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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兽的巨大身子颤了颤,似有苏醒的迹象。李伯辰立即在剑柄上又敲了一下,叫剑刃更深地刺入这畜生的心脏,于是妖兽不动了。

    但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处于濒死状态。正是依靠这样的热量,藏身于妖兽腹中的他才能在北原的暴风雪中熬过三个昼夜。但现在,他得想其他办法了。

    从被剖开的肚皮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整片原野都被白雪覆盖。雪面以下是无数在七天之前开始的战役中死去的军士以及妖兽的尸体,大多残破不堪。但妖兽的生命力远比人类要顽强。一些被重伤的妖兽不断通过吞噬同伴或者人类尸体的方式完成对自身的修复、重新站立起来并在这片荒原上徘徊。

    李伯辰原本想等它们散去再脱身,但从昨天开始,有担任低级指挥官角色的二阶妖兽不断通过这片荒原向后方撤离。这或许意味着妖兽的攻势在无量城一带被阻住了,但对李伯辰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在后撤的二阶妖兽的意志感召下,徘徊的低阶妖兽没有慢慢散去,而留在这原上“待命”。

    而李伯辰的问题在于,三天之前在他杀死第六个妖兽的时候,双腿被咬烂。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这片雪原上已经没一个活人,身边只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大小的肿头妖。

    他在完全冻僵之前剖开它的肚子爬进去,给自己续了命。

    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些妖兽不散去,他就没法儿离开这片雪原。他当然可以在这肿头妖的肚子里再藏上几天、以它的体温及内脏苟活。可如果另一种情况发生……

    这时候,李伯辰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嘶吼声。

    他将妖兽肚皮的缝隙扒得略大一些向外看。透过伤口处的黏稠血丝,看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黑影。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双手双脚,细细长长,但李伯辰知道它有将近十米高。它正在发出嘶吼,在广阔雪原上传达自己的意志。

    李伯辰意识到他担心的“另一种情况”发生了。

    是三阶妖兽。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从前只是听说过。可现在听说的那些事情正在一件件发生——三阶妖兽所过之处,雪原沸腾。积雪之下人与妖兽的残尸痉挛般地弹起,而后进行融合。死前敌对的两个种族此时和谐组成新的躯体,这种躯体不死不腐,除非以意志驱使它们的这个三阶妖兽死亡,才会分崩离析。

    那些玩意儿叫僵傀,每一头能长到三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

    李伯辰藏身的这只濒死肿头妖感受到远处三阶妖兽的意志,于是躯体猛地一颤,心脏飞快地搏动起来。他刺入其中的短剑被肌肉挤出,妖兽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更要命的是,腹部被割开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密密麻麻的肉芽像蛆虫一样蠕动。

    现在他还有两个选择。

    从肿头妖的肚子里滚出去,藏身在雪地中坚持到它们走远、然后在冻死之前拖着这双腿在冰点之下二十度的天气里爬上几十里回到不知是否还有活人的无量城去。

    或者……待在这儿,等这只肿头妖的伤口在三阶妖兽的意志影响下完全愈合。在这个过程中,李伯辰自己的伤势也有可能得到改善。因为他从前听说过另一件事:有人曾和妖兽长在了一起。众所周知这些畜生生命力极强,不但可以把碎石泥土钢铁碎片长进自己身体里去,甚至连尸体碎块也不例外。

    那人的下半身原本被战场上的妖兽啃得只剩骨头,可在被妖兽的伤口包裹进去之后,竟然在妖兽身体里血肉复生了。当然,那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一具尸体,但李伯辰认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了——如果自己的双腿真能因妖兽的血肉而痊愈,他就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逃命了。

    这时候,三阶妖兽越来越近,它身后的僵傀大军也慢慢成形,铺满地平线。另一些如他现在所藏身的肿头兽一般因身受重伤而无法行动的妖兽也在它强大意志力的干预下飞速自愈、激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它们众星捧月一般将那巨大人形拱卫在中间,嘶吼喧嚣声惊天动地。

    肿头兽挣扎着站了起来,被兽潮挤入内圈,几乎就贴在那个三阶妖兽的脚边。它因为肚腹中有异物而痛苦嘶吼,但声音被掩盖。它腹部的伤口完全愈合,内脏沉甸甸地压在李伯辰身上,他用短剑在肚子侧面切了一个小口才得以呼吸。他同时还能感受到几乎只剩断骨的双腿开始发痒,似有无数细小肉芽在往他的骨髓里钻。

    愈合开始了。他咬牙思索如果真有效果,往后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两个人。

    李伯辰寄身的肿头兽与三阶妖兽之间相距两三步,中间是一圈空地。这是因为上位者的意志威慑,所有低阶妖兽都感到本能的畏惧。

    就在这圈空地里,有一男一女正骑在一头体型较小的驼妖兽身上,在漫天风雪里低着头……看样子还是活着的。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开始想有没有过妖兽将人类捉走做俘虏的先例。

    答案是没有。

    妖兽生性残暴,数量最多的一阶妖兽只受本能以及上阶妖兽意志的驱使。而二阶以上的妖兽虽有智慧,却也因智慧放大了它们的残忍。在与天子六国长达数千年的斗争当中,妖兽从不留活口。

    那么,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忍住双腿上的刺痛及奇痒,眯起眼睛,试着去将那一男一女看清楚。风雪很大,相隔两三米的距离,那两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过可以看到他们穿的都是劲装,没披大氅之类的东西。两人所穿的裤子倒是同一种颜色,与座下那驼妖兽……

    不,妈的,那不是裤子!李伯辰的眼睛一瞪,那一男一女是“长”在那头驼妖兽的背上的!!

    和他现在一样!!

    就在这时候,坐在后面的男子转了脸,像是无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

    李伯辰立即认出了他。也在这刹那间意识到,如果他自己能够活下来,那么往后也许就用不着再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前提是,他能够杀死那个男人,或者救走那个男人。

    那个年轻男人叫隋不休,是隋国王族派驻无量城的城主隋无咎的儿子,乃王孙公子、天潢贵胄。

    上月这位公子穿鲜红大袍到城头巡视,李伯辰有幸见到他的脸。据说他已至龙虎境,得到隋国庙堂真传,修习了九幽元气阵,且参与了目前正在北方前线一带构建的中州结界体系。无量城作为这个体系中的重要节点,就由这位隋公子负责。

    现在,这位隋公子就长在一头驼妖兽的背上。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遇到了同自己一样的情况,还是被强行“吞”了进去。不过隋不休既然被俘虏了,无量城大概也破了吧?

    但妖兽留了他活口,看起来还打算将他和那女人带到某处去。李伯辰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中州结界。

    魔国妖部在北原上的攻势已持续了十几年,如今双方进入相持阶段。前些日子天子下令在北原上构建中州结界,好将妖兽阻在当涂山之外。妖兽该是得到了这消息,因此打算采取某种措施进行应对。

    如今看,也许被俘的隋不休就是高阶妖兽们打算采取的应对方法之一——活捉这位在无量城主持阵法节点建设的王孙公子!

    因此它们才会在七天前不计一切代价地强攻吧!

