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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六日,朱高煦随燕王率军至鄚州。鄚州空虚,官吏开门投降,于是燕军大部驻扎到鄚州内外。

    燕王在州府衙门大堂升堂,令诸将安顿好行营、便到大堂议事。

    朱高煦左护卫部在府前街圈了一块地,扎下营来,王斌等人选了一座宅子,二百余人马陪着朱高煦全住在里面。等朱高煦进来时,院子里全是人马,他也不知道这宅子原来的主人哪去了,应该已经被将士们赶跑。

    他问王斌昨晚抓住的南军将领,不多时,王斌便将人带到了倒罩房内。

    “要杀便杀!”双手被绑在背后的汉子,进来便又哼哼了一句。

    朱高煦道:“你想表现自个忠勇的操守,我已经收到了,不必再复述。”

    那汉子愣了一下,却是不知怎么回应。

    朱高煦打量了他一番,这汉子的脸被擦拭过,已不如昨夜那么脏。看上去并不像很凶悍的人,拿方士的话说,这汉子长了一副“女相”,面部轮廓的棱角不清晰,脸圆、眼大。光看长相倒是斯文,不过身份确实是武将,昨夜排兵布阵也颇有章法。

    朱高煦走上前去,语气平和,就好像聊天一样的口气,“抓你的人叫王斌,王斌或许已经告诉你了,我是燕王的次子,高阳郡王朱高煦。你叫啥名,什么官职?”

    连郡王都先自我介绍了,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便道:“我是百户,刘瑛。”

    “百户?”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昨夜你布阵,可不止一百多人。”

    刘瑛说道:“营中太乱,千总、副千总不知去向,我先聚部下,再叫其它人马过来结阵。”

    “刘百户之才,不止百户。”朱高煦一面夸奖,一面亲手上去解开刘瑛的绳子。

    刘瑛活动了一下手臂,站在那里有点茫然,因为朱高煦礼遇,他不好意思骂人,但也不好意思马上投降,十分尴尬的表情。

    朱高煦便劝道:“朝中武官都是世袭,百户军官更是成千上万,你一个百户,到老还是百户,谁记得你死了还是活了?何况你昨晚还兵败被俘,就算现在能回去,等着刘百户的恐怕是军法。咱们都是大明朝的人马,我还是太祖的孙子呢,刘百户又何必拿性命来选|边站队?”

    朱高煦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朝廷文武就算要选队,轮得到刘百户你这个级别么?”

    王斌在后面道:“刘百户,你面前的人可是王爷。别错过了机会,回头再拍大腿!”

    刘瑛皱眉站了一会儿,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罪将在京师已闻高阳王大名,罪将愿效犬马之劳!”

    朱高煦伸出大手掌,在刘瑛的肩膀上拍了拍,“甚好,我得先去见燕王了。”

    他刚走出房门,便听得后面王斌的声音道:“削圆牌,你昨夜拿的盾?俺瞧你这张脸像圆盾,哈哈……”

    朱高煦到衙门大堂,见燕王已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公座上。

    燕王先传来昨夜投降的南军将领张保,便在大堂上大肆夸大昨夜的战况,南军溃不成军,毫无招架之力云云。又当众道:“南军不堪一击,俺们马上南下真定,乘胜一举击破耿炳文!”

    接着,燕王竟下令把张保送回去!张保忧心忡忡,有点不愿意,但还是走了。

    送走了降将,燕王马上回顾诸将道:“降将张保已将官军部署告诉俺,耿炳文大军在滹沱河分两岸驻扎。方才俺说给张保听,等他回去嚷嚷,燕军要急攻真定……俺却先稍等一日,待耿炳文将南岸官军一起移师北岸时、军阵动荡,俺军骑兵趁势击之!”

    朱高煦听到这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心下有些许困惑。

    古人的思维方式很奇怪,为什么耿炳文听到那些消息,就会全军移师北岸、并在城外布阵?耿炳文还可以让北岸官军守城,南岸官军隔河对峙,先稳住阵脚的。

    或是南军前锋战败,耿炳文欲集中兵力野战,找回士气;又或考虑真定的东北方河间府还有官军,欲夹击来犯之燕军?

    这些推论和考虑都有一定的道理、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朱高煦不明白的是,燕王为什么能确定?

    朱高煦不觉得自己比古人蠢,所以才认为燕王、耿炳文的思维方式都很奇怪。在朱高煦看来,这一套谋略下来,每个环节都充满不确定因素。

    不管怎样,朱高煦仍有自知之明,听罢没吭声。他只等燕王说完,便站出来抱拳道:“父王,昨夜儿臣抓到一个南军百户,儿臣请自行处置。”

    抓到俘虏不禀报似乎不太合规矩,何况左护卫那些将领盯着的,朱高煦便先禀报了。

    燕王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一面起身,一面随口道,“好。”

    中军令休整一日,朱高煦带人到商铺里“征用”了一批棉布,召集士卒裁剪成三角旗。计有红旗百面、绿旗百面、青旗百面,朱高煦又下令在上面写上“虎”字,系牢在小旗杆上。

    旁晚时,他便召集部下武将到宅邸中议事。

    等千户、副千户六人都到了,见礼罢,朱高煦便径直叫人把绿、青两种颜色的三角旗发给他们,说道:“咱们是骑兵,冲突纵横快速,今后未免人马跑乱,相互不能寻找。你们把旗领回去,选一百人上阵时缚到背上,我也叫亲兵插上红旗。战阵之上,一眼便识。”

    千户张武的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他可能从话里听出端倪来了……诟病朱高煦的话,可能已经被听走。

    张武皱眉道:“高阳王也是多历战阵之人,怎须这种东西?这些旗帜,俺们识得,敌兵也识得,不是招惹敌兵来攻高阳王中军么?”

    朱高煦转头道:“我的亲兵,都选最精锐之士,还怕敌兵来攻?”

    张武又正待要驳斥,朱高煦冷冷道:“张千户,你想抗命?”

    “末将……不敢!”张武一脸黑,说罢叹了一口气。

    众将默不作声,虽没反对,但似乎对这事儿不太满意。

    朱高煦便挥手道:“散了。”

    几个将领纷纷执军礼:“末将等告退。”

    众军在鄚州城休息了一晚,次日吃完早饭,便陆续拔营。朱高煦奉命率军跟着燕王主力南下。

    及至半路,朱高煦又重新部署了指挥权,将两冲权勇队共计八百骑调到中军,由他直接指挥。张武等两个千户,各统领两冲骑兵八百骑。

    朱高煦又下令韦达代领千户军职,统领权勇队。这番调整,只等大军重新扎营后,朱高煦再禀报燕王。

    诸将对此颇有微词,私下埋怨的话,也陆续传到了朱高煦的耳朵里。不过朱高煦打算一条道走到黑……总比那天晚上,大伙儿相互找不着,胡乱冲上去乱整要好罢?

    大军在平原上浩浩荡荡地进发,旌旗如云十分壮观。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纵马沙场的好时候。但朱高煦一路上却闷闷不乐。

    他感觉自己一下子统率两千多骑兵,有点超出能力范畴了。部下的将领也多有不服,只是看在他郡王身份的份上,才勉强维持局面。

    当天晚上,大军就地扎营,燕王召诸部大将至中军议事。

    此时大军已经离滹沱河不远了。朱高煦骑马一路到中军,便猜测,又要干仗!

    朱高煦一肚子忧心忡忡,心道:这次打的是太祖留下来的沙场老将耿炳文,恐怕是硬仗,若是表现不好,关键时刻坑了爹,该如何是好?

    他长了一身肌肉,此时此刻却感觉自己一点都不适合做武将,而且也很不喜欢干这一行。

    果不出其然,至中军大营。燕王便马上开始部署战役!

    燕王用大手遥指南边,说道:“耿炳文全部大军已过滹沱河……”

    朱高煦听罢顿时十分膜拜父王,还真被算准了!?

    燕王又道:“明日一早,俺燕军步骑先正面接近,官军必抱城结阵。俺再以前锋精骑绕其背,沿城击其阵侧,势必破其阵!彼时俺便亲率大军趁机进击,一战败耿炳文!”

    众将拜服:“燕王英明神武!”

    燕王转头看到朱高煦,说道:“高煦,你与张玉最勇,明日一早尔等便作先锋突骑。”

    朱高煦硬着头皮,与张玉一起执军礼道:“儿臣(末将)得令!”

    燕王又道:“高煦与张玉到真定后,绕其背,高煦击西侧,张玉击东侧,务必动摇其阵!”

    “得令!”

    朱高煦领了军令,回到左护卫营地后,等到旁晚才召集副千户以上的武将,传达军令。以防军机泄密,不然倒霉还是打前锋的人。

    等部将们离开了,朱高煦又找来俘获的刘瑛,与他秉烛夜谈。问刘瑛官军如何结阵、有什么特点,各种问题问下来,朱高煦还拿了笔做笔记。

    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考试之前,因为平时不认真一窍不通,只能临时抱佛脚,熬夜看书作笔记。

    但现在不同,朱高煦感觉自己很认真了,依旧心里没底……吗的,那千户张武明天会怎么诟病自己?

    真定是大城。朱高煦在军中向南眺望,辽阔的平原一望无际,那醒目的城楼城墙便更加引人注意。他不知道这座城的具体规模,目测周长起码有二十里!

    城墙全是土墙,不过朱高煦知道这种夯实的土墙,切面就是个梯形,厚度和高度差距并不大,非常敦实,厚度近十米,几乎不可能打穿。

    城池外面,一片片黑漆漆的方阵排列,远观就像放了无数集装箱一般。旗帜在方阵上方飘荡,中间还有高大的木车点缀其间。

    方阵群的前面一些零星马匹在奔跑,腾起的尘土,远看如雾缭绕,旧的城楼和城墙也是灰蒙蒙的,天下之间充满肃杀之气。

    “呜……”燕军大阵中响起了牛角号声,听起来就像什么巨大的怪兽在呜咽。

    朱高煦的人马在大军西边,他听到号角声,便召集诸将到跟前来。

    就在这时,燕军营中大鼓如雷鸣,中路骑兵已向正面成纵队冲出。

    “轰轰轰……”天空如晴天霹雳一般响起了炮声,朱高煦转头看时,见土城墙上、敌军方阵前面白烟滚滚。燕军骑兵纵队,分东西两边开始展开,须臾之后,远处便热闹起来了,噼里啪啦的火铳、弓箭和喊杀声从在风中回荡。

    朱高煦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回顾左右,见人来齐了,便开口道:“咱们要干甚,昨晚已说过了。一会上阵,我带权勇队、亲兵一千骑,冲前面。

    张武的千总左营,看红旗位置,紧随其后杀开缺口。

    右营,临阵暂不上。若前方危急,右营千户自行判断缓急、或听军令接应。

    我部红旗处若停止突进,左营则改变方向,向北面掩杀;我部则迂回包抄,与张武左营共同破阵!明白了吗?”

    众将纷纷抱拳道:“得令!”

    “各千户、副千户、把总可见机,权宜行事!”朱高煦一挥手,拍马喊道,“出发!”

