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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务实叹息一声,道:“因大禹治水之功,因此其疏导之法被后世奉为圭臬,历代治河皆以排洪泄水为基本之法,但却没有对泥沙淤堵作任何关注。然则昔日王莽当国,曾于元始四年召集群臣征求治河意见,讨论治水之法。其时大司马史张戎就曾提出:‘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今西方诸郡,以至京师东行,民皆引河、渭山川水溉田。春夏干燥,少水时也,故使河流迟,贮淤而稍浅。雨多水暴至,则溢决。而国家数堤塞之,稍益高于平地,犹筑垣而居水也。可各顺从其性,毋复灌溉,则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矣。’今反观之,似与潘公所论类似。”

    高务实所说的这位张戎的意见,就是说下游之所以淤塞,是由于上游开渠灌溉,使河槽水少,流速减缓而致。如果高筑数堤以居水,再停止上游的灌溉,就能使“百川流行,水道自利,无溢决之害”。这个思路和潘季驯的主张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完全能够看作是束水攻沙理论的最早的提出者。可惜的是,王莽新朝是一个短命的朝代,所以张戎的理论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张戎以后,直到明代潘季驯,这一理论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高拱大为诧异,伸出手指朝高务实虚点了一下,道:“你这小子,看的书虽然杂了些,看来倒也不是无用,此事连老夫也未曾得知,倒要你来提醒。”然后稍稍一顿,决然道:“我看此法虽然未曾有人实行,但道理并无不妥……只是眼下翁儒参干得也还不错,而且他毕竟也是治河名臣,倘若没个理由,却不好将他撤换。”

    高拱说着,便慢慢皱起了眉头。

    高务实又充当起狗头军师来,献策道:“翁公手头,现下可有负责什么工程?”

    “那自然有。”高拱道:“他是河总,任什么时候手头都必然负有工程。眼下他手里比较重要的工程就有鸿沟、境山以及淮河疏浚等等。”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这几个工程还需多久办妥?”

    “听说快了,前次他在奏疏中做过预计,大概今年年中就能办妥,算起来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了。”高拱政务精熟,这些奏疏他看过之后几乎过目不忘,是以高务实一问,他立刻就能回答。

    高务实大笑:“那不就好办了?”他眨巴眨巴眼睛:“翁大立治河数载,劳苦功高,着上调北京工部侍郎。”

    高拱一怔,继而哈哈一乐,随即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小子,你是哪位阁老啊,开口闭口就许出去一个工部侍郎?这可不是南京的官,是北京工部!”

    高务实被高拱的态度感染,不禁有些忘形,得意洋洋地道:“现在自然不是阁老,但那总归都是迟早的事!”

    高拱闻言一滞,语速变缓,沉吟着道:“你有这等志向……也是好事,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有朝一日能宰执天下、书批四海,现在就更要用心读书,不为翰林,焉入内阁?”

    高务实连忙收敛心思,拱手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定当谨记。”但态度归态度,他毕竟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出头,也实在不需要听高拱无数次强调金榜题名这档子事,于是立刻岔开话题:“不过即便治河之策有了着落,侄儿也还是以为海运不可废。”

    “哦?”高拱眼下是真不敢小瞧了自家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儿了,闻言立刻就问:“缘由何在?”

    高务实道:“方才三伯您也说了,区区一个月港,一年即上缴了近两万两银子的税银。而且您要注意,月港这还只是新近开港,进出船只非常有限,朝廷的制度其实说起来也还太过严格,依侄儿判断,其将来能够收取的税银应当远比现在更多。”

    高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天津的大沽口也如月港一般开港?”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是最好。”高务实立刻回答。

    高拱却摇了摇头:“这事情恐怕还很难办,朝廷里头有太多人反对不说,而且眼下老夫身兼天官,正着力解决朝廷官员人浮于事等问题,同时还要整理边军……戚元敬此前曾上疏请朝廷将九边各军轮流调到蓟州让他一一整训,这事情内阁商议了好多回,还是办不下来,老夫也为难得很。”

    边军整训问题高务实是知道的,此事最开始是平定倭寇有功的名臣谭纶提出让戚继光训练蓟辽一代的士兵,后来训练颇有成效,戚继光于是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九边各军都去蓟州轮训。

    这个建议若是在后人看来那当然好极了——戚继光何等人也?那可是临终前回顾此生,能说出“吾三十年间,历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大明军神!

    一位将领,在一次战役中打出辉煌战绩,便足可称之为名将,而这样的将领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可谓着实不少;但一名将领,数十年来一直在打仗,由南打到北,由水打到陆,却连“小负一场”的记录都没有,统统都是胜利,而且还几乎都是以极轻微的代价打出大胜……这种人如果还不算军神,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军神?

    但高务实知道眼下还不是讨论戚继光的时候,毕竟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办,而且戚继光在朝廷里的后台其实是张居正,所以对戚继光的任用,高务实还要慢慢谋划、慢慢推动。

    他把话题转了回来:“三伯,天津可以不像月港那样开放,我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譬如说将天津开辟为漕粮转运和军备输送的港口。”

    这就是一步步走的思路了,先作为转运漕粮和输送军备,避免被太多朝臣反对,待港口建好、建大,将来万事俱备的时候,只要一句话,天津就能直接开港。

    但高拱却有一点不解:“漕粮转运老夫倒是明白,这军备输送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解释道:“嘉靖二十六年,察哈尔部达来逊汗惧为俺答所并,率领所部十万南迁,移牧于大兴安岭东南半部,自此之后,蓟辽压力渐大,其所需军备、粮秣日益见涨,原先这些物资要入辽,多走山海关、锦州一线而至辽阳,原本陆路运输耗费就已经堪称巨大,偏偏这还绕了一个弯,更是靡费钱粮。倘若天津港利用好了,朝廷的物资可以从天津港而至梁房口(注:后世营口。),然后由海船转河船,溯三岔河、太子河而上,直抵辽阳!不仅可省物资粮草无数,也避免偶有不察,被蒙古鞑子打了草谷。”

    高拱听了,不仅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事事关重大,老夫还需细细思量。”然后话题一转:“对了,‘玩伴’一事,老夫已与圣上密谈,圣上可能很快就要着手去办了,你有什么计划,也要抓紧时间。”

    高务实微微一笑:“那好办……侄儿明天就离京,先去我那山庄别院实地考察一番。”

    高务实要去他在王平镇附近的庄园,自然有亲自视察并作出相应安排的意思,但也并非仅止于此。此前他怂恿高拱说动隆庆帝给太子物色玩伴,眼下看看高拱已经悄然办妥,高务实自然要溜出去观察一下,到时候再等皇帝顶不住朝臣压力而召他回京给太子做伴读。

    这样其实就是做给朝臣们看,相当于一个不在场证据——你们看,我本来是老老实实在庄园里读书来着,可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啊!

    把这个理由对高拱一说,高拱立刻便同意了,毕竟这年头为官讲究名声,吃相一定不能太难看。

    原本高务实打算次日一早便走,谁知又出了点岔子——其实也称不上出了岔子,只是第二日一大早,大舅张四维就派了人来请高务实过府一叙,因此时间有所耽搁。

    王平镇那边一整片庄园都是大舅送的,舅舅既然相召,高务实自然不能不去,于是吩咐赏月、听琴先在高府稍候,自己带了高小壮和高陌二人前往舅舅府上。

    高府位于前梯子胡同,虽然离紫禁城和六部都不算太远,但占地相对逼仄,而张府就不同了,不仅占地之广足有高府三倍不止,位置也是极好——位于荷包巷东侧,这地方再往东边,翻过宫墙就是太液池,也就是后世中南海的南海部分。

    当然以张四维吏部右侍郎的身份,自家又是掌控长芦盐场的豪商巨擘,住在这里倒也理所当然。

    张府的门子已经认得来过一次的高务实,见了他的马车,恭恭敬敬上前请安:“表少爷,您老来得可真早。”

    高务实没什么大少爷架子,笑问:“我大舅起来了没?”

    门子点头哈腰地赔着笑,道:“老爷起倒是起了,不过也是碰巧,府里一大早来了一位贵客,眼下正由老爷亲自陪着……表少爷要是不着急,不如先去西花厅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您看如何?”

    高务实一怔,停住脚步,问道:“这么早?什么人呀?”

    门子朝西花厅那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国丈爷,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公。”

    高务实张了张小嘴,心道:李贵妃的泥瓦匠老爹李伟?他跟我大舅有交往?