    在双方都付出惨痛代价之后,它们的战役目标已达成,便立即回撤,不再占城了。

    这群畜生该会打开隋不休的脑子……然后得到九幽元气阵和中州结界的秘密。李伯辰将妖兽快要愈合的伤口又撕开,眯着眼睛看驼妖兽身上的男人,想得更坏一点……它们也许还打算学六国的修行法门。

    不管怎样,对妖兽而言隋不休的所知所学都是珍宝。

    的确得想个办法。救他走,或者送他走。

    ……

    三阶妖兽收拢僵傀以及残存的低阶妖兽,在雪原上走了两天两夜。等风雪停下来的时候,月亮就在天空现了身。

    于是李伯辰看到壮观的情景——二阶以上的妖兽静立原地、仰头吸收月华。数以万计的低阶妖兽则被统一意志驱使,亦静立不动。一时间广阔雪原上寂寥无声,得过很久以后,才能渐渐听到由风声、妖兽们的低低嘶吼所交织起来的背景音。

    而载着隋不休与女子的驼妖兽也停在三阶妖兽的脚边。两人呆坐在妖兽背上同样仰望月亮,仿佛雕塑一般。

    李伯辰用短剑切断了右腿脚踝处与妖兽身躯最后的一点连接。鲜血很快涌了出来,肉芽也立即从妖兽腹腔的肌肉上探出、想要将他的双腿再次包裹进去。李伯辰就又在妖兽的肚皮上切了条口子,将腿探出去。

    只感受到一瞬间的刺痛,随即右腿就麻木了。腿上还未生出皮肤,表面肌肉将因为低温坏死。但这已不是纯粹的人的肌肉了。他的腿上有人与妖兽混杂的肌肉纤维,远比从前更强大。在表层肌肉坏死的同时,新的皮肤将在其下生成。静待两刻钟再将那层肌肉剥掉,他将得到一条健壮的右腿。

    这是两天来,他通过四次试验得出的结果,过程充满难以言明的痛苦。

    但更痛苦的该是被他“寄生”的肿头妖,可它毫无办法。在上位妖兽的意志驱策之下,肿头妖的自我意志被驱逐到它那可怜大脑的最边缘。它能感受到疼痛、腹腔中的“异物”,可它没法儿越过高阶妖兽下达的“静待”这个指令作出反应。

    妖兽吸收月华以补充体内精气的时间有长有短。这几天来风雪不歇,月亮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李伯辰估计它们还会在这儿待上很久——这是个行动的好时机。

    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另一条腿也得到新生。

    他的赌博取得阶段性胜利。新的双腿健壮有力,能感到充沛能量涌动其中。李伯辰运气,元气在双腿经络中毫无阻滞。他虽觉得一定会有某种隐患在日后显现,但就目前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于是李伯辰用短剑剖开肿头妖的肚子,随它的一滩肠子一同落在地上。周围的几只妖兽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但只是低低地嘶吼几声,没有挪动。而这几声嘶吼也被雪原上的背景音掩去了。

    现在,他与驼妖兽背上的一男一女之间还有三米距离。那女子或许是隋不休的侍妾或者什么他舍不得丢下的人,女人不重要,他只需要隋不休。试一试能不能带他走,如果不能……就杀了他。

    两天两夜以来,这位贵公子都很老实。安静地坐在驼妖兽背上,从不挣扎。偶尔与他身前的那个女子说几句话,或用脸轻轻蹭蹭那女子的脖颈,看起来是患难鸳鸯的模样。

    现在他似乎也听到李伯辰落地的声音,微微侧脸,往这边扫了一眼。

    起初该以为是妖兽在排泄。

    但随即看到李伯辰——一个赤身裸体、血淋淋且冒着白气的人,蹲在一堆粗大的肠子中间。

    两人对视片刻,李伯辰大喊:“你是隋不休,是不是?!”

    他的喊声混杂在妖兽与风所发出的背景音里,并不引人注意。

    隋不休慢慢瞪圆眼睛,微微张了张被冻裂的干燥嘴唇:“你……”

    “接着!”李伯辰将短剑抛过去。

    隋不休愣了愣,剑落到雪地中了。

    “你慢慢俯身捡起来!”李伯辰大喝,“不想死,就拿这把剑把你的腿从妖兽背上割出来!你能脱身,我就有办法带你走!”

    隋不休也许是被这变故吓住。又愣了一会儿,才眨眨眼,抬手要去拍他身前那个女子的肩头。

    李伯辰立即制止他:“隋公子,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

    可隋不休没理他。他的手落在那女子的肩上,女子就也微微转过脸。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遮了半边面目。

    隋不休说话了。隔了四五步远,李伯辰听不到,可他能读得懂隋不休的唇语。

    他说的是:“曼曼,那边有个人,杀了他。”

    女子就抬起手拂去脸上的黑发,转眼看李伯辰。两人对视,李伯辰发现女子的脸上生了四排眼睛!

    愣了一秒钟,李伯辰的脑袋嗡的一声麻了。他意识到现在与他相距四五步、脸上生了八只眼睛一张嘴的怪物,该是一个妖灵!

    ——能够统御一方的三阶妖兽修为更进一步,便可化出人形,成为妖灵。修至这个境界,神通便有分异。有些妖灵皮糙肉厚擅长猛击,有些身形轻巧擅长奔袭,还有些擅长隐匿、智谋、术法的。而他面前这女身的妖灵,强悍处该并不在肉身而在术法魅惑,隋不休应是被她迷了心窍。

    那个三阶妖兽收拢部属,也该是为了将相对脆弱的她以及隋不休护在其中,好退回到北方魔国去吧!

    如今这妖灵以八只眼睛盯着他,每只眼球都在咕噜噜地往不同方向转,分外骇人!

    身处妖兽阵中,又被这妖灵盯上……李伯辰猛一咬牙,心想今天大概是一定要死的。可既然运气好叫他近了这妖灵的身,倒不如试试能不能拉它陪葬!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立即暴喝一声,向那驼妖兽蹿去。他浑身赤裸,可刚从肿头妖暖烘烘的肚子里钻出来,并不觉得很冷。双腿中亦混杂了妖兽的血肉,比他平时更加强健有力。

    两者之间的距离他只一步就跨越了。右手先撑地抓起掉在雪里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那妖灵的上衣,扬手便刺!

    他已在北方前线厮杀了整六年,心炼得如铁一般。哪怕如今忽然发现自己被一个妖灵盯上,一旦决定出手搏命便半分犹豫也没有,动作凌厉迅猛仿佛打一开始就没惊诧过!

    倒是那妖灵比他的动作慢了半拍。直到他短剑的尖儿扎进她肩头半寸,才忽然张嘴尖叫起来!

    李伯辰只觉得被一柄无形的大锤迎面轰个正着,漫天的雪雾飞扬,七窍都霎时间流出血。身子更是打了个旋儿,险些被声浪给掀翻!但他手疾眼快,狠抓住它的衣裳不松手、憋了一口气又将短剑往妖灵的背心插去!

    他觉得自己赌对了。刚才剑尖儿刺入妖灵肩头的时候和刺入普通人身体里没什么两样,可见这怪物真不是以血肉功夫见长。且这妖物或许还因为在分神控制隋不休,因此反应也比他想的要慢上许多。这一刀要是刺准了——

    但妖灵身后的隋不休却忽然痉挛般伸了手,一把攥住他的短剑。又用另一只手来轰他的脑袋,双目尽赤,口中大喝:“你敢伤她,死!”

    这情形李伯辰早料到了。立即弃剑,身子一矮双腿一发力,从驼妖兽的腹下蹿去了另一边。此时那妖灵的嚎声还未停,他的脑袋嗡嗡响,觉得视线也开始模糊。而群兽的嘶吼声似乎也陡然大了起来,该是那三阶的妖兽发现妖灵遇袭,已反应过来了。

    也许再过一会群妖就会窜过来。那隋不休被迷了心智反而帮着妖灵出手,李伯辰意识到大概难将他救出去了。既然带不走,那就只能先送他上路——他不再管那妖灵,而是运气握拳,猛地轰向隋不休的脖颈!

