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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刚过。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便是悬泉置的清晨。

    悬泉置是汉帝国边陲的一座驿站,位于敦煌郡效谷县境内,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窝山峦,方圆数十里内,独有这一处歇脚的地方。

    不论是东去的胡商,还是西来的汉使,都得在此休憩,让马匹饮饱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饥,若能在传舍的卧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更是赛过活神仙。

    只是苦了悬泉置里的官吏徒卒,必须夙兴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唤醒,出来招待来客。

    “身为悬泉置佐,斗食小吏,俸禄不高,却什么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着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几后,铺开笔墨,眯眼观察呈送到面前的两份传符——也就是汉代的介绍信和通行证。

    汉朝律令规定,每一个置所,都要将所有往来人员的身份、人数、食宿费用记录在案,这是悬泉置建成以来,二十年不变的规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两千年后,才会在悬泉置遗址发现那么多汉简,足足有一万多枚……”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特地开车到戈壁滩上寻访过“悬泉置遗址”,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命运,会和这座两千年前的驿站紧紧联系到一起。

    都怪那场奇异的沙暴,竟让一个前程大好的21世纪历史系学子,一睁眼一闭眼,就变成了名为“任弘”的汉朝青年……

    确认不是恶作剧和综艺后,他只能以“任弘”这个身份开始自己的汉代生活。

    半年过去了,任弘适应得不错,从一介白身,混上了悬泉置佐,领着一份工资,吃穿不愁,并开始思考未来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离开这个偏僻小驿,走向更广阔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来到了冷门的昭宣中兴……”

    汉武帝已死去多时,“穿越者”王莽应该还没出生。今年是元凤三年,汉昭帝刘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当然,这位年纪比任弘还小的皇帝还活着,尚无谥号,也没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东边一拱手,称之为“今上”。

    或者按照汉人不成文的规矩,以“县官”代称。

    任弘对这个冷门时代的了解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记忆中每一条信息:

    那些史册上闪烁的名字:霍光、苏武、刘病已,暂时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扬大汉国威的英雄们,傅介子、常惠、解忧公主,应该都曾路过悬泉置,可具体是什么时间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过,任弘常借职务之便,打听情报,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两份传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广候官屯长苏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陈彭祖……”

    从来没听说过,和这任弘一样,都是史册无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传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传舍内,喝着刚端上来的清凉米酒。

    苏延年,便是那个坐在左侧,身披甲胄,留着浓髯的军吏,粗嗓门,说话声音很大,每个字都清楚传到任弘耳中。

    至于陈彭祖,则是他对面那个穿着官布袍,容貌丑陋的文士,留着三叉胡,总喜欢摇头,好似对每句话都不以为然。

    让任弘关注的,是这一文一武谈话里,多次出现的那个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动,但还是垂下头,假装认真登记,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行客的每一句话。

    他能看见,自己穿了件泛黄的麻布单襦,袖口上沾着一点墨迹,手腕发白,掌心没有老茧,这意味着他是不事生产的。在兔毫毛笔的挥动下,淡黄色的胡杨木简牍上,一个个古朴的汉隶正在成形……

    只片刻后,事情基本听明白了,苏、陈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边的玉门关办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归来,鸡鸣便起,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眼下他们正在争论,是喝口酒水就走,还是吃完饭再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来了……”

    任弘的手停顿下来,捏着笔杆空举半响,竟是长出一口气:

    “班超老哥,对不住!”

    于是,当二人开始谈到傅介子在龟兹的英雄事迹时,任弘竟猛地抬起手,将毛笔重重拍在案几上!

    “啪嗒!”

    如同一记惊雷!

    苏、陈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小吏赫然起身,投笔怒喝曰: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

    “方才听二位说起,傅介子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之事,一时壮其胆气,故出此言,打搅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将班超一百年后的名言,抢了。

    酒水沾满浓髯的军吏苏延年性子直爽,不以为忤,还拊掌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小后生,你方才一席话,亦有壮士志哉!当浮一大白!不如过来一同饮酒。”

    陈彭祖则斜着眼打量任弘,却见这后生年方十八九岁,身高八尺,头上戴着皂色的帻,无须,面色不黑。

    如此年轻,竟口出狂言,再加上陈彭祖也是“事笔砚间”的文吏,顿时老大不快,便讥笑任弘道:

    “立功异域?小小孺子,嘴上无毛,却大言不惭,汝岂知西域的凶险?”

    “就说玉门以西,有白龙堆、三垄沙,流沙千里,极其险恶,进去的人,能活着走出来的不过十二!你去过么?”

    “不曾。”任弘心里却想:“当然去过,那边还有雅丹魔鬼城呢,门票80块一人……”

    曾几何时,或是作为学生,跟着导师调研,或是自己旅游,他几乎踏遍了西域的各处名胜山河。

    这当然不能说,任弘只好回应道:“不过,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没那么大。我生长于斯,已习惯了这气候,还会骑橐(tuó)驼,知晓要如何寻觅水源,如何躲避风沙。”

    “更何况,我听说博望侯张骞是汉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气候与西域决然不同。他们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为边塞子弟,若真轮到我为国先驱,任弘岂敢后于他人?”

    陈彭祖一皱眉:“就算过了白龙堆,还有西域三十六国,各自言语都与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张口结舌,连顿吃食都要不到!你怎么办?”

    任弘却笑道:“其实,我会说一点西域胡语。”

    这下轮到陈彭祖吃惊了:“那么拗口的胡语,非得是典属国的译者才会,你竟也会?”

    任弘解释道:“夏天时,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悬泉置滞留两月,我便请他教会我楼兰话,虽不甚精通,但与之日常往来,足够用了……”

    这半年光阴,他可没有虚度。

    陈彭祖其实也只对西域道听途说,眼看没能难倒任弘,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向苏延年求助:

    “苏兄,你当年去过轮台屯戍,你来说说看!”

    “要我说……”

    苏延年喝了口酒,补充道:“其实眼下西域最麻烦的,还不是风沙,也不是三十六国。”

    他将酒盏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从孝武皇帝罢轮台屯田,已过去十一年了!”

    汉武帝时,汉军经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罗布泊,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

    苏延年便是曾在轮台屯过田的老兵,说起这段往事来,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汉武帝晚年,关东民怨沸腾,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着在有生之年,灭亡匈奴。

    匈奴作为百蛮大国,东西万里,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消灭的,更何况汉武帝用错了将,对匈奴的战争屡战屡败,丧师十数万,差点将卫、霍早年的胜利全输回去。

    战争不顺,汉武帝的性情也越来越暴戾,总怀疑有人要下蛊诅咒他,一连杀了三个丞相,两个亲女儿也下狱处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酿成巫蛊之祸后,这位汉武大帝才清醒了点,在其晚年下了轮台诏,与民休憩,暂停域外扩张……

    本来已要沸腾的大鼎,总算冷却了些。

    但汉朝从穷兵黩武走向另一个极端,汉朝在西域的驻军田卒统统撤回,放弃经营西域,给了匈奴人重返那里的机会。

    “这十一年来,汉兵再也没有西出玉门。”

    身为军人,苏延年对此愤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驰骋于西域。吾等时常去玉门关,听那的候官说,从楼兰到大宛,单于使者威风无比,每至一国,城邦君王无不卑躬屈膝,他们甚至还指使诸国劫杀汉使,让大汉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内,就有三起!”

    陈彭祖接过话,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杀汉使的频繁来。

    “若非如此,傅公在楼兰怒斥其王,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一事,也不会如此提气,眼下从玉门到敦煌,都在传颂傅公此举!”

    “持节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难,更何况普通的行人商贾?更不安全。”

    言罢,张彭祖瞪着任弘道:“孺子,这下你还敢说去异域取功名的话么?”

    任弘这次没有反驳,他默默起身,将两份符节交给苏、陈二人。

    “两位上吏的传符,已登记完毕。”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与吾等闲聊么?手头的活竟未拉下。”

    陈彭祖踱步到案几前一看,却见胡杨木削的简上,的确已将他们的传符誊抄完毕,且那隶书字迹漂亮,这一心两用的功夫倒是少见。

    任弘道:“我虽喜欢和过往商贾旅人谈话,正事却不会耽搁。”

    他不再管陈彭祖出言讥讽,起身收拾笔砚,却听苏延年用拳头敲打案几,恨恨道:

    “唉,若是长平侯、冠军侯尚在,岂能叫胡虏猖狂!”