    北上插着红色三角旗的铁骑先走,韦达部随后按次序跟上,马蹄轰鸣声越来越大。一股骑兵就像洪流一样,向西边大幅度绕行。

    那官军的阵仗摆得很开,但宽度也总有限。朱高煦率众从远处越过官军大阵尽头,然后开始向南突进。按照昨日燕王的军令,他要从官军西侧,攻大阵的侧面。

    就在这时,忽见官军阵营中一群马兵陆续飞奔而出,直冲这边来了!

    敌军用骑兵掩护步营,这事儿昨夜朱高煦已有心理准备。那俘虏刘瑛说的,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就看对方大将把骑兵放什么地方。朱高煦见得来势,便抖动缰绳,只用右腿一踢,用手臂指着东边喊道:“王斌部左转,跟我冲!”

    朱高煦又转头喊道:“分别传令左右千总营,张武在左,分左右跟上,掩护我侧后两翼!”

    “得令!”

    于是朱高煦率骑兵,立刻迎面冲击敌骑,他把手里的樱枪高高举起,大喊道:“长枪准备,杀!”众军遂跟着他加速奔跑,无数马匹的蹄子急速交替,前军逐渐进入冲锋状态。

    枯草间的干土在铁蹄猛烈的践踏上,灰尘飞腾,人马就好像踏在云里一样。身在战阵中,能见度越来越低。

    “砰砰砰……”风中传来了弦响。两军前锋相距只剩二十余步!朱高煦的目光,已经看见尘土之中的敌军骑兵伏在马上拉弓的动作了。

    “哎呀!”左边突然传来一声痛叫,燕军一骑摔落下马,接着又传来了嘶声裂肺的嚎叫,似乎被后面的战马踢中了。

    朱高煦没有转头,瞪圆眼睛,直冲而去。

    骑兵以冲锋的速度接近,二十几步最多几秒,朱高煦正面的一个戴着宽檐帽的官家骑兵,直接扔了弓,往腰上拔刀。然后并没有什么用,速度太快了!他们似乎没料到燕军连骑射缠打都省了,直接加速猛扑正面!

    “啊!”惨叫声在朱高煦耳边响起时,长|枪尖头已经从那敌兵的后背刺出来!

    这种速度下,朱高煦根本没机会拔枪,手上直接一松,顺手从背上抽长柄马刀!连抽带劈,电光火石见,又有一骑被砍落下马。

    周围惨叫四起,金属叮叮哐哐的碰撞声好像打铁一样,血腥味迅速弥漫,空中的灰尘仿佛都染上了血色,变成了血雾。

    眨眼之间,右侧一骑抬起长枪,正要戳朱高煦。然而那敌兵的肌肉反应根本没有朱高煦快,只消慢半拍就致命。朱高煦不等他长枪刺出,直接一刀先手劈到那人脸上。

    顿时朱高煦脸上一热,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变成了红色,鼻子里闻到的全是令人反胃的腥味。他顾不得抹脸,冲入阵中,见人在范围内就劈。那晚朱高煦已经打出了骑战心得,双腿夹着马腹,一刻也不停下来,集中精神肉搏。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一刀,朱高煦先手攻击,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总是比对方快那么一点。

    身边的亲兵将士,见他们的前途所系的王爷猛冲,个个也是舍了命浴血奋战。燕军整个前锋就像被杀了父母一样,红着眼睛死战。

    不多时,敌骑竟向两侧躲避,纷纷乱跑。

    “呸!”朱高煦吐出一口血水,用左手抹了一把脸,手掌上全是血。他这时转头一看,见一众绿旗正在左侧跟上来,一众青旗在右边。心下顿时道:老哥开局这一阵稳了!

    尘雾弥漫之中,隐隐看到许多马|屁|股正在远离,敌兵败退了。

    朱高煦放松双腿,战马又向前慢跑了一段,地上正蜷缩着一个士卒,满脸血泪,双眼满是惊恐,一边哇哇哭,一边正用颤抖的手捧地上的一截肠子,连肠子和蘸上的泥土一起往肚子里塞。

    朱高煦看得左眼皮直跳,拍马上去,挥起一刀,“嚓”地一声,让他解脱了。血溅到空中,洒了一地。

    “王爷简直是阎王爷!”后面传来王斌的吼声。

    朱高煦顾不得许多,沉住气在模糊的灰尘之中观察敌步兵方阵。就近的两个方阵一片混乱,他们似乎想临时让方阵转向……但谈何容易,便变成了一堆混乱的人群。

    真定城上下,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碗口铳和洪武大炮不断轰鸣,石弹飞到空中,落进人海却如同石子掉进了大海。

    官军主力号称三十万、燕军号称二十万,但实际人数总共也应该有二十万人之多!二十万人一起聚集到真定城下,更何况此时的主要杀伤兵器、只有十步到几十步不等,人马之汹涌,就和海潮一般!

    耿炳文左手用力按着雁翎刀柄,在城墙垛口后面不断走动,两道白眉已经挤到了一块儿。

    他俯视下去,看到西侧城墙下一团乱,一片红色旗帜就像一枝巨大的箭镞冲在前面,领着一股铁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周围的步兵早已没有了阵法,拿着各种兵器只顾从几面围攻“红旗”,那股骑兵驱逐过去,众官军纷纷后退;那些骑兵又忽然转向,冲得另一边的步卒作鸟兽散。

    那股骑兵就像洪水一样,从西边涌来,搅得官军大阵西侧一片大乱,四下的步卒好像受了惊吓的蚁群一样,在平原上乱跑。

    耿炳文用满是皱纹的手指过去,说道:“右翼张玉虽猛,猛不过燕王这个儿子。”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答道:“高阳王有勇武之名,算得上一员猛将,但比区区在下,还是差了一点。”

    耿炳文闻声转头一看,说话的是平安。那平安的身躯非常敦厚粗壮,膀子上虽然有一层甲,肌肉却连盔甲也绷了起来,那两条膀子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此人的爹叫平定,平定便长相异状、非比寻常,太祖见之惊为天人,执意要收为养子;这平安也和他爹差不多的长相,非常魁梧粗壮。

    耿炳文看了一眼平安,便道:“若让高阳王裹挟到了中军,燕王又在正面强攻,情状危也!须得增援左翼。”

    平安立刻抱拳道:“末将请战,带骑兵出城与高阳王一决上下!”

    耿炳文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不如依魏国公之见,调精锐围攻此人,置之死地,斩断燕逆一臂!”

    他说罢面露杀气,抬起手往下一斩,“来人,传令参将盛庸,到高阳王北面督战,集步军挡住燕军、阻高阳王去路!”

    “得令!”

    耿炳文又看向平安,“盛庸全才,统步兵也颇有章法,高阳王想迂回打穿北阵,难如登天!此时平安率精骑出镇远门,挡其归路!老夫出永安门,鼓中军士气,反攻西侧。叫高阳王插翅难飞!”

    平安抱拳道:“末将领命!不过中军阵厚,老将军大可不必劳顿,便在城上,看咱们如何破高阳王便可!”

    耿炳文微微点头,捋了一下白胡须,又道:“燕王父子亲临战阵,此时燕军士气极振,老夫今年六十有五,还不如燕王奋勇?城上叫武定侯坐镇足矣。”

    他眺望着浩大的战场,正色道:“老夫等既受朝廷重任,敢不用命?望诸位奋力杀敌,以报皇恩!”

    平安瞪圆虎目,抱拳道:“得令!”

    ……盛庸奉命来到战场上,策马在阵中穿梭,四处下达简短的军令。他的话不多,也不一定只和大将说话,但当军阵动摇之时,他总能快马冲过,大声呵斥指出要害关节。

    左翼诸方阵竟然陆续调整好了方向,北面不动与正面燕军激战;靠后的方阵则转了向朝向城墙,以长枪在前,火铳、弓箭护卫,面对突入大阵的燕军铁骑。

    时朱高煦率众,以权勇队、左千总营、右千总营为前后梯次,从西侧杀入了南军大阵纵深。靠近城墙的许多方阵纷纷被击溃。

    朱高煦见冲的深度差不多了,便停止向官军中军突击,调转方向迂回包抄;按照事先说好的战术,张武部此时会转向、北击其它方阵的腹背,两厢夹击,以图大破官军西侧!

    不料这时他发现进攻受阻,北面那些方阵和铁桶似的,仿佛与刚才击溃的那些人马、不是同一层次的战斗力!朱高煦反复冲杀,依旧不能破就近的方阵。

    他率权勇队稍退,在已经崩溃的乱军中冲杀一阵,又转头观察。

    西边的青色旗帜位置,便是张武部骑兵,那些绿旗来回运动,却无法向北移动!

    进攻受阻了!坚持一下还能不能达到目标?战场之上,千军万马、烟雾腾腾变幻莫测。

    朱高煦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具体的状况……如果原本可以击溃北边的大片方阵、扩大战果,因为遇硬就耸、错失了战机,岂不要被人骂惨?

    可是北边远处的方阵,已经向这边缓缓推进过来了,万一不能击溃他们,朱高煦的骑兵活动空间、就会被极大地压缩,变成骑在马上的步兵!

    朱高煦满额大汗,汗水冲着脸上的血水,一起淌到了下马,往胸甲上滴。

    朱高煦深吸一口努力让自己镇静,很快有了自己的观点:作为一股军队的主将,可以不会布阵,因为手下部将总有人会,也可以武力平平,只要不跑到前面去……但主将必须要临场拿出决断!因为只有主将才有兵权。

    哪怕是错的,哪怕又被人诟病,也要决断!就算是错误的判断,也比不判断要好!

    “传令全军,以后军为前军,全部调转方向,向西突围!”朱高煦大喊一声。

    “得令!”

    权勇队二冲最先调头,朱高煦率亲兵向西冲去,很快从侧面越过权勇队。这时西边张武部下也陆续调头向西了。

    “轰轰轰……”城墙上的炮又是一阵响。那石头炮弹以抛射落进人群,有时还是能砸死人,不过射|速、杀伤力都很有限,实际能打死的人非常少,千军万马中,主要还是恐吓作用……好几万人规模的燕军,每个人被击中的概率非常小,可是巨大的炮响,很容易让人忽略概率这个事实!

    朱高煦向张武营靠拢,却见绿旗逡巡不走!骑兵在战阵上运动速度很快,他娘|的张武在干甚么,难道张武还敢临阵抗命?

    朱高煦拍马冲到左营活动的范围,大声喊道:“左千总营为何不走?”

    一股人马从西边慢跑回来,当头的一员武将大声答道:“西边被官军骑兵堵了后路,右营不能胜,被杀无算!”

    朱高煦听罢,招呼身边的王斌等人,带着亲兵越过左营人马的位置。他拍马直冲西边,便见无数骑兵正向这边退却。

    从铁盔来分辨最容易,南军的帽檐要宽一些,所以朱高煦认定这些人马就是燕军;须臾之后,他看到了其中青旗晃动,正是右营八百骑。

    “难道你们不是燕王护卫精锐?跑个鸟!”朱高煦骂骂咧咧了两句,拍马反冲,直趋西边。

    三角红旗飘扬,一群如狼似虎的铁骑跟着朱高煦冲过去,烟雾腾腾之中,正有南军骑兵追杀上来了!