    这位隋公子已修至龙虎境,有降龙伏虎之力。但如今被妖灵迷着,不运气灌注血肉的话,骨头大概也只会比寻常人更硬一点儿。捱了他这一拳,脖子非断了不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李伯辰忽然瞥见隋不休的脖颈上有一条脐带一般的暗红色肉管,一端连着他的颈椎,另一端则连着那妖灵的后脑——先前被两者的头发遮掩着,如今争斗起来头发飞舞,他才注意到。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考,本能地变拳为爪,一把扯了那东西。这一扯,隋不休颈后肉管立时断开,冒出一股鲜血。他与身前那妖灵同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嚎声顿止。李伯辰眼前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才看到周围的妖兽都已俱露爪牙正将他们三个团团围住,虽一时间没有上前,但奔走嘶吼着将地上的雪层震得仿佛沸腾了一般!

    他就一把从木僵僵的隋不休手中夺过短剑,另一只手捏住妖灵的脖颈,将剑抵住她其中一只眼睛,也不管妖兽能不能听得懂,大喝:“退!退!我杀了它!!”

    肉管断开似乎叫妖灵与隋不休同时遭受重创。如今怪物的脖子被他捏住,全身就软绵绵没了一点力气,与寻常女子无异。这妖灵只从背后看,身形纤细乌发如瀑很是美好,但李伯辰一想到她脸上的八只眼,心里就只剩下一阵恶寒。怕那些妖兽不退,一狠心,一剑戳爆了妖灵的一只眼:“退开!滚!”

    被他钳制的怪物立即发出一声低嚎,倒是惊得那些妖兽纷纷退走,不敢再上前了。李伯辰立即又用短剑抵住她另一只眼,仰脸去看身边那巨大的三阶妖兽:“叫他们退!!”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三阶妖兽能不能听懂人话。那东西统御这茫茫雪原之上的畜生,行动却并不敏捷。李伯辰袭杀妖灵只用了几次喘息的功夫,而这时候三阶妖兽才来得及弯了腰低头来查看自己脚边发生的情况。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漆黑一片,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李伯辰只看了它这么一眼,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恍惚,持剑的手也无力起来。

    但忽然听到身边的隋不休喘息着说:“脑袋……砍了它的脑袋!别看那东西!”

    这声音叫李伯辰清醒起来,忙低下头,发现隋不休似乎也已经转醒了。他伸手捂着自己颈后的伤口,不知因为寒冷还是疼痛而嘴唇发颤:“砍了它脑袋,不然一会制不住它了!”

    李伯辰愣了愣。隋不休又说:“砍了脑袋它死不了……带着它的脑袋走它们不敢追的!”

    这当口儿,李伯辰已没时间去想隋不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但这位龙虎境的王族公子懂的一定比他要多些,他就将心一横,咬着牙用短剑猛地一拉,生生把妖灵的脑袋割了下来!

    围住他们的妖兽顿时狂暴嘶吼,他们身边那三阶的妖兽也发出雷鸣一般的低沉呼啸,可这大个子妖兽不但没有出手,反而沉重地后踏两步……竟单膝跪下了!

    这指挥者一跪,群妖兽顿时也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李伯辰从未见过妖兽会做出这种举动,提着妖灵的脑袋愣了愣。下一刻身边这驼妖兽四腿一僵,砰的一声砸倒在雪地上,连着隋不休也一同倒了下去。

    再看手里的妖灵脑袋——虽说脖颈断口处在沥着血,但脸上剩下的七只眼还在滴溜溜地转。它紧闭着嘴,面皮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个是他们的王族,你把它抓好了,它就是我们的护身符——剑给我!”隋不休在雪地上强撑起上半身,脖颈处的血已经不流了,冻成一块黑红色的冰疙瘩。

    李伯辰立即把剑丢给他,又扬起手做出随时可以将头颅击碎的架势。

    隋不休接剑在手:“你刚才叫我把腿割出来,什么意思?”

    这位王孙公子这时候说话倒很镇静,李伯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像个孩子一样怪叫。他就一边盯着身边的妖兽一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要是你的腿还在,只是长在了这个妖兽身上的话,割出来也许还能走路……”

    话未说完,就见隋不休已经一剑刺入妖兽的背上,立即切了起来。

    李伯辰知道这该极痛——腿与妖兽的身子融为一体,经络也连着了。这时候把腿切出来,就像在切自己的肉一样。即便是他这样在修罗场摸爬滚打六年的人,之前在肿头妖腹中切自己的腿的时候也险些疼得叫出声。

    可隋不休只咬着牙,竟也一声未吭。这叫李伯辰心里生出几分赞叹——之前在无量城城头见他亮相的时候,还以为这位相貌俊俏的隋公子只是个绣花枕头。这叫他心里也更加镇定——在群妖兽中,在一个三阶指挥者的身边截杀一个四阶妖灵……这种事儿说出去哪个会信?

    而他现在竟然还没死!

    之前群妖停下吸收月华的时候原上很静,此时就更加安静了。呼啸的风声里,只能听到隋不休切那驼妖兽的声音,还有他咬牙的咯咯声。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隋不休两条血淋淋的腿落在地上。再过十几息,表面被冻死的肌肉层脱落,隋不休如他之前一样,得到一双新生的腿。

    到这时候李伯辰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刚才身上出了汗,此刻都在身上结了冰。他被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就扯了妖灵无头身子上的短衣,单手围在腰间。做这一切的时候,茫茫雪原上的群妖竟然还一动不动,只拿或大或小的赤色眼睛盯着他。

    李伯辰的胆气愈壮,之前因为极度的紧张与兴奋而微颤的双手也稳定下来:“隋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这时隋不休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发觉自己的腿的确行动自如之后持剑走到李伯辰身边,没答他的话,倒是站在了妖灵脑袋对面,盯着她那张可怖的脸。看了几秒钟,说:“叫它们放我们走。安全之后,我也放你走。”

    李伯辰手里的头颅沉默一会儿,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妖灵说话,叫他惊诧的是,竟然是极动听的女声:“如果你不呢?”

    隋不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我是隋国王族,六渎帝君在世的血脉,我说到做到。”

    妖灵又沉默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语气:“那我要你来抱着我。”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又想到它的模样,只觉身上一阵发麻。隋不休却面不改色:“好。”

    然后将剑递给李伯辰:“把它给我吧。”

    李伯辰略一犹豫,依言照做。隋不休接过头颅,无半分厌恶之情地将它抱在怀里——而李伯辰之前是提着它的头发的。

    然后这位王族公子说:“放我们走吧。”

    ……

    两人在雪原上奔行一个小时之后,还有零星几只动作迅捷的妖兽远远缀着他们。等再过十几分钟越过一片矮坡,那几只妖兽也不见了。李伯辰估计现在由三阶妖兽统领的那支大军大概离他们有三四里的距离,两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于是对隋不休说:“隋公子,得停下来歇歇脚。”

    现在自然不是该歇的时候——向远处看,能在夜色中瞧见地平线尽头向两侧延绵的山岭,层云卷在山岭上,被月华镀了一层银边。那山是当涂山,无量城就建在当涂山通往南方的山口处。依着两人现在的速度,再有六七个小时就能回到城中去。

    然而李伯辰现在觉得自己的血都要上冻了。从兽群中小心离去的时候只在腰间绑了从妖灵尸身上扯下来的短衣,可眼下雪原上滴水成冰,就是吐口唾沫落地的时候都得变成冰渣子。他运行真元硬捱了这一个多小时,现在觉得实在要不成了。

    隋不休是三阶的龙虎境,情况该比他好许多。但他脱身的时候腿上没了裤子,也将上身的外衣脱了围在腰间的。这位王孙公子眉毛头发全蒙了冰碴,该也冻得不轻。此刻听李伯辰说话,才慢下步子牙齿打着颤说:“怎么,你捱不住了?”

