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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务实把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在沿途经过的每一个驿站几乎都下来亲自了解情况,这种举动让与他同行的郭朴看在眼里,一直颇为怀疑。

    以高务实的身份,他不向驿站索贿,这是郭朴可以理解的。不仅不索贿,甚至还出钱打赏补贴沿途驿站,这就更让郭朴感到满意了。虽然打赏的钱也并不多,每一处驿站,平均下来的打赏大概也就二十几两银子,不超过三十两,但由于沿途驿站不少,高务实仍然花掉了四五百两银子。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郭朴当然清楚,但通过高务实上次那篇《生财有大道》,再加上郭朴对高务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亲眼观察之所见,郭朴并不认为高务实是个有钱乱花的主。

    由此,郭朴心中断定:高务实沿途打赏必有所图。

    本来郭朴一开始也觉得高务实只是单纯的邀买人心,毕竟驿站侍候着沿途许多官吏,在驿站的人本身也是普通人,也要跟寻常百姓接触,通过他们的口,既可以让许多官员知道他高侍读的大方,也能让不少百姓知道他高侍读的清廉和仁慈,的确一举两得。

    但这并不能解释每到一处驿站,高务实都会亲自去找驿站里的人聊天这个反常举动。

    再怎么说,高务实的家世摆在这里,他本人现在在士林中的声望也不差,横看竖看都没有必要屈尊降贵去和这些人攀谈——即便有事情要了解,派下人去不行吗?你高侍读手底下带着两百号人呢,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看起来也不是蠢人,这点事还搞不定?

    所以郭朴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经常特意观察高务实的举动,直到有一天,高务实在宣化马驿按照这一路来的惯例与驿站中人交谈之后,一个人在院中凉亭摆着的横案上写写画画,郭朴却忽然出现,问高务实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略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恭恭敬敬将郭朴请进凉亭,指着横案上的一叠文稿告诉他,说自己正在算一道很复杂的数术题。

    郭朴对数术略有了解,但谈不上精专,闻言只是下意识拿起几张稿纸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上头除了偶尔有几个汉字,大部分都是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鬼画桃符”,不仅愣了一愣,问高务实这是写的什么文字。

    高务实自然又把阿拉伯数字的事情以讹传讹地给郭朴说了一次,然后才告诉他说,自己是在计算目前大明全国驿站的大概花费和维持运行所实际需要的成本。

    郭朴先是一怔,继而吃了一惊,问道:“你要整肃驿站?”

    高务实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你瞧人家这遣词——整肃!这词用得多么专业。

    如果在明朝说“改革”,大家其实都听得懂,但一般不会这么用,通常会用“变法”来代替,但事实上,“变法”在古代社会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宣之于口的词。

    历史上无论高拱也好,还是后来的张居正也罢,都很排斥这个词——是不是真心排斥不好说,但至少在口中86小说,都是很排斥的。

    因为“遵祖制”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很重要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遵祖制”就是彰显自己法理的依据,如果大家都不遵祖制,那么皇帝何以继承先皇基业?

    所以,这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原则性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拗相公王安石一样,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么要命的话来的。

    即便高务实其实非常欣赏这三句话,非常钦佩王安石这种大无畏的改革精神,但他却不敢轻易效仿——至少现在,借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都是不敢的。

    就他现在这点名望,敢跟当年的王安石相提并论?提鞋都差了十条街。更何况大明的政治环境和宋朝也大有不同,别的都先不说,起码宋朝的皇帝老子可不兴当庭杖毙大臣。

    大明呢?只要皇帝不在乎颜面和身后名,说杖毙也就杖毙了。

    因此在大明搞改革,有一条麻烦就在于不管你怎么改,都得找个理由出来,说我这其实不是“变法”,只是纠正一下,实际上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祖宗的本意……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因此郭朴很讲究的用了一个中性甚至略带褒义的词:整肃。

    既然是整肃,那就是说不改动祖宗的设置,只是纠正驿站在这么多年的运行中所积累的问题,那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甚至因为这个词联想到了“整风运动”,心里蠢蠢欲动了一下,又强行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还没资格搞这么大的动静。

    当下高务实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思考快速但全面的介绍了一下。

    郭朴一开始听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毕竟驿站系统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这一点是许多朝臣都有共同担忧的,高务实是怎么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并不重要,也许只是听高拱提起过呢?

    但越是听到后头,郭朴的脸色便越是严肃起来,因为他发现,高务实绝非一时兴起。

    高务实在介绍当中,不仅详细的讲述了驿站系统的实际情况——这都是他这一路亲自打探而来的——还认真的分析了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最后才逐条逐条的解释他思考出来的解决办法。

    郭朴全程除了在某些地方出言询问详细之外,没有一言打岔,直到高务实讲完,他才很是满意地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肃卿之风,甚至比他还要细致入微。看来你虽然有些算计过甚,但这种算计过甚的风格,如果用对了方向,却也是极有益处的。”

    高务实口称不敢当。

    郭朴摆了摆手,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就算让我来,也不见得比你考虑得更详细了。不过,你这个计算结果究竟算出来了没有,如果朝廷真按你计划中这样改……呃,整肃的话,会不会为朝廷增加开支,以至于无力负担?”

    高务实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会。”

    郭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前次在大同时,已经上疏过一次,这次我看也可以再次上疏——虽然你现在不是钦差了,但好歹也是挂名在翰林院的,在我大明,没人敢说翰林学官没有上疏的资格。这道疏文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纾驿路疏》。”

    “听说小高卿家明日便要回京了,朕忽然想起,内阁那边前两日拟定的封赏之中,似乎漏了小高卿家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隆庆帝在一张竹木凉椅上半躺着,闭着眼睛,语气悠闲地问道。

    孟冲、冯保、陈洪三人都在他身前伺候着,听了这话,冯保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翻,却又立刻耷拉下来,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洪瞥了一眼孟冲和冯保二人,也把目光一垂,眼观鼻鼻观心。

    孟冲倒是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答道:“万岁爷爷有所不知,因李先生告了病假,眼下内阁是高先生执笔,咱们内廷倒是和高先生说过高侍读于封贡有大功,不过高先生只是代高侍读谢了圣恩,但却说什么也不肯把高侍读的名字添进来,臣等也是无法。”

    隆庆连眼皮都没抬,就说道:“嗯,既然高先生不肯,朕也不好勉强……你去和太子说一声,就说高侍读要回京了。另外告诉太子,就说高侍读此次回去新郑考试,连中小三元,才冠河南,只是因为今年没有乡试,所以没法再考,但他的才学想必就算翰林学官也可居之不疑,再加上此前在俺答封贡一事中高侍读立有大功,朕以为当赏——小高卿家是太子近臣,你问一下,看太子想怎么赏。”

    冯保目光一凝,悄悄瞥了隆庆帝一眼,只见皇帝仍然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又把目光朝孟冲转去,则见孟冲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冯保心中冷哼一声,暗骂:高氏之阉奴!待咱爷们妙计得成,有你哭的时候。