    朱高煦提起新换的樱枪,往空中一刺,大喊道:“杀!”

    两军策马靠近,朱高煦故技重施,不断拍马加速,凭借战马的冲锋速度,先声夺人!“哒哒哒……”铁蹄沉重的声音震耳欲聋。

    迎面急速的风,让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血脉也在急剧上涌。朱高煦深呼吸一口,抬起了樱枪,端到腋下。“哐!”握枪的右手向前一滑,他马上放开手掌,动作流畅地伸向肩部,这个动作做过很多次了,非常之娴熟,他准备去抓住了马刀的刀柄!

    “唰!”刀光一闪,一个黑影在眼前一晃,朱高煦一刀斩下。“铛!”剧烈的颤抖让他的虎口发麻,整条胳膊都抖了。

    朱高煦飞快地看了一眼刀口,上面崩掉了一个大口子,就像一口牙缺了一颗!我草?朱高煦勒马转向,回头瞟了一眼。

    只见一个猛汉也在回头,那厮仿佛一坨方形铁锭放在大马上一样,一手拿铁盾、一手拿重斧,粗得离谱的胳膊在朱高煦脑海中闪过。

    而且一瞬间朱高煦就发现,自己成了孤身一人?两边只剩无人的空马跟上来!少顷,王斌等数骑才大喊着劈死一人赶上来,王斌的眼睛都红了。

    刚才接招那猛汉左右挥舞,不一会儿就劈死了好几个人,马也在远处勒住了,呵斥着将马头调转过来。那猛汉喊道:“高阳王,咱们再战!”

    朱高煦接了一招就知道斤两了,心道:老子和你缠斗耽误工夫,等着全军被围?

    他便一边喊道:“来者何人?”一边瞅哪里有空荡,想杀回去,先闪人再说。

    那猛汉道:“在下平安,先父是你皇祖爷爷的义子,高阳王得喊我一声哥!”

    “我皇祖养你父子,就是让你残害他的子孙么?”朱高煦拍马向南边冲,连斩两人,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平安的声音道:“当今圣上乃天下共主,那是你黄祖爷爷的意思!”

    听声音判断,那厮距离并没有远去,正在追上来。

    朱高煦在前面冲杀,战马冲得又快,不敢有片刻放松、回头去看,便一边与那厮废话,一边判断位置,他又随口喊了一声,“齐、黄二奸臣,谋我宗室性命!”

    “隆隆隆……”无数的铁蹄踏出的声音已经混沌一片,就像连续不断的闷雷。

    朱高煦返身迂回向东,正遇到插着青旗的右营回来,接应朱高煦部。

    这时朱高煦已不敢恋战。那南军骑兵将领平安勇猛异常,单挑至少不输朱高煦!

    平安麾下的铁骑也非常精锐,而且刚上来接战,养足了马力和体力;而朱高煦部先击溃了第一股南军骑兵,又侧击打崩步军方阵不知其数,人马之力消耗巨大……若要硬战平安,胜败尚且难料,但至少不能一时半会解决战斗!

    “呼哧呼哧……”朱高煦座下的战马,刚刚冲刺了一阵,喘|息的声音非常大。他想起从京师逃奔回北平的经历,曾有一匹马被活生生累|死。现在这战斗,几乎全靠人和马的体力。

    朱高煦判断:从西边原路退回,机会渺茫。平安的大股骑兵在后面,会把他的疲惫人马按在那边猛揍!

    他带着亲兵和权勇队,又在向东边跑……此时此刻,大战在真定城北爆|发,朱高煦因为攻击南军大阵侧背,却反被合围了。

    朱高煦部两千多骑兵面对的处境非常危急,在他的西面是平安骑兵大队!

    北面是某步战高手组织的步兵方阵无数!

    南面是真定城十米厚的城墙!

    东边是南军的中军大阵,步骑大阵厚重,不知方阵布了几层!

    朱高煦暗自大骂:南军只在西面一翼、便有如此多猛将勇士,实力似乎非常强大,燕王有胜算?他一边策马慢跑,一边观察北面,张武的千总营根本打不破正面的南军步阵!

    张武部本来是应该向北进攻,现在来回奋战,却在步步后退。南军步军阵前面的长枪兵非常密,张武部只能来回奔走,以骑弓攻击,试探冲杀……张武营不断射杀南军士卒,但并不是朱高煦想要的目标,他想要张武营尽快击溃那边的全部方阵!

    但看起来那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张武唯一的作用,是迟缓了南军步阵的推进速度,不然朱高煦等人很快就会失去驰骋空间,被一群步兵围死动弹不得!

    如果骑兵没地方跑动了,站在原地是什么效果,朱高煦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他放眼望去,自己的人好像只剩一个气泡、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气泡随时可能破裂……

    朱高煦此时恍惚若梦,直觉似乎要完蛋了!他提着脑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但多数时候精神紧张,只顾打仗,只有这个时候,恐惧感才悄然来袭。

    人若忽然死掉,并不会害怕;最可怕的是慢慢等死……朱高煦前世了解过一种酷刑,便是把人绑在海滩上,等着涨潮淹死,据说非常之没有人性……

    朱高煦暗骂:起码十倍的人马围攻老子,有这样打仗的?

    若是现在投降朝廷,建文帝会不会看在亲戚的份上饶他一命……朱高煦都不用想象,马上就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朱高煦一边跑马,一边忙着观察情况,希望能找到一点出路,然而……南军的步兵方阵,前后相邻的三个方阵就如同品字,想从方阵群的缝隙中拼死冲出,恐怕就像进了弯弯绕绕的迷宫,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大。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在跑动中的某一个角度,灰尘漫天的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处尘雾稀薄的地方。朱高煦一瞥间,看到了更远处的景象,虽然一闪而过,却也至少看到了!

    一时间他马上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抛诸脑外,集中所有注意力回忆刚才那副画面。南军大阵之外,有大量燕军步骑,在猛烈进攻正面!

    这里的正北面,似乎很胶着、没什么进展;而往东边一些,南军方阵似乎有混乱的迹象。

    朱高煦骑着马,已跑到张武部以东。他看到南军中军的一部分方阵在转向!

    南军步兵的朝向,本来全部是面对北边的……燕军大军就是自北而来。现在那边的方阵左转,明显是针对朱高煦,想把他彻底围死!

    只是步兵方阵转直角比较困难;反而像这边的步阵,直接前后交换,只要指挥得当,转向百八十度更容易。于是南军中军一部,现在还没完全调整好阵法。

    朱高煦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进来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继续向前猛攻!?

    朱高煦的脑海里短时间处理了大量信息,他只是通过模糊判断的直觉,可能向东还有一丝机会……但冷静略微一想,又觉得十分荒诞,几乎等于送死;忙乱之下,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那个直觉来源于什么地方。

    可是,眼看阵线正在崩溃收缩,还有机会吗?

    “他吗的!”朱高煦骂出声来。反正都欠了二十万元了,多欠十万元又怎样?老子梭|哈了!

    他转头道:“传令,张武立刻率军跟着红旗向东进攻!右营且战且退,向我大部靠拢运动!”

    “得令!”

    朱高煦勒住战马,转身喊道:“弟兄们,咱们三面被围、一面是城墙,咱们马力不支无法向后突围,唯有向东猛击,寄希望于燕王接应,才有一线生机……

    眼下,已到存亡之关头,若是战败,官军不会放过咱们一人!与其被当牲口杀,不如拼了!我朱高煦会冲在最前面,陪弟兄们一起死,决不偷生!”

    在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亲兵们意外地仍然支持朱高煦,身后传来了纷纷的回应,“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拼了!”

    朱高煦从背上拔出长柄刀,转头看到王斌瞪着眼睛,便道:“真遗憾,抱歉了兄弟……”

    王斌道:“俺这条命早就是王爷的了。”

    朱高煦高举马刀,斜指前方,“全军准备,攻击!”

    身边的铁骑纷纷抬起长枪,耸|动身体,踢马开始出发。

    “杀!”众军齐声大吼,战马迅速加快。

    尘土近处,是刚刚才转向的凌乱步兵!燕军前锋马不停蹄,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以直线正面猛扑!

    “嘶!”战马一声嘶鸣,朱高煦差点没飞出马背,他双腿钳住马腹,身体前倾,伏到马背上,以长刀直刺前方。左右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和战马的叫声,一骑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骑士被甩翻了下去。

    更多的铁骑跟着冲进敌阵,乱糟糟的步兵四下躲避。

    朱高煦率红旗亲兵,马不停蹄冲穿这个步阵后,继续往前冲杀,让后面更多的人马通行跟上来。就在这时,他从烟雾中望出去,隐约看见前面旌旗密集,似有大将在那个位置。

    此时刚刚散架的南军步兵,向东边涌去,朱高煦等便尾随劈杀,杀进另一个方阵,那方阵里溃兵、队列步兵混到了一起,朱高煦立刻杀了进去。

    “嚓!”朱高煦拖到侧面的马刀猛地向上扬起,一个敌兵双手抱住脖子,鲜血便从指间彪了出来!

    燕军急速冲击,忽然杀到阵中,南军大量士卒惊恐万分,乱作一团。

    “叱!叱……”前面传来几声吆喝,旌旗密集的地方一股骑兵踢马迎了上来。片刻之后,金属的猛烈撞击声和惨叫声四下响起。朱高煦把左手放到刀柄上,双手握刀,迎面一刀劈了上去,“哐当”一声,敌兵骑士挑起的长枪木杆被直接斩成两截!刀光闪过,那敌兵惨叫一声,向后仰倒。

    这时朱高煦感觉座下一轻,马的嘶叫震得耳膜发痛,他的人便向前扑了出去。“哐当!”重甲摔倒地上,朱高煦两眼全是金光,金星像蒲公英花一样在眼前缓缓往上飘。

    左右很快冲来,四下护住朱高煦拼杀。一骑兵从马背上翻下来,将马缰一递,瞪眼道:“俺住斜街、火把巷,叫陈大锤!”

    朱高煦微微一愣,马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接过马缰便翻身上马,转头道:“兄弟,我记住了!”

    “杀!”朱高煦复冲至前面,忽见十步之外,一个毛发尽白的大将立在众骑之间,正在伸手拔刀。只一眼就看得出那老将衣着不凡,难道是耿炳文?朱高煦知道耿炳文年龄很大了。

    朱高煦刚想踢马冲上去,忽然骑兵之间冲出来一群步兵,手里拿着火铳!此时相距不足十步之遥,朱高煦看到黑洞洞的铳口已经对准自己了。

    他心里大急,情急之下把身体一俯。这时视线忽然被一骑横冲过来挡住。

    “砰砰砰……”朱高煦身前的人浑身乱抖,手里的长枪也飞了出去,整个人向后仰倒。

    “王斌!”朱高煦大吼一声,顾不得许多,已见老将左右的敌骑拍马,要冲上前护卫了!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平举马刀,猛地向前一投掷。

    “嘶!”马刀没投中人,插到了老将坐骑的马肩上。那战马向前猛地一窜,双腿跪地,老将摔将下马。

    朱高煦玩命地冲了上去,左右连砍二人,正面一枪刺来,他想躲没躲掉,长枪从腋下刺进了扎甲。战马再度被刺,他滚落下马。

    这时亲兵诸将士,已嚎叫着不要命地猛扑上来,一个骑兵直接用身体将一骑敌兵扑倒下马。

    朱高煦乱滚带爬冲上去,那老将刚要爬起来,他便一拳揍了过去。那老将的牙齿和血水一起飞溅到空中,人又仰倒了。

    朱高煦扑上去,伸手在腰间一拔,把雁翎刀拔了出来。“啊!”朱高煦满脸是血,瞪圆红眼睛,将雁翎刀对着老将的脖子刺去。

    但是他忽然收住了手,犹豫活捉还是杀掉!

