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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高务实麾下的第三派、原三慎园派也感到了莫大的压力。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高小壮和高陌两个人的时候还好一点,最起码他们虽然各自负责了一件大事,可毕竟当时在三大管事看来,这两人再能也只有两个人,而且在三慎园毫无根基,威胁固然有,但应该不致命。

    可是等曹淦带着整个百里峡投入高务实门下之后,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百里峡一次性带来了大量现银不说,各类牲畜、物资更是惊得三大管事下巴都快合不上,尤为恐怖的是,曹淦表示这只是暂时送来的,如果少爷有需要,百里峡那边还有更多……

    三大管事现在还不清楚新郑派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会来一大波人,对高小壮和高陌虽然警惕,但总算能捏着鼻子认了。然而对于百里峡派,他们就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且不说这群人原本就是响马出身,轻易得不到三慎园派的认同,就算不计较这个,百里峡的实力也让他们深感威胁。

    谁知道少爷会不会因为百里峡豪富一方而放弃把三慎园当做主要住地,转而去百里峡常住呢?谁还不知道,只有和主人越近才越有机会受宠?以前张家时代,家主张四维毕竟是朝廷显要,只把三慎园这边当做别院,那没什么好说的;主管张家商业大权的张四教又远在扬州一代,更不可能关注区区一个三慎园,这也没有办法。

    然而,当三慎园转手到高务实少爷手上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至少在他们看来,情况应该不同了啊。

    高务实少爷年纪小,显然还出在认真读书预备将来考取功名的阶段,如果嫌京中吵闹,那么三慎园就应该是他最合适的住所。只要少爷长期呆在三慎园,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自己三人还怕没有机会赢得他的欢心么?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三大管事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少爷根本不是个寻常少爷!他以区区几岁的年纪,不仅搞出了那个名叫香皂的东西,还下定决心投入生产,看起来对其商业前景十分看好;同时又从三慎园原有的年轻丁口中抽选人员组建了自己的家丁护卫;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能说降北地远近闻名的百里峡群盗,拖家带口搭上全部家当投入其门下效力!

    三大管事终于意识到,这位少爷虽然年纪尚幼,却绝不是能够任凭身边家仆摆布的对象。

    原本就被“削权”最甚的韦希旻就不用说了,整日里除了抖擞精神配合高小壮和高陌的差事之外,简直恨不得鞍前马后、不分昼夜地侍候着高务实高大少爷。

    沈立安和彭少骢也开始紧张起来,除了小心翼翼地办好高务实交代的每一件差事,也喜欢想方设法出现在高务实的视野里,好像生怕高大少爷有什么新指示的时候忘了他们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是,作为管事,手里的差事就是地位的证明,手里的差事就是主人家对他们能力认可程度的体现。眼下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他们深深的感到,如果不赶紧在少爷心中树立起能干、肯干的良好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将来必然会逐渐被边缘化,最终成为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他们三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沈立安也才四十出头,作为管事来说,正是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肯这么早就“退居二线”,当然要想办法让少爷看见自己的能力、看见自己的忠心,争取被重用。

    高务实对他们的表现也的确比较满意,心里已经给他们接下去一段时间的差事做出了安排,只是还要等自己去信邀请的人都到位之后才好宣布,所以这段时间高务实只是装作一点一点改变对他们的态度,让他们慢慢感受到“少爷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好”。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小镇上就掌握得很熟练的表演艺术,倒也无须赘述。

    隆庆四年二月十九,高务实收到高拱来信,信中他事不提,只写了一句话:“吾事已毕,尔可速回。”

    高务实知道,由他建言、高拱暗推、隆庆配合而成的“太子玩伴”事件,即将告一段落,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现在,是时候重回京师,粉墨登场了。

    虽然此时张家护卫已经回京十余日之久,但高务实这次回京的队伍,却远比来时更加威风气派。除了高陌率领的五十名家丁护卫以及十六名骑丁护卫之外,打定主意要全心全意抱紧少爷大腿的曹淦还另外派了五十名原百里峡响马、现三慎园所属家丁,穿着三慎园武装家丁的统一服饰,随行护卫高务实进京。同时随行的还有三慎园管事韦希旻和他手底下的几名跑腿。

    除此之外,刘显一行也算看到了曙光,与高务实同往——他在京里没有住所,但文武殊途,肯定也不能住到高家,所以只能借住在王恭厂附近的承恩寺中,等候高务实劝说高拱与张四维为他在朝中说话,好早日复职。

    高务实所在的马车之中,除了赏月听琴两名小丫鬟,还有一个小家伙曹恪,他是以书童身份被高武带在身边的。

    当然,实际上这小家伙可不比刘显家的那个鬼精灵小萝莉,根本做不来书童的工作,只是没办法,高务实的正牌书童高小壮现在实际上成了香皂厂的代理厂长——内部职务叫做“京华香皂厂主管厂务”——所以无法随行回京,只好拿他先来凑个数。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恪可能打破了书童这一光荣职业的最低从业年龄记录。

    迎着初春的阳光,高务实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前后看了看自己这支近两百人的马队,心里头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大明啊大明,要不了几天,你的历史中就要开始出现我高务实名字了!并且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必定一年更比一年高!

    京师,我回来了!

    京师的赵记茶楼是一家多年老店,已在京师开了三十余年,历经父子两代,是整个宣武门附近生意最好的茶楼。赵记茶楼开在大时雍坊的正西,其南面是象房,北面是燕山左卫衙门和含饭寺,西北面是大理寺,西南是王恭厂,可谓位置极佳。

    这一日,正是高务实正式回到京师的次日。

    借住在王恭厂边承恩寺的刘显父子二人,这日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寺中知客僧的介绍下来到赵记茶楼“听报”。

    所谓听报,“听”指的是茶客们听茶博士念报,“报”指的是朝廷邸报。“听报”是赵记茶楼在京城独树一帜的特色项目,其于嘉靖末年开始试行推出,名声大振于海瑞上疏骂皇帝那次事件。

    京城百姓,可能因为生活于天子脚下,历来喜欢议论朝政,甚至到了后世也是如此。

    大明朝廷对于民间的各种议论似乎看得很开,无论其荒唐离奇到何种程度,只要没有达到“蓄意煽动百姓、意图谋反”这个层次,朝廷就都是完全放任自流的。

    邸报古已有之,是古代的一种官报,属于原始意义上的新闻传播媒介,据说肇始于汉,滥觞于唐,发展于宋,繁荣于明清。

    明代邸报以记录时事新闻为职志,是朝廷下达政令、发布政情的主要载体,也是各方官员了解朝廷动向的重要渠道。通过邸报,不仅可以传知朝政,沟通中央和地方的讯息,而且明廷可以借此控制官方舆情的出版和传布。

    大明的邸报,其编辑发行主要通过通政司、六科和提塘三个机构。

    这其中,通政司是一个沟通内廷与外廷、皇帝与臣民的中央行政机构,主要掌管章疏、封驳之事。百官章奏除了极少部分由宦官和鸿胪寺官员代收外,绝大部分由通政司递进。“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书成之后,“俱经通政司转行”。

