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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世子府,朱高炽一脸恼怒,刚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从轿子上扶下来。他瞪着迎上来的世子妃张氏:“你好大的胆子!”

    “世子爷何必生那么大气,有话慢慢说。”张氏被一声斥责后却毫无惧意,口气不软不硬的,倒让朱高炽一时难以发作。

    她又对周围的奴婢们道:“你们下去罢。”

    “是。”众人纷纷屈膝。

    张氏便上前来搀扶住朱高炽的胳膊,朱高炽气呼呼地甩了一下手臂,却没甩脱,便说道:“你一个妇人,管官府的事作甚?那谭渊的儿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私下里给他求情,如此徇私枉法,若是父王知道了,饶得了咱们?”

    朱高炽微微停顿,继续骂道:“那谭渊生前就是嗜杀之人,昔日在沧州,父王让他看管俘虏数千之众,父王已亲口说了要遣散俘兵回家,他却在一夜之间全杀了!俺瞧他的儿子一个德行,动不动便取人性命,留着也是个祸害!”

    “世子爷说得都对,先消消气。”张氏拿手在他背上搓起来,也不辩解,让世子一腔怒火仿若发在了棉花上一样。

    朱高炽意犹未尽,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俺虽在北平,却小心翼翼,生怕出甚么差错!你倒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找人把谭渊的儿子捞了出来……”

    “不正是怕世子爷难做,我才没告诉你么?”张氏不动声色道,“此事世子爷不能出面,我却没事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本来就没见识,只是抹不开妇人之间那点脸面,才应允了谭渊的遗孀、救她的儿子。父王总不会与我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罢?父王若真要骂我,我就到母妃那里哭委屈!”

    朱高炽一听,瞪着眼睛愣了。

    张氏见朱高炽不吭声了,便又小声地说道:“谭渊虽然死了,但他是在战场上为父王战死的,谭家在父王跟前、诸将那边,可是留下了不少情谊哩。谭渊那遗孀,和朱能的夫人现在也来往密切……

    更重要的,他那兄弟谭清还活着,正在父王军中。前不久世子爷不是在奏报里见了那事儿……谭清于淝河之战中,袭击官军辎重,立了大功啊。”

    朱高炽继续沉默不语,但已经不责怪张氏了。

    片刻后,他才叹息了一声:“只是被谭渊那不肖子杀死的后生,着实冤屈。那苦主的老娘妻小,眼睁睁看着仇家继续嚣张跋扈,岂能不怨恨?”

    张氏冷冷地微笑道:“这世上总有人冤屈,不叫那甚么都不是的苦主冤屈,难道要与谭家过不去?”

    朱高炽不语,默默地走进厅堂去了。

    ……

    睢水前线的北军大营里,谭清正在中军大帐,与诸将一起站在燕王的下面。

    谭清是个一脸横肉的大汉,与他死去的哥哥谭渊长得十分相像。

    今日大帐中一片颓靡,许多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已有将领进言:军中将士士气低落,请北渡黄河,退兵保存实力。

    十月以来,北军先后在淝河、睢水小河、齐眉山连续大战,没有一次讨到了便宜,最近的齐眉山大战可以说是战败了,只不过幸好主力跑得快。这段时间,北军陈文、王真、李斌等数名大将战陨,将士伤亡数以万计!

    如此处境,才让诸将非常沮丧。

    这时的黄河不是走山东入海,而是从徐州南下,汇入淮河、然后入海。因此许多人的主张是,先北渡黄河再说!

    燕王终于开口道:“主张渡河(黄河)的人站到左边,不渡河的站到右边!”

    燕王的儿子朱高煦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右边……谭清见状,明白燕王并不想退兵渡河。

    因为高阳王一向唯燕王马首是瞻,肯定是早就揣摩清楚了燕王的意思,才如此果断毫不犹豫。难怪谭清时常听将领们说,最忠心燕王的人,还是燕王的次子。

    就在这时,朱能也站到右边去了,和高阳王站到了一起。

    谭清有点犹豫,他内心里是想渡河的……此番似乎出师不利,死了那么多大将,他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果然许多人纷纷站到左边去了,只有邱福、张辅等燕王护卫出身的人,朝高阳王那边站过去。大伙儿似乎和谭清的看法一样,高阳王站的地方,就是燕王的意思。

    艰难时刻,确实只有那帮燕王府护卫军的嫡系最坚定,毕竟那些人毫无退路可言。

    就在此时,大嘴朱能面对左边的主将嚷嚷道:“昔日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一战定鼎天下!而今俺们一路大捷,只在齐眉山小有挫折,难道就要立刻退兵而回?”

    谭清听罢,寻思谭家与朱家平时交好、来往甚密,关键时候不能让朱能看不起自己!他便艰难地迈出步子,走到了朱能那边。

    这时邱福也附和了朱能。

    燕王忽然一脚踢翻了案板,大怒道:“尔等既已随俺起兵靖难,不成功则成仁!若是打不赢官军,退回去也迟早被朝廷奸臣所害!此时胆小生怯,为时晚矣,死得更快。”

    许多将领听罢,埋着头默默地朝右边走去了。

    燕王见状才止住了怒气,说道:“尔等回营,严加管束将士,逃跑者斩!本王随后便整顿兵马,寻机灭掉徐辉祖!”

    “遵命!”众人纷纷抱拳应答。

    ……而睢水南岸,徐辉祖却在大帐中与平安、何福二人谈笑风生。

    何福一脸感激:“幸好魏国公及时到来,不然齐眉山大战,咱们官军要吃大亏!”

    平安却道:“何将军说得有道理,但这不能怪咱们。咱们人比燕逆少,还没多少骑兵,处处被动。说实话,我从山东一路过来,仗是越打越憋屈!”

    “欸……平兄!”何福递了个眼色。

    徐辉祖满脸笑意,不以为意道:“平将军没说错!俺听盛庸说起过你,说你善用骑兵,可平将军用步兵也还有规矩方圆,找不出多大的纰漏,算是不错了。”

    何福一连又恭维了徐辉祖多次。

    徐辉祖又道:“齐眉山一战,不足挂齿,没甚么好吹嘘的。啥李斌、王真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俺还没遇到外甥高煦哩……

    俺想与你们商议,两天后便率大军渡河,再度寻燕师决战!彼时大战,燕王定会派高煦上来,俺正好亲自试试他成几分气候了。”

    何福忽然低声道:“军中有朝廷细作的,魏国公还是不要常提高阳王。算我多嘴,公勿要介怀。”

    “呵!”徐辉祖笑了一声,摇头道,“没事,没事。”

    徐辉祖又道:“父辈能人无数,到俺们这一辈,却没几个人是俺看得上眼的。当今天下,唯有燕王父子,俺想较量一番!”

    就在这时,帐篷外忽然有人喊道:“圣旨到!”

    三个人听罢面面相觑,陆续站了起来,迎到账外。何福忙道:“叫人放内臣进辕门。”说罢又往外走去。

    他们很快见到了宫中来的人,当前一个是宦官吴忠,徐辉祖认识的人。

    吴忠下马过来,止住随行的骑马甲兵,抱拳道:“诸位将军,咱们里面去?”

    “请!吴公公请!”何福道。

    一行人又回到帐篷,吴公公也不宣读圣旨,径直拿着东西双手递给徐辉祖。徐辉祖躬身接过,马上开开了看。

    何福、平安二人,也得到了一封书信,于是刮开漆封先后传阅。

    平安看罢,说道:“啥意思?咱们要等各省援军到来……魏国公不是刚率援军来了?”

    吴忠刚想说话,回头见徐辉祖的脸都憋红了,他便住嘴没吭声。

    平安皱眉又问:“魏国公,圣上是甚么旨意?”

    徐辉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命俺即刻率军回朝。”

    一时间帐篷里竟然无人说话,沉默了良久,气氛十分诡异。平安在地上来回走了一圈,望着吴忠道:“肯定是有人谗言!吴公公,谁在圣上跟前出得这主意?”

    吴忠道:“咱家不知道啊!平将军,您先别急,皇爷日夜寝食难安,无时不记挂着前方将士。皇爷已下旨催促各省兵马,兵马一到京师,马上渡江增援你们。”

    平安恼道:“要等到何时?半年前就说有大军来援,现在除了何将军到来,只有魏国公,马上又要回去?”

    吴忠道:“平将军等再坚持几个月,必有兵员源源不断过江……”

    何福拉住平安,抱拳对吴忠道:“平将军也是想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出力,心急了点,吴公海涵几分,回朝就当平安哑巴了,啥也没说!”

    吴忠点头道:“咱家明白的。唉,就是咱家看着皇爷忧心得日渐消瘦,心里头难受呀!”

    反而是徐辉祖一声不吭、满脸通红的样子,十分可怕。吴忠时不时在注意着他,终于轻声提醒道:“魏国公必定要遵圣旨的罢?”

    徐辉祖终于开口道:“俺忠心朝廷,岂能不遵圣旨?不过请吴公公,帮俺问问圣上,让俺再打一仗可否?打完之后,俺立刻就率军回朝。”

    吴忠皱眉道:“徐公怎还不明白哩,您手里掌的是京营最后一点家底了,皇爷担心稍有闪失!”

    徐辉祖忍了那么久没吭声、只是在想法子,此时顿时大怒:“告诉出主意的那官儿,不灭掉燕逆,整个朝廷迟早都有闪失!”

    吴忠愣了一下,拱手道:“望徐公遵圣旨行事,咱家差事办完了,告辞!”

    魏国公徐辉祖竟然率军走了!

    朱高煦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开始的感觉竟然是困惑。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这个时代的人有差异,理解不了古人的一些想法……

    但到燕王中军后,朱高煦便得知:并非朝廷有啥不为人理解的高明谋略,却只是朝廷的一个错误!

    大帐中的武将们一改两天前的沮丧颓靡,大伙儿吵闹纷纷,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燕王正在详细描述,大明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场面细节,甚么乾清门到东暖阁有道斜廊、有几个人,说得如同是他远远地亲眼看见了一般……燕王府的奸谍,非同小可。

    朱高煦面带笑容,看着朱能大笑时夸张的大嘴,忽然之间有种恍惚之感。

    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天命所归,也没什么命运之轮……燕王的胜利,根本不是注定的,多次便全靠运气和偶然!就像这一回,如果不是徐辉祖突然被调走、哪怕再晚半个月,北军真的要大喝一壶。

    朱高煦只觉得形势起伏得太快,昨天还觉得打不开局面,今天忽然又有希望了。他跟着大伙儿庆幸之余,又担心会不会高兴得太早、明天却是个坑?

