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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雪恨收到沐蓁的信时,太阳偏西了,信是在王府门楼当差一个宦官送进来的。沐蓁想约她见个面。

    这两年,段雪恨从未与沐府走动,连姓也没改回去。得知堂妹约见,段雪恨感觉十分突然;她心里不太想去面对沐家的人,可是又觉得沐蓁可能有什么事。

    以前最恨沐家的人是段杨氏,段雪恨也认定沐家是她们的仇人,一向没甚么好感。但不知为何,当她得知自己也是沐家人后,哪怕平常没有来往,段雪恨却也渐渐对沐家的人产生了些许亲近感……大概因为,她觉得沐府知道她的身世后,不会伤害自家人罢?

    于是段雪恨给汉王妃郭薇言语了一声,便出王府去了。

    天气晴朗,清澈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空中飘荡着百花的气味,垂柳在风中招展。

    段雪恨依然束发、穿着圆领青袍,步行来到了离汉王府并不远的南城门。她在水渠旁边的一颗柳树下,找到了沐蓁。

    沐蓁出门还是女扮男装的打扮,不过女大十八变,几年没见,沐蓁的身段更是一身男子装束无法掩盖的了,一眼就看出她是个俊俏的年轻女子,袍服胸前十分饱满、腰身愈发柔韧髋部轮廓也十分圆|润。许是长大了,那漂亮的桃心脸比几年前生得愈发精致,皮肤也更加光滑细|腻了。

    沐蓁身边那个夷族小娘阿妹,仍旧跟着沐蓁,穿得是五颜六色花枝招展。段雪恨刚才找到沐蓁,先便是被阿妹的鲜艳服装吸引了目光。

    “堂姐!”沐蓁也发现了段雪恨,向这边招了一下手。

    段雪恨走近了,抱拳道:“我收到沐小姐的信,便赶到南城门来。沐小姐有事相告?”

    她曾经差点伤了沐蓁的性命,见面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关心。但段雪恨的脸上却很冷清,她不是个习惯表露心迹的人。

    沐蓁却不一样,段雪恨分明观察到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但沐蓁却还是带着美丽的笑容,招呼的口气也很亲热大方。

    不过沐蓁似乎很迟疑,好一会儿没回应,这时才抬头微笑道:“堂姐,城外不远就是滇池,好久没去了,我们去水边走走罢。”

    段雪恨点了一下头。

    一行三人遂出了城门。安南国那边在打仗,但云南最近平静无事,连守门的官军都有些无精打采。三个小娘空着手,出城门根本无人理会,安宁时这些官军只想着收货物的税钱。

    来到了滇池岸边,浩瀚的水面上吹来凉风,这才让人勉强有了一丝料峭春寒的感觉。

    云南府城内外的光景,几年时间几乎都没甚变化,道路依旧,景色依旧。段雪恨想起湖边靠近城门的地方,原来有一座守鱼的草棚,如今却好像没有了。

    当年沐蓁和耿浩在那草棚附近争执,段雪恨见过他们。

    就在这时,段雪恨忽然发现沐蓁脸上有泪痕。沐蓁悄悄回避了脸,掏出手帕在抹泪。段雪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沐蓁摇摇头,急忙擦拭了几下,又露出一丝笑意,“没甚,最近不该出来看旧景,容易让人想起很多事……”她说罢,刚刚擦干的眼睛里又浸满了泪水。

    段雪恨不知道她在伤心甚么、或是想起了甚么,但没有问。若非有什么目的,她不太喜欢打听别人的事。

    不过沐蓁那矛盾的表现,让这春暖花开的明艳山水之间,也仿佛笼罩上了些许回忆的伤感。

    段雪恨瞧了沐蓁的脸一眼,觉得她那小脸上、泪痕中带着笑的模样着实招人心疼。但段雪恨只是“嗯”了一声。

    这时沐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麻利地又擦了一下眼睛,表情也认真起来:“我听爹说,最近几天汉王府有一队护卫,要护送什么人去安南国。堂姐要去吗?”

    段雪恨站在原地,摇头道:“汉王带回来的书信中,没有叫我去。”

    “哦!”沐蓁答了一声。

    一阵良久的沉默。

    段雪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沐小姐莫不是有重要的事,想告诉汉王?你可以写信,今明两天内交给我,我替你拿给护卫武将,带去安南国。”

    沐蓁道:“算了,我为甚么要告诉他,又有甚么理由?不过让他徒增烦劳罢了。若是被别人知道,也不太好。”

    段雪恨虽然不知道沐蓁究竟要说什么,但见她哭了不止一场,还欲言又止犹豫了那么久,只觉得肯定不是小事。段雪恨便不动声色道:“这次护送的人比较要紧,我若是随行更好。”

    沐蓁听罢,忽然道:“我或许要出嫁到赵王府了!圣上的意思。”

    她的目光顿时有点闪烁,又道:“汉王对我有恩,现在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多,我想先告诉他……”

    “我不须沐小姐的解释。”段雪恨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说道,“这件事交给我,沐小姐放心罢。城门关得早,我们先进城去。沐小姐要早点回家,别叫家中担忧。”

    沐蓁点了点头。

    俩人并排着走向大路,就在这时,沐蓁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道:“其实……我心里反而很羡慕堂姐。”

    “羡慕我?”段雪恨愣了一下。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走回府城门,有一段长长的路,但段雪恨始终没能想明白,自己究竟什么地方能让西平侯的长女羡慕。

    ……

    二月间的京师,也是一派春意盎|然,冬去春来,一切都仿佛复苏了。京师的宏伟宫阙、亭台楼阁、石桥水榭,在新绿的树枝和花朵点缀下,如同人间仙境。

    皇城春和殿的水池岸边,朱瞻基正在那里玩泥巴,又被他爹朱高炽撞见了,少不得被训了一顿。

    水池边用砖石砌过,但有一处地方的石头掉下去了,露出了泥土。朱瞻基每次就在那里抠泥巴出来,捏成各种人儿动物,这是他最近读书写字之余、最爱玩的玩意。

    朱高炽没好气地说道:“你弟生病几天了,也不见你去瞧瞧。洗干净了手,跟俺走!”

    一个宦官道:“奴婢马上去打热水过来。”

    朱高炽却道:“那湿泥巴不冷?就在池边洗了,别耽误时辰。”

    瞻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不敢违抗父命。朱高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两个孩儿,真不如当年自己的兄弟们之间亲近……

    父皇做了皇帝,而今朱高炽觉得三兄弟愈发不好了;但儿时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哪像现在瞻基和瞻垲,从小就不亲!

    有时候朱高炽在心里悄悄地想,二弟现在对他的心,说不定巴不得他早点死!自己死了,二弟就可能做太子!

    虽然父皇也很喜欢瞻基这小子,但二弟现在的功劳太大了。昨天捷报已经快马报到了京师,二弟和张辅灭一个国|家,竟然只用半年多!二弟现在又非常孝顺听话,父皇不止一次夸他。

    朱高炽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带着瞻基去了郭嫣那里。

    郭嫣的脸色很憔悴,自从瞻垲生病浑身发烫以来,她估计都没睡个好觉。见礼罢,朱高炽立刻伸手去摸了一下瞻垲的小额头,过了一会儿,他转头道:“好像没那么烫了。”

    郭嫣有气无力地说道:“御医开的药喝了后,垲儿的身子确实不烫了,妾身安心不少。可现在他又总是抽搐发抖,御医也看不好。”

    朱高炽仔细瞧了一会儿,果然如郭嫣所言。

    郭嫣又道:“家父带话过来,认识一个方士,很有些名头;那方士用蛇胆泡酒,说能治瞻垲的病。妾身想让家父拿些进来试试。”

    朱高炽皱眉道:“方士?”

    郭嫣好言道:“垲儿是家父的亲外孙,药材不会有甚么问题;妾身今日还叫人去问过御医,御医也说有些蛇胆着实能治小儿抽搐之症,只是药材稀少不好找,可见那方士并未诓家父。家父也不是容易被人蒙蔽之人。妾身叫家父明日上朝时,将那药酒送到文华门,请太子爷给垲儿取回来,最好不要让别人接手。”

    朱高炽听到后半句,心里不太舒服,但也没说什么,只道:“明日一早俺要去文华殿读书,正好叫他送过来罢。”

    他不禁又说了一句,“你脸色很差,晚上还是要多睡一会儿,注意身子。有那么多奴婢看着,你别太担心。”

    郭嫣听罢竟有些动容,忙屈膝拜谢朱高炽。

    妇人就是爱听好话,朱高炽想起上次宠爱过的小宫女,也是只说了几句甜言蜜语,那小宫女可高兴。朱高炽也明白自己的太子身份才是她们恭敬的原因,但那个小宫女确实是用心待他的。

    不过很快朱高炽便想起了,那具挂在房梁上的冰冷瘆人的尸|体!他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时瞻基的声音道:“望弟弟早点好起来。”

    郭嫣听罢愣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道:“瞻基真懂事。”

    朱高炽也松了一口气,摸了一下瞻基的脑袋,说道:“俺先走了,等垲儿好些,你早点差人告诉俺一声。”

    郭嫣道:“妾身送太子爷。”



    京师阴了一天不见太阳,可能晚上要下雨。*随*梦*小*说 .lā

    临近酉时,小宦官王寅提着食盒,到祈福观来了。十几岁的后生长得快,妙锦有几个月没见着他,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王寅就是原来燕王府典簿章炎的儿子,认了御厨的太监王狗儿做干爹,改了姓名叫王寅,跟着王狗儿姓。

    妙锦以为,现如今除了她、再无人知道王寅原来姓什么了。不料,王寅很快提到了一个人,那个以前收养过他的义父……..

    “昨天我跟王干爹出宫采办,在街上突然见到了义父。义父认出我了,悄悄跟过来,在一间铺子里私下见了一面。”王寅一边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在圆桌上,一边低声说着话,“义父说建文四年那会儿,燕师攻进京师,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他带着家眷隐姓埋名躲了起来。我也没好问他,为啥不管我了……”

    王寅这么一说,妙锦发觉这事儿确实有点蹊跷。她听罢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宦官,见他颇有些颓然伤感。他以前得到那义父的收养庇护,他似乎已经信赖其义父了,后来又被抛弃自然很是伤心。

    “义父还问起了大姐姐,他叫我给您带句话。”王寅道,“大姐姐上回告诫我,少到祈福观来。可这回有事儿,所以今天我就让干爹(王狗儿)准许我来送饭。”

    妙锦心里已感到有点不妙,颦眉问道:“带了甚么话?”