    他笑了笑,摸出一颗小碎银子,丢给门子,假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国丈和我大舅交情不错?”

    “哟,小的谢表少爷赏。”门子忙接了赏银,一边更加殷勤地道:“表少爷明鉴,老爷和李国丈交情如何,咱们做下人的可不敢随便乱猜,不过李国丈每个月总会来个一两回,这倒是不假。哦,对了,有时候老爷还会设宴款待呢。”

    “李国丈家里可有经营食盐买卖?”高务实一边走,一边又问道。

    “食盐买卖倒是没听说过,不过……”那门子小心的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并无外人,这才接着道:“表少爷,这位国丈爷没准是当初穷怕了,今上践祚之后,他父凭女贵得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到任没几天就想在锦衣卫里捞钱,但他想到的主意却不太好,非说御辇鸾跸太过老旧,想要换新,并且自请监购……”

    高务实笑了笑:“然后呢,朱希孝不同意?”

    朱希孝乃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现任锦衣卫都督。这两兄弟乃是昔年靖难功臣朱能之玄孙,甚得世宗及隆庆两朝皇帝器重,朱希忠更是如今靖难系勋贵领袖,因此朱希孝未见得能把李伟当多大个人物——按照大明的习惯,即便将来太子继位,李伟这个外公有可能被封爵,那也是不可世袭的,而他们成国公府的人只要没蠢到去造反,就是与国同休、世代公侯,谁地位更高不言而喻。

    果然,门子先是一脸惊讶,继而赔笑道:“表少爷真是天纵英才,这都能猜得出来!想那朱太保何许人家出身,岂能为其所讹骗?当时就对李国丈说了:‘今府库日蹙,天下困顿,我圣天子怀仁显德,节俭于内,众朝臣尽心竭力,辅佐于外,我辈天子亲近之流,更当时时谨记。我观此事徒耗财帛,必为天下诟也,如何可为?’弄得李国丈很是下不来台。”

    高务实又笑了笑,问道:“宫里传出什么话没有?”

    门子摆手笑道:“没有没有,都说贵妃娘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岂能因此为乃父张目?不但没有为李国丈说话,听说还把国舅爷叫进宫去骂了一顿。”

    高务实心头一动,暗道:这李贵妃倒是挺会做人呀。自己老爹吃相难看,她作为女儿不好直接训斥父亲,就把自家兄弟叫过去批评一顿,既不违孝道,又向外人表现出了自己立身清正的态度,真是一举两得。

    高务实一贯不是什么可欺之以方的传统君子,他常常“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因此转念又想到:李贵妃做出这个态度之后,将来就算李伟再做出什么难看的事情,只要没有被直接捅到李贵妃面前,她就都可以装作“本宫什么都不知道”了——好手段呀!

    高务实还没再次开口,忽然从东花厅那边走过来言笑晏晏的两个人,高务实转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大舅张四维,另一人是个有些矮瘦的小老头,估计便应该是那位李国丈了。

    高务实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上去打招呼,他往前走去,待张四维也看见他之后才施施然站定,躬身一礼:“甥儿见过舅舅。”

    张四维倒也不计较他贸然上前,笑着点了点头,又引荐道:“务实,来见过李国丈。”

    高务实也不矫情,略微换个方向又是躬身一礼:“晚辈见过国丈。”

    那矮瘦小老头李国丈拿捏出老长辈的模样,摸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点了点头,随口道:“嗯,小娃儿不必多礼。”

    高务实心头暗笑,面色却一片平静,微微欠身,退到一旁。

    张四维却笑着补了一句:“国丈可能有所不知,我这外甥最近在京中居然有些薄名……”

    “哦?”李国丈微微一怔,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怎么?”

    张四维矜持一笑:“玄翁年前起复回京,高家子弟之中就只带了务实一人前来,到京当日,还将务实介绍给了诸位同僚,内阁及诸部院不少同僚对务实这孩子都多有赞誉。”

    李国丈这下倒是吃了一惊:“哦!他就是高阁老的那个侄儿?”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亲切,朝高务实微微弯下腰,笑着赞道:“听说小高先生甚得圣上心喜,今日老夫一见,确非寻常,好,好呀!”

    高务实面带微笑,谢道:“蒙陛下及诸公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心中却颇为鄙夷:这老头的“变色”速度虽快,但演技水平可真不怎么样,这个态度明显就是畏于我三伯的威名和希望始终与皇帝的态度保持一致,然后强行逼出来的,估计我这便宜大舅应该看得很明白——咦,等等,大舅只怕是故意介绍我的吧?

    李伟走后,高务实笑着对张四维道:“这位国丈爷……”

    张四维撇撇嘴:“饔飧不饱、孤雏腐鼠之辈。”

    高务实噗嗤一笑:“大舅对他的评价可真够差的。”

    张四维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大舅怎么和这种人交往?”

    高务实摇头道:“甥儿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浅薄。”

    “哦?”张四维略微讶异,问道:“那你怎么看的?”

    高务实淡淡地道:“陛下虽然春秋正盛,但此人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外公。况且以他外戚的身份来找大舅,不可能是为了求官,只能是求财,大舅胸有大志,岂会在意那区区财帛,给他便是,何必为此得罪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张四维面色大变,仔细审视了高务实一番,叹道:“吾妹好福气……高家好福气。”

    高务实笑道:“大舅,您现在就夸,可是太早了些。”

    张四维哈哈一笑,摆手道:“今儿找你来可不是谈这些,来,我们去书房叙话。”

    两人于是来到张四维的后书房,张府丫鬟奉上香茗,高务实小鼻子抽了抽,笑道:“大舅这里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这是什么好茶?怎么闻着有些豌豆香?”

    张四维笑道:“有豌豆香才是正品。此乃虎丘名茶,宋时别称‘白云花’。这茶是虎丘寺所产,寻常市面上可见不着,因为一共就那么几十株茶树……我这里也不过两斤,还是你三舅托人送来的,寻常时候我可不会拿出来。”

    高务实也笑:“这般好茶,大舅倒不怕甥儿暴殄天物。”

    “自家人喝哪有那许多说法。”张四维摆了摆手,忽然面色一正:“务实,有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高务实目视张四维,等他的下文。

    张四维轻轻一咳,道:“赵阁老上疏议复文臣总理京营戎政之事,你在家中可有耳闻?”

    哦,原来你想问这茬。

    高务实眨巴了一下眼睛:“三伯与几位师兄谈到过此事。”

    张四维眼前一亮:“高阁老对此可有什么议论?”

    “三伯倒没怎么表态,不过几位师兄倒是有些看法。”高务实耸耸肩,答道。

    “哦?”张四维摸了摸胡子,问:“你还记得他们怎么说么?”

    高务实道:“大致意见就是,赵阁老此举很可能是给徐华亭公打个掩护,同时也有卖好给京中文官的意图。”

    张四维微微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高阁老没有表态?”

    高务实道:“三伯大概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觉得这事儿霍本兵恐怕并不乐见。”

    张四维想了想,问道:“原辽东巡抚方行之(注:方逢时,字行之。)年初移抚大同,这方行之乃是湖北人,历来与张阁老私交甚厚。谭子理(注:谭纶,字子理。)为蓟辽总督,其与戚元敬相知多年、合作无间,戚元敬有练兵重任在身,且素为张阁老所重,因此谭子理亦不宜轻动。而顺天巡抚刘子和(注:刘应节,字子和。)也为张阁老同年,同样不宜轻动……”

    高务实微微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怎么这京城附近的总督巡抚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张居正的亲信?只是,大舅跟我说这个,意指何处?总不会说张居正要造反吧,那也太离谱了。

    张四维看了高务实一眼,接着道:“你有一位师兄叫作吴兑,如今是蓟州兵备道,考评绩优,按说是有机会提拔的,高阁老此前也曾多次提及吴君泽有大才,只是眼下委实边臣无缺……总理京营戎政一事,通常不由本兵自兼,而由侍郎署理,该侍郎需久历军旅、熟通兵务,我意宣大总督王鉴川公身历七镇,勋著边陲,当为不二人选。且如此一来,方行之多半便可右迁宣大总督,空出宣府巡抚来,正可以安置吴君泽……”

    哦,原来您老绕了这么大一圈,是要推荐自家舅舅王崇古进京为兵部侍郎兼总理京营戎政?只是这事儿我顶多也就是给您老转达一下,成不成可不好说啊。

    等等!