    “捱不住了,得生堆火……”

    “也罢。你救我有功,就随你吧。”隋不休说了这话,立即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小的金刀。又一手抱着手里的头颅一手持着金刀,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咒文。

    那咒文李伯辰看得懂,写的是六渎帝君的尊名。而后隋不休收起刀,口中默念了一段咒辞,又牙齿打着颤说:“再往前走一段!”

    李伯辰知道隋不休该是使了什么咒法。隋国王室供奉六渎帝君,而那位帝君主天下运势财富,因而隋国庙堂修法最为奇异诡谲。他就不多问,只挪着两条已失去知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

    大概又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看到前面一处雪丘后斜竖着一杆残破的猩红大旗,旗面上只留了个“隋”字。

    隋不休呵出一口白气:“就在那儿歇!”

    他大步走过去,先一把将旗杆上的残旗扯了裹在身上,又吩咐李伯辰:“往下挖!”

    李伯辰翻了个白眼,哆哆嗦嗦地拿手去挖雪。只挖了六七下,雪窝里就露出一张冻僵了的人脸。这种情形他见得多,心里早有准备。又三下五除二将那死人的身子也挖出来,拱手在心里告了罪,扒了他的外甲,将里面的内衬扯下套在自己身上,并找到一个火镰。

    又接着在雪丘上划拉几下,发现那竟是一辆空粮车。

    李伯辰心里一阵喜悦。立即将那个冻僵的尸身挪去一边用雪埋了,又在地上扫出一片无雪的空地。拿短剑三下五除二将粮车的车辕砍了,又不理会站在一旁看着的隋不休,直接从他身上裹着的残旗上割了一片引火。

    折腾了十几分钟,火终于燃起来。他长出一口气,一头栽倒在火堆旁,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只略歇了一小会儿,就强撑着起身抓了地上的雪狠擦自己的腿。

    隋不休一直在一旁看着,等他生起了火才也垫着旗子坐下来。李伯辰边狠擦自己边道:“隋公子,现在不是讲体面的时候。哪怕你是龙虎境,腿在北原冻上这么久也得废掉——像我一样擦擦吧。”

    隋不休只笑了笑。盘膝坐下,将头颅放在自己腿间、结了个手印。只几秒钟的功夫,雾气便从他身上升腾起来,他那张被冻得惨白的脸也重新变得红润。

    李伯辰羡慕地叹了口气,继续擦他自己的腿。隋不休这样的王孙得了王族庙堂秘法真传,所用的手段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龙虎境是三阶,李伯辰眼下是灵悟境,乃是一阶。可他所学的术法是战阵之法,粗陋简单。哪怕往后积累军功真能得到三阶龙虎境的法门,也没法儿和隋不休比。

    想到这里,他用余光去看隋不休的脸。发现这位隋公子脸色阴沉,只望着篝火发呆。李伯辰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父亲是无量城主,他被庙堂遣来主持一方大阵的建设。结果老子兵败城破,儿子被妖军俘虏。哪怕他父亲是如今隋王的亲弟弟,这种事也担不起。依着如今王上的性情,非得叫隋无咎自裁谢罪不可。

    而他身边这位王孙,回去之后处境大概也堪忧。

    想到这儿,李伯辰瞥了一眼身边的短剑。

    因为这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在妖兽群中见到隋不休时,他想的是或者将他救走,或者将他杀了。那是在战场上养成的惯性思维——见同袍自然要救。要是救不走就得杀,以免被妖兽得去重要的消息。

    但如今一想,对于获救的隋不休而言,自己就不那么讨喜了。

    如果是隋不休自己回到无量城去,自可献上头颅,再运作一番,就是这位王孙公子于城破之后杀入敌阵、擒拿敌酋。如此虽不算立一大功,但至少可以抵消相当的罪责。

    可自己还活着……哪怕自己的觉悟够高,晓得到时候隋不休怎么说,自己就该怎么附和,可隋不休能放心吗?他绝不会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曾被妖兽俘获过!

    他要是隋不休的话,为了自己的前程命运计……

    得把自己解决在雪原上才好。

    想到这里,李伯辰心头一颤,下手又重了几分。他得赶紧叫自己恢复过来……从最坏的方面打算,要是这个隋不休真起了那种心思,他也绝不会等死的。

    这时隋不休开口,低声道:“还没问,你叫什么?”

    李伯辰又抓了一把雪,搓自己的左腿,侧了侧身子,叫短剑正好处在自己身旁,伸手就够得着。

    “我叫李伯辰。东府军的十将。”

    “哦。听说过你。”隋不休仍盯着篝火,说话时也像心不在焉,“东府军的下级军官里有五虎,你算一号。裴锦提到过。”

    裴锦是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都统。几天前李伯辰亲眼看到他的将旗在战场上倾倒,该是已经死了。

    隋不休提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没有立即答他,隋不休就看了他一眼:“你救了我,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赏赐?”

    只想要你别恩将仇报。李伯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但仍想了想:“想回家。”

    隋不休意外地看他,又笑了:“回家?你是个十将,管十个人的,薪金该不多。这时候回了家,靠什么生活?”

    “我看你有胆量,不如做我的亲卫。”

    李伯辰微微摇头:“轮役四年,我已经六年了。我虽然是个十将,可服满役之后的薪金也有十万钱。我这些年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意识到隋不休想说的才不是什么薪金、前途。

    他正在试探自己。

    现在李伯辰坐在温暖的篝火旁,之前因体温过低而麻木的脑袋也渐活泛起来,这叫他记起不少细节——

    从出逃到现在,隋不休已经提了两次“你救了我”。这种王孙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感念人情了?

    两人在雪地中奔逃的时候,隋不休也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可他一个龙虎境,不至于冷成这样子吧?自己这灵悟境都能强运真元,撑这么久的!

    隋不休……伤势该远比他表现出来得要重!

    该是在他与妖灵之间连接的那根肉管被扯断时遭受了重创——两人当时应处于某种强力的术法作用之下,被自己打断,遭了反噬。否则真没法儿解释那个四阶的妖灵为何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自己用短剑把脑袋割下来了。

    那么他其实是……猜到了自己可能会怎样想,如今在示好么?

    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松快起来。他改了口:“我这些年也在想,人活着只要平安就好。在战场上厮杀这么久,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没了……我只想安稳活着。”

    他顿了顿,看隋不休:“至于亲卫……公子身边都是天潢贵胄,我哪里惹得起。”

    隋不休看看他,而后慢慢点点头。

    李伯辰想,他该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但他又想,如果隋不休从未生出过杀心……怎么会担忧自己可能杀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确惹了个大麻烦。他决定将隋不休护送至无量城附近之后就离开,不再回去——他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给这位王孙公子或许会有的良心来裁定。

    如此别人只会当他阵亡了,没法儿领那十万钱的薪金。可总比丢了命要好。

    做了这个决定,反倒觉得心里松快起来。就笑了笑:“隋公子,那妖灵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见这种东西。”

    隋不休应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一些,随口答:“妖兽么,分几个族类。这一个,是其中一支的王族。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和这妖魔在神念里斗法,相持好几天,所以才知道。”

    李伯辰做出好奇的模样:“他们自己的王族被咱们杀了带走,就都不敢追了?”