    王寅道:“他叫我问大姐姐,以前您在北平做的事、还有没有继续做?”

    妙锦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只觉得空气也冷了好几分。

    “大姐姐,怎么了?”王寅问道。

    “没甚么。”妙锦忙摇头道,“这几天的天气一冷一暖,身子有点不太舒服。”

    王寅好言道:“我回去告诉干爹,叫干爹请个御医来给大姐姐瞧瞧。”

    妙锦道:“别麻烦了,我自己能调养。”

    妙锦寻思,自己北平做的事?王寅那义父,肯定也是当年建文朝奸谍,他提到妙锦北平的事能是什么……当年她曾收到过多次命令,用色|相引诱燕王朱棣,然后寻机刺杀!

    现在那个人利用王寅带话进来,显然带着要|挟的意思。

    这时王寅道:“大姐姐慢用,我不便在此久留,一会儿再来收拾东西。”

    妙锦叫住他,问道:“你的义父姓马,叫甚么名字?”

    王寅皱眉想了想:“那时我还小,想不起他叫甚么名字了,只听人曾叫他马公,似乎是个做生意的人。”

    妙锦轻轻点头。

    王寅说了一声“一会儿我再来”,然后走出了祈福观。妙锦看着桌子上的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甚么都吃不下去。

    她苦思着那个“马公”是谁?起初把建文朝官场上姓马的官员想了一番,但很快她就意识道:这个姓氏应该是假的!

    因为王寅提到他的义父家是做生意的,若真是商贾,怎么能和建文君臣在一块儿谋事?所以妙锦认为“马公”的身份有假,连姓氏也是伪装的。

    那“马公”的真面目,究竟是朝中哪个人?妙锦猜不出来,当年建文君做了几年皇储,还名正言顺地做过皇帝,手下的人太多了。

    接着妙锦又猜测,宫里可能还有建文余臣,说不定就是王寅那干爹王狗儿!

    王寅这等小宦官很少有机会能出宫,一出宫就碰见了“马公”,有点太巧了。如果“马公”事先知道王寅要出宫,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如此一想,妙锦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王寅当初被他义父抛弃,流落街头无路可走;然后巧遇太监王狗儿,王寅因此被威逼利诱做了宦官。难道这些事都是他们事先安排的?那些人想用王寅生父的身份要挟他,继续利用王寅?

    妙锦只觉这事不简单,但她还有一点困惑:建文朝势力已经所剩无几,剩下的人不找个地方躲起来、自谋前程,为什么还继续冒着性命之危做这些事?

    几年以来,永乐君臣苦心经营,天下文武早就不复当年之心。此时建文余臣还想复国,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一切都是无用的!

    不过妙锦很快为他们想到了另一种原因:“靖难之役”后,家破人亡的大臣非常多;如果“马公”是其中之一,他想杀朱棣只是为了不顾一切地报|复,那便不是没有可能……

    妙锦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王寅又进来了。

    王寅瞧了一眼桌子上没动筷子的饭菜,问道:“大姐姐,真的不用我帮你找御医?”

    他见妙锦没吃饭,以为她因为身子不适才吃不下。这宦官才十余岁,心思还是比较简单。

    妙锦回过神来,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哪怕王寅是个宦官,见到妙锦那妩媚的杏眼里的美好笑意,也看得呆了一下。

    妙锦想起北平的时候,眼前这个宦官还是个无辜的孩儿;而今他的命运被别人掌控于股掌之间,变成了一个身体残缺之人,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一时间她颇有些同情和愧疚,忍不住说道:“宫里不同于别处,你自个也要多长点心,明白么?”

    王寅露出笑容,用力地点头道:“大姐姐对我最好,我听您的!我的亲人都不在了,大姐姐是我最亲的人!”

    妙锦听罢心里更是难受,叹了一口也不好多说甚么。

    她强忍住难过,声音已有点异样,微微避过脸道:“不用收拾东西,你先走罢!这些饭菜留着,一会儿我饿了在炉子上热一下吃。”

    王寅点头同意道:“那我过段日子再来看大姐姐,明儿有别的人来送饭,叫他顺带收走东西。”

    王寅离开后,妙锦才起身,走出道观,想透口气。

    然而门外的景象更加压抑。东边是高高的红墙,北面大善殿的宫墙、南面是兴庆宫的墙,西边一条长长的夹道,道路上还有宦官守着。幸得红墙里面还有一株月季,不然就算是春天也难以感觉出来,这地方几乎没有种树木花草。

    妙锦完全无法静心在这里清修,不仅因为太无趣了,而且内心也不得安生。她的身份,如同悬在房梁上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这把剑就会掉到头上!

    她寻过两次死,几乎都是因为觉得身份要败露了。可不知怎地,现在她却不想死……或许从来就不曾想寻短,以前不过是畏惧那些酷刑,担心下场比死更可怕。

    “马公”的威胁,她不能无视!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想豁出去、报复朱棣的屠|戮,一旦被激|怒了,出卖妙锦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但妙锦不想屈服。她刚被关在宫里时才十九岁,今年已快二十四岁。为了守住清白、心中的执念,她的年华都耗在了这座无趣的道观,而今要前功尽弃么?

    更何况,就算她屈服于要挟,真的做了那大事,自己的下场又怎能好得了?谋|刺天子,没有比这罪更大的了,景家肯定得全部被屠|戮,她自己会遭受甚么酷刑,恐怕连想都想不到!

    妙锦面对的危险还不止要挟。

    最近两个月,徐皇后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这阵子妙锦确实在为徐皇后祈福,因为徐皇后一旦死了,皇帝朱棣万一又想起妙锦,这次拒绝、恐怕就不是关住她这点惩罚就能了事的。

    妙锦无论怎么祈福,都没有用。她也清楚,自己这点道行都是以前先父他们吹嘘出来的。现在她连丹药也不敢进献,因为现在徐皇后贵为皇后、而且身体非常差,进了丹药万一出事,罪责还得强加到妙锦头上……

    阴霾的天上没有太阳,天色渐渐黯淡了。

    果不出其然,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等妙锦回过神来时,皇城中已蒙上了一层迷茫的雨幕,细碎的雨点在风中乱飘。

    几个宫女打着伞不快不慢地走近,其中一个宫女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先前王公公走的时候说,池月真人身子不适。天下雨了,您可得将息身子,快进屋罢。”

    妙锦应了一声,便转身走进门。她轻轻回头时,那几个宫女正在点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走进道观,妙锦看着那丹炉里摇曳的火光,只觉它如同她的内心一样飘摇不宁。

    以前两次遇险,高煦都意外地出现在妙锦的跟前,救了她。而今妙锦思前想后,又觉得无路可走了,高煦还会出现吗?

    这次恐怕没有那种事了。而今高煦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安南国,如何管得了京师的事?

    妙锦伸手进袖袋,摸出了一枚金簪和一只金镯子,眼睛又看着炼丹炉发呆。炼丹炉的火很厉害,连金子也能烧化。只要把首饰烧成金丸,据说吞金也能致命。

    ……天地间麻风细雨,春天里刚开的花朵,在风雨中飘了一地。砖地上洒上了斑斑点点的残落花瓣。或许越是美丽的红花,往往越是脆弱,难得好下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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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内外小雨纷纷,到处都很湿冷。

    刚赶到京师的安南人莫邃、范世矜、 杜维忠等不顾天空下雨,已经来到了洪武门外,跪地请|愿大明皇帝设官“治理”安南国,将土地并入大明版图。他们还献上了一份万民表,言当地儒生百姓皆心向朝廷。

    但皇帝朱棣并未马上接见这些人,他还在御门内,与诸大臣一起观赏着那份“万民表”。万民表上面写满了签名,宽阔的绸幅有着各种各样的笔迹。

    万民表摆在面前,朱棣却迟迟没有决定吞并安南国。因为这件事,朝中大臣存在极大的争执,特别是太子少师姚广孝很反对。除此之外,东宫左谕德杨士奇等文官也极力劝阻。

    燕王府旧将,那些公侯大将则大多是赞成的。赞同吞|并安南国的人里,也有文官,其中主张很明确的文官便是翰林院的胡广。

    就在诸臣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时,解缙站了出来,忽然冷冷地注视着胡广道:“把猪看好?”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刚刚还在议论纷纷的御门里,马上安静了下来。宝座上的朱棣脸色也是十分难看!

    看好猪这个段子,在京师官场上流传甚广。说的是“靖难之役”刚刚结束、燕师攻破京师时,之前还慷慨陈词要殉国的状元郎胡广出门前,对家人叮嘱了一声:外面乱得很,要将猪看好。此话一时间就变成了笑谈,众官都说一个要殉国的人,连头猪都舍不得,这不是笑话吗?

    所以解缙一说出猪的段子,大伙儿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刚才大家都在就事论事,只谈不同的政见主|张,解缙直接开始攻击别人的人品了,叫人说甚么好?

    朱棣当然也不高兴,一声不吭脸色却很不好看。不管那胡广的节|操如何,既然胡广已经是永乐朝的大臣,岂能当众被人侮|辱?!

    大臣杨士奇本来和解缙一个主张的,这时也劝道:“解学士,咱们只谈事。”

    解缙怒道:“杨谕德说得对!我们都在谋事,急国家之所急。胡侍读可好,不管对错黑白,一门心思只知揣摩上意,此等误国作为,我等羞于与之为伍!”

    胡广顿时面红耳赤,诸臣则愕然。

    刚才朱棣还忍得住,这时实在忍无可忍,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掌按在御案上,“哼”了一声。他还是没说什么话,径直起身离座了。

    大伙儿没商议出个结果,只得陆续行礼道:“臣等恭送圣上!”

    朱棣刚走出御门,便回头大骂了一声:“他|娘|的!俺要这……”

    跟着出来的太监狗儿躬身立在那里,似乎正在等着怒不可遏的皇爷一句话,就要了那解缙的狗命!

    这个狗儿是司礼监太监,并不是王狗儿;王狗儿另有其人,乃御厨当差的宦官。不过俩人相同之处,都是“靖难之役”中立过功的阉人。

    朱棣抬起手,却留了半句话,并没有说甚么狠话,轻轻把手又重新放下了。

    朱棣常常非常暴|戾,但他是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

    他现在忍了一口气,却依旧非常生气。解缙说得确实没错,那胡广还真猜准上意了,但是当众这么说出来,实在叫人太难堪……既然皇帝已经心里有数,还找那么多大臣商量个甚么,那不是虚假得很?

