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元辅 > 全文阅读
大明元辅txt下载

    考察找寻京师附郭大兴县合适秀才作为“预备驸马”人选,这事儿在皇帝看来颇为重要,在高务实看来倒也谈不上格外要紧,总之派人出去四下接触,慢慢遴选和观察也就是了。

    毕竟按照朱翊钧给他交的底,万曆八年选中一人即可,因为三公主的大婚时间被李太后定在了万曆九年,时间还算充裕。

    高务实目前自己的主要任务,还是充当郭朴和张四维之间的润滑剂,目的是为朝廷大局的稳定贡献力量——好吧,这是扯淡,真实目的是在稳定高党大局的前提下,也不要过分刺激心学一脉。

    这两个目的,一般而言是冲突的。

    想要稳定高党大局,不光是高务实出面做一下内部润滑就够看,内部润滑只能把矛盾暂时掩盖下来,并不能深层次的消除矛盾。要消除矛盾,或者说至少暂时消除矛盾,关键还是在于要有新的蛋糕可以分配。

    所谓“高党”,固然是一个以实学为指导思想的政治集团,但实学强调的只是经世致用、富国强兵,它又不强调做人民的公仆,所以高党上下,要想有凝聚力,也得让他们觉得“有奔头”,这个奔头无非就是前程,前程无非就是陞官。

    可是朝廷的官职体系永远都是金字塔形态的,越往上,职务越高,位置就越少,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补进去,那势必得佔了别人的坑,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说“别人”致仕退休自己让出坑来了,那还算好,万一人家死乞白赖既不肯退休更不肯去死,你能怎么样,还不只是乾瞪眼。

    更何况,就算人家退休致仕,或者乾脆死在任上,这个坑让了出来,也未必就非得是你高党的人顶上去啊,人心学一脉没有大佬么?

    再说,心学一脉如今在朝的大佬虽然比不上实学一脉的高党得圣眷,可是心学一脉的门人可远比实学要多——心学从什么时候崛起的?

    可实学呢?从邱濬到王廷相,这都还只是实学理论派在为实学奠基,真正把实学推动到全国皆知的,正是高拱高新郑,正是他这近十年的主政,才让实学俨然有奋起直追之势。甚至在某些人看来,随着高拱新政的持续推进,新政的效果逐渐为不少士人所讚颂,实学甚至有可能取代心学,成为士林新潮流也说不定。

    不过对于这种看法,高务实觉得还是过于乐观了一些,高拱新政对于北方一些偷税漏税不算太严重的家庭所出的士子,可能利益影响还不算太大,但对于南方某些地区的士子,那影响可是太大了,他们恐怕很难因为“国富民强”这个好处就倾向高拱新政,而不顾及自家的大量损失,或者那些出钱供他读书的金主们的大量损失。

    但与此同时,因为高拱新政而致富的部分工商业主——譬如海商、丝商、棉商、瓷商乃至茶商等等这些,他们的家庭所出的士子,以及他们所支助的士子们,就肯定是高党的支援者,一旦为官,也基本都会成为高党。

    高党,其实说穿了就是实学党,就是改革党。

    但是高党的这批工商业主拥趸们现在还刚刚起步,刚刚享受到新政的红利,他们暂时还没有能力影响到高层,他们所提供给高层的支援也还微不足道。

    高务实知道,要想他们能够帮得上忙,至少也要等十年之后,没有这十年的孕育期,他们还无法给高党提供多少新鲜血液。

    所以高党必须稳住这接下来的十年。稳住了,实学党从此就在大明政坛站稳了脚跟;稳不住,说不定就跟历史上一样风流云散、人亡政息。

    换句话说,现在的高党其实根基是很不扎实的,依靠的完全是皇权的力量。而心学一脉则不同,由于现在的心学早就跑偏了,他们现在已经只是嘴里致良知,实际都是致私利,所以尤其是南方一带,已经开始出现各种私人权利至上的思想。

    譬如那位自称异端的思想家李贽,就把个人利益说得至高无上,虽然他的思想也包涵了诸如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类的主张,但国家利益却被完全忽略,这是高务实无论如何都不能苟同的。

    在高务实的观点之中,私有财产当然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国家利益怎么能忽略呢?国家利益保不住,你这私有财产还谈什么保障?国家如果养不起兵、赈不起灾,什么私有财产能有安全保障?

    问一问九边诸镇附近的百姓,他们会不会觉得国家养不起兵是好事?问问北方那些被流民洗劫的州县百姓,他们会不会觉得国家赈不起灾是好事?也就南方既不受困于异族侵略,又不受困于小冰河灾害,所以才对这些痛苦毫无切身体会,整天就想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连低得近乎没有的一点税收都抗拒不已。

    所以说来说去,朝廷现在无非就是实学和心学之争,高务实其实就是要从心学一脉所佔据的位置里头扒拉一些到实学一脉的盘子里,而且还不能逼迫得太狠,让朝廷陷入严重的党争内斗之中。

    这是最考验手段的了。既要展现出高党的强势,又要留有一线余地,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的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所以,在和郭朴、张四维仔细商议之后,由首辅郭朴出面上疏,调时任宣大总督吴兑为兵部尚书的奏疏第一个呈上了皇帝的案头。

    其实在朝野看来,吴兑其他的资历倒也是够的,但他有一个劣势,就是出任总督的时间太短,相比于此前的一些兵部尚书而言,吴兑出任宣大总督仅仅两年,实在有些过短了。

    然而皇帝仍然一如既往地选择支援内阁、支援首辅,仅仅一天过后,硃批就下来了:“依票拟,升吴兑为兵部尚书。”

    接下去,吴兑的请辞紧接着上来,无非是自称自己资历浅薄,无法担当本兵重任之类,请皇上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吴兑这请辞无非是针对朝野的一些质疑,不得不上而已,朱翊钧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皇帝的圣旨立刻下达,先是大夸特夸了一通吴兑此前的功绩,尤其是在俺答封贡一事上的推动作用,以及封贡完成之后和蒙古右翼的联繫工作,在皇帝看来都是“卓有成效”的,因此“不允辞,宜即刻赴任。”

    吴兑早就接到了高务实的通知,即刻赴任当然没有问题,稍稍收拾打点,便离开呆了近十年的宣大边境,施施然进京履新来了。

    而随着吴兑为兵部尚书的任命落实到位,高党的第二步棋也要开始进行,那就是仍然由郭朴出面,由张四维附议,请皇帝增补阁臣。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通常而言,首辅和次辅联名上疏,皇帝很少有直接否决的。但是具体到请求增补阁臣一事,则有所不同。

    朱翊钧毫无意外的直接硃批否决了,理由是:“卿等三辅臣理政清明,忠贞职守,事无巨细,处理明白,内阁运转如常,无须增补,所请不允。”同时,还颁赐内阁三辅臣“银币锦缎各有差”。

    不用怀疑,不是皇帝对内阁有意见,正是没有意见才会这样批覆和处理。因为通常来讲,增补阁臣,意味着皇帝觉得内阁现在的办事能力有欠缺,需要补充人手,如果内阁一请求增补,皇帝立刻就同意了,那对于内阁而言,未免有些丢脸——说明你们干得不行啊。

    所以正常来说,皇帝肯定是先要“所请不允”的,这是正常操作。至于赏赐,其实皇帝经常会赏赐阁臣以及其他大臣,但这次的赏赐稍有不同,代表的是皇帝对内阁工作的肯定——我不仅认可内阁现在的工作,而且觉得内阁干得相当漂亮,所以额外再赏赐一波作为奖励。

    接下来,郭朴就需要单独上疏了,疏文中的意思非常恳切,说自己日渐年迈,虽然张四维、申时行二位都是国朝栋樑,将来肯定能挑得起大任,但阁臣选用事关重大,尤其需要经过锻炼,就好比中了进士还要考选庶吉士一般,是有讲究的。所以呢,请求皇上为将来计,允许增补两位阁臣,入阁参与机务,早日打下辅政理政的基础,日后万一老臣不在了,他们也能毫无滞碍的接过重任,不使朝廷政务有所延误,是以增补两名阁臣很有必要。

