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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玄永盛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是夜。

    京城夏日里头的天气,总是能热死人,又闷又热,一点风也不带,这时节,若是在城郊有宅子、外邸、或者是园子的,都出去避暑,远离城里头的闷热。除却要在北京城里头谋生计的人外,贵人们都已经离开了这地方。

    京城素来是最热的,这不稀奇,但今年的天气热的更是不寻常,从六月下旬起,京城就没有下过一场雨,到现在,都差不多个把月的日子,北京城是一滴雨都没下过,各处水井、水渠等都不见水,玉泉山上的泉眼也枯竭了不少,前阵子竟然差点险些耽误了宫里头送水的差事,幸好宫里头最尊贵的主子们都不在,内务府运水的太监们这才给底下干活的小太监稍微遮掩了过去,不至于露了馅,吃了板子不说,还在贵人们面前丢了颜面。

    紫禁城里头自然是没有什么意外的声响,只有太监们敲着梆子,在提醒着各宫各院时辰是什么时候,又叮嘱大家伙要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夜深人静,也没有什么风声,倒是只有这“邦邦邦”的梆子声在宫里头回荡。

    两个太监敲着梆子,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这是固定的搭配,为了是防若有贼人出没,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们,面对贼人的时候有侍卫帮衬拦着,不至于说一下子就被灭口了,贼影也好擒拿些,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可是大家伙都是很不以为然,什么贼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到紫禁城来犯事?可见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当然谁也不敢嘴上说出来,说老祖宗的不是,只不过是肚子里头腹诽着,面上倒也没敢露。

    四个人例行公事懒洋洋在路上走着,到处没有风,天又热,这走的又是素日里最常走的宫巷,夜深原本有些阴森森的,但是四个人一起作伴,倒也不寂寞。

    自然这宫里头当差,不是可以说闲话的,四个人寂寞无声的到处转了转,估摸着时辰也过了,路线也走的差不多,等着从储秀宫前头出来,后头一个瓜子脸的年轻侍卫伸了伸懒腰,懒洋洋的说道,“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个子矮一些的太监看了看另外的太监,“是差不多了,”另外那个太监个子高一些,脸上也带着一些沉稳的样子,听到侍卫这么说,点点头,“咱们这差事辛苦,早些歇息也好。”

    另外一个侍卫长了一张国字脸,三十多岁的年纪,倒是有些憨厚的样子,他的性子和气,但对待差事儿倒也还算认真,只是人微言轻,也不是什么小头目当着,自然也不必多说什么勤勉当差的官话儿出来,于是也就点点头,四个人显然是做惯了这夜里头的差事儿,也不必商量,一起走到了储秀宫前头朝着南边南熏殿慢慢的晃荡过去,磨到了时候,交卸差事就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

    这原本一切顺遂,到处都热,能早些歇息,也是好事儿,商议妥当,于是四人一起走到了前头去,这时候既然是打定了要摸鱼的意思,这时候大家伙也就松散了下来。那个瓜子脸的侍卫瞧没怕旁人,于是对着国字脸的侍卫笑道,“三哥,明个下了值,咱们就家去了,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嫂子,你也代小弟问个好?”

    “你嫂子这些日子肚子里头有了些动静,都不算太舒坦,难为你了,”国字脸的侍卫倒是开心,也不以为忤说是这个伙伴谈及自己的妻子,“前些日子说是有了身子了!”

    “哎哟!”那个瓜子脸侍卫喜道,“这是好事儿!三哥有两个格格了,如今也该有个老小子了。”

    这时节京师上等人家都称呼自己家里头的闺女为“格格”,但也不是寻常人家都可以这么称呼的,前头两个太监听到这个词儿倒是有些暗暗嗤笑,这两个侍卫是宫里头最下等的“四等虾”侍卫,什么牌位都算不得的人物,也敢称家里头的姑娘是“格格”了!

    不过太监们也不敢笑出声,这些侍卫们最是重脸面,这往好的称呼上说,也是尊敬别人的意思,可若是出言嗤笑,落了人家的脸面,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自己个了。国字脸侍卫摆摆手,对着瓜子脸侍卫的称呼,“倒是指望着这一胎是个儿子!”

    这边说了话,也就转到了储秀宫前头,东西六宫到处都是一样,差不多的红墙黄瓦,也分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四个人走的满头大汗,才想着要回去喝口大碗凉茶,就听到了前头传来了一声尖叫。

    尖叫声很是凄厉,四个人埋头走路不发一言,突然听到寂静无声的宫苑之中发出如此声音,那两个太监吓的一哆嗦,小个子太监手里头的暗黄色灯笼啪的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的妈呀!”他吓的双股战战,只觉得胯下微微有了湿意,这是什么声音?难不成还真的有贼人来了?

    “谁在前头?”到底还是侍卫胆子大一些,虽然被吓了一大跳,按住了刀柄,疾步到了前头,堪堪还未走到发声的地方,侍卫却被太监拦住了,“哪里可不能去?”

    “什么地方是咱们不能去的?!”那个瓜子脸的侍卫不耐烦的呵斥太监,等到他转过宫墙,见到一处金碧辉煌宫门,瞧清楚了上头的字儿,原本雄赳赳气昂昂想着要捉拿不法事的侍卫连忙停了下来,不敢朝前头去了,语气里头还带着一丝惶恐,“怎么来到这地儿了!”

    四个人抬起头来,只见到宫门上写着两竖大字,满汉合文,宝蓝色的牌匾在夜色之中分外阴森,“翊坤门”。

    这处宫门看上去金碧辉煌,显然是常有人居住的,只是在夜色之中不知为何显得颓废破败,“怎么来了这地方?”那个小太监跺脚,“这里头可是晦气的很!”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看,心里头的意思都看明白了,这可是现如今紫禁城里头第一等忌讳的地方,不是冷宫,胜似冷宫,这里头无论是有什么异样的声响,都不该是这几个最低等级的侍卫该管的。

    太监也有了退意,这些宫里头当差的人,更是知道贵人们的轻重,和天子的喜恶,两个人看了看,收起地上掉的灯笼,里头的蜡烛幸好还没有把灯笼纸给烧了,预备着转身就走。

    四个人两前两后扭头就走,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是非不愿意沾染,却不见得是非就不会找上门来。不曾想这个时候,这许久没有人进出的翊坤门刺啦打开,里头出来的人瞧见外头四个,毫不客气的喊住了,“谁站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四个人转过身来,见到翊坤门下站着一个中年掌事嬷嬷,神色严肃,眼角透着冷漠,显然是疾步走出来的,可除却裙角之外,别的地方纹丝不动,脸又拉的极长,板着脸对着四个人喝道,“还不赶紧着过来!”

    太监们不敢耽误,忙到了前头,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也只好跟上,那个嬷嬷也不出门,就站在翊坤门下,对着打灯笼的太监吩咐,“赶紧告诉外头,主子娘娘身子不妥当,快些叫太医进来!”

    小太监不敢说话,另外一个稍微稳重些的太监陪着笑脸,“姑姑见谅,小的只是打更的,其余的事儿,只怕是帮衬不上……”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上顿时就吃了一巴掌,那嬷嬷一点也不客气,打了那小太监一下,又眉毛倒竖,“好大的胆子!主子娘娘的事儿你们也敢搪塞!还不赶紧着宣人去?”

    这又是一件稀奇事了,宫里头宫女和太监分别属于两边,互不统属,偶尔就算是有掌事姑姑或者是掌事太监要教训底下的孩子们,第一,不会用打脸这样的手段,毕竟太监宫女都是伺候主子们的,脸上伤了,可实在不好看,二来不是自己手下的人,也不好越俎代庖的去教训别人,宫女太监都是有抱团的习惯,若是教训了不该教训的人,别人的师傅或者是姑姑追究起来,多少是不好看的。两个侍卫在宫里头当差不少日子,倒是真的没有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打人巴掌的嬷嬷来。

    那个小个子太监被打了一巴掌,手里头的灯笼又摔在了地上,他也不敢分辨,捂着脸只是跪下来磕头,“姑姑息怒,姑姑息怒!”另外那个太监忙打千,“嗻!我这就马上去叫人来。”那个灯笼掉落黑漆漆的地面上,第二次掉在地上,终于蜡烛燃起了灯笼,灯笼慢慢的燃起,一下子将原本漆黑的翊坤门给点的亮了起来。

    小太监还跪在地上磕头,那个嬷嬷看着慢慢燃起的灯笼,脸上明暗阴晴不定,偶尔有暴戾之色从眉眼间飘逸而出,却又似火光一般消隐在夜色之中。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先把灯笼的火给打灭了,站在一边不说话。

    这边有了喧嚣声,那个太监不知道去叫了什么,左近驻守的侍卫顿时飞奔而来,“怎么都是你们这些侍卫?”那个嬷嬷似乎在沉思之中回过神来,见到过来的侍卫,威严的说道,“宫里头的人呢!一点体统规矩都没有了!主子娘娘身子不好,马上叫太医来!”