    解缙那厮不仅把胡广骂了,朱棣感觉自己脸上也发烫。

    但朱棣竟然忍住了。毕竟解缙就是那个性子,不止一次让朱棣不痛快。如果现在杀了解缙,朱棣以前的多次忍耐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朱棣想了想,对狗儿道:“俺用不了姓谢的。安南那边正缺大量官吏,带话给吏部的人,把解缙的名字加上。俺眼不见心不烦!”

    狗儿立刻鞠躬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吩咐另一个宦官道:“天儿还下着雨,你去把那些安南人安顿好,不用大张旗鼓。”

    他安排罢,径直坐御辇进了乾清门,然后右转步行上斜廊,到东暖阁去了。

    朱棣走过隔扇,在里面那张太|祖、建文都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似乎在平息刚才的情绪波动。

    安南国的事儿,高煦和张辅干得非常好!不到一年时间,他们不仅攻下了整个安南国,还悬赏抓住了胡氏父子等一干逆贼。

    等到献俘京师、当着各国使臣天下官民的面,将那些逆贼斩首以儆效尤,那真是非常能宣扬皇帝威名的事。朱棣想到这里,刚才的不悦很快就散去了。

    不过高煦似乎并不主张吞并安南国。

    朱棣寻思了一通,抬头看太监狗儿还侍立在旁边。这狗儿也是朱棣的心腹,靖难之役时提着脑袋卖命的宦官。

    “就你了,你准备一番,快马去一趟安南国。”朱棣道,“传旨,叫高煦把他麾下的人先撤回卫所,然后带兵押解俘虏回京。”

    狗儿忙道:“是。”

    朱棣又道:“传完了旨,高煦与你说话,你就对他说,皇后身子不好,他这次回京正好也看看他母后。俺也有一些话,想当面与高煦说。”

    狗儿立刻应答道:“奴婢记住了。”

    朱棣想了想又道:“对了,那个安南国陈氏王后,声称有个儿子,妇人的话不可信,那孩儿的身份也难以证实。叫高煦别管那事,他起身回京后,安南国的事儿叫张辅先管着。”

    狗儿认真地复述了一遍,告退走出东暖阁。

    朱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手在砖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又侧目看了一眼上面的墙壁。旁边另一个宦官见他的眼神,马上走过去,拉开了墙上的帷幔,露出了一面巨大的地图。

    朱棣依旧背着手,昂首站在墙壁前面,久久凝视着他的地盘。

    ……宦官狗儿先给翰林院传了旨,让他们写好内容,等明天拿到御门用玉玺,然后就是圣旨了。狗儿要等到拿到圣旨,这才赶紧动身南下办差。

    安南国离京师很远,不过钦差走官道,时常换着快马,需要的时间比大军短得多。



    此时才三月间,安南国的东西两都正在下雨。*随*梦*小*说 .lā雨季还没到来,越往后雨水越多。

    朱高煦离开西都清化前,见过张辅一面。张辅的气色很好,此役大胜让他十分开心,他正等着升官加爵。

    不过朱高煦作为主帅,与张辅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反而有点提心吊胆,内心里隐隐不安。

    云南府护送安南王子陈正元的人马刚到鸡岭关时,朱高煦就得到消息了;他带着人马返回升龙,还是比云南来的人晚了一步。

    连续几天的雨水让升龙城外的道路泥泞不堪,待朱高煦进了内城,很多街面铺了砖石,路便好走多了。王宫附近的房屋被雨水冲洗了一遍,湿|润的空气中没有一点灰尘,整座城池仿佛被洗了一遍更加干净。朱高煦走进作为中军行辕的一片建筑群,很快见到了段雪恨。

    他嘘寒问暖了几句,问道:“安南国王子没事罢?”

    段雪恨轻轻点头,说道:“他在王后那边。我还为沐小姐带几句话……”

    “稍后再说。”朱高煦道。

    他遂走向王后陈氏住的院子,见到王后母子俩正在檐台上。王后蹲在那孩儿的面前,亲手给他擦着鼻子,一副母爱的场面出现在朱高煦的面前。

    陈氏转头看见了朱高煦,她站起身,牵着那几岁的孩儿沿着屋檐下的廊道走来。她执礼道:“恭贺汉王殿下大捷。”

    朱高煦无甚喜色,点了点头道:“这阵子王后在升龙可好?”

    “挺好。”陈氏微笑道,又把孩儿拉过来,柔声用安南话说了一声。那孩儿便有模有样地拱手道:“多谢汉王。”

    朱高煦看着孩儿笑道:“好,会说汉话了。”

    孩儿仰起头,瞪着眼睛瞧着朱高煦。几岁的小孩甚么都不懂,对朱高煦十分友善。

    朱高煦转头对陈氏道:“张辅派人回京报捷,弄了一张万民表,还带上了几个安南人,都是投降之后被收买了的。我也写了奏章,言明陈正元是前国王陈日煃之子。安南国何去何从,只等我父皇才能定夺。”

    陈氏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沉吟片刻,忙道:“汉王殿下对我们母子已有厚恩,不管如何我们都十分感恩。”..

    朱高煦淡然道:“王后请放心,我父皇乃雄才大略的明主。既然安南王子名正言顺,父皇当然会作出英明抉择。此事不仅能帮助陈氏复国,于大明朝也颇有益处。”

    陈氏听罢,好言道:“汉王舟马劳顿,请进厅堂坐会儿歇口气。”

    朱高煦摇头道:“我先回去把这身甲胄换了。王后再等一等,有消息便告知你。”

    陈氏送他出院门。朱高煦来到几个月前自己住的房子里,宦官曹福等人进来帮他把盔甲卸下。他便轻轻挥手示意大伙儿回避,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看了段雪恨一眼道:“沐小姐有话?”

    段雪恨道:“我离开云南府城之前,见过沐小姐一面。她说,圣上之意,要将她嫁给赵王。”

    “啊?”朱高煦吃惊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他刚刚才坐到椅子上,很快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段雪恨没吭声,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沐府居然还能和皇室联姻?以沐晟之前的处境,皇帝显然是要拉拢沐府……

    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朱棣想用沐府在云南牵制平|衡他!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原因,那就是他会被调走,朝廷只能先拉拢沐府镇守云南。

    整个云南布政使司的土人比汉人多得多,朝廷若是部署不当,麻烦会不少。沐府十几年来能镇住局面,功劳事实摆在面前,没有比沐家更适合的人了。

    因为沐府还有作用,所以皇帝暂时的拉拢并不奇怪;将来沐晟会不会被算旧|账,那就难说了……朱高煦知道,即便是大事、很多时候也只能先顾着眼前,并非事事都能长远打算。

    而且他的父皇朱棣还面临着北方的隐患,也许还想继续利用朱高煦这个儿子!

    前阵子朱高煦在清化和钱巽聊过国事。大明虽已把元朝势力赶出中原,但蒙古诸部还有隐患,太祖时期多次大战仍未收服。

    “靖难之役”时,朱棣为了造|反,调动了北平近左许多卫所的兵力;而建文则撤了大同代王、宣府谷王、辽东辽王在北边的藩国。永乐朝后,朝廷封宁王于江西。

    所以而今大明朝北方的问题,比洪武时期的局面恐怕更严重。朱高煦感觉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父皇似乎一时半会还不会让他虎落平阳。

    朱高煦又想起作为联姻工|具的沐蓁,与她之间的历历往事,他心里愈发难受了,还隐隐感觉羞|辱。

    他的三弟高燧有王妃的,乃燕王府旧将徐章之女、何福侄女。高燧成婚几年了无子,这种事在古代是大事,显然赵王妃因此被休。

    就在这时,段雪恨开口道:“对了,沐小姐还说了一句话,我不确定她是甚么意思。她说,她心里很羡慕我。”

    朱高煦听罢愣了一下,心道段雪恨身世凄惨,有甚么让沐蓁羡慕的地方?他忽然想到了一点,不经意间与段雪恨四目相对,俩人似乎想到一块儿……

    段雪恨能经常待在朱高煦的身边。

    一时间朱高煦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好像僵了一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朱高煦循着那意思想下去,愈发觉得难以释怀。

    以前他想起沐蓁,只是觉得那次在梨园不小心看光了她的身体不太好。但沐蓁对段雪恨说的那句话,分明是在表露心迹罢?

    沐蓁身为侯府长女,名正言顺的亲王妃不做,竟然羡慕跟在朱高煦身边的一个随从?这时朱高煦细思之下,才想起每次她看自己的眼神,确实分外不同。时至今日,朱高煦才幡然明白她的真心。

    朱高煦的脸上愁云密布。旁边的段雪恨可能也猜到沐蓁的意思了,所以刚才段雪恨说的是“不确定她甚么意思”,而非“不知道”。

    通常朱高煦遇到不痛快的事,首先是想办法解决,而非伤春悲秋。这次也不例外,但他想了半天,仍然毫无法子。

    哪怕是皇帝的嫡子、功劳很大,有时也根本没法恃宠而骄……不然,皇帝会猜忌:你不愿俺拉拢沐府,你早就瞒着俺和沐府结党,一个鼻孔出气了?

    而且沐晟舍得下这么好一个机会,非得让女儿给汉王做妾?

    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代,甚么儿女之情都是忽略不计的,唯有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文才会唱诵,只是在饭饱酒足之后的消遣罢了。反而在更古老的时候,诗经、诗赋都会传颂。这时如果朱高煦站出来说美人真心可贵,估计会被父兄大臣们笑掉大牙!

    门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声音不大,却一刻也不消停,叫人烦躁不安。朱高煦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好像空气一片浑浊呼吸不畅,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光景,踱步走了出去。

    然而门外并没有想象中的凉爽,雨幕中一丝风也没有。朱高煦下意识伸出手,接着从瓦隙间淌落下来的积水,“唉”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宫里的太监狗儿到达了升龙城,传旨来了。

    这一场小雨还没停,狗儿说到中堂宣旨。不过朱高煦冠服将狗儿迎入院子,跪在了院子当中,先接了圣旨,身上淋湿了一片。

    礼仪罢,他这才与狗儿寒暄起来,请这个太监到中堂入座,上茶上了点心。

    狗儿径直说起了安南国王后母子的事,声称王子陈正元的身份没法确定。皇帝叫朱高煦不必理会安南国的事了,好生办好自己的事。

    朱高煦心里更加不满、也不觉得父皇的决定有道理!