    燕王道:“平安、何福方移师灵璧。时机已到,俺军这便寻其决战!”

    “王爷英明!”众人纷纷道。

    燕王转头看向朱高煦,“此番高煦为前锋,先至灵璧试探军情。”

    朱高煦忙拜道:“儿臣领命!”

    齐眉山之战,朱高煦虽然不是前锋,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了前锋;燕王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这回他就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前锋。

    ……朱高煦遣斥候过河,接着便率骑兵通过浮桥。

    此番出动,朱高煦没带韦达麾下的步兵,前锋军全部都是马队……随时准备跑路。

    徐辉祖的人马虽然离开了,但何福、平安仍有十余万人。朱高煦的人马与官军兵力悬殊,担心官军反击,于是只率骑兵前往。

    官军大将平安在战场上嚷嚷过一句话,非常有道理:骑兵不跑,还叫骑兵么?

    及至下午,朱高煦得到斥候禀报:“官军在灵璧大修工事!”

    于是朱高煦传令张武暂掌前锋兵权,便带着亲兵一个百户队,轻兵简行疾奔灵璧、欲亲眼看个究竟。他快到灵璧时撞见了官军的游骑,不过游骑并不敢上来。

    靠近灵璧,朱高煦望见了官军大营的状况,果然见县城外尘土飞扬,就像是建筑工地上一样!

    夕阳西下,朱高煦拿手遮在眼睛上方,仔细观察西面的工地。官军干活的人非常多,土墙藩篱已经初成规模,墙外还挖了深壕沟,看这模样,平安何福不想野战,要防守了?

    就在这时,三名轻骑的黑影出现在了夕阳的光辉之下,渐渐跑近了,一人便喊道:“王爷,官军大股马队出城门了!”

    “走!”朱高煦立刻喊了一声,便调转马头闪人。

    朱高煦带着亲兵跑得飞快,连追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太阳渐渐下山,等他回到前锋大营时,天色完全黑了,张武已经部署诸将扎下了军营。

    张武、王斌等人迎出军营寨门,将朱高煦带到中军大帐。

    “灵璧那边一时打不起来,官军修了高墙深沟。”朱高煦走进帐篷,便马上说了一句。他坐到板凳上,拿起铁盅喝起了白开水。

    张武道:“平安从山东追到此地,与何福合军十余万人。睢水小河之战,他们二人便率军与我师打过一场,未落下风。燕王恐怕不敢丢下这股官军不管。”

    朱高煦点头称是,又道,“平安何福忽然修壕沟壁垒,意思是暂时不想打,要拖延会战的时间?但官军有个问题,灵璧一个小小县城的库房,哪能养得起十几万大军?”

    “赵平!”朱高煦向账外唤了一声。

    一个瘦高的后生便走了进来,抱拳道:“小的在,请王爷吩咐。”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亲笔写下来,你找两个熟悉的兄弟一道,今晚连夜送信到燕王中军!”

    “遵命!”赵平道。

    于是朱高煦叫人拿来纸墨,开始写信。

    他斟酌字句之余,便抬头对张武等人道,“平安在修工事,肯定会有运粮的人马前去灵璧。此时还不是攻官军大营之时,得先断其粮道;官军没饭吃,我就看平安在壕沟后面能缩多久!”

    张武抱拳道:“高阳王愈发善用兵了。”

    朱高煦笑道:“张将军过奖,这些事儿不须懂兵法,多琢磨一下便知。我父王既然说欲与官军决战,总不能吃着大亏去攻壕沟壁垒罢?得先逼平安出来,再收拾不迟!”

    他写好了信,烧化了漆两头封住,然后用印一盖,等漆硬了,便交给赵平叮嘱了几句。

    次日一早,朱高煦并未下令拔营。他觉得现在去灵璧没任何作用,将士们修建营地也要费时费力,还不如将就昨天修的军营,就地呆着。

    不到中午赵平等人便骑马回来了,赵平禀报道:“回王爷,燕王亲自接了信。燕王看完信,叫小的带话:高……高阳王说得不错,俺已派谭清南下断官军粮道。”

    朱高煦听罢便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罢。”

    “是,小的告退。”

    朱高煦叫来陈大锤,叫他再派一些斥候,伪装成百姓,旁晚出发,到官军大营附近藏起来、监视敌军动静。

    这一批人还没出发,忽然就有前方回来的斥候禀报:“官军一股步骑出大营,往南边去了!”

    朱高煦问道:“有多少人马?”

    那军士想了一会儿,说道:“估摸着有三五万人。”

    朱高煦立刻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又写信禀报燕王军情,找来亲兵,快马去送信。他看着送信的人上马走了,便在帐篷门口来回踱了几步,决定先不急着动弹,等燕王的部署再说。

    他眺望远方,视线内便能看见不少民房和村庄,心道:我在观察平安何福大营,难道就没有官军的人悄悄监视我?

    齐眉山大战爆发在冬月二十二日,紧接着徐辉祖被调走;两天之后的二十五日,平安何福军就移营到灵璧了。

    徐辉祖一走,平安更缺骑兵。他刚开始是很消极的,欲劝何福一道退兵至淮河,将战线再次南移。

    因何福劝阻,平安才同意暂且留在灵璧。何福主要担心一退再退,会让朝廷君臣更加不满;便想在灵璧相持一段时间,等传说中的“各省援军”到达后,再与燕师摆开决战!

    ……冬月二十七日上午,平安听说粮道被袭扰,马上便决定率军南下打通粮道。

    他赞成留在灵璧看看情况,最大的原因,便是刚得知有一大批钱粮调拨过来,很快就能到灵璧了。只要军中不缺粮饷,固守等待时机也是无妨。

    平安率数万人马从灵璧出来,他在队伍中犹自骂骂咧咧,诸将都不敢上来触霉头。

    平安的长相和表现都很粗犷豪放,做事干脆利索、常常给人不假思索之感,但他心里盘算事儿是很快的……毕竟打仗不是比武,若是没脑子,怎么能打仗?

    他一边骂、便一边盘算:二十二日燕师才大败,这刚过几天时间,敌军主力大营仍在睢水北岸。此时燕王最多调一些骑兵过来袭扰,老子根本不怕他。

    下午,果然有斥候来报,燕师骑兵从西边来了!

    平安回望四周,见大军正到了一片平坦的旱地上,顿时又大骂了一声,下令道:“就地列阵,各营备战!”

    不多时,军中鼓号齐响,数万步骑以步兵为主、排列方阵,方阵群沿着大路成弯弯的长条形状。

    远方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明显了,地平线上的人影在马背上起伏,便如风浪中的水面一样动荡着。平安见状很意外,没到燕师骑兵来了那么多、来得还如此之快!

    于是平安亲率马队聚集于侧后方,准备先等燕师进攻,然后率不多的骑兵凑机会后发制人!他自己也拿了一把长戟在手,以便够得远一些,想寻机直接弄|死燕王本人。

    骑兵来得非常快,西边的呐喊声震天响,大片铁骑越过旱田庄稼地、荒地小土丘弥漫过来。远处堆放的稻草秸秆、村庄房屋燃起了大火,原野上浓烟滚滚,让燕师骑兵更添气势。

    官军这边也是喊声大作,武将们的吆喝叫骂四处可闻,官军前方步卒的长矛已经放平。前面两排全是披甲的枪盾兵,既防骑弓掠射,又防铁骑冲击。

    不一会儿敌兵前锋便冲到,弓箭在空中乱飞,火铳“砰砰砰……”直响,整条大路西边,尘土、硝烟蔽天,一片喧嚣。

    平安坐在马上没动弹,他只盯着那面见过多次的方形“奉天靖难”大旗,见它在硝烟之中时隐时现。燕王本人应该是亲自来了,各次大战、燕王很少不到场。

    平安当众骂道:“阵斩燕逆,粮饷我便不要了!”

    燕王没什么新花样,很快便向南边迂回过去,越跑越远,大旗也看不见了……此时官军在大路上被迫排成长方大阵,纵深不够,但横向极宽;燕王的老招数迂回背击,这次要跑很远。

    官军前方部署了密集的枪盾大阵,骑兵很难突破,燕王也很执着要绕背。过了许久,一股敌骑竟然真的绕到大路东边来了!

    平安见状下令道:“来人,去告诉左翼陈晖,寻机从南边夹击燕逆。马队出发,跟我冲!”

    他遂轻巧地提起长戟,拍马率骑兵向南冲去。燕师马队向东稍遁,然后迎面冲平安而来。

    “啪啪啪……”前面一通弦响,平安已看得清楚跑动的战马上、伏着身体拉弓的燕军骑兵。他今天没拿沉重的铁盾铁斧,便耍了个花招,将长戟在面前轻巧地转起来,甩得像陀螺一样,将射到跟前的几枝箭矢都挡住了,“叮叮当当”地击飞出去。

    瞬间两军相接,周围喊杀声大起、金属敲击声一片,平安策马左冲右突,长戟所到之处,敌兵落马多人。骑兵快步跑动起来队形稀疏,平安在骑战中无人能挡。

    人叫马嘶之间,许多燕师骑兵竟然纷纷避退,躲着平安走,只拿骑弓来远|射。

    但平安麾下的马兵显然没他勇武,他冲了一阵之后,发现周围有许多马背上没人的空马,正跟着骑兵队伍跑。

    平安的盔甲上已经中了几箭、力透甲胄,只得率军稍遁北面。

    就在这时,大阵中央一团混乱。平安伸颈张望,总算看见了燕王本人在马队之中,挥剑率军已连续突破两个方阵。

    大路西侧的燕师马兵见状,铁骑猛冲正面。平安眼看大阵中路要被打穿,却无计可施,这时一员敌兵武将率骑兵向北面吼叫着冲来了。

    平安急忙调转马头,招手向北面继续跑,带着马队在大阵后面绕行。步阵后方的步弓纷纷平射、侧击燕师追兵,这股敌兵马队向北面跑了一阵,中箭落马甚众。于是平安转了一圈,又回头提长戟杀回去!

    大阵中央位置的几个方阵步军已被击溃,东西两边燕师马队正在来回劈砍。平安军已被拦腰截为南北两段。

    就在这时,南边“哗哗哗……”一阵脚步声大作,平安便见几股步兵纵队跑步前进,正在反击中间敌骑!

    于是平安传令北翼三个千总队进攻策应,自己再拍马率骑兵冲杀,夹击大阵中|央的敌兵。

    骑射弓箭纷纷飞来,步兵纵队的盾上哐哐作响、肩甲上叮叮当当,众军冒着箭矢冲击。平安一马当先从步兵后方杀了出去,连杀数人,骑兵纷纷跃马勇猛冲杀。

    燕师终于退了,平安下令步军停止追击,就地填补空缺……反正也追不上!