    隆庆又问了些朝中大事,便将他们三人打发走。孟冲急着去找太子,一个人先行离去,而冯保却在出了殿门之后,便小声叫住陈洪。

    陈洪本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当初也是高拱推荐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被贬了下来,当时高拱已经在全力应对徐阶一党的攻击,没什么精力去拉他一把,只好吧孟冲推了上去代替陈洪。

    至此,陈洪就与高拱有了些嫌隙,不过倒也没有撕破脸,只是不像之前那么亲密了。在高拱赋闲在家的那段时间里,依靠着隆庆帝的恋旧之情,陈洪又重新爬了起来,再次进入司礼监做了秉笔,不过排名已在冯保以下。

    前不久殷士儋入阁,便是走了陈洪的门路,取到皇帝中旨的,可见陈洪虽然丢了掌印大权,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很重要,非是寻常宦官可比。

    但不管怎么说,陈洪人前人后还是一副与高拱更亲近的模样,冯保却不是内廷中的“高党”,因此冯保主动叫住他,还是让陈洪颇为诧异。

    “冯督公有何见教?”陈洪皮笑肉不笑地道:“咱爷们手头可还有些事要办的……”

    陈洪没出事之前,一直都在隆庆帝身边伺候,说起来地位可不比冯保低,甚至可以说还略胜一筹,现在也是圣眷未衰,是以在面对冯保的时候绝无半分敬意。

    “陈公,如今高氏伯侄圣眷无双,高先生不必说了,便是那位小高先生,看来也是简在帝心,但陈公如今对这二位却似乎并不亲近呀?还有,前次殷先生入阁之事,只怕高先生心里未必高兴……莫非陈公对孟掌印已经如此服服帖帖了?”

    陈洪眯起眼睛,看了冯保一眼,语气转冷:“我与孟掌印是多年老友,冯督公莫非不知道?”

    “陈公当孟掌印是老友,却不知道孟掌印是否也当陈公是老友?倘是,则冯某有一事不解,望陈公解惑。”冯保面带微笑,丝毫不怒。

    陈洪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说。”

    冯保道:“孟掌印已是内廷第一人,但只要事关二高,必亲自过问,譬如今日之事,不过是去问一声小爷想怎么赏赐高侍读,孟掌印也要亲自跑一趟……”

    “那又如何?”陈洪皱着眉头:“他是高先是推荐的,关心一下高侍读,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关心一下自无不可,不过这事让他一个掌印亲自去跑一趟,难道真有必要?何况他既然有高先生站在背后,地位稳固得很,陈公你现在却正处于需要外廷支援之时,孟掌印既是陈公老友,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让给陈公来办,也好让高先生不至于计较殷先生入阁这样的小事……陈公以为然否?”

    陈洪目光一闪,沉吟起来,却不说话了。

    隆庆朝第一重臣只有高拱!这一点陈洪自然知道,他当然也希望和高拱维持最为亲密的关系,只是殷士儋那件事……人家殷士儋舍得花钱啊,自己前次出事,前前后后可是花了不少钱才摆平的,不得找机会补回来么?

    可殷士儋跟高拱却不太对付,这有些出乎陈洪的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殷士儋入阁之后能够看清形势,不去和高拱作对,谁知道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这可就很不妙了,现在赵贞吉滚蛋了,李春芳只怕也滚蛋在即,殷士儋居然敢跟高拱别苗头,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陈洪不禁有些后悔:咱爷们这次是不是欠考虑了些?

    转念想起冯保的话,就觉得颇有道理了:我既然恶了高胡子,你孟冲就该主动给我调解调解啊,这种帮高务实请赏的事,归根结底不也是示好高拱?你怎么就不让我去呢?

    冯保却不着急,也不等陈洪回答,拱手告辞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孟冲去见了太子,按照隆庆的吩咐把事情说了一说,太子顿时开心起来,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以高侍读的学问拿个秀才易如反掌,果然,他就连取三案首,没给我丢脸。”

    想了想,又问道:“皇上要我赏他?”

    孟冲说是,并且把刚才的情况仔细说给了朱翊钧听。

    朱翊钧听罢,想了想,道:“功倒是大功,不过高侍读学问虽好,毕竟还没有金榜题名,若是去掉‘假’字,恐怕还是有人不服……”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略微有些迟疑地道:“这样吧,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儿臣的意思是,高务实以原官兼詹事府职,假左谕德,另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请皇上圣裁。”

    隆庆帝听了孟冲的转述,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句话作为评价:“太子这一年来的观政,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嘛。”

    的确很有意义,因为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赏赐完全遵循了之前隆庆的风格:

    首先是只升学官或者东宫官,并且一律在开头加一个“假”字,类似于“临时”之意,这样可以避免争议。

    此外,他也没有忘记,赏赐的另一层意思是“许你人前显贵”,所以又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前次高务实获赏大红纻丝斗牛服,但他马上就回原籍考试去了,没来得及在京师“人前显贵”一把,这次倒好,直接从斗牛再升一级,到了飞鱼服。

    所谓“飞鱼”其实是尾巴像鱼尾的四爪龙,“斗牛”是直角的四爪龙,“麒麟”是牛蹄龙形的动物(另外提一句,麒麟服有两种,明朝公侯伯爵和驸马身穿的红色常服,胸前和背后有麒麟补子,但其中的麒麟是寻常的兽类形象,而与龙形的“麒麟服”不同)。有四爪而不做其他变形的龙,则被称为“蟒”。

    绣有这四种图案的袍服称为蟒衣、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它们不在品官的官服制度之内,而是属于赐服,等级极高,一般只有皇帝赏赐或奏请批准之后才能穿着。

    赐服通常采用云缎、闪缎、云绢、纱、罗等高级衣料,通常以大红为底色,但也有青、蓝、紫、沉香等颜色,用以区分高低——红为朱,是以在明代,大红的档次最高。这些赐服采用织金、妆花等复杂工艺,胸前为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大体来说,蟒衣是等级最高的赐服,之后依次是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

    要注意的是,大红纻丝飞鱼服不同于一般锦衣卫的飞鱼服,最起码颜色就不同——大红色的飞鱼服,即便是在锦衣卫,也只有正三品以上堂官可以穿戴。

    然而问题是,锦衣卫的正式官阶品级中,正三品就是指挥使了。在指挥使上面,按例还有都督和都督同知,但是多数情况下,都督和都督同知都是虚衔,只有像嘉靖朝的陆炳、现在的朱希孝这一类本身就是皇帝亲信的都督,才能真正掌握锦衣卫,否则的话,锦衣卫的实际一把手其实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非要强行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好比后世某教育集团下有个学校,这个学校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集团董事长很可能兼任该校校长,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都督,但他不会去直接管理这个学校,真正管理学校的是该校的常务副校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嘉靖、隆庆年间,虽然赐服渐多,但也只有六部大臣及出镇视师的大帅才有被赏赐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除此之外,即便是皇帝非常赞赏的日讲官(学官),最多也就赐个大红纻丝斗牛服。