    “是不敢,也是不能。”隋不休慢慢掀开裹在身上的残旗,也像李伯辰之前一样拿雪慢慢揉着脚,“妖兽与罗刹人、须弥人都不同。这些东西倒像蜂群,你也知道,要有一级级的统领以神念意志感召才懂得配合行动,最重权威。”

    “这个妖灵是王族,三阶的妖兽也得听她的指令,不能有半点违逆。所以既然让咱们走了,也就不会再来追。”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那这个妖灵真的信你会在安全之后放了它?”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隋不休犹豫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过誓,自然会放她走。但我会把这个脑袋留下来。”

    隋不休守信,倒是好事。可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现在又知道他的一桩不想被旁人所知的秘密了——阵前与敌酋媾和,纵虎归山。

    真他妈的。他决定不说话了。

    如此又过十几分钟,沉默的两人都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能在雪原上撑下去了。就熄灭火焰,继续上路。

    踏雪走了一会儿,隋不休在风中低声道:“你役满,有十万钱的薪金?”

    李伯辰想了想,慢慢地说:“役期薪金有十万钱。这六年我还有一百零八个首级,又合十万零八千钱。”

    “二十万八千钱……够你过多久?”

    李伯辰笑一下,觉得嘴唇差点裂开:“省着点用,够我过一辈子了。”

    隋不休惊诧地看他一眼:“就二十万钱?”

    “公子,在咱们隋国,一户三口的中人之家,一年只要五千钱就能活的。”

    隋不休沉默起来。又走出十几步,伸手在怀里摸出一枚玉佩递给他:“这玉值五十万钱,你拿去。”

    李伯辰微微一愣,还是伸手接过了。他停下脚步,隋不休也停下来。

    “那么……”李伯辰摩挲着这块白玉,“那么,隋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隋不休只道:“嗯。”

    李伯辰笑笑,一拱手,转身走开。他没料到隋不休会送他这块玉——这位王孙公子似乎有些不同……并不坏。

    但他刚走出三四步,忽觉头顶一阵风声猛扑过来。他立即矮了身子就地一滚,看也没看举剑便刺。可刺了个空——一个白色人影从半空中掠过,落到隋不休的身边去了。

    不等他张口喝问,就听隋不休惊呼一声:“百应?!”

    这声一落,又有两道人影也从半空中落下,将他的去路阻住了。

    李伯辰看清三个来者的面容打扮,心里先一松,又一沉。

    隋不休身边那个叫做百应的,此时刚刚将双翼收拢在背后。这是个羽人,白发束冠,该有三十多岁了。李伯辰知道他——是无量城主、彻北公隋无咎的亲卫之一。拦在他对面的同样是两个羽人,该是百应的部属。

    他知道事情要麻烦了。

    百应落地,先从怀里扯了条极薄的绒毯给隋不休披上,退后一步抱拳:“少主人,老奴来迟,你受苦了!”

    隋不休忙单手托住他,声音里饱含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父亲呢?怎么样?”

    “主公一切安好。”百应往李伯辰这边瞥了一眼,又说,“当天少主的一个亲卫未死,找到他的时候他说你被妖兽带走了。彻北公想少主也许会设法自救,就撒了我们到雪原上寻找接应。刚才看到火光,就赶来了。”

    李伯辰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不听他们说的任何事。他往一边走开一步:“隋公子,你已经安全了,那么我就……”

    “慢着。”百应一挥手,两个羽人亲卫又将他拦住,“少主,这人怎么回事?”

    隋不休看了李伯辰一眼,略沉默一会儿,开口:“这人……我从妖兽中寻机杀了出来,在半路上把他救了。叫他走吧。”

    百应转脸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一双淡黄色的眸子如鹰眼一般。而后才转了脸看隋不休:“少主,你怀里这个——”

    “一个妖灵的首级。”隋不休将薄毯拨开了,露了一下又掩住。

    三个羽人都一愣,百应瞪圆了眼睛:“少主斩杀了个妖灵!?”

    又面露喜色:“太好了……少主建立这样的奇功,彻北公也能保全了!”

    隋不休勉强笑了笑:“侥幸而已。走吧。”

    可那百应一边面带笑意,一边微微抽了抽鼻子,又看李伯辰:“少主,但我闻到这人身上也有妖灵的血腥气。”

    他脸色微微一沉:“尊驾,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李伯辰在奔逃与松手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叹口气,展出那枚白玉来。

    倒并非不敢搏命,而是晓得不会有什么胜算。百应是隋无咎的亲卫,是个羽人。依着羽人的境界划分法儿,也是第三阶。虽说不能如人一样修术法,可背生双翼能在空中以元气凝成光矢。在这空旷雪原之上又没有趁手的武器,他一点儿逃掉的希望都没有。

    百应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白玉,递给隋不休,低叹一声:“少主,这是有关你与彻北公安危的大事,老奴不得不小心仔细。”

    又看李伯辰:“尊驾是哪位?”

    “东府军,前军十将,李伯辰。”

    百应略一想:“哦,听说过你。果然奋勇。”

    隋不休将玉在手里握了握,收进怀里。又长叹口气,转脸看李伯辰:“跟我回去吧。只要你不乱说话,我一定保你无事。”

    李伯辰笑笑:“但愿吧,隋公子。”

    隋不休微微皱眉:“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

    李伯辰扬了扬手,将短剑丢在雪地中,自顾自地迈开步子。

    无量城号称北原第一雄关,扼住当涂山虎啸峡入口,城墙足有二十米高,经年有一万战兵驻守。但如今高墙残缺大半,用沙袋填住了。城门也早在几天前被毁坏,现在只以铁拒马拦着。

    入城之后,在空中飞着的两个羽人才落下,按着腰间短匕走在李伯辰身后。

    东方天际微亮,峡中两侧营帐内的军士都起了。火头军在营外路旁生火融雪煮水,另一些军卒开始重复前一天没有做完的事——搬运、掩埋尸体。

    七天前妖兽突入城中又撤出,一万人死四千余人,伤两千余人,许多尸体还被掩埋在残砖断瓦甚至妖兽残躯之下,又上了冻,很难清理。

    李伯辰看到路上、路边乌黑的冰块、残雪,一时间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倒不知该苦涩还是该松快。

    见到他们五个人经过,路旁的军士纷纷侧目。一个在锅里搅雪的火头军瞪起眼睛,愣了愣,叫道:“辰哥?!你没死!?”

    李伯辰向他笑了笑:“命大。”

    再走十几步,又有五六个人站起身同李伯辰打招呼,“辰哥”、“辰哥”地叫个不停,其中还有些明显年长的,也都是一样地称呼。倒是没什么人注意隋不休——大概因为他现在形容狼狈又用薄毯掩了半边脸,没人能想到他是几天前在城头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

    走在他身边的百应皱了皱眉:“你名气倒不小。”

    李伯辰一笑,没说话。

    沿着山下峡谷走了十分钟,同李伯辰打招呼的足有二三十人。等过了峡谷,眼前便是一片群山环绕之中的大盆地。平时这盆地里是无量城中屯兵、驻民之所,房屋很密集。如今房舍大部分都倒塌了,只有南边一片建在半山腰上的高大楼台还大致保存完好。

    百应就又说:“你一个十将,怎么结识了这么多人?”

