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儒从头到尾也没有发作,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本身的修养,一方面亦是因为对方是戚飞失。
引君坊表面上固然还是刘氏当家做主,实质上已进入了三“飞”的时代。
三“飞”皆是上一代首席刘徽宗的弟子,在引君坊青黄不接、刘氏童子还未长成的时候,引君坊的方向便更多是由三“飞”掌舵。
三“飞”之中,当然以那位大师兄楚飞惊最为惊鸿。
七年前,九年一度的百帮聚首中,有些稍略成长的小帮派企图从引君坊麾下独立出,更有狼子野心的要将引君坊吞食。
当时凡儒也会跟在吕慕青身旁,当时凡儒就有过感叹,叹惋这引君坊或已声势不在。
谁料陡然间便见识了楚飞惊的手腕。
楚飞惊迅速在谋策背叛的帮派中觅到了带头,随后诱以利益,和与那帮派同等大小的几个未被重视的帮派热络,藉由楚飞惊的允诺,五个帮派的倏尔间便能加快至少五年成长的脚步。
而这一切竟都不是在背地里坐,竟是犹如一场让人观摩的秀。
于是那个兀自想推翻引君坊的帮派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知肚明,从此以后便会有五个其余的帮派挤压自己的空间和市场。所以更是必须要篡夺引君坊的天下。只是因为楚飞惊的作秀,昨天还一呼百应的各个帮派,今天已尽沉默,谁的背后没有几条虎视眈眈的饿狼如同盘旋长空的雄鹰一样等候。
那是凡儒第一次亲眼见过楚飞惊,同样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简直有和任何人掰手腕的能力。
其时,仍是墨雨堂堂主的孟思年也不禁要拍了拍吕慕青的肩头,感慨这世上有权谋的年轻人实在太多。
而现在,楚飞惊果然成了让墨雨堂也焦头烂额的对手。
在凡儒与其协商三十一条的时候,楚飞惊的态度或许谦恭,却半点妥协退缩都没有,简直是抓住了一处弱点,使劲要剥开缺口。
可是楚飞惊毕竟只教人头疼,不让人生气。
戚飞失却实在容易让人生气。
如果不算凡儒今天受的气,最让人记忆犹新的,也是在百帮聚首的那几天里。
那个被所有人背离的帮派帮主终究要低头向楚飞惊求情。
一切都是秘密的进行,实在是趁着夜,才钻进楚飞惊的屋子里。
只是不等这人在屋子里跪稳,居然整个人被戚飞失单臂拎了出去。
戚飞失的性情和楚飞惊绝不相同。
戚飞失习惯了宣泄,一边拎着人走,一边说着此人在里面的事迹,诸如“你跪下来也没有用的”、“别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之类的。
当时那位帮主的脸上就一片紫一片青,恍惚之间,简直所有楼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因为百帮聚首,这座楼馆早被包了下来,其中住着的,都是各帮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飞失的几句话,倒不是让那帮主颜面扫地,而是再没有脊背可以抬起。
最让人可气的,当然还是戚飞失的神情,一向是笑笑嘻嘻,笑容里还满是不屑。
凡儒还记得孟思年有过打趣,跟杜八指说。
“那个小子还真像你。”
杜八指骂道。
“格老子,那小子的贱笑就连老子看在眼里都厌烦得紧。”
一个张狂,一个谦逊,这就是三“飞”中的其二。
而另一个贺飞情简直无人对其有记忆,一向淹没在黑暗里。
凡儒一边思忖着引君坊的几人,一边深想着终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楚飞惊并不拦阻戚飞失来此挑弄紧张的气息!
而戚飞失正跺脚,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嘴里嘟嘟囔囔,抱怨可不少。
楚飞惊稍略勾勒一下嘴角,笑道。
“怎么了?”
戚飞失叹道。
“功亏一篑。在凡儒那里,连根毛都没有找到。”
楚飞惊失笑道。
“你当然找不到。”
戚飞失惊讶道。
“师哥难道以为死去的六个人和墨雨堂无关?”
楚飞惊并不下判断。
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都会影响其对事实的判断。
刘徽宗手下弟子三十数人,能够做到登堂入室的,便只有三“飞”。其余二人在杀伐攻占上都有手段,而手不沾寸铁的楚飞惊,能有一席之地,全因为良好的判断。
楚飞惊道。
“如今的时局,哪会有一件事和墨雨堂无关。”
楚飞惊稍略点燃火柴,将燃尽的香在续上,再拍住戚飞失的肩膀,道。
“只不过凡事我们都要处理得当,不能留下任何给别人诟病的马脚。你或许还不知道,七长老和帮主面见的期望已经愈来愈大。”
戚飞失暴跳如雷。
“七个老不死的,刘娃娃有甚好见的!”
