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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发现了什么?”

    这句话不光是冯保急着知道,两宫和小皇帝同样急着知道。唯一不同的是,陈皇后的表情要比李贵妃和小皇帝都淡定不少。

    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肯定不简单,也不是猜不到这件事背后肯定有高务实与冯保二人缠斗的影子,但她现在对高务实的能耐非常看好,她比李贵妃和朱翊钧更清楚高务实算计人的厉害之处。

    因为她自己就被高务实算得死死的。

    陈皇后没有多大的政治野心,也谈不上格外精明,但并不代表她就是个纯粹的花瓶。她的政治反应也许多少有些迟钝,可是迟钝一点,不代表始终反应不过来。

    高务实用“大礼议”吓住她,让她不敢不同意“两宫并尊”,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没有看出高务实的深意,只以为高务实单纯的是靠逼她退让来取得李贵妃和小皇帝母子的信任。

    但过了几天之后,她逐渐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高务实一边压制着她,让她不得不以中宫身份接受与贵妃等同的地位,一边又推动她不断地和李贵妃同时出现在朝臣视野之中,以至于每次宫里传出的上谕,都是“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这就让李贵妃无法取得全部皇权,有什么事情都不得不找她一同商议,实际上形成了“两宫并尊、监国摄政”的局面。

    陈皇后原本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只希望保住自己将来陪大行皇帝共入帝陵的基本尊荣,但却因此被高务实暗中推着只能一直出现在台前,成为高务实限制李贵妃权力的一把锁钥,同时也是保障高务实自身安全的一道保险,这是当初她跳上高务实贼船时万万没有料到的。

    但更见手段的,则是即便高务实将她利用到了这样的程度,她也没法下船,更不可能撇清,因为她的利益已经完全和高务实或者说高党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什么这么说?

    李贵妃在内廷的利益代表毫无疑问是冯保,而高务实当初指使她问出大行皇帝那句“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的时候,她就得罪了冯保,而且无法回头——怎么回头呢?拉拢冯保?冯保本就有李贵妃做靠山,可不需要她帮忙。

    再说,万一冯保真的蠢得又向她靠拢,恐怕李贵妃就要清理门户了。冯保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舍近求远、舍本逐末?

    况且,高务实还生怕她在内廷吃亏,十分贴心地给她也送来了一个“心腹大太监”黄孟宇。黄孟宇现在虽然因为资历限制,不是首席秉笔,但以次席秉笔掌握东厂,却也不是能够轻易忽视的角色,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同样拥有和冯保分庭抗礼的实力。

    而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的位置,正是她亲自出面给争取到的。那日,冯保升任掌印,李贵妃本来是想让冯保继续兼任东厂提督的,但陈皇后在议事之时坚持认为先帝此前不久已经表示司礼监大太监们不能过于专权,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之时甚至不允许兼任御马监掌印就是明证。

    于是,陈皇后便硬生生以大行皇帝遗志的大义名头,逼得冯保主动辞去东厂提督之职,而李贵妃也无话可说。

    至于为什么陈洪这个首席秉笔拿不到东厂,这个道理倒是简单:陈皇后和李贵妃都和陈洪有隙——这厮掌握御用监多年,乃是教唆大行皇帝贪淫好玩的元凶之一,她们二人对陈洪都是一肚子不满,要不是因为新君刚刚继位,还不好把司礼监调整太过,直接把陈洪一撸到底恐怕才是她们的共同想法。这种情况下,她们怎么可能还把东厂这种要害衙门交给他掌管?

    再往下排就是黄孟宇和张诚了,但李贵妃对张诚也谈不上了解,此人深得大行皇帝信任不假,可毕竟才刚刚从南京镇守太监位置上调回京师,还没有得到两宫的信任。而黄孟宇则不同,他是刚调回京师被就高务实“送”给了陈皇后的,自然能得到陈皇后的力挺。

    于是,东厂易主,黄孟宇上位。到了这一步,陈皇后就算想独善其身也不可得了。

    至于高务实保证的通州陈氏五十年富贵无忧,那更是陈皇后不可能松手的重要理由。

    她又没有亲生儿女,自己生前死后的尊荣得到保证之后,唯一的念想可不就只有娘家人了吗?

    所以高务实的这条贼船,简直是准上不准下,陈皇后上来之后就再也下不去了。

    面对眼下的局面,陈皇后的心思很明白:这小子这么厉害,又有自己在背后不得不给他兜底,他怎么可能斗不过冯保?

    更何况,陈皇后刚刚还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一个情况:小皇帝的态度明显偏向于高务实!

    冯保刚才只是刚刚露出要把祸水往高务实身上引的意思,朱翊钧就急不可耐地主动跳了出来,甚至抬出“父皇”的名头,直接把高务实摘了出来!现在就看冯保情急之下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了。

    很可惜,冯保没有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他现在根本没有精力注意这个,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东厂和锦衣卫到底有没有掌握他派徐爵杀人灭口的证据之上!

    而黄孟宇也没有辜负他的关注,在两宫、小皇帝、冯保以及几位大太监的目光关注下,司礼监秉笔太监、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孟宇面色严肃地朝两宫和皇帝拱手一礼,一脸肃然,正色道:“皇后、皇贵妃、皇上,内臣有要事禀告,并请冯掌印按例回避。”

    此言一出,小伙伴们都……不是,在场诸人全都惊呆了!

    一场针对冯保的刺杀案,竟然闹得要冯保本人“按例回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冯保自己涉案了?

    李贵妃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虽然水平有限,但到底不傻,黄孟宇这么明白无误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她还看不出来其中有问题,那她干脆也别帮小皇帝摄政了,免得反而坏事。

    朱翊钧既惊又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幸好他跟高务实这货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演技得到了不小的升华,当下做出一副震惊之色,追问道:“大伴为什么要回避?黄孟宇,你把话说清楚!”



    “皇上,内臣许是在边镇呆得久了,说话做事有些直来直去,还请皇上恕罪。”黄孟宇先是告了个罪,然后接着道:“不过内臣做事,一向看重两点:祖宗制度,圣贤道理。内臣既然请冯掌印暂时回避,自然是有冯掌印需要回避的道理,这一点,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当然明鉴了啦,他巴不得冯保倒霉呢!不过,当着母妃的面,却不好这么直接,只好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虽说祖宗自有法度在,可是大伴毕竟是朕最亲近的内臣,难道也……”然后转头望向李贵妃,一副请母妃做主的模样:“母妃您看?”

    你都说了祖宗自有法度在了,我还看个屁!难道我还能说祖宗制度算个球吗?

    李贵妃一边暗恼儿子不会说话,一边沉着脸扫了冯保和黄孟宇二人一眼,她当然知道这两人今天的表现都很有问题,只是不知道究竟牵连到了什么。

    但她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转头望向陈皇后,语气颇为尊敬,道:“姐姐以为如何?”

    陈皇后看起来十分公正,甚至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温和地道:“按说此案冯保是吃了亏的,算是苦主,应该没有什么要回避的道理,不过黄孟宇毕竟是此案当管,既然他说冯保按着祖宗制度应该回避,咱们也只好姑且信之,不如就让冯保先回避一下吧,妹妹你看呢?”