    天边突然吹来了一阵微风,众人的衣角被吹了起来,那个灯笼纸被烛火烧的碎片也飞舞在众人的身边,似乎隐隐带着一些不祥之兆,“这……”侍卫头领有些犹豫,“只怕是这夜里头,突然要去太医院召太医,不合规矩啊。”

    那个嬷嬷柳叶眉倒竖,“什么不合规矩,主子娘娘到底是没有被废!难不成万岁爷说不许太医进出翊坤宫吗?若是日后出了事儿,你去担着,如何?只要你敢说这么一句,不必叫的话,我即刻关了宫门!”

    这话厉害,侍卫头领不敢接话,“请稍等,我即刻就告诉上头去请!”

    侍卫头领不敢对着那嬷嬷呲牙,但对着其余的人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把两个打更的小太监打发走,又对着那两个巡夜的侍卫喝道,“站着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着滚蛋!回到值房我再好好的问你!”

    两个倒霉蛋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犹如利剑一般守在翊坤门的那嬷嬷毫不关心,见到有人出去通传,她也不关宫门,只是转身进了翊坤宫,里头漆黑一片,饶是快到十五的月圆之夜,今日也毫不见月亮的影子,只是汉白玉的甬道还微微的泛着白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翊坤宫内的几棵杨树叶子被风吹的开始簌簌作响,那个姑姑径直进了正殿,朝着东暖阁里头行来,一盏油灯在炕桌上微微发亮,另外一个宫女站在床前垂泪,见到姑姑进来,忙问:“姑姑,太医可请来了?”

    姑姑摇摇头,来到床上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蜡黄色的脸上颧骨高耸,双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眉心紧皱,双眼紧闭,眼下隐隐还有泪痕,如此大热天身上还盖着棉被,显然是病中极为虚弱的人才会如此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出气长吸气短,似乎已经时日不多了。

    在外头刚强无比的姑姑,这时候见到床上之人如此惨淡模样,眼眶一红,忍不住落泪下来,她忙拭泪,又问边上那个站着的年轻宫女,“主子娘娘的身子不太好了,穿着上路的衣裳预备好了吗?可别到时候来不及。”

    “衣裳是有,却不知道要穿那个,”年轻宫女怯生生的说道,“咱们主子的身份……”

    那姑姑一挑眉,“身份?什么身份?万岁爷未曾下旨废后,咱们娘娘自然是中宫皇后!一切衣裳服制,自然要按照皇后的身份来办,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许是这两人说话声惊醒了昏睡之人,那女子睁开眼来,听到了床前这么些话,勉强一笑,“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

    “主子娘娘!”那个姑姑忙跪在了床头,“奴婢已经去传太医了,等着太医来瞧过,开了药,主子服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能好起来的。”

    床上的女子显然是病久了,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嘴角勉强的勾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这话不必说了,原本今个若不是想着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就算是我死在这里头,也不会叫你们去传太医,”她顿了顿,显然是没有什么精气神可以说话了,眼神也慢慢的黯淡下去,只是还强忍着什么,又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才支撑住继续说下去,“大晚上的惊动外头,实在是不合礼数,不过今个都这个时候了,放肆一次也就罢了,你预备好了?”

    那个姑姑转过头看了一眼年轻些的宫女,宫女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但还是咬住嘴唇,用力点点头,仓皇的走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只是消隐于漆黑夜色之中。

    殿门被打开,不知道为何,突然沉闷到近乎凝固的夜色突然抖动了起来,不知道从何处响起了呜咽的声音,庭院之中的黑影摇动起来,突然之间,风无缘无故不知道从何处发动了,朝着正殿涌来,呼的一下子将殿门哐当一下打开,夏日之风夹杂着落叶灰尘一下子就涌入了正殿,又朝着东暖阁逼来,跪在那女子面前的姑姑突然之间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心跳的极快,扑通扑通的,想着连忙起身要把殿门关上,躺着的女子摇摇头,“就开着吧,闷了好些日子,今个也该透透气了。”

    姑姑仔细的给躺着的那主子娘娘掖了掖被角,“娘娘可是受不得风的,还是让奴婢去关了门罢。”

    “不必忙了,我这身子还有什么受不受风的,”躺着的女子笑道,“前些日子都昏着,今个倒是清醒一些了,若是不趁着这时候把话儿和你说了,只怕再没有机会。我倒是不怕,昔日敢做下那事儿,就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

    那姑姑心下凄惨,知道只怕是面前这位已经是回光返照,差不多油尽灯枯了。“熬了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那个女子奄奄一息,“如今恰好你还在跟前,委屈你了,等着我咽了气,你也该出宫去了。”

    “奴婢绝不出宫,”姑姑坚定的摇摇头,“入宫这些年了,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亲戚也是一概不知道了,等着伺候完主子娘娘,再去伺候十二皇子。”她见到那女子不说话,想了想,还是觉得要问:“奴婢斗胆发问,您有什么话儿要告诉十二皇子吗?”

    那女子摇摇头,“不必说,我也无话可说,他想着接下去的日子要好好过下去,我这里是半点都不能沾染了。”

    “娘娘,”那姑姑语气之中带了一些悲戚,“您何必这样说自己个,十二皇子乃是嫡子!您是中宫皇后!这事儿谁也是越不过去的,十二皇子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说到这里,大家自然就知晓了躺在翊坤宫之中奄奄一息的这中年女子是何人了,乃是永盛朝第二位皇后南氏。南氏从潜邸出身,在当今登基后,于永盛二年册封为琇妃,永盛十年晋封为琇贵妃,永盛皇帝原配皇后过世后,永盛十三年晋封为摄六宫事皇贵妃,永盛十五年册立为皇后。永盛三十年正月随驾南巡;闰二月十八日,永盛皇帝派驸马扈从皇后南氏,由水路先行回京;五月十四日收缴皇后、皇贵妃、琇贵妃、琇妃共四份册宝夹纸。

    虽然天子没有下旨废后,但南氏实际上已经形同废后,不然的话,如今这偌大的翊坤宫只有两个宫女伺候,须知,宫中规矩,只有最低等的答应是两人伺候的,皇后的身份,伺候的人远远不止这个。

    昔日为何会得罪永盛皇帝,当今天子如此暴怒,估计也就是南氏自己个还有眼前的这个姑姑才知道一些内里了,其余朝野内宫外朝,都是忌讳莫深,无人敢议论。

    “就是这个嫡子的身份,日后只怕是会害了他,”南氏微微摇头,“永基的性子、才干都担不起这个嫡子的身份,只怕是皇帝也是因为永基如此,才会对着我特别不留情面,子以母贵,母何尝不是以子贵呢?”她嘿嘿冷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候她脑子一片清明,看事情也分外的透彻,只是这笑声在夜风之中很是瘆人,“我说什么,反而乱了他的心思,若是他问,你就说,没有话告诉他。”

    永基乃是永盛皇帝和南氏膝下唯一之子,虽然南氏被废,但永基一时半会却还没有什么太过于被皇帝冷落的迹象,如今正在跟着皇帝跟前伴驾,一起在热河避暑,木兰围猎,但若是说有多少恩宠,这是决然不会了,很多时候母以子贵是没错,但有些时候,或许是子以母贵这才是最为正确之理。

    “可十二皇子在木兰围场伴驾,这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姑姑紧张的说道,“娘娘就没有什么事儿交代吗?主子娘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如今暂且不说,没法子只能是忍下,可日后自然要叫十二皇子报仇的!”

    “决不可,”南氏坚定的说道,“这个什么报仇的心思是决计不能有的,他担不起这事儿。除非……他把性子给改了!”