    所以,朱翊钧的这两个赏赐,从名头上来说,升官更实际,因为他原本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而现在是正五品的詹事府左谕德(假),这是明确的提级。但问题在于,翰林学官或者东宫官虽然都是清贵官,可是前头加了这个“假”字,意义就不那么大了,也就是好听一点,从高侍读升格到了高谕德。

    但这件衣服却不同,如果没有赐服,高务实此前进宫伴读,穿的只是青色常服,打白鹇补子(也就是按从五品算)。就这还是皇帝破格准许的,否则他由于实际上不算品衔,别说青袍了,绿袍都混不上,只能穿便装,那就太丢份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直接一跃而穿大红纻丝飞鱼服,便是在飞鱼服泛滥的皇宫之中(因为内宦大多都赐飞鱼纹),也因为这个“大红”二字,显得足够尊贵。

    隆庆之所以高兴,就是因为朱翊钧的这个封赏足够聪明:

    官可以慢慢升,因为高务实年纪还小,哪怕是“假”官,也要慢慢来,要注意影响。

    赐服却要显示出皇家的厚爱,要让高务实伯侄二人都感受到皇帝父子对他们的信重,而且赐服属于皇帝不可动摇的权威,哪怕文官们再不满意,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单纯的“恩”,而“恩出于上”,不容臣下置喙。

    次日,高务实抵京。

    虽然当时已经到了中午,但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一惯风格,连家都不回,而直接去皇宫销假。郭朴那边不用担心,他已经提前向郭朴告了罪,郭朴不仅不怪罪,反而很是满意他的这种态度。

    而高拱当然知道郭朴是与高务实同行而来的,早已安排了人去迎接。高务实既然先不回家,那就先接郭朴到府一叙,也是一样。

    听说高务实家都没回,先进宫来销假,“小蜜蜂”隆庆帝也难得的从后宫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亲自摆驾钟粹宫,与太子一同接见高务实。

    其实这是隆庆和朱翊钧父子俩昨天就约定好了的,当然实际上是隆庆的决定,朱翊钧只是表示同意——在接见中,由朱翊钧提出这次高务实在俺答封贡一事中的功绩,并以太子身份向皇帝为高务实请赏。

    然后皇帝便乐呵呵地表示“的确该赏”,但又略作为难的说,内阁认为小高爱卿毕竟年纪尚幼,未曾上过金榜,不好多加赏赐,如之奈何?

    高务实一听,果然立刻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说自己只是尽了一点人臣本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便皇上、太子错爱,认为为臣多少有些微末之功,为臣也觉得不足以加赏,请皇上、太子收回成命。

    他这么一说完,朱翊钧就不干了,例数高务实自从出任太子伴读以来的各种功劳,前前后后居然数出八条之多,十分固执地非要皇帝赏赐。

    隆庆便“拗不过太子”,沉吟了片刻,问太子对此有何主张。

    太子自然立刻把昨天父子二人定好的赏赐提了出来,隆庆“万分纠结”地思索了半晌,才苦笑着道:“朕实不忍拂了太子爱护近臣之美意,此事……便准了吧。”

    高务实再三推辞不得,只好三呼万岁谢恩,又三呼千岁谢恩,规规矩矩地模样,让皇帝父子二人笑意盈盈。

    高务实自己心中也颇为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只怕便只有身为太子大伴的冯保了,可即便是他,此刻也是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满。

    隆庆五年,五月二十二,俺答封贡一事取得圆满成功。边臣回禀朝廷,说俺答已经于四月十三当着右翼蒙古诸部首领及数十万部众之面盟誓。

    于是大明天使取天子诏,封俺答为顺义王,改其所居之城名曰归化;昆都力、辛爱等皆授官;封把汉那吉昭勇将军,指挥使如故。

    俺答率诸部受诏甚恭,遣使贡马,执赵全余党以献大明。帝嘉其诚,赐金币。又杂采崇古及廷臣议,赐王印,给食用,加抚赏,惟贡使不听入京。

    河套吉能亦如约请命。因为事在陕西,内阁命总督王之诰议定上疏。王之诰希望下诏给吉能,要求他先有一两年不犯边,才许封贡。

    崇古复上疏曰:“俺答、吉能亲为叔侄,首尾相应。今收其叔而纵其侄,锢其首而舒其臂,俺答必呼吉能之众就市河东宣、大;商贩不能给,而吉能纠俺答扰陕西,四镇之忧方大矣。”

    隆庆认为有理,能封俺答就能封吉能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于是亦授吉能都督同知。

    事毕,王崇古乃广召商贩,听令贸易。布帛、菽粟、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因收其税以充犒赏。其大小部长则官给金缯,岁市马各有数。崇古仍岁诣弘赐堡宣谕威德。诸部罗拜,无敢哗者。

    自此边境安宁,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之地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之有七。皇帝下诏,王崇古进太子太保。

    既然封贡事已全定,皇帝便准备大赏群臣,从中枢到宣大三镇地方,凡此前赞同封贡者,几乎人人有份。

    但就在此时,内阁首辅李春芳却再次上疏,以病乞休。隆庆立刻派出太医上门看望,太医诊治之后回禀皇帝,言:“元辅气郁心结,咳喘不定,确需安养。”

    其实早在今年二月,李春芳就上疏“以疾乞休”,但是皇帝没同意,并遣太医官诊视。

    四月,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等论李春芳“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因缘为弟改官,冒恩非分,且言其父居家不检,春芳不能辞责。”

    皇帝看了之后“大怒”,切责道:“祯等轻率妄言,诽谤辅臣,有失国体,姑贷其罪。”李春芳则当即上疏申辩乞休,此为二次乞休。

    从王祯所言“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来看,事指三年三月春芳以二疏求去,此时高拱尚未还阁,那一次其实是被张居正一句话逼的,后来才有李春芳暗中发力,让赵贞吉入阁跟张居正打擂的事,只不过张居正也不是善茬,很快又把高拱起复了回来,搞得李春芳、赵贞吉最终败北。

    其实,李春芳之所以求去,的确是形势所迫,一则是因为赵贞吉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李春芳失了盟友,二则是高拱复政虽只一年有余,却取得了李春芳这几年根本无法比拟的重大成就。

    按照史书的记载:“高决策定贡市,合七镇为一,岁省边费百余万。招安国亨出就理,尽平两广诸蛮。一时经略,慷慨直任,皆有成功。然兴化不胜迫,辞位去,高居首。”

    也就是说,盟友尽失的李春芳自己对比了一下他和高拱的政绩,实在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干这个首辅了,只好请辞,所以这一次不仅言辞恳切,而且的确是真的把自己郁闷得生病了。

    这么一来,隆庆就好办了。当然,面子上隆庆帝还是表现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在“无奈之下”,才于五月二十四日下诏同意李春芳请辞,而且临时给李春芳加了柱国——这是历史上没有的。

    五月二十五,李春芳离京回兴化,高拱率内阁及诸部大批官员礼送李春芳返乡。

    五月二十六,隆庆帝正式下诏,大赏群臣:

    高拱加柱国,晋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仍少傅,兼晋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

    殷士儋晋少保、武英殿大学士;

    ……

    至于高务实,他是个例外,提前好几天已经先得了赏赐,这一次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他正在趁朝中上下都忙着受赏的空闲,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譬如会见提前来到京师,一直等着向他汇报这半年来工作进展的高国彦、高小壮、高陌、曹淦、韦希旻等人。

    不过这些业务上的事情纷杂得很,倒也不必一一详述,总之高务实先了解了这半年来的情况,又根据这些情况,结合此前早已定下的计划,重新给他们确定了新的任务。

    高国彦那边不必多说什么,仍然是继续做好财务监督,顺带的开始试验高务实曾经跟他提过的“财务预算”做法。

    高小壮调到开平之后,这半年来已经基本把底子打好,开始小规模炼钢冶铁,只是目前由于军械私营的事没有办妥,精钢制品就算制造出来也没地方销售,所以暂时还是以冶铁为主。

    高务实给他的任务是提前预制枪管,至于冶铁的产品,可以先主要作为农具打造,销路问题好办——光卫所屯田兵一年要换的农具就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还有民间?高务实让高小壮自己负责民间业务的扩展,至于卫所方面,等他和那群勋贵们交流之后再说。

    高陌这边主要管着武装家丁,按照高务实的计划,现在骑丁、步丁都被分成了几个部分,免得聚集在一起人数太过惊人。眼下高务实的骑丁全员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两千,本来按理说是很大一笔负担,好在这些骑丁本身也是创造利润的——曹淦的京华商队出行主要靠骑丁护卫。

    这还不算,高陌甚至已经按照高务实离京前的交待,和一些北地大商达成了协议,当他们需要中转大量物资,尤其是贵重物资之时,可以请京华商队的骑丁护卫。至于价格嘛……倒是不便宜,但好在高家骑丁威名赫赫,在草原上都是横行无忌的所在,因此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花这些钱。这么一来,骑丁现在不仅没有成为负担,反而还有盈余。

    而步丁方面就不同了,高陌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告诉高务实,眼下他高谕德麾下的步丁,除了最精锐的约两千人有时候会被那些大商人雇佣作为护卫随商队出行,剩下五六千人都是“只亏钱不赚钱”的状态,目前算起来,这些人一年可能要耗费二十一万两白银!

    高务实也愣住了,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面对高务实的吃惊,高陌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按照大少爷回乡前的交待,现在京西煤矿、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都在矿工之中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挑选精壮作为护矿队,这里就是差不多六千人了,另外的都是以前家丁护卫队扩编而来,也就是正经的家丁护卫团。”

    高务实诧异道:“家丁护卫团我知道,但是三个护矿队的规模已经到了六千人?那我们京郊三大矿区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有六万人了?高小壮手头有这么多现钱可以养得起他们吗?”

    高陌笑道:“还不是大少爷说了现在不需要他的利润业绩,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扩张?不过大少爷,说到这个小的不得不提一下,现在咱们的利润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京华香皂、京华商队和京师蜂窝煤,按理说利润确实很高,但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其利润有一小部分被分红,包括勋贵们和各级部下,另外的一大半全都投入到开平两矿去了……”

    他说着,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又道:“现在大少爷又在河南投入很大,天津港估计也要花掉三十余万,这样的话,继续在这六千护矿队上投入,只怕力有不逮。”

    高务实沉吟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河南那边的煤矿和铁矿规模都不算特别大,投资数额有限,加上还有之前香皂的收入可以顶一顶,问题不大。

    真正的大投入其实是卫辉的流民安置,虽然他玩了一手堪比后世房产开发商囤地的“囤矿加囤人”,但在投产之前都是实打实的花钱,而且是花钱如流水。不光借来的三十万两顶不了多久,后续还要继续投入维持,真正有产出最起码也得到明年,而要收支平衡的话,那更慢,再快也得后年了。

    这就跟后世投资重工业一样,虽然后期“钱景”看好,但前期的投资却是很吓人的,没有雄厚的实力根本玩不了。

    高务实之所以敢一开口就借三十万两巨资,也是觉得自己实力足够雄厚,但现在看来,自己扩张还是太快,现在居然有点资金链紧张了。

    砍项目?

    高务实下意识摇了摇头:最好不要,毕竟不管是新郑煤铁,还是卫辉流民安置,亦或者天津商港,都是接下去很重要的项目,前景都很好,以高侍读——不对,以高谕德之贪心,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肯错过的。

    新郑煤铁是他造福乡梓的邀名之举;卫辉流民安置一是邀名,二来还是一个多功能工业区,这里除了煤铁资源齐全之外,还有储量可观的灰岩——这东西是制造水泥的材料,将来会有大用;天津商港更不用说了,明末穿越谁不想开海啊?提前布局港口,那才是一本万利又安全的买卖,只要开海大获成功,但凡是个港口,就是聚宝盆!这能错过,高谕德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不能砍项目,那就只好增加营收了。高务实想了想,增加营收倒也不是不行,确实有办法可以做到。

    比如说现在俺答封贡已经完成,他可以把京华商队的生意进一步拓展,从蓟镇到甘陕,面对的都是右翼蒙古,如今可以全线通商了,那么这一块的收入应该会有大幅增长。

    京华香皂方面,经过这接近一年的“品牌建立和推广期”,如今名头早已打响,南北直隶因为有钱人扎堆,算是主要销售地,河南、辽东算是两个分销地,也还不错。但除此四地之外,哪怕近在咫尺的山西、山东,高务实都还克制着没有肆意铺开,而现在,就到了拓展的时候了。

    不仅是山西、山东,整个黄河流域以及长江流域的中下游,都算交通比较方便的,也可以开始铺开销售。一来是创造新的利润点,二来也可以借机拉拢更多的盟友。

    要注意的是,高务实这里所想的“盟友”,包括但不限于勋贵——勋贵主要聚集地还是在南北二京,而到了地方省份,则肯定要和当地官府、豪强打交道,包括一些大商人,高务实都不介意跟他们合作,不管是分销也好,分红也罢,高谕德绝不小气——什么钱该拿,什么钱该分,高务实心中有数。

    袁世凯有一句极有魄力的话,高务实一直十分欣赏:散天下财与天下人,天下必入我手。

    高务实倒没敢想要天下,但他需要天下更多的人支持他,让他能有足够的威望把改革进行到底,所以这句话差不多也适用。

    “天下人”这个范围太大,高务实也散不了“天下财”,所以他只希望能拉拢一批手中有权有钱的人来帮忙——至少不强烈反对,顺便让民间对他好感大于恶感,也就差不多够了。

    京华香皂现在销售主力是仅次于御贡的一级,分作男女两类,高务实琢磨着,可以考虑再往下铺开一级,以争取更大的销售总额了。

    不过这样一来,考虑到分销方便,恐怕还得在南京或者南京附近再建一处厂子才行,不然运输上面的成本还是略高了一点,影响利润,不太划算。但究竟让谁去,这个还要再想想,要是没有合适的可靠人选,那也只能再等一等,先靠三慎园那边撑一撑。

