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远县位于博州,县城外的官路旁起着一露天茶寮。
午后细风拂过,骆长清就伴着两边竹海的涛浪声入茶,她罩着幂篱,旁人看不出她的面容,但对与她同坐的三个少年看得清楚,生得都不错,往这儿一坐很是打眼。
竹涛声中,听右边的少年开口:“师父,咱们为何一定要来潍远县?”
这称呼让旁人便明了了幂篱之下的女子与几名少年的关系。
“那还不简单,潍远县适合做师父家的本行啊。”对面的灰衣少年接话,说罢无意抬头一瞟,兴奋道,“你们看,那儿就飞着一只纸鸢!”
几人顺着他手势抬头,骆长清索性将幂篱摘了下来,捋了捋额间的发。
他们看得仔细,没留意那幂篱一摘,周围引起了一阵儿浅浅吸气声。
原本听少年们叫师父,还以为这女子年岁不小,然现下看来,她似乎跟这几名少年差别不大,若非要说年长,也至多长个几岁的样子。
不过,虽说这师徒几人皆有好相貌,但怎么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个纸鸢有什么好看的,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可几人看得仔细,听那女子温声笑道:“这是陈家的纸鸢,蛙鸣六合,属硬翅肥燕。”
原来是行家,怪不得。
纸鸢飞得不高,少年们见它圆头圆翅,尾部一分为二,末端呈尖,果然如飞燕的双尾一般,再看绢面上,先用了墨色锅烟子打底,于纸鸢头部着沙燕双眼与嘴,在翅与尾的边缘画祥云图纹,又覆绯色为莲托青翠荷叶上,展在双翅双尾空白地,而当间儿空处,则是一只嫩绿青蛙,端端正正,惟妙惟肖。
“陈家做的果然了得。”右边少年回过头,“飞得稳,画面也佳,青蛙入画着实有趣。”
骆长清回道:“蛙鸣六合意味天下和合安康,陈家的纸鸢的确结构最稳,但若论画面观赏性,还属唐家最好,当年四家各有优势,只可惜……”她微皱眉,没再讲下去。
“只可惜四家如今只剩陈家了,陈家就在潍远县,咱们来这里,势必要跟他们一较高下……”灰衣少年又接话。
还没说完被旁边人从桌底下踢了一脚,他及时闭嘴,朝师父赔了几个笑脸。
骆长清笑笑摇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顿了一下,“我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夫君,在潍远县。”
三个少年一愣。
灰衣少年最先反应过来,先指着左边喊:“岳澜,你的茶都溢出来了,别倒了。”
岳澜回过神,忙不迭放下茶壶,擦拭桌上水渍。
右边少年向骆长清问:“师父您原来有婚约啊,怎么没跟我们提起过呢?”
她苦笑:“刘叔临走前才跟我说的,我也刚知道不久,何况那婚约是爹娘他们做的主,如今……未必还算数。”
“他不能不认!”右边少年拍案而起,而想了想,又问,“对方是哪户人家,姓甚名谁?”
骆长清抬头看了看,那“蛙鸣六合”已经飞过了头顶。
她从容道:“认不认都无妨,便是认,我也不打算从的,这次来正是想和他说清楚,我们来潍远县开纸鸢坊,等回头站住脚,择了空,我自会登门拜访,把婚事给退了。”
说罢,伸手拉了一下岳澜的袖子:“都被茶水浸湿了,澜儿,你去换一件,小心着凉。”
岳澜迅速抽回衣袖,低头应了一句好。
换完衣服,便该进城了。
潍远县不算大,一条由南向北的街道把它划成两半,粼粼车马来往不绝,两旁的店肆林立,高阁飞檐下悬着布招,小坊货摊前响着吆喝,无甚雅俗之分,熙攘的酒馆就与清雅的书画坊门对门。
有人吃饱喝足后,至书画坊前停下,抬头指着招牌念:“春风顾”,其下还有一行小字:“‘这里有六渡街最好的字画’,得了,进去瞧瞧。”
行人进了“春风顾”,让出视线,旁边紧挨着的二层小楼就一览无遗,同样的碧瓦朱檐,只是大门紧闭。
骆长清拿出纸,瞥着上面的图比对下四周,点头道:“刘叔帮我们寻的店铺就是这儿。”
身后的少年们便上前开了门,屋内椅柜都齐全,只是积灰厚,一楼的厅堂不小,正好清扫出来做生意,二层几间房居住,后面的大院子可堆放器材。
很快收拾稳妥,大门外,“长清斋”的牌匾挂了上去。
孟寻原想在牌匾下面也添上一行:六渡街最好的纸鸢坊,然而想了一想,纵不怕被四邻嗤笑自大,也怕被隔壁说他们剽窃点子,最终作罢。
但那“春风顾”的掌柜还是没放过他们,他倚着门,看着他们挂出了几只飞鸟拍子纸鸢,骨架扎制精简独特,蒙面绘制栩栩如生,先是叹了一会儿,而后便捋着半白胡须,拉长音调道:
“你们来潍远县开纸鸢坊,是头被门夹了吗,不知道这儿是陈家的地盘,陈家纸鸢传了几代,有他们那‘鸿渊坊’在此,你们这些个小作坊能有活路?”
孟寻听不过去,甩了甩灰色衣摆就要上前理论,还未动,已被身边人拦住。
骆长清向他摇摇头,又朝老者道:“敢问老先生尊称?”
老者一挑眉,向自家牌匾瞥了瞥:“大家都叫我顾掌柜。”
骆长清立刻施了个礼,先简单介绍了这边一行人,才道:“自打二十年前朝廷施压,外面这行手艺人如今生意都不好做,我听说潍远县县令对纸鸢工艺是支持的,也正因如此,陈家的生意在此处才风生水起,我们想来碰碰运气,自不指望像陈家那般,只希望能保证我们师徒几人的衣食便是。”
顾掌柜听罢不以为意:“我看,难啊,到时候血本无归,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他说完,慢慢踱回屋内,留下身后几道身影面面相觑。
说者兴许只是逞口舌之快来点风凉话,但听者还是有了心。
“长清斋”开门几日,店前无人光顾。
纸鸢一物,本不是百姓们生活之必须品,谁家心血来潮给孩子买一个玩儿,那是机遇,亦或者用来祈个福,怀个思,辟个邪,买一只放在屋中,有陈家“鸿渊坊”也就够了。
偶有客人路过,也会被他们的纸鸢精致独特所吸引,有心想买一只,却总有同行人相劝:“倒不如去鸿渊坊,那是正儿八经的四流派之一,还比不过这里吗?”
路人听了,也就作罢了。
入夜,骆长清徘徊不定,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仿佛又看见监斩官令箭一丢,刽子手手起刀落,爹娘瞬间身首异处!
弥漫的血迹让她惊醒过来,背上已是层层冷汗。
爹娘曾经无数次含泪要她与弟弟两人势必将家中这一门手艺发扬下去,可她那时年幼听不懂。爹娘出事后管家刘叔携同下人们带她姐弟二人逃亡,纵足够小心,却防不了自己人亦有人心叵测的时候,还未到安顿地,尚在襁褓中弟弟已再寻不到……
她极力将自己从回忆的噩梦中拉出来,又想起刘叔临终前的话。
弄丢弟弟后,刘叔为缓良心难安,收养了三个孤儿,去年临终前将这三个孤儿托付给她,希望能在她手下学得一技之长。
她与这三个孩子一同长大,虚长几岁,原不必以师自居,然而刘叔坚持礼不可废,既要习家传手艺,定要他们拜她为师,她明白,刘叔不单单是想要她授教,还希望她能尽师长责任照顾好这三个孩子。
刘叔良善,前半生为她父母鞍前马后,后半生又为她肝脑涂地,他所托,骆长清没法不答应。
只是这些往事交织在一起,叫她辗转反侧,再难以入睡。
她思来想去,索性穿衣起身,打开床边柜子,小心翼翼端出个錾金的匣子,把几个少年召到一块。
她当面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不多,一支穿花点翠步摇,一对滴珠白玉耳坠,一绞丝嵌金扣镯。
把东西一一拿出来,她轻轻摆手打散对面几人狐疑的目光:“你们三个虽愿意称我一声师父,但凡事不必听命于我,也不必陪我耗在此处,将来若有前程,自可各奔而去,这里面的首饰都还值些钱,你们一人拿一样,要是哪一天紧着了,可以换钱救急,为师力薄,这是目前唯一能为你们办到的……”
“师父您这是要赶我们走吗,岳澜绝不离去!”她还未说完,岳澜先打断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人,岳澜平日话不多,似此冒然接嘴,还是第一次见。
但孟寻是惯爱接话的,他跟着道:“对啊,我们都是孤儿,受师父家恩惠,何况如今正是困难之时,怎么能离开呢?”边说边拿胳膊肘碰着身边的人,“陆陵,你说对不对?”
陆陵有些走神,含糊地应了声是,又理了理思绪,才继续道:“对啊,对啊,不能走,暂时……不能走。”
骆长清心中感动,深吸了口气定定心,笑道:“我不是要赶你们走,只是提前告诉你们,你们的前途不必限制在我这里,将来都可以自行选择,但我既为人师,还是要为你们做好打算的,首饰你们收着,莫跟我客气,也未必要你们现在就用了。”
话已至此,几人没再推脱,一人收了一样,气氛忽然有些沉重。
孟寻大抵受不住这种氛围,他一腔热血地站起来:“师父,你别担心,只要我们师徒几人在一起,一定会挺过难关的!”