    那姑姑犹自不忿,“可他到底是嫡子啊!是嫡子!”

    “本朝从来不重什么嫡子,这事儿不必说了,”南氏摇摇头,“我的事儿,等着我死了,自然已经了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话只怕是还是说的太简单了些,说完了这些话,南氏也不再言语,她闭上了眼,显然是累极了,又是困极了,外头的风一阵阵的又吹了起来,发出了可怕的呼啸声,“容儿,”南氏闭着眼说道,“你真的不出宫吗?”

    “奴婢日后必然要伺候十二皇子去。”

    “你不必如此,”南氏一叹,“为了我忙乎许久,日后日子该自己过。”

    “我怕有人要害十二皇子,要守着他。”

    “罢了,你若是不出宫去,那么日后永基还是要你帮着的,”说不想念和不关心是假的,“只是怕苦了你,日后又要受累,”而且也没有盼头。

    那个容儿姑姑说自己个不在意这些,“也罢,”南氏说道,“我虽然绝情,却也不能不对着永基不理睬,我只能托付你,照看他到成婚,看看,”

    “若是那样的话,”南氏又幽幽说道,“你就如此?恩?”

    容姑姑大吃一惊,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这话是如何说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南氏坚毅的说道,“你听到了吗?”南氏一直都是气喘吁吁,虽然几句话听上去颇为高冷,但从未如此威严的说过来,偏生这几句说的威严之极,恢复了昔日正位中宫号令群雌的气派,“恩?”

    容姑姑不敢说拒绝的话,啜泣一声,无可奈何,只能是跪下来承命。

    “等到他成婚后,你对着我的承诺就不必再说了,你愿意留下来,也随你,若是要出去,”南氏抬起手,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柜子,“这里头的银子,打点内务府是足够了。”南氏又叹道,“只可惜今日还不是七月十五,若是明个晚上,那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容姑姑显然明白,但明日乃是中元鬼节,换成明日有什么?容姑姑不敢想下去了。

    说了这么好一阵子的话,南氏已经体力不支,容姑姑请南氏歇一歇,又拿了一盏温茶来请她喝,南氏紧闭嘴唇,也不喝茶,呼吸一下子绵长,一下子急促,外头的风也是一阵紧一阵快,饶是夏夜之中,尽然也吹出了凌冽北风的意味来,容姑姑虽然对着南氏的身子情况有所准备,可这个时候听到外头风声如此凄厉,也不免心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她抬起头,见炕桌上的油灯被风吹的摇曳不定,心里头暗暗祝祷:“老天有眼,若是这油灯不灭,主子娘娘必然福寿绵长,日后总是要先看着十二皇子娶妻生子了才算是圆满。”

    容姑姑心里默默祷祝,一心只是为了南氏着想,全然不顾及自己个,似乎满天神佛听到了她的祈祷,南氏渐渐的平复了下来,她心下稍微安定了一些,但如此休息半许,突然之间南氏的喉中发出荷荷之声,原本蜡黄的脸色泛红,双手挣脱锦被的束缚,直直的凌空虚抓,容姑姑大惊,忙握住了她的手,南氏似乎在梦魇之中挣脱出来,睁开眼,直勾勾的盯着容姑姑,“记得我的话!什么都不必告诉他!”

    容姑姑忍不住泪流成行,忙点点头,南氏原本抓住她的手顿时松了下来,南氏微微一笑,眼中有无限复杂情绪,长气一吐,身子缓缓的变得僵硬,就此过世。

    狂风忽的大作起来,容姑姑忍不住嚎啕大哭,这时候并没有外人在,她哭的分外的凄惨,只觉得泪眼模糊之间,突然室内一片漆黑,那油灯到底是躲不过狂风的肆虐,被风吹灭了。

    一片漆黑之后又是天地之间一片明亮,外头闪电接二连三起来,雷声也渐渐的响起,一场夏日的雷雨即将到来,容姑姑趁着雷声无人察觉的嚎哭了好一会,宫规森严,宫人根本就不能高声欢笑,也不能厉声痛哭。

    狂风慢慢的停歇,而雷电也逐渐消逝,天地之间复又漆黑下来,不知道何处突然响起了鼓声,容姑姑停下哭泣,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好像是鼓声从远处宝华殿那边敲打着过来,又好像是别的声音,如此听了好一会,才分辨清楚,这似乎是鼓声的声音,却又不是,而是宫外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宫人脚步声,还有那接下去瓢泼大雨敲打宫殿的声音。

    永盛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夜,永盛皇帝的继后南氏薨,京城久旱不雨,说来也是奇怪,竟然在这南氏过世后瓢泼大雨几日未歇,一直下了五天五夜,永定河水都超过了卢沟桥石柱上的狮子,这才慢慢停了下来,原本京畿一带的旱灾,一下子险些又变成了水灾,外头的人不知道,可宫里头的人却是在暗地里议论,说南氏怀着怨气死去,天地有了感应,故此下了如此豪雨。

    南氏去世的消息比下雨还要迅速的传到了热河,七月十五日,正在木兰狩猎的永盛皇帝发了一道上谕:“据留京办事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夜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便复循先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只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著将此宣谕中外知之。”

    同日,命永璂从木兰围场回京为母奔丧。

    皇帝的诏令之中的语气显然表现出来是心绪不佳的,不说这后事如何操办,那是内务府要操办的事儿,永盛皇帝有些疑心,于是内里还是命御前侍卫来问翊坤宫相关人等,南氏是如何过身的。

    天意威严,似乎很不以为意,但又带着一些不满,毕竟南氏突然去世这不是圣心所定之事,内务府大臣对着皇帝的态度有些吃惊,于是陪同着该御前侍卫一起仔仔细细问过了翊坤宫的宫人两名,又问过了那几个正好被翊坤宫容姑姑给喊住的四个太监侍卫,容姑姑自然问不出什么,她原本是极为刚正不阿之人,等闲不显露颜色,但南氏薨逝,她心情大变,说不上几句话就是沉默亦或者是出神想着什么,不再回话。

    内务府的人也不以为甚,毕竟是南氏宫中掌事之宫女,等闲照顾和体面还是有的,何况如今天子态度不满,只怕不仅仅是对着南氏突然薨逝不满,还对着内务府如何管理宫务,无法做到及时禀告南氏身体情况,也有些不悦了。

    内务府大臣不是一位,而是一群,大部分的内务府大臣跟随圣驾到热河去了,留守的几个大臣一合计,又和御前侍卫打了声招呼,于是预备着先这么禀告过去的稿子里,将责任都推给了那几个巡夜的倒霉鬼,官吏们的说话艺术极高,写奏折的手段也高超,虽然没有直接推卸责任,但的确是将南氏之死,说成因为巡夜的太监侍卫未曾及时发现翊坤宫之异状,也未及时通传,故此有此事儿骤尔迅生。

    皇帝的回复只有三个字:“知道了。”于是这几个被关起来一日一夜的倒霉鬼命运就此被改变,两个侍卫被赶出宫去,当九门提督府的护军,两个太监也去了积薪司在香山的烧炭处烧炭,当然内务府大臣们也还是有些数的,不至于说为了南氏薨逝的事儿闹出什么大责罚来,责罚越发,自己身上的挂落就越多,这样稍微惩戒一二,也就是了。

    那个被称之为三哥的侍卫富祥在莫名其妙被关了两日后放了出来,得知自己虽然没丢了差事,但是没想到居然好不容易进了紫禁城,这一下子受了无妄之灾又被踢了出去,领了处分之后郁闷的拿起铺盖卷,想着这紫禁城里头的差事儿累了些,可到底是体面的,原本俸禄还算不错,没想到这一下子又被赶出去了。

    富祥冒着倾盆大雨回家,他原本就极为郁闷,没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听到妻子玉芬的哭诉,一下子更加的郁闷了。

    “爷!”妻子玉芬满脸泪痕,不复往日里头的端庄稳重,扑在了富祥身前,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前个夜里头雷公打雷要下雨的时候,大妞跑出去收拾东西,我这有了身子,行动不开,没拉住,她也说不妨事,可不知道怎么,却不曾想被雷劈中了身子,”玉芬差一点就嚎啕大哭了,“眼下都昏了两天两夜了!”