    就在这时,老将挣扎着抬起头,盯着朱高煦道:“老夫跟着太祖打江山,宁可战死沙场,不愿老来受辱,高煦,成全老夫!”

    他趁朱高煦稍微犹豫,伸手抓住了刀锋,往他自己的脖子上猛地一拉!

    ……

    (历史学家顾诚的《靖难之役与耿炳文、沐晟家族》一文中,考证了耿炳文战死于真定之战;又有沐晨著《濠梁慎庵耿公墓田碑记》佐证,以及大量墓碑拓本证明耿炳文“援真定,殁於阵”。《明史》第一百三十卷中所说的耿炳文厚着脸皮投降,然后被弹劾自杀,比较失真;为什么这样记录,不得而知。)

    朱高煦用手去掰,才把耿炳文的紧握着刀身的手掰|开,然后把雁翎刀从耿炳文的脖子上拔了出来。老将临死前的话,让朱高煦在一瞬间心里有点难受!

    说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而且还沾亲带故的。现在却聚集几十万人在这里殊死互砍,就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然而彼此之间大多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难受只在一瞬间,很快朱高煦就顾不上了,他自己的性命还悬着半空!

    他拾起耿炳文的头盔和华丽的刀鞘,又在耿炳文身上摸出一卷东西,然后随手便把东西塞进自己的盔甲里。

    朱高煦站起来时,见前边一群南军骑士已经下马了,面对耿炳文的尸体,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准备引颈待戮。燕军士卒却没有空屠|杀那些人,径直在地上捡了一面帅旗。

    朱高煦回头看王斌落马的位置,见王斌的手脚还在动弹,马上喊道:“仪卫队的亲军,把王斌给我带上!”他接着又道,“燕军将士,不得割耿炳文首级,留他全尸!”

    他捡起一根长枪,把耿炳文的一面帅旗和头盔系在上面。这时亲兵牵来了第三匹马,朱高煦翻身上马,高举长枪,大喊道:“官军大帅耿炳文,已被我阵斩!大帅耿炳文死了……”

    诸亲兵将士纷纷跟着大喊:“大帅耿炳文死了!”“大帅耿炳文死了!”

    大伙儿一面喊一面向北冲。大量南军将士转头看帅旗和头盔,听到喊声,他们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沮丧悲伤,士气十分低落。南军众士兵看到铁骑冲来,不少人便开始避让躲闪。

    朱高煦遂率部勇猛拼杀,向北席卷突围。

    正面燕军进展缓慢,厮杀了无数回合不见分晓,但就在这时,他们忽然之间就打崩了官军前方的几个方阵!万军之中,士气往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高煦立刻抓住战机,喊叫着“耿炳文死了”的话,使出最后吃奶的力气,全力冲杀。

    苦战许久,朱高煦部骑兵与正面燕军前后夹击,总算打穿了一条狭窄的缺口,他立刻喊道:“传令全军,马上从红旗处突围!”

    “得令!”

    众军一边冲杀,一边等张武左营的马队陆续涌出缺口。

    等了一会儿,一些青旗骑兵也奋力奔了过来,所剩不足一半。朱高煦极力眺望远处,只见官军刀枪如林,兵马汹涌。张武的人马撤退后,其对阵的官军已无阻力、很快充斥了整片地方……

    朱高煦此时精疲力尽,部下也是死伤惨重,哪里还有力气和能耐去救没出来的兄弟?

    他仰天长叹一声,只能一面回望,一面北走。

    朱高煦手下的骑兵折损无数,建制崩乱,已是乱糟糟一片,他只得骑马向北全力离开战场。就在这时,燕王带着一股铁骑迎面来了。

    燕王瞪圆虎目,先看了一眼朱高煦手里的帅旗和头盔,又上下打量着浑身破烂和血污的朱高煦。燕王拍马独骑冲到朱高煦面前,伸手抓住朱高煦的手臂,道:“俺儿勇猛!方才耿炳文、盛庸、平安率精兵三面合击,俺令邱福接应,生怕俺儿出不来了!”

    朱高煦听罢心道:吗的,原来如此,我还纳闷一冲进、怎么到处都是坑!

    他张了张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劫后余生的后怕、一肚子火、痛惜……一下子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燕王道:“高煦,你先到阵后去,回头再说。”

    “儿臣领命。”朱高煦抱拳道,此时才发现双手一直在不听使唤地抖动。

    朱高煦带着疲惫的乱兵继续往北走,燕王身边的武将纷纷向他抱拳,面露敬畏之色:“高阳王!”“高阳王……”

    众将此时看朱高煦的眼神,也是与之前完全不同了。他一脸疲惫,时不时点头、随手抱拳回应。

    这时,身后远远地传来了燕王的声音:“盛庸此贼,助纣为虐!”

    朱高煦无心无力再理会真定城下的决战,带着人马直奔驻地大营。

    到了地方,他立刻叫人把王斌抬到板床上,一面传随军郎中,一面亲手给王斌小心地摘除盔甲、衣服。

    他前世不是医生,但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消毒意识、异物在伤口中会化脓、缝合伤口加快愈合等等。脱衣服时,最主要是细心观察有没有碎片留在伤口中。

    王斌身披重甲,但那火铳在几步距离上,破甲也是相当犀利,铁丸已经打穿盔甲,陷在了肉里!

    在郎中的帮忙下,朱高煦等人脱光了王斌的衣服。王斌的胸口竟然有五处铳伤!只是都没击穿胸腔伤到内脏,不然他如何还动得了!

    “王爷……”王斌居然还能吭声。

    朱高煦道:“兄弟不用说话。你以性命护我,今后我有荣华富贵,你全家就有!”

    “快去烧开水!”朱高煦回头道。

    郎中处理伤口,朱高煦不顾身上到处都在淤痛,全程看着,下令郎中用煮过的工具把铁丸取出来,用煮过的水反复清洗伤口。

    此时的医疗条件有限,铁丸没伤到内脏,也不一定能万事大吉;能不能挺过伤口感染这一关,只看王斌的命了!

    ……太阳从地平线渐渐落下时,燕军诸部陆续返回了各大军营。朱高煦听到了不少消息,联系到一块儿,大概就是燕军虽然略占上风,让官军付出了两三万人伤亡的代价,但并没有完全击溃官军主力。

    其中又有些传言,什么官军大溃,仓皇逃入真定城,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算云云。朱高煦觉得不太可信,官军若是真的“大溃”了,那肯定就不是死伤两三万那么回事!

    官军步兵极多,在这种双方已经靠近决战的情况下,如果全面崩溃,还有十万人都能进城么?十几万人一乱,挤那个城门口,什么景象,朱高煦一想便知!何况后面还有好几万燕军掩杀。

    于是他判断,正因为今天燕王没能大获全胜,大伙儿才又住帐篷,而不是住真定城里。

    就在这时,忽然来了人,传令朱高煦即刻前往中军大帐议事。他换了身衣服,盔甲也暂时不穿了,便赶着前往中军。

    战争之恐怖,一天之内、在弹丸大的地方上,就能死几万人。燕军同样付出了惨重代价,光是朱高煦统领的燕王左护卫马队,骑兵伤亡恐怕不下一千人!

    但他靠近大帐时,却听见了里面传出来“哈哈……”的笑声。不管怎样,毕竟一战干|死敌军主帅、斩杀无数,大获全胜的宣传套路,那是必须的,能鼓舞燕军士气、让大家更加相信造|反会成功!

    朱高煦走进去,众将纷纷侧目,笑声也停止了,时不时有人赞道:“高阳王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真乃勇猛无双!”“燕王有虎子,如虎添翼……”

    他上前先对燕王执军礼,留心观察,果然察觉燕王脸上貌似高兴、眼睛里却仍然充满了忧虑。

    别说燕王,就连朱高煦都明白,拿不下真定,燕军便还困在北平地区,连滹沱河也无法突破;而且这种打法,燕军根本耗不过官军……耿炳文原来有十几万人,但大明朝何止十几万军队?

    这时燕王的声音道:“此役头功,高煦当仁不让。”

    朱高煦听罢,心道:我已经是郡王,拿军功有啥用?从郡王往上是亲王,但这个和军功没有关系,只和出生有关系。只有一条路,老爹是皇帝!

    他便马上说道:“父王,百户王斌、韦达冲杀在前……”

    燕王回顾左右笑道:“俺儿会打仗,也会统兵,这便急着替部下请功了!俺有高煦,如多一臂膀。”

    众将只好陪笑了一阵。

    朱高煦想着那两个千总是燕王的旧部,马上又道:“千户陈刚等将,突围时断后,勇猛不惜命,不然儿臣等皆被平安掩杀。千户张武死战不退,支撑中路,儿臣军才免遭分割之险。此二人,皆有大功!

    此役若非诸将用命,儿臣不能阵斩长兴侯,连性命与全军将士,恐怕也要折损在重围之中。”

    虽然那陈武在背地里诟病朱高煦,但朱高煦也不想计较了……本来也没什么真正的仇怨,又刚刚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什么都看开了!朱高煦觉得自己在军中建立威信之后,陈武应该就会服气。

    燕王听罢便说道:“有功者,俺中军会论功行赏擢升,你让他们等消息便是了。”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遵命。”

    燕王又问诸将,攻取真定有何良策?张玉、朱能等说了一些法子,但燕王都不置可否……眼下官军守在城里,燕军又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想攻城无从谈起,谁能谋划出什么攻城之策?

    何况以燕军现在的人马,数量依旧比不上真定城内的官军,就算有攻城武器,这兵力对比又如何能攻城?

    众人在中军大帐商议了一阵,都已疲惫,燕王便挥手叫诸将各自回营了,他却向朱高煦看过来:“高煦,你陪俺就近走走。”

    北方秋季的夜晚,凉意侵体的感觉已经十分明显。

    篝火中的柴禾,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几声嘣响。偶尔有小队将士,从不远处列队走过。夜色渐深,周围不算嘈杂,却也不像乡村夜晚那么安静,大片的火光让这平原上有繁华的错觉。

    燕王伸手拉了一下斗篷,慢慢地走在前面,他没有说话。稍稍靠后跟着的朱高煦,也是沉默不语。父子二人非常有默契、安安静静地走着。

    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燕王的情绪很平稳,但是应该有很多复杂的东西交织在一块儿。这么久没说话,他必定是在思考着什么、想着什么。

    朱高煦揣测着父王的心思,有些能猜到,有些猜不到。

    诸如燕王对战事前途的忧心,这是一定有的,起兵以来,劣势从来没改变过。以朱高煦亲历这段时间的见闻、和对燕王朱棣的了解,他甚至相信:如果建文帝不逼那么急,燕王可能不敢反。

    朱高煦也想到了一些事,诸如世子告他下毒。

    他觉得,这事儿只要没有真的毒死世子,燕王是不会追究的,尤其在这种时候更不会计较。

    以燕王的老练心智,甚至会认定朱高煦连毒死世子的想法也没有,否则给世子解毒就是多此一举;更不会在路上危急关头、世子自己要放弃的情况下,却让两个兄弟先走。

    燕王肯定是明白这些的,否则他就不是燕王!