    这道奏疏就不光是摆道理,而且是述衷肠了,皇帝不得不考虑。所以在下旨安抚郭朴这最后一名顾命老臣的同时,皇帝也虚心请教有哪些大臣可以考虑增补进内阁。

    郭朴由是再次上疏,推荐了四名人选,这四人分别是余有丁、潘晟、王锡爵、许国。

    郭朴的这次推荐很有意思,他说增补阁臣两人,却推荐四位候选人,而且并不是以资历排序推荐的。

    排在他推荐条陈第一位的是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鄞县人。

    余有丁年少时有勤学苦读之名。嘉靖四十年举顺天乡试,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执草诏敕。隆庆初年,充实录篡修官,迁太子洗马兼修撰,是第二批太子日讲官之一,继晋左谕德兼侍读。以疾请归,不准,改官南京。得便常回家乡,购山于东钱湖畔,构筑亭榭欲终仕途。

    到了万曆元年,以新君日讲官资历,改右庶子领南京翰林院。万曆二年,任国子监祭酒,颇有建树。时太学生多喜欢结伴闲游,怠惰于学。余有丁任国子监祭酒后,觉得国子监学风不振,便严加禁止此类活动,并下令诸生相互监督检举,如果有违规不报者,则一同连坐受惩,学风为之好转。

    万曆六年,进吏部左侍郎。此时吏部尚书是由郭朴兼任,所以余有丁这个左侍郎算是郭朴的亲信。但由于余有丁本身是浙江宁波人,他也被很多人看做心学一脉。

    排在郭朴推荐第二位的是礼部尚书潘晟。这位潘部堂的资历就厉害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一甲第三名,也是探花郎出身,被授予翰林编修,协助修编《大明会典》。

    嘉靖三十三年,以秩满升侍读。嘉靖三十四年,与严讷共主应天府乡试。嘉靖三十五年升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世宗嘉靖帝晚年专事静摄,不理朝政,往往醮祀宫中,词臣们多以撰写“青词”希图仕进,而潘晟不屑于此,“坚执不为”遂致仕归。后来曾短暂起复,做过两年礼部尚书,因事请辞,万曆六年高拱去世之后,潘晟被郭朴再次起复,仍然出任礼部尚书一职。

    再往后则是王锡爵,王锡爵老兄也是学霸级的人物,从小各级考试就拿过多次的案首,嘉靖三十七年参加南京应天乡试,在学风极盛的南京拿到乡试第四名。

    嘉靖四十一年他参加会试,拿到会试第一,也就是会员,不过殿试之时“只拿到”第二,于是成为当科榜眼——那一年的状元正是申时行。

    王锡爵出身太原王氏,门第很高,加上他又是学霸,所以脾气也是比较大的,曾经得罪过高拱,不过好在不算什么大事,高拱只是打算磨砺他一番,于是把他从詹事府右谕德调到南京翰林院掌院事。

    后来隆庆驾崩,万曆登基,王锡爵被调回京师,出任编纂《穆宗实录》副总裁,万曆二年实录编成,王锡爵升侍讲学士,旋升国子监祭酒。到了万曆六年,王锡爵又升詹事府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但问题在于,这一年他父亲病死了,王锡爵回乡丁忧,现在还没回来。

    至于许国,这位其实出场过,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也是恩相。他这几年也是走得很顺,没有外放地方,一直就在詹事府、翰林院打转,直到万曆四年才调任礼部右侍郎。万曆六年高拱去世,郭朴继任首辅后不久,因礼部左侍郎出缺,他便顺利升为礼部左侍郎。

    许国是朱翊钧的第一批太子日讲官之一,有这样的提拔倒也不奇怪,而且他年纪比较合适,今年五十二岁,既不老迈,也不至于太年轻。

    朱翊钧拿到这个推荐之后,考虑了一下,先把潘晟的名字划掉——既然郭阁老是担心自己年迈,培养后生,那这位潘部堂就不要来凑热闹了。虽然你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在郭阁老面前的确是“后生”,可也要看看另外三位的情况,哪个不比你晚好几届?

    然后朱翊钧犹豫了一会儿,又把王锡爵划掉——这位的情况其实很合适,但朱翊钧注意到他在去年回乡丁忧这一句,只好惋惜地放弃了。王锡爵么,还不至于让他下旨夺情。况且王锡爵这人脾气挺大,万一来个拒绝夺情,朱翊钧面子上就有点难看了。

    那其实也就没得选了,只剩余有丁和许国。朱翊钧想了想,这两位都是他的讲官出身,没有什么问题,学问也不错,那就他们俩好了。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大明万曆八年,庚辰龙年。

    如果站在全世界的角度来看,本年度头号世界新闻应该是西班牙与葡萄牙组成共君联邦。即卡斯蒂利亚王国与阿拉贡王国的国王腓力二世,趁着葡萄牙在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战死于对摩洛哥的三王之战后的继承危机,在本年吞併葡萄牙,实际上统一了伊比利亚半岛。

    西葡合并的最明显结果,便是世界头号殖民帝国横空出世。此时此刻,从欧洲到美洲的大西洋体系,与欧洲绕过非洲到亚洲的印度洋、太平洋体系,从政治上合二为一。总之,十六世纪见证了伊比利亚尤其是西班牙对环大西洋体系的开创、建设和独佔。

    当然,这跟此时的高务实关係不算太大,如果一定要掰扯掰扯的话,大概是葡萄牙开始藉助西班牙的力量强化在香料群岛的殖民开拓,而西班牙也转而藉助葡萄牙在亚洲的殖民根基,开始进入吕宋群岛。

    南洋地区包括吕宋在内,都是高务实早就内定了的“泛大中华势力範围圈”,所以西葡合并对他的影响主要就是今后“下南洋”可能多了一个强大的海上竞争对手。

    不过,高务实也并不是很着急,南洋是大明的家门口,只要大明自己回过神来,高务实觉得在新政改革之后,还是能够跟西葡帝国在这个区域扳一扳手腕的。第一当然是欺负人家本土离得远,第二则是因为八年后的西葡联合舰队——无敌舰队将会惨败给英格兰。

    虽然说此时的西班牙正是高光时刻,哪怕第一次无敌舰队惨败,也没能折损西班牙多少元气,在第二年到第三年,西班牙就再次打造了一支更加强大的无敌舰队,但至此西班牙帝国陷入了与英格兰的长期海上拉锯战,后来又因为尼德兰独立战争、三十年战争等等一系列战争,西班牙无论陆海,皆是元气大伤,到了1640年,别说尼德兰没有保住,连葡萄牙都独立了。

    所以高务实的南洋战略依旧很稳健,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计划逐步推进。

    去年年底,他通过和工部的交易,取得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地的官港,现在正在想方设法进一步扩大港口和改善运营,同时也开始大量吸取远洋造船工匠、跑过南洋的水手等与南洋海贸相关的人才,并且正在筹划建立第一个位于南方的京华造船厂……总而言之,他算是仗着年轻而不是很着急。

    世界大局对高务实的影响不大,但国内有件事,高务实就非常关心,非常重视了。

    那就是今年的庚辰春闱。

    大明是个自从有贡举以来最重科名的社会,极其讲究出身资格。甲榜、乙榜之分,界限极清。世人眼中,进士与举人的身家更是有着云泥之差。

    尤其是明中叶之后,一切以科举为重,一切以出身资格为准。虽然进士为一途,举、贡为一途,均属正途,但实际上在使用时,贡生不如举人,举人不如进士,故民间流传有“有空筒的举人,无空筒的进士”之类谚语。

