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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八这天清早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豆子,一点一点给院中结了冰的湖,林立的假山石以及没了叶的枝桠铺上绒白的毯。

    裴锦瑶散着发,水葱似得手指捏一管青雀头黛坐在绣墩上,认真端看铜镜中的自己。

    少女十一二岁,明亮的眼,红润的唇,琼鼻小巧精致,两道柳叶眉浓淡适宜。五官虽未完全长开,却也隐约可见将来的绝美容色。

    裴锦瑶眸中划过一丝怅然。

    这孩子当真命苦。临窗赏雪染上风寒,昏迷五六天终是没能捱的过去,醒转时便换了她这个来自后世的芯子。

    小丫鬟翠巧一面给她梳通长发,一面说道:“奴婢方才去提水,瞧见灶上炖着燕窝。一准儿是太太给姑娘预备的。”

    裴锦瑶收拢心绪,嗔道:“这些日子不是鸡汤就是燕窝,生生给我喂成个胖子。上个月裁的衣裳现在都快穿不下了。”

    话音刚落,就听韦氏在门口说道:“那就做新的。”陈嬷嬷给她挑起帘栊,接话道:“姑娘正是抽条的时候,吃再多都没事。”

    韦氏笑着附和,“嬷嬷说的是呢。”

    裴锦瑶起身迎上前,握住韦氏的手,道:“娘,外头下着雪,您有事着人知会一声就好了。”

    韦氏眼角含笑睨她一眼,“今儿个我得帮你挑衣裳挑首饰。”

    裴锦瑶的祖父裴显曾任正三品户部左侍郎。因其正直耿介,在朝中颇有几分贤名。

    裴显膝下两子。长子裴庭文,次子裴庭武。裴庭文从进学到入朝为官皆平平稳稳,没有大作为也没什么大波折。

    裴庭武聪慧机敏,有人断言,他若成才便是文武全才。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裴庭武面前明明是一条通天坦途,却因他骑马摔坏了腿而断了仕途。裴庭武整整消沉了两年,娶妻韦氏有了长子裴瑥之后才彻底振作起来,一门心思经营生意。

    他读的书多,人又精明能干,再加上金陵韦家暗中帮扶没用多久就在京城商贾中占有一席之地。

    裴庭文出仕为官,裴庭武生财有道,按说两房应该互补不足,相处融洽。实情却恰恰相反。

    裴庭文的妻子尹氏是东厂督主明匡的表妹。初初嫁进裴家时,侍奉翁姑无一处不尽心,端的是贤妇典范。

    新帝登基后攫升明匡为掌印太监,将东厂交予他手中。自那以后,尹氏对二房诸多挑剔。万幸裴老夫人不是个糊涂的。数月前,尹氏的二哥欠下一大笔赌债,明匡出面把这事抹平,尹氏为报答他,私自挪用公中银子买了一挂翡翠珠帘。裴老夫人大发雷霆,收回尹氏的管家权,并请族长主持析产。

    慈母在堂,析产不分家,就此断了尹氏贴补娘家的路子。

    裴家家风清正。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是写在家规里的。尹氏生下两个女儿,又是三十有二的年纪,生四姑娘的时候难产伤了根本,一转眼四姑娘都十岁了,尹氏的肚子还是丁点动静都没有。想尽各种法子仍旧求子无望,尹氏的脾气愈发古怪。她尤其妒忌有俩儿子的韦氏。同住一个屋檐底下,两房妯娌碰了面,尹氏总要掐个尖儿,拐弯抹角的讥讽嘲弄。

    目下裴锦珠正在议亲。有明匡这位东厂督主杵在那儿,尹氏左挑右选当真挑花了眼,恨不能把裴锦珠配给皇子做王妃。她尚未将二房挣的大笔银子连同这些年置办的产业谋到手,裴老夫人冷不防的析产。该给二房的全都给了,大房半点好处没捞着。尹氏原打算给裴锦珠的嫁妆里添一千亩良田也没添成。气得她做梦都跳着脚骂裴老夫人偏心眼子。有裴老夫人在上头压着,她暂时奈何不了二房,就仗着长嫂的身份找茬。昨儿,裴锦瑶和裴锦珠戴的都是红宝石耳铛,裴锦瑶的宝石大了那么一丢丢,惹得她酸话一大把。

    “锦珠穿鹅黄戴黄翡,锦琬穿丹色戴白玉,你穿那件织金孔雀羽妆花缎子小袄。”说着话,韦氏打开妆奁,拎起两条镶东珠赤金围髻,对翠巧说道:“就戴这个吧。”

    翠巧应了声是,麻利的给裴锦瑶挽双髻。

    裴锦瑶唇角弯弯,装模作样的轻叹道:“大伯母又得病一场了。”

    金陵韦家是大夏有名的商贾。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韦氏是实打实娇养长大的。嫁了人,裴庭武对她一心一意,俩人蜜里调油,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子女孝顺又乖巧,要没有尹氏时不时跳出来膈应人,这日子真是完完满满,顺顺心心的。

    韦氏性情豪爽不记仇。奈何尹氏仗着有明匡撑腰,没完没了的惹人厌。韦氏也是个妙人,她不逞口舌之快,却回回都能气的尹氏心口疼。

    韦氏捻了捻裴锦瑶白皙小巧的耳垂,道:“为娘自有分寸。”

    裴锦瑶嗯了声,任翠巧摆布。

    收拾妥当,韦氏与裴锦瑶用罢早饭便出了清芳院,往荣泰院走去。

    行至游廊,裴锦瑶向陈嬷嬷使个眼色,挨近韦氏,轻声唤她:“娘。”

    陈嬷嬷晓得裴锦瑶有话要跟韦氏说,与翠巧落后两步,跟她二人拉开了距离。

    “嗯?”韦氏给裴锦瑶拢紧风帽,“我儿是不是冷?要不再加个手炉?”

    裴锦瑶摇头,柔声道:“娘,大伯母这人不能得罪狠了。明督主势头正盛,舅父或是爹爹有事求到明督主,难保她不会从中作梗。”

    韦氏欣慰的笑了笑,道:“我儿懂事了。”

    雪越下越大,韦氏的声音似是饱含水汽,悠悠传入裴锦瑶耳中。

    “翻过年,你大舅父的商船就该回航了。”

    裴锦瑶蹙了蹙眉。

    这两件事有关系么?

    “明督主参了股的……“停顿片刻,韦氏补充道:”是真金白银的参股。”

    裴锦瑶了然的点点头。

    没猜错的话,韦氏是想说明匡不会为了内宅龃龉影响与韦家的关系。毕竟韦家有能力给他挣大笔大笔的银子。反观尹氏,次次找明匡都是为了叫他帮忙解决麻烦事。

    据史书记载,明匡残暴嗜杀。最有名的当属柳香香一案。柳香香是京城红妓。明匡的义子花九心悦柳香香,不惜花费万金为其赎身,并与之结为连理。

    花九是阉人,不能人道。柳香香与府中管事有了奸情。花九得知此事心痛不已,借酒浇愁饮至大醉,昏睡了一天一宿。待他醒来,花府以及柳香香曾经容身的月楼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已被明匡斩首示众。柳香香与那管事当街车裂。

    裴锦瑶再劝:“小心些总归没错。”

    义子受辱明匡手起刀落杀了百多人,若尹氏动了歪心思向他告状,韦家就麻烦了。

    “她素来看不起你爹爹从商,又想白得好处。以前叫她占了多少银子去。我不与她计较,她就觉得二房好欺负。“韦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祖母早想析产,好容易抓住个大把柄才这般顺利。”

    裴老夫人是秀才之女,贤淑善良。尹氏志广才疏,人又贪心。照理说,尹氏入不了裴老夫人的眼,却不知为何成了裴家长媳。

    事关长辈,裴锦瑶不好接话,便打量起园中景致。隆冬时节,草木凋零,枯枝山石上白雪妆点,极富柔美之气。

    与此时相比,两百多年后的大齐园林华丽有余,雅韵不足。

    韦氏话锋一转,问道:“你在屋里闷了这些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裴锦瑶立刻回神,脆声应道:“想!我想去祥安胡同给范先生送些腊八粥应节,娘给我备辆车吧。”