    富祥听到这消息,忍不住连连跺脚,“哎!哎!这叫什么事儿呢!这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永盛三十一年对于富祥来说,真是一个流年不利犯太岁的年份,他丢下铺盖卷,急匆匆的到后头屋里头去瞧自己大女儿,却不知道,这富家,哦,按照虎卫军正红旗的老姓来说,应该是元尔季吉特家,天翻地覆的变化,才是真正开始。

    现在的苦难,不过是第一步罢了,仅仅是四九城里头初春使节菜贩子们沿着胡同叫卖的第一茬新出的新鲜韭菜,不算什么正经下酒菜,过了时令,这就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了,还有更不一样的东西在后头等着他们。

    主角马上登场!

    桂大奶奶这几日心情非常不好。

    当然了,作为一名寡妇,她的心情自从寡居之后,应该就一直心如死灰形如枯木,一心向佛,不该有什么打扮的心思:穿不得什么么花衣裳,不能戴什么珠玉的首饰头面,要素服一直为丈夫守寡,这心情就不能够好。虽然不必每天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却也不能够露出什么高兴欣慰微笑的样子来,可桂大奶奶不是寻常人,也不会在乎这世俗的一套,虽然在丈夫死的时候放声嚎啕大哭了一番,看似非常悲伤丈夫去世,伤心到极点,但最后却是变成了又哭又骂,哭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骂老天爷眼睛是不是瞎了,又诅咒:“我都还没享福够!老天爷就收了这人去了!杀千刀的,在阴曹地府,阎王老爷也饶不了你去!”

    这是不少年前的事儿,那时候就算是有什么心情不佳的,时间一长也就淡了,何况桂大奶奶孀居开始之后搬到了弟弟家住着,这在自己娘家,日子过得可是那一个舒坦呀,虽然桂大奶奶遵循着符合大姑奶奶身份的言谈举止,对着弟弟和弟媳妇,还有自己那些侄女儿们不苟言笑,时常有意无意的摆着大姑奶奶的谱儿,冷冰冰的用冒着寒光的眼珠子扫视着鞍前马后伺候的兄弟媳妇,这里挑剔,那里嫌弃的,可她内心里头是说不出来的痛快高兴,趁着四下无人歪在炕上偷偷吸水烟的时候,有时候还得意的会哼上一段半段的小曲。

    可这几日是真的心情欠佳了,不是假装,原本虽然是会用冰冷的眼神挑剔的扫视弟弟一家子,可眼角眉梢都是带着一种庄重痛快的样子,可如今全都不见了,特别是听到自己弟弟富祥支支吾吾的说了一番话出来,她原本又扁又薄的嘴唇耷拉着下垂,两边的皱纹极深——这可是极难得的,桂大奶奶孀居之后,每天吃喝不愁,起居定时,身子骨好,也舍得花钱对自己好,脸上的皮肤是保养的极好,等闲时候是看不出法令纹。

    可这个时候嘴角的皱纹深深的,好像是石雕的佛像被工匠不小心深深刻了一道皱纹一般,原本因为日子过得不错,脸上也团团如同面团一般的桂大奶奶,听到了自己弟弟这说的话,原本盘膝坐在炕上安定慈祥的样子一下子就被倒竖的吊梢眉给破坏了,“什么?你还要银子?我且告诉你,一钱银子都没有了!”

    富祥对着自己的姐姐脾气极好,等闲护军里头爱面子的老少爷们,若是听到这话,顿时扭头就走,不骂你几句,日后就割袍断交都算是和气的了,可富祥这会子来不及生气,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极为和气的人,听到自己姐姐这么说,还是陪着笑微微弯腰,“姐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儿呢?弟弟我这借银子,也不是拿去吃喝嫖赌的嘛,你还不知道弟弟是什么脾气,实在是没法子,”他皱眉哀愁的说道,“大妞躺在床上这快一个月了,吃了好些药都不顶用,人也不见醒来,前些日子前头五安堂的马大夫说如果再不醒过来,只怕就要用关外的老参吃上个几须末的才能好。”

    桂大奶奶虽然适才说话的时候脸色难看,但到底还是端坐在炕上,保持着长姐的风仪的,听到借钱好像要人命一般,也还是稳如泰山。

    可听到要吃关外的老参,这炕上就好像是着了火一般,桂大奶奶刷的一下,整个人就直了起来,右手啪的放在了那张有些掉漆的炕桌上,手腕上梅花样式的银手钏一下子从宽袖子里头掉了出来,“你说什么?”桂大奶奶脸色惊恐的盯住自己的亲弟弟,“你是不是疯魔了!?”她一只手支撑着炕桌,一只手颤抖着指着自己的弟弟,“咱们是什么人家!你居然说要吃山参?还要关外的老参?大妞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她有什么福气吃关外的老参?就算是须末,她也不配!”桂大奶奶起初是惊恐,这会子是大怒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配吃老参吗!”

    桂大奶奶这才想到自己的仪态有些问题,于是连忙复又盘膝坐回到了炕上,拿起了茶碗,低着头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茶水,想着弟弟总是知道知难而退的,可是桂大奶奶抬起头来,看到这素日里头对着自己个十分恭顺的弟弟还是站在地上,“姐姐,这事儿弟弟可是真的没法子了!只能是来求您了,好歹也救一救大妞吧!”

    桂大奶奶素来轻易不发火的,当然,这是她自己个觉得如此的,可这会子见到自己弟弟窝窝囊囊的,还不服软不服输,一味的就想着在自己这里头抠出体己银子来救那个不知道死活的蠢货大妞,也不想想,这都躺了快一个月了,按照这说书人的说法,“只怕是三魂七魄都被那些黄大仙狐狸精勾走了拿不回来。”这人那里还有救!

    桂大奶奶见到自己弟弟如此窝囊样,一下子心头的无名怒火又要蹭蹭蹭的冒出来了,她把茶碗丢在了炕桌上,发出来很清脆的响声,“我看你是要造反了!”

    富祥被吓了一大跳,见到自己姐姐好像是戏台上的那些老太后一般的不怒自威,双腿忍不住战战,想着要转过头逃了出去才好,可想到自己后屋里头那还在昏睡不醒的女儿,富祥还是咬咬牙,硬是撑住了自己姐姐的怒目圆瞪,“今个就算是造反了,也不能不保全着大妞,姐姐,您就是打死我,今个我也不走了,除非给我银子!”

    富祥素来不是无赖的人,但是今个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做出无赖的事儿,许是原本就也是护军子弟的缘故,这耍无赖倒是有些混不吝的意思,桂大奶奶听到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好气,没想到自己个弟弟现如今胆子这样的大了,她预备着要再拿起茶碗劈头盖脸的要丢到富祥的脸上,但想着这个茶碗也是花了好些钱从外头买的,好歹也是通州的大窑烧的,若是砸了也是可惜,于是桂大奶奶准备起身,“我看你今个是皮痒,预备着造反了!”

    桂大奶奶准备动手,当然,她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家闺秀都是保持着大家的礼仪的,而是想骂则骂,想教训谁就教训谁,这是孀居之后在富祥家里头养成的“好习惯”,如今敢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威,特别是富祥这一位家里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如果今天不把他整治了下去,只怕是接下去那兄弟媳妇,还有那两个黄毛丫头,当然了,桂大奶奶是不会畏惧那两个黄毛丫头——也就是她的侄女儿了,可这规矩要树立起来,她不懂什么防微杜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大道理,倒是戏文上还知道一句:擒贼先擒王。

    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于是她一只手撑着炕,一只手扶着炕桌,就要从炕上下来,给自己这个嫡亲的弟弟一个嘴巴子,富祥还不知道自己姐姐预备着做什么,忘记了适才装威风霸气的样子,弯下腰来要扶桂大奶奶,桂大奶奶心里头一乐,好么,自己这个弟弟倒是也听话,等会巴掌招呼的时候轻一些就是了。

    桂大奶奶刚抓住了自己弟弟的胳膊,可外头旋风似的闯进来了一个人,把桂大奶奶这间屋子的门给咣当一下撞开了,旋风式的人是刚才桂大奶奶想到的两个黄毛丫头之一,一个小小的,大概也就是三五岁样子的小丫头,头发稀疏又焦黄,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不像是小孩子,倒是有些像小猴子。

    那小猴子旋风似的进来,举起手来拉住了富祥的衣袖,兴奋的说道,“阿玛!阿玛!姐姐醒了!”