他还要表一番豪情壮志,然旁边岳澜一瓢冷水泼来:“光说空话没有用,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办吧,要不要再做一批纸鸢?”
“那一批都没卖出去。”孟寻喊。
“没卖出去说明这儿的百姓不喜欢,我们应该变,而不是等。”岳澜继续道。
骆长清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孟寻瞥见,只好叹了口气:“好吧,那我明儿去采买材料。”
她又想了想:“我记得来时看城外的楠竹长得很好,当时问过,那竹子无主人,我们去取一些来,就不用买了。”
“行,我们明天一同去。”岳澜率先应下,“师父早点休息,有我……我们在呢。”
说罢,见师父正盯着他,他话语一顿,紧张起来:“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骆长清莞尔:“没有,你今日很健谈,为师才发现,我们澜儿长大了。”她的目光又在这三人身上扫过,悠然一叹,“你们都长大了。”
她虽一直随刘叔一样,把他们当成孩子,但其实,这三个少年哪里还是孩子?
而对面三人使眼色,用表情交谈:您自己也没多大好么?
虽心里如是说,却不敢真显露出来,又有的没的闲聊一番,各自散去。
翌日清晨,几人便来到了城外。
茶寮两旁的竹子长得茂盛,他们所需不多,却必须是竹节最中央的部分,太嫩不行,太老也不行,择取出来倒也不易,骆长清这些事情是做惯了的,比徒弟们更利索。
好不容易找到一片长势符合的,才刚下刀,却忽听一声历斥,惊得她闪了腰,晃了一下就要栽倒。
岳澜连忙伸手一揽,及时阻了她倒地的趋势,她就着岳澜的胳膊站稳,回头看见林边的路上站了数人,阵势跟他们颇为相似,都举着柴刀。
但气势就不大一样了,他们那神情不像是来砍竹子,更像是来砍人。
事实上,他们的确动了砍人的心思。
那一行人中为首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大抵是怕晒,他的头上裹了一条红布巾,生生多出一分娇俏来。
他那张与红布巾格格不入的脸横眉怒目,往前一步吼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杨大少爷的林子也敢随便砍?”
孟寻毫不示弱,举着柴刀往前一指:“你少欺负人,我们都问过了,这竹林是野生的,怎么成什么杨大少爷的了?”
“哼,管它野生家养,潍远县方圆十里的竹子都是杨大少爷的,用竹子就去杨家买,想自己来砍,没门!”
“你们这是强买强卖!”陆陵听不过去了,他理了理衣襟,站出来,“从商之道讲究信字当前,为一己利益垄断民之所需实非君子所为,吾等虽力薄,但焉能助长这般不正之风,诸位皆为食五谷之百姓,岂能与那奸商同流,陆某在此一劝,莫要纵容无信商贾,违德而行,他们必定不能久存!”
红头巾大汉睁大眼睛,眨着一头雾水的光,向身后看了看,见同僚们都跟他一个神情,他放心下来,重瞪着这几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少废话,赶紧走,不然的话,哼哼……”他举起柴刀耀武扬威。
“汝等为何执迷……”陆陵还欲再说,这一回连他旁边人也看不下去了,岳澜朝孟寻递了个眼色,孟寻会意,两人一伸手,把喋喋不休的人给拉到了后面,继而同时疾步上前。
红头巾一行人但觉一阵眼花缭乱,还没反应过来,忽见手上已空,柴刀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到了地上。
他们愕然望向前,底气显然没有方才足了,大汉咽了一口吐沫,身子有些哆嗦,嘴里却不减气势地喊:“你们……等着,杨大少爷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下次我们再打!”
说罢,齐刷刷地跑掉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几人摇摇头,自顾继续取材,那所谓杨大少爷,管他是谁,来了再说!
用了一个晌午,所需竹材基本取够,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本不是太费体力的活计,但今儿备受煎熬,只因这小半天的时间,陆陵始终在跟身边两人抱怨:“你们这拳脚功夫是要惩恶扬善,不是用来欺负百姓的,他们也只不过是受人吩咐……”
他还在说方才之事,宛如教书先生一般叨唠了半晌,岳澜能受得住,孟寻却是个急性子,他捂着耳朵仰天长叹:“阿陵啊,我的好二师哥,你早晚会毁在这份不问是非的仁意上。”
他为了阻陆陵的话,急于寻找认同之人,说完立刻对着岳澜道:“大师哥,你说是不是?”
岳澜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抬头,认真道:“仁意不是缺点,若能一生如此,必流名传世。”
孟寻吐吐舌,还欲请师父出马来辨,然骆长清此时正抬着头,看两只纸鸢飞在上空。
一个特征明显,上画燕嘴,双尾呈剪,正是陈家的硬翅沙燕,但另一只奇形怪状,花红柳绿,探不出出处,看构造应该属于拍子纸鸢。
这两只纸鸢离得近,似乎是有意较量,一个飞得高了,另一个就紧追上来,还时不时扑到一处,彼此相抵一番。
没过多久,那拍子纸鸢落了下风,绢面被撞出裂痕,飞得不稳,一直向左倾斜,并有下坠的趋势,其下方执线的少年被旁边胜者嗤笑,那胜者轻狂,言语不逊难以入耳。
骆长清看这少年的脸通红,清亮眼睛里满是不服,但望着摇摇欲坠的纸鸢,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她走过去,听耳边树叶沙沙作响,又看那纸鸢式样,好心对少年道:“风比方才大了些,是你这纸鸢的好时机。”
少年苦恼地看她:“可是我的纸鸢坏掉了。”
说话间,纸鸢已经落地,他失落地捡起来,嘟囔:“这是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做的呢。”
“你自己做的?”这话又引了骆长清好奇,她接过纸鸢,看它虽然样子不敢恭维,但绑扎与糊面工序却是那么回事,基本按照专业手法来的,她不由多看了这少年几眼,猜想他应该是哪个纸鸢坊的学徒吧。
再看绢面上虽有裂纹,但并未完全开裂,兜风力与排风力不会受太大影响,她伸手把纸鸢左侧的上提线轻轻捻了捻后,交还给少年:“好了,你再试试。”
对方诧异:“这就好了?”
少年有些不相信,带着忐忑的心,重新放飞纸鸢。
林间的风带动竹叶,在惊异目光注视中,纸鸢于他手中乘风而起,迅速平步青云,很快追上了旁边胜者高度,并带着些挑衅从他那沙燕周遭划过,继而迎风直上,叫那沙燕再追赶不及。
只是须臾就转败为胜,少年又欣喜又愕然,朝骆长清投来赞叹目光。
那边沙燕主人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方才赢了要叫骂,眼下输了,更是要骂,骂完顺带威胁一番:“你……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下次我们再比!”
说完收回了纸鸢,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少年扬眉吐气,回头表示感谢,骆长清笑颜举手之劳。
而孟寻则表示:“怎么潍远县的人放狠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径?”
忙完后打道回府,自把那些话当成耳旁风,不料,这潍远县人还有个共同点:放出的狠话是会兑现的。
沙燕主人名为何小飞,听茶寮客人说,人是城外山头土匪窝的,打家劫舍是正经事,属于县衙大牢里的常客。
他虽然年龄不大,却有着言出必行的“好品行”,没过几天,就拿着一只崭新的纸鸢过来挑战了。
这纸鸢是他花了不少钱从鸿渊坊买的,鸿渊坊有一学徒跟他关系不错,听闻了上次的事情,专程请示掌柜,陈家掌柜也是好奇,加之心高气傲,特地挑了他们最具有代表性的传统蓝锅底硬翅瘦燕交给了何小飞。
事有凑巧,经过骆长清指点的那个少年,竟是隔壁书画坊“春风顾”顾掌柜的老来子,名曰卢风鸣。
几人回到六渡街当天就照了面,至于顾掌柜的儿子为什么姓卢,顾掌柜只道:“旁人因‘春风顾’之名自作主张叫我顾掌柜,一传十的传了出去,我又不是真姓顾。”
卢风鸣对骆长清已是佩服有加,接了何小飞的挑战后,便来长清斋求纸鸢,他虽不是骆长清之前所猜为哪个纸鸢坊的学徒,但因为喜爱,常年混在鸿渊坊附近,多少还是看会了些。
初听闻对方来挑战,骆长清却是纳闷:“那日只当你们玩乐,不想还真要比试一番,你们都比些什么?”
卢风鸣皱眉想了想:“其实也没有什么规矩,首先肯定要比一比哪个好看啊,然后比谁飞得高,飞得稳。”他说完,又讨好似地向骆长清道,“骆姐姐,我若是胜了,可不只是我,其实是您这儿的纸鸢赢了鸿渊坊,能赢陈家,还愁生意无人光顾吗?”