    六科为吏、户、礼、乓、刑、工六科的简称。六科各设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监督各部运行,略有些类似于后世各部委内部的纪检部门,但因为在理论上直属于皇帝,因此权力更大。六科官员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每日到会极门领取御批章奏或谕诰,并由内阁发至六科,供各部门逐日抄录编辑成册,称为“六科纶音册子“,供各部门参考,此物也就是邸报的蓝本。

    提塘官,是各省巡抚、总兵派往京师处理文书、抄发邸报的官员。他们从六科抄得文报后,经过筛选和复制,由驿站每五日派遣驿卒接力传送到各督抚、布政司轮流传看。然后由各府、州、县派驻省城的官员雇用书吏“各取所需“,摘抄邸报有关内容,再经驿站传递至各级地方官府。

    在邸报的传抄、发布过程中.京官每日派书吏到通政司抄传,故他们能较早知晓天下政事;而地方官员则需借助驿站,雇用驿卒将邸报送至各督抚、布政司、府、州、县衙门。由于邸报是层层传递,加及驿站传递需要时日,故地方官员不能像京官那样先睹为快,收到邸报的时间也有先后。大抵距京城、省府近者,收到邸报的时间早,反之则晚,而如川陕、辽东、云贵等偏远之地,官员往往数月才能获悉朝廷新政。

    其实若在早些年,区区一座茶楼是拿不到朝廷邸报的,也就是因为嘉靖末年,皇帝迷信道教,一心只想长生不死,放任严嵩父子胡作非为,才导致朝廷很多制度都变得松松垮垮。

    早年间,大明朝廷就认识到“邸报为国事所关”,所以除了对邸报传送时间有所限定外,对邸报的抄录也有严格限定,“非奉旨邸报不许抄传”。

    尤其是成化以前,对邸报的传抄控制还非常严格,后来则日渐松散,经过嘉靖末年一折腾,再到隆庆,虽然提了好几次要“禁科抄之报”,但邸报的传抄实际已经呈现出控制不住的局面了。甚至一度出现了“抄传邸报,刻录盛行”的情形,甚至有些讯息在见诸邸报前,已在报房传播开来,“近阅邸报,则有未及进呈而播之报房者矣”、“近日都下邸报,有留中未下先已发钞者”。

    除此之外,一些有地位的文人名士也可随意传阅邸报,但与本书关系不大,这里就不多举例了。

    刘显父子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师之中,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光呆在寺庙里养膘,反正说到底,他们都要等高务实那边落实了之后才好决定行止,因此今日便听了知客僧的推荐,来赵记茶楼听报,毕竟多了解一下朝廷动态总是好的。

    刘显此人不比戚继光,他们两个其实都经常想方设法捞钱,但戚继光捞钱之后全投进了军伍之中,而刘显虽然也往自己的军伍之中投了不少钱,却还记得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所以对比戚继光而言,他还算得上宦囊颇丰。

    不算很缺钱的刘显父子二人在赵记茶楼二楼点了个小雅间,等着听茶博士读邸报。原本若只是干巴巴的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但赵记茶楼想客人之所想,除了读之外,还会稍加分析和点评,这就引得不少京中闲人趋之若鹜。

    当然,肆意品评邸报可能出现一些麻烦,这就是茶楼所需要自行把控的了。好在隆庆皇帝是个仁厚之君,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赵记茶楼的东家还没有被请去任何衙门喝茶的记录,这和满清时代“莫谈国事”相比——嗯,也没什么好比的。

    刘显父子坐下没多久,刚刚端起茶盏,还没开始喝呢,就听到大堂当中,如说书人一般坐在一张红布长桌后头的茶博士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昨日邸报第一事:顺天巡抚报呈内阁,言有前狼山总兵官刘显,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百里峡盗匪摄于天威,举手投诚!”

    赵记茶楼顿时哗然。

    “啊,百里峡响马群盗?”有人起哄道:“打从嘉靖二十几年就听说过了,竟然到现在才被剿灭?”

    “这些年倒也没听说这群响马贼干出什么大买卖,这次是怎么就惹了那个什么狼山总兵,出兵给他灭了?”

    “你这人听话只听一半的么?人家说的是前狼山总兵,没说现在仍是狼山总兵……话说,你们谁知道狼山在哪,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似的?”

    “你也是个缺见识的,那狼山在南京附近,原本是没有总兵官的,后来倭寇闹得凶了,有一年甚至给他们杀到南京城外,朝廷由是设了个狼山总兵,御敌于外,拱卫南京。”

    “南京?”前一人立刻表示疑惑了:“南京附近的前任总兵官跑到京师附近剿灭了一伙儿响马?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这怕不是有几千里路吧,怎么着,他还会飞不成?”

    “刚才不是说了么,人家只是前任狼山总兵,眼下在干什么谁知道呀?”另一人不满地道:“况且他也不是带兵去的百里峡,你们难道没听到‘借高氏家丁数百,出剿百里峡群盗’这句么?”

    “哦,借了几百家丁……不过高氏是哪家将门?”有一人问道。

    马上有人回答他:“高氏哪有什么像样的将门?当初永乐朝倒是有个建平伯高士文,不过其三代之后无出,以义子代之,事泄除爵,从此便没有什么高氏将门啦!”

    “那这个高氏是哪家?该不会是文官家的吧?”另一人自说自话道:“文官高氏可就有得一说了,眼下就有高中玄、高南宇二高在朝,是他们中的哪一家么?”

    “啪!”地一声,却是惊堂木响起,那位年约四旬的茶博士笑眯眯地道:“诸位茶友且听我分说:你道那前狼山总兵刘显何许人也,为何不在南京,却来了京师?原来此人乃是抗倭名将之一,素与俞、戚并列,早年原不过四川一小卒耳,乃因战功而至总戎……可惜,此人长于作战而拙于做官,得罪了南京勋臣,被污蔑有罪,于是革职候勘。此人原是欲上京拜见天官高阁老与主掌兵务的张阁老,将自己获罪的冤屈报呈内阁,谁料还未见着正主,却碰见了去京郊静读的高家小公子,这高小公子何人也?乃是高新郑高阁老之侄……”

    众人听得入神,却见那茶博士拿着道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算是赶了巧,那一日高公子恰巧碰上了百里峡群盗拦路打劫,他身边只有二三十人随行,被三百余响马团团包围,形势岌岌可危!”

    “诸位或许不知,这狼山总兵刘显膝下乃有一子刘綎,天生神力,自小练武,军中无人能敌。好个刘綎,他本是随父亲进京,此刻路见不平,见马匪围攻甚急,二话不说拍马杀入重围,宛入无人之境,当真便同那常山赵子龙一般‘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三招两式之间,便斩了七名马匪,冲到那位高小公子身侧。”

    “好!”众人宛如在听评书,齐声喝彩。有人忙问:“后来呢?”

    “后来?”茶博士把那把道具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大冷天的居然还装模作样扇了两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想那刘显、刘綎父子虽勇,毕竟已是戴罪之身,身边也没几个亲信家丁跟随,就算加上高小公子身边的家丁,也不过三四十来人……何况那高小公子年仅八岁,他家家丁只能近身护卫,如此哪里杀得出围困?”