    “什么?”富祥诧异说道,“大妞醒了?”他这会子惊讶了一会,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这可是大喜事!”他来不及和自己姐姐请安告别,就一下子转身出去,差点让桂大奶奶一个趔趄摔倒,边走还边拍手,“今个可真是好日子!我呀,高兴极了!”

    富祥心情极好,大女儿醒了这是大好事儿,大女儿很是贤惠,家里头帮衬的事儿做的不少,这一倒下,不仅仅是自己个慌得什么一样,家里头更是乱糟糟的如同乱麻,这是大好事儿,他已经预备着想要花点钱,哦,不,是赊欠一些银子再从外头酒楼,置办几碗菜来庆祝庆祝,就算是家里头原本么就没有银子也顾不上了,或许要妻子玉芬去赊借一些也没关系,想必妻子也会体谅自己这爽快高兴的心情的,再者之前丢了差事晦气的很,如今女儿醒了也是好事儿一件,该庆祝。富祥这原本打算的好好的,只是他见到自己女儿的样子之后,顿时又高兴不起来了。

    西北条子胡同里头这些日子还算平静,最多的事情,应该是水井的事儿,前些日子干旱了许久,巷子口的水井都干了只剩下一点点了,老人们都说大玄国这么多年了,还从未见过这个水井这样没水的,若是真的没水了,只怕是到时候大家伙水都没的喝,还好这中元节前一日下了几天的暴雨,四九城外头如何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受了洪灾,城里头的人是不知道的,这西北条子胡同的人只会关心一件事儿,这水井又填满了干净还带着一丝甜味的井水,这就足够了。

    水井有水了,可这时候,胡同里又闹出了一个新鲜事儿,这个新鲜事儿还是和胡同里头的富家有关系的,新鲜事儿就是这富家的大姑娘,原本是在那一夜被雷电劈中的,谁都说活不了的,就连大夫来瞧过,也说是赶紧着预备后事,富祥的妻子玉芬也不知道哭了多少缸眼泪,都说是救不活的,可没想到躺在床上好些时候,竟然就醒过来了,好像是半点毫发都没受伤,众街坊都是啧啧称奇,说起来好像是神仙保佑一般。

    护军家里头是最重视礼数的,虽然是这胡同里头大部分的都是穷苦的下等护军,也不是什么富足之家,这富家大妞起死回生,街坊邻居自己个过得艰苦,可到底面上的礼数是不能忘的,于是纷纷拿着一条咸鱼或者是半尺麻布,几点线头来慰问一二,自然这也是缺不了的礼数,当家太太不仅是要照顾着刚醒的女儿,又要迎来送往街坊邻居还有一些日常来往的亲眷,虽然是有着身孕,就算是劳累过甚,但女儿醒来,她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可偏生四邻街坊这个时候却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大家伙重礼数,轻易不太在人背后乱嚼舌头根子,可众人这些日子见到互相打千请安问好的时候,不免眼中都有些探询的意思,这倒是一时间让胡同里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到底还是小孩子学不会看破不说破的那一套,二妞在外头看了好几日,兴致勃勃的回来告诉母亲玉芬,“奶奶!”二妞都是这样称呼自己母亲的。

    “外头的人都说咱们家的事儿!”

    玉芬正盘膝坐在炕上理丝线,街坊们送来的东西,虽然都是极便宜的东西,但也是家常日用的必需之物,恰好如今富家没有什么多余的出息,玉芬虽然感叹“哎!人情债难还,街坊邻居的东西送来了,是心意不得不收下,可日后却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但也还是麻利利索的收拾东西,听到自己二女儿这么说,她也不抬起头,依旧是留着那一团丝线,这丝线虽然素白了些,可拿着缝内衣的,倒也不错,“说什么了?”

    “说大姐魔怔了!被雷给打傻了。”

    玉芬放下手里头的丝线,抬起头来,“胡说什么呢!外头的人才不会这乱说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二妞嚅嚅,“我瞧见他们都看着我们家,又不说话,听外头的三小子和傻姑朝着我说笑,我才听到的。”

    “小孩子家家的话,你也当真了,”玉芬不以为然,“我就说咱们这左近住的人,可没有这样乱说话的,”玉芬有些不以为然,低下头来再理了理丝线,可过了一会,原本飞快翻转的双手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话说起来,大妞到底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玉芬想了想,想不出来自己这大女儿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她颇为能干,但到底只是寻常护军人家的一位普通妇人,没有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女儿到底是怎么样了,思来想去这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就要起身,从炕上下来,“走,瞧瞧你大姐去。”

    二妞忙把自己母亲搀扶住,玉芬已经有身孕不少日子了,而且之前因为大女儿被闪电劈中晕倒照顾着这么多天,实在是心神俱疲,这会子起了身来还尤觉得腰酸腿软,二妞虽然是人小小个的,站起来还有没有到玉芬的腰高,但还是勉力撑住了母亲,“奶奶,您慢着点。”

    玉芬一手撑着二妞,一只手扶着肚子,出了门,说来也是奇怪,玉芬是富家的当家太太,可她和富祥的屋倒不是正厅正堂,反而是在东厢房。

    玉芬从东厢房出来走到中庭,拉住了二妞,还故意垫脚起来,走路越发的轻微一些,倒是有些畏畏缩缩的,也不知道在惧怕什么,到了西厢房里头一瞧,门半掩着,里头没人,玉芬正是奇怪,她倒是不觉得素来懂事又很会帮着自己操持家务的大女儿会溜出去玩,只是这时候去那里了?想到别的事儿,玉芬回头看了看静悄悄的正屋,悄没声的问二女儿,“大妞去你姑爸那里了?”

    二女儿大眼睛眨巴眨巴,摇摇头,“大姐可好几天没搭理姑爸了。”

    节近中秋,暑热渐散,但午后还是有些燥热,玉芬挺着大肚子,更觉得额头上忍不住的出汗,四下静悄悄的,“许是出去玩了,”玉芬这样安慰自己,“你等会歇一歇,喝碗茶再出去看看,你大姐去那里了。”

    话儿也不过是刚说完,二女儿未答应下来,就听到了后院之中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声,声音凄厉又很是愤怒,二女儿嗦的一下躲到了母亲玉芬身后,玉芬也被吓得一哆嗦,仔细听这声音还继续连绵的叫起来,听出来了是桂大奶奶的声音,玉芬忙道,“快去瞧瞧,”她拉住了二女儿一起赶到了屋后。

    福家虽然是下等人家,但祖上也是阔过的,也置办下了这么两进的四合院,不过这个所谓的两进,也多少要打折扣,前院是正屋东西厢房门房齐全,后头附庸风雅,倒是有个小亭子,边上还有些假山和四季花卉之类的,原本是祖上觉得需要这么一个花园子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后来家道慢慢衰落,什么假山四时花卉是一概都没有了,种花的花圃如今倒是成了菜圃,种一些蔬菜,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富家能少一些嚼用,这个菜圃发挥了大用处。

    这个小小的后园,除却菜圃外,也就剩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亭子了,玉芬和女儿二妞一起到了后头,见到桂大奶奶穿着一声枣红色的大襟,双手叉腰,接二连三发出类似于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声,二妞看起来颇为畏惧这个桂大奶奶,畏缩着躲在玉芬后头不愿意出来,玉芬忙走进了桂大奶奶身边,硬着头皮上前,陪笑道,“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桂大奶奶转过头来,吊梢眉倒竖的高高的,脸上露出了十分难看的表情,“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桂大奶奶似乎找到了什么转移火力可以让自己情绪宣泄的的对象,没错,她就是选中了自己的弟媳妇,转过头来就朝着玉芬破口大骂,“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她的右手刷的一下伸了出来,朝着凉亭指去,“这身子都好全了,都还懒怠如猪!瞧见了没有,这躺着亭子里头懒怠货!”