    长平侯是卫青,冠军侯则是霍去病,汉武帝时代响当当的名将,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门口,闻言后回头道:

    “我窃以为,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凿空之举,却绝不会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会有新的卫、霍、张骞出现!”

    “二君且待之,小子胆敢妄言,离汉军重返西域,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苏、陈二人有些惊讶,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任弘却道:“对了,悬泉置的饭菜是敦煌九座置所里最好的,苏君、张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罢告辞而出。

    陈彭祖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没有吓到任弘,遂追到门边大喊:“汉军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马!”

    但任弘却没有再回来。

    至于苏延年,仍坐在案前,反复念叨着任弘的话,他已记住了这个悬泉小吏……

    他的豪言壮语,以及大汉很快就会重返西域的预言。

    苏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门关,再见到傅公,可得告诉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传舍,便露出了得计的笑:

    “有些话,由自己当面说出来好些。”

    “但有些话,通过别人之口转告,效果更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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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望那苏延年、陈彭祖能帮帮忙,将今日一席话,传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悬泉置时,故意让置啬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里如此盘算,他正是听闻苏、陈二人要去玉门关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笔出言的。

    不过,虽然陈彭祖有意吓唬,但所言非虚,西域确实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凶险之地。

    可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不,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若想青云直上,这简直是唯一的机会!

    这就不得不说说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汉武帝时,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员,曾做到过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场著名的运动“巫蛊之祸”牵连,任弘的祖父被处死。幸好没诛三族,任氏一家被远徙敦煌,建设祖国边疆。

    任弘那时候才三四岁,由父母带着,在寒冬腊月里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祸,宗族仆役尽散,唯独一个名叫“夏丁卯”的庖厨没有离开,车前马后,照看落难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双双去世,只有夏丁卯尽忠职守,将任弘带到敦煌,主仆相依为命……

    十多年过去了,不断有移民抵达,朝廷在疏勒河边设置了效谷县,夏丁卯被招到悬泉置的厨房里做事。而任弘也长大了,夏丁卯倾尽财帛,供他去县里拜儒者为师。

    不过在记忆里,效谷县的那位郑先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既不通诗,也不会春秋,这任弘学了两年,也就学会司马相如写的识字课本《凡将篇》,摇头晃脑背一背“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认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强体壮,还会些角抵手搏耍剑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时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祸不单行,元凤三年春,任弘从县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在沙暴中晕厥过去,许久才被人救回悬泉置,求医拜巫,终于醒来。

    不过醒来的任弘,已是焕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悬泉置,也曾试图有所表现。

    上个月,敦煌的西部督邮路过悬泉置时,欣赏任弘的谈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无下文,大概是督邮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锢三代!”

    念叨着这魔咒,任弘走出传舍,来到悬泉置的院子里。

    悬泉置是标准的正方形坞院,50米×50米,墙高两丈,由黄土夹芨芨草夯筑起来,更显得顶上的天空很蓝。

    作为官方驿站,悬泉置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集哨所、邮驿、传舍、庖厨为一体,为过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务。

    任弘看到,传舍小吏正摊开有些味儿的被褥,拍打灰尘,在坞壁上任由太阳暴晒。

    至于传舍对面,则是炊烟袅袅的厨房。

    汉代的厨房,不管是私家还是公家的,一般都设置在东边,故有歌云: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悬泉置也不例外,厨房靠着坞院东墙,单独一个小院,用一丈矮墙围着,里面有粮仓、灶房、柴房等区域。妇人们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已在磨刀赫赫,隐隐能闻见陶鼎里飘出的肉香。

    至于管着东厨的官儿,养育任弘长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东厨门口,训斥一个置卒……

    “说过多少次,东厨的火塘要看好,万万不能灭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着了!“

    也是难为那置卒了,因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说得快了,简直是一个字听不懂……

    夏丁卯须发花白,头上缠着白色的绡(xiāo)头,衬得日晒雨淋的皮肤更黑了,只着一件短打,臂膀有力,这打扮像极了后世陕北老农。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声,夏翁立刻就从训斥下属的凶神恶煞,变成了慈眉善目。

    他几步走过来,就要朝任弘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厨啬夫,要论秩禄,较任弘还要高点。

    “君子是不是饿了?东厨有热好的羹……”

    多少年了,尽管时过境迁,但夏丁卯一直记住任氏对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却不让他行礼,两人名为主仆,但对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亲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对他低声道:

    “我等的那个人,傅介子,终于要来了!”

    ……

    少顷,一老一小朝悬泉置的大门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着个红柳编的箩筐,回头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经快到食时了,夏翁离开厨房,当真不打紧?”

    汉代的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时间便是食时,约合后世的9点-10点30,往常这个点,夏丁卯得在厨房烧菜了。

    “就是快到食时,东厨里的沙葱却不够,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亲自出来找寻啊。”

    夏丁卯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冒出的汗:“一早就这么热,今日可要难熬喽。”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悬泉置这么小一点地方,却住着吏、卒、徒、御共37人,加上往来官吏行人,简直密密麻麻,实在不适合说悄悄话。

    出了悬泉置,天地才豁然开朗,没有沙尘的时候,便能看清楚周围,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

    悬泉置的北边是一片戈壁,间或有胡杨林和怪柳从生长,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窝、盐碱滩,隔着它们,隐约可见北方三十里外的烽燧,一个连一个,如同坚毅的哨兵,屹立不动,从东到西,绵延数百里,构成了敦煌北部的长城防线。

    有这些烽燧护卫着敦煌,匈奴人便不敢过来牧马劫掠。

    悬泉置的南边则是由远及近,从高到低的三条线:

    最远的白线,是雪山,或有百余里远,那便是横跨整个河西走廊的祁连雪山。

    中间的是黑线,此为三危山,颜色黑褐,据说上古时代,舜帝将桀骜不驯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红线,三危支脉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犹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脚下倒有一片绿意,那是由名为“悬泉”的小溪滋润的绿洲,犹如戈壁中的一块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无法将其掩盖。

    沿着泉水流淌,绿洲弥漫开来,一直延续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为这条路取好了名儿。

    “丝绸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无人,夏丁卯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钝,还是不太明白,君子为何对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却卖了了关子:“夏翁对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个庖厨,对此人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节前往西域,路过悬泉置,那时老仆是厨佐,只记得,此人饭量很大,尤其喜爱吃鸡!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两只!”

    虽然这年头的鸡比较瘦,但一人干掉两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这些我知道,都记在那卷《骏马监过悬泉置费用簿》上,可惜我来悬泉置晚,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于是任弘对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来官吏商贾打听了。

    好在,这年头晚上没啥娱乐,悬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务,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长夜里旅客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传舍的卧榻上,聊聊各自家乡风光,说说西域、长安的新闻,不同郡国的口音在此交汇,虽然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说道:“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时以从军为官,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但功名不显,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六百石的骏马监……”

    骏马监隶属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禄与县令同。

    “别看秩禄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骑马,常行走于宫苑,颇受大将军霍光赏识。此次出使西域,途经楼兰、龟兹,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时怒斥楼兰王,回来时,又在龟兹斩杀匈奴使,但都不是重点,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国!”

    大宛,已在葱岭以西,后世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带。

    说到这,任弘问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国什么最有名。”

    这个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马!”

    任弘拊掌:“没错,就是天马!”

    这时候,他们已绕到了悬泉置的西南边。

    坐拥15乘车,40多匹牛马的悬泉置厩,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牲畜粪便,味道感人,熏到来往使节官吏可不妥。

    所以马厩设在坞院南墙之外,一来是靠近放牧的绿洲,二来是让呼啸的风,将气味带走些。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刚从西边抵达悬泉置,厩吏将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则负责为马喂水食豆,若是那驿卒赶得急,还要为其更换一匹新马。

    任弘踮起脚就能看见,厩中的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河西马”了。

    但大宛天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马经》上说:六尺以上为马,七尺以上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为龙!”