    隋不休也来看他,似乎也想知道答案。

    李伯辰笑笑:“在无量城待了六年,就是一条狗,别人也熟了。”

    百应阴沉地盯他一眼,李伯辰又笑:“当然是说我这样的卒子。隋公子和百将军在忙大事,也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打成一片。”

    百应哼了一声。五人从盆地中的废墟穿过,又看到不少凝结的血块、尸体。七天前妖兽就是突入了这里,并劫走隋不休。最后在南边小山下停住,往上看便是高高盘踞的彻北公楼堡。

    盔甲闪亮的亲兵守住向上的山道,而附近的积雪、尸体、废墟,早都清理干净了。百应停下,转脸看李伯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入城走了一遭,许多人都瞧见你了。但你记着,那些人保不了你。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公子仁厚,说要你活命。如果你能管住自己的嘴,那就叫你活着风光回到故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百将军,这些你不说我也懂。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求别的赏赐,只求别亏了我六年的十万钱,还有一百零八个妖兽的脑袋。”

    百应的脸色稍有缓和,微微点头:“明事理当然最好。是你的赏赐,就不会亏待你。但你现在得在我这里待些日子。”

    李伯辰点头:“好。但一会我想吃些东西,最好有一碗热汤。”

    百应淡笑:“可以。”

    随后转身对隋不休说:“少主,去见主公吧,他一定等急了。”

    隋不休点头,看了李伯辰一眼,转身踏上山路。

    ……

    李伯辰被留下的两个羽人亲卫“护送”至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里。

    独门独院,只有一间房,是以青石和夯土筑成的。虽然外观简陋,但胜在保暖、坚实。这种院子在山脚下延绵一排,有许多处已损毁了。这些都是从前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中层军官的居所。但现在还有命住回到这里的,大概只有十之二三了。

    院子与远处的军民居所隔了一条上冻的河、两块大校场。要是李伯辰想逃,极容易被发现。

    门被关上,似乎还落了锁。随后窗板也被上了,也落了锁。

    太阳还没跃出山头,屋子里黑沉沉的。李伯辰在门边的灶台上摸到一盏油灯,用火镰点燃了。灶上没有锅,里间只有一铺铺着稻草的炕。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呵气成霜。

    但这里至少比雪原上好很多。李伯辰熄了灯,慢慢爬到炕上,抓了些稻草盖在身上。他太累了,想要睡一会。

    百应说只要他不乱说话,自可荣归故里。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较小。他知道百应这个人——他原本是羽人高隼部的王族成员。二十多年前高隼部在天子畿叛乱,王族成年的尽数被诛,年幼的则被发卖为奴。

    彻北公隋无咎买下他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但经过数年调教,就成了隋无咎的忠犬,做事极心狠。隋不休或许会放自己走,但百应心没那么善。

    更要命的是,他在隋无咎面前说话还很有分量。

    可至少今天不会杀了自己。刚才一路走过来被不少人看到了,进这院子里的时候,也被许多军民远远瞧见了。真要动手,也得等上几天。

    他就闭上眼,只呼吸了两次,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与北风一起从窗板缝里透进来,叫这屋子不那么昏暗。照旧做了噩梦,梦里照旧有许多呓语。

    他暗运真元运走了一个周天,觉得身上有了些热气。再往炕上看,发现搁着一个食盒。他在雪原上硬捱了好几天,疲乏到极致,竟没感觉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进来了。不过这倒叫他更安心。

    揭了食盒,发现是个精巧玩意儿——盒壁很厚,是铁铸的。但中间空心,底部放了闷燃的木炭。不知道在炕上放了多久,里面的吃食还是温热的。

    食盒旁边搁了一套棉服,是普通军卒的。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来穿了。动作时双腿微微发痒,但没看出什么异常,想来该是因为妖兽血肉的缘故。这些事在眼前都属细枝末节,他不叫自己去想。

    有汤。用椒、薯、冷菌调成的汤,以薯粉勾芡。还有四张饼、两块蒸熟的咸肉,再有一碟韭酱。

    他先吸溜两口汤,胃里暖起来,又咬了一口饼。再将手里的饼掰成块,泡在汤里。又将咸肉撕了、加半碟韭酱,用两张饼夹起来。然后喝一口汤,吃一口饼,不多时额头就冒出了汗。

    吃喝完之后把剩下的半碟韭酱倒在最后一张饼上,抱着食盒靠墙坐着慢慢咬。

    没那么冷了,念头就又活泛起来。他开始想那个隋不休。

    他救了人,照理该是大功,可惜救的是姓隋的。如今的隋王是上代隋王的七世孙,两百多岁了。据说是四阶的灵照境,该还能再活上一百年。

    隋王只有一个亲兄弟,就是彻北公隋无咎。但隋无咎是五阶的洞玄境,能活到五百岁,如今也只有两百岁。

    久居军旅,上层的事情总会多听一些。就晓得隋王很忌惮这个境界比他要高的弟弟。尽管隋无咎一再示好,但还是被发来了无量城,做个苦寒之地的彻北公。

    据说这还不算完,隋王将彻北公盯得死,很想找到个什么由头,将他再驱逐得远一些……或说将他驱逐到幽冥去。

    隋无咎因此如履薄冰,做事异常谨慎小心。隋国军政两分,地方诸侯只监督军事,无权指挥。到了无量城这里,隋无咎连督军的职责都懒得担,大权全丢给城中的都统。

    可如今城破了,都统裴锦死了,隋王大概会非常欢喜地拿隋无咎问罪。能救他的,就只有隋不休了吧——城虽破,但没丢。可以瞒报些死伤,做成坚守退敌的模样。隋不休手里又有妖兽王族的脑袋,功过一抵,这父子性命该无忧。

    但不巧,自己知道隋不休其实是被俘了。到自己救他之前,还不晓得向妖兽吐了多少军情出来。王族被俘,在天子六国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种奇耻大辱……依今上的性情,诛王亲也顺理成章。

    而且,据说无量城的东府军中还有王都的人。他自己要是隋无咎,也会想要将隋不休被俘这件事瞒得死死的,一丁点儿的风险都不能冒。

    眼下在山上的恢弘楼堡中,隋无咎该在和隋不休、百应商议如何将细节做得更好一些,叫人挑不出毛病。也许商议完了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了。隋不休似乎是个与众不同的王孙公子,但只是隋无咎的第十六个儿子,自幼还在王都长大。即便为自己说几句话,也不抵什么用。

    况且,给他送来的这一身并非十将的制衣。

    他已经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现在该考虑如何自救。

    到阳光不再从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时候,李伯辰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开锁的声音。他安坐在炕上不动,很快看到百应提着一盏白纸灯笼走到里间。他环视这间屋子,将灯笼搁在地上,抖了抖双翼上的积雪。

    “百将军。”李伯辰向他点点头。

    百应的脸色和气很多,甚至露出一丝微笑:“身体怎么样?”

    “吃饱喝足,就没什么问题了。”

    “好。”百应叉手站着看他,“彻北公知道了你的事,对你很赞赏,就问了问。结果我才知道,你从前是前军的统领?”

    李伯辰点头:“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哦,三年前。”百应在屋中踱了两步,随意地说,“是因为令都统的事吧。”

    “嗯。”

    他只应了一声,不多说。百应就看着他笑:“不用担心。彻北公有意提拔你,自然要派我问清楚。之前我多有得罪——那是我的眼界小。但彻北公……你知道,当下是用人之际,彻北公舍不得你这个英才。”

    李伯辰愣了愣:“百将军,当真?”

