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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回头无岸

    陈华渊不明白的,还有很多。

    那些艺人们黯然垂泪,他隐约知道他们对这个行业有感情,而他哥哥勃然大怒,他并不是很能看懂。

    难道他也有那么深的感情吗,没看出来。

    他想再看看,但今天没机会了,对面又是一拳打来,直击中他的眼,飒然叫他眼冒金星。

    而后又挨了不少拳头,他平日为了好模样,不敢叫自己吃得太多,纤瘦身子面对健壮兄长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又因为谨慎,跟他兄长摊牌的时候,早已经叫宅里下人都退得远远的。

    后来他踉踉跄跄,口中有一丝腥甜,混沌之际,他听那人哀道:“你走吧,别管我了,你不缺这一个绸缎庄,而我也不劳你费心,我这鸿渊坊今日是关了门,但往后,就算它再也没法重开,我也不会改成其他的,鸿渊坊的牌子,永远不会落。”

    他擦拭了下嘴角溢出的血迹,嘲讽道:“那你应该改成鸿坊,要不,升鸿坊吧,顺嘴。”

    含糊不清的视线里,有人捂了一下脸,不知道在擦什么。

    而他已支撑不住。

    将倒之时,身子到底还是有人搀了一把。

    他的伤没养好就走了,陈家巷附近的人悄悄说他是被他哥给赶走的,却有人反驳:“陈二公子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宅子,你叫他在咱们这小城久住他也不一定愿意,用得着人赶吗?”

    他走的时候瞥了眼鸿渊坊,店铺大门虽然没开,但才擦了一遍,十分光亮,那牌匾上“鸿渊坊”三个字,也没有变。

    马车悠悠出城,他想自己这辈子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城门口倚墙而站的人,也在想,你小子,这辈子再别让我见到你。

    陈升鸿骂完,看那马车走远,他昂着头,气鼓鼓往回走去。

    此时气愤之言若是一语成谶,二人往后当真不再见,没准还是好事。

    他往回走,却没回陈家巷,从六渡街漫步而行,那些关闭的纸鸢坊有的已被别的行当盘了下来,有的就还在关着,看上去怪冷清的。

    但几个杨家竹材店都很热闹,店里在重新布置,伙计们忙前忙后。

    杨连祁要改回祖业,这在潍远县是个不小的事,他早已知晓,也来劝过,那个杨少爷平时挺听他的话,只两件,他如何劝都不肯听。

    一是在很早的时候,他劝杨连祁对付家里堂兄,杨少爷没同意,后来是沈芊芊劝动了他,二,就是这个了,要不是陈派模板被烧了,他宁愿自己迎难而上,也不想这个病秧子打头阵。

    可是他劝不动,也就只能作罢,叹了口气,转眼看见长清斋的招牌。

    犹豫许久,他敲了门。

    岳澜来开的门,他懒得进去,就站在门口,对里面的人真心道:“我替我弟弟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岳澜满脸疑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要是涉及陈华渊,说句不好听的,该岳澜道一声对不起。

    陈升鸿却不解释,他踌躇片刻,支支吾吾道:“你是不是真的跟你师父在一起了,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

    岳澜定定心:“倒并未很早……”

    “原来是真的。”

    岳澜知道他最重视传统技艺,平时做纸鸢都断断不肯更改,想来其他事情上也是要遵循条框规矩的,他觉得他大概跟早上来的那些人一样,马上就要拿门派规则说事了。

    可陈升鸿没有说教,只是叹气:“我要是华渊,或许也会生气的。”他摇摇头,又自言自语,“可那小子也的确做了错事,挨的不亏。”

    他嘀咕着,转身欲走,岳澜还糊里糊涂,不知他特地来敲敲门到底何意,但刚才的话起了头,他便问:“陈大掌柜,我与师父,您如何看?”

    “这个事儿跟我又没关系,我哪里管得着,不都是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吗?”他已往前走了两步,“我做手艺有原则,至于……”

    至于做人么,原则两个字怎么写?

    他能因为有人抢生意就勾结土匪绑人,也能因为人家比赛时让着自己而很快道歉,他打定主意要帮着弟弟退婚,后来觉得人家不错又非要弟弟娶人家,他不肯参与竞技纸鸢的制作,又偷偷为他们提供拉线,他就是这样,心中想什么就做什么,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而门边的人,听那句“掌握在自己手中”,心中豁然明朗。

    他已走远,岳澜正要关门,忽见对面店铺伙计跑了过来,大汗涔涔地道:“岳公子,骆掌柜,我家少爷想拜托一下,能不能请您们帮忙盯着店里的修整,咱们都是外行,纸鸢铺子要怎样陈设,实在搞不清楚,我们少爷临走前说,要是遇到问题,叫我们来求二位。”

    “‘求’字用不到,别太客气,需要帮忙尽管说,不过,杨少爷去哪儿了?”