    高官要职,非进士不能为之。

    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以后,修撰专选进士,自此以后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庶吉士必由进士考选,而庶吉士始进之时,便已被朝野视为“储相”。

    正是因为举人一旦高中进士,便可释褐为官,在朝要弄个给事、御史、主事乾乾,外放则或授府推官,当个“市级”二把手,或知州、知县,弄个县级一把手噹噹,有权有势,且前途不可限量,乃至于尚书部堂、内阁阁老等都是出自他们,因此进士身价百倍,远不是举人可以相提并论。

    普通人称呼进士,必加“老爷”二字于其后,没有单称进士的,便是明证之一。

    士子一中进士,哪怕没有做官,或者致仕归家,乃至于主动请辞,回到家乡都会自动成为地方名士。进士在籍之家,无论该进士人在何处为官,老家若有婚丧等事,知县都要派人送礼,若这进士之家在县城,知县往往亲自到场;若是在乡村,也会派县丞、主簿、教官代行。凡两榜进士出身的地方士绅,要见巡抚、巡按,均可用名帖抗礼,而举人则不行。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社会地位,那么赚钱的能力差距就更大了。

    中了举人可以脱贫,中了进士则可致富。根据高务实这些年的了解,一个塾师要年收束脩五十两,才能维持其家在京一年的生活。而非一个留京为官的新中进士,一年的花费却最少也要一百两银子,一般需要三百里左右,甚至多一点的花个六七百两也不少见。可是这其中有很多人是原本家资微薄的贫寒人家出身,哪来这么多钱呢?

    实际上,这些新科进士从高中开始,车马、跟班、衣服、用具、吃喝花费,就都有人支应了。甚至哪怕是不做官,也有送钱送房上门巴结的人。因为但凡靠上个进士老爷,就等于靠上了一棵好乘凉的大树。

    譬如某商人犯了点事,自己去衙门求情,花上千两也未必办得成,但如果有个进士老爷帮忙,他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就可以解决问题。

    而决定一个人能不能鲤鱼跃过龙门的考试,便是会试。

    明制,举人在京应礼部之试者,叫会试,乃集中会考之意。会试定时为三年一科,于乡试的此年进行。由于乡试都是在子、午、卯、酉年进行,所以会试则都在辰、戌、丑、末年进行。乡试常在八月,而会试则在二月。

    与乡试的办法类似,都是在当月初九日考第一场,三日后考第二场,再三日后考第三场。

    会试既然是礼部主持,考试的地点当然是京师的贡院——明初在南京,永乐十三年后改在北京。

    明代的会试与宋代有所不同,凡乡试中举的举人,都可以无限期地参加会试,这一方面可以省却不少士子的麻烦,少费冤枉劲、少花冤枉钱,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些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会试参加考试的人数特别多。

    其实早在正统元年、弘治元年时,朝廷曾两次规定举人三次会试不第便不得再参加会试,但由于此举断送了大多数举人的前程,窒碍难行,所以都没坚持多久,朝廷便扛不住压力而取消了。

    所以春节刚过,京师里便涌入了大量前来应试的举人,高务实虽然不可能派人去数,但估计至少也是数以万计了。

    而现在,这数以万计的举人都在等一件事,等皇帝公布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无数人等着朝廷公布本次庚辰会试的主副考官,而作为对此唯一拥有合法决断权的大明天子朱翊钧,这几天也正陷入纠结之中。

    朱翊钧的纠结,其实还要从前不久的增补阁臣说起。这次增补阁臣,最终确定的增补对象是余有丁和许国。如果从学派而论,余有丁是明显的心学一脉,许国本来谈不上有多少学术倾向,但由于他是高拱的门生,在外界看来肯定是实学一派。

    如此,增补之后的内阁,实学与心学的对比从之前的二比一,变成了现在的三比二,理论上来讲,心学一脉还小赚了一点。

    但有些事情不能单看“数据”,因为出身心学一脉的人很多,并不见得每个人都按心学目前的务虚潮流行事,譬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他的恩相还是徐阶呢,他不照样按照实学的思路理政?

    余有丁实际上是个出身心学,但本身并没有多少政治倾向的人。其实在他入阁之前,他想有倾向也不容易,因为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这一科一甲三人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全是被时任主考袁炜取中。而袁炜这位著名的“青词宰相”死于嘉靖四十四年,因此这三位一甲进士在朝中颇有些孤立无援,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仨只能迫不得已地报团取暖。

    但是报团取暖也不是完美河蟹的,刘关张还得有个大哥呢,申时行作为本科状元,仕途又最顺利,毫无疑问成了“带头大哥”。

    王锡爵作为榜眼,又是太原王氏名门出身,家中还是太仓一带的巨富,另外他还有个弟弟叫王鼎爵,乃是隆庆二年进士(也是学霸,会试第五,殿试第九)。

    其实这还没完,历史上王锡爵的儿子王衡将来还能再拿个会试第二、殿试第二,从而成就了王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双榜眼”的美誉——古龙中李寻欢父子“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可能就是脱胎于此。

    一人是学霸还好说,一家都是学霸就太厉害了,所以王锡爵做个二哥那是没的说。

    这一来,余有丁只好自觉的把自己当做三人中的小老弟了,然而问题在于他们三人之中,其实余有丁年纪最大,比王锡爵大了足足八岁,而王锡爵又比申时行大一岁。这种情况下,余有丁自然就表现得最为大度。

    在官场之上,大度的主要表现便是不争,余有丁什么都不争,朝廷交给他什么任务,他就做什么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也谈不上什么冲劲。高拱对余有丁这样性格的人比较淡然,既谈不上重用提拔,也谈不上刻意打压,但到了郭朴接任首辅,他却喜欢这样的人,于是余有丁被一路提拔到了吏部左侍郎。

    一个心学门人,却被实学首辅提拔到如此显赫的高位,当然会引起怀疑,所以余有丁虽然坚持以心学门人的身份示人,但他在心学一脉中的地位确实有些尴尬,于是很多时候他只能淡化自己的政治态度,尽量公平的处事。

    这么一算,内阁之中的三比二其实有些问题,明面上肯定是三比二了,但发挥的实效么……谁也说不准。

    而之所以时候朱翊钧的纠结要从增补阁臣说起,则是因为朱翊钧原本是打算让张四维来主持本届春闱的,毕竟郭朴已经主持过几届会试,从惯例上来说也该张四维来了。

    然而意外的是,张四维拒绝了,理由是他的外甥高务实本次也参加考试,他要避嫌。朱翊钧对此很是恼火——我就是想让你把你外甥取中啊,你避哪门子的嫌!

    可是张四维不肯,朱翊钧也没办法,理论上来说他还没亲政呢,国家运转说到底现在其实就是内阁撑着的。郭朴不合适,张四维也不肯,那会试主考官就只能从另外三名阁老里挑一个了。

    按理说这个其实应该不用挑,申时行入阁几年了,这次让他主持会试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操作,可是朱翊钧也知道申时行是心学大佬,而且他对高务实的文章可能也比较熟悉,万一他就是不肯取中高务实怎么办?这可是先帝留给我的王佐之才!

    高务实如果是会试通过了,但排名不佳,那没什么问题,朱翊钧完全可以在殿试之后给他调整名次;可是如果他会试都没通过,那朱翊钧这个皇帝也没辙。

    但如果不用申时行,用余有丁呢?似乎也差不多。

    在朱翊钧看来,余有丁的政治理念根本就没人敢打包票,他出身心学,可能倾向心学风格的文章;也可能秉公取士,只看文章本身水平;也有可能照顾郭朴这位恩相的面子,取中他的学生高务实。

    总之,朱翊钧心里觉得有些不稳妥。

    至于许国,如果他出任会试主考官,想必是最有可能取中高务实的。毕竟许国是高拱的门生,与高务实相识多年,而且他又是自己讲官出身,算起来对高务实也有授业之恩。

    当然这个辈分很不好论,因为从高拱这边的关系来说,许国对高务实最正式的称呼应该是叫高务实“世兄”——这是门生对老师的子弟的正式称呼,不分年龄大小。他们平时以师兄弟相称,其实只能算是昵称,毕竟许国今年都五十四(虚岁)了,高务实才十八(虚岁),让许国叫高务实“世兄”,这个……确实有点小尴尬。

    但是让许国做主考,虽然从资历出身等方面都没有问题,可是这种没问题本身就是大问题——万一许国也推辞呢?也避嫌呢?