    范先生姓范名璞,号晟阳散人。是位奇人。

    他的事迹录在《神异传》中。范璞的恩师是当世大儒陶行之。陶行之有三位高徒,王狐,班宁,范璞。王狐与班宁皆是少年成名。范璞一直寂寂无闻,直到仪风十六年,范璞于闹市拦住明匡车架,将他大骂一通。明匡怒极,亲手执剑杀了范璞,并陈尸街口。

    仪风十四年,明匡收拢西厂,至此,东西两厂,锦衣卫皆由明匡执掌。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中重臣见了他都得弯腰行礼。哪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范璞一骂成名,却也丢了性命。

    范璞尸身在街口放了三日,无人敢祭拜,更无人敢收尸。第四日,地贼星钟离慕盗走范璞尸身,将他好生安葬。因此事,世人称钟离慕为盗中侠士,传成一段佳话。

    之后又过了二十余年,大夏国亡,三家分之。有人竟在华山与范璞偶遇。这实在是匪夷所思。霎时间流言四起,有说钟离慕并没盗出范璞尸身而是使了个障眼法,也有说范璞出世高人也。摸金人怀揣疑惑,启了范璞墓,棺中唯有一根青竹杖。

    于是,《神异传》中有了范璞假死避世,入山得道这一节。

    翻过年,便是仪风八年,尚没人知晓范璞的名号。裴锦瑶没想到他大隐于市,已经身在京城,还是自家兄弟的西席。

    那可是《神异传》里的人物,不去见一见总归心难安。

    裴锦瑶天生体弱,稍稍吹点冷风要病上好几天。兼之她不甚豁达,对着枯叶落花能哀叹良久,当真是个伤春悲秋的羸弱小娘子。韦氏本想等明儿个雪停了,让裴锦瑶出去散散心。病这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好人也得闷坏了。眼见女儿双眸莹亮,朝气蓬勃,韦氏的心境都跟着阔亮许多,不由自主的应道:“好。我儿顺道去撷金阁逛逛吧,有喜欢的就买,别吝惜银子。”

    裴锦瑶听了大喜过望。她早想出去看看了。

    娘俩边走边聊,到在荣泰院。

    除去斗篷,两人在次间站了片刻,去了通身寒气这才进了明间。

    尹氏和裴锦珠、裴锦琬母女三人比她们先到。

    裴锦瑶向裴老夫人行礼,笑吟吟的唤了声祖母,转而又对尹氏屈屈膝头,“大伯母,大姐姐,四妹妹。”

    织金孔雀羽妆花缎子小袄的领口滚了一圈白狐毛,托着裴锦瑶尖巧的下颌,衬得她可爱又可人。围髻上的东珠随着动作晃两晃,刺得尹氏眼珠子又酸又疼。

    黄豆粒大小的东珠不稀奇,但浑圆光润大小分毫不差的东珠就难得了。

    成色这么好的珠子给孩子戴着玩?尹氏眼风瞟向韦氏,颇有几分锋锐之色。

    韦氏视若无睹,见过礼后在自己位子坐下,端起茶盏欢声问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呀?热闹的我在次间儿都听见笑声了。”

    裴锦珠想了想,道:“舅舅请何平泉何博士坐馆,想让二弟五弟去尹家附学。”

    何平泉原是国子监书学博士。仪风八年初春时节,月楼头牌小红玉投缳自尽。遗书里,写明何平泉是个负心人。这边厢哄骗她给她赎身,那边厢又与南风巷的小倌细奴儿有了首尾。小红玉得知,愤而投缳。

    这桩丑事没用两天传的街知巷闻,何平泉的妻子不堪人言旧疾复发,十数天后驾鹤西去。

    裴锦瑶在心里悠悠哀叹,旋即便有了计较。

    韦氏听了,淡然道:“不劳嫂嫂费心。”

    尹氏神情一滞。

    她之所以把主意打到二房上头,皆因裴庭武待范璞甚是亲厚。他所住的那座三进宅子的地契以及书童仆婢的身契全都在范璞手里掐着。除了束脩,衣食住行皆由二房供给,年礼节礼样样妥帖。裴瑥裴瑫要是去尹家附学,夫子的一应用度就有着落了。说不定还能昧下几个钱给女儿们买花戴。

    “何先生好歹也是在国子监任过博士的。致仕后,多少勋贵人家重金礼聘,他都没应,说是要照顾患病的妻子。当真重情重义。“尹氏得意的昂起下巴,看向韦氏,”若不是大兄出面说项,何先生也不会答应来尹家坐馆教学。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求不到的名师。弟妹别犯糊涂,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尹氏提及明匡从来都是省略中间的“表”字,直呼其为“大兄”。

    裴锦瑶好整以暇端起茶盏,眼尾瞄了瞄韦氏,但见她气定神闲的拢拢鬓发,启唇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二郎五郎得蒙范先生教导,知书识礼,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做人呐,脚踏实地为上,总想着攀高枝可不好。”

    韦氏四两拨千斤,尹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没有二房这注银子,尹家必得让她出钱才肯罢休。最近裴锦珠出门饮宴的机会多了,脸面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她总不能不顾女儿,把手里那点余钱全贴给尹家。

    “你还是跟二弟商议商议再定。”尹氏敛去眸中焦炙,温声道。

    “不用商议,这事我做得了主。”韦氏冷着脸把话说死了。

    尹氏耐着性子,转头看向裴老夫人,含笑道:“娘,弟妹瞧不通透,您总归是明白的。”

    “明白?”裴老夫人失笑,“我老糊涂了,眼瞎耳聋早就瞧不明白事了。”

    尹氏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尴尬,怨恨便爬到眉梢眼角,颇有几分狰狞之色。她不就是挪用了公中的银子么?又不是不还。要没有她左右逢源,裴家能搭上权倾朝野的明督主?那些钱又没进她的口袋,全都是为了裴家铺排。且这事过去好些日子了,揪住不放又有什么意思?老太太眼浅就算了,还偏心偏的没边没沿。

    裴老夫人慢条斯理的说道:“范先生比何博士不差什么。不过你要真觉得何博士教的好,等你有了儿子送去尹家就是。”

    尹氏嘴唇蠕了蠕,半个字都吐露不出。

    裴锦珠手指绞弄着衣角,大着胆子轻声道:“何先生擅诗词,三妹妹若能得他指教必定受益匪浅……”

    以前的裴锦瑶喜欢作诗,但学问有限,只悄默声写几句玩玩罢了。裴锦珠不是想让何先生指点裴锦瑶,而是寻机会让她与表兄弟们多多亲近。

    娶裴锦瑶就等于娶一笔丰厚的嫁妆。两家结亲,不止结二房,也结上了金陵韦氏。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裴老夫人面色微凝,眼角余光清清冷冷在裴锦珠脸上转了两转。

    尹氏瞬间领会了裴锦珠的用意,“是啊,范先生那处多有不便,何先生就不同了,他大孙女都十六了。”

    范璞与裴庭武同年,却未曾娶妻。裴锦瑶不好时常与他讨教。

    那位何先生年纪一大把还跟歌伎小倌牵扯不清,根本就是个老不修。裴锦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带羞赧,柔声回道:“娘要教我打理庶务,没有闲情作诗呢。”

    而今各房管着各房自己的产业。二房名下成衣坊,胭脂铺子,酒肆食肆,田庄园子样样齐全。说是打理庶务,实际就是挑几处可心的给裴锦瑶做嫁妆。

    尹氏馋的眼珠子都红了。

    大房名下的铺子是没析产之前,由裴庭武带携着做起来的。因是兄弟俩合伙,大房补了银子给二房全权接掌过来。尹氏将其交给自家兄弟打理。到现在只小半年功夫就落得个勉强维持的下场。

    裴锦珠瞟一眼裴锦瑶围髻上的东珠,讪讪的勾了勾唇角,没做声。

    …………

    出门时雪停了,刮起了北风。

    裴锦瑶换了身石青色衫裙,带上翠巧乘车去往祥安胡同。

    “姑娘吃些蜜水润润喉吧。”难得跟着姑娘上街逛游,翠巧乐得嘴都合不拢。

    裴锦瑶唔了声,视线始终未离手里捧着的《寿春趣谈》。这本书是与陶行之齐名的当世大儒钱北望所著。书中详述京城的美食美景。

    裴锦瑶在大齐时读过。但那时更多的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现在的她身临其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真想尝尝鹤鸣楼的炒大虾、水煠肉啊。”裴锦瑶合上书,轻叹道。

    翠巧眨巴眨巴眼,“姑娘不嫌虾子腥气了?”