    玉芬和二妞适才光顾忌着发飙的桂大奶奶,倒是没注意到边上的亭子,听到桂大奶奶如此说,两人眼睛齐刷刷的扫到了亭子里头,看看到底是大妞做了什么事儿让桂大奶奶的肝火这样的旺。

    阳光斜照,将亭子里头照耀的半明半暗,亭子之中放着一只又宽又长的红木凳子,长凳子上躺着一位少女,度其身量,也不过是十多岁罢了,穿着一袭洗的发白的天青色裙子,上头穿着浅蓝色的对襟梅花扣如意头衣裳,头上梳着两把刀,一只手撑在脑后权当枕头,另外一只手放在大腿上,恍若卧佛一般躺着,只是脸上还盖着一本书,整个人恬淡自然,桂大奶奶的尖叫和怒骂声宛如清风拂过,丝毫不能影响到她如此优美的小憩。

    玉芬瞧见了女儿这样,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大妞未免也太没有礼数了!只要是耳朵还没聋,桂大奶奶这样的声音发出来,就算是死人也要吵醒了,若是第一时间过来安抚桂大奶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可笑的是自己这女儿虽乖巧贤惠懂事,可哪里懂得什么看书?护军的姑娘家,无非是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哪里还有认得字能到看书看倦了躺着打盹的道理呢?

    这会子别的不说,单单就说不尊敬长辈这个罪过,只怕是即刻就担上了,玉芬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又带着一丝窃喜,这个窃喜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但面上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大妞!”玉芬半是埋怨半是生气的喝道,“大妞!你躺在那里做什么呢!还不赶紧着起来!”

    大妞宛如玉皇庙里头的睡梦罗汉雕塑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桂大奶奶见到如此又要发飙,“好你个臭丫头!这个时候还在摆谱!”玉芬忙拉住了桂大奶奶的袖子,陪着笑解释,“这个丫头不懂事儿,姑奶奶别生气。”转过头来又喝道,

    “金秀!你还不赶紧着起来!”

    听到了母亲喊到了自己的大名,大妞耳廓一动,慢慢的把书在脸上挪开,阳光半照在玉色的脸上,极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了一些阴影,阳光照得清楚,眼皮子下面的眼珠子不停地在抖动着,过了一会,眼睛微微睁开,似乎有些不适应剧烈的阳光,于是又用手举着避开阳光,翻身就站了起来,“奶奶!姑爸!”少女发出来带着笑的声音,似乎是这个季节里时常可以闻到的木樨花香气,清新又带着一股甜意,“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少女起身,朝着两人先是福了福,这才抬起头笑道,“我这看书呢,一不小心打盹睡熟了过去,倒是不知道姑爸和奶奶过来了。”她款款从凉亭里头走出来,又对着桂大奶奶行了一个蹲礼,“真真是该死!”

    少女抬起头来,几人只见到此少女长得一副好容貌,丹凤眼,鹅蛋脸,鼻子挺拔俊秀,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是把眉毛绞的细细的,弯弯的,好像是天边的弯月一般,柔和秀美,但这少女却不一样,长眉入鬓,又浓又黑,更多的是带着一丝英气,她嘴角翘起,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姑爸不在屋里头坐着,出来这大太阳天的,若是晒黑了可就是不好了,有什么事儿,您招呼一声,我哪里有不办的道理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桂大奶奶虽然在弟弟家里头养成了跋扈的性子,但见到自己这侄女儿笑着脸,倒也不好意思直接发作,而且她还有些惊讶:这个金秀,怎么回事?以前脾气倒是好,自己随便怎么使唤都是任劳任怨的,但嘴巴是犹如锯嘴的葫芦,一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可如今这样的笑脸和这样的说辞,还真的让桂大奶奶吓了一大跳,桂大奶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发作,于是打定主意沉默的不说话,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拿眼再去狠狠的瞪了弟媳妇玉芬一眼,软柿子来说,还是玉芬好捏一些。

    桂大奶奶不说话,又拿眼来看着玉芬,玉芬一哆嗦,顿时板着脸对金秀喝道,“没规没矩的!姑奶奶在这里,你还在哪里挺尸呢!我问你,好端端的躺在这里头做什么?”

    “奶奶,”金秀笑眯眯的说道,“这不是身子才好么,我想着天气不错,就出来晒晒太阳,身子骨也舒坦舒坦一些,拿了本书来,没想到竟然就看的睡过去了,一时半会都不知道姑爸和奶奶来了。”

    护军称呼自己的母亲为“奶奶”,当然了,也有些人家不一样一些,那些称呼母亲为“额娘”的,也不算错,但是那也有阶级划分的,等闲人家重视礼数这是真的,只是这重礼数若是逾矩了,可就是闹笑话了,寻常人家,都是称呼为奶奶,而不是用高门大户那样的额娘称呼。

    至于“姑爸”听起来颇为男性化的称呼则是称呼自己家姑妈的特定称谓,护军格外重视嫁出去的姑娘,特别是当家老爷的长姐,咳咳,比如眼前的这一位桂大奶奶,是充分利用了自己姑奶奶的身份,用“姑爸”的名头才在富家耀武扬威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地,金秀这么一说,桂大奶奶倒是忘了之前金秀的不懂礼数,转而大声的哼一声,开始刻薄的嘲讽起金秀来,“哼!哼!你适才在说什么?还在看书?今个我算是看到大笑话了!”桂大奶奶拿出挂在衣扣上的手帕,放在嘴边掩饰住不得体的冷笑,“咱们家什么时候出了一个女秀才了?我还竟然也不知道?你还认得字?读什么书?”

    “我说富祥家的,”桂大奶奶睼眼玉芬,语气淡然,话语却是十分的犀利,“你是怎么教育咱们富家的闺女的?这满嘴胡说,张口就来的,一点姑娘家老实本分都没有了!”

    这又是把玉芬给带进去了,算是教训弟媳妇,二妞见到桂大奶奶板起脸,嘴角带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就知道她又要开始耍威风了,心下实在是害怕,觉得母亲身边很不安全,于是就悄悄的从玉芬身边走开,走到了金秀的身边,拉了拉金秀的袖子。

    金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个才四五岁的妹妹,懵懵懂懂,又怯生生的,眼睛极大,可脸色不佳,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首饰,头上只是插了一个通草,眼神之中带着一些好奇又有些畏惧,又带着一种天生的亲近。

    畏惧或许是有的,毕竟眼前的这位姐姐,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只剩下了这个肉体,而内心和思想,已经全然不同。

    金秀蹲了下来,摸了摸自己妹妹的头发,“二妞,”她对着妹妹笑道,“怎么了,不认识你姐姐了?”

    二妞摇摇头,“姐姐身子可好了?”她窥了一眼桂大奶奶准备发飙的模样,又悄声说道,“你别惹姑爸生气!”

    金秀知道二妞的意思,非是桂大奶奶性子极差,是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若是当面顶真,只怕是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金秀自己是不怕的,只是家宅不宁,被街坊四邻笑话就不好了,何况桂大奶奶又占了一个长辈的礼,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二妞原本是不会对自己的长姐说这个,但是这些日子看着姐姐奇怪的很,怕姐姐吵起来,这才多说了一句。

    金秀摸了摸二妞的头,朝着她眨眨眼,复又站了起来,“哎哟”一声,“我差点忘了!”

    金秀突然也响起了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声,把桂大奶奶和玉芬都吓了一大跳,桂大奶奶一下子放过了玉芬,转而呵斥金秀,“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玉芬忙给金秀使眼色,金秀朝着桂大奶奶福了福,“今个可是八月十四!明儿就中秋了,这到了中秋节,姑爸只怕是还没有买月饼吧?侄女儿如今身子好些了,是该给姑爸跑腿了,不然到了明个晚上,兔儿爷面前没有月饼上供,岂不是让兔儿爷来怪罪了?”