    高务实心念一转,暗道:我这大舅先是例数京城周边领兵文臣多属张党,然后提出王崇古上调进京总理京营戎政,虽然方逢时这个张党中人也跟着升迁了一步,但高党的吴兑也能从兵备道右迁宣府巡抚……一般而言,兵备道升巡抚可比巡抚升总督要难,这在大明官场上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也就是说,这买卖是划算的。

    还有一点值得思考,因为有我高务实存在,高拱和张四维也就勉强算是有了点姻亲关系,而王崇古又是张四维的舅舅,那么王崇古多半也会更亲近高拱,而如果在王崇古上调进京一事中得到高拱的帮助,这种关系则势必更加牢固。

    高务实想了一会儿,朝张四维点了点头:“大舅的意思,甥儿已经明白了,甥儿会私下里向三伯转达。”他见张四维面色一松,又不由得提醒道:“不过此事三伯估计多半还要去和张阁老协调一二,另外也要等霍本兵表明态度,因此这件事少说也得拖上一两个月才会有结论,大舅可别着急。”

    张四维笑道:“这我自然知晓。”

    高务实就笑了起来:“那就好。哦对了,大舅,甥儿今日正要去京西那处庄园,可能还要在那边呆上一小段时间……”

    张四维微微诧异,问道:“那边仆佣我都给你留着,你要去小住一段时间,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你三伯带你来京,不是要亲自督导你读书么,怎么会放你出去单住?”

    高务实笑道:“左右这段时间三伯也忙得紧,甥儿先去那边看看,自己先将今年要学的课程熟读,过段时间回京再像三伯请教不迟。”

    张四维点点头,补充道:“高阁老身怀不世之略,欲建不世之功,平日忙碌异常,不足为奇。你遇到一些字斟句读上的疑问,也不必事事请教与他,可来信与我说道。”

    高务实连忙称谢,张四维又道:“你那别院原是个安养之地,除了一片荒林之外,也无甚物产,里头的仆从原本都是张氏出资养活的,眼下转手给了你,你手头那点钱我瞧也未见得够用,到时候第一回见着下人连个打赏也拿不出来,平白失了颜面。”

    他说着,伸手拍了三下,内府管事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四维道:“一会儿你去支五千两现银给表少爷,再调三十名家丁,让张津带着,护送表少爷去一趟京西樱桃泉别院。”

    高务实大吃了一惊,我……我又进账五千两?

    新雪初停,彤云未霁,京西的永定河仍在封冻之中,冰层之下竟能看见流水涌动,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层变幻,北国风光,奇丽至斯。

    一支四十来人的马队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沿着永定河边一路北上,这群人大多身形精壮,腰挎雁翎钢刀,背负拓木弯弓,就连胯下马儿也颇见神骏,就冲这卖相,怕是寻常官军亦难企及。

    马车之中,一位身着藏蓝底色,两肩细绣金丝云纹曳撒的小公子挑开窗帘,一脸忧色地看着冰封的河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少爷,前方可不能再沿着河走了。”一名年约三旬上下的剽悍汉子打马来到马车边,指着前方的三岔路,劝道:“按理说最右边这条是最好走的一条官道,折向正北昌平方向,但这道虽好却不顺路,我们要去樱桃泉,也就是京西十八潭方向,那最好走的就是通往怀来马驿的中间这条……可您非要一路沿着永定河走的话,就只能走左边这条小道。这条道并非官道、驿道,多是一些闲人骚客开春时去十八潭踏春游玩才走的,眼下大雪封山,忒不好走,尤其是马车,到时候您和两位小姑娘可能还要下车骑马才行。”

    车里这位穿着一身飒爽曳撒的大少爷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

    他此刻依旧愁眉不展,也不回答这汉子的话,反而问道:“张津,听说嘉靖三十四年,我大舅入翰林院为编修时,你便在京师为其护卫?那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吧?”

    那叫张津的汉子也没在意高务实并不算客气的问话,抱拳道:“表少爷好记性。”

    高务实指了指永定河,问道:“对于永定河,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张津微微一怔,迟疑道:“小人愚钝,不知表少爷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

    “水文、历史之类,都可以说说。”高务实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原本打算依靠永定河在京城和别院之间以水路往返运送物资,但今日看来,似乎有些想当然了……你在京城多年,樱桃泉别院又是我大舅的踏青闲游之所,想必你也曾陪我大舅往返于这条路,所以我想听听你对永定河水运的看法。”

    “桑干河若要水运,春秋或还尚可,但冬夏两季却都有些为难。”张津说着,发现已经到了岔路口,他心里还是想着劝高务实别走左边这条踏春小路,因此干脆招呼车队暂时停下。

    高务实见了也不怪罪,仍然端坐车中等他回话。

    张津叫停了车队,随口安排了几句,众人纷纷拿出马上备用的一些器物,扫雪的扫雪,扎桩的扎桩,竟然开始搭起三个帐篷来。

    张津自己则开始回答高务实的问题:“其实永定河这个称呼平日只有官府偶尔会用,民间一般叫它桑干河、无定河、小黄河或者浑河。”

    高务实笑道:“桑干河与无定河我知道,小黄河我也能猜出个原因来,可怎么还叫浑河?浑河不是在辽东么?”

    张津道:“其实叫小黄河与叫浑河的原因是一样的,金、元以后,桑干河——呃,永定河的河水挟沙卷土,水害逐渐增多,尤其是春夏时节,河水浑浊,跟黄河有得一比,是以民间便有了这两个俗称。”

    “水害?”高务实心中一动。

    高务实穿越前是南方人,当时南方的水患相对比北方更严峻,尤其是世纪之交那几年,连年抗洪抢险,后来他参加工作之后没多久就成了县委一把手的秘书,由于三峡大坝的关系,水患已经好了许多,但他仍然连续几年都参加了抗洪抢险。

    当时他所在的市,市委、市政府带头,主要领导划分责任片区,他所在的县也不例外,也是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分别划分责任片区,哪里如果出事,片区负责领导就地免职。他这个县委一秘也同样是跟着书记天天巡堤,在洪峰最严峻的时间段,经常性两三天不下大堤、不合眼。别说五十好几的老书记有两次差点交待在大堤上,就连他当时都有一次直接晕倒在了堤上,被拖下去抢救,结果醒来后一分钟没敢耽误,自己推开护士,拔了输液管就立刻往大堤上赶——没有经历过那种天灾危难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他们这些人的心态:你要说他们是怕被撤职,这种心态当然会有,但更多的一方面,却是真的不敢出事,因为责任太重大了!一旦决口,就是万千家庭毁灭,而且是直接在你眼前毁灭,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当时作为一个从小被灌输爱国爱民的年轻干部,是真的有一种紧张到喘不过气的感觉。而且当时很多奋战在抗洪一线的子弟兵们,有很多甚至都不到二十岁,高务实当时身处那种环境之下,也确实觉得自己做的那点工作不算什么——最起码他没有一天泡在水里十多个小时拿血肉之躯去堵洪水!

    高务实稍稍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问:“永定河的水害很严重?何等程度?”

    张津似乎回忆了一下,才忽然笑道:“表少爷今日的表现和十年前老爷的表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说有何不同,就是老爷当时已经是翰林……记得有一次老爷旬休,去樱桃泉避暑,在路上曾与小人说道过这永定河的河防事,小人大体还记得。”

    高务实喜道:“那敢情好,你且与我分说分说。”

    于是张津便开始向高务实讲述当初张四维所提及的永定河河防事。

    据张四维查证,辽代以前,永定河上游植被保存尚好,河水泥沙量较少,尽管流量亦有季节性变化,但总体相对稳定。在郦道元86小说,永定河“长岸峻固”,甚至有“清泉河”的美称。那时节的历史文献中亦少有水灾的记载,永定河还能载舟行船,有航运之利。

    金代以后,随着北京城地位的提升与建设规模的扩大,永定河上游地区的森林被大量砍伐,中下游两岸土地被连片开垦,导致水土流失逐渐加重,河水颜色发黑,“燕人谓黑为卢”,因此被称为“卢沟河”。此后河流含沙量继续加大、水患增多,到元明时就有了“浑河”、“小黄河”或“无定河”之称。永定河冲出北京西南的石景山以后,进入坡降舒缓、土质疏松的平原区,河水“冲激震荡,迁徙弗常”,直接威胁着北京城的安全,其中石景山以下至卢沟桥之间的河段尤为关键。在北京上升为都城、周围州县成为京畿重地的情况下,确保永定河的安澜更是成为京畿防务之要。

    “堙障”与“疏导”或称“堵”与“疏”,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历史上自大禹以来既互为对立又彼此相济的两大治水方略,而具体到对于永定河的治理,一直以来偏向于“堵”,也就是筑堤。