    想来以前的裴锦瑶不爱吃虾,所以翠巧才会有此一问。

    “病了这些天,嘴里淡的一点味儿都没有。愚叟他老人家又把那炒大虾写的百好千好,勾的人馋虫都出来了。”裴锦瑶暗自擦了把冷汗,把话圆了回来。

    翠巧不疑有他,点点头,道:“那待会儿奴婢去给姑娘买来就是。用温碗儿盛着,到家还热乎呢。”

    裴锦瑶眼睛一亮,又报了几样菜名,皆是书里写的,鹤鸣楼拿手的。

    两人说说笑笑,车子到在范宅门前停下。

    翠巧叫开了门,在前院书房读书的裴瑥,裴瑫迎了出来。

    “风刮的跟刀子似得,你出门做什么?娘知道么?怎么不披狐裘?棉斗篷能顶什么事?”虽是埋怨,却又带着满满的宠爱。裴瑥抬手触上裴锦瑶的面颊,温温热热没有一丝凉意,他这才舒展眉头,又道:“你病才好,想出来走走也该挑个好天气。今儿下过雪又刮风,道路湿滑难行,万一有个闪失……”

    裴瑫截住话头,道:“哥,你少说两句吧。三姐也是在家闷的狠了。”

    裴锦瑶看看裴瑫再望望裴瑥,心里暖洋洋的。不论大房如何,起码父母兄弟是真心疼爱她的。

    裴瑥嗯了声,柔声叮嘱裴锦瑶,“要是觉着不舒服就赶紧家去。你乖乖听话,上元节我带你去看焰火。”

    “我也去,我也去!”裴瑫正是爱玩的年纪,一听有这好事脸上现出几分急色。

    裴瑥笑道:“自然是要带上你的。”忽而话锋一转,“待大姐成了亲,就该给三妹妹相看了。我们三兄妹能一块儿出去玩的机会所剩无多,必得齐齐整整才行。”

    闻言,裴瑫抿着嘴儿,可怜巴巴的盯着裴锦瑶难受的说不出话。

    淡淡的伤感在空气中兀自涌动。

    默了默,裴锦瑶沉声将尹氏想让裴瑥裴瑫附学的事说了。

    裴瑥听后冷冷一笑,“他们无非是想用二房的银子撑尹家的脸面。三妹妹放心,我和五弟断不会遂了她的心就是。尹家上下目光短浅,只看虚名。范先生身负大才,他们那等俗人懂得什么。”

    裴瑫两手背在身后,小脸凝肃,“我和二哥与那位何博士有过一面之缘。其人双目浑浊,笑容奇诡。想来,心不正。”

    “五弟说的没错。”裴瑥道。

    他俩年纪不大就能辨明好坏善恶实属不易。由此可知,范先生不仅教经史,也教识人。裴锦瑶不由得对范璞肃然起敬。

    范宅中有两座花园,大园丝拂,小园飞花。

    飞花园里遍植梅树。园外北风呼啸,园里却丝毫不觉风急。结了骨朵的腊梅树上铺着融融白雪。树下,范璞头顶松松绾个髻,发间横插一支云头银簪,宽袍大袖随着手臂的动作轻扬蔓舞,宛如谪仙临世。

    这就是范璞啊!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裴锦瑶屏住呼吸。

    听到脚步声响范璞循声望来,见裴家兄弟一左一右伴着裴锦瑶向他走近,便住了笔,笑问道:“你来啦。”神态怡然,语调平缓,像是在问候久别重逢的故人。

    裴锦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甚安宁。

    范璞身处红尘却非凡夫俗子。莫不是被他看穿了自家的来历?缓缓心神,裴锦瑶在范璞面前站定,敛衽行礼。

    “范先生安好。”

    裴瑥道:“三妹妹奉家母之命给先生送腊八粥应节。”

    范璞孤身一个人,不在意也不讲究年节,只随口嘀咕一句“腊八了”便将狼毫投进笔洗里,两指捏着笔杆晃两晃,“仪风八年……”偏头对裴锦瑶意味深长的说:“会很热闹。”

    裴锦瑶刚挤出的一丝笑容僵在脸上,结结巴巴的应道:“先,先生说的对。”

    寥寥数语中分明是意有所指。裴锦瑶却顺着范璞的话头应答。这令得裴瑥裴瑫两兄弟颇感疑惑。

    范璞盯着裴锦瑶看了片刻,摇摇头,拎起笔继续作画。

    眸中既有悲悯又有些许关爱,些许惋惜,与抽签决定更改大夏国运的人选那天,哥哥姐姐们的神情何其相似?

    “七妹连驱鬼除魔都不会,回去不是送死吗?”二姐扬声质问。

    “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六哥向前踏出一步,“我替她!”少年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轻声安慰,“七妹别怕,万事都有六哥替你扛着。”

    二姐凛然道:“我去!我是姐姐,比你们年长,阅历也多过你们!”

    “都别争了!我去!身为长子,这是我的责任!”大哥目光温和,“七妹,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旁的不要理。”

    “胡闹!”祖父沉着脸,厉声断喝:“你们一个个当这是闹着玩的吗?”伸手指向她,“她抽到的签,就她去!”

    “祖父,七妹不是术士。炼丹捉鬼,观星演算没一样擅长,让她更改国运,她知道怎么改吗?”一直沉默的四姐红着眼眶,语带哽咽,“求求您别让七妹去!”

    “放肆!”祖父气的不轻,声抖手也抖。默然良久吐出一句,“你们不懂。”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确不懂。可为何祖父不予解释?

    祖父垂下眼帘,叹道:“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与小七说。”

    挥退众人,炼丹房里重归宁静,他凝视着小七手中那支竹签久久不语。

    本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根竹签,却因为决定了更改大夏国运的人选而显得不那么普通。她攥的时候有点长,指尖薄汗在竹签上留下浅浅一道痕。

    “祖父,我……我去……。”少女声如蚊蚋,在空阔的炼丹房里回荡开来,细听之下,方能辨出其中的无助与惶惶。

    她也是害怕的啊。

    作为一个自封的术士,她的看家本领是轻功。因为大哥说,万一你给人断错运数,动起手来跑得快能保住小命。所以她拼了全力练轻功。

    练成以后才发现大哥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她不会算卦,更遑论算错。

    可是她,就是她,一个只会轻功的自封术士抽中了更改大夏国运的竹签。

    跟做梦似得。

    “这就是你的命数。”祖父笃定的又重复一次,“这就是你的命数!”