    官军士气大振,万军齐声呐喊,气势恢宏军容雄壮。

    但喊声稍停,四面的惨叫马嘶仍然不绝于耳,尸体和没死的伤兵在地上横七竖八,兵器、残旗夹杂其间,一片狼藉。不远处一匹马嘶叫着欲站起来,却还是倒在了血泊中。

    平安拍马穿过方阵,望着远遁西边的大片人马,燕师仍然在远处观望。

    不多时北面有骑兵送来了军报,平安展开一看:本将已倾营而动、率主力南下,增援平将军。何福手肃。

    平安大喜,得到何福接应,他们今夜就能靠近粮饷辎重的位置。

    不料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马送来军报……何福的军队被高阳王伏击溃败,奔回了灵璧大营!

    平安整张大脸都憋红了!他之前不知道那股燕师前锋是朱高煦,难怪燕王会率大量骑兵仓促南下,定是朱高煦早已摸清猜透了官军的意图……

    朱高煦此人非常狡诈!他娘|的当初在京师,皇帝怎么不把他径直砍了?

    京师一些人传言高阳王力大无穷、勇猛非常,平安多次接触下来,对朱高煦的勇武印象不深,却觉得那人就是个滑头。

    平安满肚子牢骚,心道:饶是如此,高煦最多就一万人,他娘|的何福,好几万大军是怎么被击溃的?

    太阳已经垂在西天,迎着刺眼的夕阳,平安见燕王的人马渐渐退走了。

    这时几个武将陆续过来,询问道:“平将军,燕师退了,咱们是否继续南下?”

    “南下个鸟!”平安大骂道,“何福在灵璧没粮,我若分兵走了,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传令诸军,连夜回灵璧大营!”

    “末将等遵命!”

    平安已经好几天没笑过一声了,实在笑不出来。这仗打得越来越憋屈,每次都等着被人揍!

    ……此时邱福率一股步骑,率先靠近了朱高煦的大营。

    “恭喜贺喜,高阳王以寡击众,大败何福,真乃勇冠三军!”邱福见面便大笑道。

    朱高煦摇头道:“只是运气好而已。我早就说过,大军要通过的地方,至少附近的林子、村庄要派人看看,何福就疏忽了。我骑兵突然冲出去时,他连阵都来不及布,不溃才怪!”

    邱福不动声色道:“那是高阳王去得早,要是临时再去,肯定被邱福的斥候发现了。”

    朱高煦笑道:“平安刚出发,我便送信给父王,父王说马上要去截击平安!我便揣测,何福可能要去救,便挑了一个地方设伏……

    本来以为没甚么用,只想迟滞何福军,为父王争取时机。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世事总是不在咱们的预料之中,何福干脆溃败跑回去了。”

    “哈哈哈……”邱福仰头大笑。

    邱福又道:“平安应该要回灵璧,高阳王没想再伏击一次平安?”

    朱高煦摇头道:“平安不是何福,此人非常狡诈,滑如泥鳅不容易抓住。我唯一得手那次、是在睢水小河大战。那是一场遭遇战,平安仓促赶到战场,又遇到大雾。我讨了个便宜。”

    他顿了顿又“嘿嘿”笑道:“此番平安的形势已是不利,咱们不用冒险了,只消稳打稳扎。不然被平安抓住了机会反咬一口,岂不冤枉?”

    于是朱高煦与邱福商议,缓慢进军,等待后续大军赶上,一起合围灵璧官军。

    灵璧县城内外,两边云集大军三十余万,可能比整个县的人口还要多。

    冬月二十九日,北军所有人马都抵达了灵璧大营,已完成对官军的包围。

    燕王在中军召集武将,说道:“何福军新败,士气不振;官军营中缺粮,军心动荡。俺师急需一场大胜、以鼓舞士气,本王决定今夜便大举袭营,趁势灭掉平安、何福军!”

    大帐中闹哄哄一片,但一时没人站出来说话。

    朱高煦原本以为,官军没粮,迟早要从工事里出来。只要在外面再修一道工事守着,就能逼官军逆势来攻。

    但燕王的考虑也有道理。反正都能一战,还不如遵照燕王的决定。

    朱高煦也多次面临战阵决策,他明白实际情况往往很复杂,并不是简单的二选一问题,怎么选都可能是对的,关键还是要干了再说!

    于是朱高煦便率先走出来抱拳道:“父王英明!”

    众将陆续也附和起来。此时无论怎么打,北军都处于上风,大伙儿纷纷请战。

    燕王随即部署了诸将位置,下令道:“官军有壕沟壁垒,白天强攻吃亏。天黑后俺军再突然袭击,撞开营门,杀进去决一雄雌!彼时俺在军中叫人鸣炮,三声炮响,全军一齐进攻!”

    大伙儿纷纷抱拳道:“末将等领命!”

    朱高煦又领到了正南门方向的前锋位置。他离开中军,立刻派人去砍树作为撞木,又弄来了两门洪武大炮装车……

    官军人马依然很多,若是北军陷入攻打周围土墙壕沟的地步,这仗就不好打了!关键还是要尽快弄开营门,然后冲进去野战。

    幸好官军虽然修了工事,并没打算死守,几天之间修好的工事,无法与城墙、城门相比。要打开营门,难度与攻破有瓮城的城门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准备妥当,朱高煦与张武二人看太阳快下山了,才召集部将通报军情,让大伙儿等天黑便整军备战。

    等朱高煦走出大帐时,太阳已经落进了西方的地平线,天空上的云朵还剩最后一缕橙黄余光。夕阳落下后,天便黑得非常快,光线已经朦朦胧胧。

    北军大营里火光点点,仿佛整个大地都布满了繁星。这个时代的郊外,唯独军营里才有如此繁华之景。

    朱高煦准备好的撞木,下令一队将士从没有点火的位置,偷偷摸摸地先靠近营门。主力军队则部署得远离官军营寨,他准备先以骑兵快速冲过去,尽量达到突然袭击的效果,步兵再随后慢慢跟上来。

    “滋滋……”天空上偶尔会出现几枝火箭,绑在火箭上的火药发出燃烧的声音,仿佛烟花,又好像是夜空中的流星。

    那队抬撞木的步卒还没走多远,此时都趴在了地上。不过官军应该很难发现他们,那火箭的亮度实在很有限。

    朱高煦站在大褐马旁边,伸手提了一下胸甲,又将头盔的绳子拴好,将腰间的雁翎刀拔出一截,见刀口崭新,便送回刀鞘。他回头看时,大片骑兵都静静地站在地上,大伙儿各自牵着马,手里的火把还没点燃。

    朦胧的光线中,两骑横跑过来了,见到朱高煦的旗帜,他们便道:“诸将准备!”

    朱高煦又等了一会儿,转头道:“传下去,大伙儿都上马了!”

    “得令!”

    他也翻身上马,从赵平手里接过一杆樱枪。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就在这时,远处“轰”地传来了一声炮响,接着两声又起!

    周围的火把陆续被点燃了,到处都是“呼呼”吹火折子的声音。朱高煦却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很奇怪,燕王中军在西边,但炮响的方向有点不对……

    然而夜空中很快就传来了喧哗的喊杀声、马蹄声,大地逐渐沸腾了!

    朱高煦搓了一下脑门,终于提起樱枪喊道:“出发!”

    无数战马开始迈动起来,马蹄声越来越密。朱高煦率众冲过前方自己人的帐篷营地,这时西边又响起了“轰轰轰”三声炮响!

    情况非常诡异,果然他的感觉没错,刚开始那三声炮的方向不对!此时朱高煦才明白过来:吗的刚开始那三声炮,是官军放的!

    就在这时,官军营寨中也是呐喊震天,朱高煦还没发现自己摸过去的滚木到了哪里,营门已经被打开了!

    无数火把之中,朱高煦瞪眼看到官军大量步军成纵队跑步出来……燕王的运气真不是吹的,准备好军队想袭营,便正好遇到官军反击突围,这倒省事了!

    “杀!”朱高煦马上大喊了一声。

    马蹄轰鸣,朱高煦率骑兵快马加鞭冲锋而至!四面“噼噼啪啪……”的弦声就像炸豆子一样,箭羽在空中嗖嗖直响。

    官军许多将士穿着明甲,在火把下闪闪发光,被骑弓射得哭天喊地。朱高煦率亲兵,最先冲到跟前,见步兵还是混乱的纵队,于是便杀将进去,见人便刺。

    营门口一团乱,火把在地上摔滚,火星乱溅。骑兵左右冲突,光线忽明忽暗,有时朦胧不清,有时却能看见火把映照在人脸上,橙黄的火光下,连官军士卒惊恐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

    刚冲出营门的步军被突然袭击、不成队列,被骑兵沉重的马蹄声和箭矢驱赶,很快便溃退进军营去了。朱高煦大声呼喊,带兵尾随冲了进去。

    当年在雄县袭营,朱高煦表现不怎么好,但也有了不少经验,当下便率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大营纵深冲,以便给后续马队让出驰骋空间。

    至于冲到里面会有甚么遭遇,朱高煦顾不得了,形势一片大好,闷着脑袋先猛冲了再说!一群马兵追着官军步兵刺砍,营中杀声震天。

    朱高煦已不太分得清具体方向,这时又见远处另一股北军骑兵也进来了。越来越多的北军骑兵在官军人堆之间到处奔跑,整个大营战场上,早已没有阵营区分,两军交织在一起,无数人的喊叫声充斥着整片大地。

    平安提着长戟拍马冲出营寨东门,外面已是人群混乱、火光一片。他转头一看,无数官军将士被驱赶掉进了自己挖的壕沟里面,只见沟里面人头攒动,鬼哭神嚎喊声震天。

    他长叹了一声,调头返回军营。这时一股燕师马兵冲过来了,平安定睛一看,前面一人不是高阳王是谁?

    如今败局已定,平安实在没脸叫骂了。他提起长戟,干脆直接干,要与朱高煦决一死战!

    “他娘|的!”平安低声骂了一声,拍马冲出。

    不料高阳王朱高煦先喊道:“平将军现在能做的,只有早点投降我父王,尚能减少将士无谓牺牲!”

    平安瞪眼看清楚了朱高煦,火光之中,朱高煦的脸上竟毫无嘲弄之意。朱高煦在马上抱拳道:“平将军总是自称哥哥。义兄!咱们各为其主,只为决出胜负。眼下继续厮杀,除了有更多的孤儿寡母,有何益处?”