    李贵妃心底当然觉得不好,但她毕竟也不知道冯保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样的牵扯,没有意识到严重性,自然不愿意为此与陈皇后意见相左,更不愿意莫名其妙的背上一个“不顾祖宗法度”这样的巨大黑锅。

    于是她也点了点头:“姐姐说得是,小妹也是这么看的。”然后便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且下去吧。朝廷是讲规矩的地方,你若有罪,没人能包庇得了你;你若无罪,也没人能冤枉得了你。”

    这话就和刚才陈皇后的话一样,看似公正,其实显然有很大的偏向。不过她们怎么说也是在隆庆身边侍候了多年的人,别的本事或许差了些,但这种看似冠冕堂皇不偏不倚,其实明确包含了真实意图的话,说起来还是很顺溜的。

    只不过冯保现在听了这话,却是有点腿肚子打颤,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楚志远那厮是他下令杀的,被发现了尸体也是小事一桩,惟独有一条万万不能出事:徐爵杀楚志远的事情切切不能暴露,要不然就麻烦了,设计陷害高务实的事情肯定跟着暴露。

    不过冯保到底是敢跟高拱作对的狠人,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也没有到绝境——就算徐爵楚志远的事情暴露了,只要他不招出自己来,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想要阻止黄孟宇说话看来是不可能了,但还是可以利用自己回避的这个当口赶紧派人去把消息告诉徐爵。自己对徐爵可是足够好了,甚至徐爵一家都因为这个原因,现在过得滋润万分,不管是从知恩图报来考虑,还是从家族绵延来考虑,徐爵都应该挺住!

    对,没错,就是这样!必须告诉徐爵,万一被揪了出来,一定要坚持说他只是看见老爷每日为高务实心烦,所以自作主张安排设计高务实!

    关键就在于这个自作主张,他既然是自作主张,咱家顶多就只有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只要在贵妃娘娘面前哭诉一番,把自个弄得惨一点,就一定能熬过这一关!

    想到这里,冯保也不耽搁了,十分光棍地道:“谢皇后、贵妃和皇上体谅,不过既是祖宗法度,老奴自是遵循不殆的,老奴告退。”

    冯保一走,黄孟宇也就不客气了,直接道:“皇后、贵妃、皇上,据东厂和锦衣卫查证,昨日楚志远死前去了南城一家樊氏酒馆,那酒馆就离发现他尸首之处不远,而锦衣卫的人昨晚巡查见到楚志远时,他正和冯掌印外府的管事徐爵在护城河边饮酒。”

    陈皇后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但马上又面无表情了;朱翊钧面色愕然,似乎想不到这事儿居然真跟冯保发生了关联;而李贵妃的脸色就更阴沉了起来,皱着眉头,但是却也不说话。

    黄孟宇则又加了点料:“另外,根据锦衣卫仵作查验,楚志远身亡的时间,与他同徐爵饮酒的时间非常吻合,误差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此事,锦衣卫方面有比东厂更加详细的案册记录,皇后、贵妃和皇上若是有什么疑点,也可以请锦衣卫朱都督当面前来说明。”

    陈皇后和朱翊钧都和黄孟宇一样,把目光投向了李贵妃。

    李贵妃心中暗恼,既恼他们这样“逼迫”自己,又恼冯保不省心。

    她现在已经暗暗相信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冯保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目的则是嫁祸江东,陷害高务实。

    但李贵妃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冯保着这事干得太没水平了,不仅丝毫没有撼动高务实,反而却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李贵妃其实对高务实并没有什么成见,甚至很多时候觉得他这个伴读做得相当不错,但那天冯保的话对她影响很大,她始终觉得高拱好像真有些防着自己——疑神疑鬼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给冯保的做法找合理性了。

    李贵妃暗想:冯保与高拱的不睦,根源是出自当初高拱不肯推荐他为掌印,但现在他已经是掌印了,高拱似乎也没有反对,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有所缓和才是,可冯保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如果他真要针对高拱,那么只是把高务实牵涉进一桩针对他的刺杀案可不够。高拱完全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就算主动上疏请辞,鉴于大行皇帝的遗命,宫里也必须把高拱从此案之中摘出来——他是顾命首辅,不可能因为自己侄儿干了点错事就严惩不贷。

    甚至可能还要以皇帝的口吻下诏安抚,说一些什么“卿辅佐三代,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偶或疏于管教,岂卿之罪?所请不允,望早出视事,勿负皇考及朕之所望”之类的场面话。

    那么冯保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是了,高拱既敢怀疑本宫,冯保欲为本宫出口恶气也是说得过去的,他只牵扯高务实,说明他很可能只是想着警告一下高拱。

    一定是这样。

    不过这事儿他毕竟是办砸了,必须得有所惩戒才行,最起码,那个徐爵一定要交出来,不然没法交代。



    东安门外,四译馆边,有一处打着京华招牌的商铺。%∷八%∷八%∷读%∷书,.≮.※o这间商铺门面宽阔不说,而且是三层小楼,占地颇大,乃是京华香皂在京师售卖的头号大铺,同时也是其京师总部所在。

    高务实很少亲自来这里视察,一般都是交给韦希旻全权处理,他顶多就是安排了高国彦派人查账。

    不过今天却是个特例,高务实亲自来了此处,并且一来就来了差不多一下午。

    他是来这里坐镇指挥的,因为针对冯保的行动,今天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李贵妃觉得只要抛出一个徐爵,就能把冯保摘出来。冯保自己也觉得徐爵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肯定能够一口咬定是他自己自作主张,从而不会牵连到他冯掌印。

    但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高务实的反应。

    高务实又不是个死人,难道就准你一直搞风搞雨,我偏要老老实实任打任骂?

    哦,兴你冯保设计陷害我,就不兴我反过来设计你冯保?

    你做得初一,我偏做不得十五?天理何在!

    徐爵仗着冯保的威风,在不少官员面前的地位的确都很高,甚至某些巡抚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跟他称兄道弟,可是在高务实看来,这货也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罢了。

    而更可笑的则是,徐爵所倚仗的冯保这只“虎”,本身也是在狐假虎威,这一对主仆其实根本没有一个是自个儿真有多么厉害!

    所以,高务实既然要报复,打掉一个徐爵顶什么用?冯保随时可以找出赵爵、钱爵、孙爵、李爵等等各种爵出来顶替他。

    因此要打就要打冯保,冯保虽然也同样是狐假虎威,但他这个狐和徐爵那个狐不同,徐爵随时可以换个人代替,冯保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再找出一个来的。∝八∝八∝读∝书,.◆.o+

    他有李贵妃多年的信任,也有在内廷多年打熬出来的资历,还有与内廷外廷诸多权力人物的交往关系,这种人,折损了就是折损了,再培养一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至少也得有个几年时间。

    几年时间?这么久下来,我若还不能帮三伯稳定地位,那我穿回来做什么?

    当个富家翁,坐等萨尔浒?笑话!