楚飞惊淡淡地合着双手,挪转拇指上的那个玉扳指。
“帮中倒有一派,将我们比作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阿瞒。”
戚飞失一掌震在桌子上,荡得连几步远的床都要抖一抖,而桌子却纹丝不动,既没有裂离,也没有飞屑乱涌。
戚飞失气道。
“这些老不死的怎地不说刘娃娃乃是蜀中的阿斗,而并非汉董侯!”
楚飞惊倒是看得开,淡淡地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倘若我们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引君坊便更没有我们立足之处。”
“所以我们不能错,一步也不能错。”
戚飞失沉默。
戚飞失什么都不用管,才可以过得快活。而想到楚飞惊一向处于水深火热,非但要争取外部的势力范围,又要应付内部的消耗,也为其感到心头绞痛。
楚飞惊泰然处之,一丝抱怨都没有,才让人钦佩许多。而不论戚飞失或贺飞情惹出什么样的事端,作为师哥的楚飞惊都会一力承担,也是让二人至死不渝跟从的原因。
突然,楚飞惊问道。
“那六位兄弟死于什么凶器?”
戚飞失道。
“刀,全都死去快且窄的短刀。”
楚飞惊道。
“墨雨堂可有什么人擅刀?”
戚飞失对于敌帮的战斗力通常都喜欢研究,立刻说。
“自然是依孟卿衣为首,杜八指的虎刃也凛凛威风,靳夜的刀或许也不错,还有便是双刀‘十字藏花’的何解风。”
楚飞惊道。
“何解风死了。”
戚飞失点头。
“何解风的尸体,我们的人亲眼所见。”
楚飞惊道。
“孟卿衣也失踪。”
戚飞失道。
“青花楼一役过后,就再没有了孟卿衣的影踪。”
楚飞惊道。
“如果是杜八指呢?”
戚飞失却果决地摇了摇头。
“如果来的是杜八指,那么东凉城中,早就喧嚣起了。”
楚飞惊道。
“所以只能是靳夜。”
戚飞失想了想,道。
“也只能是靳夜。”
楚飞惊道。
“靳夜的刀痕,藏楼里有没有?”
戚飞失肯定道。
“一定有。”
楚飞惊点点头。
“很好。”
“你先去藏楼比对靳夜的刀痕和六个兄弟的伤口,再让隽永城和渝城的探子详细收集墨雨堂的人士调度,再做定夺。”
楚飞惊的保留戚飞失当然看得出,戚飞失不禁问道。
“师哥当真以为不是墨雨堂?”
楚飞惊语出惊人地说。
“倘若不是墨雨堂,才当真让我们害怕。”
阳光漫不经心地照在楚飞惊的额头,难得停雪,难得有阳光出落,却照不亮其郁结的心窝。
距离和戚飞失的谈话,已是五天过后。
五天里,不时传来坏消息。
陆陆续续,竟还有人死在雪夜里。
哪怕引君坊已公开提醒,哪怕这些上街的人都是五六成群,依然会在脖子上流落一道痕迹。五天里面,竟已有十七人死于刀下,兼之死亡的地点可以从城东蔓延到城西,也无法推断出这些人的行迹。
当然,这些事情的发生都在预料里。
在已经戒备的时间里,还能把一些人一击致命,这些背地里的人都不能小觑。
楚飞惊在心里都有数,楚飞惊并非那么在意。
真正让其沉沉仰坐在椅子和阳光里的,是坏消息。
令人猝不及防的坏消息。
其一自然是刀口比对的结果。
看起来,夺人命的刀口和靳夜的刀实在南辕北撤,没有任何相似之地。
戚飞失自然会争辩,自然会说。
“既然是秘密来杀人的,当然要隐匿手法。”
戚飞失的话当然成立,只是戚飞失却忘记,一个人无论想怎样藏匿自己的出手,终究都会有迹可循。
楚飞惊也不去质疑,可见楚飞惊也宁愿背地里捣鬼的是墨雨堂。
只是第二个消息就已经从千万里外传来。
隽永城里,已有了靳夜的死讯。
一个人倘若死了,便哪怕有天大的本领,杀人的手法也再不能隐匿。
对于这样的消息,戚飞失禁不住摇着探子的肩,追问道。
“你有没有看见尸体?”