    蜂窝煤的销售,目前主要是在京师,毕竟这个市场不小,而原料来源又比较近,利润相对有保障。如果要铺开销售,在周边城市的话,估计利润都比较有限,不如先考虑供应军队——不管是京军还是边军,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宣、大、山西三镇没得说,那是高拱在军中的基本盘,蜂窝煤便宜又好用,卖给他们不怕他们会拒绝;蓟辽的话……由于有戚继光在,蓟镇比较好办,辽东那边李成梁刚刚接任了总兵,但高拱跟他不熟,高务实跟他更不熟,一时半会还不好打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有宣府、大同、山西、蓟州四镇的燃料供应生意,蜂窝煤这一块也算是个利润增长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开平、迁西的煤铁,这两“兄弟”,投资是最大的,但创收显然最难,而之所以难,主因就是推动军工私营这件事不好办。

    军工私营……

    高务实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左谕德与侍读学士均是从五品,不过翰林院按制属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而詹事府按制则是教导太子学习理政的机构。虽然这么说起来,似乎翰林院地位更高,但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来说。

    高务实与太子同龄,很明显是皇帝为太子提前培养的辅佐之才,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虽然在大明,能不能真正在将来辅佐太子,首要条件是高务实要能金榜题名,但从《龙文鞭影》问世开始,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表示看好的,再经过这次河南道试,高务实连取小三元,大家通过河南督学衙门公布的高务实考卷来看,也基本认定此子将来高中实在是大概率事件。

    这么一来,高务实这个太子近臣,基本上可以保证来日必是天子近臣,因此现在称呼他为高谕德就反倒比高侍读更好了——更能体现他和太子殿下的特殊关系嘛。

    不过高务实自己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不管是侍读学士还是左谕德,都是临时挂名,又不是实官。

    将来他就算考中进士,照样还是得先争取考中庶吉士,进翰林院干一段时间,打熬资历,依然要从七八品小官做起,现在的这些“假”字打头的官位,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当然了,虚名归虚名,不代表就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有这个临时官职在身,很多布衣白身不能做的事,他就能做。

    譬如上疏。

    隆庆五年六月初二,太子伴读、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上《纾驿路疏》于朝廷,全名为《为遵祖训原意请整肃驿站以纾驿路疏》。

    疏文一开头,就是先吹一波“自古以来”。说我天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的泱泱大国,“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而我大明更是国土广袤,幅员辽阔,“东起朝鲜,南包安南,北距大漠”,甚至南海的“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亦入版图,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而“非命吏置籍,侯尉羁縻者,尚不在此数之列”。——这个数字其实是准确的,但大明朝廷上下恐怕只有他知道得如此确切。

    当然了,也不会有傻子跳出来说他的数据有误,毕竟谁也没去量过。

    然后高务实开始回顾了一下从古自今,各个王朝统治如此广阔疆域的方式,也就是信息传播方式。“修筑烽燧,燃放狼烟;驾马服牛,徒步奔走;整治道路,设置驿站”,诸如此类,不一赘述。

    接着引出主题,说在这千差万别,形态各异的信息传递方式中,驿站所发挥的作用尤为值得重视,他在疏文中说“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又说“置邮传命,如人身血脉,不能一日废也”,可见其在政令上通下达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最后则点明中国历代诸王朝无不以京师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驿道,在其上设置为数众多、功能齐全的驿站,戍有驿卒,以便有效地传递政治、经济、军事等信息。

    疏文接着开始说本朝,说自太祖“混一区寓”后,为巩固统治,以驿站为军国机务最急之事。自登基之日起,便治水、开山、修路、造桥、备马匹、设车船,“置各处水、马驿”。

    马驿是指陆驿,“应用马、驴、车、人夫”邮递,冲要处“或设马八十匹,六十匹,三十匹”,“其余非重要,亦系经行道路,或设马三十匹,十匹,五匹”;

    水驿则以舟船为之,“通行正路,或设船二十只,十五只,十只”,其余分行偏路,“亦设船七只,五只”。可见,根据驿路位置之轻重,行人之多少,水、马驿所役车、船、舟、马多寡不等。驿卒一般是“要路十人,僻路或五人,或四人”。

    然后又说明本朝邮递机构,除驿站外,还有递运所、急递铺,但是比之后二者,驿站不仅遍及腹里,还广泛分布于辽东、甘肃、朵甘、乌斯藏、松藩、四川、云贵、广东等边远地区。至嘉靖二十八年,全国上下各类水、马驿高达一千二百九十五处。

    显而易见,大明驿站“栉比蔓延”,遍布全国各地,可谓水路交通、信息传播的大动脉,也正是由于无处不有的驿站,才铸就全国性的交通网络。

    驿站专职“递送使者,飞报军务,转运军需”,事务繁忙,用途广大,负荷最重,故在沟通各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发挥着巨大的功用。因此,驿站自然而然成为明朝官方信息传播的主要途径。

    说完驿站的重要性以及太祖对驿站的高度重视,高务实笔锋一转,开始说当前的问题。

    高务实疏文中言:“太祖制驿站诸制律,本皆得宜,然时过境迁,百制尽废矣。”

    然后他便开始例举:如本朝驿道,站与站之间一般平均相隔六十至八十里,这是指望驿卒一天所走的路程,这样既能保证迅速往返,又不会导致过度劳累而“马垮人倒”。

    还有,就是由于驿站传递的多为关系国家安全的文书,故驿卒在兵部管辖下工作,而驿传管理条例也相应地载入《大明律》有关刑法的卷目中,以示驿站的重要及驿卒工作的特殊性。

    虽然明律对信使延误时日处罚甚严,但是因洪水阻塞或地址有误而耽搁行程时,信使可免予或减轻处罚。同时,明律严禁官员滥用驿站,责骂、鞭笞驿卒。反之,驿卒如利用驿站牟取私利,要加倍受罚。

    这些制度,既严格,也充分考虑到了合理性和可行性,非常得宜。然而根据高务实“前番回乡,途径数十驿,深入驿站,遍问诸吏,方知其情大谬。”

    高务实不仅一个个举例自己路过的驿站,有多少驿站年久失修,有多少驿站车马不足,有多少驿站驿夫缺额,还特别指出,许多驿卒以公谋私,部分朝廷官员(实际上是绝大部分,高务实没敢说而已)乱用、私用驿站行为屡禁不止,使驿站超负荷运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又导致政情、军情不能及时上达下传,使朝廷的行政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驿路通,则国家强;驿路滞,则国家弱”,因此高务实在疏文中疾呼,邮驿系统的紊乱、无序、衰败是严重违背了太祖祖训之本意的!