    “京师!”

    岳澜一怔,往里看:“他这个时候上京师了?”

    骆长清摇摇头,倒是没听说他在京师有什么熟人,按照以前沈芊芊与她闲聊时说的话,那京师说起来,他们只怕就认识陆陵和小风,还是不太熟的那种,想来杨连祁不可能在家里正忙的时候去找他们吧。

    但杨连祁还真就是去找陆陵。

    他想起了一些之前被忽略的事。

    上一回陆陵回潍远县,逼着骆长清完成安郡王的任务,又大发雷霆要关街上的一众纸鸢坊的时候,他就慢慢想起了这件事,想起来后,中间不是没工夫去,是他怯弱,他自己不怕危险,可有家人,就很害怕。

    而当他下定决心不畏生死保护穆派后人,又力排众议重新做了纸鸢生意后,他发觉,其实鼓起勇气也没有那么难。

    于是他踏上了行程。

    路上走得慢,到京师后,都开春了。

    他直奔陆陵的府邸,陆陵还没回来,交代府里下人招待,他在府里闲逛了半日,看着这院子里面青砖灰瓦,鲜有的花草已经枯萎了,大抵很久没人打理。

    他能理解,他自己也不喜欢摆弄花草,嫌麻烦,可是沈芊芊不一样,她总会把家里弄得满庭芬芳。

    似乎女子们会更热爱这些代表生活仪式的物件?

    但陆陵不也是成婚了吗,他那妻子莫不是跟他一样的性格,若是如此,这两人在一起大概会有些闷。

    到晚上的时候,陆陵回来,褪了官袍,与他一并用饭,陆陵比以前精神些,虽然上回在潍远县留下的名声不好,但他对杨连祁还算客气,尽到了地主之谊。

    席间就他们二人,杨连祁有些疑惑,他有好几次想问陆夫人不来吗,但又想有些人家确实有规矩,女子身份再高贵,来客人时也不许一并在桌上吃饭。

    他摇摇头,暗想你陆大人读了这么多书,竟还是看轻女子地位,实在是迂腐。

    可他要质问的不是此事,他抱定了心思,也不拐弯抹角,正色道:“陆大人,请你实话对我说,顾掌柜家的小风,是不是被你关在了府上?”

    陆陵的筷子骤停,一块豆腐没夹稳,又落回了盘子里,两人都没有心情再吃饭,也就没必要叫人换一盘,他放下筷子,拿帕子不紧不慢擦了手。

    顾掌柜,师父……不,是骆长清,还有岳澜孟寻,甚至李牧延都有可能跑来找他要小风的下落,可他怎么都想不到杨连祁会来。

    他做好了应对别人的各种策略,唯独没想好对他的。

    这两个人,除了是同乡,还有什么关联?

    他静静擦完手,慢慢抬头:“杨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杨连祁道:“你本已经心知肚明,为何还要我说破呢。”

    昔年沈芊芊进京师来找郑香芷求情,偶遇陆陵,来过府里做客,那时候沈芊芊在府里已凭借说话与哨声认出了小风,她回去后与杨连祁说了此事,可惜,当时的杨连祁并没有放在心上,彼时他还觉得陆陵是不可多得的良善之人,决计做不出那般事。

    而后来陆陵为了讨好安郡王封禁潍远县纸鸢坊,他才终于相信,人的确是会变的,再回忆沈芊芊的话,也意识到,被他忽略的那件事,本是很严重。

    他满心愧疚,只觉是因为自己害小风多被拘禁了近三年,于是他要亲自前来,来之前家里管家觉得不值当,那卢风鸣跟他也没太大关系,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丝毫没有打消决心,他还带着一些希望。

    那希望源于陆陵曾毫不犹疑救他于生死边缘,也源于陆陵曾经当着他的面,意气风发的说着“天下齐家”。

    而经年如许,这时候,陆陵听着他的话,只是微笑,眼中连一丝波澜都不再有了。

    可惜,你来晚了,若是我的手上不曾沾过鲜血,也许我还会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

    他淡然向杨连祁道:“你与小风非亲非故,自己身体又不好,还专程为他大老远跑一趟,让本官佩服,但是,本官劝你,莫要白费力气了,小风不在这里,杨少爷您也当心身体,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