探子稍略摇头,道。
“没有。”
在戚飞失无疑还要找一些自欺欺人的借口时,探子已接着说。
“只是靳夜的哥哥,墨雨堂的房主靳晨在得知消息过后晕死了过去。”
所以戚飞失也只有闭上嘴,也只好沉默。
而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纷至沓来。
其三,隽永城里简直没有任何人事变动。
这个消息才是让楚飞惊蹙眉的罪魁祸首。
楚飞惊的声音很细并不会让人觉得威严、压迫。
楚飞惊看上去只是平平淡淡,道。
“吕慕青在干什么?”
探子回报。
“吕慕青把自己锁在了墨雨堂的堂口,连日来一步都没有出来过。就连吃的,都由府上管家冒雪送来。唯一一次出面,还是吕慕青的夫人亲自给其送遣食物的时候。”
楚飞惊虽明知,却故问。
“吕慕青在堂口里面都做些什么?”
探子答。
“这些便不得而知。吕慕青简直把堂口都给封锁,只是不断传唤几个房主在里面密谋些什么。除了靳晨,其余三个房主不时会在里面逗留。只有一次,杜八指是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奔走而去。”
楚飞惊和戚飞失相顾,戚飞失忍不住道。
“大概是为我们的三十一条而焦头烂额。”
楚飞惊没有说话。
戚飞失不禁又道。
“难道当真不是墨雨堂背地里下手?”
楚飞惊道。
“也许不是。”
戚飞失道。
“难道当真是青……”
楚飞惊却已用衣袖将其掩住,未让其继续说下去。
晚来风急。
北风潇潇,吹得人不禁也要把毡帽拢底。
这样的夜虽然停雪,这样的夜却不会有几人愿意前行。
可还是有一行走在夜底,踏着被清扫过,却又堆上的雪泥。走路时需要小心翼翼,走下去才能不偏不倚。
看上去,这行人走得并不急,一个在吹着小曲,两三人满脸都有红晕,走在最后的人不但摇摇欲坠,还抽了个空,窝在一处墙角,把方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吐尽。
控制不住有些污秽物溅在鞋沿,这人禁不住生气。
当然要生气。
这人一身都是民家普通御寒的棉袄大衣,唯独只有这双鞋有些富丽。
其实,当然是一大败笔。
只要是夜凉城里的人,谁认不得那是引君坊的鞋子!
这五人当然都是引君坊的人,为了在夜里喝几盅,哪怕冒着性命,也要从屋居里出去。但毕竟都对活下去有所珍惜,就想着伪装成平民百姓。只是走得急,五人之中倒有四人还踩着引君坊发放的冬日足以暖脚的绒鞋,出没于城里。
终究是夜,五人当然也会期许,如此小小的破绽,不会被人看去。
当然是一种心灵的慰藉,生活在平静却又动乱的大荒里,不懂得自欺欺人,简直就没法子活下去。
然而自欺欺人的办法毕竟只能骗骗自己。
五个人就缓缓在城里走着。
不得不说的,是这座城的不同。
其余的城,哪怕以最动乱的渝城为例,条条大路虽然是铁锈一般的肮脏,却宽敞,大路彼此相连,同一时间甚至可以跑六匹马,便让人觉得不会小。
而夜凉城,若论城郭的面积,甚至比渝城还大,可城中却被左林右立的建筑给切分开,以至于主干路道往往并不相连,必须要走过几个曲径通幽的窄道,才能重归大路上。
小路的分支极多,而每一条简直都能走活,哪怕是久居多年的城中百姓,赶忙时,也会走错。
而捕抓不到那些肆意杀人的夜袭者,一来当然是因为那些人尤其规矩,得手立时即走,不留任何痕迹;二来,当然也是这座城市的构造惹的祸,足以让夜袭者化整为零,分散逃走。
此时的五人终究出了大路。
此时的五个人慢慢踱进狭路。
狭路委实是夜凉城里最细窄的路。夜凉城里的小路虽有百十来条,但这样的狭路满打满算,也不过六条,迎面倘若有人在走,交汇的时候彼此甚至要侧身,一方太魁梧或太臃肿,简直会用到摩擦。所以这六条狭路外,不时会有些邪徒等着,如果有什么美妞儿走过,顿时就给你跳出来。
这样的事说起来极好气又好笑。
人总是在占便宜上面显露着天才般的头脑。
对于夜袭者来说,在这种猎物脱逃不开的狭路痛下杀手,这样的局面更不能错过。
其实五个夜袭者跟在这一行五人身后,委实太久。
一切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自欺欺人,终究骗不了别人。
这一行人才钻进狭路,便是夜袭者们动手的时候。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动,那是包围的讯号。
五个蒙面遮影的人从天跳了下来,五个明晃晃的刀就在这里张开,一瞬间,仿佛就要将引君坊的戚飞失斩杀下来。
可夜袭者却还是不明白,那个领头的人,竟是戚飞失。
无缘无故,戚飞失当然不会在这里。
这简直就是针对夜袭者捉拿的一个陷阱。
否则,这么惶惶人心,谁不想躲在家里?