    “大少爷,东西都安排好了,就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进去了。”

    说话的是高陌,他这个理论上的高家护卫家丁团座,现在实际上已经很少管正事,反倒是被高务实赋予了不少秘密任务。某种程度上来说,高陌现在有点像高务实的锦衣卫都督,一边负责高务实的个人安保,一边负责一些不上台面的勾当。

    没办法,高陌是高务实麾下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而且是经历过考验的,加上年纪也有四十出头,各方面都很成熟,不会随便冒失莽撞,所以这两件事只有交给他,高务实才能完全放心。

    最近高务实甚至一直在考虑正式建立一个仿锦衣卫的组织——当然,只是功能上模仿,权力肯定模仿不了,那是作死。

    这个组织,高务实在心里已经起好了名字,比如:京华内勤{务}处。

    真好,听起来就很牛逼,清查内部什么的不要太厉害。

    当然这都是他心里的恶趣味作祟,还不到执行的时候,当前最关键的是把冯保坑死。

    高陌和手底下这些从河南、京畿附近招揽的人,现在也还上不了真正的台面,至少也得等这次坑死冯保的计划成功,高务实才有信心让他们的“业务”常规化、正式化,这其中还需要一定的教导和训练,以及慢慢累积经验。

    “张阁老那边呢?确定他没法在最近这几日赶回京师吗?”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

    高陌露出微笑,道:“大少爷放心,孟公对这次任务十分卖力,整日里拉着张阁老在天寿山各处转悠,就算下雨都不肯歇着。听说张阁老对此异常恼火,私底下都砸了几只他最爱的翡翠玉杯了。”

    高务实听完也笑了起来:“好,很好,只要张阁老回不了京师,冯保这厮就不过是只没牙的老虎,看着好像很威风,其实外强中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说起来,高务实还真不怕冯保,他担心的人一直都是张居正。

    冯保的确有他的优势,但说穿了无非就是靠着李贵妃的信任,其自身能力是很有限的——他书法好、弹琴好,可那顶什么用?只有张居正这种政治高手,才是真正的狠人。

    所以要弄死冯保,第一要务是把张居正支开,绝不能让他给冯保出谋划策。别的不说,张居正若在京师,冯保会走出设计陷害自己这么一步臭棋吗?绝不可能!张居正根本不会做这种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的蠢事,尤其是这种即便成了也没多大收效的蠢事。

    看看人家张居正的手段,他看不上李春芳,更反感赵贞吉,同时对陈以勤这个资历比他更深的房师同僚也觉得碍眼,于是他想方设法把高拱弄了回来,结果高拱就如他所愿地把这三位都打发回家了。至于殷士儋,也是被他忽悠得跳出来跟高拱作对,立马坑死了自己。

    有人可能不明白,张居正忽悠殷士儋意义何在?

    要知道,殷士儋也是心学一派的大佬啊,他张居正的老恩相徐阶留下的那些心学派官员,到底是听他张居正的,还是听殷士儋的?李春芳和赵贞吉两个心学大佬都被张居正搞下去了,你殷士儋还冒头干什么,老恩相的门生故吏有我张太岳一个人接手就够了!

    这也是为什么殷士儋一下台,张居正就要摒弃一贯的“附高”姿态,跳出来指使刘奋庸、曹大埜等人跟高拱作对——他那是要立旗帜招兵买马了!

    原本历史上,张居正搞定高拱之后,为什么一改他此前的改革派作风,反而跟皇帝说当下要务在于遵祖制?

    自然不是他真的不改革了,也不是他真的喜欢什么祖制,而是当时他麾下有一大帮心学门人,这批人喜欢的就是平时袖手谈心性,可不是什么求真务实的改革!

    张居正就算要改革,也得先稳住了这批人,形成自己的权威之后,再慢慢换掉他们,然后才谈得上推行改革。

    当时的改革派,或者说实干派,那可是大部分都在高拱的麾下!这也是为什么张居正上台的时候把很多高党打下去,结果后来又慢慢把其中一部分提拔回来,甚至对于张四维这样的铁杆高党,他都能将之拉进内阁——他们才是改革派,才是实干派,张居正要改革,最终还得靠这批人才行!

    高陌倒是没有高务实想得那么深远,他现在关心的事情是今天给冯保下的“料”究竟行不行,所以他问道:“大少爷,那些东西真有那么大的效果吗?不就是一本‘徐爵的日记’,还有几封张阁老和冯保之间的书信?”

    高务实笑了起来:“够了,够了,不多不少,再加码就要坏事了。”11

    高务实一直都是在努力赚钱的,但他努力赚钱还真不单单是为了个人享受,若论个人享受,以他现在的财富和进项,就算酒池肉林玩到死也花不完。他只是深知金钱的魔力,知道很多他想做的事情,用银子都比用刀子好使。

    譬如收买内应,就是这其中的一种。

    高务实现在的“盟友”很多,这些盟友大部分都是靠利益捆绑得来的,没有几个真正谈得上是和高务实志同道合的那种,毕竟现在也没人知道高务实的“志”是什么,即便像小公爷朱应桢这样和高务实关系亲密得就差穿一条裤子的人,归根结底也是因为银子。

    况且,也不是谁都够资格让高务实把他们当做盟友,还有很多人帮高务实做事的人,只能靠收买。

    比如说冯保的外府之中,除了徐爵这个铁杆死党不太好办之外,二管事赵大纶就收了高务实不少好处,不光是直接拿钱,还有其他的隐秘收益——譬如赵大纶的侄儿拿到了京师南城大概三分之一区域的蜂窝煤三年独立供货权,就是其中一种。

    所以赵大纶其实早在差不多一年前,也就是高务实去年考完回京之后没多久,就已经成了高观政的人。

    不过,高观政为人仁厚,虽然给了许多好处,可要赵大纶帮忙做的事情却不算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记录。

    谁来见过冯保或者来见过徐爵,冯保家中又多了些什么产业、什么名贵字画、文玩之类,都要记录下来,交给高务实的人。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了,赵大纶也不怎么在意。

    至于高务实有没有想着要扳倒自家老爷,赵大纶其实没有多少心理负担,因为高务实暗示过他,自己在京师城外正在扩建别院,到时候肯定会缺个掌总的管事,有机会的话,希望他能来帮忙。

    赵大纶虽然是冯保外府的二管事,但因为徐爵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当不上总掌,而且宫里的中官贵人很少有能一辈子风光的,一旦出点什么事,说完蛋就完蛋,可比不得高家这种官宦世家的根基牢靠,只要不是犯了谋逆的大罪,哪怕家里没一个人做官,家业都是稳稳当当的。

    更何况高家还不是普通的官宦世家,那是首辅之家!而高务实自己更是财雄势大,跟着他做管事肯定比跟冯老爷做管事更稳妥。

    唯一的问题是,高观政所说的“有机会”究竟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而今天,赵大纶知道,机会应该是来了,因为高务实的家丁头子高陌交代了他一项从来没有做过的任务——以最快的速度把两件东西分别藏好。

    第一件东西,看起来像是个账册,但不是很专业的那种账册,倒像是一个不会做账的人随笔记录的东西,只是随笔归随笔,这份账册却写得十分认真。

    当然,这不是赵大纶判断“今天有机会”的根据,真正的根据是账册上所写的东西,以及写这本账册的笔迹。

    这本账册上写的,都是冯保收受的“礼品”。

    冯保这样的大太监,收礼品当然是常有之事,赵大纶传递给高务实的冯保收礼清单远比这份账册所记录的更全面。但这本账册的不同在于,里头把一些人单独列出来记载了——排在第一位的那人,就是当朝辅臣张居正!

    张居正这一栏下头,写的是: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其他珍玩不可计数。[无风注:史实。]

    赵大纶再往后随便翻了翻,总算发现了其中奥妙——所有这些记录在册的人,至少有七成和张居正有关系,其余剩下的三成则大多是些小鱼小虾,至少赵大纶不知道他们的后台是谁。

    还有更神奇的事:这本册子的笔迹,看起来完全就是冯老爷的亲笔!

    赵大纶喃喃自语:“看来高观政要搞倒的不光是冯老爷呀,这位张阁老只怕也要受牵连了。”

    再拿起另一件东西一看,却是一本笔记,赵大纶翻开看了看,目光大亮:这本是徐爵的日记?