    时人风俗,中秋节赏月,还要拿新鲜瓜果月饼黄酒等物来祭拜兔儿爷,兔儿爷就是月宫之中的玉兔,玉兔不是凡间的家畜,也不是野兔,而是广寒宫里的神兔,不能随便捉来玩耍,要玩,只有“请”一尊泥塑的称为“爷”的“兔儿”恭而敬之地“供”起来。然后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这是时下流行的风俗,也是每家每户都要做的。

    兔儿爷怪罪旁人么,桂大奶奶自然是不管的,但是若因为这样的事儿怪罪起自己了,那么可就是真的是太不值当了,桂大奶奶自诩身份贵重,自然不会去做这些跑腿的事情,之前金秀昏迷卧床不起,玉芬又有身孕,一边照顾金秀又要保胎,桂大奶奶也实在是不好多使唤玉芬,至于二妞,又太小了,实在是还不懂事,桂大奶奶发了好一顿大火,也是无计可施,有些跑腿的活儿,也只能是自己个“屈尊”去办,可这到底没有什么身份,这些日子正在对于自己的身份很是头疼的时候。

    玉芬这么一说,桂大奶奶顿时就高兴了,论起使唤来,现在没有人比金秀更合适了,玉芬有肚子,二妞太小。顿时就把刚才看不惯金秀躺着大喇喇打盹的事儿给抛之脑后,虽然心里头高兴,面上可还不能露,她微微冷笑,“你能办好这个事儿?毛脚媳妇一样,毛手毛脚,怕是办不好!”

    “什么话呢,”金秀笑道,“你只管交给我办,务必就办好了!”

    金秀和二妞一起出门,玉芬自然不方便出门,她也实在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办,只能是让两个女儿去给亲故吗跑腿,但还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金秀,“仔细看好你妹妹,外头人多的很,拐子也多!”

    金秀答应了下来,出了门,二妞才对着姐姐担忧的说道,“姑爸没给钱,姐姐你怎么买月饼?”

    好么,你也还不算傻,知道要银子买月饼,金秀笑道,“姑爸想着折腾咱们,要咱们去问清楚价格了再回来告诉她,这一来一去,却不知道要多少时辰去了,我才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且等着是了。”

    二妞不知道金秀预备做什么,只是跟着出了胡同口,和姐姐一起在大街上瞎晃荡了些时光,素来小姑娘家家出门,对着热闹的玩意喜欢的很,若是遇到百戏杂耍之类的,定然是要看个究竟的,可金秀今日奇怪的很,对着市面上那些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先是在街口的布告栏处在旁人眼里是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番顺天府发的告示布告等,又到处看了看店面铺子,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后头又转到了一家书铺里头。显然这书铺的掌柜,也是认识金秀姐妹倆,正在拿鸡毛掸子在刷书架上的灰尘,见到金秀和二妞进来,笑道,“怎么了,大妞二妞来我这了?”

    两个人弯腰行了礼,“刘爷爷,”二妞喊了一声,“您老今个可好?”

    “好啊,”刘掌柜从矮梯子上下来,拿着鸡毛掸子抖了抖手,这才放在了柜台上,“你也好?大妞也好?”刘掌柜探视的眼神从圆框眼睛后头看出来,扫了扫对着书铺有些好奇又没有露出什么怯色的金秀,“前些日子听说你病着,如今都大好了?”

    刘掌柜带着一个瓜皮帽,眼睛小小的,透过眼镜偶尔露出的眼神很是精明,颔下留着一把山羊胡子,脸也是干瘦,干瘦的身上穿着一袭青布长袍,空荡荡的好像没有半点躯干的样子。金秀朝着刘掌柜微微一福,“多谢刘掌柜,已然全好了。”

    “好了就好,”这家书铺显然也不是什么大店面大商铺,店面极小,也是在街角转弯的地方,不算是什么旺铺,书铺内到处都是摆满了书籍,过道和门厅之外,其余所能见之处都被书本堆满,但是除却刘掌柜外,伙计不见一个,连客人也不见一个,刘掌柜孤零零的站在柜台后头,对着金秀笑道,“你们两姐妹,是从来不来我这里头的,今个怎么这么得空,还过来我这铺子玩了?”

    书铺内有些阴森,也不见人影,二妞有些害怕,拉住了金秀的手,金秀笑道,“病了好些时候,出来总是要见见世面,在家里有几本书,不过粗浅的很,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想着刘掌柜这里书多,故此前来叨扰。”

    刘掌柜有些讶异,富家是不可能和这间书铺发生什么生意上的来往的,无非是之前玉芬会问自己讨要一些硬纸片去纳鞋底,作为回报,玉芬也会送上一双袜子等手工品作为答谢,这样算是有了些来往,除此之外,没有听说过富家大姑娘还会读书认字的,这个世道,人人都过的艰难,不存在着说看谁聪明伶俐就会不计较的出人出力栽培的可能,刘掌柜今日也对着玉芬颇为奇怪,这个富家的大女儿平时不太说话,虽然礼数不缺,可十分内向害羞,往往说不得几句就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了,今日的确是很奇怪的表现,刘掌柜推了推眼镜,“你还能看书?”他从柜台上走了出来,对着金秀笑道,“我这里,你可是从未来过的,今个说要看书?怎么是你家奶奶要你来拿废纸了?”

    刘掌柜说着笑话,脸上却没什么看不起人的意思,金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读书,不能明白事理,我家里头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寻思着刘掌柜这里的书多些,所以就来瞧瞧,刘掌柜若是能借几本书给我?可否?”

    刘掌柜摇摇头,“这可不成,铺子里的书,都是东家的,而且是要卖的,若是借给你看,有所污损,岂不就卖不出去了?这蚀了本,东家就要怪罪我了,何况,”刘掌柜摇头晃脑,“我怎么知道你会读书,能认字?”

    哟呵,这是要考校自己的意思吗?

    金秀笑道,“我虽然不算太懂文墨,但字还是认得的,且先贤有话,不读书,不知礼。故此前来瞧一瞧。”

    “那你可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一句?”刘掌柜点头道。

    “知道,陆放翁之诗,绝知此事要躬行,”金秀回道,“那也还需要先读书才是。”

    刘掌柜话中之意,还是拒绝的意思,不过金秀又说前一句总是要纸上得来才算是好,刘掌柜无非是掉掉书袋,说那么一句诗罢了,可没想到倒是被金秀给接起来了,刘掌柜有些惊讶,“不错,你还知道陆放翁。”

    他朝着两姐妹招手,缓行几步,到了一处穿堂的拐角处,这边有一个小窗户,外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了一张官帽椅上,刘掌柜坐了下来,“既然你说你认得字,那我自然要考一考你,其余的太难了,”

    刘掌柜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狡黠之意,“我且问你,君子不器,这句话是谁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孔老……”金秀险些说出了孔老二这个词,却又马上打住改口,“这是孔夫子的名言,出自《论语》之为政篇,君子心怀天下,不像器具那样,作用仅仅限于某一方面。器者,形也。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这一番破解可不是这个时代的寻常人能够说的出来的,听到金秀的话,刘掌柜这一下子倒是真的被金秀无意侧漏出来的王霸之气给震惊到了,他咦了一声,面露惊奇之色,站了起来,“你这话,可实在是有些道理!”

    他朝着金秀点点头,复又低下头凝神思索了一番,不敢置信的问,“可若是寻常人来说,能成为某一样之器,也实在是不容易了,须知,人人非杰出之才。”

    “自然,”金秀笑道,“只是人若是无这不器自诩,只求一样之器,取法为中,而得其下,只怕是一样之器都不可得了。”

    这倒是有些中庸之道在里头,刘掌柜大为赞赏,“你知道这个道理,就很是难得了,仔细听起来,好像是做生意也有些意思在里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刘掌柜请锦绣坐下来仔细说话,来探一探金秀到底知道那些学问,金秀说了几句话,虽然颇没有什么头脑条理,故此刘掌柜越发惊奇,又问了好些个问题,不过金秀这会子心里头藏着事儿,也不耐烦静心下来坐着和刘掌柜细谈。

    根据自己这个身躯以前的记忆,知道这位刘掌柜为人不错,且愿意和自己打招呼,虽然不知道其心如何,但金秀预备着在这个时代立足,那么就必须要多学点东西起来。

    针线活?不好意思那东西自己不会,而且就算是做这个,只怕也是做得毛毛糙糙算不得好,既然是算不得好,那么就不可能靠着这个赚钱过上一些好日子,至于其余的什么杂耍卖艺翻跟头……

    这显然也不现实,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大户人家闺女的体统和本分自觉,但身为护军,如今还不到将来那末世的光景,若是做这下三流的事儿,只怕第一时间要被自己那父亲,哦不,不是父亲,是那位可怕之极的姑奶奶,觉得自己丢了富家的脸面,绝对,绝对要被弄死的。

    其余的法子也是不通,做点小买卖,富家的这个家底,根本拿不出什么本钱来给金秀置办小生意,而且在父母的眼中,自己的形象大概率还是一个黄毛丫头,不能成什么事儿,如此的话,意味着,那就这个做生意的想法就算是有,脑海之中就算是有什么千万条赚钱的路子,那也是决计行不通的。

    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个好法子,只是这事儿还要再仔细筹谋,故此如今也不能露出来。

    刘掌柜记得这个人还算不错,故此前来厚着脸皮托帮,今日这么一谈,倒是也显示出刘掌柜不是一个昏聩的只是知道赚钱的生意人形象,可以交谈,金秀心里头下了一个定论,也可以请他帮衬一二,但目前来看,却还没有到交心的地步,且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还有麻烦事儿没解决呢,金秀如此想着,于是又站了起来,“今个实在不得空,”

    她朝着刘掌柜微微一福,“家里头还有事儿要派我呢,只能是下次再来讨教了,只是……”她又笑道,“不知道刘爷爷,能不能允诺我来铺子里头看书?”