当真为了喝几杯的人固然也有,毕竟是少数人群。
五把刀铮亮着,当头而落。
其余人哪怕有了心理准备,也发现应对不足,想要躲开,或许都晚了。
只是戚飞失的嘴脸却突然狞出了一抹笑。
这样的场合正是其大显身手的时候。
只见戚飞失的双手忽然从腰际里探出来,于是身上裹住的袄子也立时碎开,一双搜魂钩也如刺眼的星芒一样拔了出来,但见戚飞失脚下动作,竟用这双搜魂钩将四把钢刀都擒拿下来。
当然也是仗着狭路太窄,才能如何霸道施展。
只是那把没有接下的刀却是当机立断,立刻就砍入那个醉酒不堪的人的脑袋。
余下三个一直故作镇定的人甩腿就跑开,便见五个人把戚飞失围在了一块!
可戚飞失非但不怕,甚至不乱,两只搜魂钩一直钳住对方的三把刀,虽让一刀抽逃出来,却也有足够的经验面对两把快刀来犯。
戚飞失在墙壁上横踏几步,旋即人已掠在三个黑影之后。以那三人作为遮挡,让两把刀无法斩下。手中更是发力,简直把三个人都推动,用以去撞挤另外二人。
一时之间,竟凭一己之力使五人都乱了阵脚。
为了自如活动,被拿住的三人只好弃下手里的刀,转身起落,跳在两人之后。
可哪怕是两个人围攻,因为狭路的关系,也俱是侧身出刀,一来腿上的力无以爆发,二来腰上的力也全部卸了,刀势再不能快,更不能重,轻轻巧巧,就被戚飞失拨开两把刀,然后两柄钩子分至,向着两人左右的肩甲。
一人还能躲,一人却已划破,血迹直流。
那钩子上的齿锋委实尖深,一点点刺入就有钻入骨髓的疼。
便只好无事的一人扶着受伤的一人退后。
引君坊的戚飞失当真厉害,凭一人即将五个连日来逞凶作恶的人击败。
选在这个狭路,自是为了不让自己腹背受敌,一旦几人想要群起围攻,却又会被挤得束手束脚起来,哪怕是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一对一的车轮战。在单挑上,戚飞失可是很有信心的,除非是绝顶高手例如关独往和燕归行,其余人戚飞失都有信心击败。
从这一点上,其倒是和杜八指相同。
打从桑陌林里破除心魔之后,杜八指的武功其实又上升了一层。
在好斗上,两个人也有几缕同样的颜色,一并都是冲锋陷阵的角色。
只不过动起手来,却是一点也不同。
杜八指靠的是蛮霸,讲究每一刀都把膂力激爆出来,通常三四刀过后,已可分出胜负。
戚飞失靠的却是精细和计策,虽不能陡然就把人震慑,可是架打到一半,就会给敌人一种无计可施的脱力感。
倘若相较起来,其实是戚飞失更为可怕。
因为杜八指只会把你打败,而戚飞失则是要你绝望。
戚飞失缓缓逼上来,这些人绝望了吗?
这些人逃,四散着逃。如五芒星一样,瞬间插入夜空之下。
而楚飞惊正是在等候这些人逃。
其实楚飞惊一直在高楼,通过望远镜,掌握住所有的情况。只用一声令下,引君坊的人会在一炷香的时限里迅速把五人擒拿。
但楚飞惊从来不急于收网。
楚飞惊也不仅仅是想把五个凶手抓到,更重要的,还是这些人所属的势力。
一旦逼迫这些人去迎对突发状况,就有蛛丝马迹可以找到。
看着几人的飞纵,楚飞惊喃喃道。
“好快啊。”
可谁又快得过贺飞情呢!