这话有道理,骆长清暗想,她也该会一会陈家。
陈家锅底纸鸢为单一色彩绘制,蓝锅底便是白色绢面上覆蓝图纹,原本是最为简单的样式,可是在他们手中竟变化多端,燕嘴也好,团花与祥云图也好,都勾勒得出神入化,望之竟有青花玉瓷之清雅,生生把这各流派都看不上眼的式样变成了他们的代表,一度盛行。
硬翅瘦燕亦是沙燕中的一类,仍呈双尾燕状,只是形态偏瘦长,这种纸鸢较其他沙燕类型更灵巧轻便,而棱角更分明也具有一些攻击性。
陈家挑选这蓝锅底硬翅瘦燕给何小飞,目的已很明显了,一为炫耀,二为示威,说到一处,也就一句话:让他们知晓潍远县纸鸢市场是谁家天下。
骆长清表面温和,但内心偏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她既然来了潍远县,便势必要从他们手中分一杯羹。
这只要交到卢凤鸣手上的纸鸢,在外人看来无甚影响,但对长清斋而言,就变得十分重要起来。
从形态与放飞上想胜过陈家的沙燕其实不难,换种类型,板子纸鸢可以,串式也行,但类型不同,乘风能力都不一样,其实不太有可比性。
骆长清踌躇一番,拍板定下:“我们也做硬翅沙燕。”
对面三人惊讶:“这可是陈家的专长。”
“是他们的专长,可未必他们就做到了极致,这世上总有山外山。”她眯了眯眼,“我便是要用他们擅长的东西来赢,若不然,卢家小风这边便是胜了,也顶多是两个孩子之间的玩闹,谁会在意?”
岳澜听此话,当即一点头:“嗯,听您的。”
其他二人便也附和:“听您的。”
沙燕纸鸢原是以燕子为形,体型大小有基本规格,乘风力为轻风,树叶微响正是放飞最佳风力,正因乘风力不大,所以本身构造需极其轻便,扎制,糊面,绘画等基本大同小异。
而独特与亮眼之处,偏就体现在这些看似千篇一律的工序上,骆长清先画轮廓图,再基于受风位置与材料画骨架结构图,这是一只纸鸢的核心,蒙面就用普通的绢即可,倒是骨架上应细细研磨一番。
上回砍回来的楠竹已经晾干,刨去竹黄只取竹青,再削成竹条加热弯曲定形,骨架便有了,然骆长清绘制的纸鸢构造不同以往,她徘徊一阵儿,提出了想法:“单用楠竹不够,我还需要其他竹材。”
面对三人不解神色,她道:“楠竹用来做轮廓支撑,我想用更薄,韧性更好的水竹来做骨架,如此才更稳更轻。”
岳澜当即再一点头:“听您的。”
这一回,另两人没立即附和,他们向岳澜看了看,唯觉这大师哥在师父面前“听您的”已经成了口头禅,回应之快,也不知到底听清了师父说什么没有。
大师哥盲目崇拜师父,孟寻却不能,他话多消息也灵通,愁眉苦脸道:“你们不知道,潍远县的竹材,都被那个杨大少爷包圆了,我们想买竹子非得从他杨家买,贵不贵先放一边,单说这杨家……不是还等着找我们麻烦的么?”
骆长清听此话微皱眉:“杨家既然生意做得大,料想商铺众多,我们只到店采买就是,不必去主动招惹。”
孟寻不敢苟同:“那他们若是找上门来呢?”
“若找上门……”她看了看他们,“你和澜儿从小跟刘叔学功夫,对付一些家丁打手,想必是绰绰有余的吧?”
孟寻松了一口气:“我是怕师父您不准我们动手。”
“与人为善的确是经商之道,但也犯不着任由人找上门欺负。”
她只后悔这时没有再补充一句:“不找上门切莫妄动。”
那孟寻摆脱了“忍辱负重”之感,用不着畏头畏尾小心翼翼了,他是个图一时痛快不顾后果的主儿,失去压制立刻原形毕露。
他去杨家店铺采买水竹的时候,偏好死不死地碰上了上回那个举刀吆喝的红头巾大汉,孟寻见他就分外眼红,不由分说在店里大打出手,反倒是把原本不算大的事儿生生闹到了台面上。
结果水竹没买成,孟寻揍了人,灰溜溜回来道歉,直教骆长清哭笑不得。
明日便是小风与那个小土匪比试的时间,若来不及,她唯有全都用楠竹来做骨架,但那样的话,她内心对于胜负实在没底。
她不能将失落展现在徒弟们的面前,却也是遇到了难题。
天色已暗,还是无解。
门扉有人轻扣,打开门,见岳澜抱了席子站在门口。
她一愕然:“澜儿,你这是……”
岳澜未留意她的惊异,从容走进去,把席子放到地上。
她跟着走进来,心内更疑惑,是他自己的房间睡着不舒服吗,不舒服说出来就是,她可以跟他换啊,这样直接进来算怎么回事?
但话又说回来,印象中这徒弟也不是十分娇气的人啊?
岳澜没顾得上抬头,他把席子展开,认真地道:“我适才想到,我这竹席就是用水竹并排编制的,现成材料,还省去了风干的工序,只需要抽出来削一削再烘烤一下,但我不确定哪一片最好,还是得拿过来给你瞧瞧。”
原来是这样,她轻吁了口气,同时又惊叹:澜儿睿智,这主意解了燃眉之急。
岳澜说完才抬头看她,但见她如释重负的表情,突然想到什么,顿时脸一红,连忙站了起来:“师父,对不起,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她抬手拭了一下额头,微笑道:“该我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
“让你多想,也是我的过错。”岳澜笔挺端正地站在她面前。
她见眼前人额上亦全是细汗,习惯性地抬袖便要替他擦拭,而抬至半途,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些念头。
她刚才为什么会紧张,因为眼前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啊。
三个少年同岁,她虚长几岁,又占了师父的辈分,一贯认为他们是孩子,可是,眼前人明明早就比她高了,他是个成年人了。
岳澜从一个瘦小的孩子长成了眉目清朗的大人,竹青色宽袖外袍将他衬得孑然清傲,明明生了一双淡漠的眼,可看向她时,透的是虔诚的光。
她忽而明了为何行走在街上总有姑娘会盯着他看,也陡然领悟到,她除了要尽作为师长的责任,还应保持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
她在瞬间心思转了几转,可眼前人显然没有她想的这么多,岳澜带着一丝不安望向她收回的手,轻声道:“师父,你生气了吗?”
她知岳澜心细,连忙摇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是……夜已深,你在我房里恐不合适。”
岳澜微微垂眸:“是,是我草率了。”他原想留下来帮忙,可此时不得不往门外去,“那我走了。”
骆长清想了想,又叫住他:“你的席子我只怕要毁掉了,明日给你买新的,今晚……”她四下看看,一时顺嘴想说把自己的被褥和席卷给他,而刚才想通的问题闪出来,又叫她立刻打住了。
只是话语陡然咽回去,她没想好后话,一时间语塞。
岳澜很少打断她的话,便一直耐心等着,等了半晌不见后文,才答道:“不碍事,天气炎热,我搬条长凳去院子里乘凉,甚好。”
院子里偶闻蛙鸣,岳澜没搬凳子,他就坐在井边,看井里盈月可拘,他俯身以凉水扑了几回面,而后摘一片叶,轻轻吹响。
他急于成长,想证明自己有用,可是今日才觉,长大的后果,是她开始疏远他了。
曲声悠扬,给在劳作的人带来一丝清凉,叫她在疲惫中多了些慰藉。
只是一曲还没吹完,有窗户打开,一个棉麻枕头丢下来,他不用抬头,一扬手接住,听孟寻倚窗大喊:“岳澜你干什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还没回话,旁边的窗也开了,陆陵手握书卷探出头来:“孟寻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师父也不必连夜赶制那纸鸢,你不帮忙倒罢了,怎的还抱怨呢?”
孟寻扭头看他,挑起眉:“我这不是学艺不精么,帮不上什么啊,别说我,你不也没去帮忙吗?”
陆陵以书卷遮面,扬声道:“少时论长幼尊卑,如今却不得不添男女之别,正人君子之道,夜深月高,岂能入女子闺房?”
这话说完,楼下曲声戛然而止。
孟寻瞪大眼睛想了一会儿,慢慢回到房间,抓起另一个枕头重至窗边,对着陆陵砸了过来:“不想干活就别找理由,什么男女长幼的,咱们打小跟师父一起长大,是一家人,何时在她面前还要顾及这些了,累不累啊?”