    既是命数,想躲都躲不开啊。

    裴锦瑶莫可奈何的吐口浊气。早知道就不练轻功了,这副身子没有童子功打底,再练十年八年也练不成从前的飞檐走壁,勉强翻个墙头倒是可以。

    但翻墙头跟改国运八百竿子都打不着。

    裴锦瑶垂下眼帘,再吐口浊气。

    “要不……回去吧?”翠巧担心的说:“奴婢瞧着姑娘脸色有些发青。”

    裴锦瑶挤出一丝笑容,“车里暗,可不就显得脸色不好看了。”

    翠巧将信将疑的咕哝一句,给裴锦瑶倒了杯蜜水放在她手边。

    车子从祥安胡同出来,一路行至小南门外的朱雀大街。拐进朱雀大街头一家就是撷金阁。

    今儿是个腊八街上行人比往常多出不少。有的外乡人赶不及回家过年,三五结伴出来逛游,走累了就近找间食肆吃顿酒热闹热闹。

    撷金阁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价高质优,多是富户显贵来此帮衬。家里需用的金银锞子,早在腊月前就预备的妥妥当当。是以相对其他店家而言,撷金阁门前显得有些冷清。

    老孙停下车,翠巧给他些散钱,叫他找个茶馆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撷金阁的肖大掌柜满脸堆笑的迎了出来,“裴三姑娘,有日子没见了。”

    这位肖大掌柜三十四五岁,黑发在脑后挽个攥儿,圆脸弯眉,一笑俩酒窝,声音又甜又脆。她这般殷勤,皆因韦氏从年头到年尾,几乎月月都要添首饰,算是撷金阁的大主顾。

    “雅间空着么?”翠巧问她。

    “才走了一拨贵客,打扫干净换了熏香裴三姑娘就来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肖大掌柜笑吟吟的将裴锦瑶带到雅间。刚刚坐定,蜜水鲜果,热糕热巾子摆了长长一溜。

    翠巧伺候裴锦瑶擦了手,便道:“姑娘想选两对耳坠子。”

    “头面也拿来看看,熏球有没有精致一点的?”头面是给韦氏和裴老夫人的,熏球是给裴瑥裴瑫的。

    “扇坠儿有时新的样式么?”这是给裴庭武的。

    “有有。昨儿才到的新货。逢至年下迎来送往的酬酢多,是以不敢贸贸然去贵府递信儿,唯恐二太太嫌我不晓事,又怕二太太怨我有好东西不想着她。我正犯难,三姑娘就来了。没有这么巧的了。”

    说罢,肖大掌柜出去吩咐一二。俄顷,手捧托盘的小丫头鱼贯而入。

    “这套金嵌宝祥云四季花儿头面明丽大方,二太太戴着最适合不过。那套庄重高贵,老夫人必定喜欢。”肖大掌柜福至心灵,一下子就猜中了裴锦瑶的心思。

    “白玉梅花书卷的坠子配二爷那把象牙骨的折扇相得益彰。”

    “镶珠嵌宝蝶和葫芦金耳铛讨个好意头。”

    肖大掌柜絮絮不停的说着,裴锦瑶撩起眼帘瞟了瞟刻漏,仰头对翠巧道:“你跑一趟鹤鸣楼,除去方才我点的那几道菜,再买一匣董糖,一匣状元糖。”

    翠巧苦着脸,“姑娘,董糖得现做,怕是有的等。奴婢不放心您一个人。”

    裴锦瑶勾唇浅笑,“怎么是一个人,还有肖大掌柜呢。待会儿我挑好了自去鹤鸣楼寻你。”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这些碎银拿去会钞。”

    撷金阁在街头,鹤鸣楼在街尾,走走倒也不算远。

    翠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姑娘就在这处等着,奴婢快去快回。”

    裴锦瑶笑着点点头。

    翠巧一走,裴锦瑶就叫肖大掌柜把头面扇坠耳坠,熏球并几支银簪包好,付完钱,皱着眉问她西间在何处。

    肖大掌柜生怕她是吃了自家的东西闹肚子,赶紧命小丫头带她过去。

    撷金阁的西间在后院,既是后院就有后门。今儿是腊八,守门婆子告个假跟要好的老姐妹儿吃酒去了,一吃吃了个把时辰现在也没回。八成是喝多了,在那处醒酒。天子脚下,又是青天白日的,等闲不会招贼。肖大掌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没有追究。

    到在西间门口,裴锦瑶给那小丫头一把铜钱,将其支开,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鹤鸣楼的董糖每隔半个时辰出一炉。状元糖则是三刻钟出一炉。她命翠巧去鹤鸣楼的时候,一炉糖刚卖完。也就是说,她得在半个时辰之内做完所有事。

    出来以后,裴锦瑶蹲在墙角将双髻拢成单髻,中间插根桃木簪。兜上风帽疾步走出后巷,左拐上了吉庆街,穿过夹道再往前是慈恩大街。

    裴锦瑶走得极快,不一时到在慈恩大街的街心。裴锦瑶左右望望,成衣铺子近在眼前。迈步进去,拿起件直领大襟的灰色棉袍比了比觉得正合适。付钱的当儿顺道跟老板讨个包袱皮。脱下棉斗篷包好,换上棉袍。从成衣铺子出来,活脱脱一个古灵精怪的小道姑。

    ……

    腊月时的冰糖葫芦特别好吃。一串串火红的果子插在黄灿灿的稻草垛上,看着就忍不住吞口水。卖冰糖葫芦的丈人姓金,在《寿春趣谈》里占了一号。

    去了核的西丰红,串成串裹上冰糖热浆。迎风吹一霎糖浆就结成薄薄的壳。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酸酸的。冰糖必得是济南府的,熬糖必得是土砂锅,火候不能大,大了发苦。

    “三串糖葫芦!”裴锦瑶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比了个三,扬声道。

    丈人见她长的可爱,特意挑了三串大的用枯玉米叶托着递给她,“小仙姑识货!”

    扮道姑扮的像哩!裴锦瑶高兴地咧嘴笑了。

    接过糖葫芦,就听旁边有人吸溜口水。裴锦瑶低头一瞅,是个红袄绿裤,梳着冲天辫的小童。见裴锦瑶看他,忙把俩手背到身后,奶声奶气的问:“仙姑大姐,你买三串多吃的完么?”

    裴锦瑶腾出一只手捏住他的冲天辫,佯怒道:“仙姑就仙姑,别叫大姐。”

    冲天辫小小的糯米牙咬着唇,缓缓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裴锦瑶松开手,抽出串糖葫芦,衔一颗在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你们这片儿谁是头?把他叫来,我分你一串。”

    冲天辫扭脸就跑。

    一串糖葫芦吃完,冲天辫带着七八个孩子呼隆隆跑回来。跑在前头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比冲天辫高点儿。

    冲天辫到在裴锦瑶跟前停住,小手一指,“虎子哥,就是这个仙姑大姐找你。”

    小男孩眉头拧着,小嘴儿撇着,一对黑亮亮的眼上上下下打量裴锦瑶,瞧着痞里痞气的。

    裴锦瑶不慌不忙,亮出玉米叶里的糖葫芦,问道:“你,爱吃糖人么?”

    小男孩顿时愣住。

    拿着糖葫芦问他爱不爱吃糖人……什么意思?

    小男孩攥了攥拳,歪头去看冲天辫。冲天辫被自家气势全开的虎子哥吓住了,咧嘴刚要哭,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他眼前。

    冲天辫赶紧抓住,啊呜一口咬下一个嚼吧嚼吧咽了才想起来大哥还没吃。

    “虎子哥,你吃。”冲天辫把糖葫芦推给小男孩。

    “你们先吃。”小男孩故作沉稳的冲其他小孩说道,转回头,看向裴锦瑶,“你说说,我爱吃怎的,不爱吃又怎的?”

    “不怎的,帮我做件事。管保你和你的小伙伴吃糖人吃个够。”裴锦瑶把剩下那串糖葫芦连带玉米叶一齐放在小男孩手里,“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去朱雀大街那边问问。这串儿你留着吃。”

    朱雀大街是铁头的地盘。那小子独的很!冲天辫一听就急了,抢在小男孩开口之前说道:“仙姑大姐,俺们愿意!”

    小男孩竖起眉眼,“他说了不算!”

    冲天辫更急了,奶声奶气的说:“虎子哥,咱们上次打架输给铁头,这次可不能让他再得了糖人儿去。要不然他那尾巴不得翘上天了?”其他几个嘴角挂着糖屑的小孩胡乱点头称是。

    小男孩抿着嘴儿想半天,抱着肩膀,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俺们可不能干。”

    他那副装大人的模样着实好笑,裴锦瑶怕他恼,强忍笑意,“那等事你们也干不来。”说着,弯下腰凑到小男孩的耳朵边叽叽咕咕交代几句。

    小男孩听罢还有点不放心,“真有糖人吃?”