    之前他听说父皇朱棣要把沐蓁嫁给高燧,心中已是怨愤交加,却又没法腹诽父皇有错;因为那桩联姻,换一个角度想是有道理的,只是不合朱高煦等少数人的心思。但是父皇这次无理否决陈正元的身份、执意要马上吞并安南国,朱高煦不敢苟同。

    朱高煦早就想过很多遍,就算朝廷垂涎安南国的土地,此时也不该太急。朝廷显然是要尽快经略北边边防的,为避免南北两线作战、国库不支,不是应该先稳住南方再说吗?

    如果大明急于吞并安南国,不管结果如何。朱高煦可以确定:安南国的战争还没完!

    何况朱高煦为了陈氏宗室的事,前后忙活了很久,而今显然是白忙活了。他甚至在陈氏面前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样,这下已无话可说。

    “王爷?”狗儿的声音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这宦官一眼,忙道:“父皇必有远虑,我在尽力理解父皇的苦心。”

    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在发烫。不过他也没办法,毕竟做过那么久的父子,朱高煦了解一些朱棣的性格。朱棣最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的心意,在“靖难之役”获胜登上帝位后,这一点更加明显。

    在于事无补的情况下,朱高煦根本不想自讨没趣。



    上次朱高煦刚回升龙时,受王后陈氏邀请到厅堂上坐,他没有接受;而今天他主动去拜访了陈氏,因为朱高煦觉得现在的境况有点对不住她。

    这一场雨连绵下了好些天,到处都非常潮|湿。朱高煦把伞收起来,放在了房门外,他又回头看一眼,天色黯淡仿佛要天黑了似的,可是时辰才刚到午后。

    陈氏请他上坐,俩人寒暄了几句。朱高煦沉吟片刻,终于说道:“朝廷不愿承认陈正元的王子名分,安南国可能要设置三司州县,直接纳入大明朝廷的治理范围。昨天我接到圣旨,要尽快押解胡氏父子等人进京,恐怕不能再管安南国的事了。”

    陈氏听罢瞪着眼睛,神情变幻不定,她许久都没有回应,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朱高煦自然也不会怪罪她失礼,当别人忽然感到很失望、情绪不定时,他不会计较这等琐事。

    这时朱高煦想把圣旨拿给陈氏看,好让她相信自己说的话。

    因为前世他无节制地赌|博,无力维持信用,长期以来是不被人信任的,所以下意识总想努力证明自己的话……不过他终于忍住了到嘴边的话。现在朱高煦似乎不需要再这样做,他的身份、以及一向比较讲诚|信的言行,都能让陈氏相信他的话。

    “我今天来,是想向王后告歉。”朱高煦又道。

    陈氏终于开口道:“汉王殿下为何要这么说?”

    朱高煦没吭声,他觉得无须解释,解释起来也不好谈清楚。他顿了顿道:“不过我不能反抗父皇的圣意。”

    陈氏低头“嗯”了一声。

    俩人有好一阵静静地呆着,似乎都在各自想着心事。朱高煦这会儿也忍不住想了很多……

    乱糟糟的心绪中,他竟然想到了一个笑话。说的是佛家子弟和儒家子弟在一块儿谈论,僧人说:众生平等,为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儒士一拍桌子道:你个大逆不道的人!

    后世的笑话只是个笑话,但在现在可不一样。维持着世间秩序数千年的东西,最关键的,恐怕就是孝道了。那不仅是儒生的问题,连《水浒传》里视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徒李逵,也得孝顺他|娘。

    如果一个儿子敢公开反对他的爹,这种事已非对错问题,定会上升到挑战世间基本道|德的高度!

    所以朱高煦从不觉得,在这种世道违抗父命能有任何结果。更不想为了安南国的事,奋力为对错抗争。作为儿子,能做的无非是行事乖张、不听话,人们只会指责他恃宠而骄、耍泼胡来而已,根本没人和他讲道理。

    便是朱高煦以前悄悄救走了瞿能等人,也不是为了武力对抗他父皇,他防的是以后的人。

    战争就像赌|博,如果赢的机会太小,那便成了博|彩。朱高煦以前是赌徒,但他也不会豁出身家性命,全部去买彩票。

    就在这时,陈氏的声音道:“妾身失礼了。”

    朱高煦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发现陈氏也在瞧着自己。她那眼窝比汉人女子稍深,一对清亮的眼睛却是越看越让人爱怜。

    她轻声道:“我未怨过汉王,也无法强求甚么,你不要多心。事已至此,还有甚么办法呢?我们母子只好认命了。”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这时陈氏竟然勉强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朱高煦完全不明所以。她看着朱高煦,脸颊上隐隐有红晕,接着缓缓抬起纤手,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她里面穿着宽松的交领,做出动作时,手指不经意间拨|开了一点领子衣料,锁骨便被朱高煦看到了。她的胸襟撑得不太高但很宽,靠近锁骨下方的肌肤也很柔|软丰腴。朱高煦的目光忍不住盯到了她的交领,陈氏玉白的耳朵也渐渐微红。

    朱高煦顿时感觉呼吸有点不畅。不过他心里还很清醒,一时间觉得有点奇怪。

    陈氏几个月前就落入朱高煦手里,不过她恪守礼法,朱高煦自然没有为难她。虽然未曾蒙面之时,朱高煦心里有点期待一睹王后芳容,但他最主要还是为了正事。

    之前陈氏有求于己,却始终守礼。而今要为她们母子恢复名位的事情失败了,她为何反而如此?

    朱高煦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心道,要是我想对她怎么样,之前轻易就能要|挟她就范;而今何必再纠缠不清?他更不了解陈氏此时的举动意图,万一她是想以此交换,希望朱高煦回朝为她们再争取一下。他做不到,如何收场?

    于是他端起了几案上的茶杯,揭开杯盖瞧着水面,避开了她的目光。

    过了一会,朱高煦才开口道:“大军克日班师,汉王府护卫先行。王后可否愿意,随护卫去汉王府?我担心你们留在升龙不利。”

    他说得很谨慎,并未明言安南国可能会继续战乱。

    陈氏也很知趣,早已端正地坐直了身子,好像刚才那细微的神态动作都没发生过,避免了被拒绝的尴尬。她犹豫了一阵,上身前倾,终于答道:“多谢汉王庇护。”

    她说罢目光如同有形的事物,时不时从朱高煦脸上抚过。朱高煦看不懂她的心思,毕竟人又不会读心术,最多能从神态猜到简单的喜怒哀乐情绪,她那复杂的想法,他如何得知?

    朱高煦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心道:我快要离开安南国了,与她保持一点距离甚好,免得离别时牵挂不舍。

    ……朱高煦军中的文官宦官有近三百人。有朝廷圣旨、主帅军令,对于撤军之事,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于是中军行辕即刻开始安排诸部从升龙、清化二地撤兵班师。

    原西路军十万人大多都是四川都司、云南都司两地的卫所兵马。大军自安南国到云南,一些人再从云南返回四川诸卫所,沿途的道路狭窄多山,都不太好走。中军议定分批出发。

    汉王府护卫军大部人马,由王斌、刘瑛二人率领回云南府城。朱高煦还写了封信给王妃郭薇,叫宦官曹福带着回去。他亲笔告诉郭薇,等进京献俘之后,他很快就回昆明。

    接着朱高煦安排护卫指挥韦达,率一部王府护卫随行进京;另外跟着他押解逆贼胡氏父子等罪人的军队,大多是浙江、江西等地的卫所将士。如此调遣,等完成押解使命之后、进京的卫所军返回各自卫所就近了。

    朱高煦率众先行离开中军行辕,陈氏没来送别。但他刚出大门,掀开马车帘子时,便发现一袭白裙正在一栋楼阁上面,果然是陈氏站在那里。

    俩人远远地看着彼此,此时已无法道别。

    一路人马近万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升龙城城门。送别的人群里有大量武将文官,连张辅也从清化赶回来了。

    大队人马走了近十里地,来到大路上一道木头牌坊旁边,军队便暂且停止了前行。路边有一间草盖的敞屋,张辅等人将朱高煦迎入屋子里。那草屋虽然陈旧破败,但此时许多文武官员连进屋的资格也没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汉王殿下一路平安无事。”张辅端起一个武将送进来的酒水。

    朱高煦也接受了他的好意,笑道:“胡氏逆贼乃新城侯所获,今番我父皇下旨,叫我押解回京,我这算是借花献佛罢?”

    张辅陪笑道:“不敢不敢。征安南之战,汉王坐镇中军运筹帷幄,末将等皆受汉王恩惠。”

    朱高煦听罢不动声色道:“待新城侯回京,论功应加国公之爵了。”

    张辅忙道:“末将不敢居功。”

    话虽如此,但彼此心里都是清楚的。当年邱福、朱能、张玉乃燕王府最亲信的大将,功劳也差不多;张玉战死,其他人都封了国公。张辅如今又在安南国立了大功,皇帝给他加爵到国公几乎是必定的事。

    说了几句话,朱高煦便道:“新城侯就此留步,不必远送。今日大军还要赶路,他日咱们在京师重聚,再徐不迟。告辞了!”

    言罢草棚里的几个人都饮了一杯酒,朱高煦走出门,叫上身边的段雪恨重新上了马车。过了一会儿,他挑开车帘时,见张辅仍站在路边目送,朱高煦也挥了一下手。

    二人一起在安南国半年多,相互间有些争斗,但总体上张辅还是个很守军中规矩的人。而今一声道别,以前的些许不快似乎都已抛诸脑后了。

    今日的天气已经放晴,天空一片清蓝,阳光明媚。大路两边,一望无际的肥沃平原,稻田里早已绿幽幽一片。除了路上的明军人马有些喧嚣,四面原野上都十分宁静。

    朱高煦的人马第一天走到了大江南岸扎营,然后次日坐水师的战船渡江。

    他们回京的道路是走北江府、坡垒关(镇南关)进入大明境内广西布政使司地面,然后走广西的驿道直去京师。

    前方还有几千里的路,朱高煦估计行军没有三个月很难完成。



    高煦的人马走到了哪里、朱棣早就得到禀报了,他最近的心情很好。

    明天朱棣就能接受献俘。这是“靖难之役”以来,明军取得的第一次巨大胜利,大明官军不仅迅速灭掉了安南国,还活捉了贼首胡氏父子及一干大臣,结果大善。

    几个月前派去给高煦传旨的宦官狗儿,也早就回京了。狗儿将高煦唯皇帝马首是瞻的态度禀奏,朱棣心中甚是满意。

    这高煦,不仅能耐了得、还非常听话。儿女听话孝顺,上到皇帝、下到百姓,对这种事都会感到很欣慰的。

    酉时的钟鼓之声已经敲响了,朱棣从宝座上站起来,走出御门。朱棣往东边看了一眼,刚才一直在寻思高煦的事,忽然间他又想去看看皇太孙瞻基。

    朱棣便对身后的宦官道:“径直去春和殿,无须派人去告诉那边的人了。”

    宦官道:“奴婢遵旨!”