    他连忙仔细看了看,很快确定这真是徐爵的日记,里头的记载甚至精确到某日某时出门,到某地做了某事,又是在某时回到冯府的。而这本日记,从笔迹上来看,毫无疑问也是“徐爵亲笔”。

    赵大纶看得寒毛直竖,高家的家丁难道厉害到这个程度了?这简直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徐爵才能办到的啊!

    至于里头写的那些东西,更是五花八门,但赵大纶随便翻了翻,就找到几处十分要命的地方。

    譬如记录里有徐爵陪同冯保夜访张大学士府,会晤期间,冯保说:“高拱这厮不肯举荐咱家,迟早有一日,咱家会让他好看!”

    而张居正的回答更是让人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高拱所倚,无非圣眷,今皇上病重,已无几日好活,届时冯公有贵妃信赖,何异今日高拱之圣眷?是杀是罢,不过冯公一念之间罢了。”

    而冯保的回答更是骄狂之极:“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到时候给高拱安个罪名,定叫他再难复起,只是这罪名怎么编排,冯某还未曾想好,太岳可有计较?”

    张居正的回答,即便是以文字出现在日记中,也显得阴气森森:“此事易尔!皇上既崩,孤儿寡母临朝,其最忌讳之事,莫过于权臣不忠。高拱深得皇上信重,行事又多刚直,不如污他有废君新立之意,只消两宫与小皇帝信了,高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大纶看得背脊发凉,不敢再往下看,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正有些后怕,甚至有些暗悔,不知道是不是还要遵照原本的计议去把这两件东西分别藏好。

    可正在此时,门却敲响了,外头一个声音道:“赵管事,小的来换茶水。”

    赵大纶连忙把两本册子藏进胸口,强自镇定,坐好之后才道:“进来吧。”

    那家奴进来把新泡的茶水给赵大纶换好,忽然冲他诡异地一笑,轻声道:“赵管事,东厂和锦衣卫已经开始集结,您这边可不能再拖了,要不然的话……恐怕到时候连您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

    赵大纶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高务实年纪不大,却是个大忙人,绝大多数事情,他都只是给出任务,然后便当起甩手掌柜,下面的人具体怎么经办,他是不问的,他只问结果。

    所以冯府之中的事情,他不会也没有必要问得那么详细,他现在要拿主意的是另一件大事。

    就在刚才,陈矩突然派人出宫给他传了个消息过来。

    天寿山方面派快马上疏京师,说正在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的大学士张居正因连日操劳而中暑昏迷,张家家丁不顾提调陵工的孟公苦劝,已经强行用马车载了张大学士启程回京了!

    张居正中暑昏迷?

    高务实看到消息就冷笑起来,你张居正好歹也是出生南方长江流域的人,相度个山陵就能中暑昏迷了?要说稍微有点中暑,我还勉强能信,毕竟孟冲肯定是铆足了精神天天拉着你满山转悠,累肯定是累了点,热也的确有点热。

    可是,昏迷?那您老可真是太娇贵了点!

    “此必张阁老金蝉脱壳之计。”高务实放下信纸,冷然一笑:“张阁老不愧是张阁老,看来想用一个孟冲拖住他,倒是我有些失策了,孟公忠厚之人,哪里是张江陵的对手!”

    高陌有些紧张起来,道:“那可怎么办?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算算时间,东厂和锦衣卫恐怕已经出动了。”

    高务实看着面前的信纸,似乎正在思索,没有回话。

    高陌想了想道:“要不,小的去安排一下,派人拦他一拦?”

    “拦他?”高务实眼皮一翻:“他是当朝顾命辅臣,怎么拦?就算他是擅自回京,可是你也要看看他的手段——他‘昏迷’了!现在是他的家丁送他回来就医,谁敢担下这个阻拦顾命辅臣回京就医的责任?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圣上也不可能追究的。”

    那是当然,堂堂顾命辅臣,帮你老子去找个好位置做陵墓,结果把自己都累得中暑昏迷了,现在人家的家丁救主心切,急着送他回京师就医,这简直是满门忠烈啊!你小皇帝不赶紧亲自下旨问候以及派御医探视,就已经很不地道了,怎么还要追究人家擅自回京的责任?

    你父皇那么一个宽厚仁慈的好皇帝,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刻薄寡恩的东西出来?

    不过高陌当然也不是无的放矢,他连忙解释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呃,大少爷,咱们京华商队行商日久,又接过不少帮忙剿灭响马山贼的买卖,虽然按理说是各路山匪的眼中钉,但其实现在京畿附近还存在的一些小股响马和山匪,都是很希望帮咱们做点事的,所以如果咱们愿意的话,很容易让这些人出面拦一拦张阁老。”

    高陌说到此处,见高务实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连忙又解释道:“咱们也不是真让他们把张阁老怎样,就是想办法耽搁一下张阁老的行程……”

    “不行。”高务实直接摆了摆手:“这种事不能做,如果做这些事,咱们和那些烂到根子里的卫所有什么区别?斗倒冯保和张居正虽然是既定策略,但手段仅限于官场上的这些,不能牵扯到那些江湖亡命——冯保这次已经吃了这个亏,我可不想跟他一样。”

    高务实顿了顿,又交待道:“我知道常年行商或许总免不了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但是同流合污是决计不允许的。高陌,你记住了,我花这么多财力物力精力打造各种家丁护卫,可不是要去做什么黑道上的总瓢把子!你给曹淦和高珗他们都传个话,就说我不管他们怎么做,一定要让那些什么响马山贼之流都认清楚一个道理:打着京华旗帜的商队,都是受我保护的,谁要是敢乱来,我不介意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陌不敢再劝,他知道高务实的脾气,也知道他御下的习惯,除了早早就定好的各种规矩之外,他一直都是奉行“小事我不多问,大事必奉我命”的宗旨,所以既然他此刻有了明确交代,那就必须得听命行事了,当下不再多说,直接应了。

    高务实这才又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张居正那边就算是派人送信的同时便从天寿山出发,也要一天以上才能赶回京师,今日的这场大戏,他注定要错过了。”

    高陌想了想,也觉得大少爷的估算不错,因为张居正是个文臣,他不可能单骑快马回京,只能慢慢地坐轿回来。

    纵然他是军籍出身,但在他小时候,他爹张文明就已经是个秀才了,虽然没法再进一步,可既然有了功名,供养孩子读书就没有问题。

    何况张居正幼时便有神童之称,早慧得很,所以打小就是当读书人培养的,骑马可不是他的习惯。

    而且张居正这人讲排场得很,似乎认为官员的排场就是威严的展现,出行从来都是全副仪仗,现在他又是顾命辅臣,那仪仗可是老复杂了,快马单骑一日可到的路程,搁他身上一天一夜都走不完,至少得是两天。

    两天之后,别说冯保,就是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主仆二人在这边的估算,虽然没有全错,可也没有全对。

    张居正的确是个骑不得马、开不了弓的典型文人士大夫,可是他毕竟是个做事极为果决的人。虽然骑不了马,可是坐马车还是可以的,颠簸固然是颠簸了些,好歹速度快。

    张居正此番就没有坐他的绿呢大轿,更没有摆什么阁老仪仗,而是轻车简从,一辆马车配十几骑随从就从天寿山出发了,此刻正往京师急赶。

    说起来,他也是怕被孟冲识破之后派人给“请”回去,要知道孟冲现在可是昌平镇守太监,又兼任提调陵工,他手里头可是有正经兵员能用的——大明的皇陵,不管是南京、凤阳还是京师,那都是有专门的陵卫系统的,诸如什么孝陵卫、长陵卫、献陵卫等等一大批,都属于这个特殊系统。

    高务实他们主仆商议此事之时,张居正便坐在一路飞奔的马车上,强忍着要呕吐出来的冲动,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再快点!