    “那是自然。”

    小男孩盯着裴锦瑶看了片刻,正色道:“我就信仙姑大姐一回。”

    裴锦瑶气的两手叉腰,“仙姑就仙姑,别叫大姐!”

    吴大做炊饼的手艺是祖传的。在清河县小有名气。听说京城有个叫愚叟的老饕,著书记录美食美味。

    吴大对自家祖传的手艺相当有自信。只要愚叟尝过他的炊饼,一定会写在书里。吴家的炊饼名扬天下,也算是对先祖的一点慰藉。于是,吴大带着妻儿老母一路卖炊饼一路到在了京城。可惜等他到了,愚叟的《寿春趣谈》都印制成册了。

    回乡又是一大笔盘川,吴大思来想去在城外的长乐村赁个小院,老母和妻子在家养几只鸡,几只鸭,种点菜蔬。吴大还是继续卖炊饼养家糊口。

    吴大的炊饼香软饱腹,有不少回头客。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卖完回家了,今儿是腊八,清早下雪进城时耽搁了一会儿,卖到现在担子里还剩二十来个。

    天儿真冷啊!再捱一会儿去肉铺切二斤羊肉,晚上汆丸子!吴大暗自想道。抬起眼帘,就见不远处有个小道姑,正跟几个小孩子说话。

    小道姑嘴巴动一动,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些小孩儿摇头晃脑的跟着学一句。

    “有点意思……”吴大呵呵乐了。

    不多时,小道姑满意的点点头,那群孩子一哄而散。

    人都走了,没得看了。

    吴大跺跺脚,两手揣在袖筒里,扬声吆喝,“炊饼,好吃的炊饼。”

    “老板,五个炊饼。”声儿脆甜脆甜。

    扭头一看,哟,是那个小道姑。

    吴大麻利的拣了六个炊饼搁在油纸上,“今儿个天冷想早点收摊,俺多送你一个。”

    裴锦瑶笑眯眯的道了谢接过炊饼,却不急着走,把包袱挎在胳膊上,跟吴大聊了起来。

    “听口音老板不是本地人。”

    “嗯,俺老家在清河县。”

    裴锦瑶咬一口饼,含混不清的赞道:“好吃!”

    吴大腼腆的笑了。小道姑会吃的紧。瞧着瘦瘦小小的,准是个挑嘴的孩子。应该多送她两个。

    “冬天这么冷,怎么不弄间铺子,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裴锦瑶又咬一口饼。

    “京城的铺面贵的哩。俺一家老小住在长乐村。”吴大遥遥指向城外,“种点菜,养鸡养鸭,翻过年养头奶羊。等手头宽裕了,俺就把小宝送去读书。别像俺似得,大字都不识一个。”

    裴锦瑶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应是。

    有人愿意听,吴大有点收不住了,“俺是奔着钱老先生来的。卖糖葫芦的老金在书里占了窄窄的一小条,生意就红火的不像话。俺要是早来两年,说不定也能挣下间铺面呢。”

    “五十两银子够买间铺子么?”

    “够!”吴大重重点头。

    “你帮我个忙,过完年就能如愿以偿。”裴锦瑶好看的丹凤眼弯成两道月牙。

    吴大张大嘴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愣了半晌,满脸戒备的发问:“怎,怎么帮?”

    “我这有封信,三日之内会有人来取。人来了,你跟他要五十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信。若问你话,你就照实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半点不要隐瞒,也不要添油加醋。但这封信你不能偷看,也不能跟人提及,家里人也不行。”女孩子水葱似得手指纤细修长,封了火漆的信封托在掌上,吴大愣神的当儿,一锭闪着银光的元宝跃入眼帘,“这是十两银子,当是定钱。”

    五十两加十两就是六十两了!吴大连连摆手,“太多了,太多了!”

    “这信关乎我的身家性命,十两银子不多。”裴锦瑶严肃极了。吴大也跟着郑重起来,“必定不负仙姑所托。”

    双手接过信和元宝,吴大的眼眶莫名的有些炙热。裴锦瑶弯下腰,向吴大深施一礼,道声“多谢”便洒然离去。

    裹在宽袍大袖下的瘦小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吴大才收回视线。

    哎呦我的天!忘了问小道姑取信的人长啥样了!吴大苦着脸。这、这如何是好啊?!凉凉的银锭子烫的手疼。

    ……

    裴锦瑶按原路疾步返回,在僻静处脱下棉袍用包袱皮包了,披上棉斗篷兜好风帽,从后巷拐出来,见街边有一女子带着个两三岁的孩子乞讨,隆冬时节,她俩穿着破烂的夹衣,手脸生了冻疮瞧着很是骇人。裴锦瑶掏出几块碎银,连炊饼带棉袍一并给了她。

    那女子千恩万谢,小心翼翼藏起银子,抖抖索索的解开包袱皮把棉袍裹在身上,抱着孩子踉踉跄跄的走了。

    裴锦瑶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心底泛酸。

    到在撷金阁的前门,肖大掌柜送走两位贵客,方才领裴锦瑶去西间的小丫头慌里慌张的跑来报说:“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裴三姑娘不见……”

    裴三姑娘不要她伺候,她就去厨房躲懒顺便吃了好几块客人剩下的点心,吃饱喝足打了个盹儿才想起裴三姑娘这茬儿。去西间一看,半个人影儿都没有。铺子里外都找遍了,又问了其他人都说没见着裴三姑娘,也没见裴家的马车来接。人是她跟丢的,万一裴三姑娘有个闪失,她可担不起这个责。

    话说到一半,就见裴锦瑶笑嘻嘻在她们面前站定,“方才我见你们都忙着就出来透透气。没与你们知会一声,是我的不是。”

    小丫头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不求别的,只要这位小财神没事就行。

    肖大掌柜哈哈笑了,”裴三姑娘活泼趣致”之类的好听话说了一箩筐,又请裴锦瑶进去坐会儿。

    好在这时翠巧和老孙都回来了,将她先前买的头面等物搬到车上,一行人打道回府。

    上了车,裴锦瑶长舒口气,又说自己不小心勾乱了发髻,让她梳回原样。

    翠巧心有疑惑却没发问。

    ……

    夜幕四合,凛冽的北风像是锋利的钢刀,撕扯着范璞宽大的袍袖。他不以为意,拎着陶罐,悠哉悠哉的在寿春园门口站定,不叩门,只嚷嚷着:“我来啦!”

    话音刚刚落下,大门便敞开,阍人道:“范先生快请进来。我家老太爷等候多时了。”

    范璞随意的摆摆手,道:“我自去寻他。”

    阍人晓得他的脾气,伺候的太周全反倒落埋怨。便不与他客套,道了声谢回倒座房吃酒暖身去了。

    寿春园乃是京城里有名的园子。多少达官显贵给钱北望递帖,想借着拜谒的名义进来一窥究竟,皆被钱北望挡了回去。范璞与钱北望是一对忘年交。来寿春园就像回自己家一样。除了女眷居住的内宅不曾踏足,其余的地儿他全都走遍了。

    冬天,钱北望住在云台阁里。

    范璞顺着游廊径直来到角门,小厮将他引到正屋,还没进去就闻见了烧猪肉的香味。

    “嘿,你不等我自己先吃上了?”范璞单手挑帘,就见钱北望一口烧酒一口烧猪肉,很是惬意。

    钱北望眯起眼,笑着说:“给你留的爆灼羊肚,搁在温碗儿里连盖都没打开。快趁热吃吧。”

    “我也不是空着手来的。”范璞扬起陶罐晃两晃,“腊八粥。”

    钱北望命人将陶罐拿去厨房热一热,范璞却道:“取个泥炉来就成。”紧跟着又抱怨,“你这处哪哪都好,就是人太多。”

    小厮叫他唬了一跳,小心翼翼的斟酒布菜。

    钱北望晓得范璞的脾气,泥炉摆上桌,让人都退了下去。

    “这是学生孝敬你的吧?”钱北望指了指陶罐。

    范璞点头,正色道:“嗯。今儿个她来了。”

    饮至微醺的钱北望立刻瞪圆了眼,“今天?”旋即惆怅道:“我也想见见她。可惜没机会。她有说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吗?你呢,你要怎么帮她?”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范璞并不急着回答。

    吃了两口羊肚,才道:“当着她那俩兄弟的面,能说什么。”脑海中浮现出女孩子眉宇间的一团稚气,语调软和下来,“我不帮她,又有谁能帮?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做了裴家那俩孩子的先生。她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帮了。她可倒好,就送了罐粥给我,真是……一言难尽呐!”