    半个世纪前,为了这中原少见的马种,汉朝甚至两度征讨大宛!

    尽管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被这场远征弄得疲倦不堪。

    尽管汉朝最终仅得惨胜,活着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这场战争,收获的可不止是几千匹大宛马,更让整个西域见识到了汉朝的强大,绿洲城邦无不威服。

    汉武帝也十分高兴,在天马入朝时,亲自提笔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了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为“天汉”!

    所以天马对汉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

    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长安做任氏仆役时亲眼所见,但接下来的事,却需要敏锐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当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输送两匹汗血宝马作为贡品。”

    “但这份朝贡关系,已中断许久。”

    这便是先前苏延年和陈彭祖对任弘说的事,汉兵十余年来不曾西出玉门,让西域诸国对汉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拨,连续三年,每年都有汉使被截杀,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战前……

    经过十一年休养,已恢复国力的汉帝国,自不会容忍这种状况太久。

    “前年,大将军霍光才扳倒了政敌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惊觉这个名单好长,更觉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让傅介子持节前往大宛,力图恢复武帝时的天马之贡,这意味着什么?”

    夏丁卯还是没太听明白,胡乱猜测道:”是大将军,或者陛下想骑天马?”

    任弘哭笑不得,骑个鬼啊,且不说汗血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帮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说霍光这种完全为政治而活的生物,决策做事,肯定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绵延万里的丝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这意味着,朝廷有意重开西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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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昨天的两个盟主,人在梧桐下,以及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蛋先生,多谢多谢。

    任弘知道,在汉武帝晚年,几次远征漠北讨不到好后,汉匈两个帝国间的对抗,已经从直接交锋,转变为对西域的争夺。

    汉朝势必将当年“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贯彻到底,河西这条手臂,会向西继续延伸,将西域牢牢攒在掌心里,夺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这趟出使,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开始,未来十年,大汉和匈奴,势必在西域分个胜负。对边郡子弟而言,立功异域的好时机,又来了!”

    风口已现,但以任弘现在低微的身份,根本凑不过去,他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任弘对夏丁卯道:“昔有张骞凿空西域,遂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机得到傅介子赏识,随之出使城郭诸国,以博功名!”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会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册,他将被后人与张骞相提并论,是异域封侯的典范。

    这便是任弘对这时代,最鲜明,也是最迫近的一个记忆点。

    这趟功劳,不蹭白不蹭。

    “太冒险了。”

    这是夏丁卯听完任弘打算后的第一反应,他缄默半响后,花白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西域辽远,去十个人,回来的往往不到五个。君子可是任氏最后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几乎丧命,西域凶险,更胜敦煌,万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无奈,而他们这时候,已走到了悬泉置南边的胡杨林里,这是敦煌一带最常见的树木,汉代人称之为胡桐。

    也只有这样坚强的树种,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茁壮成长。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孝子贤孙……

    任弘想着要如何说服夏丁卯,毕竟自己还需他协助,遂拍着坚硬如同石头的胡杨树道:

    “我是罪吏的孙子,按律,应禁锢三代!”

    “只可为少吏,不可为长吏!更不得举孝廉。”

    悬泉置啬夫,秩禄百石,百石及以下皆为少吏。

    虽然任弘很喜欢悬泉置,半年下来,已将这当成了家,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却不这么想,天气太热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绡头擦汗,露出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喃喃道:

    “少吏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半年来,君子为东厨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颖的吃法。要老仆说,长安的两千石,吃的花样,也不一定有吾等多,与其回去勾心斗角,担惊受怕,还真不如在边地逍遥自在。”

    “我想出人头地,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个区区少吏,该如何为先祖父,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君子一直记着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过十余年,小子岂敢忘怀?”

    看着远处在热浪下有些虚影悬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与我说说,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罢……”

    ……

    “家主原籍河南郡荥阳县,他十五岁便在外奔波谋生,为人仆役,驾车去了一趟关中,觉得那才是豪杰丈夫应该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风。”

    说起往事,夏丁卯难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来乍到,没有为吏的门路,只能在武功县替人服役。”

    汉朝每个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义务,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个行业来……

    “家主便从区区求盗、亭父做起,破了几个案子,成了亭长,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颔首,心里却暗暗嘀咕道:

    “亭长可不小……”

    秦汉的亭长虽然只是地方基层单位,相当于乡镇片警,却能掌握武备,结交豪侠,秦末乱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肠的高祖刘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环境里,经历却也十分励志。

    据夏丁卯说,任少卿为人机敏,将亭部的恶少年治得服服帖帖,为乡人部署打猎的地点,分配麋鹿鸡兔公平无缺,受到赞誉。

    这一干就是十年,升为县中三老,又十年后,以亲近民众被提拔为三百石的武功县长。

    只不过,后来汉武帝出游至武功,任少卿因为武功县贫穷,不忍苛责百姓,没有准备足帷帐,而被免官。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汉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样,就喜欢满世界乱跑,次数多了,真搅得官民鸡犬不宁。

    任弘曾听几个来自河东,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后提及,当年有位河东郡守,因为汉武帝巡狩时未能筹备好迎接事宜,绝望之下上吊自杀了。

    任少卿只是丢了官,算运气好了。

    只听夏丁卯继续道:“家主免官后,乃为卫将军舍人。”

    卫将军,便是卫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这恐怕是那时最快的晋身之阶了。

    和倒霉悲催的李广不同,在这两位麾下混,是个人就能分许多军功。

    但问题是,进过卫家的门,就好比刷了层漆,这辈子都抹不掉,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剧的开始吧。

    后来,任少卿还真得到了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起来。

    他做过益州刺史,惩治了不少豪强恶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里,还救下了沦为矿奴的夏丁卯一家。

    从那以后,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为其私从仆役。

    又过了几年,任少卿被任命为北军护军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后,就赶上让长安人头滚滚的巫蛊之祸了……

    作为亲历者,夏丁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当时卫太子已杀江充,发兵徒为乱,而左丞相刘屈氂则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军围攻,双方大战于街巷,长安大乱,死者数万……”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书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氂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书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书》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书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但往后,定要成为一座高千丈,重万钧的祁连山,将仇家活活压死!”

    这只是说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没有那任氏的仇人,没有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时代,亦当在时间长流中留下痕迹,而不是了无声息。

    夏丁卯仰头看着少主,还记得从关中来敦煌时,一路艰辛,风雪中,自己将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轻飘。

    不知不觉,他已变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孙!”

    夏丁卯壮其志,翘起大拇指:“君子这股犟气,真像极了老家主。”

    说到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动地说道:

    “君子自从遭了那场沙暴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为悬泉置出谋划策,还教了老仆许多新颖菜式。老仆最初还以为是效谷县的郑先生有大本事,让君子有如此大的变化,可后来打听又并非如此,如今看来,莫非也和那场梦有关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灵,让我开了窍。”

    任弘连忙转移话题:“如今我禁锢在身,像大父那样,从亭长慢慢积功到县令,寄希望于从一介小吏里脱颖而出,这条路已走不通。”

    至于汉朝选拔地方人才的途径,察举的四科取士,也与他无缘。

    用后世的话说,连政审那关都过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

    “赶上大汉重开西域的风口,以奇功奇节,突破这层禁锢!再设法回长安去。”

    禁锢之法,对军功并不适用。

    再往后怎么走,任弘是有长远计划的,只要保证在三四年内去到长安,他就能赶上下一个千载难逢的风口。

    因为任弘知道,大将军霍光,未来还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请放手去做!老仆拼尽这区区性命,也会帮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发愁:“前段时间,那西部督邮得知君子身份后,便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君子要如何让傅介子激赏于你?往后能带你出使西域?”

    任弘却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只是需要数日时间筹备,此事还要夏翁相帮!”

    事关少主的未来,夏丁卯难免有些紧张:“那傅介子,还有多长时间便会归来?”