他说罢,“啪”的一声关上了窗。
陆陵耸耸肩,向楼下道:“大师哥你吹得很好,与这夜色十足相衬,你尽管继续吹。”
说完轻轻掩了窗,在窗边的案上又点了根蜡。
但院子里并没有曲声再传来,岳澜只是静静坐着,身影融入沉沉夜色中。
天刚亮,隔壁卢风鸣就来了,他着急想先试飞几遍,好在心里有个底。
骆长清熬了一夜总算没有白费,小风看见这只纸鸢,当即眼前一亮,甚赞不绝。
试飞几回都很顺当,用过早饭后,何小飞也来了,他来得气势汹汹,身后跟了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少年,看那类同的装扮,不用猜,基本能断定他们是同行。
这些小土匪平时飞扬跋扈惯了,一来六渡街就大呼小叫,惹不少人围观,便有好事者来了兴致观看。
正是清晨,街道上店铺将将开门,道路两旁的摊贩没出来,行人还不多。
急于显摆的两人懒得费力,就在附近寻了个宽阔地儿,当街就要比试。
何小飞的纸鸢大家见得多,陈家中规中矩的纸鸢不足以再让他们惊艳,但若想轻易胜过,却也不大可能,越是常规的东西,越是保险。
而待卢风鸣将纸鸢拿出来,却顿时引了一阵嘈杂。
人们看到的那纸鸢,与何小飞手中瘦燕有些相似,却又不尽同,因它不是一只燕,而是两只,合二为一共用一对翅膀,颇有比翼同飞之意。
绘图与他那蓝锅底同色,也画了祥云图纹,可一眼看去,图纹却丝毫不单调,待仔细审之,却见那图纹上下是颠倒对立的,正图与倒图相辅相成,雍容又不凌乱。
这纸鸢与陈家的传统蓝锅底硬翅瘦燕看似同源,却每一步都有所改进。
何小飞也有些惊异:“你这个叫什么?”
卢风鸣向骆长清看看,回答:“这个叫做‘正倒图蓝锅底硬翅双燕。’”
何小飞当即心中一凛:“这是冲我来的,还是有意挑衅陈家?”
人群中仍在窃窃私语,顾掌柜率先发表看法:“‘比翼双燕子,同命相依依,雄羽映青彩,雌衣耀紫辉’,长清斋这个别出心裁,若论观赏性,已经胜了。”
围观者有人赞同,也有人持观望态度,而与何小飞同来的就不乐意了,他们张牙舞爪地喊:“好不好看这回事儿,每个人的眼光都不同,怎么比?”
“便是审美各异,但工艺之精湛美丑,总归有高下之分,还是有评判标准的,长清斋的双燕从绘画到形态都夺人目光,大家又不瞎。”顾掌柜回道。
周遭有不少百姓点头,这顾掌柜开书画坊,本身就画得一手好画,他的审美眼光,还是有些权威的。
何小飞不服,自恃说不过读书人,悻悻扭头,朝卢风鸣道:“比谁好看没有用,斗纸鸢的乐趣,还是在‘飞’上。”
他对陈家纸鸢的放飞有十足的信心,瞥瞥卢风鸣的双燕,心想越大的纸鸢越不容易飞,待会儿就有你丢脸的时候了。
卢风鸣的确不大有底,可是骆长清向他投来一笑,笑容中颇有自信,他被那笑意感染,也就毫无畏惧了。
风入长街,骆长清捡起一片落叶,向上抛去,落叶缓缓漂浮慢慢落地,她转身一指:“风向自南而来,逆风拉线。”
两人同时将纸鸢脱手,看它们逐渐上升,何小飞的纸鸢爬得快,很快已至房顶高度,卢风鸣这只尚且悠哉悠哉,若闲庭散步缓缓而起。
围观者一看,皆似早有意料般,叹道:“比不过,才是正常。”
何小飞得意,已露出讥讽的笑。
卢风鸣有些着急,却见骆长清颇为淡定:“风力不够,稍等片刻。”
他便不急了,耐心按照指示,时而提线时而放线,好不容易,纸鸢飞过屋顶,但另一只已升至二层阁楼了。
何小飞笑意渐甚,正欲出言羞辱一番,又觉衣袂轻翻飞,他更喜:“风大了,你肯定追不上。”说罢急急放线,纸鸢果然随风一下子窜了老高。
卢风鸣不急不慢,稳稳放线,纸鸢循序上升,虽然用了不少时间,但趁着变大的风力,也追赶上了对方的高度,两只纸鸢不相上下,皆暂留了上空。
这个间隙,路人看不明白,开口问:“既然都能飞得这么高,又如何来评定胜负?”
骆长清正欲回答,顾掌柜却先接了话:“纸鸢在空,不稳者为负,线绝者为负,先落者为负。”
路人便又仰头看过去,有人发间绸带被风带动,翻舞无章,那二只纸鸢在风里晃动了几下,何小飞立即又放了线,纸鸢疏尔升了几许,居高临下似乎要把另一只踩在“脚底”。
纸鸢“踩”不了,何小飞却是十足想“踩”身边的人,以言语来“踩”。
卢风鸣被辱骂惯了,又有个好家教不会骂人,只能忍气吞声。
围观者已在暗暗摇头,胜负既定,这卢家小哥输了比赛还得挨顿骂,也是怪可怜的。
同时又联想到长清斋,小声议论着:“这个小作坊还能开几天?”
旁边人摇头表示:“不看好。”
又陪着卢风鸣听了几句羞辱,周围人动了要走的心思。
那卢风鸣咬牙切齿忍受了一番,这个时候再一抬头,却忽而乐了。
但见何小飞那只纸鸢正在空中打着转儿,漫无目的“抱头逃窜”。
常放纸鸢的人都知晓,纸鸢打转儿就是要落了,何小飞赶紧收线加大风的阻力,还嫌不够,又逆风跑了一阵儿,起先尚且有效,纸鸢升了几下,可人一停,就继续转着往下落。
要走的人停下脚步抬头,面上的诧异不比何小飞少。
这不是风更大了么,怎么飞得好的反倒要落下来了?
疑惑间,看何小飞跑不及,那纸鸢转转悠悠,已经低过了屋顶,下面的屋舍收风,纸鸢落到了这一步,基本不会再起来了。
何小飞眼望着纸鸢落地,这一回,才是真正胜负既定。
他不甘地捡起来,心道回头得去找陈家给个说法,可是仔细检查一番,看这纸鸢毫发无损,没有哪里出问题,该如何跟陈家闹呢?
他又抬头,看卢风鸣正往回收线,线那头的双燕极其温顺,随着他的收势,优雅回归。
先不说胜负的事儿,他十分不解,与旁观者有着同样的疑问:“风越大不是应该飞得越高吗,怎么就掉了呢?”
骆长清温声解释:“不同类型的纸鸢承风力不同,纸鸢类型应该跟风力匹配的,不是风越大越好,不匹配的风力,会影响纸鸢的平衡。”
何小飞听个半懂:“这两个算是同一类的吧,那为什么他的不掉?”
她浅笑:“这个……就看扎制技术了。”
用水竹代替楠竹来做骨架,更具有韧性的骨架可以改变蒙面的弧度,加大受风面与泄风面,承风能力自然就更胜一筹了。
何小飞还是糊涂,回味后,只能明白一件事:这个跟风有关系,不能怪陈家纸鸢,当然,更不能怪他放飞技能不行。
他先前的得意忘形都加倍反噬给了这一刻,丢光了脸面,嘟囔了几番后,带着同行们散的迅速。
本来是小孩们之间玩闹的一场比试,却因为有一方是陈家的纸鸢,而陈家做出来的东西却输掉了,这比试结果便有了游走的趋势,很快在大街小巷转了一圈。
有几个人当场买了长清斋的纸鸢,数量虽不多,但也是破天荒的开张了啊。
能够开始,就总会有机会。
围观者们散去,街道上商贩上货,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暗红官轿路过,前后两排护卫,举着肃清徐徐走远,邻居介绍说是县令上衙门,又有人打马而来,扬起长街上的尘烟,邻居告知那是城外山上的女土匪。
还有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带着丫鬟出门游玩的大家小姐,上工的伙计,运货的工人,玩闹的儿童……在这六渡街上熙熙攘攘。
骆长清回头,把长清斋的招牌擦拭了一遍,既然开了张,这便要铁了心在此处安顿了。
才擦拭完,却又听一声斥,抬头间,见到了张熟悉的面孔。
这络腮大汉今儿没裹红头巾,妖娆不在了,脸上多了几块淤青,这样看着……嗯,还不如裹上。
在他身后站了不少人,不举柴刀,没拿东西,但个个人高马大,来势汹汹。
不消说,定是杨家派来的。
不知他们来寻的是上回城外砍竹子的衅,还是孟寻在杨家店铺争吵的衅,总之,一定是没好事的。
岳澜第一个冲了过来,孟寻随后,把师父和手不能提的读书人陆陵护在身后。
刚站定,听门外大汉恶狠狠道:“我们杨大少爷交代,城外的楠竹,你们砍了多少,就还回来多少,少了一根,就砸了你们的店!”
孟寻立即回道:“你们分明故意来找麻烦,便是还了,你们也不会轻易走的,既然如此,就别废话了,今儿你头上还想多几个包?”
大汉被他打怕了,顿了下,一时没接上话,然回头一想,今天是得了主子同意的,特地允许他来报仇,又带了人,怕什么?
他又一挺脊背,不拿自己说事,专把杨家拉出来:“看来你们是存心想跟杨大少爷作对了,得罪杨家,在潍远县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说罢挥手:“别跟他们客气,打!”