    范璞嫌弃的摇摇头,眼里却盛着满满的笑意。

    “你没跟她挑明,能怨得着她?”

    范璞摊手,“我没机会说啊。”

    陶罐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范璞给钱北望勺了一碗,“尝尝吧。说不定以后连粥都不送了。”

    “关乎大夏国运,你得让她拟个章程。”钱北望吃了口粥。

    “拟章程?”范璞眉头皱成一团,“不是我小瞧她。恐怕她拟不出来。”

    “那她打算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还是先观望?”

    “我上哪知道去?”

    钱北望唔了声,又道:“她不能困于内宅之中。”放下粥碗,捋捋胡须,忽然灵光乍现,“遂安郡主请五丫头去赛诗会。就让她与五丫头做个伴,去状元楼长长见识。”

    范璞嘴里塞满了羊肚,一个劲儿的点头。

    ……

    下过一场雪,天儿更冷了。裴锦瑶心里存着事,睡得不太踏实。清早起来,眼底泛着一层薄薄的青。

    翠巧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能说得出口。

    她想问问姑娘怎么好端端的勾了发髻,莫不是叫人欺负了?可又觉得不像。昨儿她伺候姑娘沐浴的时候仔细瞧过,哪哪儿都没伤。

    小丫鬟神色忽明忽暗。裴锦瑶猜出个大概。也不点破,扬声吩咐道:“你去门房上转转,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等阵陪祖母说话的时候,也好给她解解闷。”

    姑娘派差事了!

    翠巧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了声是,乐颠颠去了。

    陈嬷嬷伺候裴锦瑶用过早饭,正在漱口,翠巧搓着手回来了。

    “外面都在传四句谶语。“翠巧回想片刻,竹筒倒豆子似得学了一遍,”南风有信拂杨柳,春月无光星芒渺,人口丁忧老妻亡,避,避,避,享安康。”

    她说一句,陈嬷嬷的眉头就皱起一点,四句说完,皱成了川字,“又是丁忧又是亡的,听着就瘆得慌。大过年的不吉利!姑娘可不兴跟老夫人念叨这些。”

    裴锦瑶点点头。暗道:小虎子没白吃她的糖葫芦,办的漂漂亮亮的。如今下好了饵,但不知钓上的是哪条大鱼。

    “还有件事。”翠巧瞟了眼陈嬷嬷,再看看裴锦瑶,沉声道:“那个……前儿遂安郡主给大姑娘下了帖子。”

    裴庭文现为京兆少尹,且很有可能升任京兆尹。又有明匡这个便宜舅父在后头撑着,裴锦珠时常能收到赏花作诗的邀约。

    翠巧口中的遂安郡主是康王刘绍的长女。腊月里下帖,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初十状元楼赛诗会。

    年末岁尾最后一场诗会,办的尤其隆重。

    细算起来,裴锦珠去过三次了。一次都没带裴锦瑶。为这事,裴锦瑶连续三年,一到过年就生闷气。旧年更是病的厉害,除夕都没能守岁。裴锦珠动辄拿这事揶揄裴锦瑶。

    翠巧说的小心翼翼,就是想给裴锦瑶提个醒儿,唯恐她生气伤身。

    裴锦瑶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尽是些沽名钓誉的闲人。去不去能怎的。”

    陈嬷嬷和翠巧对视一眼。俩人都摸不准裴锦瑶是故作豁达还是真的想开了。

    裴锦瑶面上笑意不散,催促道:“祖母快等急了,还不赶紧?”

    翠巧如梦方醒,张罗着拿斗篷拿手炉。

    到在荣泰院,还没进明间就听见裴锦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虽有些模糊,却也能听出语调欢快,貌似十分高兴。隐约有“诗会”二字传出。

    裴锦瑶颦了颦眉,示意陈嬷嬷撩起帘栊,款步走了进去。

    “正说三妹妹呢,三妹妹就来了。”裴锦珠笑容不似作伪,“郡主给我下了帖,明日赛诗会三妹妹与我一道去吧。也好做个伴。”她虚挽住裴锦瑶的胳臂,仰头看向裴老夫人,娇声问道:“好不好呀,祖母。”

    “好不好的,你问她。”裴老夫人不见喜怒,淡然道。

    裴锦瑶不着痕迹的抽出胳臂,给裴老夫人行过礼,去她身边坐下。

    裴老夫人的大丫鬟丁香捧来一碟带骨鲍螺放在炕桌上。

    裴锦瑶递给裴老夫人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偏头问裴锦珠,“看起来大姐姐早饭用的挺多,吃不下点心了吧。”

    这是说她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裴锦珠紧抿下唇,脸色有些难看。缓了数息,脸上重新挂了笑,“三妹妹一起去吧。”声音柔柔软软,真有好姐姐的样儿。心里却是不屑的。她跟尹氏一样瞧不上二房。

    遂安郡主牵头的赛诗会只有勋贵官宦家的姑娘才能收到请帖。裴锦瑶惦记的是遂安郡主的弟弟,康王世子刘桐。她自认有才有貌,再有个隔房的裴锦瑶做陪衬更能突显她爱护姊妹的好品性。

    “不去。”裴锦瑶含混不清的答道。

    “你、你说什么?”裴锦珠惊讶不已。

    前几次想去赛诗会都想疯了。没能去成还病了呢。装什么装!装到最后还不是得点头应了。真真儿的小家子气!裴锦珠暗自冷哼,眼角睨着专心致志啃带骨鲍螺的裴锦瑶。

    裴锦瑶扭脸儿正视裴锦珠,大大声,一字一顿的回她,“不、去!”说完狠狠咬了口鲍螺,粉嫩的脸颊鼓鼓的,可爱极了。裴老夫人笑眯眯的伸出手指戳她的额头,“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

    裴锦珠来不及收回诧异的神情,问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吗?”

    裴锦瑶似笑非笑,娇声道:“那是以前!”

    裴锦珠定定的盯着裴锦瑶看了片刻。

    这丫头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胆子小的跟兔子似得,说话声儿弱,底气又不足,受了委屈只知道躲屋里偷偷抹眼泪。哪像现在,不去就是不去,拒绝的干脆利索半点回寰的余地都没有。

    裴锦瑶吃完一个带骨鲍螺意犹未尽,又拿起一个,全不在意裴锦珠灼热的视线。

    裴老夫人看的稀奇。裴锦瑶打小身子不好,所以也就多得了她几分偏疼。有好吃好玩的都紧着裴锦瑶。

    裴锦珠和裴锦琬自来不愿跟裴锦瑶一块玩,裴锦瑶也不往她俩跟前凑。可裴锦瑶一直心心念念想去赛诗会见识见识,好容易有了机会却又不去。许是察觉到裴锦珠并非诚意相邀,索性躲她远点。

    思及至此,裴老夫人看向裴锦珠的目光冷了几分。

    “那、那你可别后悔。”裴锦珠扬起下巴,傲然道。

    裴锦瑶嗤一声,“谁后悔谁小狗儿!”

    裴老夫人哈哈大笑。

    裴锦珠心里不爽快,却还得打起精神应对明日的赛诗会。尹氏更是如临大敌,大房上下被她娘俩折腾的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那四句谶语随着烈烈北风吹进了次辅郭正的耳朵里。

    “南风有信拂杨柳……指的是南风巷?”