    “当真。”百应笑着说,“所以才遣我来听听你的事。”

    李伯辰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的确是因为令都统。”

    “六年前我从军,令都统很看重我。我立了些战功,三年间从卒子做到十将、百将、统领。三年前开春的时候,令都统带我们几个将佐和亲兵去当涂山狩猎,结果百将廉策引了三头猛虎,都统去救他,却被他一剑割了喉。”

    “啊……”百应叹了一声。

    “后来查清,廉策是因为升迁问题对都统怀恨在心,被枭首示众。但我们当时的一干将佐也都被夺职,贬为兵卒了。之后裴锦都统来任,才又提我做了个十将。”

    百应点头:“彻北公不问军事,但当时对这事也了解些内情。令都统是个帅才,当年却死于小人之手,可惜。你也是个将才,却被小人连累遭贬,也可惜。”

    李伯辰笑了笑。

    “当年那些人里,除了百将廉策,你还怀疑过其他人么?”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其他人?当时出游的几个人里,除我之外还有两个统领。一个是孙寿,一个是彭定方。百将一级的,有廉策、鲁公如、韦不群,余下的就是几个亲兵,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

    “孙寿、彭定方、鲁公如都在两年前战死了,韦不群……之前在我手底下。前几天,我也眼看着他死在阵上了。至于那几个亲兵,百将军该知道,主将一死,他们护卫不力,之后也就被处死了。我曾有过一些怀疑,可如今人都不在了,疑也无从疑起。”

    百应连连摇头:“可惜,可惜。好,既然这样,我就去回禀彻北公。李将军安心等待,不出两天,必有嘉奖任命。”

    李伯辰从炕上起身跳在地上。要开口,喉头却哽了哽。平静一会儿,才抱拳:“彻北公大恩难报,敢不效死!”

    百应将他托起,伸手在他臂上拍了拍,点点头,走出门去。

    门外有个军卒又送来一个食盒,并搬了坐桶、被褥进来。随后也退出、关上门。这一次门没落锁,窗板也被卸了。

    待脚步声消失,李伯辰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院中看。太阳要落了,院子里被夕阳映得金灿灿,没有人。

    他关好门走回到屋里掀开食盒,发现饭菜丰盛许多。除了汤、饼、肉、酱,还有一只烧鸡,一壶酒。

    他拿了酒壶握在手里,知道百应该是要动手了。

    比他想得要快。

    他对百应所说的有关都统令毅的事,句句都是实情。他的确怀疑过廉策杀令毅是有人图谋指使,但当时的那些人,也的确都死去了。

    百应问他这事,说是将要提拔重用是合理的。但也还有另一种解释——都统令毅之死既然有疑点,就可以再查一查。要是查出他才是主谋……当年的人都死了,谁来为他辩解?

    百应该就是来确认这一点的。

    他低叹口气,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军旅。不是不适合那种上阵搏杀的军旅,而是不是适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那种。他之前在想百应会来杀他,但如今晓得他们是要将这件事做得合情合理,半分错处也找不到。

    这几年面对的都是直来直往的妖兽,难免脑袋要变僵了。

    在百应看来,自己仅是个一阶的十将,唯一优势是在无量城结识的人多些。但安上一个谋刺前任都统的罪名,结识的人也没法儿为他说话。自己的武力在他眼中也该是任人揉捏的级别,隋无咎的亲卫里,二阶甚至三阶的好手都不少。

    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既然退役回乡的这条路彻底断绝了,他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于是李伯辰提了提气,大喝一声:“来人!只有这点酒!?”

    一时间没人应他。李伯辰就大步走到门边推开门站到院子里,又喝:“人呢!?”

    过一小会儿,才有个羽人从大门外走进来。

    是早上押他来院子的两个羽人其中之一,背生一对褐色的杂毛羽翼。看了李伯辰一眼,淡淡地说:“李将军在喊什么?”

    “我要酒,再来两壶。要烈的!”

    年轻的羽人笑笑:“李将军,营中不得饮酒,给你一壶已经是大公的恩荣了。”

    李伯辰也笑起来:“一壶酒,恩荣?百将军没有对你说么,本将不日就有封赏任命,今天一壶喝得,三壶喝不得?你做不了主,就去问百将军吧。”

    羽人露出无奈之情。犹豫一会儿,说:“好吧。我去给李将军再找两壶酒。但请将军不要外出走动——百将军吩咐过,也许晚间大公还会遣人召将军问话的。”

    李伯辰虚虚一拱手:“有劳。”

    而后大喇喇走回到屋里去,半掩着门,先给自己倒两杯酒连着喝了,又将饭菜取出来摆在炕上,边吃边喝。

    等烧鸡吃了半只,羽人果真又找了两壶酒来。但食盒里的酒壶是掐金丝的银壶,又拿来的两壶却是寻常的陶壶。这种酒壶大多是军中下层军官在用,他该是去附近还有人住的院子里取的。也说明这羽人并没有真去问百应,百应临走的时候,该交代了他“便宜行事”的吧。

    如此,李伯辰心中所担忧的事就被更加证实了一些。

    但他只表现得像是个胸无城府的莽夫,将菜吃得干干净净,三壶酒也没剩一滴。食盒里送来的是好酒,入口绵长,但度数不高。之后取来的两壶则像生锈的刀子,一进喉咙就烧得火辣辣的疼,可很够劲。

    李伯辰在军中不常饮酒,也不善饮。如今三壶酒一会儿的功夫就都下了肚,他也很快觉得自己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什么杀机、处境,都被抛去脑后了。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也不觉得冷,而后一头歪倒在铺好的褥子上,也没盖被,沉沉睡着了。

    约十分钟之后,李伯辰站了起来,看到躺在褥子上的自己。

    如今他在梦中,眼前世界变得混沌古怪——只有被他的目光注意到的地方才现出像模像样的实景来,而没有特别注意的,则是模模糊糊的虚像,仿佛隔着一层雾。

    他在屋子里扫视一眼,发现两个阴灵。

    大战刚刚过去几天,无量城里死了数千人。虽说幽冥地府会有阴差前来索引,但战场乃是血气旺盛之地,这种凶煞与血光一冲,就是阴差也得暂避锋芒,等煞气渐弱了才能做事。

    因而在如今的无量城内,徘徊不去的阴灵足有数千。屋子里的这两个,该是刚好游荡过来的。一个前胸有碗大的伤口,一个面庞没了一半,都是昔日的同袍。如今化成了幽绿色的半透明轮廓,口中似在喃喃自语。

    李伯辰集中精神听了听,一个念的是“杀杀杀杀杀”,一个念的是“阿玫阿玫”。大概前者死前仍想杀掉妖兽,后者死前记起了心爱的女子吧。

    他在心中低叹口气,径直穿出墙去。此时天已黑了,但既是在梦中,他想看清什么就能看清什么。于是瞧见给他送酒那羽人拢了一对翅膀坐在院墙外,生了一堆火。

    看似除他之外再无别的守卫。但李伯辰叫自己升高了一些,便瞧见在囚禁他的小院相邻的两座院中,各自埋伏了五六个人,都顶盔贯甲,披着棉被。又将视线往小院之后看,瞧见院后的山林中,也埋伏着弓弩手。

    这是外紧内松的模样,在防着自己会跑吧。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看他们,更不会知道,现在就在他们的身边,正游荡着无数死相各异的阴灵。他们淡绿色的身子将李伯辰所见之处都映得发光,甚至有一些还在那些伏兵的身上穿来穿去。