之前介绍三“飞”之时,一向不曾在贺飞情身上多下笔墨,却是因为贺飞情最独特。
贺飞情总是处于黑暗中,做着伏杀、跟踪等一些工作,就连引君坊的高层和其也是一面难蒙。
而最重要的,贺飞情是一个哑巴。
一个无法吐露心声的人,终究会被遗忘。
可是一旦进入了黑夜中,贺飞情就如鱼得水起来了。
楚飞惊三个字才说完,如蝙蝠一样倒攀在楼梁的贺飞情就不见了,甚至无人察觉到。
戚飞失也如飞弹一样在追。
戚飞失的目标是那个侥幸在自己搜魂钩下未受伤的人。
戚飞失的目的也不在于抓住那人,所以期间总是隔着十二三步之遥。
那人哪怕是逃窜,警戒还一直不曾放松,三不五时都要别进一个角落,再用余光打量自己是否被跟踪。
只是戚飞失从小就在夜凉城里鸡飞狗跳,偏偏找得出一些死角让自己又能追踪,又被观测不到。
这种迷藏捉了三次,那人才总算放下心了,脚步也变慢了。
戚飞失的嘴角上立刻就会有一抹嘲弄的笑。
这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缺点,自负。
所以戚飞失没能料到在那人几乎欲从一处后门引进的时候会骤然回头!
贺飞情后发,贺飞情先至,贺飞情追的人是肩胛受伤的那人。
贺飞情就是阎罗,现在芷水河畔,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出这人一脸惨白,当然是因为失血过多,又兼以一路上奔波,早就没了血色。
按照事先的约诺,只要有受伤的情况,就从芷水河畔乘船逃走。
这人却想不到追杀来得比自己更快。
所以这人挺刀,为了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拼一下。
这人挥刀的动作绝不会有受伤前利落,看在贺飞情的眼里,更觉得动作有些过大。
眨眼之间,贺飞情就分辨得出对方是二流
高手。
面对这样的人,贺飞情就会敛一些气力,飞袭而来的时候并不使出全劲,绕过那把斩杀的刀,一掌切在这人的脑后。
虽然这人的逃处没有什么信息可以透露,留有活口却还是能逼供。
楚飞惊慢慢从高楼上下来。
楚飞惊想有一碗牛肉面来填填肚子。
这才意味着楚飞惊放下了愁云惨淡。
楚飞惊吃得很慢,因为其非但在吃,也是在等,等待两位师弟归来。
这简直已成了三个人的习惯。以前只要有一人被褒奖,三人都会在这家面铺里围坐起来。
楚飞惊会要一碗牛肉面,;戚飞失性子急,却怕辣,从来只要葱油面;贺飞情很少注重口味,只会要一点阳春面。
现在牛肉面已经被看着三人长大的老板端了上来,其余两碗面还会远吗?
面很快就上了来。
因为贺飞情很快就过来。
贺飞情当然不是空手而来。
贺飞情手里拎住一个晕厥的人回来。
然后就是吃面,细细的吃面。
和楚飞惊在一起,无论谁都是细嚼慢咽!
就在两人吃面的时候,浑身淌血的人终于醒转,身子才稍略动弹,立时就有几只手拿按住其肩膀,使其无以发难。
这人绝不挣扎,这人只是狂笑,既有豪迈,也有凄凄惨惨。
楚飞惊对其说道。
“可否告知名字?”
这人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罗阔。”
楚飞惊喃喃念了几句,接着道。
“虽叫罗阔,心胸倒不如海阔。”
罗阔凄厉一笑,接着说。
“非但不如海阔,简直比针还尖、还小。”
楚飞惊道。
“只怕你的心胸不是对谁都小。”
罗阔道。
“谁?”
楚飞惊道。
“那个让你前来的人。”
罗阔仔细地想了想,果然也是摇头。
“我并不恨那人。”
楚飞惊进一步追问。
“那人许了你利?”
罗阔摇摇头。
“承诺。”
“我只需要一句承诺。”
楚飞惊道。
“为了这句承诺,恐怕你就要把自己的脑袋送了。”
罗阔笑容不减,缓缓地道。
“大好人头,为心中所求,奉送又如何。”
这是死士。
为心中理想肝脑涂地的死士。
对于这样的死士,楚飞惊多少都有些敬重。
楚飞惊问。
“死前,无恨?”
罗阔说。
“有。”
楚飞惊又道。
“哦?”