    “哦豁,那可不就完了吗?”有人一拍桌子,叹道:“这两人运气也是够差,要是救下了高阁老的侄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想那南京勋臣吃了豹子胆敢污蔑他?”

    “你别打岔,听茶博士分说!”

    “好好好,我不打岔,我不打岔。茶博士,你他娘的要说就快说,急得我嘴里冒火,不就是盼着爷们的茶钱么?跑堂的,给爷再来一壶!”

    众人哄堂大笑,茶博士也陪着笑,顺着客人的意思继续说道:“列位,列位,可听仔细了下文!”茶博士惊堂木一拍:“那高小公子年纪虽小,却聪慧无比,在此等危急时刻,他竟然出了马车,一番话激得对面响马贼首从贼众之中跃马而出!”

    “啊!”众茶客纷纷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猜到关键时刻已经来了。

    果然那茶博士说道:“高小公子故意拿话将那贼酋激出,然后让那刘綎从身边猛然杀出!列位,那刘綎自十三岁起便随其父出战平定西南蛮,首次上阵便连斩二十余蛮兵并头目多名,马前无一合之将,那是何等少年英雄?便如昔年王贲、岳云一般,丝毫不坠乃父威风!那贼酋虽然纵横北地多年,号称‘秃天王’,可面对这等英雄,又岂是对手?不过三合,便被刘綎生擒活捉!”

    “好!好个将门虎子!好个少年英雄!”众人一齐高声喝彩。

    刘显在包厢之中笑眯眯地转头看了儿子一眼,却见刘綎沉着脸,倒仿佛在生闷气,不禁诧异道:“子绶,这是在夸你呢,你怎么这副模样?”

    刘綎闷声闷气地道:“我什么时候变成听高公子的令对曹淦出手的?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还有那个曹淦,其实他身手颇为不错,要是无伤的话,我三招要杀他还有希望,可三招生擒却不好办……更何况这茶博士所说的情况,跟那天的实情根本不同,全是胡说八道,儿子怎能不生气?”

    刘显笑着摇了摇头,教育儿子道:“子绶,你还是太嫩了。”

    刘綎皱着眉头,迟疑道:“那曹淦身手真的不差,儿子三招确实没法生擒他,如果非要限定在三招之内,只能拼着受点小伤的可能直接斩杀……”

    “为父不是说这个。”刘显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那位高公子可能看上你了。”

    “啊?”刘綎大吃一惊,手里茶杯都差点没拿稳,泼出几点水来:“怎么可能,他年纪那么小,就……”

    “你想到哪去了?傻子也不会拿你当兔儿爷看!”刘显怒瞪儿子一眼:“我是说,那位高公子可能对你很是欣赏,弄不好呀……是想提携你一把了。”

    “提携我?”刘綎脸上写满了惊诧:“父亲,我自来都是跟随你作战,怎会轮到他提携我?再说,他才多大呀,估计连功名都不曾考得,拿什么提携我?”

    刘显脸上闪过一抹落寞,继而强打精神道:“他自是身无官职,但你若以为他没有能力提携你,那就错了。”

    刘綎皱着眉头,问道:“父亲的意思是,他在高阁老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谁知道刘显大摇其头,叹道:“你才什么身份,值得高阁老挂心?莫说是你了,就算是为父,都未必会被高阁老多么关心。”

    刘綎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忿,问道:“凭什么?父亲征战这么多年,乃南军三大名将之一,官至一品!想那大学士不过五品,就算他身兼天官,也不过从二品罢了,怎的就敢小看了父亲?”

    刘显官至都督同知,乃是从一品大员,所以刘綎有此一说。

    “论品有何意义?”刘显摆了摆手:“如今不比洪武、永乐年间,文贵武贱久矣,莫说高阁老享帝师宰辅之尊,便是不入内阁的大司马,我辈武人又谁敢不恭敬以对?别人先不去说,你方才说南军三大名将,你可知俞、戚与为父三人之中,仕途最顺遂的戚南塘给他在朝中靠山张阁老写的信里,都是如何落款的?”

    刘綎呆了一呆,摇头道:“这……儿子如何得知?”

    “门下走狗小的戚某顿首再拜。”刘显面无表情地道:“为父就是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不比他戚南塘这般能够忍辱负重……好在还有俞虚江同为父相差仿佛,一对难兄难弟,都是常年被人抢功、抹功甚至栽赃陷害的命。”

    刘綎张嘴结舌:“戚南塘当世名将,为何这般自贬身份?何以如此?”

    “何以如此?”刘显叹了口气:“问得好啊,为父也想问,如今这文武之间,贵贱何以如此分明,何以如此!”

    所谓武以定国,文以安邦;乱世思将,治世思相。文武二道,原本不可偏废,但纵观历朝历代,文与武,实际上从来没有完全平等相对过。放眼史册,或许会觉得上马为将、下马为相者似乎也不乏其人,但这种文武兼备者实际上总是少数,因此国家总会区分文臣武将,而文武关系,绝大多数时期却都不甚融洽。

    大明自土木之变后,洪武、永乐时期武贵文贱的局面很快就被颠覆了——勋贵武臣集团本身死伤惨重不说,连新帝都是文官拥立的,北京城也是文官(于谦)守住的,你们武臣有何面目自称国朝砥柱?

    崇文黜武之制一旦形成,那么文武之间的交际体统随之发生变化,譬如大将、副将之职,亦均须兵部差遣。换句话说,总兵、副总兵职位,很多不再依靠战功得来,而是凭借袭荫。按照制度的规定,这些武官为了继承祖荫,就不得不与兵部、兵科的文官打交道,其间不免出现一些自贬身份的“卑污手本”。如大将、副将上给兵部、兵科官员的手本,尚且讲究身份者,则自称“门下小的”;若是自贬身份者,更是动辄自称“门下走狗”。至于守备、把总以下,给兵部书办送礼,在礼帖中则用细字写上“沐恩晚生”等等。

    位至大帅的武将,在干谒文臣之时,即使品级悬殊,亦必须身穿戎服,左手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趋入庭拜。至于其上给文臣的门状,则自称“走狗”。告退之后,甚至还不得不与文臣的亲信家丁叙话,以免被人误以为傲慢。

    这可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大势如此。譬如眼下隆庆朝,知府、知县与总兵相见,都可以抗礼,拜帖仅用“侍生”,公文则用“移会”。与参将、游击将军以下交往,大抵亦是如此。

    更有甚者,贡生、监生、生员与武弁往来,即使对方是总兵,亦只是投“侍教生”的名帖,轻易不用“晚生”帖子。等而下之,与参将、游击相见,则更不待言。

    总兵、副将、参将、游击这些实权武官已是如此,地方军卫的武官更是一蹶不振。卫所指挥前去拜见知府,必称“恩堂”,丝毫不敢抗礼。

    由此可见,刘显吃了这么多年的亏,终于学乖了,而刘綎则还是太年轻……

    “好吧,就算父亲说的有道理,可父亲又怎么看出高公子有意提携我?”

    刘显解释道:“刘中丞给内阁的文字简单得很,根本没有细说,那你以为这茶楼的茶博士怎么会知晓其中内情?”