    “我这铺子人来往不算少,原本有个清河的伙计,奈何前些日子大暴雨家里头遭了灾,也就回去了,我这里头缺了一个人手,”刘掌柜捻须笑道,“我是给东家当差的,在商言商,无利不起早,乃是寻常之理,你若是要来看书,倒也无妨,只是我这店里头的活计,却是要交给你了。”

    刘掌柜的小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不知道大妞你成不成?”

    这事儿不难,至多占些功夫,金秀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个家里头是什么一个意思,但想着父母亲倒也不会多管着自己,只是母亲怀着身孕,凡事儿还要自己个多张罗,妹妹到底年轻,也不能帮得上多少忙,时间上的安排,包括做的事儿如何,都是再商量过的。

    “刘爷爷给的好脸面,我自然是要谢您的,”金秀笑道,“明个过了中秋,我再来听您的吩咐。”

    刘掌柜笑道,“你今个就这么走了,”他倒是和金秀说话来了一些兴致,刘掌柜拿了一个紫砂小茶壶来,放在嘴边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热茶,“倒是把我吊在这里头了,也罢,”刘掌柜想了想,从自己手边的小桌子上随意翻检了一本书来,递给了金秀,“你先拿回去看,也不拘你看几日,看过了,看通了,你再来找我就是。”

    金秀双手恭恭敬敬的接了过去,又微微行礼,这才退出了这一家书铺,说话这么些时候,也过了半盏茶时分,二妞胆子小,在书铺里头不敢说话,出来才拉住了金秀的手,“姑爸交代的事儿还没办呢。”

    这事儿都差点忘了,金秀拍了拍脑门,“二妞你家去,”想到桂大奶奶那折磨人一样的交代办事的手段,金秀皱眉,不过还好自己也算是有办法,她告诉二妞,“就说价格都问清楚了,”她转了转眼珠子,“你就这样告诉姑爸:

    福满园的五仁月饼大一些,不过要贵五文钱,晓翠堂的小一些,便宜,问她要那个?她若是还要叫咱们东跑西跑的,

    你就再说:

    今个是八月十四了,外头店铺是人山人海,若是再晚些,只怕是买不到了!”

    二妞还是很听话的,尤其很听这位大姐的话,于是点点头,转头进了胡同里头,西北条子胡同算是一条死胡同,到了里头,除却富家,和斜对门的瓜家,其余的就是零碎的小户,然后又因为永盛年间屡兴大军,这一带住着的蒙古镶红旗的护军、比甲等,跟随大军出征,死的死,亡的亡,消减丁户都差不多了,这一带不单单是西北条子胡同,其余的地方,人都不算多。

    金秀就站在巷子口等着,果然她的小聪明的确是发挥了用处,不一会,二妞就飞奔出来,“大姐,姑爸说她那里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不计较几个铜板,”她手上抓了半吊铜钱,高举着给了金秀,觉得自己这位大姐实在是厉害极了,“让你去买福满园的。”

    这不就是结了?金秀接过了那吊铜钱,得意的挑眉一笑,自己还是基本上能摸到自己这位大姑妈桂大奶奶的心思的,无非是想着要节约银子,且不能够让自己占了便宜去,所以适才要自己买月饼,却不是即刻给银子,反而是要金秀两姊妹出去打听消息清楚了再回来禀告,福满园不算远,只是在西南角。

    可那晓翠堂是南边广州人开的广式糕点铺子,还远在菜市口外头,两个铺子一个洞一个系,这一路过去,又两边打听清楚了再回来回话,只怕是都要到晚上掌灯时候了,若是换成之前的金秀,一定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跑上十来里地儿,问好了价格再回来告诉桂大奶奶,让桂大奶奶定夺。

    如今的金秀是不会这么做了。

    她可没有这么老实,还真的到处跑来跑去,为了让桂大奶奶节省下那么几个铜板,金秀现在的心思活泛多了,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可不做,桂大奶奶可不是懂得感恩的主儿,若是行程慢了些,还要被她教训一顿,所以她用了这个法子,二妞虽然钦佩,却隐隐有一些知道不对劲,但年岁尚小,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是跟着金秀出了西北条子胡同。

    胡同里头清净,金秀站了这么一会,一个人影也没有,出了西北条子胡同,到了外头大街上,两人只觉得哄的一下,外头似乎就打开了新的大门,新的世界。

    西北条子胡同里头冷冷清清的,许是以为这一带没什么人住的缘故,可走出了胡同口,这就大不一样了,金秀姊妹两只觉得热闹的声音好像有形的波浪一般,轰的一下,朝着两人身上袭来,叫卖声,驴马的鸣叫声,吆喝声,一股脑儿的一起扑面而来,街边的烧饼,正出炉,烤的酥脆;雪白的油条放入了沸腾的芝麻油里头,刺啦几下,金黄色的油条一下子就浮了上来,一双又粗又长的筷子迅速的夹着油条翻滚着,芝麻油的香味和油条的香味一下子就散发了出来。

    街边路口的点心铺子里头,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流水牌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糕点名字,不少小孩子围在门口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又有人提着几篮秋梨沿街叫卖,几个行走的小贩拿着高高串着的糖葫芦来回走着,不耐烦的挥手赶着那些围着自己买不起糖葫芦的小孩子,边上的绸布庄子门口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掌柜的亲自把一个主顾送出来门来,还点头哈腰,那位年轻的客人倨傲的说道,“明个来我家里拿银子。”

    “不敢,不敢,府上是做惯了的生意,怎么还敢成日里叨扰?”掌柜的垂着手,陪着笑脸,“等到腊月里头的时候,再来府上结账。”

    路上车马行人极多,两轮马车最多,行人普遍行色匆匆,虽然衣着不算很华丽,衣裳以青布、粗布等布料为多,但衣着还算干净,梳着两把刀的妇人们发髻上还能有几根素银光面的钗子点缀,只是拉着自己家的孩子,不让他们有机会嚷嚷着要买这个买那个的,若是有孩子实在是不懂事的,嚷嚷着要买这个吃那个的,妇人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又有些恼怒,朝着自己的孩子后脑勺上又轻又快的打了几下,“家里头才几个钱,那里有铜板给你买这个买那个的?赶紧着和我回去!”

    这完完全全是一副市井的滋味,金秀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市井气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吵吵嚷嚷,像是野蛮生长的春花野草一样,蓬勃且有生命力,金秀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了,她似乎有些渴求贪看这一切,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时代,和活生生的这一切世界。

    这个时代不算是太差,金秀仔细的看了看,当然可能不是太好,以后世人的要求来说,衣服不算是太华丽,但多少都是穿的干干净净,颇为体面,大街小巷也都有人来人往,小商贩们,也不至于说没有营生,目前的社会来说,不能说差,还算不错。

    二妞视而不见,见到姐姐发呆,拉了拉金秀的衣袖,“大姐,咱们杵着做什么?还要给姑爸买月饼呢。”金秀点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去,手拉着手两个人一起融入了人群潮流之中。

    金秀可没有想要还正儿八经的去比较两家糕点铺子的东西,她径直就到了离着自己最近的那个铺子,虽然也走了一两里的路,可到底不必东奔西跑的为了几个月饼能便宜几文钱了,这一路上随意看看到处街景,金秀倒是有些兴高采烈的,二妞不懂了:“姐姐,这些东西都是你素日里头见的,怎么今个这么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