    一声义兄,倒让平安十分意外,他轻轻勒住马,趁着火光盯着朱高煦、见其一脸诚意。平安顿时涨红了脸。

    两人面面相觑,朱高煦没冲杀过来。平安沉默良久、双手紧紧握着长戟,终于“哐当”把兵器扔在了地上,身边的骑兵见状也纷纷丢了兵器。

    众燕骑顿时一拥而上,直扑平安。这时朱高煦的声音道:“带上他到各处去,向官军将士喊话:大将平安在此,诸位别作无谓抵抗!”

    于是平安依旧骑着马,被燕骑带走,走在前面,一路上听燕骑将士纷纷大喊:“大将平安在此……”所到之处,众官军将士果然纷纷弃戈投降。

    朱高煦拍马靠近平安,低声道:“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平将军的敌人,平将军可得记住这句话。”

    平安转头看去,见朱高煦的眼睛里反射着火把的光,刚才说话的声音、词儿都很蹊跷。

    平安心里有点困惑,一时间不明白,朱高煦那么神秘兮兮地叫自己记住干甚么。平安终于开口道:“那三声炮响,害得老子好苦!竟然正好与燕师冲到一起,为何那么巧?!若非运气不好,胜败尚且未料……唉!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朱高煦苦笑一声,又小声道:“义兄以后会懂我的话。”

    ……灵璧之战,北军大获全胜!官军十几万人几无走脱,三品以上武官三十多人被俘,文臣宦官百余人被逮,唯独不见了官军另一员大将何福。

    天已泛白,将士们一夜未眠,但灵璧内外仍是一片热闹,欢呼声此起彼伏。空前的大胜,让所有人都没有困意。

    中军大帐内,北军诸大将却一片喊杀之声,纷纷请燕王就地砍了平安!

    朱高煦在人群里情绪复杂,见到如此景象,一面更觉得平安将才了得,定是让太多北军将领吃过亏,才遭此痛恨。一面又有点为平安担心,生怕这能人被砍。

    但朱高煦无能为力,一切生杀大权,都在燕王手里。无论众人有甚么理由,最后的决定都是燕王说了算……因为燕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一定听别人的。

    就在这时,燕王抬起手臂,让诸将平息下来,果然开口道:“太祖养士,而今唯剩平保儿堪用,俺不忍杀之。且将其送归北平。”

    众将再也没人喊杀了,朱高煦见状,对父王的掌控力不得不佩服。

    接着燕王又命人把文官、宦官一百多人全部放了,表现出了极大的宽仁!

    朱高煦想起传说中燕王动不动就夷人九族的暴|戾,又见眼下燕王的仁厚作风,偶尔会有些困惑。他一直都在尝试揣测父王,却依旧不清楚燕王的内心有多深。

    不过眼下燕王的作为,朱高煦倒有几分自己的理解:

    燕王对付各方势力的手段,十分老练。现在靖难还没赢,于是对文官非常宽厚;因为文官在战争中的作用不是很大,属于可以暂且搁置的阶段。等燕王真正能掌控天下时,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燕王不是建文帝,他们最大的不同,建文会突然给自己树很多敌;但燕王不会,他会分化敌人、不让对手抱团,然后各个击破。但上位|者的用心结果,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便是维护自己的权力独断。

    朱高煦前世只是个小民,学历不高,对无关生活的事也兴趣不大。来到落后的明朝后,他反而觉得自己的见识在提高……不仅是因为身在厉害人物之旁耳濡目染,而且他有个优点,便是会自己思考、不会人云亦云。

    ……他前世沉迷赌博,后来终于醒悟,也是因为会思考。有一次在表弟的课本上看到一个概率理论。一件事的概率,会因为重复次数太多,而趋向一个定值,就像抛硬币一样。而他作为赌|博闲家,赢的概率不超过五成,赌得次数越多,输的结局基本就注定了。这时他才醒悟,烂赌是多么愚蠢。

    ……

    淮河南岸,盛庸望着河面,神情十分落寞。

    时已至腊月初,淮南的第一场小雪早早来临,细碎的雪花飘在水面上,瞬息便不见了。雪花落在盛庸的鬓发上变得花白,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大帅,下雪了,咱们回营罢。”部将劝道。

    盛庸叹道:“我忽然觉得这世上只剩一个人了。”

    他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这时武将们便劝道:“大帅有家眷亲人哩,军中那么多兄弟也还在。”

    盛庸道:“其实我与平安私交不深,平燕之战以前,咱们没怎么来往。但平安一失,我却感觉世间如此寂寥!想起在北平布政使司那边,我与平安一步一骑相互呼应,本将戎马一生、所历战阵无数,却从未与人如此契合……”

    “回来的文官说,平安没事。燕王待他如座上宾,好酒好菜招待着,又专门派精兵护送到北平去了。”部将又道。

    盛庸摇头冷笑道:“迟早是个死字。”

    平安之先父,是太祖养子,与帝王权贵们走得近;盛庸普通武将出身,却比平安更了解朝堂的争斗……正是如此,盛庸才比平安爬得快,与铁铉结盟、巴结黄子澄,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平燕大将军的头衔。

    盛庸继续道:“燕逆不杀平安,实乃惺惺作态,做给咱们剩下的这些官军武将看。无论战局如何,平安都得死!”

    一连两个部将疑惑问道:“为何?”

    盛庸不答。

    燕王战不利的可能很小,眼下官军再次大败,堪战之兵所剩无几,局面已经完全比不上平燕之战初期了。饶是燕王不利,平安也要死,那边的武将恨平安的人太多了。

    若是燕王战胜……“靖难”功臣那么多人,提着脑袋造反,好处轮得上彻底站错了位置的平安?迟早被清|算腾出位置来!

    盛庸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但或许他的感受是错的,到头来恐怕应该平安来悲他罢?

    平安家至少和大明皇室关系很好……他盛庸有甚么?恨平安的人,更恨盛庸!平安给燕师造成的危险,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盛庸才明白自己的伤怀,并非与平安有甚么情谊放不下,其实他根本不怎么在乎平安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平安的才能、对朝廷打赢战争很有帮助。平安被俘,不能与他并肩作战了,这场战争更不好打。

    盛庸非常不甘心,他竭尽全力才有今天的地位。战场上出生入死,背地里绞尽脑汁,但平燕之战一旦失败,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他不想失去荣华富贵,失去被世人承认的光耀,更不想死。

    盛庸便道:“咱们还有一次机会!半年前增调的各省卫所援兵,总算快到了。我要的是精兵!只要得到这股兵力,咱们尚可一战。”

    部将忙赞道:“国难当头,最忠于圣上的,却是大帅啊!真该让军中的宦官和锦衣卫,把大帅这些话禀报回朝。”

    盛庸不置可否,他如此执着为朝廷卖命,并非文官们嘴上说得什么道德大义,他是为自己争取机会。

    “走!”盛庸收起那些无用的伤怀。反正过去的事已成定局,还不如多谋划以后的事。盛庸一向是个审时度势、冷静沉着之人。

    他带着几个部将,拍马离开河岸。

    盛庸回营后,一面写密信给驸马梅殷,叫他在东面固守城池、要津,不得让燕师借道南下。一面写信叮嘱凤阳知府徐安,将境内所有浮桥、舟船全部烧毁。接着又把军中的官吏派到淮河上游,令诸州县烧毁船只,淮河一线全部戒严。

    他部署之后,便亲自巡视大营附近的河段,确定将士们把所有舟船控制住。

    现在盛庸手里的人马虽众,却大部都是些乡勇和衙役组成。他从山东到淮河后,一直在招兵买马,然而对付燕师精锐,这些人马无法摆开野战!

    他的考虑是,依靠淮河,能拖多久算多久。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迟滞燕师南下的速度。

    盛庸只待朝廷援兵到手,再寻机与燕师最后角逐!

    京师下起了雪,淮南的奏章更是如雪片一样飞进皇城。

    燕逆先后欲向淮安梅殷、凤阳徐安借道,想去皇陵祭拜上香,都被拒绝。燕王使者还被梅殷割去了耳朵鼻子。

    接着盛庸上书,欲依靠淮河迟滞燕师。不料没过几天,燕逆便渡过淮河,绕道背击盛庸大营。盛庸军一触即溃散,大败,退兵欲往大江。皇帝遂遣大理寺卿薛岩渡江责问盛庸。

    御门内,朱允炆脸色憔悴,鬓发也被他弄得有点凌乱。这时人报薛岩回京了,于是朱允炆宣其觐见。

    薛岩行完叩拜之礼,朱允炆马上问道:“盛庸说能凭借淮河阻击燕师,怎么几天就败了?”

    “回禀圣上,淮河上游有官员私自投敌,燕逆遂得到舟船渡河,然后东下背击盛庸。盛庸之兵不堪战,遂败。”薛岩道。

    朱允炆握紧拳头,重重地放在御案上,“盛庸又上书,要径直退往大江,淮南就此拱手相让吗?”

    薛岩道:“臣也当面问过盛庸。他回答,燕逆兵至淮南,人心动荡,降者必众;此时须一场胜仗,方能鼓舞军民,让观望者支持朝廷官军。但盛庸手无精兵,便欲退往浦子口城,并催朝廷援军过江,他再北上迎击燕师。”

    这才多久?燕师居然要到大江了!

    朱允炆从御座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脸色十分苍白。他的手有点发抖,忽然停下脚步道:“马上下旨,叫盛庸节制淮南全部兵马,严令他在淮南迎击燕逆!”

    不料十天之后,便有塘报入京,盛庸率军在六合迎战燕逆,大败!他本人已径直奔大江岸边的浦子口。

    朱允炆大怒。官军从山东、淮北、淮南,一路败下来,就没真正赢过一仗!

    盛庸独衷于浦子口这座洪武年间才修建的新城,似乎早就选好了地方,还在淮河时就说要去浦子口。现在终于如愿,径直退到此城,望大江边了。

    时方孝孺进言,仍依前线大将盛庸之见,须聚集精兵击败燕师,以稳定人心。主张调一部京营精兵、会合已经到达京师的卫所军,一道运过大江交盛庸之手,以期决战。

    朱允炆不愿意,若要动京营最后那点底子,当初在灵璧为何要调回来?

    于是方孝孺再献一策,派大理寺卿薛岩护送燕王的堂姐庆成郡主渡江,假意与燕王议和,用缓兵之计迟滞燕师,以便为各省援军聚集争取时间。皇帝准许。

    但燕王显然没那么容易上当。几天后缓兵之计失败了,燕王见面就识破了朝廷的计谋,当众说:朝廷奸臣欲缓俺以候外兵耳。

    薛岩到敌军大营看到燕师兵强马壮,回京后竟然劝说圣上,多给燕逆好处、割大江以北全部地盘求和。

    于是方孝孺把薛岩骂得是一个狗血淋头!