    刘綎一怔:“可这茶博士说的根本就不对呀。”

    刘显嗤笑一声,道:“细节上是有些不对,可是我们与高公子偶遇,高公子被响马围攻,最后曹淦是落在你手里,等等诸如此类,这些都没错吧?”

    “父亲的意思是?”刘綎显得有些茫然了。

    刘显微微眯起双目,道:“很明显,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至于谁放出来的……除了高公子,还有别人吗?你没发现,这个故事基本上就和我们与高公子商议好的那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么?”

    刘綎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有些好奇,问道:“可是高公子怎么放出来这些消息呢?朝廷邸报是他能影响的?”

    “他不需要影响邸报。”刘显给儿子指点迷津道:“以高阁老的身份,其在通政司也好、六科也罢,都一定有他的人,高公子只需要将这件事与通政司和六科之中高阁老的人稍微通个气,让他们代为传播扩散一下就可以了。”

    刘显说到这里,见儿子还有些将信将疑,干脆继续给他解释:“这赵记茶楼要拿邸报来做文章,肯定在通政司或者六科有些门路,因为要给茶客们分析内幕,他们也一定会尽量打探一下每条消息背后的故事。如此一来,高公子让人代为传播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被赵记茶楼打探了去,然后从茶博士的嘴里说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刘綎总算明白了过来,但他马上又有了新的问题:“可高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他就不嫌麻烦?”

    高务实当然不嫌麻烦,因为这点麻烦是完全有必要承受的。

    利用邸报传递小道消息是他此前在三慎园时就想好的办法,因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明摆着的——高拱前次和徐阶斗法的时候吃了科道的大亏,此次起复既然以辅臣掌铨,自然要往科道之中掺沙子,所以有打把的门生故吏进入科道,其中因为赵贞吉掌握了都察院,所以都察院那边掺沙子难度较大,于是不少门生进了六科。

    朝廷邸报必经六科,那么一些搜集信息内幕之辈必然会想方设法走通政司和六科的门路,通政司目前够不着,但六科没问题——哪一科都有高拱的门生在其中,不利用一下简直说不过去。

    况且,又不是要他们颠倒是非黑白,只是让他们私下散播一则比较传奇的故事罢了,而且这个故事虽然不完全真实,但其实真要说起来,差别也不是很大,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基本上也算是那么回事,这样就没有事后被追查的后顾之忧——我们是言官,我们风闻的消息而已,再说我们也没上报呀!怎么,我堂堂言官还说不得话了?你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而且高拱的门生弟子远比张居正的门生弟子靠谱,历史上高拱倒台,高氏门生表现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假装自己没有跟高拱有太多来往罢了,而表现好的基本都是在张居正和冯保的打击下“死不悔改”,宁可被贬被罚,甚至丢官去位终老林下,也没谁站出来倒打恩相一耙,算起来都是比较够意思的。

    张居正的门生就不同了,他们善于创造各种明朝历史记录,最著名的就是万历初年时,几名门生连续不断、公然弹劾自己的师相、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事件。

    其首发者,是时任巡按辽东御史的刘台,他于万历四年正月明发奏章弹劾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疏上,居正怒甚”,廷辩曰:“国朝二百余年,未闻以门生排师长者,计惟一去以谢之!”万历小皇帝遂下令“捕台至京师,下诏狱,命廷杖百,远戍。”

    张居正的表现也很直接:“居正**疏救,乃除名为民”,但光是夺官还不能让他解恨,于是又“诬台私赎锾”,“遂戍台广西,台父震龙、弟国俱坐罪;台至浔州,未几,饮于戍主所,归而暴卒”。是的,丢官不足以解恨,得丢命!甚至你全家都要因此得到惩罚,本相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很可惜的是,张居正对刘台的残酷迫害不仅未能震慑住反对者,还反而招来包括门生吴中行、赵用贤等在内的更大规模的弹劾。

    万历五年,“居正遭父丧,夺情视事”。吴中行乃首疏反对,言“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訏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并指出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销变之道,无踰此者”!

    为了响应吴中行,次日,“赵用贤疏入;又明日,艾穆、沈思孝疏入”。嗯,全是张氏门生,简直窝里反。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张居正大怒,“遂杖中行等四人。未几,进士邹元标疏争,亦廷杖;五人者,直声震天下”。至“万历九年,大计京官,列五人察籍,锢不复叙”。

    刘台、吴中行、赵用贤作为门生,为何敢于弹劾既是座主又是明朝历史上最具权势的首辅张居正?

    后世有些学者分析认为其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继承明初以来文官敢言的传统,既然文臣敢谏皇帝者历代都不乏其人,而明朝文臣在这件事上又一直表现得格外积极,那么弹劾权臣自然不在话下。

    二是张居正的确有可弹劾之处,刘台、吴中行、赵用贤等人所论都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弹劾张氏“擅作威福”和“夺情”两点,更有制度和伦理方面的依据;这也就是刘台自称“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的理由。

    三是弹劾者对个人名节利益的考量,即刘台所说的要“死且不朽”。嘉靖后权臣无一得善终的事实,使刘台等确信权势空前高涨的张氏同样也不会得善终,故以门生身份反张,虽不合常情,且必遭祸,但更能博得“直声震天下”的效果。待张氏失势,自己就能平反复职甚至升官。抑或己不存,亦能依制荫子为官。而万历十年张氏死后,刘、吴、赵等人得平反昭雪的事实也说明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但其实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张居正之外,明代其他的“老师”甚或“恩相”、“师相”大有其人,为何人家都没有被学生弹劾成这样,偏偏到他张居正就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大事件?要说权势,隆庆帝在位时,高拱的权势可也不比万历初年的张居正差呀。张居正还要靠着“内结冯保”来固权威,高拱当年可是能直接推荐司礼监掌印的!

    难道你张居正为人处事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会闹得被门生左一个右一个的连续弹劾?

    扯远了,言归正传。高务实既然知道高拱这批门生还算比较靠谱,尤其是这批现在被安插在科道之中的门生,后来几乎都以政治生命终结而不悔来报答了高拱,那么请他们帮点小忙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刘綎想不通高务实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很简单。高务实需要利用这件事达成三个目的:一,让京中百官感到刘显的确是名将,哪怕只带了几百借来的普通家丁,就能逼得横行北地多年的一股大型响马盗缴械投降;二,帮刘綎提高一点知名度,让一部分人提前知道刘显有个儿子勇冠三军,将来万一有功,不容易被人遗忘;三,这就是一点私心了,刘显父子能够成功,说到底还不都落到他高公子肯借家丁给他们“出兵”上?

    你瞧瞧,人家高公子年纪虽小,做人做事可不赖呀!这可是出自家的人,为别人出力,为朝廷除害!义薄云天,我辈楷模呀!