    朱高煦心道:最能造成实质后果的地方,是燕王对自己的看法。燕王肯定不会有“次子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为人非常厚道无心机”这样的判断。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朱高煦本来就不是那种忠厚老实人,能演成那种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能连续演一天两天,可是要演一月两月当真很难,一年两年、十年更是几乎不可能!何况朱高煦如果要打定主意演戏,还不能只在燕王面前演,要随时随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演!否则这么亲近的关系、那么多人看着,总会把纰漏传到燕王耳朵里。

    与其画虎不成反类犬,让燕王更加猜忌朱高煦演戏的目的和用心,还不如不演!

    就在这时,燕王忽然站定,仰头望着天空的星星。朱高煦也站在那里,跟着抬头看一眼,琢磨看星星能有啥感悟?

    燕王转过头来,说道:“世子身体不太好、多病,高煦勉力啊。”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紧张。

    燕王看了他一眼,又沉声道:“高煦跟着俺征战,重围之下死战不降,你是最忠心的。”

    朱高煦心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处境么,我要是能投降,为啥非要去死?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燕王的意思:你和世子相比,俺更信你……现在父子二人是绑在一条船上的,朱高煦杀了那么多官军将士,客观上他更忠心燕王,至少在靖难期间是这样的。

    正因为是事实,才更加可信!如果说话的人不是燕王,朱高煦差不多就真信了,还会对光明前途充满幻想吧?

    ……但是,靖难之役后呢?可能燕王的想法是现在胜败未卜、风险还很大,想那么远的事、没谱的事无意义。只不过朱高煦不那么认为罢了……他对靖难之役的认识、和此时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儿臣忠于父王,此乃天经地义。”朱高煦忙着先答一句,省得思考太久了、会让燕王觉得他又在玩心计。

    “嗯……”燕王随口哼出一声,尾音拖得比较长,似乎是赞同之意,又似乎有什么深意?

    刚才父子俩一起走动,沉默了很久,不知燕王在想些啥;反正朱高煦也想了很多很多,现在父子俩开口说话了,他也思量妥当了很多事儿。

    朱高煦便道:“儿臣乃郡王、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皆受父王及皇祖恩惠,岂能不忠?何况儿臣身体肤发,受之父母,更受父王养育之恩,孝发自于心。”

    他见没有外人,便又一脸诚恳道,“有父王在,方有儿臣。父王文治武功,必能靖难功成,彼时君临天下,以嫡长子为皇储,更能稳固大明江山社稷。社稷稳当,儿臣之富贵,才能稳当;不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儿臣乃太祖之孙、燕王之子,只想拥有咱们该得的荣华富贵,不想有非分之想。为了保住父王和儿臣拥有的一切,儿臣也会竭尽全力,辅佐父王!”

    朱高煦拒绝燕王的暗示“承诺”,并非一时头热,他左右权衡了很久的……什么承诺,鬼才相信!打江山的时候,很多君王动不动还要和人“平分天下”呢!中国历史那么长,见过皇帝主动送一半江山的吗?

    与其为了一个画饼,表现出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还不如以退为进,先不做那出头鸟。

    这时候燕王的“许诺”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江山还不是他的!如果这种许诺在朱棣真的当了皇帝之后,还可以稍微当真……

    朱高煦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记者问一个老农,如果有两套房子愿意捐献一套么,老农说愿意;又问如果有两头牛、愿意捐献一头么,老农立刻拒绝了,因为他真的有两头牛!

    “嗯……”燕王又用同样的口气、同样的节奏,稍稍拖长尾音哼出一声。

    朱高煦知道燕王不会马上相信,但是朱高煦准备锲而不舍,用诚意的态度多次地、反复地念叨,次数多了应该会起到一定作用的……那传|销洗|脑之术、还有广告策略,其中有一种就是反复念、反复念,他吗的一段广告能一次性反复念五遍,念到你潜意识深处去!

    燕王转过头来,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高煦有勇有谋,真的无心权位?”

    朱高煦抱拳道:“父王,儿臣只爱良驹、美人、富贵,权位那些东西实在无趣得很,又累又没意思。儿臣爱骑马、爱射箭,觉得体内力气无处释放,干那些事舒服,还能得到父母、美人的夸奖,又能自强自保不为歹人所乘,何乐不为?”

    “哈!”燕王抬起手,用手指了一下他。

    朱高煦想起刚刚才说过,就算不为权力,也要努力辅佐。当下便道:“之前在大帐中议事,父王问攻取真定之策……”

    “高煦有良策?”燕王立刻看着他的脸。

    朱高煦沉吟道:“真定城有官军不下十万,还有盛庸、平安等诸将,白天的表现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咱们兵力不如官军,想用武力攻城,几乎不可能。”

    “嗯……”燕王又哼了一声,口气有微妙的区别。

    朱高煦继续道:“想拿下真定,只能谋取。儿臣听说武定侯郭英也在军中,郭英与耿炳文的威望身份相差无几,皆是跟着皇祖打江山的老将,仅存之人。

    时主帅耿炳文亡于战阵,能统率号令真定城诸军之人,一定是郭英!”

    燕王点头道:“高煦说得没错。”

    朱高煦道:“武定侯郭英说起来还是咱们家亲戚。他的次子叫郭铭,妻子是徐家的人,便是咱们母妃娘家之人……上回儿臣看望母妃,随意聊了些家常,母妃提起过,大概是怎么亲的……”

    燕王接过话,说道:“俺知道的,那郭铭之妻,是你们母妃之堂姑。郭铭之岳父,便是魏国公徐达的亲兄弟!”

    朱高煦伸手挠了一下侧脸,点头道:“对,对,大抵就是这么变成亲戚的。父王何不派使者入城,佯作议和,私下劝劝郭英?当今朝廷奸臣刻薄宗室勋贵,可劝郭英弃暗投明,投亲戚共襄大事!”

    “不太好劝……”燕王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可以试试,反正俺们只有一口话,既不出兵也不出粮。何况此时燕军军临城下,俺得拿出法子来,总比在众将士面前束手无策要好。”

    朱高煦忙道:“父王英明。”

    燕王仰头看了一会儿,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了罢。”

    朱高煦便抱拳道:“儿臣告退。父王也早些进帐歇息,秋夜风凉,父王乃全军所望,定要将息。”

    燕王点了点头。

    朱高煦回到自己这边修建的营地,叫人在盆里泡几根柳枝,好作为明天刷牙的工具,拍打一下、树枝纤维就和毛刷一样,就地取材十分便捷。接着他便钻进帐篷睡了。

    或是刚才面见燕王时,不敢轻视,脑子想的很多,以至于脑部活动量减不下来……居然失眠,久久不能入睡。朱高煦辗转反侧,今天白天拼命打仗,本来已经很疲惫了,却睡不着,滋味更加难受。

    前世的历史,就像一个梦魇,缠绕在朱高煦的心头,让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

    燕王这个次子,史上似乎是学习燕王、依样画瓢造侄子的反,然后被杀|全家、全部部下、以及稍微有一点关系的文武官员。下场非常之惨。

    朱高煦琢磨的是:如果这一世自己不造反,会被放过吗?

    这是个十分深奥的问题,他倾向于依旧会被干|死,但并不能完全确定……还没发生的事,如何能断定?

    次日一早,依照军中习惯,朱高煦等大将先到中军见燕王,然后回来与诸部将聚到一块儿碰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大家便散伙,各干各事。

    朱高煦觉得,显然没什么事的。官军缩在真定城,燕王手里连器械都没有,注定最近没有什么军事行动。

    他连盔甲也不穿,坐在大帐篷的上位,等着大伙儿来走个过场。

    等大伙儿都来的差不多了,张武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到了面前。朱高煦看过去,只见他满面通红,好像喝了酒一样!

    众将也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张武总算开口了:“末将说错了话,请高阳王责罚!”

    朱高煦若有所思,随口道:“张千户今日刚开口说话,说错了甚?”

    张武道:“末将前几日说高阳王打仗无章法,昨夜细想一番,觉得自个错怪了高阳王!”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来,有恍然之意。周围站的部将都没吭声。

    张武继续道:“打雄县时,那晚咱们夜袭南军大营,未免被发现,没打火把。那时本来就看不清楚,诸将找不到高阳王,实属寻常。末将不该错怪高阳王!

    夜袭军营,战场本就会混乱不堪。高阳王不知诸部都在何处,下达军令无法清楚细致,诸将本该听从高阳王的意思,设法自行调遣。末将不该墨守成规,不知变通……

    军中有上下尊卑之分,各把总、百户应择其尊上者之令,听之。末将不该说高阳王之军令稀里糊涂……”

    朱高煦听罢,淡定道:“咱们在一块儿时日不长,难免有些误会。世事便是如此,从不同角度看待,往往结果是不一样的。张千户能领悟就好。”

    张武拜道:“末将追悔莫及,自觉狼心狗肺!”

    “言重了,言重了。”朱高煦道。

    张武苦着脸摇头道:“末将在背后说高阳王歹话,不料高阳王竟然在燕王面前,极力为末将请功,末将……唉!”

    没吭声的众将听到这里,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刚才张武说了半天,大伙儿大多十分困惑,直到现在才释然了,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了“哦”的声音。

    张武一脸动容,“在真定城下,高阳王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咱们能斩获立功,皆因高阳王勇武。高阳王却极力说末将等居功至伟,这份胸襟,末将不得不服,又想自己所作所为,顿时羞愧万分!请高阳王受末将一拜!”

    大明军队的身份,逐渐很固化了,又是世袭,卫所将士想稍微改变一下身份,那是难如登天!大伙儿跟着燕王,不就是提着脑袋想通过军功,改变一下身份?所以靖难战争中的军功,对武将们非常重要,简直是他们搏命的唯一期待。

    朱高煦走上前,学着燕王的力度,实实在在地抓住张武的胳膊,往上一提:“张千户起来说话。”

    有力的肢体接触,能让人感觉到诚意,那是轻飘飘作模作样的礼节、无法达到的效果。朱高煦从燕王那里感受到了,又依样画瓢学到手一个社交技巧……而且燕王的演技朴实无华,而且往往有真的东西,所以他演得连自己也信,朱高煦领悟了一些。

    朱高煦道:“张千户,你计较那些口舌之争作甚?咱们在真定城下,被上万人围困,性命危在旦夕,随时都在死人,谁和咱们站在一起并肩作战?还不是自家兄弟!你没调转刀枪拿枪捅|我吧?”