罗阔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忍不住狠狠地道。
“那小子袭我一剑,我怎么着也本该还其一耳掴。”
楚飞惊道。
“你不妨告诉我那小子叫什么,等你死后,我帮你掌掴回来。”
罗阔大笑。罗阔道。
“不用。”
罗阔已确定自己必死,罗阔只有一事所求。
罗阔虽被人压着,却仍旧直视楚飞惊,平静地道。
“死之前,我想喝杯酒。”
楚飞惊身侧如何会带酒?
这里本就是穷人稍略落脚填肚子的面馆,自然也不会有酒。
可楚飞惊还是把手一挥,差人给这个必死之人去买酒。
一个人只为一句承诺就能奋不顾头,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
罗阔捧酒,仰天而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罗阔一饮而尽。
罗阔大笑。
“下面总是比阳关好一点。”
罗阔咬破一直藏在嘴里的毒馕,让那些置人于死地的毒液肆意在自己的口腔喉咙里流淌。
罗阔最后道。
“至少下面全是故人。”
紧接着便开始痛苦,脸色也有了变化。
压住罗阔肩头的人也被这种场景吓退,其中最胆小的甚至跑到了对街才敢远远观望。
没有人忍心看这样的惨状。
连贺飞情也觉得有些吃不下。
楚飞惊还是平静,慢慢地解开了披在肩头的白玉披风,把那不惧死亡的身躯包裹。
随后,淡淡吩咐道。
“罗阔的身份,让人去查。”
立刻有人领命,旋即飞入阴影之下。
而楚飞惊却是轻蹙了眉梢,仿佛想捕捉些新的方向。
其实你更关心的还是戚飞失。
戚飞失一路追踪,简直已要睁睁看着那人逃入小阁、简直浑身都要放松的时候,那人突然回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委实想不到戚飞失的动作能有多快。
白驹过隙之间,竟似一条泥鳅钻进地缝般在人前消失得无形无踪。
更厉害的,是其不曾激起半片风波。
回望的那人就算故意想要以为有风吹草动,都不能够。
望顾之后,便遁入小阁之中。
戚飞失大喜过望。
这里岂非正是凡儒的住所。
墨雨堂的狐狸尾巴总算被自己找到了,戚飞失怎会不激动?
戚飞失当机立断,也偷潜进入。
小阁给与戚飞失第一的感觉,当然是暗。在沉沉的夜底,没有半根烛火和声息。
也便实在让戚飞失吃惊。
两人无疑是前后脚进的小阁,那个人、那条黑影却想是鬼魂一样,在小阁里消尽。
戚飞失在黑夜里凭借目力东奔西走,也忍不住会撞碰一些东西。
于是立刻灯火通明,于是穿着睡袍的凡儒满腹怀疑地在戚飞失身前站立。
凡儒冷笑道。
“大半夜里,料想不到会有人光临,有失远迎。”
只要有耳朵,都可以听出话中嘲讽的深意,而戚飞失通常都是不以为意。
戚飞失“哈哈”大笑,道。
“你我彼此也不再用虚情假意,最近夜凉城里死了许多人,我奉师哥的命令设计抓捕,大获全胜之际,竟发现有人在你的小阁里藏匿,看来墨雨堂和这些事脱不了干系。”
凡儒连冷笑也没了。
“莫须有的罪,你尽管强加在我们身上。”
“但若拿不出丝毫的证据,墨雨堂必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戚飞失笑道。
“事到临头,还不认吗?”
戚飞失突然从腰间取出一只短筒彩炮,向着天空射发,“嗖”地几声便有五彩斑斓的尾巴直插入黑夜聚拢聚厚的云霄。旋即,再爆裂出刺眼的彩花,简直让那一片云在瞬间亮如白昼一样。
迅速就会有人把这间小阁包抄,戚飞失和凡儒就这般对峙地站着,直到楚飞惊不紧不慢带着人马赶到。
一见凡儒,楚飞惊还是作揖,这是文人之间的礼数,哪怕楚飞惊在条约里张牙舞爪,于礼节却从来不少。这也是凡儒虽觉得楚飞惊令人头大,却不讨厌的原因。
戚飞失趾高气昂着说道。
“人便逃入这里了。”
楚飞惊道。
“什么时候?”
戚飞失道。
“一炷香前。”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炷香内即能赶到包围,足见引君坊的行动力有多么高效。
楚飞惊又道。
“会不会是你眼花?”