    “东厂和锦衣卫奉上谕查案,查到什么程度自有厂督说了算,尔等不过区区家奴,也敢上前阻拦?莫非,是想要去诏狱耍耍?”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东厂的一位大档头。这位大档头此前在冯保提督东厂的时代,一直有些郁郁不得志,因为当初冯保出任东厂厂督之时,此人也刚刚从锦衣卫抽调进东厂,而他此前在锦衣卫时家境就不太好,到东厂时间又短,还没什么机会捞钱。

    没机会捞钱,自然就没钱孝敬厂督,冯厂督对他当然也就好不到哪去。而这又是个恶性循环,因为冯保既然对他不满,自然也就不会派什么有油水的差事给他,于是他就更捞不到钱孝敬冯厂督了。

    就这样,此人便一连几年在东厂原地踏步,直到这次厂督换了人,他才找到机会投靠新主。而黄孟宇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有没有钱孝敬他倒是个次要问题,于是这位名叫胡守仁的可怜大档头才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此刻更是成了抓捕查获徐爵的带队档头。

    胡守仁胡大档头这句威胁的话,是对冯保外府的下人们说的。不得不说,冯保这个内相还是很有威风的,这威风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东厂和锦衣卫奉旨来查案,他们一听说只是抓捕徐爵,而不是掌印冯公自己出了事,立刻就抖了起来,坚决不允许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四下搜查,只肯让他们在府外等候,说他们自己进去把徐管事请出来。

    没错,他们说的就是“请出来”。

    这些人都清楚徐爵在冯保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都很快打定了主意:既然掌印老爷自己没事,那么就算徐爵犯了事,也一定能保住性命。既然能保住性命,那将来就还有回来继续为冯爷效劳的时候,现在不对他客气一点,将来他回来了,自家还要不要在冯府吃饭了?

    至于为什么他们竟敢无视东厂和锦衣卫的巨大威慑力,那当然也是因为冯保。冯保可是做了好几年的东厂提督,东厂上上下下有多少冯保的亲信?这些人可都是经常来冯保这外府的,大家不说关系热络,至少也都是熟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根源还是那一点:冯保自己没事啊!

    所以胡守仁这句威胁,在冯府的人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一个个继续守着府门,冷笑着看着胡守仁,一副老子就在这里,看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神态。

    胡守仁见了这情形,简直三尸神暴跳!

    他想起冯保这些年对自己的冷淡,再想起刚才来冯府之前黄厂督的殷殷教导,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两只三角眼微微一眯,冷笑着道:“看不出来,你们还都是些响当当的好汉子呀,要不是读不得书,是不是个个都想做杨忠愍?”

    杨忠愍就是杨继盛,当年曾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在狱中备经拷打,终于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年四十。隆庆帝即位后,以杨继盛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

    不过杨继盛是直谏之臣,他的壮举跟这群冯保家奴的行为没有半点关系,也不知道胡守仁这厮打的什么鬼比方,可见也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那群家奴就更有意思了,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居然道:“官爷见谅,咱们都是些粗使下人,可不认识什么杨忠愍,咱们只知道一件事,此处是司礼监掌印冯公的外府,就算你们是奉旨捉拿徐管事,也不能随意进出!当然了,官爷若真是想要进去,也不是不行,就请回去找两宫娘娘及圣上要一道旨意,又或者请来冯公的腰牌,咱们自然就不敢拦了。”

    胡守仁闻言大怒,正要下令强行进入,身边一位档头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胡大档头,厂督……哦,冯掌印毕竟还在,咱们是不是……那个,小心一些?”

    胡守仁怒视他一眼,冷冷地道:“掌印是掌印,厂督是厂督,咱们是东厂的人,听的是厂督的令!”然后断然下令:“孩儿们听令,即刻进府搜查!任何人胆敢阻拦,一律视为拒捕,格杀勿论!出了什么事,老子给你们兜着!”

    东厂的番子们可不像大档头们需要考虑那么多,再说他们这些人,平时谁不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几曾受过这等鸟气,居然被一群家奴给无视了!

    现在既然领队的胡大档头如此霸气,那还有什么好说?只管干他娘的!

    不过考虑到冯府的家丁个个操了棍棒在手,东厂的人手似乎优势也不大,这群欺软怕硬的样子货也不大敢单干,于是一边操家伙,一边纷纷朝后头的锦衣卫大队叫嚷:“锦衣卫的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出了事有咱们东厂扛着!”

    好家伙,这下可真是泼皮对流氓,说开片就开片,顿时场面就热闹了。

    东厂这边,黄孟宇的掌控力还不到位,靠着胡守仁的一番“热血激励”才总算动了真格,而那边锦衣卫却不同,带队的是一名千户,来之前就被朱应桢小公爷好好叮嘱过一番,他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刚才只是由于毕竟此行是东厂为主,所以不得不忍着点。

    此刻既然东厂已经下了决心,他自然二话不说就招呼手底下的儿郎们了:“东厂与锦衣卫奉旨办案,冯府下人竟敢仗势拒捕!弟兄们听着,给我通通拿下!”

    冯府的家丁毕竟只是狗仗人势,而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是多年的老流氓——哦,是拥有多年的执法经验,所以一旦真打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更何况冯府的家丁手底下只有些随手操来的棍棒等物,而锦衣卫,那可是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凶徒啊!

    只见三下五除二的一通暴揍,刚才还满脸老子天下无敌神色的冯府家丁就被揍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了。大门也没有人敢再守,被一群东厂番子直接撞开。

    胡守仁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就带人冲进了冯府,发下号令:“分两队人把守前后各门,其余人按队搜查,除了抓捕徐爵之外,也不能放过其他疑点,尤其是各类物证,一定要仔细搜寻!”然后转头对一名文士道:“梁司房,你带的这些人识字,每队派上一个,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书案牍之类的证据,切记不可错过了。”

    梁司房正是上次奉朱应桢的命令给黄孟宇提供消息的那位,他此来并没有得到过什么特殊的暗示,不过这人毕竟是读过书的,已经猜到今天自己被找来肯定有要事,而听胡守仁这话,他更是料到这“要事”必是需要识字才行的,因此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胡大档头放心,下官定然严格搜查,不放过任何疑点。”



    夜幕沉沉,代表着大明皇权中心的乾清宫也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过那西暖阁外却站满了各级大小宦官,只是个个都站得老远,没有人敢于靠近西暖阁五十步之内。

    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达的懿旨,宫内没有人敢违背,贵妃娘娘随后赶到之时,也没有就此表示不同意见。

    西暖阁中现在只有五个人,分别是陈皇后、李贵妃、小皇帝、黄孟宇以及朱希孝。

    前四位好说,后面这位却要特别提一下。

    其实自打隆庆帝驾崩,朱希孝就很少进宫了。毕竟现在皇帝年纪还小,又不能亲政,他这个锦衣卫都督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向皇帝直接汇报的。可是两宫又是先帝遗孀,现在甚至连孝服都还未除,他一个外臣又怎么方便时不时请见?