    任弘道:“傅介子在龟兹杀匈奴使者的事迹,已被丝路上的胡商,提前传了回来,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门关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让苏延年、陈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按照车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迟十天……傅介子就会抵达悬泉置!”

    还不等任弘与夏丁卯细细商议计划,却有一个矮个的黑脸汉子,从悬泉置里匆匆走出,朝他们大声唤道:

    “任君,原来你在这。”

    却是置卒吕多黍,他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小跑过来,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随我回去,置啬夫正四处找你,说是有要紧事!”

    “屁的要紧事!”

    一刻后,任弘已站在悬泉置坞院内侧靠北的墙垣下,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原来置啬夫火急火燎地将任弘叫回来,是要找他干活:将一份朝廷诏书,抄在墙壁上……

    没办法,谁让悬泉置,只有3个人识字呢……

    另外两个,分别是悬泉置的行政长官,置啬夫徐奉德,以及郡里派来监督驿站运行的置丞。

    置丞还负责与敦煌郡、效谷县的沟通,一天到晚经常不见人影。至于置啬夫徐奉德,又是个懒散的老头,说什么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书抄录的活,就统统由任弘来干。

    比如眼下任弘手里这份《使者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足有数百字,抄写完毕,恐怕得半个时辰。

    任弘轻轻念着上面的字:“诏曰,往者阴阳不调,风雨不时,是以数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历数,钦顺阴阳,敬授民时,以丰年成。”

    “元凤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时,这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传信,连夜向下层各机构传达。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悬泉置……

    “一骑过一骑,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任弘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长安到敦煌,将近2000公里,驿骑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里,以汉代的路况,还算凑合吧。

    不过,这还不是邮驿的极限速度,遇上紧急军情,驿骑一昼夜疾驰数百里,半个月便能送达长安!

    这就是汉帝国政令,从中央到基层的速度。

    多亏了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遍布全国,随时喂饱了驿骑,把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书,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由边疆传回内地。

    至于诏书的内容,其实很浅显明白:

    “禁止伐木,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伐者。”

    “毋夭蜚(fēi)鸟。谓夭蜚鸟不得使长大也,尽十二月常禁。”

    任弘读完后乐了:“这不就是环境保护法么!”

    诏书里规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等……

    汉武帝时已尊儒术,设五经博士,朝廷颁布的诏令,很讲究对于《周礼》的继承。

    这五十条,便是从礼记月令里摘选出来的。再加上为政者对“天人感应”较为迷信,认为在不同季节做合适的事,才能确保风调雨顺,若是违反了规律,比如在春夏处死犯人,就会招致不好的灾异。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些条令,对敦煌郡来说,确实有积极意义。

    眼下正值温暖期,敦煌的植被远胜后世,但仍是绿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随着移民涌入,农田开垦,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万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无所顾虑地烧荒伐木,导致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别笑,在大西北,可持续发展真的得从古代就开始做起。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懂,看了会不会严格遵守,我还是好好抄了,让置中吏卒,以及过往行人知晓罢……”

    任弘便让人帮忙,在墙壁上画了个墨线绘成的栏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题记”的方式将正文誊写上去。

    任弘前世是学过书法的,来到这时代后又勤学苦练,他的字迹平实稳重,宽博大方,旁边手持墨砚协助他的置卒吕多黍也不免赞道:

    “任君的字写得真好!”

    任弘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闻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虽不识字,但瞧着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吕多黍压低声道:“比置啬夫写的都好……”

    任弘朝厅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别叫他听到。”

    置啬夫徐奉德是个糟老头子,人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话说完后,吕多黍又有些踌躇地说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帮小人写一封信?”

    任弘虽然手腕有些发酸,但还是一口答应。

    一般这种请求,任弘是不会拒绝的,汉朝人口四千多万,99%的人是文盲,识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会遭人排挤。

    任弘可不是自视甚高的酸文人,他更乐意利用这点不值一提的优势,广交朋友,作为交换,也能向他们学些东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怕拥有千年见识,任弘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骑马驾车,通过足迹蹄印判断人数,辨识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简单的取火。

    这年头取火方式只有两种:明燧和石燧,分别要用到铜鉴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这吕多黍,虽然是置啬夫身边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会驾牛马车,还经常奉置啬夫之命,去效谷县采买货物,偶尔也能帮上自己。

    回到传舍里就坐后,任弘问吕多黍要给谁写信?

    吕多黍自己准备好了木牍:“吾弟吕广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虏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国边地,共有四个部都尉:玉门都尉、阳关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辖百里边关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广、吞胡、万岁五个候官。

    候官之下,则是部,部有候长。

    候长之下,才是守着各个烽燧的燧长,一燧十人。

    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统,正是他们守望着帝国的边疆,任何风吹草动都通过烽烟传递给屯戍部队。

    一般来说,屯戍兵是由内地的戍卒担任,但候望兵,则多是敦煌本地籍贯。

    吕多黍的信不长,无非是天气转凉,要托人给他弟弟寄两件冬衣,另外告诉弟弟,家里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会去看一看母亲,让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担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写好,抬头看吕多黍:“汝弟识字?”

    “燧长会给他念。”

    吕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应该会吧?”

    ……

    事情完了,吕多黍千恩万谢离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记传符,抄写诏令,将过客的费用薄册归类,为置所内的徒卒写信……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琐碎寻常的小事,却也是汉帝国行政的缩影。

    他和悬泉置内其余36人一样,都是帝国庞大躯体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恰在此时,传舍里吃完饭的苏延年、陈彭祖正好在置啬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任弘起身拱手:

    “徐啬夫,二位上吏,饭食可还合口?”

    “寻常而已。”陈彭祖还是一脸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苏延年却拆穿了他:“陈尉史,说话要凭良心,方才那盘沙葱鸡子,几乎全是你吃了,还赞不绝口,我只抢到一著!“

    他指着陈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还沾着膏油呢!”

    陈彭祖顿觉尴尬,顾不得体面,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鸡子就是鸡蛋,市价3钱一个,可不便宜。沙葱则是敦煌砂地上一种常见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葱的做法,是用盐渍了做凉菜,下干饭而已,但悬泉置却与众不同。

    苏延年对置啬夫徐奉德道:“过往官吏商贾都在传,说悬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虚。”

    “上吏过奖了,不过是粗饭陋食。”

    徐奉德年过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过去是个屯戍边塞的燧长,在抵御匈奴扰边时受伤,这才被安排到悬泉置任啬夫,一干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夸奖,他嘴里谦逊,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头就是爱面子。

    原本他们悬泉置在敦煌郡九个置所里,经常垫底,因为招待贵客不周,马匹多死亡,常受督邮批评,每次去郡里上计,都是徐奉德最丢人的时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从效谷县求学回来后,给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议。

    例如去县城找铁匠铸了口“铁锅”,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别具一格,比如这沙葱炒蛋,便是一绝:加点热油膏,鸡蛋就沙葱,大火炒熟,香气扑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个大汉朝,独此一家!不过因为膏油贵,只有官吏就食时,铁锅才会响一响。但也足以让往来官吏使节连连叫好,连带徐奉德也多受褒奖,去郡里开会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兴,便将夏丁卯提拔做了厨啬夫,任弘则为置佐吏。

    苏延年对方才那顿饭意犹未尽,摸了摸胡须:“可惜要走了,否则我还真想多吃几顿。”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归来,悬泉置自当备好宴飨,到时候可不止有鸡子,还有鸡、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没吃过。”

    苏延年拍着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着肚子来!”

    因为腿脚不便,徐奉德便让任弘代自己送苏、陈去马厩。

    路上,任弘还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敢问苏君、张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悬泉?”

    陈彭祖道:“傅公具体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着郡里发传书罢!“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途径驿站,经常前呼后拥,郡里得提前一到两天,派人沿着各置所,依次传达,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

    他不说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马,苏延年临行前,还不忘回首对任弘道:

    “小后生,傅公最欣赏年轻敢为的勇者,待他抵达悬泉置,见了你,定会欢喜!“

    ……

    PS:悬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啬夫名为“奉德”,汉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时月令为悬泉置北墙所书,是王莽时期的留存,图片见书友圈。

    汉朝中央到基层的传信速度,参考悬泉置发现的永光五年《失亡传信册》。

    “傅介子欣赏勇士,倒是与我事先猜测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邮不用我,因为他是郡吏,凡事求稳,知道我是受禁锢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险。”

    “但在绝域里奔波的将军、使节,他们缺的,正是奇节勇士!”