    御门就是奉天门,此时朱棣正站在奉天门北边的台基上,他上了御辇,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先向北行。接着一行人在奉天殿前面的砖地广场上向右转,然后东行一会儿就到文楼了。文楼出去就是皇城里的另一个区域,东宫春和殿就在这边。

    因为事先没有人去禀报东宫,朱棣的御辇来到春和殿外时,宫人们都很惊讶,急忙在门口两边跪伏行叩拜之礼。

    朱棣下了车,走进春和殿后便问:“瞻基在何处?”

    一个宦官道:“回皇爷,皇太孙写完了字,在水池那边玩哩。奴婢立刻去请皇太孙前来迎驾!”

    朱棣摇头道:“俺就知道他爱顽,正好俺也想走走,这就过去罢。”

    一行人便往春和殿里的池子那边去了。没一会儿,太子朱高炽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跪伏在路上道:“儿臣方从文华殿回宫,不知父皇驾到,请父皇降罪!”

    朱棣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或许高炽那肥胖又有点撅的姿态、实在没什么看头。朱棣只道:“起来罢,俺不怪你。”

    高炽忙道:“儿臣谢父皇宽恕。”

    没一会儿,朱棣就看到瞻基过来了,九岁的孩儿果然还很顽劣,只见瞻基双手都是泥污。这时瞻基老远就喊道:“皇爷爷,皇爷爷……”

    朱棣“哈哈”笑了一下,周围几个人也陪笑起来。在这偌大的皇城内,唯一不怕朱棣的人,恐怕反而是他的孙子朱瞻基了。

    瞻基完全没有别人的唯唯诺诺,上来先磕了个头,立刻就抓住朱棣的大手道:“皇爷爷看我捏的泥人儿,他们还能打架!”

    朱棣的手上顿时沾上了泥污,不过他也不计较,笑吟吟地让瞻基拉着走向池边。

    朱棣看着水池边的转头上放着的泥人和泥动物,回顾左右笑道:“瞻基像俺,俺小时候也爱顽这个。”

    太子高炽躬身侍立在好几步外,不敢开口说话,不过皇帝喜欢瞻基,其实对太子是好事。旁边的宦官倒是附和了一声。

    朱棣低头摊开手,看了一眼手掌上的泥污,便转头对站在旁边的太监王狗儿道:“去挖一些泥来。”

    王狗儿抱着拂尘拜道:“奴婢遵旨。”

    朱棣对瞻基道:“皇爷爷给你露一手,哈哈!”

    皇帝平素在宝座上都是非常严肃而可怕的,他虽然年近五十岁了,此时在孙子面前却露出了一丝童心的模样。大伙儿见皇帝高兴,都面带应景的笑意地,没那么紧张了。

    凉风抚绕,水波荡漾,春和殿里,一时间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气氛。

    ……

    朱高煦离开升龙城时还是春天,待他率军进入直隶境内,已经是盛夏时节。但是安南的春天和京师的夏季,似乎差别不是很大。

    大军行至仙人矶,已是旁晚时分,朱高煦下令扎营休息。军中无人有异议,此番进京献俘,大伙儿在外面歇一晚,明早便好换身衣裳、准备一番仪仗,还是有必要的。

    朱高煦在行辕门内踱来踱去,似乎在等着人。

    不多时,果然一个戴着大帽的汉子进来了,正是王府护卫武将陈大锤。朱高煦马上招呼他进门说话。

    走进厅堂,朱高煦屏退左右,又带着陈大锤走进里面的卧房里。陈大锤把大帽摘了下来,鞠躬沉声道:“王爷,末将在玉器铺逗留了好几天,那几个人陆续都来过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大锤小声道:“最先来的是个个子矮小、面目白净的后生,俺以前见过他。俺便问他,京师境况何如?后生道,军国大事他不知道,皇城内外都很太平,不过听说皇后卧病有几个月了。”

    朱高煦心里清楚,那个后生正是杜千蕊的弟弟杜二郎,现在在锦衣卫当差,化名为杨勇。他母后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不过听起来现在更严重了。

    陈大锤接着道:“第三天来了另一个人,乃驸马的儿子王贞亮;又过了两天,还来了个年轻文士模样的人,都是末将见过的。俺问他们同样的事儿,他俩的话也差不多,说是最近上朝见过圣上,朝中经常在争议安南国之事。”

    朱高煦听罢松了口气。

    他本就是皇帝的儿子,京师也算他的家。可是不知为何,几年没回来过了,竟有几分陌生感;又或是要见父皇朱棣,他忍不住感受到了压力,所以有点谨小慎微。

    朱高煦道:“陈把总去罢,歇口气,明日一早咱们就进京!”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遵命。”

    ……次日一早没出太阳,天上的云层很厚,好像要下雨,却还没下来。

    不过没有了盛夏的火辣阳光,路边来围观的百姓就更多了。一部分京官迎出了京师十里地,朱高煦换乘名叫“象辂”的豪华大马车。

    护卫精骑衣甲鲜明,铁骑开路,大路上只见头盔上的红缨晃动,非常漂亮。随后的仪仗迤逦而来,阵仗极大非常繁复,有各种牌、伞、盖、杖、旗、刀剑礼器,鼓、锣、管、铜角等乐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朱高煦便是亲王,但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些排场仪仗的规矩,如此复杂,谁有心思仔细地一一理会?所以有时候一些文官弹劾他逾制、便是礼仪规格超了,他也感到非常无奈;根本就看不懂,他怎么知道逾制没有?偶尔长史府的文官会提醒,但显然长史府文官也不是每次都能发现问题。

    朱高煦现在乘坐的这辆马车十分豪华,马车前后还有黄色伞和盖,就像是天子车驾一样!区别只是马车上的装饰不同,伞盖上的花纹有细微差别。甚至他身上穿的团龙袍服,图案和皇帝穿的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

    仪仗之后便是甲兵环绕的一行囚车,装着胡氏父子及其重要大臣罪|犯。征安南国之前,朝廷很重视舆情,激起了朝野官民对胡氏逆贼的愤恨唾弃。此时胡氏等人进京,大路两边民情激愤,非常喧闹嘈杂,许多人还往囚车上扔东西。

    朱高煦挑开车帘一角,看到有些人骂得特别凶,怒不可遏的模样,好像胡氏逆贼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又或对他们的切身利害造成过甚么影响似的。朱高煦不禁心道:关这些人屁|事?

    或许人们只是借这样的机会,发|泄平日里的其它不满罢了。

    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到达正阳门,前来迎接的官吏更多了,还有朝廷里的勋贵和部堂级别的大臣。朱高煦从象辂上走了下来,与诸文武见礼,便想走回马车上。

    就在这时,人群前面的官员金忠请上前说话。那金忠也是老熟人,旧燕王府的心腹谋士,而今已官职兵部尚书,朱高煦便招手让他过来。

    金忠走近了,旁边的段雪恨警觉地观察着金忠。朱高煦倒神情自若,他知道,这金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且彼此早就认识了。

    金忠站正了身体,道:“圣上有旨,囚车进城后先交给锦衣卫,待三司法定罪之后再处置,尔后昭告天下。汉王殿下一会儿从东华门进皇城,立刻去坤宁宫。”

    朱高煦神色一变,小声问道:“我母后……”

    金忠道:“下官未曾去过后宫,无可奉告,只来传圣上的旨意。”

    此时周围很嘈杂,朱高煦便简单地行拜礼道:“儿臣领旨。”

    金忠这时才从刚才的位置向旁边走了两步,作揖低声道:“不过下官听到些风声,皇后凤体似乎不虞。”

    朱高煦一脸担忧的模样,不全是装的,只不过他早就通过京师的奸谍知道这事儿了,金忠带的话验证了奸谍的消息可靠。虽然他对徐皇后的亲情不是那么深,但徐皇后是个慈爱的人,有她在,皇室的亲情就能多几分温情,所以朱高煦真心希望她身体能好起来。他急忙说道:“我一到皇城,立刻进宫去看望母后。”

    他说罢重新上了象辂。前边的精骑、仪仗继续行进,朱高煦的大马车也随后从正阳门甬道入城,城门早已洞开,城门附近简直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汉王殿下,请!”金忠做了个手势。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东华门的城楼,便抬腿走了进去。

    他是从东安门进的皇城,那时所有随从都止步了,皇城里不是甚么人都能进来的;然后没走一会儿,朱高煦便和金忠一道进这道东华门了,里面就是皇宫。

    进了东华门,朱高煦才忽然感到哪里有点蹊跷。

    平常文武官员进宫,确实很少走正南面的路,那边比较远;要经过洪武门、承天门、午门才能进皇宫,洪武门和承天门之间的千步廊大街,就大概有一千步远。

    不过,文武是分开走的,武官一般走西华门,朱高煦属于宗室之列,但他以前进宫也多走西华门。

    他想了一下,因为此行是金忠带他进来的,那金忠是文官,所以走东华门倒也说得通。

    朱高煦又走了几步,才忽然捕捉到了、内心里那一闪而过的一丝蹊跷究竟是甚么……父皇下旨,为何非得如此细致,细到规定朱高煦走哪道门进宫?

    一时间,朱高煦便感觉有点心神不宁了。不过他没吭声,只是留意观察着周围的景象,但甚么也没发现。

    或许他太紧张了罢,所以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能多心。

    他又心道:不过是进宫一趟,看望母后而已。朱高煦的爹还在位呢,普天之下,除了他的皇帝老爹,谁还敢对他怎么样?而且朱棣那么厉害,谁又敢冒着诛灭九族的大罪矫诏不成?

    朱高煦定住神,抬头挺胸向文华门西边河上的那道桥走去。

    他心里自嘲:进个宫就跟上战场一样的感觉!