    但是今天,他却不得不来了,甚至还是动用锦衣卫都督的特权夜入皇宫——这事儿他执掌锦衣卫十余年还是头一回干。

    众所周知,成国公两兄弟是出了名的大忠臣,而且最善做官,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事,朱希孝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他还是和东厂提督黄孟宇联袂而来,那就更预示着这件事不仅大,而且很急。

    因此,不仅小皇帝被惊动了,皇后娘娘和皇贵妃也都被立刻请了过来。

    现在的西暖阁里头,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两宫自然是分左右高坐于北,小皇帝面带怒容地站在一旁,而黄孟宇和朱希孝则伏低了身子跪在御前,连头都不敢抬。

    陈皇后和李贵妃各自拿着一本书册在翻看,脸上都是阴沉得几乎要滴水的模样,整个西暖阁中除了她们二人翻动书册的声音之外,就只有小皇帝朱翊钧有些粗重的鼻息。

    “啪!”地一声,李贵妃把手里的书册一下子拍在她和陈皇后之间的茶几上,手都有些颤抖了,声音也比平时尖利许多:“这真是在冯保家里搜出来的?”

    黄孟宇和朱希孝都不敢抬头,甚至还把脑袋更贴近地面了一些,但说话却是异口同声:“回贵妃娘娘,是。”

    “呵,呵呵,好,好,好得很呐!”李贵妃咬着玉齿,秀丽的脸庞泛出反常的红色,忽然一转头,朝朱翊钧道:“皇帝看过了吗?”

    朱翊钧似乎不知道该表现出愤怒还是该表现出害怕,被母妃这么一问,连忙把头一低,答道:“儿臣看过了。”

    李贵妃听后却更恼了,那书册里的字眼仿佛一个个都变成了人脸,化作冯保和张居正二人的模样,冲着她露出不屑的狞笑,就好似在说:“无知女流”。

    自己堂堂皇帝生母,竟然被自家的奴才和臣子嘲讽了!

    尤其是冯保那句话,“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更仿佛一把锥心的利刃,直刺得她心头剧痛!

    她甚至能幻想得出来,冯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这话甚至还被皇帝看见了,被自己的儿子看见了!

    该死!

    冯保该死!张居正也该死!统统都该死!

    此时此刻的李贵妃真是羞恼万分,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没有直接把“杀了他们”这四个字怒吼而出。

    “妹妹。”一声温和的叫唤响起。

    原来是陈皇后满面忧色地开了口,劝慰她道:“你先莫要着恼,这两本册子上的东西虽然极为可恨,但事关重大,咱们总要先弄清真伪才好决断。”

    皇后的话说得很镇定,也很有道理,不过自觉颜面大损的李贵妃此刻却不怎么听得进劝,只是碍于皇后的身份,她必须要给这个面子,但语气中的怒火,但凡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教姐姐见笑了,姐姐若还有疑问,但管问他们二人吧。”

    咦,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是陈皇后非要给她伤口上继续撒盐一般?

    不过陈皇后似乎没有听出来,反而真的开始询问黄孟宇和朱希孝二人了。

    “这两本东西,都是今天在冯保府上搜出来的?”

    黄孟宇答道:“回禀皇后娘娘,是的。这两本册子,一本是在冯保的北方书房搜出来的,藏在一个玉匣子里;另一本是在徐爵的房间搜出来的,这本倒没怎么隐藏,就放在他床头的小书柜上。”

    陈皇后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还有疑点,沉吟片刻,才又问道:“笔迹呢,对得上吗?”

    黄孟宇这次没有回话,反而朝朱希孝看过去。

    朱希孝见状,立刻扣了个头,才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后娘娘,锦衣卫北镇抚司有专人司验笔迹,都是世代相传的本事,而且当差多年。因为事关重大,臣与黄厂督还特意将这些人分作三拨,分别查验对照,最后确认……的确是出自他二人的亲笔。尤其是,冯掌印的书法自成一家,在京师颇负盛名,非是一般人所能仿冒。”

    陈皇后听了,这才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李贵妃一眼,却见她这个“妹妹”白皙的脸颊上青筋凸起,一支抓着太师椅扶手的玉手更是愤怒得都开始抖动起来了。

    小皇帝朱翊钧看了看自己母妃,又看了看自己名义上的母亲陈皇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偏偏不敢说出来,脸色憋得通红。

    陈皇后看着面庞都开始忍得有些扭曲起来的李贵妃,试探着问道:“妹妹,这事儿看来是不假了,你看咱们……”

    “杀了!就该杀了他们!”李贵妃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高叫,杀机迸发。

    尔等竟敢如此小瞧本宫,“孤儿寡母”、“女流而已”?好好好,本宫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孤儿寡母,也是天家!

    “娘娘不可!”

    这次却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三位“天家”之人的朱希孝急匆匆地开口阻拦了。

    李贵妃现在已经完全是个炮仗了,一点就燃,听了这句“万万不可”,霍然起身,厉声喝问:“有何不可!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如此欺凌新君,欺凌圣母,杀之何惜!”

    朱希孝虽然身为锦衣卫都督,但他的长相却是慈眉善目,平时见了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在两宫和小皇帝心目中也一贯是个好好先生的形象,但这次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面对盛怒之下的李贵妃,居然一副拼死力谏的模样,一边连连磕头,一边仍然开口。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冯保是天家奴才,娘娘想要如何处置,为臣不敢多置一词,可张居正不能杀啊!他是文臣,更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三大辅臣之一,此番虽然罪证确凿,可毕竟不是谋逆大罪,按着此前的规矩,即便是大不敬,也不过就是罢官归家、回籍闲住罢了,可不能随便杀头啊!”

    朱希孝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娘娘,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若是就杀了顾命辅臣……这,这是要天下哗然的啊!娘娘,为臣斗胆,请娘娘三思啊!”



    京师,西直门,城门紧闭。

    城楼下,一辆豪华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不远,十几骑随从模样的骑士护卫四周,另有一名领头骑士勒马立于护城河最近于城门处,正在高声叫喊。

    “城楼上的人听着,爷再最后警告你们一次,这是文华殿大学士、顾命辅臣张阁老的车驾!张阁老因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而中暑,此番是回来就医的,尔等再不打开城门,万一阁老有个万一,尔等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治罪严惩!”

    城楼上,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小校冷哼一声,也高声应答“国朝自有规制,除非边境有警,京师城门夜间不得擅开!漫说是张阁老,便是圣上亲来叫门,本将也不敢乱了朝廷制度,给你开门!”

    “你!”那叫门的骑士大怒,恨不能跳上城门几耳光扇死这城门小校。

    可是再怒也没辙,京师城门何等雄伟,护城河何等宽阔,别说跳上去了,就算站在此处射箭,也根本够不着那厮。

    “好好好,你等着,会有你好看的!”

    撂下一句狠话,骑士气冲冲地调转马头,跑到车驾前,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地禀报道“老爷,这城门校尉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小的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开门,请老爷降罪。”

    马车中的张居正面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难看之极,想了想才道“往南走,去阜成门看看。”

    那骑士却似乎没了信心,劝道“老爷,不是小的多话,咱们先走德胜门,被拦住了又转去安定门,又被拦住了现在西直门也被拦住小的就怕去了阜成门也没用,今儿晚上这些五城兵马司的蠢货只怕是脑子全都坏掉了!”