    说句不好听的,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谁愿意到西域冒险?

    张骞两次出使,队伍里也多是郡国恶少年,亦有来自属国的羌胡,头上顶着各式罪名的驰刑士。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穷凶极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卖命,才能发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这群人,以无畏的勇气,向着未知世界进发,硬生生凿空了西域!

    这是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

    但光有勇气,还不够啊,想要出类拔萃,任弘还得展现一些其他东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悬泉置,却见徐奉德还站在门口,他头戴刘氏冠,在悬泉置一众帻巾里,鹤立鸡群。

    方才在苏、张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满面春风,眼下却冷了下来,见了任弘,便没好气地说道:

    “诏书抄完了?”

    任弘指着北墙处:“都抄到墙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这次没砸笔?”

    任弘笑道:“啬夫听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悬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么大声,置所里的众人,烧火的、站岗的、喂马的,谁没听到?”

    “置所里的笔可不多,若是损坏了,你可是要赔的!”

    徐老头一激动,脚下还打了个踉跄。

    “啬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笔没坏,没坏。”

    任弘过来搀扶徐奉德,徐奉德却揽过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确实是壮士之言,任弘啊,看来是我悬泉置地方小,装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实是很欣赏任弘的,在他看来,此子聪明伶俐,未来倒是可以将悬泉置放心交给他,甚至还一度想为自家女儿牵线搭桥,让她嫁给任弘。

    可近来他才看明白,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辈子的人啊!

    穷困偏僻的戈壁滩,装不下年轻人的心,他们的眼睛,总是望着外头,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丽堂皇的长安……

    任弘笑道:“我听闻傅介子事迹,一时妄言,啬夫可别放在心上!”

    “不过,那傅介子出使归来,再有八九日就到悬泉置了,抵达当日,悬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让傅公满意?”

    徐奉德不以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邮还难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邮不也赞不绝口么。”

    任弘却道:“督邮不过是区区郡吏,岂能和持节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况,上个月,啬夫还对众人说,希望今年上计时,悬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徐奉德老脸有些发红,他喝了酒后,总喜欢说大话。

    “可我记在心里了,置所里的二三子,也都记下了。”

    任弘认真地说道:“啬夫,悬泉置今年的表现,当得起全郡第一!这可是事关悬泉置名声,还有置所内众人的赏赐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计时,都会让功曹和督邮主持,对境内九座置所,进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奖,末位的进行惩罚。

    得最的赏赐是两头大肥彘,虽然这年头没阉过的猪,肉味道没后世好,但置所里的穷卒复作们,哪还能挑三拣四?悬泉置三天两头杀羊杀鸡,但真正能进他们嘴的时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个人的梦想。

    哪怕不杀卖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时,漠不关心,一副咸鱼样。

    可一旦关系到悬泉置的名声,以及置所内众人利益时,就会特别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沉思道:“西部督邮虽然口头上赞誉了悬泉置,可他素来与敦煌置啬夫有故,往年的最,也总是颁给敦煌置。悬泉置若想压过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当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条件好,想要胜过,只能弯道超车……

    任弘道:“机会还是有的,傅介子在异域立威扬名,载誉而归,悬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项让郡里不能忽略的政绩!”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笑:“你这小孺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半年来,徐奉德对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点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终总能给悬泉置带来好处。

    “我有一策,能让傅介子对悬泉置赞誉有加,甚至会替吾等,向朝廷请功!”

    任弘朝他长拜道:“只望啬夫,能让我全权筹办此事!”

    ……

    “昨日徐啬夫都嘱咐我了,从今日起,东厨上下,都要听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后,忙完日常公务后,任弘站在粮仓外,等待与他秩禄平级的厨佐罗小狗打开仓门。

    厨佐名小狗,这可不是骂人,而是亲爹亲妈给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诚,乖顺,遂成为汉代人钟爱的贱名,比如汉武帝的词臣司马相如,过去就叫“犬子”,后因倾慕蔺相如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历史上就会留下一个“司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谈了……

    罗小狗实则长得一点也不小,人高马大,矮小的粮仓门廊他得弯腰才能进去。

    悬泉置的粮仓离水井近,因为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湿的环境里谷物难以保存。

    所以粮仓顶上的瓦,是整个悬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为敦煌干燥,底部没必要做成南方粮仓的干栏式,但仍以夯土为台基,以防万一。厚厚墙壁上开着天窗道,这是为了让新收的粮食通气,完成后熟,但也用红柳编的篾罩着窗,虽然敦煌鸟雀不多,可若飞进去一只,便能吃个肚滚圆了。

    待仓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是在阳光下迎风起舞的灰尘,却见里面是一个个并排摆放的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

    任弘进去转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着一粒黑色干硬物体,却是粒老鼠屎。

    他抬起头,看着趴在粮仓天窗台檐上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无奈地说道:

    “小七,你又偷懒了,最近莫不是将你喂得太饱?”

    ……

    PS:还是感谢昨天的推荐打赏章说,以及三位盟主:老道啊,老朋友菩提督公,还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姬先生。

    小七是只浑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国狸花猫,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长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战国便开始为人捕鼠了。

    这猫主子和两千年后的一样高傲,竟没有搭理任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踩着小碎步走到边缘,轻盈一跃,又不知跳到哪个缝隙里去了。

    任弘笑骂道:“迟早将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罗小狗也咬牙切齿:“我早就想将它炖了,只是猫肉不好吃!”

    说是这样说,可平日里偷偷将吃食带来给狸奴的,不就是罗小狗这厮么?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喂猫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这对猫狗组合,着实有趣。

    任弘也没揭穿,继续往前走,一路揭开瓦缸的木盖,里面是未脱壳的粟、黍、麦、菽等粮食,装得满满当当。

    汉代五谷中,除了主要为南方产的稻外,悬泉置都齐了,加起来有100多石,折合下来三千公斤,足够一支上百人的使团吃一个月。

    任弘最关心其中一种的储量:“我记得上次谷物入仓登记时,徕麦还有不少?”

    罗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徕麦便是小麦,虽也是五谷之一,但素来不受中原人待见。

    因为麦子表面包覆有一层麸皮,蒸煮粒食的话,十分坚硬粗糙,还容易胀肚子,甚至因为小麦受潮发芽而食物中毒,远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从很早开始,麦子就是穷人的口粮,一些贵族官员,甚至以服丧时吃麦饭为简朴孝顺……

    不过到了汉武帝时,情况有所转变。

    因为宿麦,也就是冬小麦的种植已经成熟,秋天种下,来年夏天收获,可以让青黄不接的穷苦农民缓一口气,不至于闹荒饿死,被认为是救急的好作物。

    几十年前,大儒董仲舒还写了一篇《乞上使关中民种麦章》,随后汉武帝让大司农牵头,在关中狠狠普及了小麦的种植。

    再加上小麦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赵过”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开拓的河西走廊也广泛种植,面积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麦作为“粗粮”,仍未摆脱五谷最末的地位,在价格上,比其他粮食要低一个档次,比它更便宜的,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却偏就喜欢这量大管饱,物美价廉的麦子,拍着装麦的大瓦缸道:

    “还请罗厨佐取取5石小麦出来,统统磨了!”