    暖阁的火墙烧的极旺,烘的人头昏脑涨。明匡擦擦额角的汗珠,沉声回道:“应该是吧。”说着话,站起身去把窗子支开,冷风涌入,明匡打了个寒颤。

    郭正怨道:“一冷一热容易激出病。你要是觉得不好受,就把袄子脱了。”合上窗将冷风阻隔在外,“哪个小子孝敬的狐皮袄子?瞧着就暖和。”

    “老六。”明匡收了九个义子。最合心意的就是燕凰玉。每每提及,满眼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难怪你穿上舍不得脱。”郭正给他续上热茶,话锋一转,道:“大臣们都暗戳戳的猜这四句谶语究竟是冲着谁去的,背后又是何人指使,弄得人心惶惶的。东厂不查么?”

    “明儿个就能知道是谁放出的风声。”明匡气定神闲,抿了口茶。

    “要是再出一个霍乃菁……”郭正皮笑肉不笑的啧两声。

    霍乃菁案可说是弘光末年的一桩大案。不仅轰动,而且香艳。直到而今,坊间仍有人津津乐道。

    南风巷小倌霍乃菁十二岁委身于彼时的吏部尚书岑立。六年后,岑立终是厌了。丢给霍乃菁五百两银子,令其离开京城,自谋生路。如此绝情绝义,伤的霍乃菁痛不欲生。他是个烈性的。岑立对他不住,他就不叫岑立好过。

    霍乃菁假意答应下来,收拾行囊,定好车马。临行前,约岑立见最后一面。岑立允了。等他到在霍乃菁的住处,发现人已经死了。岑立想逃没逃的当儿,被送席面的伙计撞破,吓的他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到底是把巡夜的兵丁给喊来了。

    岑立百口莫辩,当晚就被下了大狱,没过多久得急病死了。在国子监读书的长子四处奔波为父鸣冤。嫁做人妇的女儿被夫家休弃后吞金自尽。这件案子闹的沸反盈天,直到仪风初年才有了结果。岑立没杀霍乃菁。霍乃菁是自寻短见,栽赃给岑立。虽然洗脱了杀人的罪名,但岑立与豢养小倌并且逼得人家以此等决绝的方式报复是不争的事实。岑家子孙没脸再留在京城,变卖家产返乡去了。

    明匡唇角微坠,沉声道:“有一个霍乃菁就够了。”

    郭正拈须道:“连用三个避字,那人似是示警。却又含糊其辞,叫人怎么避?”

    “南风巷的腌臜事多得是,说不好是青城观的道士故弄玄虚。”明匡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借此机会多收几个香油钱儿。”

    “陛下那里怎么说?”郭正状似无意的发问。

    “没查出个子丑寅卯,自是不好叫陛下知道。快过年了,总不能让陛下为了南风巷坐卧不安吧。”

    郭正深以为然的颌首道:“言之有理。”拿起一块董糖,“康王世子进京好多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了。”

    “郭阁老若是有心搀一脚进去也不是不能够。”

    “我那俩孙女都没有高嫁的命。”郭正把董糖填进嘴里,边笑边吃。

    康王是今上的皇兄。今上登基,康王自请去封地,之后将遂安郡主嫁进京城,这又把世子刘桐送了来。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刘桐天性疏懒,无心仕途,可到底是皇亲国戚,以后袭了王爵有封号有封地,对那等一心攀附权贵的人来说的确是一门好亲。但是,于次辅郭正而言,却是避之唯恐不及。皇亲国戚,哪那么好当。再说他也不需要巴结康王。一个巴结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他可不糊涂。

    明匡了然的勾了勾唇角,道:“既如此,明儿个就别出风头,省的到时候骑虎难下。”

    郭正打个哈哈,把这茬掀了过去。

    ……

    “卖炊饼的吴大说,是个小道姑把信交给他保管的。”长随石竹双手捧着信道:“薄薄一张纸,张口就要五十两银子。小的真不想给。可……可要是不给,先前买糖人的二两银子就白花了。”

    刘桐失笑,“所以你因为舍不下那二两银子,又多花了五十两?”

    石竹鼓着腮帮子算这笔糊涂账,怎么算怎么觉得自己是个二傻子。他循着那四句谶语找到了小虎子。别看小虎子年纪不大,十分难缠。讹了一大摞糖人才勉为其难的报出吴大的名儿。

    “给都给了,就别多想了。”刘桐摊开手掌,“拿来吧。”

    石竹把信交给他,嘴里还在抱怨,“。半臂长的大糖人眨眼功夫就舔进肚里去了。糖人章把摊子都挪到慈恩大街了,说是那地儿旺他……小虎子还说是那个仙姑大姐教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说着说着就有点委屈,眼里泛起水光”世子爷,您要是找着那位仙姑大姐,可一定得跟她要回五十两,不,是五十二两银子。”

    刘桐并不急着拆信,拿着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随口问道:“那道姑长什么样?”

    “说是十一二岁,挺水灵的。”石竹撇撇嘴,不忿的冷哼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心坏!”

    “还是个孩子呢,没准儿就是贪玩。”刘桐挑开火漆,两指夹出笺纸,展开来,一行工整的簪花小楷跃入眼帘,视线匆匆扫过,笑容凝在脸上。

    石竹见他神色不对,忙从怀里掏出解毒的丸药送至唇畔,“爷,快吞一粒。”

    刘桐拂开他的手,“我没中毒。”

    “那您怎么……”

    刘桐把笺纸摊在他鼻子底下,石竹一字一顿的念道:“初春东真挟长公主及其子女叩关。”

    哎呦我的天老爷,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啊!石竹膝头发软。

    平邑长公主与今上一母同胞。弘光年间,东真国大王卓鲁珲求娶平邑公主刘贞。先帝应诺,并与卓鲁晖立下盟约,互不犯境。一晃十几年过去,今上对长公主仍是既牵挂又歉疚。

    石竹的脸色比刘桐还难看,“世子爷,小的没想到花钱买回个天大的麻烦……您要打要罚,小的绝无二话!”说罢,跪倒在地。

    “是啊,谁想到那四句谶语背后居然是个天大的麻烦。”刘桐叹道:“起来吧。是我思量不周。”

    石竹站起身,垂首立在刘桐身侧,“要……要不把这封信毁了?”

    “事关姑母安危,岂能知情不报。“刘桐思量片刻,道:”进宫吧……”

    ……

    傍晚,裴瑥裴瑫兴高采烈的来找裴锦瑶。

    他二人腰间佩着一模一样的金镶玉熏球,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三妹妹,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裴瑥笑容温煦,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裴锦瑶请他俩坐下,亲自斟上两盏蜜水,娇声问道:“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裴瑫道:“既能吃又能玩。”

    裴锦瑶颦了颦眉,“猜不到啊。”

    裴韬从裴瑥袖袋里摸出一张请帖,双手捧给裴锦瑶,“是赛诗会的请帖!惊喜吧?!”

    光剩下惊了,哪还有喜?

    裴锦瑶眉头深锁,“不是说只有勋贵官宦人家的姑娘才能收到帖子么?你们从哪得来的?”