    “全都全都?”张居正喃喃念叨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忽然一掀车帘,撩起衣袍,竟然要下车。

    那骑士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了一下,急道“老爷,您可是在中暑昏迷,这是报呈了皇上的!”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您这下车一走,可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但张居正却充耳不闻,轻轻推开骑士的手,道“无妨,过了今晚,本阁部或许也无所谓再多一条欺君之罪了。”

    那骑士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经缓缓下车的张居正,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何以这般说?您可是顾命辅臣。”

    张居正却不答,甚至脸色也很平静,只是因为他此前就有些中暑,又受了一整天的颠簸,现在的脸色确实有些病态。

    “扶我上前看看。”张居正是个极讲究仪态的人,他竟然会开口让人搀扶,只能说明他此刻的身体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毕竟这个年代的马车即便再怎么豪华,也没有什么好用的减震装置,他以中暑的病体强令马车飞奔而回,早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了。

    骑士不敢怠慢,只能扶着张居正上前查看。

    张居正的视力比较一般,一直走到护城河边才看清城楼上的情况。

    但他却也没有多细看,只是稍稍看了一下,便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还是来迟了啊难道今晚就能见分晓?怎会这么快呢?”

    那骑士忍不住问道“老爷,您在说什么呀?”

    张居正此时已经转过身去,慢慢朝马车走回去,语气冷淡地道“你看不出这城楼之上与平日有何不同吗?”

    那骑士闻言,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迟疑着道“好像也没有很大不同啊就是,呃,好像比平时人多一点?”

    “呵呵。”张居正毫无语调的“笑”了一声,淡淡地道“火把密集,哨岗整齐,堂堂指挥使亲上城楼坐镇若在寻常时候,只有虏骑逼近京师近畿,他们才会这般紧张。”

    那骑士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没听说有虏骑入寇啊?现在连俺答都称臣纳贡了,蓟镇又有戚总戎坐镇,蒙古左右旗都不可能现在入寇才是啊。”

    “虏骑入寇?”张居正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本阁部在一些人的眼中,大概比虏骑的威胁还是高出不少的,说起来,倒真该和他们道一声多谢抬爱啊。”

    骑士目瞪口呆。

    而与此同时,西直门城楼之上的守将也松了口气。然后他连忙转下城楼,走到一处转角位置,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直接单膝跪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吴掌科,事情办妥了。”

    被称为吴掌科的文士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名身着指挥使服饰的守将一礼,微微颔道“不错,你做得很好,朝廷自有祖宗法度,无论是谁,都不得例外。”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能不畏强权,坚守原则,虽是为将者的本分,却也算是难得。嗯,今年的考评,依本官想,你应该能拿个上优了。”

    那守将心道你也是强权啊!

    不过面上却是堆满了笑容,用一种感激涕零地语气回答“小的多谢吴掌科关照。”

    那吴掌科也不叫他起身,却又问道“哦,对了,他们这次又朝哪去了?是阜成门吗?”

    守将恭恭敬敬地道“好教吴掌科得知,他们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现在就停在城门外。”

    “没走了?”吴掌科露出一丝欣喜,不过语气还是颇为矜持,点了点头,吩咐道“很好,他们既然不走,咱们也不能走,今晚就在城楼这儿盯着。”

    那守将极为意外,怔了一怔才反问了道“咱们也不走?那,他们要是就打定主意睡在城外了,咱们也要盯他们一夜?”

    吴掌科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位指挥使“怎么,韩指挥熬不住?还是说另有要事啊?”

    韩指挥吓了一跳,忙露出讨好的神色,解释道“吴掌科说笑了,今儿是小的当值,本就该守在此处一夜的,哪里会有什么别的事不过,吴掌科您身份贵重,小的这里简陋得很,就怕怠慢了掌科。”

    吴掌科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实话跟你说吧,今晚只要把城外这位盯住了,漫说是你今年的考评铁定上优,便是本官呵呵。”

    韩指挥被他拍了下肩膀,一脸受宠若惊,笑容更显巴结“那小的就提前恭喜吴掌科更进一步了!”

    吴掌科哈哈一笑,心道有今天这一功,小师弟应该会帮我在恩相面前美言几句吧?我这兵科左给事中,也该换成都给事中了!



    高大学士府后院。

    高务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正打算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忽然现前面有个小老头站着,朝自己一拱手“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阁老交待,说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高务实怔了一怔,朝高拱的书房那边望去,果然看见里头还掌着灯,不禁眼珠一转。

    “嗯,知道了,我这就去。”

    来到高拱书房之外,高务实敲了敲门,道“三伯,侄儿回来了。”

    “进。”

    高务实一进门,就现高拱正在伏案写作,看模样是在写书高拱著作等身,一辈子写了许多的书,哪怕是当辅的时候都没有停过,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笔耕不辍。

    但写书不奇怪,奇怪的是现在都过了三更了还在写?这就不对劲了,您老可是辅,日理万机啊,这么晚还不睡,白天工作不累吗?

    当然,高务实也就是心里吐槽一下,他其实很清楚,高拱这个时辰了还不睡,又交待下人让自己一回府就来见他,那铁定是在等自己。

    果然,他刚走上前去,高拱就放下了笔,一脸肃然地盯着高务实看。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说,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吧。”

    好吧,问得很高拱,够直接。

    “呃就是,冯保出了点事。”

    高拱没说话,目光炯炯只是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两只肩膀一垮,无奈道“好吧就是冯保想设计陷害侄儿,被侄儿将计就计反坑了一把。”

    高拱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一点,没有再一直盯着高务实看,而是吹了吹自己刚写好的稿件,这才又问道“你让孟冲去天寿山,我回头想了想,不光是让他躲着冯保吧?”

    “是,他去天寿山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张阁老。”高务实答道。

    “就凭他?”高拱不屑地摇了摇头“他要有这个能耐,还用得着躲什么冯保?”

    高务实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叹道“三伯料事如神,张阁老已经回来了。”

    这倒是让高拱微微吃了一惊“他的信使下午才到,他自己现在也到了?这么快?”然后脸色开始严肃起来,问道“他现在人在哪?”

    高务实摊了摊手“被堵在城外了。”

    高拱顿时皱眉“是你派人堵的?瞎闹,他是顾命辅臣!”

    “没有,侄儿哪有这么大胆子?”高务实解释道“侄儿是找了宋、程、吴、涂四位师兄,每人负责京城一方,让城门守卫把张阁老堵在京城外面了。”

    谁知道高拱听了这话,反而更是眉头大皱,忍不住教训道“那更是瞎闹!他们四个全是科臣,你凭什么命令他们办事?你现在只是名为观政,其实还是伴读!”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了“元辅这么说就不对了,下官只是听闻有人要以顾命辅臣的身份强令京城城守之军违反国法,所以才向四位科臣检举揭,这怎么能说是命令呢?维护国法,人人有责啊!”

    高拱哭笑不得,这臭小子越没个正形了!

    他强忍着笑,瞪了高务实一眼“牙尖嘴利,巧言令色,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坏了郭东野的仁厚君子之名!”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多虑了,也就是对三伯,侄儿才会这样,外头谁不说侄儿少年老成、仁厚君子?您没看见这次从卫辉挑选过来的工匠和孩子们怎么说侄儿么?万家生佛啊!”

    “你那就是装的。”高拱没好气地道。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侄儿装起正人君子来,那形象真是好得连他那老师郭朴都只能自叹弗如,偏生脸皮还厚,自己这点批评了不起就是挠痒痒,干脆也懒得计较了。毕竟光从外界的口碑而言,这小子比他高拱的名声还好得多。

    高拱当政嘛,总要得罪很多人,高务实却是一直隐藏幕后,谁知道他小小年纪,竟然一肚子坏水?偏生他借上次赈灾的事演了老大一出戏,人人都知道那位写了龙文鞭影的高公子不光深得圣眷,还仗义疏财、活人无算,尤其是在河南本省,更是被许多人称赞“万家生佛”这简直没地方说理去了。

    所以高拱也懒得跟他纠缠这些闲事了,直接再次转回主题,问道“你把张太岳堵在城外,也无非就是今天这一晚上,明日一早他还是能进来,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靠着这一晚上,就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这下子高务实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了,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若是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要见分晓了。”

    高拱微微蹙眉“什么分晓?”