    朱翊钧考虑到:就算他不推辞,不避嫌,万一将来务实自己觉得遗憾,觉得自己这个进士来得不正,怎么办?朕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所以朱翊钧拖啊拖,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只好把郭朴请来,问郭朴是个什么意见。

    谁知道郭朴的回答果断得很:“申瑶泉状元出身,阁老身份,老臣与张凤磐既然避嫌不就,那自然应该由申瑶泉主考,请皇上相信内阁,相信申瑶泉能公正主考。”

    话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朱翊钧犹豫了,因为郭朴都表示要他“相信内阁”了,所以朱翊钧只好点头,又问副主考官谁人适合。

    其实这一问是例行公事,因为明中叶之后,一般来说都是以一位阁老为主考,以礼部尚书为副考,因此郭朴也没有多想,直接回答:“礼部尚书潘晟,资望相著,为政持平,可为副主考官。”

    郭朴对潘晟的这个评价基本符合朱翊钧的看法,潘晟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些傲骨,后来年纪大了,为人也就逐渐求稳起来,一般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

    元月十九,会试主副考官公布,主考官为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副主考官为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潘晟。

    庚辰春闱,终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全天下汇聚而来京师的老少举人们,马上就要齐聚京师贡院同场竞技了。



    大明会试的考法与乡试基本相似,但也有一些区别。虽然考试仍分三场,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但考试的前两日,就要先张贴席舍图。

    所谓席舍图,就是用图画出东西行席舍间数,编排开写某行间系某处举人某人坐,又于其间内贴其姓名出榜晓示。

    而考试官,无论是主考、副考、贡举官、提调官、监试官还是其他各项与考试相关的官员,在主副考官被皇帝钦点之后,便一律不得归家,接旨之后即刻进入试院,并立刻封钥内外门户,不许私自出入,俗称“锁院”。

    为防止作弊,不光主副考官为皇帝临时钦点,考试的试题也不是提前出好。每场考试的试题,均由诸考官在考试前一日临时翻书拟定,拟定之后立刻召进工匠,在内帘刻印,通宵不停。同样的,这些工匠刻印完试卷之后也不能离开,必须在试院里头一直等候,待考试完全完成,才准领赏离去。

    高务实此番来考,发现会试也不一定所有方面都比乡试严格,譬如进考场的搜身,道试和乡试时全都是一身扒得干干净净了搜,但会试反而不用脱衣,而是“例止就身搜检,举巾看视”,以免“致损士气”。

    当然,话又说回来,乡试是在八月,脱了也不冷,这会试是在二月,要是脱了检查,估计一大帮子文弱书生可能先来个着凉发烧什么的,那也确实有些难堪。

    高务实进得考场,发现这会试与乡试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非要说有,那无非就是人更多了一些,连席舍的标准都没有什么提高,也许只有江南贡院的房间标准才能好一点,其他地方哪怕是这京师贡院,也只是普通的考棚,能够遮风挡雨就算不错了,其他的真没什么值得一提。

    不过可能是考虑到举人们大多五体不勤,身子骨未必结实,所以这二月的春闱,朝廷照例是安排了木炭和煤炭作为取暖之用,木炭只有考试官们能用,煤炭供给全部考生。高务实有些哭笑不得的发现,他脚边的小煤炉正是京华出品,里面烧着蜂窝煤,毫无疑问也肯定是出自京华了。

    当然这都是小事,要紧的事情是考试。

    会试的首场与乡试一样,也是考七篇八股文,其着重的也只是前三篇:首篇主要看破题,第二篇全文都重要,第三篇主要看论述。后四篇则只要符合格式、没有明显错漏即可。当然你要是才华横溢,已经流得满地都是了,非要把后四篇也认认真真写好也无所谓,但是……考官反正不会仔细看,因为考官的时间可能比考生还紧张,他们没那闲工夫。

    高务实有大量学霸向他传授考试经验,所以他考试与很多寻常考生不同,他知道虽然会试与乡试一样考七篇八股,但这几篇文章的写法与乡试并不完全一致。其中最关键的两点,一是揣摩风气,二是探求主考官的意思。

    为何要揣摩风气呢?因为八股文又叫时文,无论是内容还是格式、风格都随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特别是明代,八股文出于创制、定型时期,八股文的变化更加明显,故而顾炎武曾说:“时文之处,每科一变”。

    明初之时,民风淳朴,其八股文也不过讲明书旨而已,短小简朴。到后来纬以义法,文体渐成,至成化、弘治时期,裁对整齐,机调圆熟;至正德、嘉靖时,唐顺之、归有光等以古文为时文,使时文与古文出现融合之势;到了如今万历年间就更麻烦了,由于实学与心学之争渐起,会试时文或讲机局,或尚才情,或喜辞藻,日新月异,变化无穷。

    这就是高务实这次考试最难的一个部分,如果写出相悖风气的文章,肯定难以中式。实际上明代一些名士如冯梦龙、艾南英,本是八股高手,但是由于不会跟风,故而科场坎坷。

    而文风实际上与朝廷大局走向也是有关系的,总体而言,大明现在有两类文风,一类是实学学派推崇的,要求言之有物,一言一语都要切中肯綮,最忌虚言高论,说了等于没说。另一类则是心学一脉推崇的,要求华丽大气,立意高妙,读来隐隐有些仙气飘渺之感。

    这两类文风大相径庭,但中式的希望都挺大,关键是看你的卷子被哪位阅卷官拿到,而他又是哪一派的拥趸。这也是高务实觉得自己按水平当可中式,但到底能不能中还得看运气的主因。

    那么,又为什么要探求主考官的意思呢?因为大明会试出题,固然是由考官们在考试前一天翻书决定,房官们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主考官大权在握,最后拍板的那个人始终是他,所以他最终还是会按自己的意思定考题,而房官们归根结底还是要听主考官的安排。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申时行,高务实不用担心自己考后被人讥讽,但同时他也有劣势,即申时行出题很可能会出他并非特别擅长的风格。

    但幸好明代有一项祖制,对于高务实来说实在是大大有利,那就是会试取中,乃分南、北、中三榜。这项祖制肇始于朱元璋,朱元璋当时因为北方收复未久,学风远不如南方浓郁,因此公平考试的结果就是南方中举者十倍于北方中举者。

    这当然是朱元璋断然不能接受的,因为长此以往北方非造反不可,因此朱元璋亲自从北方士子的考卷之中挑了一批出来,与南方形成相对平衡的数目,并且为此还杀了一批认为这样取士不公平的人。

    朱元璋在这一点上其实是聪明的,因为南北取士一旦差距太大,迟早朝廷内全是南方士人,他们怎么会管北方死活?因此他的这个做法被后来的皇帝逐渐制度化了,将会试试卷分为南、北、中三卷。

    其中南卷者,有应天及苏松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北卷者,有顺天、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中卷者,有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凤阳、庐州二府,滁、徐、和三州。

    也就是说,高务实因为出身河南,他的试卷是直接进入北卷的,只需要与顺天、山东、山西、陕西以及河南本省的士子一决高下,而不必和苏松、绍兴等地的大量学霸相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就算碰巧遇到申时行出了些务虚的题,高务实也已经打定主意,能吹就吹,不能吹就照常写,反正按照取士比例,如果以百人为全榜定额,则南卷取五十五人,北卷取三十五人,中卷取十人。他觉得自己在北卷之中,取中的机会应该还算比较高的。