    裴瑫嘁一声,“大姐就会唬你。郡主年年给寿春园下帖,人家都不肯赏光。范先生跟愚叟交情颇深,这帖子是范先生给三姐姐讨来的。说是多谢你昨天送去的腊八粥。”

    裴瑥接过话头,“愚叟的孙女钱五姑娘也是要去的。明儿你去接她。多带些点心糖果。”扬手抚了抚裴锦瑶的双髻,“三妹妹别怕。范先生说,钱五姑娘与你年纪相仿知书识礼,不难相处。你经常生病,也没个玩的好的小姐妹。趁这机会出去走走,多认识些人。”

    裴锦瑶有点慌,“可……可我今儿早上一口回绝了大姐,出尔反尔不大好吧……”她还说谁后悔谁小狗儿呢。

    “是钱五姑娘邀你同去啊。总不能不给钱家面子。”裴瑥促狭的眨眨眼,“一张帖子只能带一个人,大姐那里不用指望。”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道:“再说了,大姐打的是康王世子的主意。你和钱五姑娘是去玩的。要是觉得没趣,大不了寻个由头早早走了。找个干净点的茶楼吃茶吃点心都行,说白了就是散散心。”

    这倒也是。

    裴锦瑶唤来翠巧,吩咐她把这信儿透给大房知道,省的明天在状元楼碰了面尴尬。

    裴锦珠原本气就不顺,听说钱五姑娘居然邀裴锦瑶一道去赛诗会,愈发气闷。

    “她几时攀上钱五姑娘的?我怎么不知道?”裴锦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扯下发间的银点翠螳螂戏水发钗狠狠丢在桌上。

    震得螳螂嗡的一声响。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气归气,可也犯不上跟自己个儿的东西过不去啊。这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尹氏捧起发钗认真端量片刻,舒了一口大气,“还好没摔坏。”

    “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裴三搭上愚叟的孙女了!”说着说着,裴锦珠语带哽咽,“就连郡主都高看钱五姑娘几分呢。万一裴三入了郡主的眼,她不就有机会嫁给康王世子了吗?那我呢?我怎么办?”

    尹氏又好气又好笑,食指戳上裴锦珠的脑门儿,“她能跟你比呀?你舅舅是东厂督主,你爹是京兆府少尹。她跟你差着老大一截呢。”

    裴锦珠破涕为笑。

    “明儿个你跟裴三亲近着点,甭管在家里怎么样,到了外面都是姓裴的。不过,她要是做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你不能一味帮她说好话,得想办法把自己摘干净,知道吗?”尹氏细声叮嘱。

    裴锦珠乖顺的点头应是。

    ……

    年终岁末,总有忙不完的事。仪风帝也不例外。他与礼部、尚膳监、光禄寺的几位臣子商议元日朝贺的事体,一直说到天蒙蒙黑才散。

    内侍冯嘉捧着刚沏好的热茶,笑呵呵的说:“陛下,康王世子巴巴儿等了您一个多时辰。您要是乏了,奴婢这就让他回去。”

    仪风帝默了默,道:“宣他进来吧。”

    冯嘉应是,退下去传话。

    等不多时,刘桐大步走了进来。

    正值芳华的少年郎,一举一动皆是景致。两道剑眉微微蹙着,狭长凤眸若星子璀璨。他不着绫罗与绸缎,一袭青碧色麻布大袖长袍随着稳健的步伐翻展飘荡,宛如朵朵浪花。

    行过礼,仪风帝赐了座。

    不等刘桐开口,仪风帝揉揉酸胀的太阳穴,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先把亲事定下吧。有个人拘着,也能收收心。”

    刘桐神情凝重,摇了摇头,道:“四皇叔,我想与您说说姑母的事。”

    “阿姐?”仪风帝欠身离座,满面急色,“阿姐出了何事?速速道来!”

    刘桐以四句谶语为起始,一直说到信中所言。

    “四皇叔,虽说这事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我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吾等忽视,坏了姑母性命。那岂不是追悔莫及?”

    说着,刘桐将信交给冯嘉,再由冯嘉呈给仪风帝。

    “是是。你说的很对。”仪风帝展开信笺,略略瞟了一眼,心底涌起浓浓的不安,“现在离开春也没多少日子了。”想了想,问冯嘉,“伴伴何在?”

    明匡净身入宫之后,在内书房读书。他一心要做宦臣,所学与其他内侍不同。当其时,仪风帝从内书房挑了三五个成绩优异的小内侍做伴读。最得仪风帝看重的只有明匡一个。又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以仪风帝称呼他为伴伴。

    见此间事了,刘桐起身告退。

    仪风帝不允,留他一同用膳。两人像寻常人家的叔侄那样,对面而坐。饭菜并不奢靡,王瓜拌金虾,糟鲥鱼,烧鸭,烧骨,烧香菇,三鲜汤,羊肉水晶饺儿,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炙蛤蜊并两小碗香米饭。

    仪风帝心里存着事用的不多,用了几箸便捧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喝了起来。

    刘桐自小就喜欢宫里的羊肉水晶饺儿,一碟六个全都进了他的肚子。

    “阿姐尤爱炙蛤蜊……”仪风帝怅然道:“这些年,她受苦了。”

    平邑长公主与仪风帝是丽嫔朱氏所出。朱氏貌美,极受先帝宠爱。可惜红颜薄命,三十出头便撒手人寰。彼时,平邑长公主年方十二,仪风帝刚满九岁。

    仪风帝口中的“这些年”也包括了姐弟俩于深宫之中相依为命的那几年。

    刘桐不好接话,夹了一块骨肉皆香的糟鲥鱼专心致志的吃了起来。

    饭毕,撤去残羹,小内侍来报,明匡求见。

    仪风帝急不可耐的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虚礼作甚。快传,快传。”

    明匡是仪风帝跟前的红人,但他从不恃宠而骄,该有的礼节半点不少。仪风帝常常慨叹“伴伴忠厚守礼”。

    “陛下!”明匡进到殿中,眼尾扫了扫刘桐,心尖儿打个突,面上却不显。

    饭菜的气味尚未散尽,与茶香搅合在一处,有点冲人。明匡皱了皱眉,暗自纳闷刘桐为何入宫。他是否已经把那四句谶语说给陛下知道了呢?兀自思量的当儿,仪风帝赐了座。

    明匡依言坐下,沉声道:“陛下,外间正在风传四句谶语。为了查明此事,臣在宫外多多耽搁了些时候。还望陛下恕罪。”

    乍一听“谶语”二字,任谁都要追问一番。仪风帝面色如常,垂首啜了口茶。

    明匡的视线瞟到刘桐那里。

    “把信拿给伴伴。”仪风帝吩咐道。

    冯嘉将笺纸递给他,明匡略略一瞅,不由自主的瞪大眼睛,扬声问道:“这……这是从吴大那儿得来的?”东厂密探居然落在刘桐后面,明匡心里有点不舒坦。

    笺纸上不过寥寥几个字。明匡一扫而过,暗自想道:那四句谶语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大事应在长公主身上。可又不能凭着这封信,调动辽东的兵马,师出无名啊……

    仪风帝看向刘桐,“你与伴伴说说吧。”

    东厂打听消息又快又准,这回居然被刘桐占了先机。不止明匡,仪风帝也很好奇。毕竟刘桐是他的侄子,不方便直来直去的问。

    刘桐应了声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这事说起来全怪我嘴馋。昨儿晚上就惦记着慈恩大街的丁小满豆腐脑。嫩嫩的豆腐脑浇上卤汤,撒点榨菜末,再来一匙辣椒油,那滋味……香的哩……”

    仪风帝吞了口口水。

    明匡握紧了拳头。他还空着肚子呢。方才闻着饭味儿还不觉着饿,听刘桐这一说,抓心挠肝的想来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外加两根胖嘟嘟的炸油条。

    好在刘桐适可而止,“所以我今早上就去吃了,豆腐脑刚落肚,就听见街上小童唱那四句谶语。我挺好奇的,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吩咐底下人去打听,结果打听出了这封信。信上提到姑母,我来不及多想赶紧进宫求见四皇叔拿主意。四皇叔没嫌我大惊小怪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仪风帝大度的摆摆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卓鲁珲比阿姐年长许多,他那些儿子又都不是省心的。说不定就闹出弑父篡位的事体……”

    “陛下所言甚是。”明匡道:“陛下何不令辽东总督胡成宗密查。东真国确有异动,也好早做应对。若此事属实,大长公主殿下性命堪忧啊。”

    “伴伴与我所想一般无二。”仪风帝满面忧色。

    他二人越说越机密,刘桐忙起身告退。

    偌大的崇贤殿,灯火通明。

    仪风帝此刻心境却如那无月暗夜,寂寂寥寥,戚戚冷冷。默然良久,才道:“伴伴,你说会不会是阿桐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