    但伏兵浑然不知,大概只会觉得身子偶尔发凉。

    李伯辰叫自己降下一些,走出院外,对那些徘徊在门口的阴灵低声道:“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身既殁兮,归葬山阿。”

    这是天子六国战歌《国之殇》中的前四句,军中将士人人会唱。门前那些阴灵听了,都转过脸来看他,口中喃喃的低语也停止了。【注1】

    李伯辰这样念了三遍,慢慢退回到院子里,边走边说:“兄弟们,今晚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我能活下来,以后年年都祭你们。”

    阴灵们似乎听懂了,果然随他慢慢进了院子。而此时门口墙边在烤火的那羽人只将双翼又拢了拢,对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李伯辰引着大概六七个阴灵进院、进屋。而后说:“请兄弟们在这里等着。”

    照理说这些由普通军卒化成的阴灵都浑浑噩噩,不太有神智,仅剩一点可怜的本能,是不会听得懂他在说什么的。可偏偏李伯辰叫他们进来,他们就进来,叫他们等待,他们也果真留在屋子里不动了。

    他就又走出院外,以同样的办法又引了一批阴灵进屋。如此,花了近一个小时,往屋子里引了三百多个阴灵。

    ========

    注1:《国之殇》中的四句,出自燕垒生作品《天行健》,已经获得授权使用。

    他所住的这一间小屋子,哪怕炕上地下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人,顶多也不过三十个。可阴灵只剩淡淡的轮廓,彼此可以穿透重叠,于是当它们将屋子挤满的时候,已经看不清阴灵原本的模样了,只剩下满屋亮得有些刺眼的绿光。

    李伯辰这样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梦,即便身在梦中也觉得精神疲惫至极,于是重新爬到泛着绿光的炕上、慢慢坐到自己的肉身之上,重又“睡”下了。

    他在梦中一睡,肉身便立即醒了。

    此时睁眼,屋子里一如往常的黑漆漆一片。但他能感觉到屋中的温度比之前低了一些。人有时候遇到阴灵、被其穿过,会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微微一凉。而现在不知有多少个阴灵正压在他身上,自然觉得更冷了。

    不过这也正是他用来做殊死一搏的手段,无论百应还是隋无咎,都不可能想到他有这样的本领。

    其实这本领是怎么来的,李伯辰自己也不清楚。只晓得当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睁眼的时候,就存在了。起初是发现自己在梦中可以自主、保有清明的神智,甚至能如神魂离体一般走远一些观察周围的情况。这个范围,约是数百步。而能如此做的条件,也得是醉酒。似乎只有醉酒时睡着了,脑子才能放空,也就能离开身体了。

    而后因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还可以叫阴灵听话。

    这种本事听来似乎神异,但其实没什么大用。境界较高些的修行人,通过术法、符咒,也能叫阴灵听命。但阴灵这种东西除了死相恐怖之外实在没什么可怕之处——它就只是一团由些许记忆、本能、稍微浓郁些的元气所构成的“场”而已。即便修行人身死,除了某些人能以特殊手段保持灵智之外,余下的方面也不会与普通人的阴灵有什么区别。

    但李伯辰推想,如果要自己死,来取自己性命的该是羽人百应。而这些看似无用的阴灵,正是对付他的办法之一。不过这并不保险,要是他的运气足够好,还该有别的人也会来帮他——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是谁。

    北辰帝君。李伯辰默默地想,如果这世上真有灵神,也叫我这次再交个好运吧!

    ……

    这时候,彻北公隋无咎正在半山腰的楼堡中用晚饭。楼堡的石质地板之下都铺装了火龙,此时烧得旺,室内温暖如春。

    他穿着居家道袍,蓄五缕长髯,相貌生得很英武。面前餐桌上有三菜一汤,汤是北原人常喝的冷菌椒汤,两个菜是以后堡暖房中产出的反季蔬菜炒制而成的。还有一盘菜是清蒸贻贝,但他没吃,倒是两盘素菜与汤快要见底了。

    无量城中人传彻北公好海味,每餐必有鱼虾蟹贝之类。事情倒的确如此,可不同的是隋无咎每餐只将这些海味摆着看、闻,并不吃,倒是便宜了伺候的仆役。

    隋无咎的胃口向来好,但陪坐着的隋不休却没什么心思吃。他换了衣服洗了澡,也用丹药调养过身体,此时已不复雪原之上的疲态。然而眉头没有舒展开,早搁了筷子,双手搭在腿上闷坐着。

    隋无咎晾他坐了一会儿,才停箸用桌边的温湿帕子擦擦嘴,道:“怎么,还在想那个李伯辰?”

    “是。”隋不休闷闷地说,“孩儿想说,或许可以留他性命,为我所用。”

    隋无咎脸色如常,淡淡应了一声“哦”,又用帕子去擦手。

    见父亲虽未作出表示但也没有发怒,隋不休就说:“父亲,他之前毕竟也听话,随我们回来了,可见这人也是可用的。”

    这一回隋无咎微笑起来,看着隋不休:“不休,正是因为这人回来了,才不能为我所用。”

    隋不休一愣:“为什么?”

    隋无咎摇摇头,低叹道:“你这孩子,容貌、资质,都像我年轻时候,偏性情不像我。”

    屋内除他们父子二人外,还有一人,便是百应。原本一直侍立在桌旁稍后的位置,这时听隋无咎如此说,便开口:“大公,话也不是这样说。少主人自小在国都长大,如果性情不隐忍、柔软一些,怕大公如今也见不到少主了。”

    一个侍卫头领这样插言、说这种话,算是极大的僭越。可隋无咎却不以为意,反倒点了点头:“倒也是如此。”

    他顿了顿,将帕子搁在桌上:“百应,你来教教不休,为什么李伯辰此人不能留。”

    百应抱拳:“是。”

    而后看隋不休:“少主,您该知道,大公虽不问城中军事,但军中将领的情况,却是要知道的。这十年来,便是我为大公收集整合军中百将以上的将领信息。”

    隋不休微微皱眉点头:“我知道。”

    百应又道:“无量城中驻军一万人,设一个都统。都统之下,设三个统制。每位统制之下,又设六位统领。每位统领之下,再设五位百将。每位百将之下,设十个十将。”

    “如此加起来,连百将以上的军官,便有一百多人。人数多,我便先筛出来一些觉得要紧的,查清之后报给大公过目。三年前令毅任城中都统的时候,军中新来一批将领,也新提拔了一批将领。在这些人里,我只觉得有十二位是可用之才,便将那十二人的名字报给了大公,我也对他们特别关注。”

    隋不休想了想:“当时那十二个人里面,没有李伯辰?”

    “是。”百应又叹一声,“因此昨晚在雪原上见他的时候,我才觉得脸生。回到堡里一查,才记起他三年前是个统领,那时候,他才只有十九岁。”

    “当时百将军为什么不觉得他是人才?”

    百应苦笑一下:“其实我当初是关注过他的。统领虽然是下阶军官,却也是下三阶当中的最上一级了。十九岁做到统领,也的确算年轻有为,因此当时我第一批就查了他。但一查也才知道,这人之所以能做到统领只是凭两点。一是这人力气很大,功夫不错,作战时悍不畏死。”

    “二是这人运气好。像他一样不畏死、力气大的不少,但大多都死了。可他运气好,就慢慢被提拔为统领了。至于别的方面,也就没什么出奇之处了,他并不擅长谋略,也不怎么精通人情世故,只算是个好运气的莽夫罢了。这种人,军中多得是,我就不留意他了。”

    隋不休愣了愣,觉得百应所说的李伯辰与他所见的李伯辰并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