    ……

    紧挨着粮仓的,则是加工谷物的区域:一排杵臼,木头杵,石头臼,用来给谷子脱壳去秕。

    另有几个用脚踩的踏碓,谢天谢地,这东西既已在汉代出现,就不必任弘来发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让刑徒、复作来干。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样,根据舂捣精粗的不同分为四个级别,最好的米叫御米,其余依次为稗(bài)米、粲(càn)米、粝米,提供给不同级别的行客。

    此外还有两个大石磨,这东西据说是鲁班发明的,由来已久,最初虽也用来磨麦,但流传不广。

    直到汉武帝时关中大规模种麦,老百姓对着堆满粮仓,却难嚼的麦饭实在没办法,石磨这才走进家家户户。

    以麦面做的食物,被汉人称之为“饼”:用水在釜中煮称为“汤饼”,用甑(zèng)蒸熟称为“蒸饼”,敦煌坊市中时常有卖。

    还有煎熟后和水搓团往嘴里塞,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称之为“糒”(bèi),常作为军粮储备。

    种类是挺多,但眼下,因为面粉粗糙,做法也单调,味道让人不敢恭维,还要面对根深蒂固的华夏粒食传统。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几上的小妾,完全撼动不了各类饭粒的正室席位。

    不过悬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过的:原本古朴的凹坑状磨齿,被他调整为后世北方石磨常见的八区斜线纹磨齿。因为疏密得当、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质量大大提升,产出的麦面,较其他地方的要细腻许多。

    眼下,罗小狗招呼着几个人赶驴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们,东厨院落的另一头,厨啬夫夏丁卯早已用现成的麦面,开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两公里外的悬泉泉水,打来后在水缸里保存,清澈冰凉,和入不算精细的黄面里,再打一个鸡蛋进去。

    夏丁卯过去做饭前从不洗手,近来听了任弘的话,改了这老毛病。

    只见黄色的面团在他有力的双手下揉捏、变形,最后拍成一个扁圆形的大面团,放置在陶盆里。

    见任弘过来,夏翁问道:

    “君子,要死面还是发面?”

    “稍发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让老仆,做什么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个个开始猜:

    “驴肉黄面?”

    “胡羊焖饼子?”

    “也不对啊,莫非是搓鱼子?”

    夏丁卯点到的,都是两千年后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点下,基本都在悬泉置厨房里做出来了,靠着一口炒锅和这花样百出的吃食,悬泉置才能在半年内广为郡内所知。

    相比于这年头的大酱下糙米饭,的确是太过好吃,搞得一向与世无争的置啬夫徐奉德,都有勇气争一争全郡第一置所的名头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没做过的,至于是什么,夏翁稍后便可知晓,不过,我还差一样能给它添彩的东西……”

    正说话间,悬泉置门口传来一声叫唤。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从县市买回来了!”

    任弘出了门,正好看到吕多黍赶着一辆老马拉的方厢车,停靠在悬泉置外。

    吕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县城,回家看望老母,将要给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顺便帮任弘买点东西。

    他下了车后,双手将车厢里几个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县市都未见,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卖药材的地方才能寻到。”

    这几个小包颜色黄褐,至于它们的材质,细密而有韧性,像是麻布,却又不是麻布。

    没错了,这竟是理论上,要到一百多年后的东汉,才会被蔡伦发明的……

    纸!

    几个用来装物品的纸包,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任弘面前,不仅如此,上面还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对于纸张出现在这个时代,任弘丝毫不惊讶。

    都坐下,都坐下,这有什么稀奇的,别看他们悬泉置只是个边塞小驿,两千年后,却是中国最早纸质文书的发现地好不好!

    置所里专门存放简牍的屋子里,任弘整理文件时,就曾翻出过好几张麻纸来,上面还写了不少字。

    铁证如山,这说明,蔡伦只是改进了造纸术,在此之前,至少从文景时代开始,粗糙的麻纸便在关中出现,后世称之为灞桥纸,汉人则唤其为“赫蹏(tí)”。

    敦煌郡纸张也不少,任弘也打听过其来源,发现多是来自官府纺织丝麻的织室,那儿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针头线脑、碎布边角。为了不浪费,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将它们切碎、蒸煮、舂捣,做出了第一张纸……

    纸张由此发明,但那位工匠,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因为质地粗糙,这些古纸不太适合书写,更多是用来裹细碎的物品,东厨里就有许多,上面写了附子、细辛等,显然是用来包药材的。

    手里这几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裹在纸团里的胡麻。

    任弘轻轻打开纸包,里边装满了扁而细小的黑色颗粒。

    没错了,确实是上好的黑芝麻。

    这东西是典型的外来物种,据说是由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带回来的。

    夏丁卯也出来了,见到胡麻有些惊奇:“君子要煎药?”

    自张骞归来后,汉人喜提芝麻,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东西仍然没被当成食物,而是先作为药材:可怜任弘刚来到汉代时,就被医者灌了不少芝麻汤,据说能补五内,益气力,长肌肉,填髓脑。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欢,可芝麻汤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维。

    任弘解释道:“不是作为药,而是要撒到待会要做的吃食上,会更香!”

    夏丁卯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君子究竟要做什么,竟要加药为引!”

    任弘只好揭开了谜底:

    “馕。”

    “烤馕!”

    置啬夫徐奉德背着手走出悬泉置时,外面正热闹。

    悬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个四尺高的方形土灶,以青砖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则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气口。

    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许后,带着悬泉置里的徒卒们筑起来的,时值初秋,敦煌天气酷热,才一昼夜,土灶里外就彻底干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这灶坑里,火烧得正旺,不断有柴木被投进去,一直烧得坑壁滚烫,待明火消失后,夏丁卯才将早已擀好的二十几个面胚放进去。

    徐奉德凑过去一瞧,却见扁圆的黄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边,扎了透气孔。

    面胚被紧紧贴在圆形坑壁上,待到贴完了,便用一张熟牛皮,将坑顶一蒙。

    然后任弘等人,就什么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发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颖吃法,无不是要在铁锅前努力翻炒,各种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费时费力,做出的菜肴价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贵客才能上案,今天怎么如此简单?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时,几乎天天吃,做法也亲眼见过无数次,今日只做最简单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虑:“这胡麻是药啊,能和饼放一起?”

    任弘道:“几个月前,啬夫不也说胡蒜是药,辛辣难吃,拒绝食用么,现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张骞老哥从西域带回来的外来物种,眼下也只是作为药材。

    中原的医者们认为,此物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而往来丝路的邮差信使,常随身带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将大蒜和水嚼上一颗……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头一次吃的人,估计辣得满脸是泪吧。

    有没有效果任弘没试过,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说话时满口蒜味,那多半是经常出远门的邮传驿卒。

    起码在敦煌郡,任弘是将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滚油里就锅一炒,不管炒菜还是炒肉,味道都变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没有任何两种食物,像蒜和面这样般配。”

    任弘忘了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反正不是鲁迅。

    对大蒜,徐奉德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拗不过夏丁卯的力荐,尝试了一次……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饭前,已经能娴熟地剥上几头大蒜,边剥边等面出锅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而细细数下来,芝麻、大蒜、蚕豆、香菜、黄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凿空西域后陆续传入的……所以说,博望侯张骞,真真是大吃货国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后,徐奉德便没话说了,摇了摇头,回到悬泉置的门口阴影下,让人铺了个蒲席,坐等任弘的杰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么来。”

    不过在任弘看来,老家伙就是馋了,想一出炉就尝尝。

    干等也是等,任弘便捧着一包胡麻过去,给徐奉德又提了个建议。

    “多种胡麻?”徐奉德眯起眼来:“为何?我悬泉置又不开药铺。”

    “我前段时日,问过在效谷县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但凡是头一年种过胡麻的地,来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产量高。”

    “这说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杀虫豸之效,啬夫不是打算在悬泉溪水边,再多开百余亩新地么?不妨先种胡麻试试。”

    悬泉置原本只有百多亩地,不种粮食,只作为菜畦,种些葱、韭、葵等,尽量保证蔬菜自足,近来随着往来河西的行客数量增加,已有些不够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试。”

    见徐奉德有所松动,任弘很是高兴,胡麻价钱不菲,若是能每年种上几十亩,悬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发愁了。

    芝麻还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这年头的油主要来自动物肥肉炼制,但哪怕是家养的动物也很羸瘦,没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还在远美洲,后世开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任弘至今尚未见到,也不知传入中原没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悬泉置为起点,广种芝麻,让白色的芝麻花开遍河西。

    这样的话,再过些年,任弘或许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酱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饥肠辘辘,抬头看看日头,吃下午饭的餔时(15点到16点30)已到。

    这时候,徐奉德鼻子却动了动。

    “好香!”