    “违背太祖本意。”

    可以说前头的长篇大论,为的都是引出这一论点。因为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这就是做事情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所谓的法理。

    从没有见过哪个后代皇帝去说自家王朝的开国皇帝胡作非为,更不会指着某项开国皇帝定下的制度说“此乱命也,恕不奉诏。”

    如果连祖宗的意愿都可以随意违背,你又凭什么继承祖宗的基业呢?

    因此,祖训这种东西,既可以为官员所用,用以反抗皇帝的乱命;也可以为皇帝所用,用以驳斥臣下的质疑。

    高务实前面说这么多,就是要站稳一个立场:我是依据太祖皇帝创建驿站的本意,来提出以下整肃意见的。

    这里头其实也顺便打了一个伏笔,就是高务实只提“本意”,而不说具体的执行手段。

    那换句话说,只要是顺着太祖皇帝的“本意”,哪怕现在的整肃办法与太祖皇帝当年略有差异,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毕竟时移世易,当前面对的局面和太祖时面对的局面有所不同了嘛!

    接下来高务实在疏文中一共提出了足足八大项、十九小项整肃建议,这里无须一一赘述,只简单的讲下最重要的两条:

    首先,取消驿站向地方征收税款、征发徭役的权力,由地方官府代收一笔驿税,该驿税根据驿站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来定——高务实同时随疏文附上自己根据调查后所制定的税金与驿站实力挂钩对应的表格。

    其次,驿站实际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的监督,一是由朝廷委派专员每年进行至少一次不定期突击检查,二是由当地官府切实督查——因为地方上要把手头的一笔税金交给驿站,所以通常来说不会任由驿站虚报。

    而反过来,驿站也有权在没有拿到或者没有拿足本应获得的驿税时,直接上疏朝廷,弹劾地方主官或各级属官。

    这个设置,是典型的互相监督——对于地方而言,你要花我的钱,那我一定要看见你达到了应有的标准;对于驿站而言,我达到了标准你必须给我钱,不然我就告你!

    官官相护虽然是最常见的操作,但是有一点:这两个“官”之间,须得是利益相关的,至少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才行,不然的话,二虎竞食之下还怎么官官相护?

    当然,高谕德一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官员,他甚至想到:如果地方官和驿站方面取得一致,直接加大对民间的搜刮,然后二一添作五,把多收的钱给瓜分了呢?

    这就要看高务实的第三条了:今后南北两京及各省巡按御史到任及出巡,均将由户部调集精干人员,配给每位巡按御史一个专门的财务小组,人员约莫三到五人,专司清查驿税!

    别看这个直属户部但在地方时只听命于本省巡按御史的财务小组按级别来说很不起眼,预计所用之人不过是些八九品小官。但其实高务实心里清楚,他这步棋,可能是整个《纾驿路疏》里最危险的一步棋。

    最危险,而且没有之一。

    甚至,比收回驿站征税、征发徭役等特权还要危险得多。

    而同时,意义也重大得多。

    因为这是高务实第一次试探性的对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进行修正——尽管这个修正的幅度非常小,动作非常轻微,谨慎得近乎胆怯,但它真正代表的意义,却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突破口。

    只要这条制度能够形成惯例,至少会拥有几个好处:

    其一,是从此之后,地方官府说我这里只能收多少税,于是只缴纳多少税给中枢的局面,就有了质的改变——中枢直接派人查账了,你再敢胡说八道,就是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查税小组”将是一柄高悬于地方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他们都是专门的财务人员,完全不同于原先只有一个天知道懂不懂数术的巡按御史作为挂名的监管者。

    其二,既然要派专人查账,高务实就可以想办法向户部兜售一些新式算法,用以提高行政效率,这既是为将来他掌权之后的财税改革打下基础,也是为将来引入各项科学科技打下基础——数学、物理、化学等学术的发展,哪个不需要培养数术人才?

    先让户部发现自己有机会扩大部权,户部自然会加大对相关人才的培养,到时候高务实又可以在其中暗施手段,夹带私货,利用户部的权势,为将来做一些人才铺垫——任你什么改革,如果手底下的人只会四书五经,总成不了事。要是现在天下官员个个有高国彦的数学水平,他高务实吃多了撑的才去操这个闲心!

    其三,驿税本就是一个地方官府额外获得的税款,现在朝廷交给他们来经手,别管有没有人监督,只要做过官的都知道:事由我办,则权在我手;权在我手,则必有好处。

    最起码,你驿站今后就不能无视我了吧?

    所以这是高务实为了尽量降低地方反对意见而采取的手段,有了这一条兜底,派员监督就好说话了,要不然肯定有人跳出来说监督纯属多此一举云云。

    其四,高务实这是暗中配合了高拱一把。高拱执掌吏部之后,一直提倡不能光用进士而不用举人,因为实际上,举人群体不仅比进士群体大得多,而且举人之中有才干的人也很多,弃之不用殊为可惜。高务实这个办法一旦实行,两京十三省至少就得多出45-75个位置,来安排这些身居八九品的查税小组成员,而这些成员肯定不会挑选进士老爷去干,大概率是从举人中挑选。

    而且,户部也不可能就只用这几十号人,总得还有些旷量,作为随时补充的人手存在,那怎么说也得凑个一两百人吧?这一下就安置了一两百个数术比较靠谱的举人,待他们经过一些年的历练,将来高务实要改革财税制度时,不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虽然他们没有考中进士,可是现在又不是培养“储相”,要你的进士“文凭”何用?海瑞也只是个举人出身呢!

    高务实的奏疏,这一次是走的詹事府递上,通过通政司而至内阁。

    走詹事府而不是走翰林院,这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高务实特意表明自己是以太子近臣身份上疏。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外人摸不清底细:太子已经观政近一年,虽然年岁仍小,但保不齐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而高务实是他的伴读,长期呆在太子身边,此次回乡考试,又是凯旋而归,俩小子凑在一块,指不定就冒出了点什么想法。

    既然这里头可能有太子的意思,那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即便反对,也不好随便开骂——这里要说明一个很神奇的事实:大明朝的文官,骂皇帝很常见,骂太子却很少见。

    盖因为骂皇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皇帝若采纳,说明你骂得有道理,皇帝也不得不服气;若是皇帝不采纳,甚至斥责、贬官乃至庭杖,那更好,诤臣、谏臣的名头随即而来。

    但骂太子则不然,太子不管多大,总归只是储君,只要他还没有登基,就还处在“学习阶段”,这个时期他就算提出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建议,臣子们顶多只好摆明道理反对,斤斤计较就实在不是为臣之道了。

    更何况,今上隆庆皇帝脾气比较好,就算惹毛了他,了不起也就是贬官罢了,庭杖什么的根本没有出现过,当庭直接打死人那更是先世宗皇帝时的旧事,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怕皇帝。

    而高务实因为出身特殊,是没有亲生儿子的高拱所呆在身边的唯一侄儿,他的上疏是不是受高拱所指使,大家也不能不顾及。

    要知道对于官员们来说,与其怕皇帝,还不如怕高胡子。被皇帝直接斥责甚或贬官,还能捞个诤臣的贤名,可要是被高胡子盯上,那可就不同了。他老先生现在是天官,如果看你不顺眼,吏部考功清吏司马上就可能请你去喝茶,那就完犊子了。