    呃,脸皮是厚了点,但是这很高务实。

    不过,刘显虽然看出来高务实似乎有提携刘綎一把的意思,并且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说还有些感激——毕竟他自己的只要官复原职,基本上已经是除了开国靖难两系世袭武臣之外的武臣巅峰,也没有什么太多继续往上的希望,所以能让儿子声名鹊起,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他并没有仔细思索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当然,一般人也的确看不出来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高务实一样,目光长远到那么多年之后。这基本上只能是穿越者才有的眼光。

    高务实是打定了主意走文官路线的,文官路线最难的点在于科举,但因为穿越之后可能是附带了记忆力超群这个优势,再加上他本身对于“应试”的经验足够丰富,所以他对考中进士颇有自信。

    另外,他同时也没有放弃一项宛如开后门的思路:提早进入朱翊钧的视野,最好是和这位将来的万历皇帝早早搞好关系,甚至不惜建议高拱暗地里推动此次“太子玩伴”事件,目的也是为将来得到圣眷打下基础。

    大明的权力体系说起来颇有意思:皇帝的权力按理说应该是最大的,但皇帝在很多时候受制于文官集团,无论是出于身后名考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大明的皇帝但凡直接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的,后来都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在位的时候,很多事情办起来都不顺利。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这位老兄虽然的确有些毛病,但很可能并不像后世史书中说得那么不堪,可是由于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于是生生被整成了昏君之典型。

    又比如在后世被污以“明亡于万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总是自请病假不肯上朝,更是被文官集团冠以“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之说——顺便说一句,这句评价来自于高拱门生雒遵的儿子雒于仁。

    实际上,万历皇帝跟文官集团的主要矛盾在于国本之争和征收矿税之类,而雒于仁跟万历算起来还有点私仇:刚才说了,他父亲是雒遵,而雒遵的恩相是高拱——高拱是万历刚一登基就被赶出京师致仕的。虽然当初李太后和万历母子是被张居正和冯保给利用了,但毕竟下旨的名义上还是皇帝,而皇帝也在很多年里一直坚信高拱不忠,所以雒于仁看着万历皇帝肯定不会顺眼到哪去。

    话题转回来,大明的皇帝可以对某个或者某一批文官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但实际上却受制于整个文官集团——你再牛逼也不能全都打杀了,不然国家不就完了?就像嘉靖帝当年搞大礼议,搞来搞去最终也得挑个严嵩这样的文臣来代皇帝掌权。总而言之,皇帝手底下如果没有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则皇权本身也很难伸张。

    但皇帝除了用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之外,还有一种掌握实权的办法,且效果非常不错,只是通常会有点后患:重用宦官。

    汪直、刘瑾、魏忠贤,明代大宦官之楷模,但无论当初如何权倾天下,搞得文官集团苦不堪言,就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厉害,自己势压四海、权倾天下。实际上他们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很多时候其实只是皇帝不愿出面直接与文官集团公开相抗而推出来的傀儡靶子。

    真正厉害的宦官还得看晚唐,人家那个是废君立君只在一念之间,和明代这些被皇帝当做擦腚纸一样用完就扔的所谓权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明朝只有文官集团能立新君,譬如于谦之立朱祁钰、杨廷和之立朱厚熜,这里头什么时候有宦官们说话的位置?

    所以,这里头如果粗陋一点说,是因为皇帝毕竟还要点脸,直接出来跟文官杠上,活着的时候虽然未必多怕文官集团,但一来事情未必好办,二来今后死了肯定没个好评价。于是聪明的皇帝就会选择推出宦官来做炮灰,譬如朱由校。

    当然,嘉靖的手法更高明一点,他认识到最坚固的堡垒要从内部攻克,因此不用宦官,而用张璁、严嵩之类。按照嘉靖的看法,我没用宦官,你们总不能黑我了吧?

    他还是天真了,只要你是伸张皇权,让大部分文官利益受损,死后名声都好不到哪去,甚至嘉靖还没死就被海瑞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这些事情高务实虽然都知道,却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他自己很清楚,他将来要做的事情,皇帝未必高兴,文官集团也未必多满意,但为了大明或者说汉人皇朝能够维系下去,这些事情他必须去做,只是手段必须高明、必须一步步来,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皇权必然要慢慢受到限制,不能是一个靠血缘继承权力的人对天下大事一言而决;文官集团也一定得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不能一毛不拔,当然高务实会尽量给他们开辟新的财源,就好比后世的思路,做大蛋糕然后再讨论怎么分配。

    至于武将的地位是不是需要提高之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高务实还是知道抓大放小、集中精力保障重点工程的。

    所以归根结底,高务实是想让自己取代当年严嵩的位置,但却尽量避免严嵩的骂名——这当然是很难很难的事,甚至搞不好会难如登天。

    可是如果没有挑战,我穿越过来搞毛线的?我又不是个穿越回来只为谈一场恋爱的琼瑶小说受害者。

    不过,管他权宦如刘瑾、魏忠贤,还是权臣如严嵩、张居正,实际上地位都不稳固,因为他们的权力只是来自于权力体系内部,而权力体系内部说到底,处于最高位的是皇帝。无论宦官也好、权臣也罢,其权力实际上都是借用皇权。

    而高务实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是打算悄然打造班底,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强大到无人敢于轻视,无人敢于妄动,这时候却又还坐在权力体系中仅次于皇帝的高位……

    万丈悬崖走钢丝,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神摇曳,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班底分很多种,实力也是。

    在高务实看来,实力是分很多种的。

    如严嵩一般,靠着随时揣度皇帝的心思,凡事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事事妥帖,不惧人言,这是实力。

    如徐阶一般,靠着隐忍多年,笼络党羽,广结言路,明明也曾同流合污,最终却能摘尽洗白,反而一时威望无两,海内称善,这是实力。

    如高拱一般,靠着皇帝学生对他的无双圣眷,即便不做首辅,也是实际上的首辅,门生弟子宁死不叛,这是实力。

    如张居正一般,靠着内外勾结、太后依赖,让皇帝都深惧于一句“使张先生闻,奈何?”,这是实力。

    如叶向高一般,靠着……好吧,靠着甭管什么乌七八糟的理由,反正人家能独相七年,那就也能算是实力。

    可是这些实力,真的算是实力么?或者说,这些实力,算是硬实力么?

    不是,这些都不算。

    什么叫硬实力?除了你,这个首辅谁上都是白搭,那才叫硬实力!

    按理说这个情况在大明来说,根本就是天荒夜谈——没有你张屠夫,皇帝老子就非得吃带毛猪了?换一个首辅,这天下就不能正常运转,日升月落就要中止了?

    这种情况在某些时候其实有过,譬如当年周公旦,那是众望所归,天下归心,无可替代;又譬如当年曹操,那是兵雄天下,势压群雄,也无可替代。

    可是,那都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情况下才出现的异常现象,看起来都不是大明眼下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当年朱元璋设计的这个体制,朝廷内部有人想要威胁皇权,看起来并无可能。

    除非天下大乱,到了崇祯拿左良玉没辙的那种地步——可左良玉毕竟也只是明为明臣、实为割据,并没有顺势混个首辅,书批四海、乾坤我断呀!

    所以高务实想拥有这种实力,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他却是真真正正朝着这个目标在奋斗。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就没法改变大明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达到他理想中帝国体制下的最佳制度。

    当初高务实看明史,看到有人说明朝的内阁制度已经是皿煮政治的前身。

    前身不前身高务实不在乎,也不想去深究,因为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反正在他看来,最终也没有看到大明出现过什么皿煮——哪怕灭亡之时。

    内阁制度就表示皿煮了?