身后打手们便一拥而上,纵然岳澜和孟寻有功夫在身,但面对一群人,招架起来还是费力,况且街上行人本来就多,两方打斗又招来不少围观者,闹哄哄地挤在旁边,让他们束了手脚,根本没法全力施展。
双方扭打半晌,单从人上没分胜负,但长清斋门前挂的纸鸢都被砸烂了。
那大汉倒有一副能阅人于微的本领,看到纸鸢砸烂后这打斗的二人明显分了心,当下决断,指示伙计们专往店里打,管他做好的没做好的纸鸢,见着就毁,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岳澜二人更担心店里的人有闪失,护之不及,很快店铺里就一片狼藉。
门外围观者指指点点,有人要去报官,可被人拉住:“官商相护,县令大人和杨家走得很近,来了没准这长清斋更吃亏。”
说来也是,若无县令暗中支持,杨家岂能明目张胆垄断了潍远县的竹器生意?
他们其中也不乏畏惧杨家者,上去帮忙是做不到的,顶多在门外谈论一番,不参合进去就是了。
屋内是一片杂乱,屋外是一阵叹息。
满目杂乱与满耳叹息之中,有一顶凉轿经过,帷幕后俨然是个女子,轿子穿过了人群,似乎反应过来,又倒回纷乱的长清斋正门前,停了下来。
轿边随行的丫鬟听了几句吩咐后,朝里厉声喊:“王晓红,你干什么?”
众人愣了一会儿,还在狐疑这王晓红是谁,却见那大汉扭过头,应了一声。
众人闪了一下腰。
络腮大汉王晓红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出来,隔着帷幕给轿子里的人行了个礼:“沈小姐好。”
沈小姐没回应,旁边丫鬟继续道:“你们能不能别再惹事了?”
王晓红悻悻低头,闷声道了一声好,而后转身吆喝伙计们住了手,从店里撤出来。
一群伙计出来,有的尚还给轿子里的人行了礼,有的就直接走了过去,在王晓红带领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人虽然走了,店铺里却不忍直视,一行人正欲收捡,见那丫鬟走了进来,递上一贯钱:“我家小姐替那些不长眼的下人给姑娘赔偿了。”
骆长清想起忘记感谢来人出手相助,她没接钱,往外走来,边走边问:“这些下人不是杨家的人么,为何你们这位沈小姐要替他出钱?”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轿子旁,沈小姐掀开帷幕,发上是最体统的盘云髻,妆上是最流行的眉间花,她微微一笑,不露齿痕:“替他们出钱是应该的,我也代他们向姑娘道个歉,今日之事还请见谅。”
说着便要走出来施礼,骆长清及时阻了她:“若道歉,也应该是那杨少爷来,小姐出手相助,我应该感谢才是,至于小姐的赔偿,断断不能收的。”
那沈小姐不知为何,听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但面上仍留着微微笑意:“姑娘客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今日也算是有缘,往后望能常往来。”
骆长清含笑点点头,对方也回了一笑,放下帷幕,丫鬟一声吩咐,轿夫们起轿带她往前而去。
围观众人们已三三两两的散去,骆长清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转过身,赫然见三个徒弟也站在门口看那将要消失在视线里的轿子。
她暗自好笑,抬手在他们眼前一挥:“怎的,春心萌动了,这位沈小姐知书达理,雍容优雅,是个美人哦。”
岳澜率先暗了脸色,回道:“我没有,真没有。”
孟寻也道:“是啊,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有师父您这大美人在,旁人哪里那么容易入眼啊?”
陆陵随后附和:“没错,只是……这女子有些奇怪,叫人不免多想,她看上去乃是大家闺秀,但为何要替杨少爷出面,杨少爷可谓是潍远县一恶霸,莫说我们了,就是本地人,也没几个认为他很好的吧?”
“这很明显啊。”孟寻道,“她定是倾心那杨少爷。”
“不至于吧,这位小姐如此懂礼,怎能眼瞎呢?”
骆长清暗暗摇头,她对沈小姐印象很好,也不希望她眼瞎。
不过话说回来,此事似乎轮不到他们来干涉。
她转身要进屋,从岳澜身边经过,不经意看他,见他的脸色还在暗着,她知道是方才那句话让他不高兴了,却想不通他为何因为这话不悦,琢磨了一会儿,对他道:“我是逗你玩儿的。”
岳澜脸色稍有好转。
她见有成效,补充道:“好了,别害羞了,是为师的错,你们都还小,哪里到了思情爱的时候,我往后不说玩笑了。”
岳澜的脸瞬间又黑了。
她有点奇怪,又怎么惹着他了,这徒弟怎么越来越不好哄了?
那边听孟寻不乐意地喊:“小什么啊,旁人在我们这个年龄连孩子都有啦,我说师父你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尽早成婚,就当我们也是一样啊,我可还等着师父你为我做主呢。”
她恍然大悟,连忙道:“好啊,你们看上哪家姑娘来告诉我,我一定托媒人去说。”
说完回头又去看岳澜。
可他的脸好像比刚才还难看。
她攥攥衣襟,彻底糊涂了,也不知还要怎么说,只好带着疑问,默默挪进了屋。
“得咧,让我先去寻觅寻觅。”门外孟寻倒是心满意足。
但陆陵在旁边一脸不屑:“古人云,君子贤士理当先成才,再立家,一业无成何以养家……”
“住嘴!”孟寻捂着耳朵打断,“去你的‘古人云’,再说我掐死你。”
陆陵唯唯诺诺的闭了嘴,但还是不甘心,转头向岳澜问:“大师哥,你说呢?”
岳澜静默了会儿,轻轻点点头。
店铺重整,生意不温不火,但多少是有了一些。
潍远县有大户人家嫁女,按本地习俗,婚嫁当日,新郎家百子帐外要悬挂祈福纸鸢,类同红绸红烛增添喜庆氛围,此祈福纸鸢由新娘交到夫家手中,不问放飞如何,只管观赏,一般都为定做,视客户给出的预估价钱来决定材料。
这种买卖,自是落不到长清斋的头上,那新郎家想都不用想,直奔了陈家鸿渊坊,陈家对这些东西轻车熟路,他们有固定的模子和工序,基本不用特别构思,一般都是蝴蝶型大红底色纸鸢,上绘绿色西瓜,寓意瓜瓞绵绵,子孙昌盛,有所不同的就只是骨架与蒙面材质,顶多再包括蒙面上绘画的颜料好坏。
鸿渊坊就在陈家宅子旁边,因为铺子大,后面还得有场地供学徒和工人做工,不能放在六渡街这一县主街上,它所在那条街原先地方大又空旷,本身不是街道,也没名字,因为陈家才盘活了起来,百姓也就直接称这道街为陈家巷。
卢风鸣爱往陈家巷跑,这一次跑去,带回来一点闲话,说那大户家的女儿眼光高,不要“瓜瓞绵绵”,新郎家便给足了钱,要陈家重新设计,势必要跟其他的不同才是,于是这次祈福纸鸢由陈家掌柜亲自参与制作了。
“陈家掌柜?”骆长清问,“是哪一个?”
“是陈升鸿大掌柜。”卢风鸣回道,“鸿渊坊一直都是这位大公子在管。”
骆长清点点头,有些出神。
小风又道:“话说这沈家老爷是潍远县数一数二的富商,只沈小姐一个女儿,那沈家挑来挑去,生生把小姐拖到了二十多才出阁,却还是嫁个病秧子,不知道怎么想的。”
“沈小姐?”这话让旁边几人疑惑了,“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沈小姐吗?”
前阵子才来帮过他们的那位“瞎眼”大家闺秀?
“可不是她么。”卢风鸣当日也在场。
但这大家闺秀看上的不是那位杨少爷么,没后话了吗,这怎么就出嫁了?
孟寻想了想,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师父你提及杨少爷的时候她一脸的不高兴,敢情是将要嫁与他人,爱而不得故此心伤啊。”
他抓到了线索,不甚自豪,向旁边人道:“你们说,以她的家世与品貌,还不足以配杨少爷吗,难不成杨家还看不上?”
“杨少爷‘臭名昭著’,家业再大又有什么好,未必是杨家看不上,说不定是沈家看不上呢。”陆陵道,“也或许沈小姐早有婚约呢,爱虽由心生不可控,可现实里总有身不由己啊。”
“婚约算个什么啊。”孟寻这个人从小自由惯了,规矩契约在他眼里等同废纸,当此时,他直摇头,“一切没有成婚的婚约,都是空口无凭,该反抗就反抗啊,该不认就不认啊,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这样把自己一辈子放到不爱的人身边,那这一生要怎么过活,岳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岳澜郑重点头:“对。”
“嗯?”孟寻只是随口一问,这大师哥第一次不假思索站在他这边,他倒有些不习惯了。
“所以说,这沈小姐不但‘眼瞎’,还‘心盲’。”孟寻做最后陈词,“要我看啊,她……师父,你拉我干什么,要我说啊……师父你干嘛一直拉我?”
他的话说的零零散散,直到骆长清给他使第三回眼色,才终于有所悟,慢慢回头。
赫然见那“心盲眼瞎”的沈小姐站在门边,正望着他。
他骇了一跳,偷偷向身边人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听见我的话了吗?”
岳澜与陆陵抬头看屋顶,装作不认识他。
他只好讪讪向沈小姐尬笑了两下,心中暗念:可千万别听到了啊。
对面沈小姐礼貌点头,回之一笑:“既是婚约,就有约束在其中,焉能不认?”