    考功清吏司是干嘛的,竟然这么厉害?这个部门掌文职官员之议叙与处分,在三年京察及大计之时,则掌其政令,核办京察、大计等。还承办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好吧,简单点说就是:该部门主要负责找茬,找茬的对象为全国全体文官。

    这就牛逼了。

    对于大明朝的吏部,文官最喜欢被哪个部门关注?文选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计功,然后给你升官;最害怕被哪个部门关注?考功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找茬,然后给你处分。

    这就好比在后世,地区一把手如果对你很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组织部长,意味着你马上要高升了;如果对你不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纪wei书ji,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大家都想高升,谁也不想被找茬,所以吏部天官的威慑力甚至高于普通阁臣,而高拱现在是首辅兼天官,基本上除非退无可退,否则谁也不会脑子抽风要去得罪他。

    因此,哪怕是对高务实《纾驿路疏》有不同意见的人,也都决定先等一等,看看风向再决定是否表明自己的态度。赞同高务实意见的,就更不用说了,摩拳擦掌就等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然后上疏附议、鼓吹,大唱赞歌了。

    但内阁的反应这次似乎有点儿慢,第一天收到上疏,内阁一点反应都没有。第二天快下值了,才有一封票拟姗姗来迟地送去司礼监。而且这封票拟也十分耐人寻味,因为该票拟正是高拱批复的,而偏偏又只批复了一句话:

    “兹事体大,可待细查详论,再做处置。”

    次日一早,京中官员私底下纷纷议论之时,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回复的是:

    “该员所述甚详,不似虚言,内阁当尽快遣人求证,早作议论。”

    这下子,京中官员心中多少有了点底,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只怕还是出自宫里授意,弄不好连高胡子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要不然高胡子为何要拖延时间,而皇帝反而催促内阁赶紧去办呢?

    但事实果然如此么?

    当然不是,高务实这么大的动作,岂能不提前与高拱商议?他一回京,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调查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说给高拱听了,甚至还告诉高拱,自己原本还打算再仔细查一查、算一算,然后再找机会和盘托出,是郭老师认为现在就是好机会的。

    高拱自然要问一问具体情况,然后仔细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决定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理。简单的说,高拱需要通过这件事把郭朴回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让外界除了“事出宫中”、“事出高拱”之外,再多一条“事出郭朴”的怀疑。

    起复官员,尤其是起复一名资历深厚的阁老,也是需要理由的,通常来说都是眼下有件大事需要这位官员来办,理由就比较充分。譬如他高拱起复,就是徐阶去位,内阁里缺一个既有资历又有能力还极得皇帝信任的重臣——这三点只有他高拱完全满足,所以轻松起复。

    现在高拱要起复郭朴,也同样要理由。郭朴资历当然够,但皇帝跟他的感情并不深,而目前朝廷的几桩大事都几乎办成了,正处于几年来最轻松惬意的时刻,也没有什么急务需要一位阁老主抓。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有理由要起复,没有理由创造理由也要起复!

    这就是高拱的意图。

    驿站改革可不是开玩笑,完全当得起“兹事体大”这四个字,但高拱目前主抓吏部和户部,顺便也关注兵部;张居正原本主抓兵部,现在也顺便抓刑部;殷士儋名义上主抓工部和礼部,但其实这两部的部堂老爷资历都很老,并不怎么把殷士儋放在眼里——譬如礼部尚书高仪,就是高拱的同年,早了殷士儋两科。

    顺便提一句,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居正是同年。

    其实要给郭朴的起复创造条件,未必一定要从驿站改革着手,但高拱那一晚仔细思考之时,想起高务实在和他说起驿站事务的时候,数次强调“驿站为兵部所管”,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明白郭朴为何让高务实现在就拿驿站之事做文章。

    兵部,是张居正的主管!如果起复郭朴去管驿站改革,相当于是与张居正争事权。

    郭质夫这是知道我和张居正要闹掰,向我表示愿意联手打压张居正的意思啊!

    自己怎能拂了他这一番好意?

    虽然呈上《纾驿路疏》的只是一个临时太子官,甚至连实际品级都没有,但京中官员没有谁现在还会小看这位“小阁老”。

    譬如冯保,他的反应就最为迅速。

    时隔大半年,冯保再一次悄然来到张居正的大学士府。

    这日下午开始,就下了大雨,但大雨也打消不了冯保的出行计划,他仍与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斗篷,以徐爵随从的身份而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张居正这次似乎早就知道冯保必是亲自前来,已经在花厅做了安排,亲自等候不说,还亲自迎在花厅门口。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进了屋,随意寒暄了几句,冯保便悄悄引过话题,朝身边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督公,此何物耶?”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阁老何不打开一看?”

    他做了个手势,徐爵立刻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看张居正没有出言阻止,立刻上前帮忙分开立轴。

    原来这是用皇宫御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起身去看,凝视着上头的文字,微微一怔,竟忍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那“保”字的下面,钤着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秦小篆体的“大伴”二字。

    冯保不钤“司礼监秉笔”,不钤“提督东厂”,偏偏钤了个“大伴”,张居正不由得双目微眯,眸中似有一抹精芒,却又一闪而逝。

    至于冯保抄录的这首诗,张居正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十九年前写的,是《送初幼嘉年兄还郢》的第一首。

    当时还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京师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别,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

    时隔近二十年,如今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那些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他这来自江陵、出身军籍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口中吟诵自己的旧作,心中心思却一瞬百转:“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

    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相间,腴而不滞,稳中见傲,颇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

    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督公儒宦之名响彻朝野,士林盛赞督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琴书二艺,更是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督公之右,便是金榜文曲之辈,也没有几个能望督公之项背……多谢督公好意,这幅字我将毕生珍藏。”

    “太岳先生错爱,保愧不敢当。”冯保说着,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又继续道:“其实先生的书法远在冯某之上,我曾见过先生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渊渟岳峙却又挥洒自如,至于先生的奏疏、票拟,我就见得更多了,一言以蔽之: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信手拈来却尽得十分风流。冯某见过不少阁老重臣的墨宝,严分宜、徐存斋、高中玄三位首辅的字,也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又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其实,冯某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两杯广东贡品椰果的鲜榨椰汁递给冯保一杯,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来喝,喝了一口,才微笑着道:“督公抄录的这首诗,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仆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之时胡诌出的几句妄语,如今读来,徒惹人笑罢了。”

    冯保大摇其头,答道:“先生说笑了,若说妄语,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想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及人杰与鬼雄?可先生你则不然,先生眼下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巅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便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局,千古名相,离先生已是近在咫尺。”

    “千古名相?”张居正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内心一阵激动,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当伊尹、吕望一类人物,操庙堂之权,行强国之术,但一想起高拱,心中怅然若失,叹道:“督公,天下人皆以江陵为新郑佐贰,但有新郑在位,我岂有这一日?”