戚飞失道。
“我一路尾随,绝不会看花。”
于是楚飞惊踌躇了一番,突然在凡儒的身前弓腰拜道。
“我兄弟二人一向没有谎话。”
凡儒也拂袖恭谦。
“楚堂主不用多言,凡儒信得过。”
楚飞惊点点头。
“那便叨扰了。”
旋即与搜寻的众人说道。
“尽量放轻些手脚,别把入梦的邻舍也给吵醒了。”
十多人异口同声,轻浅答应。
直到此时此刻,又有四人从阁门外踏入。
原来这些人想来守在小阁的前后左右,分四班颠倒,一刻不漏地盯住凡儒等人。
这四人悄然在戚飞失的耳边道。
“打从进去后,就再也无人出走。”
戚飞失点点头,旋即挥手,让四个人走。
也只有在楚飞惊的手下干活,这些人才会又麻利、又注意轻重。
小阁实在已然被翻箱倒柜了,小阁却没有一丝乱的理由。
十几双手把里面所有的暗格都掀开,又将所有掀开的事物重新放回来。
只要有东西藏着,就没有这些手找不到的。
果然,已有人飞奔了过来,手上还卷着一件夜行衣服。
那夜行衣当众在人前展开,虽没有破缺,肩头腰际却分别沾着血流,甚至都没有干透。
戚飞失大笑道。
“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听其继续道。
“方才我的搜魂钩把其中一人的肩胛给划破,这些血就是上前背负的时候沾上的。”
所有的场面楚飞惊都通过望远镜看过,楚飞惊再不能袒护凡儒,所以不说话,沉默。
戚飞失已然手舞足蹈起来。
“这衣服是在你这里找到,你们墨雨堂就是残杀我们的凶手!”
却只见凡儒言辞冷冷,一针见血地道。
“那么凶手呢?”
戚飞失指着凡儒的鼻子。
“凶手岂非就是……”
戚飞失却又忽地沉默。
一旦其回过头来想一想,就该知道,自己跟踪的那人不是凡儒,身高上,那人简直比凡儒高出半个头。
只是戚飞失并不用着急。
这小阁虽小,能搜的地方毕竟不少,还有太多地方没有搜索,总会把那个藏进来的凶手找到。
戚飞失倒想看看,到时候凡儒的嘴还能如何强硬得了。
所以戚飞失非但算不上生气,简直满面都是在欣赏。
人类的垂死挣扎有多美好,你不是戚飞失你就不会知道。
这位引君坊少壮派的二把手就这么找了一张桌子,双脚岔着坐下,一双手摆着桌面上,如同花朵一般,撑住自己左右脸颊,微笑着、渗人地望着前方。
戚飞失就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还可以从容地乱笑。
戚飞失当然不怕,因为那人进入小阁是其亲眼看到,谁都不会对亲眼所见的事产生怀疑,更何况是自负的戚飞失啊。
于是戚飞失还可以好整以暇地抖脚。
只是年轻的戚飞失还不知道,没有人可以一直微笑,也没有事会如预想般的美好。
已经有十一个人在楚飞惊的身旁负手站好。这意味着在这些人负责搜寻的范畴里,什么都没有。
陆续又有两人空手返回。
戚飞失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冷漠。
小阁里虽然还有翻找的声音,倒也弱了。
而一向被戚飞失盯住、面容不曾有半点波动的凡儒,现在看来就很让戚飞失厌恶。
最后一人向楚飞惊禀报。
“没有。”
在一旁忍耐已久的戚飞失终究爆发了。
戚飞失随手一抽,屁股上的椅子就被其摔了出来,木屑飞散,有几块鬼使神差地擦在凡儒的皮肤上。
只是没有人会顾及凡儒流血,所有人都凝注着发躁的戚飞失。
戚飞失吼道。
“不能!”
“我亲眼看到那人钻进来的!”
“那人穿的带血的黑衣,岂非也被我们找到!”
众人想要安抚,可武功高强的戚飞失却让每个人都不敢近靠。
楚飞惊淡淡道。
“老三,够了。”
戚飞失一口气憋在胸膛,怒道。
“师哥,我不服!”
楚飞惊道。
“不服,就回家。”
戚飞失狠狠在地上踏了十几脚,简直要把地基给踩踏。然而楚飞惊的话不得不听,就算愤怒得连头脑都炸了,那些话还是向着戚飞失的耳朵钻进去。
戚飞失如同一阵排山倒海的狂风,冲出房去。
方才守岗的四个人躲闪都来不及,甚至还有一人被吓得胆战心惊。
楚飞惊回过头来,立即道。
“快来人给凡儒先生止血。”
凡儒摆摆手,道。
“这却不是当务之急。”
楚飞惊问。
“那是什么事情?”