原来从这儿她就已经听到了,孟寻大囧。
骆长清为他解围,上前迎客,沈小姐便拉着她的手轻柔道:“上回与妹妹一见如故,我成婚时需携带一只祈福纸鸢,我想到了你,特地来找你做。”
“不是听说陈家已经在做了,这次还是陈升鸿掌柜亲自参与设计的?”
“那是先去找了他们,我故意刁难着,就算陈大掌柜亲自做,管他做出来是什么样子,在我这里,一律是不满意。”沈小姐的言语里带着一丝赌气。
骆长清看得出她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做不了主,就想负气拿一些小事情来泄愤,故意对着来,但……这终究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祈福纸鸢若按照新郎家愿意付的钱来制作,并不便宜,艺术的价值是没有上限的,而她又想到这位沈小姐如此一举,就等于是长清斋从中硬截了陈家的生意,她虽然有心跟陈家比,却不是这般“歪门邪道”的比法。
她决定拒了这个生意,又觉在这儿说不方便,便邀对方上楼至自己的房间。
让了盏茶,才要开口,那沈小姐瞥到什么,忽然一喜,起身走到床边的帷幔处,抬袖轻点:“这个纸鸢好漂亮。”
所指是挂在床头的是一只牡丹拍子纸鸢,骆长清从家乡一路带过来的。
她暗道不好,先开口为妙:“沈小姐,这个是先父留下……”
“我闺名芊芊,妹妹直接称呼我名字就行。”沈芊芊却不留心地打断了,也没听清她方才的话,“这个纸鸢我一见着就十分喜欢,我要买这个,多少钱?”
“不是钱的事儿……”
“爹娘为了生意上的来往,逼我嫁杨家那个恶名远扬的病秧子,我没法选,可是,这由我亲手交过去的祈福纸鸢,我总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沈芊芊咬着唇道,“此事我就是不要他们为我做主,妹妹,你尽管开价,这个纸鸢我要定了,多少钱我都出!”
骆长清无奈,本来铁了心不能给的,可听她如是说,终身大事一生也就这么一次,她又有些心软。
不过,等一下,她刚才说什么,杨家?
“是做竹器生意的那个杨家吗?”
“是啊,我要嫁的正是上回指使下人来砸你们店铺的杨家大少爷。”沈芊芊没好气道。
“这……”骆长清只道之前的猜测都颠倒了,看样子沈芊芊并非倾心,她其实是讨厌那个杨少爷的。
还有,那个“恶少”居然是个病秧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芊芊叹了口气,又道:“我去年已许了婚约了,潍远县也就这么大,虽未过门,两边已经把我当半个杨家人看,包括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身份,上次碰到他们家下人为难你,作为主人,自然是要出面的。”
“原来如此。”骆长清点头,看眼前人黯然神色,更添了心软,这世道就是如此,越是大家福门里面的女子,婚事就越由不得自己,相反,倒是普通人家还有些选择的机会。
她替她惋惜又无奈,满心都是不忍,只得把进门前的意图打消,将那牡丹纸鸢递到沈芊芊手里:“既然喜欢,就送你吧,但……”
还想交代这纸鸢已有些年岁了,最好不要拿出去,然一想,婚嫁之中的祈福纸鸢本来就是挂在房中的,没人拿出去放,倒也不用提醒。
几日后,杨家娶妻,沈家嫁女,正是黄昏,阳往而阴来,花轿自六渡街由北向南而过,迎亲队伍挤满了长街,两旁百姓自动让出道路,听那锣鼓喧嚣,丝弦绕耳。
新郎官杨连祁骑马行至最前,着红纱黑靴的绛公服,原以为是个乖张跋扈之人,但单看样貌,竟还斯文,而且既说他身体有疾,细看过去,这张脸的确比一般人稍白了些。
沈芊芊在轿子里看不见,不用想,定是没有好脸色的,可是,这杨连祁似乎也不大高兴,在高头大马上正襟危坐,面色阴沉,仿佛不是娶妻,而是上刑场。
好在周边欢笑嘈杂都很热闹,他那神情没太大影响,这迎亲阵仗大,直直天色已黑,才全部走过了六渡街,拐至杨家大门内。
百姓们陆续散去,有的提前受过宴请,登门道喜去了,其他的便各回各家,只那卢风鸣爱凑热闹,纵然没有帖子,也不妨碍他挤过去观望。
他簇拥在杨家,眼看着新娘下了轿,青色的大袖连裳,未着蔽膝,只以团扇遮面,慢步走过毡席,至青庐前向高堂行礼。
杨连祁父母已逝,高堂上是他的伯母李氏,这门婚事,也是她帮着定下的。
礼毕后就没什么看头了,坐帐与饮合卺酒不让外人参合,反正也不留人吃饭,卢风鸣正欲打道回府。
然而,那边却突然出了点小差错,引得他又驻足回望。
事情不大,只是杨家下人要把鸿渊坊做好的纸鸢交到新娘手中,本该由新娘递给新郎官,但新娘没接,而是从自家丫鬟手中拿过了牡丹纸鸢递了出去。
一时间两家人面上皆不好看,杨家伯母倔着脾气,非要给新嫁娘一个下马威,愣是不叫下人让步,势必把鸿渊坊的纸鸢交给她不可。
鸿渊坊这只纸鸢其实是十分好看的,陈升鸿别出心裁,一改往日祈福纸鸢固定模式,仿照凤冠模样做了双翅凤头的大红纸鸢,其下还加了红色流苏,对于不轻易更改制作工序的陈派纸鸢来说,这只风冠流苏硬翅纸鸢,绝对是他们破例了。
可沈芊芊也不肯让步,她拿着骆长清送她的牡丹纸鸢,往杨连祁面前举着,目不斜视,把旁边的下人视作无物。
杨连祁盯着那只牡丹纸鸢看,一时没反应,沈芊芊便一直举着,而旁边杨家下人收到指令,也将那凤冠纸鸢一直举着。
三个人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僵局中,周围人尽管喜笑颜来,但也感觉到了那一股不是很喜庆的暗流涌动。
杨连祁见牡丹纸鸢如其名,形为倾国牡丹,粉与红交织成花瓣,娇黄花芯,还有透明露珠,牡丹入画对于丹青高手来说不算难事,但做成纸鸢,那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轮廓框架,其做工程序要比常见的双翅纸鸢难上许多。
而当然,困难的东西,一旦做出来了,就如眼前这般,让人讶异的惊艳。
只是杨连祁眼中惊艳稍纵即逝,继而覆上了一丝诧异。
又等了一会儿,周围人也看出端倪来,笑意渐止,开始相互探寻怎么回事。
窃窃私语中,卢风鸣看得着急,他觉着自己若能隔空传音,一定要让那沈小姐让让步,你既嫁入杨家,往后是要与杨家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何必第一天就闹得这么僵?
但他也只能干干想着了,沈芊芊的手举得发酸,却一点儿没有收回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杨连祁终于抬起了胳膊,一言不发接过了她手里的牡丹纸鸢。
周遭都松了口气,甚至那举凤冠纸鸢的下人都长吁了一声,按了一按发酸的胳膊。
唯独堂上的杨家伯母李氏不大高兴。
但已经有了台阶下,自然不能再生事,便也只能忍着气了,接下来入帐以及宴席,卢风鸣不消再看。
他回到家,闲着无事,来长清斋讲述方才见闻,他描绘得有声有色,却把骆长清听得心惊胆战。
“他们夫妻俩明争暗斗,只怕我们与鸿渊坊的梁子也要结下了。”她叹道。
小风想了想:“是哦,我想起来了,陈家掌柜陈升鸿今儿在宾客之中的,他当时脸色是很不好看。”
“怕什么,东西是沈小姐选的,又不是我们故意的。”孟寻接话。
刚说完,见陆陵从楼上下来,他没听见前话,多嘴一问:“故意什么?”
“师父送了沈小姐一个纸鸢,今儿出了风头,鸿渊坊丢面子了。”孟寻简单解释。
“什么纸鸢这么厉害啊?”陆陵随意问着。
“就是那个啥……”孟寻想了半天,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师父房间那只漂亮纸鸢的名字,他欲要形容一番,还没说出口,见陆陵拿了一只蜡,又上楼了。
他原本也没多感兴趣。
孟寻不悦地朝骆长清瘪瘪嘴:“师父,你看他,简直目无尊长!”
骆长清暗笑:“你怎么总爱挑阿陵的刺?”
“那也得有刺可挑不是。”孟寻一挑眉,“二师哥他的心根本就没放在长清斋上,我怎么没去挑大师哥呢?”
“他志不在此不必强求,话说回来……”她四下望了望,“你大师哥呢?”
孟寻扬手一指:“在院子里削竹子呢。”
骆长清移步到院子,见那青色身影与一排竖立的竹子若隐为一体。
她看他神情专注,思绪有一些恍惚,本不想打扰,可才一动,岳澜就听见了,他转过头来,清浅一笑:“师父。”
她只好走过去,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听着蝉鸣随良夜的微风轻轻飘荡。
岳澜开口:“师父,你找我有事吗?”
她踌躇片刻,方问:“澜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啊?”岳澜被这话问糊涂了,“我上次不是说过,绝不离开师父吗,我帮着师父一起把长清斋经营下去啊,或者说……师父你觉得我帮不上什么吗?”