    永定河大规模筑堤始于金朝。大定年间,卢沟河决于显通寨(在今石景山至卢沟桥之间),“诏发中都三百里内民夫塞之”。元代永定河的水灾日益频繁,在石景山至卢沟桥段筑堤固岸的工程也不断增多。从世祖至元年间到元末,诸如“修卢沟上流石径(景)山河堤”、“浑河决,发军民万人塞之”一类的记载屡见于《元史》。从这一时期开始,北京城对永定河已经由依赖转为防御。

    此后大明定鼎天下,尤其是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因永定河对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威胁并未减弱,浑河“下流在西山前者,泛滥害稼,畿封病之,地方急焉”,永定河泛滥已成为首都地区的大害、地方官员的急务。有鉴于此,修堤的次数持续增加,堤防的长度从卢沟桥向下游两岸延伸,规模及档次也大大提高。

    洪武十六年,“浚桑乾河,自固安至高家庄(今属霸州)八十里,霸州西支河二十里,南支河三十五里”。正统元年七月,行在工部左侍郎李庸“奏请工匠千五百人,役夫二万人”,修筑卢沟桥以下狼窝口等处的河堤,这次所修的河堤,“累石重甃,培植加厚,崇二丈三尺,广如之,延袤百六十五丈,视昔益坚。既告成,赐名固安堤。置守护者二十家”。嘉靖四十一年,“命尚书雷礼修卢沟河岸”,“凡为堤延袤一千二百丈,高一丈有奇,广倍之,较昔修筑坚固什伯(倍)矣”。这一切都可以反向证明,北京城的安全已进一步依赖于堤防对永定河水的约束。

    高务实静静地听着张津转述当年张四维的调查结果,心中对自己这位便宜大舅的志向和能力多了些了解,到此时才稍稍打断张津的话头:“防洪堤坝修了这么些年,有效果吗?或者说,效果如何?”

    张津苦笑道:“效果倒是有的,至少本朝永定河水患出现得不如前元时那般频繁了。老爷对此做过详查,说前元享国九十八年,永定河水害二十二次,我大明至今已两百余年,永定河水害十五次,从这一点上来说,咱们的治理还是有效果的。”

    “那你为何这般表情?”高务实见他一脸苦笑,问道:“让我猜猜……水害次数虽然看似少了些,但每次危害更大?”

    “老爷说,麻烦出在历代治理永定河以筑堤为主,最后把整个永定河弄得改道了。”张津指着冰封的永定河,道:“老爷说了,商以前,永定河出山后经八宝山,向西北过昆明湖入清河,走北运河出海。其后约在西周时,主流从八宝山北南摆至紫竹院,过积水潭,沿坝河方向入北运河顺流达海。春秋至西汉间,永定河自积水潭向南,经北海、中海斜出内城,经由龙潭湖、萧太后河、凉水河入北运河。东汉至隋,永定河已移至北京城南,即由石景山南下到卢沟桥附近再向东,经马家堡和南苑之间,东南流经凉水河入北运河。唐以后,卢沟桥以下永定河分为两支:东南支仍走马家堡和南苑之间;南支开始是沿凤河流动,其后逐渐西摆,曾摆至小清河——白沟一线。自有南支以后,南支即成主流。”

    改道高务实可以理解,但他有些不理解这个改道怎么就被张家主仆认为是出了麻烦,于是皱着眉头,问:“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石景山至卢沟桥间历代反复修筑的坚固堤防,永定河出三家店后向东流或向东北流,都是完全可能的?”

    张津道:“是的,老爷查证过,说北宋端拱二年计划进兵讨伐被契丹占领的幽蓟诸州,时任吏部尚书宋琪提出建议:‘其桑乾河水属燕城北隅,绕西壁而转。大军如至城下,于燕丹陵东北横堰此水,灌入高梁河,高梁岸狭,桑水必溢。可于驻跸寺东引入郊亭淀,三五日弥漫百余里,即幽州隔在水南。’他认为,如果让宋军引永定河水绕幽州城北一圈,可将幽州与辽军隔开。老爷认为,从以上提及的地名位置来看,当时的桑干河应该是从石景山南向东流的,奔向燕城也即幽州西北角,然后南转绕城西墙外向南流去。这条河道也就是后来金代引永定河水济漕运所开凿的金口河的基础。直到金末,这条河流还是存在的。元至正二年中书参议孛罗帖木儿等提议再开金口河时,中书左丞相许有壬极力反对,他说:‘西山水势高峻,亡金时,在都城(即金中都)之北流入郊野,纵有冲决,为害亦轻。今则在都城西南,与昔不同。’由此可见,金末卢沟河是从中都城北往东流的。”

    高务实听得微微有些皱眉,心里暗想:怎么修来修去都在上游?这样上流筑堤之后是稳了,但下游岂不是要遭?

    高务实还没问出声,张津已经继续说了:“老爷查阅过洪武年间官修的《图经志书》,里头记载,前元至我大明开国时期永定河的情形是:‘出卢沟桥下,东南至看丹口,冲决散漫,遂分而为三:其一分流往东南,从大兴县界至都州北乡新河店(即今通州区南凉水河西岸之新河村),又东北流,达于通州高丽庄,入白潞河;其一东南经大兴县境清润店(今作青云店),过东安县……;其一南过良乡、固安、东安、永清等县……与白潞河合流,入于海。’也就是说,当时的永定河曾经在北京城上下摆动,但自从咱们大举修筑堤坝,它就再也没有向东和东北流过。虽然汛期到来时,石景山至卢沟桥间的堤坝也经常溃决,但都很快被修补堵塞,卢沟桥以北向东再也没有成为主流河道。这就是说,永定河从此只是一条从北京城郊西南角‘路过’的河流。”

    高务实暗道:你说了这么久,就是想说永定河的流经地固化?我想想看……你此前苦笑的意思,想必就是因为河道固化,导致周边区域生态环境变化了吧?

    “永定河只走南边之后出了什么岔子?”高务实思索着道:“北边缺水?”

    缺水,这是高务实能直接想到的一个影响,由于石堤或石砌岸的阻挡以及泥沙淤积所造成的河床抬高,滔滔河水只能径直向下游流去,很难再通过自然下渗的方式补充足够的地下水,这样就会使得这些古河道上的沼泽、湖泊、泉流缩小乃至消失,地下水位急剧下降。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赞了一句,附和道:“永定河不走京北,直接影响着北京城的永定河清河故道和金钩河故道上的水源供给,到如今,这些地区的水量已十分明显地减少。老爷说,过去玉泉山山脚下原本随处可见清泉涌动,其水汇成溪流、湖泊,密布于玉泉山、温泉、海淀一带,一直是各朝营建都城、引水助漕、开田灌溉、兴修宫苑的重要水源,但本朝大修京西堤坝以后,就开始明显衰减。”

    张津轻叹一声:“老爷还说,前元时从玉泉山独自流入太液池的金水河,到现在已经全然湮没废弃;而盘桓于紫禁城的内、外金水河,其实只是从什刹海引出的两条小水渠。以此水源为唯一依赖的什刹海(积水潭)等内城河湖,湖面由于上游来水减少而日渐萎缩。从前元至正年间到如今,已经小了将近一半。前元时作为大运河的终点、一度船桅林立、舳舻蔽水的‘海子’(元人对积水潭的称呼),眼下已被大片的街道和稻田蚕食;曾为南北漕运带来辉煌的通惠河,也已是运行唯艰、难以为继。”

    张津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言。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因为造成这一巨大变化的因素,张四维可能敢说,但以张津的身份却不敢述之于口。

    当初明朝修建北京城时,对水系做出过重大调整:其一是将什刹海东边的一段通惠河划入了皇城,致使漕运码头只能移至今东便门外的大通桥;其二是在北边的昌平兴造皇陵,将其附近泉流水脉皆视为龙脉而禁止采用,这就导致通惠河上源只能单纯依赖玉泉山、昆明湖一带的西山水系——那肯定不够啊。

    高务实转头吩咐跟随他一同而来的赏月听琴二人继续呆在马车里取暖,自己却从马车里下来,在张津的陪同下走到河边,看着冰层底下涌动的河水,暗道:永定河京西部分修了不少河防措施,我若要利用它来运送香皂,除了结冰期之外基本还算可行,但结冰期的时候就不好办了。

    虽然香皂这种东西,在京城里头找个偏僻买个院子改建仓库就能安置好,建仓库本身也并不麻烦,但永定河冬天无法利用的话,会影响今后我对煤炭运用的几个重要设想,这些设想却是很重要的……怎么办呢?