    只要代表皇权的司礼监没有批红,你内阁的票拟就不过是草纸一张,能当做行政法令实施半个字么?

    历史上万历皇帝因为国本之争跟文官集团玩起了僵持战,众多官职缺员之后,内阁和吏部等部门推荐继任者,票拟什么的到了皇帝那里,万历就挑几个缺了人确实会出大事的批准一下,大多数空了的官职继任不做批准,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些职务一空多年。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从制度上来说,这些官员的任免,最终且唯一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吏部也好、兵部也罢,乃至内阁,都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免权。这个职务的前任官员如果病死了,而皇帝没有批复同意内阁或者吏部、兵部的推荐,那就只能空着,空到他有心情批复同意为止。

    朝臣入阁需要廷推就是皿煮了?

    天真!皇帝若不同意,你廷推他一百次,他也入不了阁。更何况,还有一种叫做“奉特旨”入阁的途径。这就仿佛后世写代码,人家朱元璋早就留下了这样的“底层漏洞”。

    廷推出来的阁相,可以被皇帝否决;皇帝特旨任命的阁相,大臣却不能用廷推否决。

    《明史·徐有贞》记载“俄诸门毕启,有贞出号于众曰‘太上皇复位矣!’趣入贺。即日命有贞兼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明英宗复位的当天,就命徐有贞入阁,这来得及廷推吗?明显不可能,只能是特旨入阁。

    《明史·张鏓》传记载“鏓积怒廷臣,日谋报复”。张璁这样一个在大议礼风潮当中和满朝大臣对着顶牛的人,官场士林声望早已掉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如果指望廷推入阁,那很明显就是在做梦。可是他在嘉靖六年还真的就入阁了,怎么入阁的?嘉靖特旨任命。

    再退一步说,就算入阁了又怎样?你就是内阁首辅,如果某件事皇帝不同意,你还能逼着皇帝同意?内阁阁臣,哪怕是首辅,“逼迫”皇帝的手段说到最极致,也不过就是以辞职相威胁,有半点主动权吗?没有。远的不说,徐阶不就是试探着上了一封请辞奏章,结果被已经看他不顺眼了的隆庆皇帝直接批准,结果就只能目瞪口呆的打起包袱回松江老家了?

    这还算轻的,重的就更不要说了。人家皇帝要是真看你不顺眼到了极点,哪怕你是内阁首辅,皇帝也能直接一道旨意罢了你的官,让你滚蛋走人。更有甚者,抄家杀头也不在话下——你说你是重臣廷推入阁的?那有什么用,我皇帝天下至尊,还杀不得你了?

    说到底,文官能制约皇帝的,无非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名,根本没有半点强制性的约束力。如果这位皇帝一狠心,老子不要这个狗屁名声了,你文官集团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这就好比隆庆想回裕邸怀下旧都能被顶回去,而正德偏偏就能下江南游龙戏凤,上边关领兵杀虏。

    差别在哪?不过是隆庆受过高拱的圣学教育,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而正德少年登基,率性而为,面子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完全没有“好玩”重要罢了。

    因此可以这么说,大明的皇帝,他的确可以不管太多事,因为内阁确实能够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皇帝只需要交待司礼监一句“凡内阁票拟,照例批红”,就基本可以万事大吉的去当个自由自在的甩手掌柜。

    可问题在于,如果皇帝要管事,没人任何人能阻止他去管,而且他的确什么都能管——只要他豁得出去脸面就行。就好比崇祯朝,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谁能限制他了?

    然而狠就狠在,这位爷虽然的确是个有心要励精图治的皇帝,也非常难得的能够做到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可当政的能力实在一塌糊涂。明明天启朝已经有了慢慢扳回局面的趋势,野猪皮在封锁之下自己快把自己作死了,国内流寇也日渐势蹙,可惜崇祯上台了,在他的带领下,野猪皮和流寇不仅都缓过了气,还齐心协力把大明摁死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想要治好大明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高务实必须掌握操、莽一样的大权才行。没有这样的大权,就算能“治标”一时,也不过做个加强版的张居正,给大明多续几年命罢了,有什么用?但凡再出一个崇祯那样的圣君,甚至比崇祯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圣君更糟糕的皇帝,大明还是要嗝屁。

    因此高务实心目中的实力,说到底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反对我的意志!

    至于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实力,却最终并不想谋朝篡位,这会不会最后害死自己乃至自己将来的子孙后代、门生党羽,他当然也是有计较的。

    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的高务实,还是要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来走。

    在他的计划当中,目前有至少三件事需要办:

    首先还是确保高拱不倒。隆庆皇帝能活多久不是高务实能控制的,这位皇帝虽然很可能是被后世的学者们小瞧了政治手腕的大智若愚之人,但他作为后宫小蜜蜂,身体方面估计还是要坏,而且这事儿,去劝他多半也没什么效果。

    那么就要做最坏的假设,如果隆庆还是在历史上的时间点驾崩,那么赶紧拉近与太子的关系就很重要了。但太子即便继位,早期也没有实权,至少前十年都很难主掌大事,所以这段时间里实际上代表皇权的是李贵妃,如果还能搭上李贵妃的线就更好。

    只是问题在于很难直接跟李贵妃接触上,高务实靠着说动高拱推动“太子玩伴”事件,其中创造了一个跟李贵妃见上一面的机会,到时候还要看自己的发挥和李贵妃的反应再做计较。另外就是早已计划好的拉拢李贵妃家人,尤其是拉拢其生父李伟的计划。

    这个计划原本没有考虑到张四维,但那天在张四维家中遇到李伟才让高务实想起来,历史上张四维跟李伟关系不错,这倒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点,有了这层关系,自己想跟李伟联系就方便了不少,至少不会显得过于突兀。不过前提很明显,对于这个贪财又无能的家伙,自己必须能拿出让他动心的条件才行,而且最好是在隆庆驾崩之前——如果太子登基、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李伟这边的身价肯定水涨船高,拉拢起来就更费成本了。

    至于冯保,他已经有密会张居正的事情发生,虽然张居正因为自身所处的状况,还没有同意与冯保联手,但高务实对此还一无所知。高务实目前对冯保的态度仍然处在“如果能拉拢,还是以拉拢为上,万一不能拉拢,再想办法搞掉”这个思路上。具体则要看自己接下来的“成名”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如果顺利,则能获得每日进宫与太子相伴读书的机会,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冯保的优势无非是两点:他是李贵妃的亲信,以及他是太子的大伴。倘若自己能搞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冯保对自己来说就算不上威胁,要说生杀予夺那可能夸张了点,但也的确不用怕他什么;但倘若自己搞不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对于冯保就得小心着些,能拉拢尽量拉拢,不能拉拢就只能想方设法除掉了。

    一贯希望万事谋定而后动的高务实甚至已经做出一个备用计划:如果冯保被证明是威胁而不是助力,高务实将全力说动高拱,拼着李贵妃的不满,也要趁隆庆还在位的时候把冯保给弄死。高拱现在真要这么做,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毕竟,他除了自己拥有天字头一号的圣眷之外,在内廷里其实也有帮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本身就是他推荐上去的,而且此人没什么大本事,其人对高拱既感激又畏惧,只要高拱明确表示要摁死冯保,孟冲肯定不敢不卖力。