    战场上就是这样的,实力碾压的战役还好,若是有点势均力敌的时候,带兵的人心里通常都非常之紧张。各种真的假的禀报、各种部将幕僚的看法,会叫人忍不住担忧。这时候如果没法定住神,就极可能失去担当后果的胆量,左右摇摆难以拿定主意。

    朱高煦和金忠二人过了桥,再往北走一会儿,就到文楼了。

    从这个地方要出宫,只有两道门,第一道是就是朱高煦进来的东华门;第二道就是走午门那边的左殿门,出左殿门就在午门里面了。而从此地,要进宫也只有两条路,第一道就是文楼,进去就是奉天殿外面的广场;第二道是走北面谨身殿后面的小门,进去就是乾清门外。

    不过宗室和大臣进宫一般都走文楼,北面的小门多是宦官宫女走。

    金忠径直靠西的路行,果然他要带着朱高煦走文楼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身材瘦削的宦官,迎面正向这边过来。

    朱高煦又感到了一丝蹊跷,因为他是亲王,即便是皇宫里的奴婢看见他、都要马上避道,而那宦官还在继续向前。

    朱高煦沉住气仍然视若无睹,反倒是旁边的金忠眉头一皱。等那宦官走近,金忠率先开口道:“你不懂规矩?”

    那宦官年纪不大,可能也就是十余岁的模样,朱高煦感觉有一点面熟,但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宫里的这么一个宦官。

    小宦官弯下腰,但没答金忠的话,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又瞧了他身上的五爪团龙图案,问道:“您是汉王殿下?”

    朱高煦道:“正是。”

    金忠道:“这奴婢不懂规矩,汉王别理会他,咱们先进宫去……”

    朱高煦站在原地,抬手止住金忠道:“他好像有啥事,何必急这么一小会儿?”

    小宦官忙道:“正是,正是!奴婢正有句话要说给汉王殿下听。”

    金忠已经不耐烦地挥手,十分生气道:“这里容得上你说话?快滚!”

    朱高煦没好气地看了金忠一眼,不想与他多说,只招手道:“你过来告诉我。”

    小宦官弯腰上前,朱高煦个子高,便俯下身好让小宦官够得着他的耳朵。小宦官拿手捂着嘴,把嘴靠近朱高煦耳边悄悄说道:“池月真人是我的大姐姐,当年在灵泉寺池月真人救的小和尚、就是我。大姐姐让我告诉汉王,宫里可能出了事,叫你多留心一点!”

    朱高煦听罢心下一惊,立刻看向金忠。

    金忠好歹也是兵部尚书、部堂级别的大员,这时神情似乎有点不够沉稳了,目光闪烁忧心忡忡的样子。金忠马上问道:“这奴婢对汉王说了甚?”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他说汉王旧府出了事。”

    金忠道:“这奴婢一派胡言!您在京师的府上也没多少人了,能出啥事?”

    朱高煦道:“我也想知道!不行,我府上有要紧的东西,得赶紧回去看看。”他说罢立刻转身就走。

    金忠急忙说道:“圣上传旨叫殿下进宫,您这是抗旨啊!”

    一时间朱高煦也不知道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方才他刚进宫、就觉得哪里有点蹊跷,妙锦忽然冒险叫人带话过来,他是很相信妙锦的,所以立刻就下定决心先离开此地再说!

    朱高煦脚步不停,转头说了一句:“我父皇说了,叫我某时某刻一定要进宫?我有说过,不进宫了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金忠,发现金忠看见自己走了,非常急。朱高煦更觉得有什么事!

    任那金忠嘴上的道理说出花儿来,他一个文官也拦不住朱高煦,朱高煦只管调头就走。

    这时,文楼里走出来了另一个人,那人道:“汉王殿下,圣上叫您现在就去坤宁宫见皇后!”

    朱高煦闻声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郭资!朱高煦心里骂了一声,他太知道这郭资是谁了……当年朱高煦还在京师没封亲王时,导演了一出如同“话剧”的戏;想利用郭资擅自用军粮赈济山东灾民的事,以此来攻击高炽。

    为甚么郭资干的事能攻击到太子?因为这郭资根本就是太子的人。“靖难之役”长达三年多的时间,这家伙一直都在北平辅佐高炽,俩人关系近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郭资这厮一出来,朱高煦马上意识到:不仅郭资是太子|党的人,这金忠难道不是?金忠虽然是旧燕王府的心腹谋士,但早就站到太子那边了,朱高煦又不是不知道。

    果然郭资一出来,金忠的脸色立刻沮丧得像死灰一样,用埋怨的眼神看了郭资一眼。显然金忠认为,刚才郭资突然从文楼走出来,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朱高煦几乎开始跑起来了,大步快速地向南走。毕竟出宫的两道门,全都在那边!

    一道文华门,一道午门东面的左殿门。朱高煦情急之下,也还没糊涂,很快就决定走原路返回!因为如果走左殿门,出去就在午门内,还得过午门;过了午门,出皇城还要走很久,简直是夜长梦多的一条路。

    此时朱高煦心里是一团雾水,心道:他|妈|的,太子的党|羽究竟要干甚么?!

    朱高煦快步奔走了没一会儿,便远远地看见,那道桥上来了一群人!他再也淡定不了,因为那不是一群普通的人,而是披坚执锐的甲兵!

    这里是皇宫,甲兵居然进来了,他们怎么忽然进来的,这是要谋反还是干甚?朱高煦立刻收住脚步。

    那桥上的一个武将喊道:“汉王殿下请过来,末将有事要禀报!”

    朱高煦听得声音,定睛看了一眼,觉得那武将很面熟。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过身,放下了一切比格和礼仪,提起红袍下摆,径直就开始往北跑。

    他一面拼命奔跑,一面在心里大骂:禀报|你|妈!

    朱高煦虽然武力过人,但他现在穿着一身绫罗丝绸、头上就戴了一顶乌|纱,全身连一块铁片也没有;手里更是手无寸铁,去和一群全副服装还带着弓|箭的甲兵打?

    而且他直觉到这次的事分外严重,完全不同于以前在建文朝逃出京师、发生在涿州驿站的那一架。

    当时建文君臣对付的人,主要是朱棣,追兵将领瞿良材不敢随便伤了宗室,而且建文帝下达的命令肯定也缺乏决心;而这一次,金忠、郭资等人都是原来燕王府出谋划策的老油条,太子的人主要对付的对象,恐怕就是朱高煦!

    所以朱高煦刚才虽然没多想,但立刻就判断出来,对方占尽胜算、而且可能没那么软弱。

    朱高煦向北猛冲而去,那金忠和郭资似乎也有自知之明,没过来拦朱高煦。他们俩文官根本拦不住!

    片刻后,朱高煦才想起刚才喊话的那武将,好像是谭清。朱高煦和这个谭清不太熟,因此起初没马上认出来,不过他以前是见过的。

    谭清只是“靖难之役”时的寻常一个大将;不过他战死的大哥比较出名,出名的方式是喜欢杀俘!有其父必有其子,谭渊那儿子也是个莽夫,没有任何理由动不动就把人打死了,差点被处了死罪,后来不知怎么居然没事。

    这谭清甚么时候变成太子的人的?朱高煦现在根本不知道。

    但谭清肯定是太子的人,因为出现的郭资、金忠都是太子的人。而且谭清居然身穿盔甲手持弓箭,带兵进了宫;这要没人撑腰,他嫌全族的人活得太长?

    朱高煦拼了命跑,他很快跑过了文楼,完全不进去。刚才金忠一直要他进文楼,里面肯定有甚么坑!

    ……朱高煦也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堂堂亲王、皇帝的嫡子,这些人竟敢直接动手!究竟是甚么原因、才能让太子的人愿意干如此严重之事?

    金忠、郭资等人是靠嘴,而谭清这等武将是不讲道理的;所以朱高煦甚么都不争辩,直接使劲全力飞奔。

    那后面追来的甲兵盔甲武器至少几十斤,当然跑不过朱高煦。

    但是,过不了南边那道桥,两条出宫的路都没有了,朱高煦该往哪儿跑?



    妙锦越来越觉得,她的处境已被自己弄得一团糟。

    她在祈福观门外的台基上踱来踱去,时不时看着西边的宽阔夹道,不过没能看到任何动静。整个皇宫仿佛笼罩在一种可怕的死寂之中。

    祈福观外面有一道院墙,东面是高高的红色宫墙,至少有三丈多高(十米);南北都是宫室的墙壁,北面是大善殿,南面是兴庆宫,两处建筑群之间的间隙,形成了一条宽敞的夹道。妙锦住在祈福观这样的地方,所以才会常常感觉很苦闷压|抑。

    今早上妙锦让王寅伺机提醒要进宫的高煦,彼时她没有想太多,只是一门心思牵挂担心高煦。但现在一个人呆了许久,她才渐渐感到害怕。

    ……小宦官王寅早上借送饭的理由,来了祈福观一趟。他说昨晚东宫那边有点奇怪,但他也不敢和别人说,只想着来告诉大姐姐,因为大姐姐是他信任的人,就像亲人一样。

    事情开始于昨天旁晚酉时,管着御厨的太监王狗儿去了御门。王狗儿不是一般的宦官,他是太监。能经手皇爷膳食的人,当然是皇爷的亲信;王狗儿时常去皇爷跟前,这样才能让皇爷更亲近熟悉,若是很久都不能在皇爷跟前露面,肯定要失宠,大家都是知道的。

    昨儿旁晚,王狗儿到御门后面等着,就是想瞧出皇爷今晚想吃甚么,以便挑拣皇爷想吃的菜送去。干儿子王寅也当跟班去了。不过王寅只留在远处,等着他干爹招他干些跑跑腿之类的事。

    接着王寅的干爹跟着皇爷去了东宫,之后忽然有个官儿从东宫那边往左殿门去了。左殿门就是午门东面的一道宫门。

    过了一阵子,那官儿带着另外两个提着药箱子的官,向东宫那边过去,提箱子的官可能是御医。王寅还在等他干爹出来,彼时便感觉有点奇怪了。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王寅等到天黑也没见干爹出来,就自己回去吃饭睡觉。今早王寅到御厨当差,问别的人,干爹来了没有……都说没来过御厨。

    然后有个负责坤宁宫膳食的宦官说,王公公(王狗儿)昨晚应该在东宫,因为昨天跟随皇爷去东宫的人都没回来,在东宫侍候着皇爷哩。

    昨晚太子妃倒是来坤宁宫了,她对奴婢们说,皇爷有事要和太子商议,或许晚些才能走。她过来侍候着母后。

    ……今早上,妙锦听王寅把话说到这里,顿时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皇帝朱棣和他的长子高炽甚么关系,妙锦好几年前在旧燕王府就见到了的,能不知道?朱棣一直都不喜欢高炽,原因很简单,嫌高炽太胖而且走路有点瘸,仪态不太好。

    朱棣登基之后,立高炽为太子,这种厌恶更多了几分猜忌,关系只能更恶劣!在皇室这种父子关系自古就很微妙,鲜有强主不防太子的,特别是如今皇帝身强力壮、太子却年近三十的情况。因为皇帝死了,太子才能登基,皇帝驾崩对太子有利!谁能清楚,满口忠孝的太子心里,究竟有没有等不及了、期待皇帝早点驾崩?