    “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郑‘不在’便是;只要没了他高新郑,先生取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冯保断然说道。

    张居正眸中精光一闪,又沉吟着问道:“督公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些,须知高阁老是皇上第一信臣。”

    冯保摆手道:“这一点自然不假,我又岂能不知?不过,但凡世事,皆有变数,如今这变数在即。”冯保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扇,压低声音说,“张先生,皇上近一个月来,食量减少了三成不止,而十日前,皇上咳血。”

    张居正面色大变,霍然起身。

    “此言当真!”

    冯保很满意张居正的表现,他朝张居正笑了一笑,摆了摆手,道:“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张居正这下子是真的很难淡定了。

    “郭安阳回京了。”冯保盯着张居正的眼睛,悠悠地道:“随那位‘小阁老’一同而来……听说,高务实拜了他为先生。”

    “郭朴!”张居正面色大变:“高拱要起复郭朴?”

    情急之下,张居正甚至已经直呼高拱与郭朴的姓名了。

    张居正敏锐的感觉到,眼下情况大为不妙。皇帝食量锐减三成,而且咳血,那毫无疑问一定是病了,但是这个消息很显然是对外封锁了,自己身为次辅竟然也毫不知情,若非今夜冯保前来,自己很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非皇帝亲自下令,天子的身体情况,我堂堂内阁辅臣焉能不知?又怎么可以不知!

    看来皇上对我并不完全放心啊!

    而与此同时,郭朴回京了,并且是在收了高务实为弟子的情况下,和高务实一同回京,这其中的故事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郭朴为人方正忠直,奉亲至孝,这是张居正早就知道的,所以若没有特殊情况,郭朴绝不会随随便便重新出山,而高务实拜师这件事,疑点就更多了。

    郭朴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金榜二甲第四名,论学问当然完全可以做高务实的老师,但问题是他郭朴什么身份?那是两度出任天官的前内阁辅臣!按理说除了天子、太子之外,谁又值得他亲自收徒教导?

    哪怕他已经致仕了,哪怕他过去做天官的时候都很少培养自己的门生以为羽翼,可是他几十年的高官做下来,又多次出任乡试、会试考官,门下弟子之众多,甚至不在高拱之下!天下间想拜他为师的人,从京师能一路排到安阳去!

    高务实拜师拜谁不好,偏偏就找到了郭朴?

    郭朴收徒又收谁不好,偏偏就收了高务实?

    这里面要是没有问题,我张居正三个字倒过来写!

    怎么着,当初高拱致仕,你郭朴就跟着致仕;现在高拱起复,你郭朴也要跟着起复?

    你们俩之间的关系竟然好到这个程度了?

    行,关系好就好吧,可你们好到这个程度还嫌不够,居然还弄了个高务实夹在中间穿针引线,这是要让他做双方的共同羁绊?

    好呀,好呀,真是好呀!

    这边高张联盟刚刚逼垮了李赵联盟,你高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人臣巅峰,大明元辅!我张居正成了次辅,反倒成了你的威胁者,所以你现在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不说,而且还立刻就要再推出一个高郭联盟来整我张居正了?

    好算计啊,好决心啊!高肃卿,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绝情无义了!

    冯保捧着盛放椰汁的铜爵,平静地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着气得鼻息都重了许多的张居正,心里居然隐隐有些得意:当初我来找你结盟,你虚言推脱,没有半句准话,现在呢?后悔了吗?哼,还是我冯保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其中的门道,高拱不倒,我冯保永无出头之日!至于你张居正……哈,正所谓既生瑜何生亮,有高拱在,他就始终压你一头,你不把高拱斗下去,这辈子永远干不成首辅!

    冯保想到这里,斜睨了张居正一眼,却见他在盛怒之下,仍然没放什么狠话,只是神色有些狰狞,目光中隐隐有些杀机,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张居正把目光朝他一转,凝声问道:“督公何以发笑?”

    “我笑太岳先生一世豪杰,却在此时畏首畏尾,仍然举棋不定。”冯保淡淡地说道。

    张居正目光一冷,但面上却反而露出笑容来,口中道:“居正不过俗人而已,原是没什么豪杰之处的……不过倒要请教督公,这‘举棋不定’所指何事?”

    “所指何事?”冯保哈哈一笑,放下铜爵,看着张居正的眼睛,问道:“太岳相公莫非还看不出来,郭质夫一旦起复,先生莫说那首辅宝座没了指望,只怕连这次辅的位置都保不住,得往后再挪一挪,给郭质夫让个次辅出来?”

    张居正面色一僵,忽然醒悟过来——郭朴不论是进士的资历,还是为官的资历,乃至入阁的资历,全都比自己更老、更足,按照惯例,如果他被高拱推荐起复,只有一个限制,就是肯定排名在高拱以下,但既然他的资历远超自己,则他在内阁中很可能直接就被安排成次辅。

    那么,我怎么办?

    好不容易借高拱的刀,依次逼走了陈以勤、赵贞吉和李春芳,得了这个次辅位置,现在我还根本没有露出一丝对首辅位置的觊觎,他高拱居然也要把我弄下去?

    张居正很想装模作样说一句:郭安阳王佐之才,次辅之任,实至名归。

    可是,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督公何以教我?”

    半晌之后,张居正终于颓然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冯保笑了,笑得很开心。张居正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轻咳一声之后,冯保这才施施然道:“太岳先生也不必太过着急,我有两个好消息,愿意告知先生。”

    “督公请讲,居正洗耳恭听。”张居正正色道。

    冯保点了点头,很满意张居正眼下这样的表现,他笑道:“这第一个好消息嘛,就是皇上咳血之事,仅限于内廷数人得知,甚至连高氏走狗、司礼监掌印孟冲都不知道。至于高拱,他也和太岳先生一样,至今对此毫不知情。”

    张居正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冯保耸了耸肩,淡淡地道:“皇上春秋鼎盛……好吧,鼎盛只怕未必,不过,至少年岁不高,这总是事实。这个年纪的人,讳疾忌医那是常事,更何况他这身子,似乎也就是这半年来慢慢垮掉的,说到底还是皇后幽居别宫之后,没了劝谏之人,他又是个好女色的……先生你是裕邸旧臣,知道先帝二子都有些血脉单薄,御医当时就说了,他二人有些‘稀精’,乃是肾根不固之症,换句话说……身子骨基础很差。现在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纵情声色,哪能不坏事?”

    张居正迟疑道:“可他为何连高拱也要瞒了?”

    冯保却笑了起来:“先生真不知道?”

    张居正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真不知道……他对高拱的信任,绝对寻常人可比,我以为他就算要瞒,也不应该会瞒高拱才是。”

    “说得好啊。”冯保依旧笑着,却摇了摇头:“可是先生的思路错了。”

    “哦?倒要请督公指点。”

    “皇上对高拱的态度,一半是君臣,一半……是父子。”冯保目光一冷:“岂有做儿子的肯对做父亲说自己因为耽于女色而坏了身子?”

    张居正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