    方孝孺再次劝圣上调京营、卫所援军立刻增援盛庸。这一回圣上终于首肯了。

    ……

    薛岩在骂战中完全不是方孝孺的对手,被冠以不忠不孝、毫无骨气等名头,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越想越觉得朝廷大臣不可为谋!便私下写密信给燕王,欲投诚之。

    燕王收到密信后马上回应,盛赞薛岩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云云。不知燕王如何得知薛岩与武定侯郭英私交甚笃,便在信中叫薛岩去劝郭英一起投降。

    薛岩遂冒险拜访郭英府邸,欲先试探郭英的态度。

    薛岩当着郭英的面大发牢骚,倾述议和经历时,故意强调燕师军容浩大、兵强马壮,暗示燕王能获胜。

    但郭英不为所动,他叹息道:“老夫食国家俸禄数十年,今老迈不能为国效力,唯死社稷而已。”

    ……郭英次子叫郭铭,本来在辽王府做官,辽王被召回京时,郭铭也跟着回来了。

    他从辽东回来后,全家都住在父亲的侯府上。薛岩的话,对郭英没什么作用,但郭铭却听得很上心。

    郭铭在厅堂外的屋檐下来回踱着步子,急着一脸通红。

    辽王已经失势,肯定是抱不住那颗大树了,现在郭铭整天无事可做。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万一燕王进了京师,家父不投降,做儿子的怎么办?

    郭铭很确定父亲不会投降!父亲已经老了,英明一世,不会为了风烛残年背上不忠的名声。至于后代?武定侯管不了十二个儿子,不过长子郭镇取了公主的……

    那次子郭铭能有什么?靠爹是靠不上了,若是燕王登基,郭家连屁|股都是错的,不被清|算就算好了!

    就在这时,厅堂里传来武定侯的声音:“来人,送客!”

    郭铭赶紧走到门口,拱手道:“薛寺卿,请。”

    “老侯爷家的礼数就是周全哩。”薛岩笑道,“不必远送、不必远送,请。”

    郭铭带路,走上一条廊道,便转身强笑道:“家父年纪大了,平素喜清净,很少见客。若是薛寺卿再大驾光临,怕冷落了您,薛寺卿可径直找我便是,我正闲着哩。”

    薛岩愣了一下,又陪笑道:“好,好。蔽舍也随时恭迎郭典宝。”

    这薛寺卿上门来,说了一番燕王如何厉害。郭铭怀疑这厮已经投靠燕王了,但郭铭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来往着,看看情况再说。

    薛岩的声音又道:“老侯爷身体硬朗,并非不能上阵为朝廷杀敌,却是……”他稍稍停步,沉声道,“朝中诸公不太信侯爷。当初侯爷在真定城,燕王不是派人来攀亲?这些事,朝里早就知道了。”

    “啊?”郭铭一时没反应过来。

    薛岩笑道:“令夫人,不就是徐家的人?”

    郭铭这才恍然大悟:“对,是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薛岩摇头不语,跟着继续往前走。

    郭铭真没想到这还能算亲戚!他的夫人确是姓徐,与燕王怎么亲起来的……他想了好半天,才大概弄清楚:郭家与燕王的亲戚关系,主要是通过中山王徐达的关系联结。徐达的女儿是燕王妃;而徐达的叔叔的女儿,是郭铭的夫人。

    郭铭寻思良久,只觉得脑袋有点晕。

    他送走了薛岩,回到侯府上寄居的小院,见妻子徐氏正在挽起袖子在那洗衣裳。郭铭马上走过去说道:“都下雪了,天儿那么冷,父亲府上那么多奴婢,夫人怎么亲自洗衣?”

    徐氏抬起头来,说道:“虽在夫君的父母家,可咱们一大家子人吃喝用度都靠侯府,公爹有那么多子女都瞧着哩……咱们得有点自知之明。”

    郭铭顿时仰天长叹,“没想到我堂堂侯爵之子,竟沦落至斯!”他一脸歉意道,“夫人出身徐家,却跟着我受这等苦,唉!”

    徐氏摇头道:“不过是沾了点中山王的光,中山王家与咱们家有多大关系?我嫁夫君之前,家中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夫君别那么说。”

    “郭嫣和郭薇哩?”郭铭道。

    徐氏道:“她们在做别的事,天气冷,别冻着她们了。”

    “你太宠着了。”郭铭大步走向两个女儿的闺房,推开房门一看,俩个姑娘正在做针线活。她们陆续站起来道:“爹回来了。”

    “你俩在作甚?”郭铭问道。

    次女郭薇刚满过十三岁,一脸稚气,仰头说道:“快过年了,娘叫我们给爹做身新衣裳,娘说爹要与达官贵人来往,要穿绸缎。”

    郭铭听罢愣在那里,见两个女儿都穿着棉布袄裙,心里顿时一酸。他还领着俸禄的,但无权无势之后,光靠那点小官俸禄,过得是非常拮据。

    郭薇摸着那滑滑的泛着光泽的丝绸料子,抬头道:“等爹爹升官了,也给我们买丝绸新衣裳可好?”

    “别多嘴,爹正烦正事儿哩。”郭嫣拽了妹妹的袖子一把,低声告诫道。

    郭薇一脸委屈,撅着小嘴没吭声了。

    大女儿十六岁了,确实懂事不少。她是郭铭的妾生的,那妾室很早就过世了,抱养给了徐夫人……不过徐夫人待她不薄,因为怕不是亲生的女儿多心,反而对郭嫣更宠爱迁就。

    两个女儿不是一个母亲,长得也不太一样。郭嫣大一点更妩媚,郭薇的身子还没完全长开,骨骼身段都单薄苗条,却倒也清秀可人。

    郭铭又长吁短叹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走出了房门,再次来到徐氏旁边,问道:“月初领的俸禄还有么?这快过年了,给俩丫头也置办一身新衣裳罢。”

    徐氏道:“她们又不出门,穿那么好作甚?夫君别操心这些琐事。”

    郭铭听罢也不多言,犹自在檐台上踱来踱去。他把手拢进袖子里,低头沉思,偶尔抬头看时,能看见洗衣裳的夫人也在默默地瞧他。

    夫人的眼睛里隐隐带着希望,她的期望,显然只能寄托在郭铭身上了。

    “哗哗哗……”徐夫人用力搓着衣裳,她默默地照料着子女家事,回京以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正是如此,郭铭反而感觉心头沉甸甸的,无法就此厮混日子下去。

    浦子口城外尸横遍野,雪花飘在凌乱的尸首上,分外肃杀凄凉。地上一面倒下的大旗,上面的“明”字已在泥污积雪中模糊不清。

    一个带着宽檐帽的士卒拼命地在雪地里奔跑,不慎踢到了一具尸体,扑倒在地。他马上翻过身来,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呼啸而来的铁马,他双手按在背后的雪地上,两脚乱蹬,往后挪动身体。

    写着“高阳王”的大旗飘来,当前一匹大褐马上,全身铁甲的朱高煦提着樱枪向地上的士卒刺来。但樱枪却猛地收住,朱高煦在马背上大声道:“投降,可免一死!”

    “将军饶命!”士卒终于喊出声来。

    朱高煦遂收了樱枪。士卒从仰坐的姿势翻过来,跪伏在地,磕头道:“谢将军不杀之恩,谢不杀之恩!”

    朱高煦道:“我是高阳郡王。”

    远处黑压压一片人马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高阳王威武!高阳王威武……”

    朱高煦回头看去,浓眉微微一皱。

    旁边的圆脸糙汉道:“王爷之功,将士们都看得见!早上大军战不利,幸得有王爷击溃官军精骑,不然燕王大军如何能四面围攻击败盛庸?”

    朱高煦不语,也不再去追击溃兵了,便收兵向中军大阵过去。

    不多时,燕王提着血淋淋的明剑拍马上来了,朱高煦上前抱拳道:“禀父王,盛庸军全部溃散了,诸马队还在追击!”燕王叹道:“此役俺儿居功至伟!”

    朱高煦马上说道:“皆因咱们家父子同心,父王坐镇中军、儿臣冲杀陷阵,此乃靖难军赢了官军、乃父王赢了盛庸!”

    燕王望着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几个大将陆续赶来,纷纷恭贺燕王大胜,朱能张着大嘴嚷嚷道:“此战之后,官军无人了!”

    燕王策马跑了一阵,转头望着浩瀚的大江水面。

    这时郑和沉声道:“去年高阳王与奴婢等在京师未能赴约、没见到陈瑄。但彼时城中到处都是人,拿着高阳王的画像搜查。陈瑄必定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也能明白咱们的诚意。王爷勿忧,陈瑄应该会来投降!”

    话音刚落,大伙儿便见远处的江面上风帆如云,大片船只向江北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武将前来禀报道:“王爷,官军都督佥事陈瑄,率大江水师来降!”

    “哈哈哈……”燕王忽然便仰天大笑,眉头也舒展开来,周围也一片庆贺一声,“俺师克日可渡大江!”

    燕王笑罢,调转马头,在朱高煦的肩膀拍了两下,说道,“若无高煦,俺焉能过江?”

    众人似乎都觉得此时朱高煦会得意忘形,不料朱高煦却十分陈恳真心地回应道:“儿臣若非父王之子,现在不知在哪里卖草鞋哩!世上之恩,何以能比父母之恩?”

    “哈哈哈!”众将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燕王用剑指天,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条大江,踌躇之意写在脸上。他将要拥抱的不止是大江,而是整个天下,十几个布政使司、一千多个县,亿兆臣民。

    ……陈瑄率水师投降,大江已无险可守,朝野震动。

    监察御史连楹弹劾左都督徐增寿:交好陈瑄,勾结燕逆。徐增寿当廷辩解,但怒不可遏的皇帝朱允炆,拿起剑,亲手将徐增寿刺死在庙堂上!

    徐增寿双手捂着肚子,血从指间冒出来,仰倒在血泊中,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大殿的金顶,挣扎了好一阵不动了,眼睛仍然没能闭上。

    众臣离开皇城时,在东华门外,方孝孺把马缰递给一个孩儿,迎面走向连楹。这时连楹才发现那牵马的不是个孩儿,却是个侏儒。

    方孝孺看了一眼连楹,便循着目光回了一下头,抱拳道:“他是我的养子方忠义。”接着方孝孺便盛赞道:“连御史铁骨铮铮,忠心直言,叫人佩服万分。”

    连楹道:“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我既为监察御史,弹劾朝中不轨之臣,岂非本分?岂能因谁身居高位就怕了?”