她转头看向他:“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
岳澜松口气。
骆长清又道:“阿陵如此勤学,我知道他志在朝野,论才情你也不差,你可有此打算?”
岳澜听此话,也转头与她对望,他在她面前一贯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只在上次她把首饰盒拿出来跟他们分的时候,一时情急,说话才重了些。
此时他没有情急,但言语里还是不可遏制地减了轻柔,多了坚毅:“师父,留在长清斋,就是我的志向,您不要总是用您的想法来替我的人生做决定。”
“可……”
“什么丈夫应纵横天下,君子该驰骋朝野,这是陆陵的心思,不是我的,世间行行业业,难道市井之中的生活,就不是人生吗,难道这样的人生,就一定平平无奇吗?”
她一怔,静静看着他:“对,是我浅薄了。”
“师父你并非浅薄,你是担心则过。”岳澜连忙道,“总是劳你为我们几个操心,你大概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才会如此患得患失,说起来,应当是我们的责任。”
她又一愣,岳澜其实说的没错,她不知道该如何管教这几个徒弟,只觉得自己应该照顾好他们的衣食起居,教育好他们的处事态度,尽一切可能为他们铺垫好往后余生。
不过,她好像的确忽略了,他们本身自己是有想法的。
而且,这个澜儿,为什么总有本事把一切责任归咎到他自己身上?
思量间,不觉一花瓣落在头上,岳澜伸手,替她拂去。
她一退,忘记旁边无倚靠,身子倾斜忽然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往左边栽倒,岳澜急急自她肩头一揽,止住她栽倒的趋势。
她坐正,轻舒了一口气,看岳澜在肩头的手,犹疑须臾,却不能再躲。
方才那一退,只是不经意为之,但大概已经叫岳澜多心了,而此时再躲,怕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会问:“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
可是,这回她没躲,岳澜却在她坐稳后就收回了手。
她有些困惑,怎么越来越猜不透这徒弟的心思了?
她想问一句你是不是生气了,但生怕眼前人会回一句:“让师父困惑,也是我的错。”想了想,又作罢了。
而后无话,但又觉不能主动提离开,得等身边的人先提才是。
但身边人没有要走的打算。
倒也无所谓,反正长夜漫漫,多坐一会儿是悠闲。
岳澜静默了片刻,道:“前些时日,听那沈小姐所言,既有婚约,就是约束,关于你的……”
“我的婚约?”她纳闷,“这个我不是早说了么,我不认的,回头便要去退掉。”她压根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也就没很着急。
“可以退吗?”
“不是可以,是必须要退。”她保证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又觉好笑,自己怎么就用如此信誓旦旦的语气跟他说此事了呢,好像生怕他不信似的。
“那万一……你将来见了那人,十分喜爱呢?”岳澜不依不饶继续问。
“这……大抵不会有这种可能。”她沉静地摇摇头。
往事前因,不彼此憎恨就已经不错了,还会喜爱?
身边的人听此话,默默看着她,眼中忽而明亮,待她欲细细琢磨的时候,对方又立刻转了头。
岳澜摘了一片叶,轻轻吹响,落花从头上拂过,飘入井中,晃乱了一弯月。
街上的人多数已入眠,没睡的也紧闭了门。
这个时候,除了檐下并肩的沉默人,大概只有闹哄哄的杨家还没安静。
宾客都已经散去,洞房花烛按理说该消停了,但李氏气还没消,这会儿人走完了,只剩下自家人,势必要找回面子,她此时正指着杨连祁的头愤恨道:“你为何要接她那只纸鸢?”
她说这话的时候,沈芊芊一个人在百子帐内冷清清地坐着,正堂离这里不近,那边的话她听不到。
杨连祁在堂下回:“再僵持下去,大家都不好看。”
“今日一事传出去,外人将来说我们对沈家忍气吞声,更不好看。”李氏怒道。
“一只纸鸢的事儿,不至于……”
“这才新婚呢,刚进门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作对,往后岂不是变本加厉?”李氏愤然甩袖,“不给她一个下马威,她是不把我们杨家当回事,祁儿,今晚你就在此,不要去你那院子了,晾她一夜,也叫她知道,你没这么好欺负。”
话才落,旁边的婆子立刻道:“夫人,这不妥啊,新婚当夜新郎不入帐,传出去外人是要耻笑新娘子的。”
“要的就是如此。”李氏横眉,“祁儿,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杨连祁轻咳了几下,闷声点头:“听。”
“那便是了。”李氏笑起来,起身出门。
人去后,杨连祁走进后堂内阁睡下。
天亮后,长清斋才刚开门,便见一粉裳女子携一丫鬟,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正是沈芊芊,这次没坐轿子。
骆长清诧异,就算她没成过婚,也知道这个时候,新嫁娘应该在夫家挨个儿拜长辈的,即便杨家长辈少,其中敬酒奉茶各式繁文缛节,她也不至于这会儿有空出来。
沈芊芊走进来后,利落地拉起她,开门见山道:“骆妹妹,我来找你做纸鸢,就你给我的那个牡丹纸鸢,你再给我做……一百只,我定要把我住的院子挂满不可。”
骆长清听出她在说气话,不解地向她身边丫鬟看了看。
丫鬟解释道:“姑爷昨晚没入帐,我们小姐白守了一晚上。”
“啊?”这个她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不喜欢杨少爷吗,他不入帐不是更好吗,难道跟不喜欢的人能做到毫无介怀的鸳鸯交颈吗?
沈芊芊看出她的疑虑,叹口气,拿出张纸笺往桌子上一甩:“房中事那应该是我与他私下商议,和衣而眠不与外人道便是了,他这般明明白白的不来,传到我爹娘耳中,挨骂的不是他,反是我,哼,不来就不来,还装模作样托人传了张字过来,叫我早些休息,这不是故意看我笑话吗,我焉能休息得了?”
纸笺在桌子上叠着,骆长清不方便打开来看,只是看到这张纸叠得四四方方的,十分规整。
沈芊芊发了一通气后,收回纸笺,言语稍有缓和:“他既然如此,我也讲不上什么礼数了,今儿偏不与他一并拜他杨家长辈,我出来避避风,顺便,刚才跟妹妹说的,再帮我做一百只纸鸢,就和那只牡丹一样,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她暗暗摇头,深知再不能由着这位大小姐的性子来,若不是上回思虑不周把那牡丹纸鸢送给了她,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而且,那纸鸢她是不能再做的。
但这两个原因都不能说,前者沈芊芊听不进去,后者不方便对外人讲,她想了想,寻了其他理由推辞:“这么多,我们人手有限,做不出来啊。”
“我不限时间啊,你尽管慢慢做。”沈芊芊说着,见她还是摇头,想到什么,蹙眉道,“妹妹,你实话说,你是人手不够,还是材料不够?”
“嗯?”
“我知道了。”她一拍桌子,“你们没有竹材对不对,潍远县的竹材店铺都姓杨,他们上回才来打砸你们的店,你们定是不愿意去买,对不对?”
骆长清听此话一叹,上回从城外砍的楠竹快用完了,那边如今添了人把手,她的确是缺少竹材的,不愿意去杨家店铺买也有这么回事,至少一贯负责采买的孟寻打死都不愿意去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太大的麻烦,大不了他们多费一些周章从别县运就是了。
可沈芊芊自作主张地替她认定了这个原因,并且愤愤不平,按着她肩膀道:“妹妹放心,我既然进了杨家的门,这一点,必然要替你讨个说法,我势必要让杨连祁亲自过来,登门道歉。”
她说完向丫鬟招招手:“我们先回吧。”
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到时候你定要帮我把一百只纸鸢做好啊。”
而后不待回复,往外走去,留下身后的人一脸无奈。
刚刚走出门,正遇见孟寻自外回来,手中拿着包子,见到她,只好放下吃食打招呼:“沈小姐好……哦,不对,杨少奶奶好。”
沈芊芊还没回应,旁边丫鬟先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存心讥讽我们家小姐是不是?”
孟寻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被斥了一顿,欲怼回去,然那主仆二人已经走远了。
他莫名其妙盯着他们的背影瞄了一会儿,却忽然嘿嘿一笑,回头对骆长清道:“师父,这个小丫头好生伶俐,你帮我说说媒呗?”
骆长清正在喝水,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她咳嗽几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连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吧,这就看上了?”
“叫什么没有关系啦,哪怕她叫煤球,也不妨碍她本人长什么样子不是?”孟寻笑嘻嘻地上前来,把包子递给她,“我就觉得她挺可爱的,师父你不是说会帮我安排终身大事的么,你不能抵赖呀!”