    再说了,冯保跟他本身就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个威胁,弄死他有何不可?反正有高阁老在,他冯保再横还横得过当年徐阶?隆庆朝得罪谁也别得罪高胡子。

    以上这只是在朝廷里必须做的准备。

    其次要做的,是养望。养望不比养膘,不是整天呆在家里读书就够了的,这年头也不流行窝在深山老林里面装隐士了,一般来说对于高务实这种年龄和身份的人来讲,只有两个比较好的思路。

    第一个思路是多走动。当然走动不是指在家逛花园,更不是每天出去欺男霸女吃花酒,这不是走文官路线的高务实能干的,哪怕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干其实也蛮有意思,颇有点蠢蠢欲动,但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还是只能忍痛放弃。

    走动的意思是在京城士林之中多出现,多和京城士林中人搞好关系,打响名头。只是高务实考虑到,一来这很费时间、费精力、费金钱,毕竟你得一场不落的参加各种诗会、踏青等等乱七八糟的活动,二来还得迎合他们的喜好跟他们对对联、赋诗文、赏书画、品文宝、论时政、谈养性,说不准还会被叫去参加一些讲学……

    倒不是高务实不会这些玩意儿,或者附和不来,只是的确兴趣不大,而且太过于浪费时间,更别说他们高家乃是实学大家,他干这些事情多了,回家估计就要被高拱教训,未免有坐歪了屁股之嫌。

    那就只能考虑第二思路。第二个思路有个词可以形容:言扬行举。衍申意思就是说一些震动天下的名言警句,或者做一些万众称善的事情。

    高务实决定两者一起办,说和做合并在一起——就看这波为了入宫成为太子伴读所准备的骚操作了。

    最后要做的就是培养个人势力。官场上的个人势力高务实还不着急培养,基本处于“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着急”的状态。譬如这次刘显父子的事情,刘显的事情办好之后,多半应该就能算做“高党”的外围分子,跟马芳、赵岢他们差不多——别看他们在外头被称为高拱嫡系,但武臣再如何嫡系,在大明这个政治氛围之下,也只能是外围分子。真正的嫡系肯定还得是高拱的门生弟子,其他哪怕是高拱的同年、同僚之类,一般而言也只能说是政治盟友。

    不过高务实觉得,刘显经过这些年的官场打磨之后,看起来似乎已经学聪明了不少,说不定能看出自己这一波操作所隐含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应该能猜出自己对刘綎的意图。以自己的身份和前途来说,刘显应该不会拒绝让刘綎靠拢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将来在朝廷里头就有了一个武臣班底。

    对于一个以做大文官为目的人来说,多一个靠拢自己的武将,虽然实际上对大局影响可能并不大,但对于眼下其实还是一介布衣的高务实来讲,多少也是一个起步。

    当然,刘綎即便跟高务实亲近,眼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投靠,高务实短期内也用不上刘綎,只能说是提前结个善缘,将来高务实金榜题名进入朝堂,混到一定地位才有好说这些。

    高务实眼下真正在意并且已经在做的培养势力之举,其实正是并不起眼的“买卖”。他的买卖规划很大,现在正在搞的香皂生意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只是当时用以做为赚取第一桶金的手段。不过现在因为意外收获了百里峡这只已经会生金蛋的母鸡,高务实就有些计划打算略微提前了。

    当然,提前归提前,也不是说现在就要跑去建船厂造海船。饭要一口一口吃,造船之类的事情还遥远得很,百年后英国佬造一艘主力战舰的花费换算成银子得几十万两,就算大明造船比英国佬便宜,也明显不是高务实现在吃得消的。

    高务实眼下打算做煤炭生意。这个生意在大明丝毫也不起眼,因为这年月运输不便,煤炭买卖利润微薄得很,而销路也一般——也就冬天买不起木炭的穷人家用来烤个火罢了,连做饭都不合适。

    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想想前世某些比较落后的农村就知道,那些农村人宁可自己出去砍柴烧饭也不用煤,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这年头砍柴基本没人管,只要去远一点的“野山”砍就行了,成本基本为零,可以省钱;二是这年头的煤炭燃料很原始,燃烧效率很低,浪费又很大,虽然价格并不贵,但由于没有蜂窝煤这项利器,用起来仍然不是很划算。

    现在的京师,最穷的人自己砍柴放干了烧;条件稍好一点的才为了省事买煤烧;再好一点的找樵夫买柴烧;上流社会则只烧木炭。

    这样一看就很清楚了,正经烧煤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多。没有市场自然就没有多少人乐意去做这项生意,利润自然也很难上得来,因此也就不起眼。

    所以高务实觉得以百里峡目前可以提供的富余钱财就能把这项买卖干起来。

    然而,高务实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点原因所以费尽心力搞煤炭。煤炭在后世的作用很多,但眼下发展程度太低所以很多方面用不上,但有一个很关键的点是他坚持要开煤矿的根源:炼焦冶铁。

    门头沟的煤矿并不太符合高务实这项需求,但可以用来先期培养一批采矿工人,这一点很重要。高务实不是某些穿越神人,他自问没有能力随便招一批人就能干好所有他脑子里能够提供的事业。

    他前世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哪怕再不起眼的工作,也会有“专业性”这一说,你弄几个进士老爷去扫大街,他们还真不见得能赢得了隔壁六十多岁的王大爷。开矿采煤当然更是如此,这项工作在后世可是专业性非常高的工种,而且危险性也相当不低,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得了的。

    另外高务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历史上但凡矿工起义,麻烦都很是不小,因为这些人生存坏境恶劣,全是干苦力活的,采煤采矿这种事又让他们不得不注重通力合作——这根本就是最好的士兵苗子!

    戚家军里义乌矿工出身的多吧?太平天国起家部队“广西老弟兄”矿工多吧?甚至某个时代日本那支老被拉出来打先锋的熊本师团也是以矿工为底子的。

    为何矿工编成军队实力格外强?

    一是身体健壮,不健壮的干不了矿工;二是习惯组织和纪律约束,下井没规矩的早死了;三是古代下井一次就相当于面临过一次生死,连下井都不怕打仗更是小意思了;四是矿工之间彼此性命相托,这就相当于后世士兵们都知道“不要管你的背后,相信你的战友”一样。

    高务实虽然不打算谋朝篡位,但有鉴于他要干的大事业危险性太过巨大,手底下必须有一支异常可靠的武力存在。这支武力平时一定要不起眼,因为起眼就可能坏事,但关键时刻又要能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矿工就很好啊!尤其是参加过训练的矿工就更好了啊!

    名义?我们怕没贼人盯上,所以平时当做民兵训练一下。

    组织?哦,是的,我们叫工人护矿队,意思是有人敢打劫我们,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干他娘的!

    很好,以大明人的思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个世家大族拉不出一支能打的家丁队伍?哪个百年宗族没有自家的坞堡老寨?同样,开了那么大的私人矿场,又不会有朝廷正规军队帮你守着,万一被打劫了找谁哭去?我当然要自家守着自家田,我乐意让自家矿工多兼一份差事,而且薪水是我发的,碍着你朝廷什么事了?他们打家劫舍了、欺行霸市了?既然没有,你哪那么多废话!