    就在这时,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道:“眼下还真是有很多人怕了!若诸臣皆恪守本分,国家何至于此?”

    连楹循声看去,原来是御史大夫景清。连楹便道:“社稷有难,唯死而已,何惧之有?”

    “好!好一个何惧之有!”景清道,“社稷有难,我与连公同死,以报皇恩!”

    方孝孺也忙道:“算上我一个。”

    三个人顿时神情慷慨,一齐相互拱手相拜,以示敬佩之情。

    ……

    燕师渡过大江,镇江等诸城守将不战而降。盛庸聚集残兵,在高资港拒敌。朱高煦率一万骑冲出,发现这股官军完全禁不起冲,铁骑汹涌猛冲过去,还没到阵前、官军许多士卒就弃戈跑了!不到两刻时间朱高煦便将盛庸大阵前后左右分割,盛庸军大败。等燕师主力赶到高资港时,官军已成一乱乱兵。

    沿路又遇到了一些零星抵抗、但燕师铁骑锐不可当,一路势如破竹。

    建文四年元宵,燕师渡过大江才十天时间,便已兵临京师城下,二十余万大军聚集在外金川门附近。

    这个佳节,注定不会有祥和繁华的气息。

    寒风夹杂着雪片在空中呼啸,朦胧的雪花之中,雄伟的城楼如山矗立,连绵高大的城墙挡在前面,左右不见头尾。

    燕王从将领手中接过一张榜来,看了一番,又递给旁边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低头看,原来是一张建文皇帝颁发的《罪己诏》,他大概看了一下要紧的部分: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诸府卫文武之臣,在国难当头之际,各率恭义壮勇之士赴阙勤王,以扶持宗社,至于论功封赏,朕无所吝惜……

    勤王兵确实陆续来了一些的,然而燕师抵达京师城下前,便陆续将其击溃了。真正能挡住燕师精锐的,只是面前这道墙而已。

    朱高煦把罪己诏递给别的武将,对燕王说道:“儿臣答应了外金川门守备千户赵辉,让他做驸马。还有李景隆也是写了字据。只要他们还在守备外金川门,应该会开城门。”

    “嗯……”燕王依然盯着那道城门。周围的兵马阵仗如同人海,旌旗如遍地的云,只要城上的人眼睛不是瞎的,都能看见燕师来了。

    但城门还未开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燕王的神色也有点焦躁起来。

    南京城池修建耗费巨大,又大又坚固,若是真要死守,仅靠二十多万大军,还真别想轻易拿下,光攻城就不知会攻多久!何况燕师连续作战,现在也是兵马疲惫不堪了,那时更多的勤王兵马到来,朝中又有大将统筹的话,在京师城下,还得血战一番……

    良久之后,忽然外金川门传来了“嘎……”地一声沉重声音,城门缓缓动弹了。那厚重的大门渐渐洞开,燕师中顿时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之声。

    燕王立刻率军拍马冲过去。这时李景隆、谷王、赵辉等人带着凌乱的兵马出城来了,赵辉的脸上竟然有血迹。

    李景隆等人下马跪伏在地,说道:“禀燕王,外金川门守卫张千户当值,率军堵门,不听节制。咱们打了一仗没打赢,眼看朝廷援军就要来了。形势十分危急,幸得张千户身边的亲兵、突然从背后将其刺死!”

    燕王听罢,问道:“那亲兵叫甚名谁?”

    李景隆道:“姚芳。”

    燕王遂调兵先控制了外金川门,然后向内城金川门挺进。

    大军兵临内城门下,城门已悄然洞开,京师最后的防御不战而降……从城门甬道开始,一直连绵到大街上,两旁跪满了文武百官。

    燕王亲率铁骑,大摇大摆地涌进城门。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大喊:“以臣篡君,以叔残侄,暴|戾燕逆受死!”

    无数披坚执锐的将士纷纷循着声音向右转头,空无一人的横街上,“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个文官身穿殷红官服,手提长剑,单骑拍马冲杀了过来!

    大伙儿都愣了,朱能率先挡在了燕王右侧,等着那文官冲近,朱能便拿樱枪拦腰轻轻一拍,那文官大叫一声摔落下马。顿时众将士一拥而上,拿起刀枪对着地上的人一顿劈砍刺|杀,血被甩得到处都是。

    燕王指着地上的残体,问跪在旁边的官员,“此人是谁?”

    一个人答道:“回燕王的话,此人乃监察御史连楹。”

    燕王一脸杀气,“哼”了一声。这时他又说道:“高煦,你率军为先锋,即刻去皇城!”

    朱高煦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遂招呼刚进城的将士,拍马便走。他越过地上的血泊,转头看了一眼那文官血肉模糊的样子。

    “靖难之役”一开始,朱高煦便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胜利这一天的到来,然而这一天真到了、却并没有感受到那期待中的狂喜。

    冰冷的空气,鼻子里闻到的血腥味儿,让他隐隐觉得……恐怖、杀|戮,才刚刚开始。

    “哇哇……”不到一岁的朱文圭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宦官吴忠的怀里乱踢,大哭不止。

    皇后马氏听得揪心,一连回头几次看文圭。若文圭落入敌兵之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马氏忍不下心亲自夺走他小小的性命,毕竟是亲生骨肉,她只能听天由命,看文圭自己的造化了。

    “皇后娘娘!”宦官吴忠抱着小皇子跪在大殿上,“请娘娘三思……”

    马氏道:“本宫母仪天下,皇后之尊,岂能受辱于逆贼?”

    吴忠哭道:“奴婢愿追随皇后娘娘。”

    马氏指着他怀里的孩儿道:“你看好文圭。”

    吴忠久久跪在那里。

    马氏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坤宁宫。外面的春雪已经停了,阳光穿破云层,普照大地,明亮的光芒在积雪的反射下、更加刺眼。马氏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便走进了大轿之中。

    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大轿抬到了奉天殿外。马氏走进大殿时,周围已经堆满了柴禾、稻草。

    殿外一群人跪伏在地,马氏扶了一下头冠,忽然停下脚步,对旁边的宦官道:“那小妖精是圣上看上的人,虽从未侍寝,但也得为圣上保住贞洁。你去一趟鸡鸣寺,让那小妖精一并殉葬。”

    宦官躬身道:“奴婢谨遵懿旨。”

    她遂走进奉天殿,到皇帝宝座上端坐下来。接着一群被绑着的妃嫔、宫女被宦官们按在了柴禾上,大殿里哭声极大,有年轻的女子一边哭一边喊:“娘娘饶命,我不想死啊……”马氏怒道:“圣上锦衣玉食养着你们,国殇之际,你们竟不能为圣上守贞洁吗?”于是宦官们便拿东西把女子们的嘴堵了,周围一片“呜呜呜”的闷哭声,那些女子仍然在挣扎。

    马氏轻轻抚平身上的衮服礼袍,抿了一下朱红的嘴唇,将双手放在了两边,挺胸俯视着空旷的大殿,但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她还很年轻,也很害怕,但还是咬紧了牙关说道:“你们出去罢,点火!”

    宦官们跪伏作拜,哭道:“奴婢等恭送娘娘!”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柴禾燃起了火来,渐渐地向大殿内堆放的柴上蔓延,一股呛人的味儿扑面而来。马氏眼看着火势渐渐蔓延,脸上的眼泪直流,却不知是否是被烟熏的。

    “咳咳……”她无法再保持刚才端庄的坐姿,已经用力地咳嗽起来。过得一会儿,她咳嗽起来越来越无力,觉得眼睛发沉。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好像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之中。

    那身影片刻后便冲到跟前,闷声道:“皇帝何在?”

    马氏早已说不出话来。于是那人便拦腰抱起了她,又大步向外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氏觉得嘴唇被亲了,有人正往她嘴里吹气!她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的脸。马氏顿时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拼命推攘他。

    那人终于放开了她,说道:“堂嫂醒了?”

    马氏挥起袍袖,一巴掌扇过去,不料那人反应极快,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那人又道:“堂嫂息怒,我是朱高煦,并无轻薄之心,只为了救你!若不马上让你呼吸通畅,堂嫂性命堪忧。”

    原来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混人!马氏顿时大哭起来,哭骂道:“你怎么不让我死!”

    朱高煦没回答,又问:“那个叫姚姬的宫女,在鸡鸣寺还是宫里?”

    马氏又羞又怒,骂道:“本宫已叫人去鸡鸣寺,让她殉葬了!”

    朱高煦马上丢下她,说道:“陈大锤,看好皇后!全军救火!”说完一溜烟就跑了,身上的重盔甲撞得“叮叮哐哐”直响,他人却好像身轻如燕。

    ……燕王率大军,进了皇城正门。千步廊两边排列着许多中|央官署的衙门,站在两边的文官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靠近燕王的大旗,燕师武将纷纷拦住,待燕王招手,武将们才放开了文官。

    文官拜道:“王爷,您是先去太庙祭祀,还是先继承皇帝位?”

    众人顿时愣了。

    燕王没回答,只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口齿清楚地答道:“下官杨荣。彼时朝廷奸佞当道,残害忠良、宗室,下官等反对削藩,全被打压不得翻身。若非王爷清君侧,我大明朝廷将阴霾蔽天!”

    燕王点头道:“俺记住你了。你去查查有哪些被打压过的人,都写成名单递过来,俺立刻叫吏部给你们升官!”

    “谢王爷厚恩!”杨荣红光满面。

    旁边的朱能张开血盆大嘴笑道:“你这个官识抬举,那些不识抬举的,他娘|的全都活不成!”

    邱福的声音笑骂道:“闭嘴,朱兄懂个啥?这姓杨的官儿,定然在朝中本就不得势,也没机会爬上来了,干脆上书反对削藩,搏一把王爷获胜。杨荣,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杨荣满脸尴尬,只顾摇头。

    “就你们满腹经纶!”燕王骂了一声,拍马向午门而去。

    皇城诸门,已被朱高煦前锋控制。燕王率众入宫,在奉天门外面,便见里面烟雾缭绕,有个圆脸武将迎出来,说道:“皇后在奉天殿自|焚,末将等已经把火扑灭了。”

    燕王问道:“高煦哩?”

    圆脸武将道:“去年末将等随高阳王进京,有个小尼救过高阳王。高阳王救她去了。”

    燕王也不责怪,点头道:“高煦确是个知恩之人。”

    就在这时,上个月才赶到军中的姚广孝拍马上前,到燕王旁边,俯耳道:“这武将只说皇后自|焚,咱们首先要确定皇帝驾崩了……”

    燕王会意,点了点头:“俺明白。”

    此前大军兵临京师城下,燕王已调兵围困了城池四面。然后进金川门,他先派朱高煦直趋皇宫,又调兵去夺取京师诸门。这些调遣,最主要就是为了防止皇帝逃跑!