    这次会试,高务实分到的座次乃是藏字四十九号,“藏”字是千字文的第二十四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而有意思的是,他居然又拿到一次四十九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与“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句莫名有缘。

    第一场的题目纸下来之后,高务实席前的号军把卷纸递给他,然后提醒道:“老爷记得先写姓名履历。”

    高务实笑了笑:“多谢提醒。”然后把籍贯、姓名、三代等通通写好,这才拿起题目来看。

    一看之下,不禁一愣,原来那头篇的题目乃是:学而第一,为政第二。

    这倒是有些意思,因为这个题不是出自文章本身,而是《论语》的二章目录。

    不过高务实的破题练得极好,所以这题虽然略有些意外,但还难不倒他。

    只见他慢慢磨好了墨,在墨卷上规规矩矩写下破题:学而后为政,未闻以政学也。

    虽然这头篇考校的就是破题,但文章还是要写完的。高务实按照这个破题的思路,全文主讲学与政的关系,即首先要学得扎实,而后才能施政明白。

    由于这头篇重要的只是破题,后面的文章一般考官只看有没有不合规制,而不会着重于字句,是以高务实也写得极快,几乎是全文不假思索,一蹴而就。

    写完之后,高务实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把刚才的思路全部清除出脑海,留下一片清明,准备写接下来最重要的一题,这一题乃是重中之重,全文都是阅卷考官会严格审视的。

    休息好之后,高务实已经把上一题忘记,这才缓缓打开题目纸,来看这具有决定性的一题。

    一句话出现在纸上: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果然是大题,而且未经截搭,乃是一道“原滋原味”的“子曰”,出自《论语·里仁篇》。

    这段话的意思是:不要担心自己有没有名位、声望,有没有高官、厚禄,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学问、能不能济世救人!也不要担心别人不知道你、不了解你,只要你照着目标去追求、去学习、去充实自己、提高自己,慢慢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你、了解你了。

    这一题,跟之前的第一题似乎还有些关联,想必主考官申时行对于“学习提高”这件事很是重视,因此也想看看考生们对此的看法。

    说实话,这是一道很“心学”的题目,尤其是当今心学的风格就是喜欢讲学,动不动就聚众讲学,有时候甚至是朝廷大佬亲自出面讲学,甚至一次讲学能吸引几百上千,乃至数千人之多,当年徐阶就特别喜欢干这事儿,申时行也是参加过的。

    不过高拱挺反感这事儿,张居正也不喜欢,因为他俩都觉得你一个朝廷重臣,理政的事情都忙不完,居然还能有空出去讲学,你知道哪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吗?所以这些年这股风潮略有衰弱,至少朝廷大佬们已经比较少亲自出面讲学了。

    不过从申时行的出题来看,他还是很关心这件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把治学看得比施政更重要。

    高务实当然是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但他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就罢考,那就是纯粹跟自己过不去了。

    所以,文章还是要写,而且不能掺杂自己的不满在里面。不仅如此,还要顺着申时行的思路来,大力强调治学、求学的重要性才行。

    没法子,考试为重,不能跟“进士”文凭过不去。

    高务实叹了口气,放下杂念,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草稿纸来——他前一篇文章可是直接写了墨卷的,但这篇事关重大,就不能不先打草稿了。

    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先写下破题: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

    然后承题倒是不必多想,刚才已经想明白了,直接就写:

    “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起讲也只是稍加思索,便提笔写就: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夫其厚责者,皆我所必不可辞,而其难副者,又皆天下所必不肯恕。使分量不足以相酬,则自为表见之处,适自为沮丧而已矣。”

    接着是入题,高务实稍稍顿笔,写下一段: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惟吾道因名位以为功,斯名位益恃吾道以为重。”

    接下来到了提比之出股和对股,这两段开始就不光是要道理明白,还有对仗方面的讲究,算是兼考思维和文笔,高务实也不得不先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写了几句又誊正几个字,这才在草稿上写下来:

    “是故大儒穷通显晦,至集四海之耳目,群相倾注,而未始有震物之嫌。

    乃衰世之乡党朝廷,至挟三代之诗书,出以应求,而不免有抚躬之疚。”

    接下去的中上比的出股与对股两段则颇长,高务实很花了些功夫,逐字逐句的精对,这才算写上草稿之上。而后的束比、后比四段也是如此一般。

    但到了最后的落下,高务实行文却极其简练,一共只用了七个字:

    “用患者宜何居焉。”

    这是近来文体变化后的风气,文末无大结,只用一句作落下。

    八股文体在洪武发端,在永乐常用,而到成化、弘治已基本成熟并固定化,但小的变化仍不断在进行。比如各个部分有先有后无的,也有先无后有的;各个部分的字句也有由多转少的,或者由少转多的等等。

    如破题、承题、起讲部分,句数在不同时期便有不同;大结由初时的可痛快发挥以表达政见,经过逐步萎缩,到了万历朝干脆完全取消不用。所以,实际上八股文也是一直在变化的,譬如强行拿弘治朝和万历朝对比,有些名作甚至都称不上名作了。

    这一题考完,第三篇考的便是本经了,高务实的本经乃是《周易》,与申时行不同,因此这一题不是申时行所出。

    考本经,高务实还是比较淡定的,这就好比后世考专业课,专业课都考不过,那还混什么日子,干脆就回家吧。

    打开题目一看,上头写着: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嗯……看来北榜的专业课比较初级,此题出自震卦,而且没有割裂经义,也是一道典型的大题,符合会试的风格——难怪郭朴多年前就告诉高务实,文章还是要堂堂正正,原来原因在此。

    这题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主要思路无非就是君子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顺着思路写就完事了,犯不着想太多的花样。

    写完前三篇,高务实好好休息了一会儿,这时考场之中开始分发午饭,高务实拿过来一看,发现这次吃的倒是比河南的贡院靠谱,有一荤二素两个炒菜,一个小葱蛋花汤,米饭一大碗,据说还能再添——毕竟都是举人老爷了,菜不好说,但饭总要管饱。

    吃过午饭,高务实下午倒是轻松多了,快速打完草稿,然后把七篇文章都认认真真誊正了一番,再详细检查了有无犯忌、出格等问题,这才施施然交了卷。

    本来他以为自己又是第一个交卷的考生,却不料这次居然被人抢了先。



    高务实出得考场来一看,竟然已经有两人站在外头,看他们所站的位置高务实就知道,这是在等鼓乐手吹吹打打着送回客栈或者同乡会馆的。

    高务实一出来,这两人似乎心有所感,一起转头来看,二人见高务实如此年轻,也都微微诧异。

    然而高务实的诧异恐怕比他们二人更盛,因为这二人长得非常相像,任谁来看都知道这肯定是两兄弟,而且是亲兄弟。

    高务实仔细看了一下,这两兄弟大概二十大几,最多三十左右,对于中进士而言,已经算是年少多才。

    “二位年兄出得忒早,看来考试顺利,恭喜恭喜。”高务实笑着拱了拱手道。

    “同喜同喜,年兄年少俊杰,不知是何方高才?在下湖广汉阳萧良有,字以占。”年龄看起来稍大一些的那位举子朝高务实微笑着介绍着,又朝身边那人看来一眼,对高务实道:“此乃吾弟良誉,字以荣。”

    高务实心中一惊,暗道:这下子李鬼遇到李逵,我这《龙文鞭影》的假作者碰到真作者了,幸好我佔了个先,他的《蒙养故事》算是写不成了,真是抱歉得很。

    高务实心中有愧,连忙客客气气地见过这二位,又自我介绍:“在下河南新郑高务实,字求真。”

    这对萧氏兄弟吃了一惊,弟弟萧良誉惊诧问道:“年兄便是高龙文?我兄弟二人久仰高龙文大名,如雷贯耳。”

    哥哥萧良有似乎对高务实更了解一些,半开玩笑地道:“早前得知高龙文取了河南解元,在下还在家中调侃,说今年的会试要不就别来了——有高龙文在,我兄弟如何能脱颖而出?”