    不得不说,高务实的思想觉悟实在不算太高,毕竟从张津刚才转述的张四维对永定河的水系各种查证来看就知道,张四维十几年前就在思考对永定河的治理方案,而高务实听了这些之后,着眼点却始终在自己的生意上……

    这时候张津却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表少爷,京城里有个传说,不知道表少爷听过没有?”

    “传说?”高务实微微一怔:“什么传说?”

    “苦水传说。”张津看着高务实道。

    “苦水?”高务实皱着眉头:“没听过,怎么回事?”

    张津苦笑道:“说是当年我朝修建北京城时,刘伯温派大将高亮去追赶龙王、龙母要回甜水源,结果高亮不小心捅破了他们装满苦水的水篓,从此整个北京城的水都变成了苦水……高阁老家中的饮水,想必是直接从卖水人手里买的玉泉山的水,宫里头用的也是这个,不过宫里是专门有人从玉泉山运水。但其实民间老百姓是买不起这水的,只能喝京城里的苦水。”

    高务实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因为北京的年降水量不多但蒸发强烈,在地表径流减少了对地下水的补给之后,土壤中的盐碱就会随着水分的蒸发被带到上层,使主要取自浅层地下水的井水普遍苦涩。

    他心里苦笑:你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啊,我一个小屁孩,就算有治水的办法也没人会听,更何况治水这种事花费巨大,就朝廷眼下这猫屎大小的财政收入,顶个什么用?

    但想归想,看着张津一脸期盼的样子,高务实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治水的办法我倒是有点思路,但眼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津忽然面色一紧,猛地转头朝西北方望去。

    高务实下意识也转头一望,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诧异:“怎么了?”

    张津不答,却朝离他最近的一棵树跑去,不顾树上冰寒,就用耳朵贴了上去,然后脸色越来越差,转身拉起高务实就往马车那头走。

    “表少爷,可能有响马。”

    高务实吃了一惊:“响马?马匪?”

    “是,表少爷快回马车!”张津来不及多搭理,急急忙忙拉着高务实往马车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招呼刚刚完成搭营的护卫:“所有人都听着,有大量凌乱马步声,很可能是响马正朝我们奔来,全都操家伙上马!”

    说话间,高务实已经被张津强行塞回马车里头,还没来得及翻开窗帘看自己这群护卫做出部署,赏月和听琴两个小丫头已经一左一右抓着他的两只胳膊。

    姐姐赏月紧张道:“大少爷,怎么办,响马来了。”妹妹听琴倒是没开口,但高务实看了一下她的脸色比姐姐还白,知道她更是吓得不轻。

    其实高务实自己这会儿心里也很紧张——他又没穿越成什么绝世猛将,荒郊野外碰到马匪哪能不慌?再说,就算穿越成绝世猛将,八岁的猛将兄也不顶用啊!

    但高务实还是下意识安慰了一句:“别慌,问题不大。”他虽然看来只是个八岁孩子,可毕竟自己穿越前就已经三十多了,又是跟领导,又是当领导,早已养成了遇事不慌的习惯,所以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至少在旁人看来他的表情还是很镇定的。

    赏月急急忙忙又问,道:“响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他们是来抢银子的吗?”

    “我怎么……”高务实一句“我怎么知道”还没说完,忽然顿住,心中一动。

    对啊,这群响马怎么就恰好被我们给碰上了呢?而且位置正好在这条三岔路的路口?

    银子?不错,之前大舅意外赏了自己五千两巨资,除放回高府的三千两之外,自己还随车队带了两千两现银,但问题是响马怎么会知道的?

    我带着的这群人里头有叛徒?

    高务实想了想,排除了这个怀疑:这群人一直跟着大队伍,就算当叛徒也没机会传递消息,难不成他们还有手机用?再说,他们一开始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带上现银,所以队伍里有内奸通敌的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那就是,被盯梢了?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但是,在什么时候被盯梢的,高务实却无法揣测:他一直坐在马车里头,虽然时不时翻开窗帘看看雪景什么的,但也没怎么在意周围的情况,毕竟在他心目中,明朝治安再怎么不行,这京师应该还是很安全的。甚至说,就算在意也不顶用,真要有响马的暗桩盯梢,也不会蠢到让高务实这个对此毫无防范、毫无经验的人看出来。

    他想到这里,忽然伸手拉开马车前帘,冲着从新郑高家一直随他进京而来的马夫高陌道:“高陌,刚才我们出京城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可能被什么人盯梢了?”

    四十来岁,精瘦却丝毫不显苍老的高陌摇头道:“大少爷,城门口那种地方,如果有一个人要盯梢我们这样一个车队,是绝不可能会被发现的,而且这群响马跟咱们应该是巧遇。”

    高务实其实很少跟高陌交流,因此突然听他这么回了一句,不禁有些意外,下意识反问道:“为什么?”

    高陌答道:“因为马蹄声太凌乱,也太急促了,就算响马不如官军训练齐整,但也不至于为了抢劫我们两千两银子,就在这种隆冬时节策马狂奔,因为这样一来会把马队跑散,二来现在是寒冬腊月,这样狂奔之后对坐骑十分不好……响马之所以难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转移得太快,这样不惜马力地狂奔,一定是有更大的事情。”

    高务实怔了一怔,暗道这分析有理,但转而又有些奇怪,高陌一个马夫,居然能有这般见识?

    对自家的马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自然不会藏着掖着,直接就问道:“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这般见识不凡,你一直是我家的马夫?”

    高陌微微躬身,平静地回答:“大少爷明鉴,陌原本是令伯存庵公为提督操江时的亲兵,早年曾和倭寇打过些仗,也剿过一些流寇山匪之类。后来存庵公因上疏言事,得罪了严嵩父子,致仕归家,我们一些老兄弟自愿随存庵公返乡……隆庆二年,存庵公仙逝前,将陌安排进了六房做事。”

    高陌口中的存庵公,乃是高务实的大伯高捷,他字渐卿,号存庵。嘉靖十三年甲午科乡试第十二名,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第二百二十名,殿试三甲一百九十一名。初任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转任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升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后任山东兖州府知府、山西按察司副使、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嘉靖三十五年六月,上命江西右参政高捷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曾率军多次击退倭寇入犯。嘉靖三十七年闰七月,因得罪权宰严嵩父子,严世藩嗾使南京给事中陈庆弹劾高捷,于是被降调曹濮兵备副使,可是没多久高捷又因功升陕西右参政。但严氏父子余怒未息,再次使言官诬劾,高捷愤而遂弃官归里。

    高捷此人历来刚直豪爽,节侠自喜;为官惠贫摧强,植弱察奸;素闲武略,立功不傲。归里后,家居杜门谢客,口不谈世事,足不履公庭。安心课农教子,化导乡里。高务实在乡读书,最开始就是高捷给他开的蒙,也是高捷亲自教导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捷不仅是他的大伯,还是启蒙恩师。

    隆庆二年,高捷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同年高拱被逐回乡,亲自教导高务实。

    至于高陌为何在高捷临终前被安排进了六房,高陌自己虽然不说,但高务实却能猜到:他大伯高捷只有一亲子,一养子。养子名字和高拱那位内侄张孟男同名,叫高孟男,是高捷一位故友之子,身体有些不好,已婚十余年而无子。高捷亲子名叫高务滋,算是高家在高务实这一辈的老大哥,此人早些年游手好闲,虽无大过,却也无甚才能。高捷致仕回乡之后严格督导,这几年算是有了点人样,不过人品虽然大变样,学业进益却还不大,所以现在仍在老家读书。

    高务滋的年纪比高务实大了足足二十好几,因此他的长子高瑞雏比高务实还大了十岁,嘉靖四十二年三月,时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拱以三年考满,奉旨荫一子入监读书。由于高拱无子,按例可在家族中随意安排一人,高拱考虑到当时的高务滋看起来有些“朽木不可雕也”,怕大哥一房将来前景堪忧,于是便将胞侄孙高瑞雏唤去承荫,进国子监读书去了。此人现在就在京城,不过国子监在当初高拱任祭酒之后抓得比较严,高务滋是住校读书,高务实来京之后还只跟这位比自己大十岁的胞侄见过一面。

    长房家里现在没有什么顶梁柱,高捷自然不放心让高务滋照顾安置自己这批老部下,于是将他们散于各房,高陌自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转到了六房。

    “原来如此。”高务实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高小壮骑在马上跑了过来,手里抓着两把刀,正高声叫道:“陌叔!张家护卫们叫我们俩守好马车附近,莫要让响马惊了大少爷!”