    于是众军进了奉天门,果然见眼前是一片狼藉。火已经被扑灭,皇宫里随时准备有救火的满水大缸,救火很快;但大殿内外依然烟雾缭绕,重檐顶的木料被烧断,多处坍塌。

    燕王策马到一只大缸前站定,旁边的金忠马上拿着一块布巾,俯身进大缸里打湿了、双手递给燕王。

    “道衍、金忠、邱福、朱能、张辅随俺进奉天殿。”燕王不动声色地说道。

    姚广孝又道:“可令张武率军搜查皇宫。”

    燕王点了点头,便策马到奉天殿的石阶下,几个人从马背上翻身下马,一起向大殿走去。燕王拿布巾遮掩口鼻,走进烟雾缭绕的大殿中。

    他们往里走,很快便看见那皇帝宝座上空空如也。两边有一些烧焦的尸体,燕王上前仔细一一察看,那些人的手全都往后,显然死之前是被绑着的。而且从骨骼、个子上看,很容易就能发现几乎都是妇人的尸首。

    皇帝多半已经跑了!不然他既不自|杀、又不来投降,人也没见着,想干甚么?!皇帝不会真的以为燕王来清君侧的罢?

    燕王直起身,皱眉与姚广孝面面相觑。

    姚广孝沉声道:“除了宫里的近侍,文武认识皇帝的并不多。许多官员上朝,在下面远远地朝拜,又不敢抬头看,根本不清楚皇帝长什么样。”

    燕王沉默不语。

    姚广孝又道:“只要宫里的‘皇帝’驾崩了,外面的皇帝,肯定是假的!”

    燕王站了好一会儿,回顾左右道:“俺们有五个人。”

    众人纷纷抱拳弯下腰。

    燕王便用脚在一具大一点的焦尸上踢了一脚,“抬到门口去。”

    朱能、邱福、张辅三人抢着上来抬尸体。燕王又道:“这尸首一旦被人靠近,就会有蹊跷。道衍和金忠去弄一具像样的,换了再入殓。”

    姚广孝等人拜道:“王爷英明!”

    燕王便跟着朱能等人出得奉天殿,他在门外忽然便扑在了黑乎乎的尸首上,顿时大哭道:“痴侄儿也,你为何要做此等傻事啊!俺是来帮皇侄的啊……”

    燕王的声音中气十足,非常大声。马上姚广孝等人都跪伏在地。

    奉天殿石阶下面,成千上万的将士纷纷抬头望来,无数人被燕王的哭喊声吸引了注意。

    “皇侄啊,你怎能信那些奸臣的话,是那些奸臣害了你啊!”燕王嚎啕大哭,两眼泪痕,竟然真的有眼泪流出来了,声音也相当之悲切。

    燕王嗷嗷大哭了一阵,又呼天抢地道:“俺照皇祖祖训,本是来帮皇侄铲除奸臣、扶持皇侄的皇位。你为何如此痴也!”

    这时大将朱能竟猛然大声道:“王爷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王爷为天下做主,万岁!”

    朱能的嘴大,声音更大,一声万岁喊得仿佛整个皇城都能听见,石阶下的千军万马纷纷下马跪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的声音在宏伟的宫殿之间回响,阵仗十分大!

    燕王顿时止住了哭声,满脸涨|红瞪着朱能。

    朱能愣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脸也马上红了。

    寺庙简陋的房间里,除了两样粗苯的木家具和布被褥,几乎空无一物。姚姬用背顶着木门,听见外面的人正在商量怎么处死她!

    姚姬又是惊恐又是愤怒,手脚都在发颤。她不想死!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在这人世十几年,得到的全是磋磨,如何能甘心?

    不一会儿,“砰”地一声响,姚姬被门掀了一个踉跄,这道薄门就被撞开了。接着两个尼姑上来抓住了她,往她身上套麻绳。

    姚姬挣扎起来,盯着门口的老尼,咬牙嘶声道:“我死在这里,必将化作厉鬼,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堵住她的嘴!”

    姚姬咬破了嘴唇,向门口吐出一口血水,大眼睛一直盯着。

    ……京师上百万人口的大城,此时竟然仿若一座空城,便像后世过年时的一线大城市。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地上无人清扫的树叶杂物,狼藉萧瑟的气息和雕栏玉砌的京师景象极为不相称。朱高煦带着赵平等数骑,在空无一人大街上疾奔。

    沿着鸡笼山熟悉的大路,战马已经冲过了那条香烛街。铁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发出凌乱急促的声音,一如朱高煦此时的心情。

    几匹战马嘶鸣着连跑带跳上了山,冲到寺庙大门口,朱高煦便见大门紧闭。或因今日京师城破,寺庙已经关门谢客了。此时全城人心惶惶,更没人来上香。

    朱高煦翻身下马,便向大门跑步猛冲过去,“砰”地一声,肩甲撞到了大门上,里面发出“咔嚓”断裂的声音,但大门竟然没开。赵平等人见状也奔了过去,朱高煦转头道:“我数到三!”

    “一、二、三!”几个汉子大吼着一齐向木门冲过去,哐砰几声巨响,木门便弹开了,几片瓦都被震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灰土从门上簌簌往下掉,断裂的木闩还挂在门板上。

    一身铁甲的朱高煦便率先跳了进去。

    “阿弥陀佛!”两个老尼听到动静已经出来了,“几位施主,此乃佛门清静之地,唯有青灯古佛,并无钱财身外之物……”

    “姚姬在哪?”朱高煦盯住一个老尼径直问道。他的眼睛发红,两额青筋鼓着,双手握着拳头,又穿着一身甲胄,杀气腾腾十分可怖。

    那老尼面有惧意,马上收起了废话,指着北边道:“在主持院……”

    “带路!”朱高煦道,说罢提起她的膀子就走。

    一行人走过几座神殿,来到里面一个院子门口,门依旧紧闭。但里面的门却不如大门那么厚实,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放开老尼,侧身一脚踢过去,“砰”地一声巨响,一块门板竟然直接飞了!如此阵仗,吓得被提上来的尼姑坐到了地上,手里的佛珠被扯断,散了一地。

    朱高煦冲进去时,只见几个尼姑都转过头来,惊诧地望着院门这边。而姚姬双手被反绑着,嘴上堵着布团,竟然正被一个宦官和尼姑往檐台上的条凳上抬,那条凳上方、房梁上挂有一圈麻绳……这是想吊死姚姬?

    姚姬本来在挣扎,这时便不动了,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朱高煦,眼睛里水光闪烁,充满了惊喜。

    朱高煦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上去。那宦官看着朱高煦,倒退了两步,说道:“你们是甚么人?咱家只是奉懿旨办事……”

    朱高煦走上去,猛地一拳挥了过去,把刚才紧迫担心的情绪发|泄出去,“砰!”宦官的身体撞到了墙壁上,嘴里几粒牙齿带着血水喷了出去,他顿时张开嘴“哇”地叫起来,身体缩在墙边猛抖。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宦官没人吭声。

    朱高煦之前两次进京,表现得都算隐忍克制,但这一次不同了,京师刚进来二十多万燕兵,他顺手杀几个人,算哪门子事?

    他啥也没说,走上前,提起那宦官的膀子,走回来一脚将条凳踢开,然后伸手把宦官的脖子挂在了刚刚绑在房梁上的绳圈上。

    宦官发出奇怪的声音,手脚在空中乱刨。朱高煦没理他,上前便拔出了姚姬嘴里的布团,然后给她解开身上的绳索。姚姬一向穿着宽松粗厚的僧袍,这时被绳子束紧,朱高煦才发现她的胸脯比徐妙锦也不逞多让,而且她的年纪还很小。

    姚姬伸手拉掉松开的绳索,看着朱高煦道:“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不会来了。”

    朱高煦道:“怎么会忘?那半个馒头的滋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去年离京之前,我派人来鸡鸣寺找过你,但听说有人怪罪你与男子私会,将你禁闭起来。彼时咱们不敢在京师久留,只好先离开,另寻时机。”

    姚姬道:“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我的罪,只有一体,那便是得罪了皇后。”

    朱高煦点头道:“我答应了的事,或许会迟到,但肯定不会缺席。”

    就在这时,旁边的老尼将目光从已经不动了的宦官身上挪开,双手合十道:“姚姬,你本是宫中之人,贫尼虽有些对不住你,但那都是宫中的意思,贫尼也无能为力……”

    姚姬立刻转过身,明亮的眼睛,仿佛有一道剑光,她愤怒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孩童?主持和你们几个私下里收了多少好处,寺庙得了多少土地?我不知道么?你们全部都是帮凶!”

    她的胸口一阵起伏,声音却渐渐变得冰冷:“你记住,我受过的每一次折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也不会落下,今后必将十倍奉还!我刷过多少马桶,你们以后就要用嘴舔干净多少马桶,我挨过多少打,你们以后就要挨多少刀!杀千刀的,你们就等着那一天,每晚都想一遍被报复的滋味,让恐惧折磨得你们不得入眠!”

    她一番话说出来,周围的尼姑们脸色苍白,都吭不出声来。连朱高煦也有点惊讶,姚姬可能才十四五岁,她的肌肤紧致白皙,看起来更稚嫩,但说出话却充满了极大的戾|气和怨恨,完全不像是十几岁的小娘应有的心思。

    那张美艳娇|嫩的脸,充满青春活力气息,却又带着莫大邪恶。朱高煦的感觉非常怪异,可不知为何反被这种东西吸引了。

    就在这时,赵平的声音道:“王爷,小的回去叫陈百户带兵过来,灭了她们?”

    朱高煦随口道:“罢了,姚姬不是说了该怎么办?咱们走罢。”

    姚姬听罢马上就转过头来,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虽然很勉强,此时却显得更加妩媚。朱高煦顿时又有一种罪恶感。

    走到寺庙门外,朱高煦便轻轻地抱起了姚姬,放在马背上,刚抱起便觉得她的身体非常柔韧,姚姬被抱起来时轻轻地发出一个动人的声音。

    战马只有一副马镫,朱高煦便牵着马步行下山。他十分沉默,看着路沉思着甚么。

    不多时,一行人走下鸡笼山。刚到大路上,便见一大队燕兵骑兵从太平门那边过来。一群将士马上吵闹起来,纷纷重复呐喊道:“高阳王!高阳王……”

    热烈的喧哗中,一张张激动的脸望向这边,那是军中对朱高煦勇冠三军的认可。战阵上,自己人的勇悍,便是在给所有兄弟争取生存的机会!