    “哈哈……”众将一边笑,一边又面露苦涩的表情,仿佛想到了陷入重围的绝望处境。

    张千户摸着脑袋陪笑道:“末将哪能如此……”

    “不就对了!?咱们这些弟兄豁出命死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有啥看不开的?这世上,究竟是以命相交重要,还是几句闲话重要?以后别提了!”朱高煦一脸诚恳道。

    众将也跟着渐渐情绪高涨了,大声说着,“高阳王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夺官军帅旗,实在是勇冠三军!”“王爷什么人,大伙儿又不是不知道,俺们踏实跟着王爷干罢……”

    “好,好了!”朱高煦抬起双手道,“今日无战事,诸位都各回各营,布置好自己的军务,莫要太放松警惕,几里开外就是敌军,可不是万事大吉了。”

    “末将等遵命。”大伙儿纷纷抱拳道。

    打发了部将们,朱高煦便收拾了一番,在帐外随便找了几个亲兵备马,随从侍候,便出营去了。

    朱高煦轻装简行,径直去了前锋营,邱福便在那里驻扎。这两天没战事,但将领之间走动走动,交流一下打仗心得,还是可以的。

    守营的将士通报后,把朱高煦引进军营。到了军帐外,邱福已出帐迎接了。

    “邱将军,我叨唠了。”朱高煦抱拳道。

    邱福笑道:“高阳王愿来,蓬帐生辉!请!”

    “请!”朱高煦稍微客套道。

    这邱福是燕王手下的心腹大将,出身燕王护卫将领,与燕王的另外两个心腹张玉、朱能的地位是差不多的。之前在北平起兵,燕王依靠的将帅,只有他们这些人。

    朱高煦观之,见邱福长得身宽体壮,脸上有肉,看起来倒是和名字一样,颇有福相。邱福的气色比一般武夫要好,脸上没那么粗糙干燥,黝黑的脸色泛着光泽,黑中暗透红色。

    此人的眼睛也很明亮,眼神很好,见面一下子就把目光投到了特别的东西上,便是朱高煦腰间挂的刀鞘。

    俩人进帐推拒了一番,在板凳上挨着坐到一块儿。

    朱高煦径直说道:“我早就想来感激邱将军的,拖了一整晚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过来。”

    “高阳王咋那么急?感激俺啥?”邱福道。

    朱高煦道:“昨日我陷入南军重重合围,平安、盛庸等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若非邱将军接应,我已人马力竭,如何能活?邱将军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朱高煦故意夸大邱福对突围的作用,强行认他的恩情……这种世故,朱高煦前世就明白的,就像一个心理陷阱:有恩于人的,反而更用心对待人,比如父母对子女;受恩的,反而左右看恩人不顺眼,比如欠钱的人对债主。

    所以朱高煦一个劲说邱福有恩于自己!

    果然邱福十分受用,嘴上却道:“哪里是什么恩,俺不过是奉命干自己该干的事儿。”

    朱高煦道:“我不这样认为,正面燕军多路,不止邱将军一部。却唯独邱将军拼死奋战,动摇了官军步阵,我方能逃脱重围啊!不然今日邱将军还能与我说话,怕是只能以无头尸首相见了……昨日一战,邱将军居功至伟!”

    邱福脸上的红光越来越明显。

    邱福欠身过来,用自己人的口气低声道:“燕王几个儿子,俺反正看高阳王最顺眼!俺们刀枪硬干,高阳王为燕王提着脑袋尽忠,论孝心、忠心,在世子府瘫着的世子能比?在燕王府屁|颠着娘亲前娘亲后的三王子能比?”

    这邱福还真敢说!朱高煦差点没笑出声来。

    俩人相谈甚欢,过了一会儿,朱高煦见邱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这才反应过来。他当下便取下佩刀,“唰”地一声拔出雁翎刀扔到板凳后面,把刀鞘递了过去:“邱将军瞧瞧,耿炳文的佩刀刀鞘。”

    邱福拿在手里细看,又用手指去摸,赞道,“啧啧,他娘|的!封了侯的武将就是不一样,真他娘|的有钱,瞧这上头的宝石金边……漂亮!好看!”

    “邱将军喜欢,我送你了。”朱高煦笑道。

    邱福忙瞪眼道:“那怎么成?!这是高阳王阵斩大帅、武功夺来之物,俺怎可夺人所好?”

    朱高煦摇头道:“这玩意不算稀奇,我又不好,何来夺人所好?”

    邱福也跟着摇头,却依然把刀鞘拿在手里:“稀奇不稀奇,这东西是长兴侯统率大军时佩戴之物,便是挂到墙上,来了军中兄弟、亲朋好友,也可以说叨说叨来历的,岂不脸上有光?”

    “那是那是。”朱高煦笑道,“不过邱将军拿着最适合了,方才我说过的,此战能击|毙敌军大帅,邱将军居功至伟,你拿着有何不妥?”

    “那……俺就不好推辞哟!”邱福恬着脸笑道。

    “哈哈……”朱高煦笑了一声,“拿去,拿去。邱将军一向英雄气概,怎地那么忸怩!”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意思说到了,便告辞离开军营。

    ……

    当天晚上,有个燕王护卫中的将领,不知从何处搞到了一坛酒,左右无事,便叫上以前燕王护卫军中的几个老兄弟一起享用。

    酒过三巡,张武便说起了高阳王不计前嫌、为他请功的事,感概良多,因为今天一早燕王说要升他的官。

    提到高阳郡王,大伙儿少不得又说起阵斩长兴侯耿炳文的事,这事儿实在太带劲了,应该是最近最值得谈论的事。

    邱福却笑道:“高阳王带兵打仗高明不高明,且不好说,但有两个地方,谁也说不得好歹:勇猛,做人!他做人那是非常会做的!”

    如同暴风雨后的骤停,前天真定城刚爆发一场二十万人规模的大决战,转眼之后,整个平原又恢复了沉寂。便像两头野兽,正在各自默默地舔祗着自己的伤口。

    燕王中军大帐,众文武沉默了好一阵,有人建议退兵,立刻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这时燕王开口道:“本王昨日听到别人献的计策,武定侯郭英和徐家有姻亲关系,本王的王妃也出身徐家,算来还是亲戚。这便找个人,假装和官军议和,去见见郭英,说服他投诚如何?”

    他说罢,回顾左右,把目光停留在相士袁珙的脸上。

    袁珙却拱手道:“王爷与武定侯只有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如何有法啊,派去的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若是消息泄露出去,那真定城的官军将士还以为咱们示弱了,要乞和,平白无故为别人长士气……”

    燕王听罢不置可否。

    袁珙又急忙劝道:“王爷,这是谁献的策啊?那人简直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有这么出主意的,究竟是在帮王爷还是帮官军?”

    朱高煦也在下边站着,听到这里,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心道:他吗的,姓袁的你不愿意去,明说不行?说老子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啥意思……

    这“妙计”确实是朱高煦出的。

    这时燕王开口道:“就这么退兵,本王心有不甘,不管中用不中用,试试也无妨。”他说罢转头看向王府教授王复。

    王复低下头,愣了好一会儿,总算作揖道:“卑职愿往!”

    “好!”燕王一拍腿,顿时就决定了。

    朱高煦觉得燕王还是果断,假装议个和,又不花钱费米,最多死个使者,那么瞻前顾后干什么?

    ……

    ……

    京师皇城,一众文武站在大殿上,也是一声不吭。

    燕逆在北方造反,朝廷调三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平叛,原以为可以一举解决北平那颗脓疮!不想变成这样,众臣谁还说得出话来,一时间大伙儿就像有满肚子锦绣文章刚开口、却忽然被塞了一坨黄黑黄黑的污|物,都哑巴了。

    皇帝亲封的征燕大将军,圣上亲自推车为他践行,捧毂推轮……不料耿炳文刚上去,地皮都还没踩熟,就被当场阵斩!?

    三十万大军,被几万人堵在城里,不敢出来?

    这仗打得是什么鸟蛋,朝堂上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官军几十万人拿的是烧火棍、还是一群软绵绵的妇孺!

    就在这时,朱允炆的声音道:“那高阳王朱高煦,当初看管不严,不该让他跑掉的……朕也是念及宗室之亲,才没有苛待他,未想其如此凶悍,竟寻机逃了。”

    有大臣终于开口附和道:“圣上仁厚,不料燕地藩王如同豺狼,这也是有司不尽力哎。”

    皇帝都这么说了,当初极力想阻拦朱高煦的徐辉祖,这时侧目,狠狠地瞪了黄子澄和齐泰一眼。黄子澄和齐泰都没作势,只是脸色已非常难看。

    朱允炆语气伤感道:“长兴侯为国尽忠,战死沙场,须得厚葬。”

    “臣等遵旨!”有官员负责这些的人马上出列应答。

    就在这时,黄子澄出列,拜道:“臣举荐曹国公,代长兴侯之职,继续未尽之事。曹国公李景隆出身开国大将之家,将门英才,文武双全,必能平定燕逆!”

    齐泰马上道:“圣上,长兴侯虽殁,真定尚能维持。臣以为大将事关重大,不可急也。”

    在齐泰的眼里:李景隆带兵有点不让人放心,不够稳当。

    他是兵部尚书,靠着科举、常年在兵部办公的资历熬上来的,虽也是一介文官,毫无战阵经验,但多多少少对兵事有了解;不然他也无法执掌整个大明朝的兵事、坐不稳兵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齐泰坚信自己在选将上的判断,比长期在太常寺、翰林院的黄子澄要可靠。

    这时朱允炆的声音道:“容后再议。”

    宦官吴忠尖尖的声音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官纷纷行大礼,高喊道:“臣等叩谢皇恩!”

    大伙儿陆续走出御门,齐泰想起黄子澄以前就推举过李景隆……似乎是执意要用此人!齐泰想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事态严重。

    心里的担忧也更加放不下了!

    等到中午,齐泰便去太常寺衙门找黄子澄。各衙署是要提供午膳的,当官的中午不用回家吃饭。齐泰见了黄子澄便道:“东华门那边的巷子里,新开了一家酒楼,上回我去吃了一回,春卷不错,上回还没吃够哩!”

    “齐部堂鼻子灵,巷子里的香也闻得到。”黄子澄道。

    齐泰强笑道:“衙署内的午膳,不过只能填报肚子。咱们去吃春卷何如?我请客!”

    齐泰的意愿很强烈,当下又不吝口舌地说道:“那家的春卷当真好吃,面皮薄回甜,上面还有芝麻,用那面皮包着鲜美的菜肴,荤素搭配,一口下去,每嚼一下,滋味都不相同,层次丰盈,满口香美!”

    “哈!齐部堂再说下去,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黄子澄道,“走罢。”

    二人坐着马车,带着随从便直奔齐泰所说的酒楼。

    掌柜的看他们的官服,态度那叫一个热忱,点头哈腰引到最好的雅座里。掌柜的问要什么酒,齐泰说下午还要办公,只拿茶和春卷。

    他们吃了一会儿,齐泰便提到今天上午庙堂上的大将人选了。黄子澄并不意外,这种时候齐泰还有心思请吃饭,肯定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齐泰便道:“曹国公李景隆此人,我专门叫人寻访过的。我觉得用他做平燕大将,太过冒险。此人从没带兵打过仗,只靠读点兵书,忽然亲自实战,如何能行?”