    何况太子住在皇宫里,在皇帝卧榻之侧。种种原因,皇帝和太子的父子关系,都是与别的皇子不同的。

    朱棣会到一个他厌恶、猜忌的太子的宫里,身边只带着一些宦官宫女彻夜不归?

    这些情况,妙锦觉得后宫里不少人都会感到蹊跷,然而从昨夜到今早时间太短,宫人一般是不会多嘴的。这皇宫里不同于外面,地位高的人能生杀予夺宫女宦官,根本不需要过堂和证据,就像主奴关系;平素大家都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担上责任被怪罪。不关自己事的时候,谁敢轻易去管?

    而且就算有聪明的人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事情发生在酉时之后,只有宫里的人能察觉。一个宫人,一夜之间也拿不准究竟怎么回事,那人又能在一夜之间做什么事?

    能做甚么事的人,只有徐皇后!哪怕皇后正卧病在床。所以张氏才亲自跑去坤宁宫服侍皇后?

    还有那两个御医,究竟是去治谁的病?皇帝、太子亦或两个皇孙?

    一大早,妙锦便越想越不对劲!她最关心的人是汉王高煦,一直在关注高煦的事,知道他今天早上会进京。妙锦一时间非常担心高煦,怕他在这种时候进了皇宫,那处境就难料了!

    彼时妙锦没多想,只是下意识觉得,如果汉王有甚么不测,她在这狭仄的祈福观呆了好几年有何意思?她活着又还有甚么期盼?

    她做不了什么事,连祈福观都出不去,祈福观这院子里的几个宦官宫女、也是派来看守她的,肯定是用不上的。只有王寅!

    所以妙锦很快就决定了,告诉王寅,让他设法见到汉王,提醒汉王要小心。而且东宫在皇宫的东南面,召汉王进宫极可能走东华门,妙锦还叮嘱了王寅、告诉他汉王可能走哪些地方。

    ……但是,随着周围可怕的静默持续,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妙锦才为自己也感到了担忧。或许小宦官王寅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王寅是宫里的宦官,跑不掉的;他如果见到并提醒了汉王,这事肯定会有人知道。王寅今早来过祈福观,妙锦被怀疑只是迟早的事!

    想那太子妃张氏本来就对妙锦不满,而今妙锦又在大事上影响了东宫,成了东宫一干党|羽之敌。她觉得在这皇宫里,真的难以苟活下去了。

    何况收养王寅的“马公”还威胁她,她不想听从,也迟早可能被出卖;把以前她为建文朝做奸谍的旧账翻出来,一旦见光,她被清|算是必定的。

    妙锦心神不宁,感觉自己的手脚在哪里都不知道。

    偶尔之间,她心里只有一种强烈感觉,如果这世界没有了高煦、她便会被一种活着非常无趣的无望感充斥,非常难受。

    不过有时候,她又会被死|亡的恐惧和可怕填|满内心。既然有一种活着,与死了差不多,但人又为何要拼命想活着?妙锦难以解开心中这样的难题。

    现如今,她甚至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了,难道她想活就能活?人最无法忍受的感觉,恐怕就是这样了,非常担心畏惧,却完全找不到出路。

    绝望,大抵就是如此。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无法控制自己,唯有听天由命。

    所以妙锦的身体上才觉得,似乎手脚在哪里、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阴霾重重的天空下,清晨的雾还没完全散尽、淡淡地弥漫在宫室之间。

    妙锦站在祈福观的台基上,目光越过小院围墙,忽然看见一抹红色向这边奔来。远看那红色的人影、不觉得他有多快,是逐渐靠近的,但是徒步奔跑也算是很快了。妙锦看到第一眼就觉得身影很熟悉。

    妙锦心里突然一惊,想起了高煦!

    只过了一小会儿,她果然看清、那人正是汉王高煦!妙锦的心里有点发懵,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才听到心跳声“咚咚咚”直响。

    妙锦完全想不明白,为甚么高煦会现在到祈福观,她非常意外。

    万一宫里并没有甚么要紧的事,高煦径直来找她,如何向皇帝解释?但看高煦跑着过来的,可能真出事儿了!那他还往祈福观这死胡|同里跑甚么?

    妙锦怔了一会,回过神来了。她赶紧稍稍提起长袍下幅,快步走下台基。来到院门后面,刚走了两步,她觉得自己的腿也莫名有点无力。

    “快开门!”妙锦对门口的两个宦官道。

    宦官立刻用身体挡住了门闩,警觉地看着妙锦。

    “砰!砰!”木门发出了两声大响。宦官们也有点慌神了。

    片刻后,“哐”地一声巨响,整座门房好像被甚么巨大的东西撞了一下,几乎都要倾塌了!门闩发出“咔嚓”一声开裂的声音。这道小围墙和门房、都是在修建祈福观的时候建造的,院门只是一道薄木板,当然不会像宫门那样厚实。

    “轰!”第二次巨响,院门直接倒了一面!两个宦官躲得很快,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外。

    “呼|哧呼|哧……”喘息声中,朱高煦高大的身躯小跑进来,他的喘气声很有节奏,吸气的声音长、吐气的声音从嘴巴里出来短促有力,保持着十分均匀的速度。

    盛夏的上午,阴天虽然没有烈日,却有点闷热,朱高煦的脸上全是汗。一种遥远却熟悉的淡淡气味扑面而来,妙锦站在他面前恍然若梦。

    “快,跟我走!”朱高煦道,他的声音不快不慢,没什么波动,声音也不大。他说罢继续保持着呼吸的节奏,脚下的步伐也没有停止,原地跑动的模样有点怪异。

    妙锦这才回过神来,她发现高煦的目光火|热,就像一道有形的光,从她的脸、胸襟、腰身扫过。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又抬眼看了一眼东边的三丈多高的宫墙,马上转过身去了,径直向门外小跑出去。

    他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此时此刻只说了几个字,就甚么都没说了。除了那眼神,他脸上的神色非常稳定、几乎是面无表情;身体在跑动活动着,却好像每一块精肉都保持着某种均匀的节奏,很有章法毫无不慌乱。

    妙锦心里对处境依旧迷茫,但不知怎地,一眼看到高煦,她竟然不怕了?!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道理说服她,朱高煦身上每一个毛孔散发的气息、神态、动作、语气,甚至那富有节奏感的均匀喘气儿,都让妙锦在刹那之间就安心了。非常神奇的一瞬间。

    妙锦下意识就听从了高煦的话,跟随他跑了出去。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颤声道:“汉王为何会来这里?”

    朱高煦忽然转身跑到了妙锦面前,径直弯腰撩起了她的道袍下摆,有力的大手抓着袍服的下角、用|劲塞|进了她的腰带里。他直起身道:“我怕后悔。”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转身,道:“尽力跑!”

    俩人一起向西边的夹道奔跑,毕竟从祈福观出来,只有这条路可走。他们很快跑过了大善殿,立刻就到了夹道的尽头,从一道木料镶边的敞门出去,这个地方就是一片空旷砖地的北头。

    西边那道高高的宫墙里面,便是皇宫三大正殿,所以墙外有一片毫无藏身之处的空地。

    妙锦刚奔出夹道这道门,就看见小宦官王寅正站在外面,脸色惨白,一副惊慌不知所措的模样。

    “叮叮哐哐……”她还听到了一阵金属磨|蹭撞击的声音。妙锦一边跑,一边闻声向左转头一看,心里顿时一惊。

    一群甲兵正向北面小跑追赶!难怪高煦刚才很急,连话也不多说半句!

    妙锦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有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兵在追朱高煦;但朱高煦朝这边逃过来时,竟然跑了个来回,到祈福观去接她。

    妙锦顿时真是服了高煦,他被追得满地跑,性命危在旦夕,每一刻都在被追兵靠近一点,他居然还顾得上过来找她。高煦简直像疯了一样!

    片刻后她更惊讶,为何皇宫里会有甲兵?若是寻常之时,甲兵不可能在皇宫这个位置乱跑。

    乱了!乱了!妙锦完全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

    “小子,傻站着干甚?”朱高煦喊了一声。小宦官王寅也急忙跟了上来。

    三个人一起拼命奔跑,往西边继续奔了数十步,来到了奉先殿的门口。这时不仅能听到那些甲兵跑动起来的甲胄撞击声,连气喘如牛的声音都能听见了,简直近若咫尺!

    “进去!”朱高煦好像发号施令的队长一样,简洁地说了一声。

    妙锦信任他,什么也没想进往门里跑。她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光景,见有一个甲士手里还有弓箭,他们显然已经进入了弓箭射程之内。

    有个甲士喊道:“奉先殿禁止入内,尔等止步!”

    好在那些人穿着重甲正在气喘吁吁、忙着往这边卖命地冲,没法拉弓放箭。饶是妙锦不会射箭,也知道拉开军用的弓要很大的力气,一边跑一边拉弓射箭不太容易办到。

    而且妙锦此时也回过神来,这里是奉先殿!里面供奉的是皇室朱家的列祖列宗!即便是那些人撕破了脸,如无重要的人物下令,将士们似乎也不敢轻易对着奉先殿放箭。

    三个人快步奔进大门,果然那些甲兵仍未放箭。“嘎吱”一声响,朱高煦快速地掀大门关上时,外面的人已经冲得很近了!