    高务实连忙谦虚道:“以占兄可莫要折煞小弟,小弟不过仗着长辈余荫,才得以有些虚名,哪里能当得真?以占兄七八岁时,便得贵官讚赏,湖广久传神童美名,今日来京,必登金榜无疑。”

    萧良有、萧良誉兄弟都吃了一惊,对视一眼之后,萧良有不禁问道:“良有不过乡野小民,高龙文何以得知此旧事?”

    原来高务实刚才提到的是萧良有的旧事。萧良有颇为早慧,七八岁时,因其父为某州同知,带他入官舫面见一贵官,贵官有心考校这孩子,乃出句让他做对子,贵官出句:“官舫夜光明,两轮玉烛”。萧良有对曰:“皇都春富贵,万里金城。”

    这贵官正好有点别的事,就对他说:“尔去即来。廿四弗来,廿五来,廿五弗来,廿六来”。萧良有误以为这是贵官出对。当即便道:“静极而动。一爻不动,二爻动,二爻不动,三爻动”。贵官大吃一惊,讚赏万分,当时传为佳话。

    高务实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了却听见身后有人诧异地“咦”了一声,喊道:“可是求真贤弟?”

    这声音颇为耳熟,高务实立刻回头去看,却见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从考场内帘里头走出来,一见高务实,大笑道:“愚兄还道今日写得颇快,却不意求真比愚兄更快,看来是文思泉涌,今科定当高中了。”

    高务实这时也已看清来人,笑着拱手道:“小弟见过表兄,表兄神采飞扬,看来也是胸有成竹了,恭喜恭喜。”

    原来此人居然是张四维之子张泰徵,乃是高务实不折不扣的表兄。

    张泰徵一听这话,却有些懊恼起来,道:“刚才有一句,我写的时候觉得还不错,结果刚才一走出内帘,忽然想到可以改一个字,改完还能更好一些,唉,失策,失策啊!”然后才一下子忽然发现高务实身边还有两人,才知道还有人比高务实交卷更早。

    张泰徵曾听父亲张四维说过,高务实写文章速度极快,拿小三元和解元之时都是头一个交卷,却不料今日强中更有强中手,居然有两人比高务实成文更快,不禁大感兴趣。

    高务实连忙为他们互相介绍,交换了名、字。张泰徵一听他二人还是两兄弟,不禁笑道:“也是巧了,本来我兄弟甲徵也要参加今年的会试,谁知年底的时候病了一场,没柰何只好等下一科了,要不然今日倒是有趣得很。”

    不过他心里倒是想的另一茬:这萧氏兄弟提前交卷而出,而且面色平静,看来是颇有自信,幸亏他二人是湖广汉口人士,这湖广举人走的是南榜,倒是不佔我北榜的名额,要不然必然又多了两个厉害对手。

    转念又想道:不过这次北榜竞争也够激烈了,父亲说我文章虽成,但要考过务实却是难上加难,想必会元定是与我无缘了……罢了,只要能中个二甲也就是了,到时候有父亲在阁,即便他一言不发,我应该也能拿个庶吉士,倒也不负多年苦读之功。

    谁知道张泰徵这话居然颇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等到“继烛”之前,他们居然又等到两对兄弟考生。

    其中一对兄弟考生自称陕西华州举人,其名为王庭撰、王庭谕,二十六七岁年纪;另一对更是熟人,乃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和三子张懋修。

    本来高务实见了他们二人,还略微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张居正被自己坑回家之后,在儿子们面前都是怎么编排自己的,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见礼。万一他们当场不给面子,甚至说出一些不好的话来,虽然自己谈不上怕,但多少也会搞得气氛尴尬,殊为不美。

    结果这二位一看见高务实,反倒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兴冲冲就过来叙话了,拉着高务实好一阵叙旧。

    其实高务实最开始认识的张家诸子之一是老四张简修,是通过当年遴选太子伴读之事认识的,不过后来高务实“出名”之后,也在京中参加过几次高官子弟的诗会,所以和这二位倒也认识,只是他们俩大了高务实不少,所以交情其实倒也不深。

    不过,当初的张家兄弟乃是阁老之子,与高务实身份相差不大,而现在却不同了,虽然双方所依靠的长辈都已离世,然而高拱是病逝于首辅任上,而张居正反倒是出事被罢,直到死后才被追赠原官,他们现在又哪里比得上高务实?

    但更奇怪的是,他二人对高务实居然丝毫没有敌意,至少以高务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看出他们的态度有半分作伪,倒似真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内幕一般。

    高务实心中不禁感慨:张居正不愧是张居正,哪怕败了,都能沉得住气,把事情的真相连儿子们都隐瞒了过去。这其中的意思或许有多种,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他并不希望把上一代的恩怨带到下一代来。

    高务实佩服之余又想道:历史上张敬修和张懋修二人是因为张居正的缘故,长子张敬修这一科拿了二甲第十三名,三子张懋修更不得了,拿了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郎。这次没有张居正的庇护,却不知道能不能中得进士?

    明代会试虽与乡试一样连考三场,但同样只重第一场,第一场考经义,又独重前三篇,因此后面两场考试不提也罢。

    第三场考完,高务实便算是放松了下来,老老实实在家休息,甚至连京华各产业上报而来的消息和请示他都只是简略的看了看,大多数都只批复让他们看着办。

    郭朴和张四维倒是都派人来询问过他的考试情况,高务实都只是回答“正常发挥”。他那日在考场见了张泰徵才知道张四维拒绝出任考官,除了避他高务实的嫌,同时也避儿子的嫌。

    所谓考完之后在家休息,其实这话也不准确,实际上直到阅卷完成出榜之前,举子们可以参与的宴会很多,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都是朝廷拨款的那种,名目颇多,不过大抵可以看做是朝廷默许举人之间互相加深情谊,无论是同乡之谊还是同年之谊。

    高务实并没有参加全部的宴会,只以河南解元身份参加了一场河南举子的小宴,以及一场大宴南北中三卷举子都会参加的大宴。

    河南小宴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发生,高务实身为解元,也不想多说话,以免一开口就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他装作神情有些萎靡,推说今日备考太累,早早就告辞回府了。

    不过三卷大宴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除了几对兄弟举人参考之外,高务实还发现两名值得关注的南卷举子。

    这两人,一人叫黄克缵,字绍夫,福建梅林人,高务实只隐约记得他日后在老家有个称呼叫“黄五部”,不知道是不是轮流做过五部尚书;另一人就更是大名鼎鼎了,叫顾宪成,字叔时,南直隶常州府无锡人,乃是后来东林书院的发起人,所谓东林八君子之首。

    高务实不记得历史上他们在本次春闱的名次,但大致可以肯定都是本科进士,因此颇为关注。

    尤其是对于顾宪成,高务实很是关注。他有后世的历史经验,因此对东林党颇为不喜。

    明朝的衰落,除了内忧外患,制度僵化,天灾不断等等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党争之祸。在他穿越前的早些年,阉党一直是被喊打喊杀的,但到了后来,最受人厌恶的却无疑是东林党。

    说起东林党,恐怕很少有人从未听说,因为无论是影视剧还是课本上,东林党的名号都十分响亮。语文课本上也有过《五人墓碑记》,杨涟、左光斗等一批“东林君子”的正直不屈的形象让人对他们身后那个庞大的政治团体颇有好感。但真正熟悉明朝历史,特别是晚明历史的人,对于东林党大都嗤之以鼻,甚至认为东林党是明朝灭亡的元凶,为什么?