    培养了足够的专业矿工之后,高务实真正看中的煤矿就要开始准备出手拿下了。

    开滦煤矿!

    这个就不用多介绍了,只说一个关键点:开滦煤矿盛产烟煤,其中颇有一部分可以用来炼焦的炼焦煤。

    鉴于开滦煤矿巨大无比的储量,这个“颇有一部分”,就算高务实搞出了炼焦、高炉等技术,并且全天下冶铁炼钢全部改为使用焦炭,其供给眼下的大明全国也是绰绰有余。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种前景想想都觉得爽啊。

    将来他高某人要做的多少事情都跟这个冶铁炼钢有关?要是始终用木炭炼钢,浪费巨大都先不说,光是那点可怜的产量就让高务实翻白眼了。至于说高务实一个文科生搞不出真正高技术的好高炉,那是不假,可他小时候也是老听长辈们说起当年土法炼钢的人,弄点技术含量低一点、环境污染大一点、生产效率差一点的土法炼钢还是能勉力而为的。

    所以高务实这次一回京师,除了忙着准备过两天要在皇宫进行的“表演”之外,还派人去了戚继光和吴兑那里。

    为什么是戚继光和吴兑?因为戚继光是蓟镇总兵,开滦在他的守备范围内,同时高务实还打算用一件小事试探一下戚继光对高拱的态度;至于吴兑,他是“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开滦是他的直接辖区!

    大雪稍歇的皇宫之中,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小老头站在大殿的台阶下,冻得脸色乌青却又不敢多说,只是略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一位宦官。

    那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冯保冯厂公。冯保脸色也不是很健康,略有些发白,但还是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对这小老头道:“国丈勿急,万岁爷爷这段时间因为那几个勋贵子弟的事,被吵得脑仁儿发胀,好容易想出个主意打发外廷那些呱噪之辈,眼下正在和贵妃娘娘交待接下来的安排,怕是还要再说一会儿,咱们就多等等吧。”

    原来这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李贵妃的生父李伟。

    李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右我老头子是个劳碌命,这大冷天的,被派去给景皇帝祭扫不说,回来还得继续吹风挨饿……我说冯公公,我那女儿和外孙近来可好?”

    冯保一脸笑容:“国丈说笑了,能给列祖列宗祭扫,那是何等荣耀?便是李石麓这当朝首辅,也捞不到这样的差事不是?也就国丈爷您,才有这样的资格呀!至于贵妃和太子,您老大可以放心,万岁爷爷子息不茂,二子皆出贵妃,贵妃娘娘在宫中哪能不好?至于太子殿下那就更不用说了,万岁爷爷为了让他开心,那真是绞尽脑汁了!这不,前脚刚把那群勋贵家的孩子打发走,又要从另一批文臣家的孩子里挑选一个出来,陪太子殿下读书。您说,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疼孩子的么?”

    李伟听得一张老脸都笑出了花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有见识,你有见识,难怪我女……呃,难怪贵妃赏识你,我瞧你这个能耐,做个司礼监掌印也是够的。”

    冯保听得面色一黑,强笑道:“承您老谬赞,不过孟掌印毕竟是高先生推荐的……”

    李伟一听高拱,顿时面色一肃,点头道:“哦,那倒是,那倒是,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当然有他的考虑。”

    冯保脸色更黑,心中暗暗鄙夷:真是个废物点心,爷们就提了一句高胡子,瞧把你个老小子吓得,要是高胡子在你面前瞪个眼,只怕你能当场尿一裤子!就冲你这副德性,要不是生了个好女儿,给爷们提鞋都不配。”

    正所谓自己没有的东西,才越发引人向往,同理也可以是“已经失去的东西,才倍加追忆”。有明一朝的宦官,相互之间喜欢自称“爷们”,只是通常不会在正常人面前这般自称,以免遭人耻笑,但心里一定坚持认为自己仍然是个“爷们”,冯保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即便冯保如何看不上李伟,毕竟他是贵妃娘娘的生父,所谓疏不间亲,冯保还是只能附和一二,说了几句高先生既然如此做,必然是自己还缺锻炼之类的屁话。

    两人正说着,大殿门口出来一名宦官,大声道:“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觐见。”

    冯保早就不耐烦和李伟寒暄,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忙道:“国丈,请吧。”

    李伟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进殿。

    之所以李伟等了这么久,是有一点原因的。

    把时间倒退一会儿,当时的殿中,刚刚听皇帝说完明天的各项安排以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李贵妃略微有些抱怨地跟皇帝道:“皇上,臣妾老父年迈,去年十一月才代您祭扫了一次景帝陵,这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又去祭扫,臣妾总觉得……”

    隆庆倒不生气,笑道:“怎么,你心中不忍?还是觉得祭扫景皇帝不光彩?”

    李贵妃略微撅着嘴,不说话。

    隆庆摆摆手道:“不懂了吧,朕得以继承大宝,虽然并无争议,但毕竟不是是以太子身份继位,因此有些名声必须要维持。景帝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李贵妃一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事情的过程臣妾都知道,只是不曾细思。”

    隆庆便笑着道:“我早年时,原本也不曾细思,后来还是听高先生分析过之后,才仔细把那段时间的事情翻来覆去想过——你知道,反正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李贵妃心中一疼,就要出声安慰,道:“皇上……”

    “朕没事。”这次他把自称从“我”换成了“朕”,微微眯起眼睛,道:“当时土木惨败,英宗被俘的恶讯传到北京,京师震恐,人心惶惶。当时瓦刺刀锋势不可挡,挟英宗为奇货频频扣边,边关接连报警,而北京守备空虚,各营精锐,尽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疲卒羸马,户部府库不足十万,两相对比,力量殊悬。”

    隆庆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如果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此时理当册封英宗长子朱见深,但他时值年仅三岁,土木之变后才被册立为皇太子,如当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自无不可,但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百官首先考虑的是拥立一位能消弭战乱、既贤且长的有为之君,因此,英宗之弟朱祁钰成为最有资格的人选。”

    这些情况李贵妃也知道,但她同时也知道,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重要的事情肯定还在后头,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不打岔。

    果然,皇帝继续道:“首先,论年龄名份,他是宣宗的次子,年龄比英宗相差仅一岁,长兄不在,长弟继位,可谓兄终弟及——我的兄长也都不在了。其次,论能力,他在英宗御到亲征时,便被任命留守京师,积累了一些治国经验。土木战败,朝中无人,皇太后又命他监国,诏英宗长子为皇太子后,命其辅佐。因此,八月末,群臣疏请皇太后,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宜立其为皇帝。太后允之,命具仪仆日。”

    “然而此事能成,有赖者二人。一则是太后,二则是于谦。”皇帝幽幽的道:“当时英宗已经失陷敌手,太后懿旨即为正统、大义,而于谦所代表的则是臣民的拥戴……朕自来身体不好,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李贵妃大吃一惊,忙道:“皇上!”

    “你听朕说完。”隆庆平静地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上春秋正盛之类的话,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所以有些话要早点说。朕为何不派别人去祭扫景帝,偏派你父亲?因为他是太子的外公,而你,是太子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