凡儒眼睛一眨不眨。
“现在染血的黑衣的确出自我这里,楚坊主是信是疑?”
楚飞惊试探道。
“如果我信呢?”
凡儒道。
“那我立刻入狱,直到楚坊主将一切事情查明。”
凡儒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楚飞惊则又道。
“我若疑呢?”
凡儒道。
“那留给我们的时间便不多了,墨雨堂和引君坊结盟的事必须即可进行。”
“而我这点血,就当是为奢求楚坊主手下留情流的。”
“三十一条,需要有些修订。”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很简单,所有的事情又从来不会那么简单。
楚飞惊当然不是会将事情简单化的人。
楚飞惊沉沉地坐在榻上,只剩袅袅的烟伴随思绪一同乱窜。
今夜发生之事,当真只是表面上的模样?
墨雨堂的人暗刺引君坊后,却遭受到未能预料的伏击,于是奔逃四散。有人准备从河滨离开;有人则绕道直上山峦;还有人偷偷遣回了凡儒扎营的小阁,留落一件血衣后,就消失得不明不白?
可在临死前的罗阔实在也有几句话说得古怪。
这其中到底掺杂了多少人的鬼魅心机,楚飞惊也说不上来。
楚飞惊却不禁在人后露出鲜有的微笑来。
就是这样的博弈,才向来是其最喜欢的。
两个未曾蒙面的高手,就这样匿在一间房中,默默去揣测另一方的心理,其中的艰险和精彩,哪里会亚于两个江湖高手的决战!
楚飞惊一针见血地指出乱麻里的线头来。
就是那个人!
那个戚飞失亲眼见着入了小阁又不翼而飞的人来。
其实又哪里是不翼而飞?
楚飞惊简直已想到那个人脱身的办法来,只不过当时的注意都放在小阁里,到教其钻了空子。
楚飞惊还未对旁人说起,不过是因为尸首还未被找到,证明不来。
只要查明了那个人的身份,所有疑虑都会迎刃解开。
倘若证明出自于墨雨堂的手笔,楚飞惊必定要跟墨雨堂清算,引君坊将会倾尽自己的雷霆之怒,到时候不但要在三十一条上更加重几笔,甚至有向墨雨堂宣战的企图,也要警告天下,引君坊的尊威绝不能受到侮辱。
如若并非是墨雨堂的人,那就是趁乱而来的敌手,更大概率是青花楼。
于明,青花楼敢用风雷的手段打压当世大荒之中的第一大帮派墨雨堂;于暗,则派出化整为零的杀手一边削弱引君坊的实力,一边造成人心惶惶。
当真如此的话,墨雨堂和引君坊必须要立即结盟,哪怕三十一条腰斩一半,也有得商量。
这时候,天都已经大亮。
在局势已定的情况下,楚飞惊出手从来不会迟缓,甚至要双管齐下,一方面让贺飞情和戚飞失加强在夜凉城里的搜索和盘查,一方面自己将去和凡儒接洽,重新协商三十一条。
等到所有的命令都下达,一夜未眠的楚飞惊双眸早是肿胀,正想倒头睡一觉,却有不速之客来了。
这些不速之客倒不是外人,恰恰是引君坊的长辈阁老。
三顶轿子直接抬进了府苑中,拦也拦不了。
自从引君坊的前任坊主刘徽宗驾鹤西去后,引君坊虽都拥刘氏幼童刘木舟做下一任的坊主,却毕竟还是分裂出了三拨。
一拨是这些长辈阁老把持的长老派,一向顽固腐朽,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在这一方水土中如何党同伐异。
一拨就是以三“飞”为首的少壮派,想着要重复引君坊荣光,行迹上却太过张扬,好在有楚飞惊的拿捏,才能良好的运行。
最后一拨则是段未瀚坐镇的中立派,这些人绝不偏袒任何一方,既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欲望,只要保住这艘航行的大船不翻就好。
长老派的三位阁老硬闯楚府,还能有好?
楚飞惊当然不是戚飞失,即便长老派和少壮派已在明面上对立,楚飞惊还是恭谦地出门行礼。
那是对这些老人为引君坊付出的岁月的尊重。
这些阁老却不会因为楚飞惊的尊重而换上一副好脸色。
三顶轿子的幔帐都有人拨开,居中的石松冷冷地道。
“楚飞惊,你莫不是要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