    ……姚姬坐在马背上,默默地感受着一切,所见所闻让她的脸微微发烫,心口也跳得厉害。姚姬非常受用这种被人捧在高处的感觉,无数呼喊敬重的王,现在正在她牵马,她的头也昂起了,仿佛身上不是穿着破旧不合身的僧袍,确是一身礼服。

    刹那之间,姚姬觉得自己已不是一个想用色相惑人而不得的低贱宫女、任人调|戏作践欺凌的尼姑,而有种娇贵尊荣的错觉。

    而且,另外一种更深的更微妙的东西,她从来没能感受到过,似乎隐隐触摸到了……

    之前朱高煦说起那半个馒头时,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又郑重其事。其实他能感受到的东西,施与者姚姬又岂能麻木不觉?

    牵着马走在前面的王,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鸡鸣寺救她,让她忽然觉得世间有了希望。姚姬双手紧紧拽着缰绳,怎么也不愿意放手了。

    姚姬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朱高煦身上,默默地观察着他。他显得非常沉默,下山后就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姚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她隐约能猜到一些,却又不知内情,她与朱高煦一共就见了三次面,并不是很了解他。

    但此时此刻,燕王夺得天下,作为燕王战功最显赫的儿子,朱高煦没有得意忘形,没有居功自傲,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更让姚姬觉得,眼前的王,才是她要的那个人!

    姚姬剧烈的情绪刚过,此时感觉手脚有些麻木无力,但她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远处的城楼上敲起了钟声,钟声沉重持续不断,似乎是皇帝驾崩的哀声。无数的殿宇,一望无际的大地,它的主人在今天就改换了。

    午门上已挂上了一圈白布,宫城中传来隐隐的哀恸之声。朱高煦站在千步廊上,听到王斌说皇帝在奉天殿自|焚,驾崩了。

    朱高煦回望北面,心道:奉天殿起火时,我亲自进去过,根本没见皇帝在里面。

    他不置可否,便把马缰递给王斌,说道:“她就是姚姬,你照看着,我先去见父王。”

    王斌道:“末将遵命。”

    姚姬明亮的目光停留在朱高煦身上,朱高煦看在眼里,情知姚姬在这里除了他谁也不认识,便好言道:“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斌指了千步廊上的一座府邸,朱高煦独自向那边走去。

    在路上他还在想一件事儿:出征前,告诉过王贵,一旦听到靖难军攻进京师的消息,就可以悄悄把徐妙锦放了;过几天,王贵该会办好这事儿?

    还有瞿能父子,现在可以设法救他们了。但在燕王眼皮下干这事儿,需要很大的冒险精神,朱高煦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眼下所有燕王一系的文武都在暗自高兴,盘算着能得到甚么巨大的封赏。唯独朱高煦却感觉越来越紧张……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极可能会按部就班地坐以待毙;做了,马上就可能栽跟头!

    他根本不期待甚么封赏,燕王通过战争正面打进京师,肯定要登基称帝!朱高煦作为皇帝嫡子,起步就是亲王,没啥悬念。至于太子,朱高煦觉得、自己被直接封为太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个位置选谁的因素有很多,唯独战功不管用。

    原来那个高阳王,就是看不透这一点。

    朱高煦走到府邸门外,抬头瞧了一眼牌匾,上面最大的两个字:礼部。他便往里走去,门口的将士抱拳道:“拜见高阳王!”

    朱高煦点点头,跨步走进门槛。

    在礼部大堂外,朱高煦自觉地把身上挂的雁翎刀解下来,交给了守卫在门口的军士,军士挂到了门外。

    “儿臣拜见父王。”朱高煦走进去,向公座上执礼。他看了一眼大堂上站着的人,连他和燕王一共七人。

    燕王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点了一下头、继续写着什么。朱高煦便向邱福那边走过去,三个大将纷纷见礼。

    邱福道:“建文皇帝不见了。”

    朱高煦道:“我知道的,里面只有皇后想自|焚,我把她拖了出来。”

    燕王停下笔,说道:“皇后在旁边的院子里,她或许知道俺皇侄下落。高煦救了她,你去看能不能问出点线索。此事万勿到外面去说!”

    燕王顿了顿又道:“俺们家在京师的府邸,离皇城较远。高煦先到连楹府上暂住,他家的人都被抓起来,府邸也空了。”

    朱高煦拜道:“儿臣领命。”

    这时姚广孝道:“方孝孺是大儒宋濂传人,乃士林之首,王爷万不可杀之。”

    燕王道:“道衍便去诏狱一趟劝劝方孝孺,他若愿投效俺,俺便既往不咎。还有一个奸臣齐泰,竟然跑了,你们也去查查他逃往了何处。先散罢,俺现在要去徐增寿家。”

    大军刚刚才进城,燕王很忙碌的样子。

    朱高煦出得礼部大堂,从士卒手里取了佩刀,问清楚关押皇后的地方,便先从礼部衙门走出来。他见王斌等人还等在外面,便道:“我父王叫咱们去连楹府上暂住,你们去问清楚在哪里,先在附近征用地方驻扎军队。”

    他又指着陈大锤:“你带着几个人跟我,我先去见皇后。”

    几个人一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见姚姬目光明亮,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没说话,便带着陈大锤等人先走了。

    靖难军中的大多将士都认识朱高煦,他没被阻拦,叫随从留在院门外、自己便走了进去。这是一座小院,里面只有个天井。朱高煦走进去,很快就看到了敞开的上房里,皇后马恩慧正坐在房中、被两个披甲的宦官看着。

    马恩慧也看见他了,盯着他缓缓走近。

    朱高煦一边走一边寻思,心下已有了一个套路:马皇后不怕死,但她有个儿子在燕王手上。

    他走进上房,抱拳道:“高煦见过堂嫂。”

    马恩慧冷冷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朱高煦直起身,转头对宦官说道:“无论如何,皇后是我们朱家的人,你们好生侍候,不得无礼。”

    两个宦官忙道:“奴婢等遵命。”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他们赶紧离开了上房。

    果然马恩慧瞧朱高煦的眼神也有点变了,终于开口道:“高阳王可知,你在京师的名声很差,朝野都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不必惺惺作态了。”

    朱高煦趁机套近乎道:“大明天下姓朱,若是我们也不把自己人当回事,如何叫天下人敬畏身份?”

    他又低声道:“我那堂侄还不到一岁,事到如今,堂嫂不为自己计较,可得想想文圭今后该怎么办!”

    马恩慧冷笑道:“高阳王不必多费口舌,我不知道圣上在何处。”

    朱高煦便叹了一口气:“皇帝竟然没带堂嫂走,唉!他走得定然很仓促,与谁一起走的,何时的事?”

    马恩慧不答,沉默片刻问道:“姚姬死了?”

    朱高煦摇头:“幸好我去得及时。”

    马恩慧顿时露出懊悔的神情,她轻轻一挑眉毛,问道:“那贱人如何勾搭上了高阳王?”

    朱高煦据实道:“去年朝廷官府到处抓我,彼时我确实在京师。姚姬救过我。”

    马恩慧眼神复杂,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来回几次,冷笑道:“高阳王可得当心那小贱人。宫里那么多嫔妃宫女,我却独独与她一个小宫女过不去,总有我的缘由。”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

    马恩慧又道:“那贱人小小年纪便心机叵测,满腹怨恨阴毒,心胸狭窄,毫无廉耻,便如一条狐狸精。她先勾引圣上,现在又来勾引高阳王,都是算计好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姚姬确有报复心,但任谁被长期欺凌,也不会与人为善。”

    “忠言逆耳,高阳王好自为之!”马恩慧道。

    朱高煦搓了一下额头,心道:皇后自身难保,处境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姚姬的事?她肯定是怕姚姬报复。

    他便故意激马恩慧:“姚姬只因长得太漂亮,容易招人嫉恨,我觉得她挺好的。”

    马恩慧“哼”了一声,脸色不虞。

    朱高煦见她一时间什么也不肯说,便道:“我便不多叨扰了,堂嫂若要见我,就告诉宦官来传话。我过阵子再来拜望,告辞。”

    马恩慧点头回应,从青色打底的袍袖中掏出一块丝巾,轻轻擦了一下朱红的嘴唇。

    朱高煦见她嘴上涂着很多胭脂,便顺手也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拿到面前来看。马恩慧愣在那里,脸“唰”一下红了,眼睛里露出羞愤的神色。

    朱高煦只好转身闪人。他娘|的,他刚才没多想,一时还以为马恩慧在暗示自己嘴上沾了胭脂。

    建文帝究竟去了哪?最关心此事的人是燕王。朱高煦不太上心,就是来走个过场,试试而已……因为暂时还看不出建文对自己有甚么用处。

    走出院门时,赵平躬身递上来马缰。朱高煦接过来,翻身上马,他忽然转头道:“陈大锤,你去打听打听御史景清住在何处,然后瞧景府是甚么情况。”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又对赵平道:“我看你办事稳当机灵,今日便做亲兵试百户,陈大锤不在时,你代百户之职,部署亲军人马。”

    赵平大喜,急忙道:“谢王爷!谢王爷厚恩!”

    一行人沿着千步廊往南走,不一会儿有一队亲兵过来了,他们遂带着朱高煦去连楹府邸。大伙儿来到皇城西边,那连府位于秦淮河北岸,果然离皇城比较近。

    朱高煦在大门口下马,便见几个士卒正提着桶在冲洗门口的石板。他看了一眼,还能看见那石缝里暗红的血迹。

    于是他走进大门时,隐隐感觉阴风惨惨。

    连府应该是靖难军进城后,第一个遭|灭顶之灾的大臣府邸。朱高煦真的不理解这些人,就算不投降,只要不争那个风头、单骑来刺|杀燕王,至少家眷不至于这么惨罢?毕竟连楹不是黄子澄等人,并未上靖难檄文上的奸臣榜。

    就在这时,韦达迎上来,看了一眼在刷洗地面的士卒,抱拳沉声道:“王爷的四舅徐将军,就是被连楹弹劾告状,方遭皇帝所害!”

    朱高煦听罢,恍然大悟。

    不过徐增寿应该死得不算冤枉,早在“靖难之役”以前,朱高煦便怀疑徐增寿是燕王府奸谍。

    他忽然又随口问道:“我大舅魏国公如何了?”

    韦达忙道:“末将马上派人去打探。”

    饶是朱高煦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但一下子住进刚刚才不知死了多少人的府邸,也感觉哪里有点不舒坦,或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实在不好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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