    妙锦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感觉胸口起伏不停、里面的心好像要咚咚地跳出身体了一般。

    她听到木闩挂上去的声音,依旧是惊魂未定。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就差那么一点时间就被一群甲兵追上了……假若他们在祈福观多说了两句话,多逗留了片刻,又或是稍微跑得慢一点,刚才恐怕就被追上了。

    朱高煦当然不可能把时间掐得那么准,他只能凭估计,并且在冒大险。当他决定冒险去祈福观耽搁一下时,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感到过害怕?现在又有没有感到过后怕?

    或许他顾不上后怕,因为现在的情况也依旧危险。

    大门里只有两个宦官,瞪圆了双目盯着朱高煦,看着他嘴上的胡须和身上的团龙袍,竟然连一声都没吭出来。看那俩宦官惊呆的模样,显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

    这奉先殿通常确实应该没什么人,因为此地不是住人的,而是供奉祖先的地方。大明皇室成员祭祀祖先,有隆重庞大的仪式时会去太庙;而小节日和册立后宫之类的家事,才来奉先殿告诉先祖在天之灵,相当于家庙。寻常没事时,除了负责打扫的宫人,不会有任何人跑到这供奉死人的地方来。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声音道:“到宫殿里面去!”他说罢看了一眼只有一人多高的围墙。

    三人刚才进大门,进来里面是个院子,奉先殿周围修了围墙、与外界隔绝;除了北面那道墙很高,其它三面都是矮墙。而奉先殿的两座大殿在院子正上方,一共两座大建筑分南北排列,都是独立的。

    他们立刻向最近的宫殿门口走去,这时果然已经有个人爬上了正面的围墙,径直跳下来了!那人马上去开院门。

    这时妙锦和朱高煦等三人已经迅速奔进了大殿。

    三人都进来了,朱高煦马上去关闭殿门。厚实的木门一关上,殿室内的光线马上就一片黯淡。这座殿室竟然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幸好里面点头许多油灯和香,不然估计现在都看不清地面了。

    正面的墙壁上,有几个身穿衮服的帝、后的画像。妙锦虽然没来过皇室的祭祀重地,但她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心里是清楚的……画像上的人都是亡者,不仅有太|祖夫妇,还有祖上的几代祖宗。太|祖的祖上都是农民,到死也没见过皇宫长什么样,但现在他们的英灵在阳间已经是皇帝。

    幽暗的宫殿里,油灯橙黄朦胧的光照在那些画像上,气氛非常诡异,妙锦甚至感觉到了好像有股阴|气袭来,浑身也不禁微微一颤。

    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外面就是甲兵,他们被困在这间庙里,简直是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大哭一声,高呼道:“列祖列宗啊!我太|祖皇帝在上,奸人在灵前操戈,他们要害孙儿,要谋反,要倾|覆我大明江山社稷!”

    他的声音非常大,在这封闭无窗的大殿里,简直震耳欲聋。妙锦和王寅都呆了。



    奉先殿大殿里面,朱高煦的哭喊声非常大!便是关着门,门外也能将他的喊声听得一清二楚。汉王在里边向太|祖哭诉,甚么奸人要倾|覆大明江山社稷的话,简直惊人。

    “叮当!”砖地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声音,一个军士手里的樱枪不知怎么掉到了地上!这一下似乎惊醒了周围的军士们,几乎是片刻之间,便响起了一阵丢掉兵器的声音。

    一群明军将士陆续跪伏在了雕龙石阶下面。带头的武将是谭清,见状无可奈何,也跪下了。他跪下后,马上转头对旁边的亲信沉声道:“快去叫金部堂、郭部堂过来。”

    旁边的军士点头,弯着腰起身,往外面走去。

    郭资、金忠二人没等别人叫他们,没一会儿就随后进院子里来了。

    金忠最急,率先快步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大殿石阶下跪着的一群人,立刻就明白了八分。他用力地喘了两口气,又看见院子大门口跪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宦官,便问道:“汉王进那座大殿里了?”

    两个宦官都在点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金忠与郭资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上石阶,在殿门外对着大殿先行了大礼。金忠便开口喊道:“圣上有诏命,要汉王到宫中拜见皇后。汉王却在宫中失仪,抗旨不遵。皇太子闻之,令金吾左卫指挥谭将军进宫,以长兄名义,捉你到皇后跟前认错……”

    朱高煦的声音道:“太子居然能调兵进宫了?”

    金忠回话道:“圣上龙体欠安,已诏令太子暂且监国。”

    朱高煦却马上大叫道:“你们竟敢在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妄动兵戈!必定反了!”

    听到朱高煦一口咬定他们谋|反,金忠脸色十分难看。

    好在奉先殿里、四面不透风,朱高煦慌不择路跑到里边,简直已变成了瓮中之鳖;于是金忠心里已经放心了不少,也不用那么急了,免得落人不敬大明祖宗的口实。

    虽然暂时有皇室祖宗的牌位镇住了大伙儿,但是汉王难道能在里面躲一辈子?

    金忠已完全镇静下来,他不慌不忙地喊道:“外面的将士是圣上的亲军,大伙儿都验视过圣旨,也亲耳听到皇太子说的话了。咱们奉的是圣旨、听的是太子之命,造谁的反?”

    此时金忠已累得浑身酸|软,稍稍歇口气,又道:“汉王勿急,您出来,到皇后跟前认个错,多半就没事儿了。”

    朱高煦的声音道:“本王不信你!你去把太子请来,我亲口问他。”

    金忠听罢转头看了一眼跪伏在后面的谭清,又看向旁边的郭资。郭资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为今之计,似乎只能请太子来了……不然,谁来下令强行撞开供奉了祖宗灵位的殿门?再说这奉先殿的殿门很厚实,附近还不好找东西来撞。

    眼下汉王被关在了里面,唯一的出口被金忠等人守住。此时金忠等已稳操胜券,一切求稳才是上计。

    金忠见郭资点头,似乎也是同样的意思,他便转头道:“谭将军,你派个人去请太子。”

    谭清抱拳道:“末将得令!”

    里边汉王的声音又道:“我等着!”

    金忠忽然想到,那汉王勇武蛮|横是出了名的,若是突然冲出来,自己岂不是要倒霉?他赶紧对着大殿门口拜了几拜,后退两步、走下了石阶,然后与谭清等将士呆在一块儿。郭资回头看了一眼,也跟着下来了。

    金忠对谭清小声道:“不得违抗皇太子之命,汉王一出来,马上不惜一切将他捉住!”

    谭清正色点了一下头。

    金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道:本来不用闹那么大动静的,先前只要汉王一进文楼,甚么都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未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小宦官,坏了大事!等局面稳住了,一定要找那小宦官算|账,查出谁是幕|后指使的人!

    不过幸好大伙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招不成、还有后手。大事虽然有点曲折多磨,最后还是成了。

    到了这个地步,金忠想起昨日酉时到现在,时间不长,可真是惊心动魄!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不知会回想多少遍。

    以前金忠非常潦倒,有一次连盘缠也没有,还是向相士(看手相面相的人)袁珙借的钱。金忠只好给人算八字卜卦为生……但是他怎么也没卜出来,昨晚会发生那样的大事!

    ……昨天旁晚酉时,金忠还在千步廊上的兵部衙门里,他刚离开大堂、正在书房里清点卷宗。这时宦官海涛就来了。

    海涛是东宫宦官,当年太子还在北平做燕王世子时,海涛便在世子府里。金忠没少去世子府,认得这个宦官。

    海涛悄悄告诉金忠,太子请他立刻到东宫议事!

    与金忠一起跟海涛进宫的人,还有月前回京的户部右尚书、兼北平左布政使郭资。三人一道走东安门、东华门进皇城以及皇宫。

    那会儿守卫东安门的是燕山左卫的人,因为刚刚过了酉时,守将便询问他们为何进皇城?海涛说皇爷有紧急要务,传旨召大臣即刻进宫议事。

    当时金忠就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他清楚地记得,宦官海涛在兵部衙门说的是,太子召见,还是悄悄说的……海涛这是胆敢矫诏?!

    本来是比较寻常的一天,因为汉王要押安南国的战|俘进京了、兵部的事儿多,金忠感觉有点疲惫,但还是很放松;而他一进东安门,便浑身都紧张起来。

    接着他们去东华门,便是进皇宫的东门。当日负责东华门守卫的、是金吾左卫的人;亲军侍卫平时是禁止进入皇宫的,东华门守卫都在宫门外当值。

    宫门守卫只有一百人,但金吾左卫的指挥使谭清也在东华门。海涛等人没有被谭清盘问,谭清反而和他们一路进了宫。

    金忠之后才知道,谭清早就投靠东宫了,确切说是投靠了太子妃张氏!金忠居然到昨天为止都不知道这回事……原来在谭清的侄子犯人命案、要被杀头之时,连太子都不敢救;眼看要人头落地,张氏冒险救了谭清的侄子。于是谭渊遗孀、谭清家都和张氏关系亲近,不知道又发生了甚么,谭清便几乎变成了张氏的亲信。

    昨晚酉时,谭清一开始并不在东华门守着;宦官海涛出宫先去见了谭清,然后叫谭清到东华门等着了。

    一行人有了四个,进东华门就是皇宫东部区域,东宫文华殿、春和殿都在这边。文华殿是太子读书、学习处理国事奏章的地方,春和殿是太子起居之所。

    ……春和殿里有太子女眷,只有一道殿门可以进出,此时是关着的。海涛敲开殿门,四人走进去,便见三个东宫官员站在殿门口,另外还有几个宦官。

    皇帝的御辇居然在春和殿里边。

    待金忠等四人走进去,春和殿门随之关闭。左谕德杨士奇、右谕德杨荣、太子洗马杨溥与他们四人一起向大殿上走,一行人变成了七个。

    宦官海涛带路,大伙儿跟着走进了太子的寝宫。金忠刚跨进门槛,顿时一愣……寝宫跪了一群人,全都面对着一张挂着帷幔的大床。

    三个姓杨的官员率先跪倒在地,马上就哭了起来。

    杨荣哽咽道:圣上驾崩了!

    啥?金忠震惊地站在原地,郭资、谭清也是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金忠等人也急忙跪到地上,朝着那张大床呜咽。

    金忠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当天下午圣上还在御门听政,金忠也去了一趟的,亲眼见过圣上。这才多久,圣上竟然……金忠悲从中来,却不是完全在装哭。若非圣上知遇之恩,金忠而今或许还在给人算卦,这么多年朝夕相伴下来,金忠哪能不伤心?

    但太子、太子妃等全都跪着小声哭泣,眼前的境况肯定不是假的……

    圣上真的崩了!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