    “冯保倒台。”高务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肃然道“我挖断了冯保的根子。”

    冯保的命根子早就断了,高拱肯定不会误会,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怔,立刻满脸严肃的问道“贵妃那边?”

    高务实点了点头“过了今晚,贵妃娘娘曾经对冯保有多信任,今后就会有多痛恨。”

    高拱霍然站起,快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问道“你怎么做的?”

    高务实道“冯保想演一出苦肉计的戏码陷害我,结果被我将计就计,把祸水引回到他的心腹徐爵身上,东厂和锦衣卫便奉旨去冯保府上拿人,顺便搜查证据于是,就找到了两本册子,一本是冯保自己写的,上面记录了他和张阁老的一些金钱来往嗯,也就是张阁老给他送礼的清单,甚至不光是张阁老,张阁老麾下的一些人也涉及在内。”

    高拱睁大眼睛,见高务实住口不说了,连忙又问“第二本呢?”

    “第二本是徐爵的日记,记录了一些他平时的作为,不过那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他记录了几次冯保和张阁老会面的详情。在这几次会面里头,冯保因为骄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张阁老也有些话略有出格。”

    高拱此刻还哪里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催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高务实便把那几句最关键的话说给高拱知晓。

    高拱倒抽一口凉气,定了定神“这要是坐实了的话,冯保肯定是没救了!而张太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救不了他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说话。

    高拱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点“这些都是真的?”

    高务实轻咳一声“这个嘛有九成是真的。”

    “九成?”高拱瞪大眼睛“还有一成呢?”

    “侄儿给他们稍微加了点佐料。”高务实一脸无辜,两手一摊“冯保既然陷害侄儿,侄儿总要有些礼尚往来不是?”

    高拱顿时呆住了。



    大明隆庆六年七月庚午,宫里传出皇帝口谕宣召内阁三辅臣、六部尚书及侍郎、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并六科都给事中与在京侯爵以上勋臣至文华殿议事。

    辰时二刻,内阁由于办公地点最近,三辅臣已经提前赶到文华殿。

    高拱见张居正脸色苍白,还挂着两个大眼袋,一看就知道是没睡好。虽然这事儿是高务实这个坏坯弄出来的,但高拱是个耿直先生,见一贯注重仪表的张居正今日居然这副模样,心里颇有些内疚,主动上前打招呼“太岳,你怎么也来了,听说你中暑昏迷,今日怎不在府上休养?”

    张居正微微一笑,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元辅这是见责我了呀,居正昨日中暑昏迷不假,可却没料到府里家丁如此胆大,明知我身负重任,竟然把我擅自载回京城唉,这是有负圣恩之举啊,便是没有今日面君之召,我也得上疏请罪,哪敢留在家中?”

    高拱道“圣上虽然年幼,但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辛苦操劳,以至病倒,他又岂会追究责任?待会儿必有恩赏慰劳。”

    张居正目光一黯,摇了摇头“哪会有恩赏,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进这文华殿了。”

    “太岳这是何意?”高拱皱了皱眉。

    张居正目视高拱,问道“元辅,你我同僚数十载,自来惺惺相惜,谁知竟有今日?如今我大难临头,也不敢奢求宽宥,但有一事,在我心头压了许久,实是难忍相询,还望元辅念在多年交情,能解我此疑。”

    高拱看着他,长叹一声“太岳有何疑问,只管道来,我必直言不讳。”

    张居正道“今次之事,究竟是元辅之运筹,还是郭公之谋划?亦或展布者另有其人?”

    高拱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知道他心里记挂此事甚深,或者说他对今日之败十分不服,不由得再叹一声,道“既非是我,亦非质夫,实是我那顽劣小侄所为。”

    听了这话,张居正居然没有太过意外,反而露出一丝释然。然后便见他仰天一叹,缓缓地道“隆庆三年年底,元辅带着他来京师,那是我初次见他。那会儿啊,他才不过七八岁年纪,应该也未曾出过河南一省,可是他见了朝廷衮衮诸公,却应对自如,丝毫未见半分怯意。当时我便觉得,此子异日必是操云弄雨之辈,现在看来,我这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哈,谁知这个异日竟然来得如此之早。”

    这时郭朴也走了过来,同样是询问张居正的身体如何。张居正随意应付了两句,又朝高拱道“元辅,今日一别,今生恐难再会,居正此生再无他愿,只望元辅能将你我当日之志向一一展布,予大明一个万历中兴。倘能如此,居正即死无憾矣。”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直接去了文华殿正殿。

    郭朴皱着眉头,转向高拱,疑惑道“肃卿,张居正这是怎么了?”

    高拱望着张居正强行绷得笔直的背影,长叹一声,摇头道“质夫兄,张居正怎么回事,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唉,你那学生也不知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啊。”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却没有再问。

    巳时二刻,奉召众臣无论此前是否请假、告病,但凡是人在京师的,都已全部齐聚文华殿正殿,等候皇帝驾临。

    巳时三刻,司礼监席秉笔太监陈洪奉驾前来,高声宣道“皇后、皇贵妃及皇上驾到!众臣跪迎!”

    礼成之后,许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大臣纷纷朝文华殿正殿丹陛之上望去,却见皇后、皇贵妃面无表情地分坐丹陛之上的左右两侧,小皇帝也是一脸肃然,坐在另设的一把雕龙金椅之上,位置则在略微靠下之处。

    大明以孝治天下,这个座次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伴驾之人好像有些不对!

    陈皇后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黄孟宇李贵妃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席秉笔陈洪而皇帝身侧,则是左右两边都有人右边是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陈矩左边是观政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

    诶?这是什么套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去哪了?

    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人,蠢货肯定已经是不多了,就算那些个公爷和侯爷,也都是在官场上熬成精了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这个架势不对劲。

    打量完丹陛上方的三位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朝站在丹陛之下最靠前位置的三位顾命辅臣望去。

    然而三位辅臣的表情出奇的一致毫无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张阁老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一些。不过大家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大多已经知道张阁老是因昨日在天寿山中暑昏迷,才被家丁连夜送回京城的,所以脸色难看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们三位阁老没个态度,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然而他们都多虑了,因为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办,只需要听着就行。

    只见皇后、皇贵妃肃然端坐不动,皇帝也二话没说,直接吩咐道“陈洪,宣旨。”

    陈洪奉旨而出,高声宣道“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上圣旨前日司礼监太监冯保遇刺,东厂及锦衣卫奉旨侦缉,乃查得此案系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奉冯保之命策划。东厂及锦衣卫再行追查,侦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冯保本当显戮,念系先帝老奴,效劳日久,姑且从宽。着降为奉御,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徐爵本系逃犯,因投冯保门下,竟得滥叨武职,从奴欺君,着下诏狱严审

    又以冯保徐爵处所搜出账册、日志等物,知大学士张居正深涉此案,累贿冯保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余者各类珍玩不可计数。更曾与冯保多番密议,言语狂悖,辱及天家,居心叵测,倾陷元辅。本当同下诏狱,严查余党,念系先帝潜邸旧臣、顾命阁僚,姑且从宽。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陈洪念完,满殿俱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