    东林党其实就是自万历年间而起,在特殊政治文化生态下催生的一种政治怪胎。是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一批政坛失意的活动家,打着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的名义,组成了这样一个在民间有强大话语权的政治团体。

    但他们与其他政治团体不同,一开始的时候,没有高层强大政治力量支撑,完全凭借书院这个纽带,将江浙商人地主和士大夫整合起来的政治力量。

    而比起其他诸类政治团体明确的争权诉求,东林党从起家时,就树起了极高的格调,把匡扶天下作为嘹亮口号。其代表人物,比如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等旗帜角色,全是常年在民间有强大声望的偶像级士大夫,让人一看就觉得仿佛阳光明媚,暗孽不生。

    事实如何呢?

    东林党人其实大都是阳明心学的崇拜者,只是他们标榜着致良知的理念,却无法像王阳明那样做到知行合一。

    从万历到崇祯,身居权力中枢,面对国家政治困局、危局,他们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具有建设性的办法和政策。

    既然无法给出实用的办法和政策,他们便把心思投入到“拆台”之中。当徐光启提出技术改革等想法时,东林党用骂声打压了下去;当熊廷弼在辽东搞得有声有色时,又不断用舆论攻击熊廷弼。

    他们高谈阔论却又眼高手低,自己做不了、不能做,也不允许其他人去做、去改变国家。正是这一群自命清高、自诩大才的东林党人,严重的妨碍了明朝末期的改革和治政,让明朝错失了最后的改革自救机会。

    一个政治团体必定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东林党作为新兴商业和地主士大夫代表,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惜损害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实际上从隆、万年间开始,新兴资本主义就已萌芽,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商业空前繁荣。天启年间兴起的财政改革,出台了针对工商业的工商税和矿税,有效缓解当时明朝的财政的紧张。

    可是,这样的政策损害了东林党所代表的江南地主、商人的利益,当东林党上台之后,立刻将这一系列政策全部废除。

    本来在内忧外患情况下,财政税收就尤为重要,一下子少了工商业的税收,财政紧张可想而知。可是朝廷也不能真的喝风拉烟啊,这样一来,东林党就只有将税收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只能选择造反。

    资本主义萌芽蓬勃发展的大明朝,却长期无法通过工商业增加税收,这种人类古代史上难以想象的咄咄怪事,正是拜东林党所赐。

    更有趣的是,当国家实在拿不出钱来,需要他们捐款时,他们又纷纷标榜清廉,四处哭穷。而当破城过后,却能在他们家里搜出万贯家财,真是莫大的讽刺。至于一向信奉忠君爱国思想的东林党却在大明王朝灭亡之际,或逃之夭夭,或举手投降,弄出“水太凉”之类的各种闹剧。这样的东林党,高务实岂能有好感?

    所以,第一次看到年轻的顾宪成时,高务实甚至就考虑了一件事:要不要提前把这厮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

    说实话,高务实对南卷进士整体印象都不太好,晚明的某些晋商走私养活后金鞑子相比他们都只是疥藓之疾,放在中医里只能叫表症,属于容易处理的问题,而他们这些“君子”才是坑死大明的内因,而且很难处理。

    高务实决定仔细观察一下再做决定,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顾宪成在宴会中虽然一直与人高谈阔论,但他言语之间居然一直在抨击心学!

    这特么是怎么回事?这货难道还是个实学门徒?

    高务实目瞪口呆:我实学一脉将来该不会被你这厮拖下水吧?



    在高务实因为顾宪成在大宴之上抨击心学而陷入困惑的时候,庚辰会试主考官申时行也在纠结。连续七天的阅卷,申时行等考试官均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呆在贡院未曾踏出过大门一步,到今天为止,中式的考卷都已经遴选出来,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排名时刻。

    但问题就出在排名之上。

    会试的排名其实并不影响殿试后的最终名次,因为最后的定榜排名那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只有朱翊钧能够决断。但会试的排名依然是一名士子的重要资历,在殿试结束后礼部会制成本科进士录,而进士录上是有会试排名的。

    再有就是,皇帝也未见得会把三百多份进士考卷一一看完,通常也是会对照排名来挑着看,那么会试的排名也就同样影响着皇帝的判断,所以会试定榜仍然无比重要。

    尤其是会元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

    申时行现在纠结的根源,就是两份考卷,两份都有实力问鼎会元的考卷。

    一众同考官也在争论,一说“此卷意胜文辞,所言振聋聩,当为会元”

    另一说“此卷剖析清白,如庖丁解牛,细细读来,不禁使人为之沉醉。”

    申时行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半晌之后忍不住道“尔等且住。”然后朝正拿着两份誊抄卷细看的礼部尚书潘晟道“潘公,您老是儒林长者,学道前辈,您怎么看这两篇文章”

    潘晟缓缓放下两份考卷,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捻须沉吟道“好文章一看便知,但两篇好文章若要分个胜负雌雄,则少不得细细品味。这两篇文章,若只初看,确实前卷胜在意高,而后卷胜在解析,二者似在伯仲之间。”

    潘晟摆出嘉靖二十年金榜榜眼的老资历,语气虽然淡,但大家都是学霸,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是认为可以分出高下的,于是都盯着潘晟看,看他要做何解。

    潘晟自己早年就是学霸出身,又干了几次礼部尚书了,前后加起来好些年,自然不怕讨论学问,淡淡地道“但若仔细品味,却会现前卷虽然意高,但文末已渐显词穷后卷虽重解析,但文末反而暗藏高意。

    前者如飞龙在天,威则威矣,但亢龙有悔之势终不可挡后者如潜龙在渊,虽于九幽之下,然则暗布机宜,是以最后乃呈困龙升天之势高下已判也”

    潘晟在此处卓然前辈,大伙儿一听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都不禁为之折服,心道“姜还是老的辣,我怎么就没瞧出有这么大的差别”

    唯有申时行有些疑惑,潘晟虽是嘉靖二十年的前辈,又是榜眼出身,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绝对的权威人士,可他申时行也不差啊他申某人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而且是在殿试之后力压当科会元王锡爵拿到的第一,他怎么就没瞧出什么前篇有亢龙有悔之虞,而后篇是困龙升天之态

    我读得也很认真了啊

    申时行深深皱着眉头,再次拿起两篇文章仔细对照参考起来。

    潘晟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篇文章虽然一时瑜亮,根本难分轩轾,可是前篇的考生本经乃是,后篇的考生本经乃是,显然后者才是高家小子之作,他的本经才是老夫答应张学颜和魏学曾的事,可不能坏在你申时行手上。

    于是潘晟轻咳一声,淡淡地道“瑶泉,自古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此二文皆是上佳之作,能一一线之差略分高下,已是难得。”

    申时行本来还想对比一下,听潘晟这么一说,忽然醒悟过来,略微思索,便沉吟着点了点头“潘公所言极是,如此两篇雄文,要想分个高下,着实不易,而会试阅卷拢共也就这几天时间,我等岂能迁延日久如何定榜,自有我等的道理。既然如此,便依潘公所言作为此二卷之评语,定这藏字四十九号卷为会元,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为这会元之争,已经足足争论了快两个时辰,的确也都争不动了,见主考和副考达成了一致看法,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有异议当下纷纷表示同意。

    申时行于是动笔在卷尾签名并写下评语,接着潘晟又写、房师又写、知贡举管又写、提调官又写、监试官又写一直签了**个名,才算是定下本科庚辰会元藏字四十九号卷

    这时候所有的卷子已经全部排名完成,申时行当着所有监考、阅卷官员的面,深吸一口气,宣布道“万历八年庚辰科春闱会试阅卷已毕,各官依次按卷启封并详制其榜,依旧制颁布天下”

    众官在贡院累死累活近一个月,这也算是最后的时刻,不由得齐齐高声应诺,庆祝自己终于又混完一波资历,并且马上“刑满释放”,气氛十分热烈。

    潘晟老部堂也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道“按例此时可以看一看名单了,本部堂对刚才这两篇文章的作者也颇有兴趣,正好看一看究竟是何方高才,能写出如此佳文瑶泉,你可要一同看看”