    任弘也闻见了,这是麦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后散发的浓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炉时,馕坑的温度依然是炙热的,夏丁卯忍住满头大汗,手持火钳,将馕一个个拎出来,厨佐罗小狗手持箩筐在旁接着。

    却见那烤制好的馕经过烤制,水分全去,糖分发生降解,为馕染上了焦黄色,浓郁麦香扑鼻而来。

    罗小狗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时没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触到却叫了起来:

    “好烫,好烫!”

    夏丁卯转头骂他道:“小狗,新食出炉,要由长者来尝,你忘了?烫到活该!”

    “我不是要给徐啬夫试试温么。”罗小狗这才将装了十几个馕的红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啬夫,尝尝?”

    “这么大怎么下嘴。”徐奉德很是嫌弃,竟学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来。

    还是任弘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削,将硕大一块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给徐奉德。

    徐奉德看着盘中金黄的烤馕,喉头动了动,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入口是浓郁的麦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浓香过瘾。

    因为面里加了点盐,还带着淡淡的咸味,咽下去后,有种饱腹的满足感。

    “如何?”

    众人都看着徐奉德,却见他吧唧吧唧连吃了好几块,喝了口水后,才淡淡地说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干,对老朽的牙不太好。”

    这糟老头子!

    其他人也开动了,早已等待多时的罗小狗直接抱着一个馕啃,吃相难看,鼓着腮帮子直呼好吃。

    任弘这边则是馕的正确的吃法,慢慢用手掰着吃,与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厨夏丁卯也认为此物口感绝佳:“更胜于汤饼、蒸饼,能与君子教的焖饼、搓鱼相媲美了。”

    毕竟这年头的汤饼,还不是面条,只是死面饼掰了煮,类似后世的泡馍,若没有浓郁的羊肉汤就着,确实很难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简单的,其实还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点油、撒一把葱花,烤出来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馅。”

    蒲陶就是葡萄,在后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简直是万物皆可入馕!

    馕其实不是任弘的发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饼”,早已出现,是眼下西域绿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软磨硬泡,让那个滞留悬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饼的法子,竟然还处于最简单的火堆旁埋饼阶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们刚刚做出的馕完爆。

    等众人风卷残云,吃完三个馕后,徐奉德招呼任弘过去,说道:

    “任弘,你且说说,此物吃倒是好吃,但这和招待傅介子,让悬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关系?”

    “敢告于啬夫。”

    任弘将最后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鸡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实十分便宜,且烤法简便。”

    “但哪怕是最简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为汉兵军粮的糗(qiǔ)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携带吧?”

    ……

    忙活一天后,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时,已是“夜食”(21点到22点30)时分了,西北日头落的晚,这会天才刚黑。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坞墙上自有值夜的人守着,他们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这东西能放很长时间,十天半月都没问题。

    悬泉置里里外外,一共二十七间屋子,其中十五间是给行客住宿吃饭的传舍,再刨除厨房、办公室、存放文件的仓库,剩下的几间,要平分给三十多人,显然不可能。

    所以悬泉置内,唯独置啬夫徐奉德拥有单独一间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挤在大通铺睡,任弘他们这些小吏,则两两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个屋,屋子矮小狭窄,连家具都没放置多少,仅有左右各一个卧榻,中间有张案几,上面放着小巧的铜灯盏,这年头膏油金贵,灯烛轻易不能点,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热天里烤馕,没有叫一句苦,实则却已累坏了,回来以后便酣然入睡。

    任弘却睡不着,卧榻上铺了两层麦秆,又加了一层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听到任弘将烤馕和汉兵常吃的军粮做对比后,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献上?”

    但还不等任弘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徐奉德却打了个哈欠,对他道:“不必与我细说,这些话,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现罢。”

    言罢转身离去,招呼悬泉置的众人,将这二十几个烤馕分了吃,还给任弘丢下一句话:

    “既然让你全权筹办此事,老朽啊,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放权倒也放得彻底,让任弘有些发怔,还是夏丁卯对他说道:

    “徐啬夫就是说话难听,心里却一直念着将悬泉置经营好,对置所里的众人,也一直关切,君子也不例外,毕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长大的啊。”

    “虽然过去,徐啬夫有意让君子留在悬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决,他也希望你能遂愿。”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带着君子来到敦煌,在悬泉置落脚,多亏了徐啬夫收留。本以为这边塞苦寒之地,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没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也暗自发誓:“哪怕我离开了此地,也绝不会忘了悬泉置,更不会忘了这里的人!”

    按任弘推测,傅介子还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备,还来得及……

    夜色渐深,任弘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鸡已叫过两遍,他才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悬泉置门口旋即传来大声呼喊:

    “速速开门!有郡府传书送到!”

    “搁在两千年后,送快递的也不会来这么早啊。”

    任弘一边吐槽,一边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门,河西地区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热无比,凌晨时却有些寒冷。

    外面敲门的驿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进来,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将沙子和盐粒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汉朝的快递小哥了,头戴皂巾,身穿右襟宽袖衣,足登长靴,背着的褡裢则是红白相间,你别说,和京东的包裹还有点像。

    驿使嘴唇龟裂,眼睛里满是血丝,与任弘见礼后,从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红漆木盒:

    “郡府传书,需得亲自交给置啬夫过目!此外,还望能为我备一匹新马,我稍后还需赶往下一处!”

    “请随我来。”

    任弘曾多次接待过夜行的驿使,业务轻车熟路,一边喊东厨倒水准备吃食,同时让厩佐备好马匹。

    去往置啬夫办公厅堂的路上,任弘询问驿使来处,却得知,他昨日一早才从敦煌出发,一天赶了百三十里路抵达悬泉置。

    “如此疾速,应是急事!”

    等他们走到平日办公、宴会用的厅堂时,徐奉德也已经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头上的刘氏冠有点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双手接过红漆木盒,恭恭敬敬摆在案几上,并当着邮人的面打开。

    此时,青铜灯架上的灯盏悉数点燃,厅堂已是光影闪烁。

    却见漆盒里边,是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简牍,长一尺五寸,并加盖印泥封文——两端,中间各一封。

    “三封乘传!”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汉家自有完善的传书制度,从一封到五封,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待规格:一封乘马、二封轺传、三封乘传、四封驰传、五封置传。

    具体讲起来有些繁杂,不如套用任弘的总结:

    “一封鸡毛蒜皮,两封鸡飞狗跳,三封杀猪宰羊……”

    分别对应了悬泉置应付不同规格传书的忙碌程度。

    总之,接到三封乘传后,悬泉置要准备“四马下足”的公家轺车一辆,豚羊鸡酒若干。

    这架势,来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经验,要么是玉门、阳关都尉这种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上任,亦或是隶属于九卿的朝廷使者过路……

    不等他往深处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对封印。”

    “诺!”

    任弘轻车熟路地打开壁柜,取出每个置所都要备份的印泥板,与传书上的封印对照,确认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啬夫,确是御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检查了一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方才已经问过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鸡,也已经叫完许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禀报道:“七月已卯,几旦!”

    和后世以为,古代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过的是“十六时制”,一天有十六个时称。

    从0点开始,分别是:夜半、鸡鸣、晨时、平旦、日出、蚤食、食时、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时、下餔、日入、昏时、夜食、人定。

    而在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更是将时间细分成了三十二个!比如将晨时(3至4点半)分成了鸡后鸣、几旦两个点。

    因为他们必须确认,每一封传书抵达、离开的具体时间,若是不够精确,往后出了事,追究责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觉得吧,悬泉置还缺少一个对“悬泉三十二时称”大声敲锣报时的岗位。

    在确认封印无误,记好时间后,徐奉德才轻轻打开了传书。

    他扫视上面的字,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传书被递给任弘:“速速记录在案!”

    任弘应诺,跪坐在蒲席上准备书写,可一瞧那传书,却是一愣。

    “元凤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诏侍御史曰:

    骏马监傅介子奉诏使西北国。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三封乘传,如律令!”