    他打马近了,用力掷了一把刀过来,口里又问:“陌叔,会用刀么?要不要我临时教你几手?”这小子可能神经有些大条,听到响马逼近的消息,不但毫无惧色,高务实甚至感觉他有些跃跃欲试,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异常的兴奋劲。

    高陌伸手随意接住高小壮扔过来的雁翎刀,哂笑一声:“你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刀,就敢大言不惭?须知教你刀法的高景,在我手下也走不过二十招。”

    此时的京城附近树林颇多,远不是后世帝都模样,这处三岔路口周遭的景致也未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层林覆雪,万户萧疏,唯有兽吼鸟鸣之声偶尔传来。

    此处偏西北方是永定河,河边有条踏春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以通向内线长城的沿河口守御千户所;向北是去往怀来马驿的驿道支线,可以通往镇边城、常峪城和白羊口这三个相互之间十分临近的守御千户所,此处是防备鞑靼的要隘,朝廷在此兵力充裕;正北则是直接通往昌平,那里不光有钦差镇守昌平地方太监,还有镇守昌平总兵官一员,整饬昌平等处兵备按察使一员,这种豪华配置之下,昌平毫无疑问肯定驻有大军。

    高务实此时虽然有些紧张,甚至感觉手脚都有些发软,但脑子却并没有被吓到死机,他下意识认为响马不太可能是从昌平或者怀来马驿方向而来,因为那两边都有朝廷大军,响马在那些地方想要存活可不容易。

    但事实却偏偏出乎高务实的预料,当马贼从通往怀来马驿的林间驿道支线奔涌而出时,高务实不禁有些错愕。作为一个凡事都喜欢预先做出估算和安排的前秘书人员,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很是让他感到不爽。

    高务实面带忧色地看了一眼稍远处的张津,只见张津骑在马上,面色冷峻,目光凌厉,看不出有什么紧张。而护送高务实而来的三十余名护卫早已经各自上马,手中都没有提刀,却是各自左手持着马弓,右手捏着一根雁翎箭。出乎高务实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集中在一块儿,反而三三两两分散多处。高务实匆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站的点基本上是环马车前半部分,大概是某种保护马车的散阵。

    高小壮骑着的马看起来体格不错,但恐怕不是一匹军马,在这种场合下有些急躁,转来转去不肯安静,但高小壮也不慌不忙,摸着马脖子一阵安抚,那马儿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高陌的表现恐怕是最轻松的,他本来是坐在马车前御车,但此时已经跳下了马车,手里抱着雁翎刀,面色平静,甚至没有做出什么防备姿态来。但即便他只是随意往车边一站,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在。

    打老了仗的人还真是连气势都不同。

    比较意外的是,响马那边似乎并没有料到三岔路口这里会有一支车队,并且还是武装车队,他们从林间驿道涌出之后,稍稍有些迟疑,然后立刻两翼分开,做出一股半包抄的态势。

    张津微微一夹马腹,纵马前出,高声道:“前方何人,可知我等乃是当朝吏部张侍郎的家丁,你等堵住我等去路意欲何为?”

    此时响马大队全部奔涌而出,足有两三百余骑,声势不小。张津这番话说完,不多时便从响马队伍里策马而出一名眼如铜铃的秃头汉子,大声问道:“大爷我不认识你家张侍郎,原本也没打算怎么着,但是嘛……嘿嘿!”

    这大汉狞然一笑:“大爷我瞧你们中间这马车漂亮得紧,想要问问里头坐的是不是你家少冢宰的女儿,要是的话,大爷我倒想给你家少冢宰做个便宜女婿!”

    少冢宰,是吏部侍郎的别称。

    张津面色一变,冷然道:“你可知得罪我家老爷的下场?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尚在人间,我家老爷挖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掘出来抽筋扒皮。”

    那大汉哈哈一笑:“待老子做了你家少冢宰的女婿,你家老爷看在女儿的面上,只怕就舍不得杀老子了。”他这一说,所有响马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务实心思百转,忽然一掀车帘,露出自己的小身板来,大声道:“兀那汉子,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这里只有张侍郎的外甥,没有张侍郎的女儿。”

    那秃头汉子也没料到里头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他眼神毒辣得很,一看高务实身上的精致曳撒,就知道眼前这小童说得不假——光是这样一身衣裳,没个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就算张侍郎再有钱,也不会给家里侍候人的小童穿成这样。

    但一边的张津却急了,叫道:“表少爷快回车里!”

    高陌却是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迟疑,临了却冒出一句:“大少爷好胆识。”

    那秃头汉子似乎也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冷哼一声:“听说那些高官贵戚多好男风,大爷我瞧你这小子长得倒也标致漂亮,老子今儿就尝尝鲜,看看小娃儿玩起来跟女人有什么不同!”

    张家护卫们闻言俱是大怒,纷纷怒骂。高小壮是一头雾水,似乎有些不明白那大汉的意思,但见对面响马个个露出或猥琐、或嘲弄的笑,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脸色逐渐就难看起来,手里的雁翎刀紧了又紧,看起来只等张津一声令下,他就要迫不及待去砍了对面那秃头汉子的狗头才觉解恨。

    高陌的眼神微微朝右边通往昌平的那条道边瞥了一眼,但没说话,也没动静。

    那秃头大汉说完却似乎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右手一举,向前一压,低沉一喝:“杀了他们!”

    “且慢!”高务实忽然大喊一声:“兀那汉子,本公子有话问你!”

    那秃头汉子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又阻止了正要进攻的响马,只是顺便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嘿嘿一笑:“怎么着小公子,莫非你还想劝大爷我改变主意?那可不成,大爷我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说的话,可不能轻易反悔。你有什么话要问,不妨等大爷我待会儿舒服了再问,那时候大爷心情一好,没准就告诉你了呢。”

    高务实却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哈哈哈哈大笑个不停。

    那秃头汉子大怒:“小兔崽子,你笑个什么劲?老子待会让你笑个够!”

    高务实摇着头,止住笑,大声道:“我笑你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秃头汉子面色一变,眼神左右瞟了两眼,喝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胡话?老子好端端的,什么死到临头?我看怕是你死到临头了!”

    高务实却不答话,反而双手抱胸,一副笑眯眯等着看戏的表情。

    秃头汉子眼神游移不定,再次喝问:“你小子跟那拨人是一伙儿的?”然后顾不得许多,喝令左右:“散开给我搜!”

    三岔路正北通往昌平的那条驿道是条山路,山路两边全是茂密的栎树林子,此时虽是隆冬腊月,但仍是极好的掩藏之所。

    山坡上某处林子之中,一名十四五岁的魁梧少年诧异地朝身边问道:“父亲,咱们难道被发现了?”

    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他那父亲看来却已年过五旬,穿一身玄色锦缎曳撒,听了儿子的话,轻叹一声:“这车队里头有高人呐……咱们想趁贼秃子朝车队动手之后再突然冲杀而出,因为这样赢面最大,但车队里那人却也不傻,他当然不希望车队受创过甚。”

    魁梧少年奇道:“可孩儿瞧着,是那小孩子跟贼秃子说了话之后,贼秃子才疑神疑鬼要四下搜山的,难道父亲说的那高人竟是那小孩子?那他倒是跟妹妹……”

    他父亲摇头道:“发现咱们的人应该不是那孩子,只是……算了,来不及说了,动手!”话音未落,此人已经从一棵大栎树背后闪身而出,手里倒提着一把精钢长刀,口中大喝一声:“弟兄们,开荤了!”瞧他那动作之敏捷,气势之威猛,怎么看也不像已经五十开外的人。

    魁梧少年也立刻动手,他的动作比乃父更快,身子如猛虎扑食一般跃出,手中一把大刀明明厚重之极,但提在他手上却如同拿着一截柳枝般轻巧。

    此子性子可能颇为张扬,一边从林中冲出,一边还在口中高喊:“兀那贼秃子,你那没卵子的草包兄弟是被小爷我生生拍碎了脑袋死的,你怎的不在山上赶紧摆好灵堂哭丧,偏要跟过来送死?也罢,小爷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儿就成全你们这对贼兄匪弟,也顺便送你一程!”

    那秃头大汉见了魁梧少年,火从心中起,血往头上冲,只一瞬间,眼珠子都红了,暴喝一声:“小杂种,你还敢给老子叫唤!”猛一挥手:“给我杀!”