    申时行捻须笑道“时行正有此意,愿与潘公同赏。”

    于是命人调来墨卷,打开弥封,露出墨卷的卷头那上面是考生的姓名籍贯、三代父祖、兄弟等各项资料。

    潘晟心中急切,拿过藏字第第四十九号卷一看,头前正写着三个大字高务实。

    其下两行,一边写着籍贯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官籍,另一边写着治周易字求真行大年十八五月二十六日生。

    再往左的一行则写着三个大字曾祖魁。下面用小字写着成化丙午科举人,赠柱国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其下又是三个大字祖尚贤。下面用小字写着正德庚午科解元,正德丁丑科进士,赠柱国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最下方两个大字父揀。下面写着小字凤阳府通判兼摄寿州知州。

    潘晟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老夫老眼不花,没有猜错卷子。

    然后笑眯眯地朝申时行看了过去,只见申时行面色坦然,但却轻轻一叹,只是不知是在慨叹什么。

    潘晟大事抵定,心中快意,笑道“高求真家学渊源,素称神童,有此佳文亦不稀奇,难怪,难怪。”

    申时行面带微笑,但偏偏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此情理之中耳。”又道“且看看另一卷。”

    潘晟也不好明显偏帮,笑眯眯地招呼其他考官道“来,把另一卷拿来一观。”

    众人连忙送上另一卷的墨卷,同样开启弥封,打开卷头来看,只见上书三个大字萧良有。下书两行籍贯湖广汉阳府汉阳县民籍治春秋字以占行五年三十一十月初七日生。

    申时行恍然道“此昔年湖广神童也,前相张太岳公曾与我提及此人,言其乃是湖广少年辈英才。”顿了一顿,又问“其弟萧良誉据闻亦是难得俊杰,此科可曾同考”

    下面有一位考官立刻笑道“好教申阁老知晓,其弟良誉亦在本榜二甲第五十六名”

    申时行与潘晟都大为惊讶,相视笑道“好一对才子兄弟”



    考完会试的举子,和后世考完高考的学生其实没有太多两样,尤其是在成绩单出来之前,心态大抵是极为类似的。

    有一部分人,是放开一切去玩乐。吃吃喝喝只是小道,游览名胜亦不稀奇,甚至有那放浪形骸之辈,干脆就去某些胡同里捉对厮杀去了。

    另一部分人,则是战战兢兢回忆,回忆自己躬读多年的辛苦,回忆父母家人殷切的期盼,回忆自己考试时某句话是否表述合适,甚至回忆起自己情窦初开时曾立志考中进士回去娶村口的那位姑娘

    其实说到底,大伙儿都不过是紧张罢了。前一类人是用疯狂的泄让自己忘却紧张,后一种则是紧张得干脆爬不出来了。

    高务实紧张吗其实也挺紧张。虽然他考北卷,被取中的机会肯定是高于南卷的,但他是早就盛名在外的人物,如果考出个三百名开外的同进士出身,只怕朱翊钧都会觉得棘手,他自己面上更是难堪。

    最起码,你都考到三百名开外了,殿试总不好一下子给你提个两百多名,拉近到有机会选庶吉士的那一批人里去吧所以高务实也很紧张。

    而且他的紧张还没法和别的举人一样找一批同年一起承担人家大多是住在什么同乡会馆里的,要不就是好友一起租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大家考完之后可以一起吹牛打屁,甚至打马吊、下棋、论史等等,以之打时间、派遣紧张的心情。

    然而高务实不同,他的老巢其实就在京师,而且河南这一届也没什么他有印象的举人值得他深交,自然不会住在河南会馆,而是就住在京师的家中,形单影只。

    除了参加了一次小宴和一次大宴,高务实就一直呆在家里,一会儿处理下产业上的事,一会儿又琢磨京师上层的局势,但不管干什么,都没法真正静下心来。

    好不容易熬到放榜日,高务实换了一身道袍,戴个东坡巾,坐在自己的小楼上呆呆地看着什刹海,脑子里空白一片。

    能进个前五十么能吧应该能吧万一要是不能呢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逐渐,外头开始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有吹吹打打的声音。高务实知道,这是报喜的“小分队”,带着会试取中的名次送去各个考生手里,沾些喜气是一方面,红包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虽然明知道这些报喜的小分队都是按照会试取中名单倒着来报喜,也就是考得越好报喜越晚,但高务实的心情仍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府里在高陌等人的安排下,早就把各种喜庆物都准备好了,只等报喜人一来就要张灯结彩,这却更让高务实心中忐忑万一要是没中,简直没脸见人了

    越怕的越来,直到中午都没高务实什么事,高陌已经让人备好了饭菜,高务实在这里也没人陪同,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吃饭,以他的身家,菜自然是好菜无疑,可惜他此刻实在没有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便又坐回小楼之上去了。

    就在高务实心头转凉,手足寒的时候,一处格外响亮的报喜小分队朝着高府这边来了,高务实立刻紧张起来,虽然还强装镇定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但耳朵早就竖了起来,就好像生怕那报喜小队在高府门口突然转个弯往别处去了一般。

    高府下人也紧张得齐齐出动,都跑到门边候着现在还不能开门,得等报喜的报子喊门才行。

    虽然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殿试按例是不会黜落的,只会调整一下最终排名,所以会试高中基本就等于本次春闱高中,一个进士身份跑不了。

    这个时候连高陌都沉不住气,从高务实所在的小楼下去,跑到门边等着大开中门。

    随着那吹打报喜小分队越来越近,高府从上到下人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等着报喜的报子那一声吆喝了。

    就在大伙儿急得脚都有些出汗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之极的报喜之声

    “捷报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老爷高讳务实,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小楼之上的高务实一下子松开太师椅的扶手,软软地靠在椅背之上,这时他才现,自己背后竟然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大门口的高陌和高家家丁们也是大松一口气,立刻大开中门,将报喜之人迎进门来。

    报喜之人进门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去找高务实,而是纷纷操起手里崭新挂红的铁锨、锄头之类玩意,对着高家的府门一通乱砸。

    高家家丁连带着高陌在内,全都笑呵呵地看着,高陌甚至还哈哈大笑,催道“砸得好,砸得好,快砸快砸会元老爷重重有赏”

    他还不是说说就算,一招手,便有高家家丁捧出两大盘子碎银出来,全都剪好成二两一颗,每颗碎银上面还缠着细细的红绳,扎成象征文曲星的花式。

    原来这砸门是有讲究的,并不是来闹事,而是砸坏了大门,就要“改换门庭”,将大门修葺一新,漆成朱红之色,改作“进士第”。倘若是在高务实的新郑老家,甚至还可以竖起旗帜,用以彰显进士老爷的显赫身份。当然在京师的话,这道竖旗的工序就免了,京师可不能随便挂旗。

    这时高务实也已经调整好状态,除了衣服来不及换,其他都已与平时一般无二。他面色镇定地下了楼来,面上带着如平时一般的“亲切笑容”,正看见高陌笑呵呵地在给报喜的报子打赏,一个都没有遗漏。

    尤其是那个扯开嗓子报喜之人,高陌觉得那一嗓子喊得够气魄,够响亮,甚至给了他双倍的打赏,把那报子喜得连连作揖打躬,吉祥话不要钱似的连串儿往外甩。

    高务实一下来,那报子偏生眼尖,连忙上去恭喜,又递过报贴,双手呈给他。

    堂堂会元郎,气魄更大,高务实笑呵呵地吩咐高陌道“再给一次双赏”

    报喜小分队喜不自禁,心说这次可是赚大了,人说高龙文万家生佛,这可真是万家生佛啊,他这种人要是不拿状元,谁配拿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