    黄子澄摇头道:“虎父无犬子,我亲自与曹国公结交过,倒不是只靠道听途说、就妄下定论。咱们谈论之间,我觉得李景隆对战阵大局颇有见地。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得最深:带兵带到数十万的份上,个人勇武和排兵布阵已经没用了,最重要的是大局!冲锋陷阵,行军布阵,若要中军大帅亲自操劳,还要那么多部将作甚?”

    “不行不行!”齐泰听到黄子澄口中“道听途说”等字眼,已经很不友善,他也有点火气了,“李景隆此人,为人刚愎自用,自以为什么都精通!哪怕是从无经验的东西,也从不听别人的建议,只顾自己怎么想!”

    齐泰越说态度越坚定,口气也不好了,“他平日声色犬马,夸夸其谈,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牛皮吹得震天响;办起实事来一团乱麻!还自以为了得,没弄好都是别人办事不善,完全不会考虑自己的意思、是不是实际……”

    黄子澄忽然打断齐泰的出口成章,问道:“齐部堂,你和曹国公有啥过节?”

    “过节?”齐泰顿时愣了。

    黄子澄正色道:“不然齐部堂为何如此骂他?曹国公没经验?上回他以备边之名,带兵至开封,突然发作将违法的周王拿下,有勇有谋,此事办得不够利索?”

    齐泰脸都涨红了:“黄寺卿!且不论我与李景隆无甚来往、更无恩怨,我是那种只顾私怨、不顾大公的人么?那燕逆在檄文里点名道姓,堂而皇之地写上咱们俩的名字,天下皆知,若是大事不利,你我什么下场?”

    齐泰太生气了,在他眼里,黄子澄才是那种私心很重、盯着勾心斗角的人!这厮居然反咬一口,说我齐泰是那种人?

    “言重了。”黄子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闻了一下,故作镇定的样子,“齐部堂息怒,燕逆才多少人、多少地盘,与整个大明朝为敌,咱们还能‘大事不利’?”

    齐泰强行猛吸一口气,闷声道:“正在真定的郭英都比李景隆好!至少郭英跟着太祖常年带兵,稳当!”

    黄子澄冷笑道:“齐部堂,莫要书生意气!”

    他娘|的!齐泰差点没骂出声来,你又反咬老子一口,究竟是谁书生意气?

    黄子澄慢慢恢复平静的表情,用很有深意的口吻沉声道:“当初圣上登基,力图削藩时,郭英可是主张‘推恩法’的,两次上书反对削藩。齐部堂不知道么?”

    黄子澄顿了顿,又道:“本来就是政敌,叫他主持前方,他能用心进攻?郭英若是蹲在真定不走,难道朝廷要等着饿死燕逆吗?那要猴年马月!”

    齐泰道:“不用郭英也行,只要不是李景隆!”

    黄子澄若有所思,拿起了春卷。

    沉默良久,齐泰也拿起卷好的春卷咬了一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竟觉得什么滋味都没有,简直如同嚼蜡!

    “啪!”齐泰径直把手里的春卷扔到盘子里,动作十分粗|暴。

    黄子澄看了他一眼,“这顿……齐部堂还请我么?”

    齐泰道:“黄寺卿别觉得我出身贫寒,就一定抠门!一顿春卷,我还是请得起。”

    黄子澄笑了笑。

    齐泰顿时也觉得自己不该说刚才那番话,黄子澄并没有提到出身,自己有点过于敏|感了。

    齐泰回到衙署,心情十分糟糕。他便退到签押房,饮茶养神。

    时兵部右侍郎陈植入内,禀奏兵务。说完正事儿,陈植拿着已经签字用印的公文,正要离去,忽然又转过身来,问道:“部堂何事忧心?”

    齐泰看了陈植一眼,觉得此人平素待人忠厚、做事缜密,话不多嘴巴也严实,便招呼他回来重新坐下。

    沉吟片刻,齐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黄子澄非要举荐李景隆,我很不放心,担心圣上真会听他的。”

    陈植一点都不意外,点头道:“圣上肯定会听黄寺卿的。洪武时,孝康皇帝(太祖的长子朱标)尚在,黄寺卿就是伴读,乃东宫心腹。

    孝康皇帝崩,太祖立今上为皇储。黄寺卿又变成了今上的老师,深得今上尊敬和信任。此人便是东宫旧臣之首,今上待他如父如师,什么事都相信他,也不足怪了。”

    “正是。”齐泰点了头,又皱着眉头低声说道,“黄子澄靠着东宫的关系平步青云,我看他是尝到了甜头,便用人唯亲,对拉帮结党、关系门路深信不疑,才有今天朝事的困境!”

    陈植想了想,道:“部堂言之有理,走关系的人,多半都觉得干得好、不如关系好!那聪明才智都用到结党营私上了,哪还顾得上国事本身?”

    齐泰沉吟道:“初时定国策,主张削藩的、推恩法的、还有其它政见的,各执己见。大多勋贵都不支持削藩策,李景隆贵为国公,却支持削藩,那时黄子澄就有心拉拢了……

    后来在庙堂中,李景隆诸事支持黄子澄,也有心靠拢。两厢眉来眼去,黄子澄恐怕早已将李景隆视作一党,难怪会极力举荐!”

    陈植道:“部堂说的是,圣上、黄子澄、李景隆,之间干系环环相扣,滴水不进,要阻止圣上用李景隆为帅,十分困难。”

    齐泰仰头长长地叹息一气,神色忽然一正,“圣人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关重大,必得为之!”

    陈植也是神情凛然,十分动容,他说道:“既然部堂决意,下官倒有一些想法。这事儿得从两环关系之间入手,若圣上不那么宠信黄寺卿、或是黄寺卿开始猜忌曹国公,大事都有希望的……”

    陈植想了想又道:“恐怕从黄寺卿和曹国公之间入手,指望该要大一些。”

    “难说。”齐泰沉吟道。自古圣心难测,天家的信任真有那么可靠?

    就在这时,陈植刚要说话,齐泰便抬起头来、望向门口。陈植十分知趣地住嘴了。

    来了一个人有公事找齐泰,陈植便起身作揖道:“部堂,这些事、下官即刻去办。”

    齐泰点头,回了一礼。

    ……两天后,齐泰在御门外碰见了太监吴忠。这吴忠常在圣上身边,与诸大臣都认识。齐泰便与他招呼见礼,随便寒暄了几句。

    齐泰问道:“最近圣上龙体安否,睡得还好么?”

    吴忠道:“皇爷每天都不太高兴,不过膳食起居尚可。”

    “幸好有吴公公尽心服侍。”齐泰道。

    他心里不太看得起阉人,大明祖制更是禁止宦官干政,宦官也没什么权力。不过好歹吴忠是圣上的身边人,与别的宦官又有不同;齐泰出身寒微,养成了习惯待人谦逊……所以他还是说了好话的。

    这时吴忠有点神秘地小声道:“皇爷操心国事,回到后宫又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皇爷看上了一个宫女,可没能遂愿,马上就被皇后娘娘送到鸡鸣寺,剃了头发当尼姑去了……”

    “哦!”齐泰顿时精神一振,他忽然嗅到了有意思的东西!虽然一时间还不没弄清楚、具体哪里有意思,但多年的官场直觉让他认为:可能这事儿不止那么简单!

    吴忠兴致勃勃地继续道:“那宫女本来已经被打发去刷马桶了,平时根本见不着皇爷。可那天皇爷路过,只看到了她一眼,就立刻上心了。”

    这些内容,齐泰毫无兴趣,应付了几句,便与吴忠道别。

    几乎一整天,齐泰也无心办公,琢磨了良久。下午还不到酉时,他估摸着今日没什么要紧事了,就提前离开衙署。先急匆匆地回家换身衣裳,在路上叫家奴买了几炷香,他便乘坐马车直奔鸡鸣寺。

    鸡鸣寺是京师有名的尼姑庵,齐泰做京官多年,自然知道,连赶车的车夫,也是轻车熟路。

    当五层药师佛塔出现在视线中时,齐泰就知道到鸡鸣寺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时,这药师佛塔是有九层之高的。

    齐泰佯装是香客,先到佛堂烧柱香。尼姑庵的香火,确实比不上和尚庙旺盛,不过还是有香客的,其中也有男香客。正如女香客可以去和尚庙,男香客同样可以来尼姑庵。

    烧完香,齐泰找到了一个老尼姑,说自己想捐香油钱。

    老尼姑看了一眼佛像前的功德香,双手合十道:“施主积善行德,请跟贫尼来。”

    齐泰忍着肉疼,拿了两贯宝钞……其实黄子澄在饭桌上揶揄得没错,他是比较抠门。但是现在又不好捐少了,毕竟零碎钱可以直接放功德箱里。

    于是老尼姑将他善捐的钱记在功德簿上,齐泰随便编造了个名字。

    这时齐泰便趁机问道:“最近宫里有个宫女,在贵寺剃度?”

    老尼姑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名字?”

    齐泰脸色微微一变,之前不够细致,竟忘了问太监吴忠、那个宫女姓甚名谁!

    老尼姑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最近只有一个宫女到本寺剃度为尼。”

    齐泰顿时松了一口气,“在下可否见她一面?”

    老尼姑便转头、对院子里扫地的人道:“去把慧真叫过来。”

    齐泰等了半响没见人,便在冷清的佛堂院子里走动。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谁,何事找我?”

    齐泰转过身来,顿时全身一怔。

    他忽然才想起吴忠说过的:那天皇爷只看到了她一眼,就立刻上心了……也难怪,齐泰一见到这个女子,立刻就觉得吴忠的话没有一点夸张。

    女子看起来才十几岁,皮肤洁白光滑,宛如丝缎,在夕阳的橙黄余光下,她的肌肤泛着流离的光泽。眼睛如潭水般清澈明亮,只是眼神深处暗藏幽怨与愤恨。那鼻梁小而挺拔,微厚的嘴唇小巧朱红;上唇微微上翘,所以就算她神情严肃而冷清,却又带着些许俏意。

    青灯古佛下,全是灰暗的颜色,连她身上的袍服也是灰色的,但偏偏在如此黯然的地方,她那唇红齿白的面目,颜色如此鲜艳,便与这地方简直格格不入,十分扎眼。

    这等美艳颜色,别说市井之中,便是三宫六院美人如云的皇宫,也是非常罕见。

    她脸上虽有稚气,身材却是高挑,身段也发育出轮廓模样了,那灰袍被撑得凹凸有致、便可见一斑,胸前被撑起,以至于腹部的衣襟显得空荡荡的。

    齐泰心道:若非太监吴忠已经告诉他、这个人是宫女,齐泰一见之下,绝对不会认为是宫女;却会猜测被打发到此地的,是个贵妃!

    她挺拔的姿态,隐隐有雍容之气。一个宫女,怎生如此模样?