    那魁梧少年却是个不肯吃亏的,大笑一声:“废物就是废物,有本事你倒是自己上啊?小爷项上人头在此,谁吃得住小爷手里的钢刀,这颗脑袋尔等尽管拿走!”

    高务实在马车上瞧得真切,那秃头大汉虽然闻言越发暴怒,手都气得发抖了,但仍是强行克制,不肯亲自上前一战。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父子和埋伏的人马已经迅速冲杀至响马众之前,父子二人各领着十来人,如同两把尖刀,利刃切牛油一般刺入响马贼众之中。

    那身着锦袍曳撒的老者一手刀法凌厉刚烈,大开大合却刚猛绝伦,高务实亲眼看见他一个转身,手中钢刀斜上挥砍,将一名马匪由马及人一齐砍成两半,马肠、人血喷了丈余高。此人锦袍染血之后不仅不乱,反而越发兴奋,虬髯无风自动,口中大喝:“痛快!再来!”又朝另一名马匪杀去。

    而那魁梧少年比之乃父竟然尤有过之,所使刀法完全是一往无回的招数,整个人就像猛虎入羊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连人带马劈碎三骑,他那柄刀看来是特意加厚加长过的,刀锋所过之处,根本无人能挡。

    有一名马匪见机得快,魁梧少年刀势未至便抢先跳马而下,转身就欲逃脱。谁知那马被一刀劈成两半之后,魁梧少年身形丝毫不慢,直接从还未来得及倒地的马尸及喷涌的鲜血中冲了过来,朝那马匪伸手一抓,那马匪刚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便被摔在地上,魁梧少年想也不想,跟上就是一脚,直踏马匪面门。这一踏也不知有多大的神力,竟将那人整个脑袋踩得犹如西瓜一般爆裂开来,脑浆子迸了一丈多远。

    高务实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手脚都有些发凉了——老实说他刚才面对响马都没这么惊恐。

    这是两个什么怪物啊?那是人头啊,坚硬得跟钢板差不多的玩意啊,这玩意儿你一脚能踏爆?你们还守不守物理定律啊?

    就在此时,冷不丁高陌缩回来两步,靠近高务实,声音压得很是低沉:“大少爷,这两人单论刀法,小人自信怎么也能挡个二三十合,但他们二人天生神力,小人必不能及,眼下又不知是敌是友,还请大少爷早作决断。”

    他这里刚说完,张津也已经悄然撤到高务实身边,满头大汗地道:“表少爷,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历,尤其是那一老一少二人,小人瞧着,论武艺只怕不在宣府马兰溪之下,咱们是帮是走,请表少爷速做决断!”

    宣府马兰溪,说的是宣府总兵马芳,此公人称九边第一勇将,后世有不少曲艺、戏曲将他的故事搬上舞台,并尊称“马太师”。

    马芳的年纪倒和面前那冲杀如虎的老者相差仿佛,但高务实、高陌和张津显然都不会把眼前那人当做马芳——人家是堂堂宣府总兵,未奉圣谕岂敢带兵跑到京城附近瞎晃悠?虽然看起来也就带了二十来人,但二十人也是兵,何况边关大帅擅离职守,论罪可是当斩的,马芳虽然勇悍,却是个守规矩的将领,所以此人绝不会是马芳。

    高务实手心冒汗,也不知如何是好。刚才他本来并不肯定那树林子一定有人埋伏,只是从高陌老朝树林子那边投去疑惑和审视的目光而做出的猜测,其实他压根不敢肯定是不是真有人。

    而他之所以那般对秃头贼首言说,一是想试探一下那里头是否真有人,如果有,那些人是不是响马所埋伏的?如果不是,那就多半是响马的目标——因为方才高陌说过,响马跑得那么急,不太可能是冲着自己这些人而来,毕竟自己这个车队又不是商队,在响马眼中未必是什么非抓不可的肥羊。

    他这边正在犹豫,那边的魁梧少年已经一连格毙十余名马匪,秃头贼首暴怒异常,正调动大队人马蜂拥围剿。

    魁梧少年勇悍绝伦,刀下几乎无一合之敌,但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也堪称精锐,却毕竟比不得这种非正常人类,交手至此,已经有四人受伤挂彩。那少年转头一看高务实车队这边仍保持着防御阵型,典型的“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不禁怒喝一声:“兀那小子好生无理,哥哥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带着一大帮子人在旁边看耍猴?”

    高务实还未答话,旁边的高小壮却被激怒了,怒声应道:“你这厮莫要出言无状!我家大少爷乃是当朝高阁老的侄儿、吏部张侍郎的外甥,谅你区区一勇夫尔,安敢在我家大少爷面前自称哥哥?”

    那魁梧少年闻言气极,先是一刀劈死一名想趁乱偷袭的马匪,接着口中大嚷:“小爷乃是……”

    话未说完,另一边他父亲却已经大喝道:“我儿莫要分心,救人要紧!”

    魁梧少年怔了一怔,心下疑道:我们真是来救人来了?

    但他心中虽然疑惑,手底下却丝毫不慢,一刀横扫逼开三名马匪,同时飞快蹂身而上,一脚猛踹,将其中一名避之不及的马匪当胸踢出近两丈远,甚至还连带着撞飞身后一人一马。这马匪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被魁梧少年一脚踢得胸骨尽碎,直接口喷鲜血,倒地不起,已经死得不能再透彻了。

    高务实心思如电转,暗道:这老者倒是个聪明人,不过也好,看起来这些人不太可能是敌人。

    打定了主意,当下便对张津道:“我意已决,杀响马!”然后看了一眼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高小壮,吩咐道:“你也去罢,小心些,莫要折在这里了。”

    高小壮闻言大喜,连忙应了,操刀子就向离他最近的响马杀将过去。

    张津见高务实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朝护卫家丁们高喊一声:“表少爷有令,杀响马!”

    张家护卫齐声应诺,而随着他们的参战,交战情况又是一变。

    张家这些护卫,大多都是从张家盐丁之中筛选而出,原本就是十分能够吃苦耐劳之人,被选为护卫之后先是经过多方调教,再加上张家巨富,跟着张四维这个家主吃喝不愁,因此身体都将养得极好。这些人平日里除了护卫家主和族中重要人士,偶尔也被派出来在京畿附近为本家押送一些货物,与一些胆大包天的匪类也不是没有交手的经历,因此战斗力颇为不弱。

    张家护卫们甫一参战,并非像魁梧少年父子那帮人一样直接操刀子就上,而是轻夹马腹让坐骑慢跑起来,隔着一点距离来回梭巡,而他们自己则手持柘木马弓施放冷箭。

    那秃头贼首一开始见高务实他们似乎不打算插手,自己手下的人又被这魁梧少年父子猛然间打了个措手不及,早已经调动人手去围攻那对父子等人,对于高务实他们的包围和监视弱了许多,眼下张家护卫在高务实的命令下突然发动攻击,立刻给响马贼众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响马不比正规军队,绝大多数人都是不着甲的,张家护卫们的良弓利箭对他们造成的威胁还真不比魁梧少年父子来得小。

    当然,这是指实际造成的伤亡,如果单从场面上来看,肯定是那魁梧少年父子二人给响马贼众造成的心理压力更大。

    秃头贼首见张家护卫们三三两两几波散射过来,自己这方直接伤亡了十多人,虽然正经战死的了不起三四个,但多人负伤却使自家气势陡然一弱——响马贼众忽然发现自己处于两方围殴之下,而且战况明显不利,士气自然高不了。

    那秃头贼首反应不慢,他虽不敢上去跟那魁梧少年父子交手,却不代表他会把张家护卫这三十余人放在眼里,更何况在他看来,张家护卫这边有个明显的弱点——他们必须拼命保护马车上那位少冢宰的外甥!

    秃头贼首能做到在京畿附近拥有几百人的响马贼众为班底,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只见他朝身边的响马贼吩咐了几句,立即便有约莫五十来名响马贼分作几路分别朝张家护卫杀去。

    张家护卫们因为无法远离高务实所在的马车,见对面响马贼已经冲将过来,只得迅速挂好柘木弓,纷纷掣出雁翎刀来。

    这些护卫的家口全在张家,主人既在,逃是不可能逃的,一个个纷纷抖擞精神举刀而战。响马贼人数占优,而张家护卫训练精熟,一时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张津顾忌到那魁梧少年父子手下的人也开始出现战死,生怕久战之下己方反倒吃亏,不得已自己也只好策马上前作战。

    张津乃是张四维家丁护卫中的头目之一,一身本事自然不弱,要不然也不会被张四维点名指派来护送高务实。只见他的刀法虽然不如那魁梧少年父子那般凶猛异常,却也相当了得,上前迎战两名响马贼,不几招便已砍中一贼手臂,那响马贼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落了马。

    却不料对方那秃头贼首要的就是张津被缠住,一见张津加入战团,秃头贼首悄然猛夹马腹,单手控缰,挥刀便朝高务实这边杀来!