    这是汉朝传书的标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将军霍光命御史府下达,意思是沿途点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规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论去来。

    不会错的,类似的传书记录,悬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复翻阅过。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记录,而如今再见这传书,则意味着傅介子,已经回来了!

    驿使的话,更是应证了这点:“傅马监已至郡府,他急着赶回长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东行。”

    “郡守和督邮令我赶在他们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备。”

    任弘连忙向驿使询问:“傅马监何时会到悬泉置?吾等杀羊宰彘可还来得及。”

    “明日,不对……”

    驿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摇了摇头: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驿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脸,顾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换的驿马离开。他肩上背着装有传书的红白两色挎囊,一只手高高举着通关符节,紧抿着嘴,驾驭红鬃马,如一支箭般,向东绝尘而去!

    他还得赶往下一站,换马不换人,要一直跑到东边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徐奉德看着驿使远去,却猛地回头,想踢任弘一脚,被他灵活避开。

    徐奉德气得骂道:

    “你个小孺子,不是说傅介子还有八九天才到么?”

    任弘解释道:“按理说是该如此,都怪那苏延年与陈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错了时间。”

    这年头又没电报,两边就算约定具体时间,碰头错开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连熟悉胡地,可以自动寻路的博望侯张骞,都能在打匈奴时失期晚到丢了爵。

    但话说回来,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门,昨日抵达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悬泉置,这也太赶了吧!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差不多六十里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却是以一天两站的速度狂奔啊!

    “这傅介子,急着回京赶考么?”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与徐奉德商量对策,谁料这糟老头子也是心大,竟打着哈欠说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揽下,不论傅介子是今日到还是明日到,都给给我筹备妥当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这点小变故都应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悬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别想着做什么大丈夫,去异域立功了!”

    言罢竟伸着懒腰,回去补觉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柜,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担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最后却露出了笑:

    “有点紧张的感觉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这将会是悬泉置,极其忙碌的一天!

    ……

    PS:汉书颜师古注:“律,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者,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乘置驰传五封也,两端各二,中央一也。轺传两马再封之,一马一封也。”

    与悬泉汉简出土的诸多《传信简》完全符合。

    七月二十一,从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时间,悬泉置里外三十多个人都在忙碌,进进出出,每个人手头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检查完传舍出来,东厨庭院那边,已经快剥好羊了。

    悬泉置剥羊,一贯是罗小狗来做,却见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开个口子,再用木棍插进去,捅出一个气道,一手扯着割开的羊皮,一手把着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气。

    听起来简单,要做好却难,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却一点动静没有,既需要强壮的体魄,更需要恰当的技巧。

    这罗小狗肺活量极大,只见他腮帮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气就敲打几下羊皮,一会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来,好似一个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开始剥,在羊腹和羊腿上开缝,沿着胸腹部挑开皮层,拉开被挑开的皮边,开始拉扯,因为罗小狗力气大,一会便把羊皮扯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半刻,可谓一气呵成。

    接下来,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时间了。

    羊被悬挂到院子里那株胡杨木上,将剥好的羊头朝下倒挂,夏丁卯用刀子先剖开腹腔,把羊肚、羊肠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头,羊头通过喉管和羊肝、羊肺连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头大案上,夏丁卯动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对羊的各个部位、骨骼烂熟于心,或沿着骨缝划过,使骨头分离,或挥动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头羊便剖解完毕。

    夏丁卯又招呼众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肠虽然污秽,却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费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满手血污,让旁边的人帮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给的菜谱,要杀三头羊才够啊,这已是最后一头了!”

    傅介子的使团人数多达二三十人,还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节,米面悬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备足喽。

    西域使节倒是无所谓,任弘想的是,对奔波岁余的使节团,可得好好招待。身处绝域,面对种种艰难险阻,饥寒无时,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劳他们。

    任弘从正在院子里清洗韭叶、葵菜的置卒旁路过,对夏丁卯道:

    “傅马监和官吏们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团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让他们吃饱吃好。”

    “要让他们觉得,回到悬泉置,就像是回到家,这就叫宾至如归。”

    如此说着,任弘走进了厨房,常年烟熏火燎,这儿的墙壁永远是黑乎乎的,屋顶的横梁上,还挂有肉禽之类,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风干腊鸡……

    厨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长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农村的灶没啥两样。

    并非每次做饭前,都要用火石或铜鉴取一次火,在悬泉置,厨房的两个火塘必须时刻着着。看火人不断往里添加细小的枝叶枯草,维持它的燃烧,做饭前,庖厨只需要用火钳夹个火炭往灶台处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热量也不能浪费,往往放置着腿长裆深的三足陶壶、四足陶鼎,陶壶烧着热水,烧好一壶再加满一壶,陶鼎里正煮着猪肉。

    毕竟是大吃货国,从夏朝起,吃饭的家伙们便是礼器,鼎是煮肉的,簋说白了,就是造型别致的饭桶。至于天子诸侯的九鼎八簋、诸侯的七鼎六簋,无非是有资格吃几桶饭的区别……

    作为礼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尔从河里挖出个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汉武帝当年甚至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着,这要搁到后世,年号就得是“元锅”了。

    但在民间,鼎却日渐式微,沦落到只能呆在火塘边,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个灶眼上,除了一个正蒸饭的甑(zèng),另外两个则是圆底而无足的釜,熬煮着羊肉,已经烂熟。

    釜的模样,和后世煮汤的锅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节省时间和燃料,这一点颇受平民和军队喜爱,秦末时,项羽就使出了必杀技“破釜沉舟”,打赢了巨鹿之战。

    人类身体不再有大的改变,但工具却一直在改进,从鼎到釜,但这还不是炊具进化的终点。釜只能用来煮和焖,虽然熟透,味觉上却少了刺激,于是任弘来到悬泉置后,又在这小小厨房里,添了一样炊具。

    那就是炒锅。

    硕大一口铁锅,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据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别看锅只有一口,却是几个月前,任弘花了大价钱,在效谷县城请铁匠专门铸的。边塞铁贵,他为了说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质量没法跟后世的比,但也凑合着用吧。

    巡视完厨房,任弘放了心,对夏丁卯道:

    “粟、黍、酱、醋、豉(chǐ)皆已完备,但这些寻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类面食,还有这锅炒出来的菜肴,才能显出悬泉置的独一无二来,对了夏翁,鸡杀了几只?”

    悬泉置自有鸡埘(shí),养着几十只鸡,一般时候只吃鸡蛋,但遇上贵客到来,任弘就得在那本专门的《鸡出入簿》上,添上几笔了。

    夏丁卯道:“老仆记得,傅介子上次在悬泉置停留时,最爱吃鸡,便让人一口气杀了六只,都已收拾妥当,敢问君子,这些鸡,该如何烹饪?”

    任弘只点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来,但有一样,却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听到悬泉置角楼上,有人大声喊道:

    “西边来了一队车马!”

    ……

    悬泉置不仅是过往吏卒胡商的驿站,也是戈壁滩上的哨所。

    总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论昼夜,谨慎地站在坞院东北、西南的两座角楼上,凝神戒备。

    敦煌郡羌胡杂处,周边除了羌人,还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马队,也经常在境外游弋,悬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监视过往行人,观察烽燧示警。

    每当有车队路过,他们也会向置所禀报。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楼时,顺着材官指向远方的手,正好看到,笔直向西的丝绸之路上,扬起了一阵烟尘,看来队伍不小……

    等到那车队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队伍里不仅有牛马车,更有几头骆驼,身上满载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而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则是一辆驷马轺车,车舆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红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毦(ěr),一共三重……

    牦牛尾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见到此物,不论是角楼上的材官,还是走到悬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变得肃穆起来!

    方才还在到处忙活的置卒们,手里的杂乱东西赶紧放下,挡在道路上的,则默默让到一边,垂首肃立。

    不是因为来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传书要求高规格招待的贵客。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轺车上的东西代表着什么……

    连任弘,也在坞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鲜艳的牦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归来的使者。”

    “是大汉的旌节!”

    ……

    PS:汉代人最喜欢在墓穴里画“庖厨图”,书友圈的图老发不出来,稍后发在章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