    “施主,何事?”女子颦眉,又问了一句,然后用手掌微微遮掩耳边。她虽然戴了帽子,但剃发后似乎很不想见人,才用手遮掩耳鬓。

    齐泰沉吟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张圆牌,递了过去:“实不相瞒,我是当朝兵部尚书齐泰。”

    “嗯?”女子看了齐泰一眼,眼神里充满疑惑和警惕,又低头细瞧那王命圆牌。

    齐泰道:“国家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当然外臣也不能随便与后宫有瓜葛,否则就是勾结内外!”

    女子的心思极快,马上就反问道:“那齐尚书算是外臣么,我算是后宫之人么?”

    呵!这女子不但生得艳,嘴也是相当了得。

    回答她的反问,并不容易。齐泰打算避而不答,只急着想确认内心的揣测;若是猜错了,齐泰这一趟也就毫无作用!

    他想了想:这女子颇有心机,似乎不好问出什么,不如诈她一诈!

    齐泰不动声色道:“你之所以会被弄到这里来,有外臣掺和,知道么?”

    “那又怎样,我又能怎样?”女子脱口便道。

    齐泰听罢,心里一喜!顿时非常佩服自己,居然能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这等转瞬即逝的机会,嗅到如此细微的可能性:或许黄子澄参与了的,马皇后才能如此轻易地夺圣上之爱!

    毕竟以齐泰所知,当今圣上敢作敢为、根本不是个受皇后摆布的人。

    齐泰低声道:“皇后如此折磨你,竟然还沟通外臣,你真的打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么?”

    不料这女子居然冷笑了一下。

    齐泰摸不着头脑,这冷笑是什么意思?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不会有太深的意思吧?

    齐泰苦思片刻,又换了一种口气,叹息道:“我也不想打搅姑娘清修,也不会让姑娘做什么,更不愿把今天见面的事说出来……”他顿了顿又道,“正如方才所言,外臣与后宫女子联络,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为何要把见面之事,说出去?”

    “齐尚书想问什么?”女子道。

    齐泰先套近乎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姚姬。”

    齐泰从宫女姚姬那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细致问了一番,自忖不会有甚么差错,这才离开鸡鸣寺。

    等到次日一早,齐泰早早地等在东华门外,待到皇城开门便进去了。先进皇城的官员们在奉天门外,纷纷整理衣冠。这时候宦官吴忠出现在人群里,提醒官员们时辰。

    齐泰如同平常那样,和吴忠寒暄了几句,便求吴忠帮忙,言称自己有密事要单独觐见,让吴忠告诉圣上。

    吴忠办事还是很得力!早朝罢,果然吴忠就跟出奉天门,叫上齐泰去觐见。

    这时,那黄子澄见二人嘀咕、又向北走,便一连回头两次瞧过来。但齐泰顾不得他了。

    齐泰跟着太监一直往里走,进了乾清门,往东边走过一条斜廊,便到了东暖阁。这地方外臣很少来,齐泰也紧张地目不斜视,话也不多说一句。

    他走进东暖阁,看到了隔扇。吴忠小声提醒道:“皇爷就在里边。”

    “臣齐泰叩见圣上!”齐泰面对着隔扇,行了大礼。果然里面传来了皇帝的声音:“进来。”

    齐泰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走到隔扇北边,他不敢抬头直视,也不敢左顾右盼。这里的房间比宫殿小多了,他很容易就看到了皇帝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

    “吴忠说,齐尚书要说极为要紧的密事?”皇帝的声音依旧,声调较高,说话也快。

    齐泰没回头看,但猜测宦官吴忠可能还在隔扇后面,当下便道:“贱内前几日去鸡鸣寺烧香,无意间听到一件事。臣听闻之后,便前往详察……”

    他这么一说,绝口不提吴忠透露消息,就不算把吴忠卖了……但卖不卖姚姬并不要紧,她一个宫女,能比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重要?

    “哦?”皇帝果然有兴趣,马上发出一个声音,有催促之意。

    齐泰顿了顿,继续道:“宫中有一名叫姚姬的宫女,剃度到鸡鸣寺。皇后为此事,联络过朝中大臣太常寺卿黄子澄……”

    齐泰话还没说话,这时便听到“哐”地一声,皇帝一掌重重地按在了茶杯上!

    “所言当真?”皇帝的声音道。

    齐泰道:“臣以人头担保,绝不敢欺君罔上。”

    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已经很清晰了。

    有些齐泰和宫女姚姬都没亲眼看到的内情过程,齐泰可以在脑海中把空白补全:皇后先找黄子澄帮忙,黄子澄便瞅机会在圣上面前劝说,以老师的口吻晓以道理,诸如大敌当前云云;圣上终于听从了老师的劝告,放弃了声色之欲……然后圣上的态度松了,皇后才能大胆地把宫女姚姬赶紧弄出宫,当个尼姑了事!

    其中关节,之前圣上不知道的关键地方在于:皇后找过黄子澄!

    不然刚才圣上不会重重一拍,更不会有愤慨。

    齐泰听到那茶杯的声音,也知趣地闭了嘴,反正圣上已经明白,也没必要再多说此事。

    君臣二人沉默良久,皇帝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强自镇定:“此事既然已经如此,暂且便如此罢。”

    齐泰听了,并不失望。虽然皇帝没说马上要找黄子澄算账,但这个账已经到皇帝心头了。

    齐泰镇定地权衡再三,认为此事已无法拖延,只能豁出去了!

    他当即便开口道:“臣斗胆进言,圣上万勿被黄子澄欺蒙。这几年来,黄子澄在朝中结党营私,党羽遍布朝野,现在连圣上的后宫也要攀附!黄子澄借助帝师身份,利用圣上之信任,满口仁义道德……”

    “你今天密告此事,就是为了要斗翻黄子澄吗?”皇帝突然冷冷地问了一句。

    齐泰听到这句话,浑身都是一颤!秋日的凉意并不能阻挡汗水,他的额头上很快就沁慢了汗珠。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寒窗苦读十年的孤苦,想到了全家全族的前程都在他一个人身上……汗水没有让他感觉到热,反而在一瞬间全身充满了冷意和恐惧。

    然而后悔么?

    齐泰在内心深处否定了后悔。这事儿太大了,又很急,马上朝廷就会确定前线的主将人选!他已经别无选择,必须棋行险招,抛却圣贤书里那些中庸之道。

    这不是忠不忠、公不公的问题,而事关数十万将士的血肉性命,以他齐泰一个人一家人的命,担得起么?何况万一燕逆真的成了事,他齐泰的名字还写在檄文里,全家跑得脱?

    三十六计云,两权相害取其轻耳!

    齐泰“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把脑袋“咚”磕在地板上:“圣上,臣绝无私心,更不想斗翻谁!只是事关重大,叩请圣上不要偏听骗信黄子澄一人。曹国公用不得!若圣上不放心身份稍低的武将,要选勋贵大将,就是郭英也比李景隆好!”

    “哼!”皇帝的心情很差了,“满朝文武,谁不是这么说?谁不是像你这般,绝无私心,满嘴公心忠心?”

    齐泰的脸贴在地板上,浑身颤抖,突然他抬起头道:“圣上若觉得臣不忠,假公营私,只要一句话,臣可死矣!臣以死谏言,杀了臣,不用李景隆!”

    “你敢逼朕?”皇帝怒道。

    齐泰道:“圣上继大统于皇祖,谁能逼圣上?圣上不必听任何人的意思,国家大政,圣上一人决之!若是臣之死,让圣上能听从自己的意愿决断,臣死而无憾!臣之死活,不过圣主一句金口玉言。”

    皇帝气得袖子发抖,伸手指着齐泰,又收了回去,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时皇帝忽然冷笑了一声:“齐尚书,你想以命搏名,朕能如了你的愿,那朕岂非要背上昏君暴|君之名?”

    齐泰久久跪伏,已是无言以对。心道:今上就是太顾惜名声,像放走燕王诸子的事,如果不是顾名声、何必管那燕王世子的死活,放走之后又怕人说,全数推到“有司”身上;又如对待燕王,今上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却不愿意担负杀叔之名,只想将士体察圣心,将燕王阵斩了事……其实在齐泰看来,圣主锐意进取,想有大作为,哪能全做好事?食肉者皆如虎狼,荣华富贵争得你死我活,不做些心狠手辣的事,如何能行?

    过了一阵子,皇帝情绪稍平,说道:“朕自有主张,你下去罢。”

    齐泰叩首道:“臣谢恩,告退。吾皇万岁!”

    他走出东暖阁,太监吴忠送他出内廷。走到斜廊上时,吴忠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刚才似乎被吓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吴忠或许想起了齐泰没出卖他的事,终于开口道:“齐尚书莫怕,皇爷就是一时生气,被您给气的!不过皇爷应该会宽恕您,皇爷本就仁厚,何况齐尚书还是顾命大臣,哪有那么容易就倒了?”

    齐泰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说道:“我知道的,今日多谢吴公公了。”

    吴忠哭丧着脸道:“谢咱家作甚?咱家也没帮上齐尚书什么,要是知道您今天来是为了惹皇爷生气,咱家就不替您传话了……”

    “帮上大忙了的,吴公公义举,功在国家社稷。”齐泰沉吟道,“此事虽不顺利,但不一定就不成功。”

    齐泰心道:今上并非愚钝之人,心思是极其聪慧的,太祖也喜欢他这一点。以今上之聪慧,应该明白一些关节,李景隆想挂帅可能性不大了。

    齐泰走出乾清门,吴忠便告辞回去了。齐泰从诸前朝大殿外面路过,准备去兵部衙署。

    正到御道之上,忽然碰到了黄子澄。看样子黄子澄等在这里很久了,很巧地出现在齐泰的必经之路上。

    黄子澄脸上十分不悦,问道:“齐部堂单独觐见圣上,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齐泰淡然道。

    黄子澄完全不相信,一边跟着齐泰走,一边怨道,“枉老夫一直把齐部堂当自己人……”

    齐泰听到这些话,心里更火,就因为黄子澄一门心思结党,才造成了今日的困境!齐泰强忍住怒火,冷冷道,“你我都是圣上的人、大明朝的人,满朝文武都是自己人。”

    “呵!”黄子澄冷笑了一声,“齐部堂,算你狠!老夫瞎了眼,还曾把你当好友。”

    齐泰也跟着冷笑了一声,摇头不语。他心道:谁把同僚当好友,谁是蠢猪!

    过了一会儿,黄子澄又缓了口气,竟然讨好地说道:“我不举荐李景隆了;齐部堂告诉我,究竟在圣上跟前悄悄说了甚?”

    齐泰顿时站定,说道:“黄寺卿真的不举荐李景隆?”

    “咱们各让一步,你告诉我,我就依了你。”黄子澄看着他,又语重心长地叹道,“做官就得这样嘛!都不妥协退让,最后大家谁捞也不着好。”

    齐泰十分动心,但一想到自己在圣上跟前说黄子澄的坏话,真要是老实说了,黄子澄不恼羞成怒?他心下感叹:他娘|的,你早点说相互退让,那不就好了……不过,如果不是齐泰威胁到他,黄子澄能退让?

    齐泰便道:“也没说什么,我就是劝圣上,别用李景隆为帅。”

    黄子澄冷冷道:“如果只说这些,齐部堂须得背着老夫,单独跑到内廷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