    高务实吃了一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糟,这贼子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正心底一凉,马车边的高陌忽然向前一冲,他的人影显得很矮,身旁却是刀锋一亮!

    秃头贼首原是临时策马奔出,虽然此人马术极佳,但毕竟马匹加速需要时间和距离,此时怎么也达不到最快,因此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刀先结果了拦在马车前的高陌,顺手弃刀抓了高务实便往回撤。按照他心目中的设想,只要有高务实这个人质在手,张家护卫不仅不能再继续与他为敌,还会因为高务实被胁迫转而对那魁梧少年父子开战,如此大事定矣。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高陌竟然身手不凡!

    秃头贼首也是识货之人,高陌这一手俯身前跃横刀斩,正是以步对骑的好手段,寻常人要么动作不够快,要么身子不够低,要么出刀不够劲,根本无法施展这样的招数,可高陌却是艺高人胆大,这一手竟然各种要素齐备!

    秃头贼首虽然一时不察,但他对敌经验却足够丰富,高陌俯身冲出时,他便已经知道胯下这匹马是保不住了。他也是个狠人,拼着坐骑不要,猛然一踏马镫,飞身前跃,手中钢刀刀尖向下直刺,另一只左手却是暴张五指,直接朝高务实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陌此时已经一刀斩断秃头贼首坐骑的两只前蹄,那匹颇为雄骏的枣红马悲嘶一声扑倒在马车前,在雪地里滑出三丈多远,拉出长长的两道血痕。

    但秃头贼首的反应也让高陌很是吃了点亏,他方才去势甚猛,而秃头贼首刀锋已至,逼得他强行扭转身体,十分狼狈地以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开这必杀一击,但即便如此,那刀锋仍然在他的背部开了一道口子,虽未见骨,却也鲜血淋漓。

    但高陌来不及叫疼,反身就朝马车奔去,因为秃头贼首的一爪,已经近在高务实眼前!

    高务实从来没有练过什么武艺,那秃头贼首动作又快,他只来得及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子向后微仰,顺带口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就感到胸前衣襟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便腾空而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方。

    秃头贼首左手提溜着高务实,身形却丝毫未曾延误,瞬间转过身去,接着右手一刀反劈,“铛”的一声,与高陌情急之下砍出的一刀撞个正着。

    高陌此刻眼睛都急红了。刚才一开始秃头贼首小看了他,因而失了战马,而他也未料到秃头贼首的反应能那般迅速且处置果决,因而害得大少爷被擒。

    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马夫,但毕竟从军多年,乃是高捷当年提督操江时的亲兵出身,下意识里有着“主帅战死,亲兵皆斩”的心理压力,此刻少主人因为他的大意而身陷敌手,如果不能及时救回,他自己都会觉得百死莫赎。

    因此高陌咬紧牙关,也不管背后伤势如何,状若疯虎地又是接连三刀猛劈而出。

    秃头贼首冷笑一声,接连避开两刀,忽然把高务实往身前一挡。

    高陌见状,心中一寒,他又岂敢伤了高务实?于是第三刀凌空变向,擦着高务实的手臂边缘斩过。

    这边厢高务实遇险,那边厢张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已经发觉表少爷被擒,心底里亡魂大冒,一刀猛斩,劈死一名响马贼,转头厉声喝道:“贼子!你若敢伤了我家表少爷,尔等必将被连根拔起,凡有牵连者,满门上下挫骨扬灰!”

    那秃头贼首听了,却是哈哈大笑,扬起刀来,傲然指着张津:“挫骨扬灰?你弄丢了这小子,就算是挫骨扬灰,只怕也是你走在老子前头!”

    “你!”张津勃然大怒:“我死不足惜,但在我死之前,也必叫你落不了好!”

    “哼,豪门鹰犬,装什么英雄好汉!”那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森然道:“叫你的人立刻给老子住手,要不然,老子就先砍了这小子一只手来下酒!”

    张津听得这话,颈上青筋勃现,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谁知就在此时,高务实的声音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你要砍我的手下酒?那你就不妨试试看,我不介意你和你手下这么几百号人给我一个人陪葬!”

    此言一出,不惟秃头贼首,连带张津、高陌二人都是满脸错愕。

    秃头贼首最先反应过来,怒道:“小兔崽子,你给老子闭嘴!”

    高务实连前世带今生将近四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暴力胁迫,平时的沉着稳重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真是比秃头贼首还要生气,闻言冷笑一声:“所谓老,从人、从毛、从匕,乃言须发变白也;所谓子,是指才高而德重者也。你连头发都没有,谈何黑白?污言秽语,也敢称子?既难称老,更遑论子,偏偏还恬不知耻,本公子看你,却是连贼都不配当。”

    秃头贼首气得丑脸冲血,左边脸颊处的一道刀疤狰狞得宛如一条蜈蚣。他刚要给高务实一点颜色看看,却听见不远处那魁梧少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家伙说话虽然文绉绉的让人不喜,但骂人倒是骂得真他娘痛快!”

    秃头贼首转头朝那魁梧少年望去,却见这少年一身是血,昂然从那边走来,他身遭早已卧满了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十来具,附近的响马贼众已经完全胆寒,竟然无人再敢上前阻拦一二,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朝秃头贼首走过去。

    秃头贼首面对着魁梧少年也是心底发怵,见状下意识抓紧了高务实,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再过来……”

    “过来怎的?”魁梧少年仍旧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道:“他既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妹夫,你拿他吓唬小爷?小爷我像是被吓大的?嗯?”

    兄弟还好说,妹夫像话吗?这少年的脑回路看来也颇为新奇。

    但不管他说得多么离谱,高陌、张津还是紧张得一齐叫道:“不可!”

    但除了他俩,叫了“不可”二字的,却还有第三个声音,那魁梧少年年岁不大却习武多年,耳聪目明之极,知道那另一声“不可”乃是自己父亲喊出。他心中暗道:看来父亲真是觉得这小子挺重要的,那我可得把他给救下来。

    魁梧少年心道:小爷我眼下这副模样应该足以给人造成一种“此莽夫也”的错觉,对面那秃头贼首又深知自己厉害,他肯定一时无法料到自己其实是要救人,所以暂时还不会对那小子如何,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打定主意之后,他脸上更是流露出一抹讥笑,仍旧不快不慢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秃头贼首见拿高务实威胁不住他,不禁有些额头冒汗,却正窥见面前不远处的高陌,忽然福至心灵,冲高陌吼道:“你!给我拦住那小子,不然我就把这小子一把掐死!”

    他刚才被高务实骂了一顿,囿于这个时代文人的地位实在太高,竟到了连贼人都不免有些受到影响的地步,是以此刻竟然不敢自称“老子”了,但他此刻心里委实着急,已经到了“那小子”、“这小子”瞎喊的地步,也不管高陌听不听得明白。

    高陌当然还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多少有些犹豫,转身朝那魁梧少年看了一眼,手里头迟疑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手。

    那魁梧少年却只当不知,一双杀气腾腾的虎目盯着秃头贼首,望也不曾朝高陌望一眼。

    秃头贼首见高陌不肯出手,右手将刀锋一转,用刀身“啪”地在高务实胸口一拍。

    天地良心,秃头贼首自问出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高务实一个八岁还差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这一下,惨叫一声,就开始用力咳嗽起来,瞧那模样,怕是要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秃头贼首也没料到高务实这般“脆弱”,讶然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涨红,一张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委实不像作伪。

    “老……”秃头贼首一句“老子”只说了个“老”字,后面的生生又给咽了回去,但实在不解恨,又愤愤地“呸”了一声,骂道:“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难伺候,尤其是这种读书人家的小读书人更是他娘的跟豆腐有得一拼,拍不能拍,提不能提,真个晦气!”

    骂了一句,解恨倒是解恨多了,但他却没料到,就在他低头的那一霎,魁梧少年已经猛然前窜,身形快逾闪电,手中特制钢刀向上一挺,却是刀作枪势,刀锋直指秃头贼首的咽喉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