她说不过他:“好吧,既然你真喜欢,回头我去找媒人谈一谈。”
“师父最好啦。”孟寻欣然一笑,又道:“不过……师父你叫媒人再多跑一趟,我看隔壁卖包子的那姑娘也不错,也顺便帮我说一说,多一条路,比较稳妥么。”
她一顿,手里的包子忽然不想吃了。
孟寻继续道:“对面酒馆老板家的女儿也不错,你顺便叫媒人也去问问,嗯,还有街头摆摊算命的那小哥……旁边跟着个姑娘,也很不错,这么多,总有一个能成的吧……”
她忍无可忍,一个包子砸了过来,把对方没说完的话给堵住了。
孟寻呜呜咽咽,听他师父冷道:“你还是自己过一生吧。”
他走了一下神,过了会儿才回过来,拿出嘴里的包子继续呜呜咽咽,痛呼师父不疼他。
不疼他的师父懒得回头,迅速上楼去了。
沈芊芊很快回到了杨家,径直向后堂走去,杨连祁起得很早,因她不在,他得以没有出门,正临窗坐在案前翻着书卷。
她行至书案前,将那张纸条拍在桌上。
杨连祁轻咳了一下,站起来向她拱手施礼:“沈小姐……夫人,昨日我实在身不由己……”
“你不必解释,我不是为此事来兴师问罪。”沈芊芊扬手打断他的话,“这样也好,现在整个潍远县都知道你我新婚当晚各分两处而居,我反倒是不用在外人面前与你装作情投意合的样子,我来找你另有一事,你随我来!”
她说罢往外走去,杨连祁顿了一下,而后披了外衣抬脚跟上。
二人刚出内阁,院子里有下人立刻来问:“少爷要出去吗,要去哪儿,小的去备步辇?”
杨连祁才想起来没有问沈芊芊要带他去哪儿,他答不上来,沈芊芊不想多耽搁,也认为没必要跟下人解释,便接话道:“我们出去走走,不远,不用备步辇。”
话说完,却不见小厮让路,她面色微冷,回头问身边的人:“你家的下人都是这样无理的吗,这若是在沈家,早就赶出去了。”
那小厮听此话,才往后退了一步。
她轻嗤一声:“原来是脑子不怎么灵光,反应迟钝罢了。”
小厮低头不语,面上有些红。
杨连祁缓缓摇头:“他们只是担心我的身体,怕我出去有危险,还是希望夫人以后不要对他们太严苛。”
沈芊芊看了他一眼,半玩笑道:“你家中下人能轮到我来管束?”
“夫人,你是杨家少奶奶,你有这个权利。”
她微微一怔,打量眼前人片刻,看他面色沉静,周身都是病态的羸弱,倒一点儿没有传言中毒辣跋扈的样子,她虽困惑,但也发不起脾气了,只淡淡道一句:“私下里,你不必称我为夫人。”
“那……沈小姐,你要带我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
“好,我跟你走。”
半个时辰后,两人坐在了长清斋的大厅里。
骆长清攥着发丝,与他们面对面,十分不自在。
只因杨连祁自一进大门,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场景十足的诡异,至少在外人眼中,对面这两位是正儿八经的新婚夫妇啊。
更诡异的是,沈芊芊一点儿都不介怀,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骆长清终于坐不住了,她抬头见孟寻刚好站在门外,有心想要他进来解个围,暗示了好几回,但那个家伙始终在跟沈芊芊的丫鬟闲聊,压根没往里看。
她闷声叹气,就知道他是靠不住的,心道如果此时澜儿在就好。
岳澜不在,只能靠她自己,她开口:“不知二位前来……”
“妹妹你忘记了么,我是要他来道歉的。”沈芊芊道,又朝身边看,“喂,你说话。”
杨连祁似乎才回神,想起路上她已讲述过的事情始末,他沉默了会儿,才道:“王晓红是公报私仇,杨家只做生意,不看人,姑娘这长清斋需要竹材,潍远县任何杨家商铺都可采买,我相信,往后是不会被刁难的。”
沈芊芊听此话不悦:“就算王晓红公报私仇,你是他东家,也理应替他赔个不是。”
杨连祁顿了顿,丝毫没有要低头的意思,他不予道歉,只转了话题:“夫人……不,沈小姐你昨日拿的那牡丹式样纸鸢,是否出自长清斋?”
沈芊芊愣了一愣,骆长清也微微一怔。
昨日因一只纸鸢差点乱了他二人婚事,莫不是杨连祁要来兴师问罪?
骆长清默默点了点头,已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却听杨连祁又道:“真是好手艺。”
她听不出这话是不是恭维。
而杨连祁继续道:“敢问骆姑娘祖籍在何处,可有父母家人?”
此话一说,便是沈芊芊迟钝,也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她在他二人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若有所思了片刻,忽而饶有兴致的向杨连祁笑起来:“你若有心思,便更应该先道歉,好歹给人留个好印象。”
骆长清觉得更加诡异了。
她未开口,不打算回答问题。
杨连祁却摇头叹气:“道歉又有何用?”
沈芊芊听得有些糊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理:“对,道歉没有用,应当补偿才是。”
杨连祁却不做声了,只是继续盯着骆长清看,似乎要把她看得彻底,心也掏出来瞧瞧。
骆长清咳嗽了一声,门外的孟寻终于发现了她师父的尴尬处境,走进屋来,瞥瞥那目不转睛的眼神,立马了然于心。
不是他聪慧,而是那目光太显眼。
他一屁股坐在骆长清身边,双眉一挑,直戳重点:“别看了,我师父断断不会给人做妾。”
杨连祁面露疑惑:“谁要她做妾了?”
“哎呀,难不成你还想休妻再娶,你新婚夫人就在旁边儿呢?”孟寻说着话,瞧了一眼沈芊芊。
却见她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还是看得正起劲儿的那种。
这都什么夫妇啊?
他略一踌躇,想拿他师父的婚约说事儿,可又一贯鄙夷那用一纸婚约就束人一生的莫名其妙的规矩,稍稍迟疑,选了另一条路。
这天晚上,当他被揍的满头包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条路更选错了。
此时,他清清嗓子,朗声道:“我师父已经名花有主,其他人最好少动心思。”
杨连祁果真十分在意,忙问道:“骆姑娘原来许了人家?”
“可惜,可惜。”接这话的是沈芊芊。
孟寻把沈芊芊的话屏蔽,不然怕是有点晕头转向,他只对着杨连祁道:“师父不能是自己寻了个好人家么,为什么非要许了什么人?”
“自己寻的?”杨连祁惊异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问,“你总不会要说,是你吧?”
“啥?”孟寻压根没想还要编出这人是谁,可见对方整张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是你”的惊呆表情,他心中立时不愤,一拍胸脯,“是我怎么了,你看不起我啊?”
杨连祁没回答,他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听起来倒更像是无声的嘲笑。
而沈芊芊早已经张大了嘴巴,拉着骆长清道:“妹妹,你看上他,不会吧?”
孟寻的头顶上要冒火了。
骆长清倒不怕他冒火,可是在外人面前是一向给他们留面子的,她含糊地回应了一声。
沈芊芊却连听都没听清楚,立刻站了起来:“妹妹,你糊涂了呀?”
孟寻摩拳擦掌,若不是她是个女子,怕是已经挨打了。
骆长清按住身边的人,笑道:“我这徒弟挺好的。”
“他好不好另说,你还知道他是你徒弟啊,哪有师徒在一起的,传出去岂不是被人耻笑,你以后要如何见人,你这长清斋还要不要开下去?”沈芊芊俨然比自己的事情还操心,“妹妹,你听我一句话,世俗礼法既然存在,就有它的道理,你可以不遵守,那么世人也可以抛弃你,你既然做生意,不需要他人的认同吗,不需要声誉吗,离了俗世这些人,你能过得下去吗?”
孟寻已是按耐不住,起身要来辨,可是目光一扫骆长清,却微微怔住。
他师父此刻的神色并不坦然,似乎是真的在思索沈芊芊的话,并且思索地极其费心。
假的东西,需要去思索吗?
孟寻半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想出个结论,而后猛一抬头,把自己吓了一跳。
“糟糕,师父莫非真的对我有心思?”
他霎时间脸色通红,身下的椅子若长了刺,再坐不住,他挪逾起身,僵着往外走去。
“喂,阿寻,你别走啊。”骆长清回过神,纳闷地叫他。
这困境还没解,他怎么忽然撂挑子不干了,话已起了头,她总不能再找个人来吧?
可那一句喊刚传到孟寻的耳朵里,就见他被如火烧般陡然一蹦,转眼就找不到踪影了。
她无奈摇头,就知道这人是不靠谱的。
杨连祁的奇怪用意她看不透,想多做解释却恐会错意,原本不打算理会,偏有沈芊芊这个插科打诨的,让她不理会又不行。
沈芊芊仍在说话:“妹妹,你即便是不在乎礼法,也实在不应该看上这么个人啊,你瞧瞧他,说走就走,还一转眼就窜不见了,像猴子一样,你有正常一点的徒弟吗?”
话刚落,见陆陵抱书卷从门外走进,刚巧听见这句,他行进的脚步一顿,诧异地朝沈芊芊看了几眼。
骆长清抚了抚额,向他暗暗摇摇头。
陆陵没什么好奇心,看他师父摇头,便没再多问,他走进大厅,本着主人之谊,向这两位客人缓声道:“刚跑出去的那位的确不太正常,不过你们放心,我是正常的,你们是来买纸鸢的吗,或者需要定做?”
“今日来不买纸鸢,原打算来给你们陪个不是,不过现在看来……”沈芊芊道,“要是能为我夫君谋个好事,也是成就,可惜啊,你师父已有归宿,只是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甚至还不如你。”
这话让杨连祁才听出意思,来不及解释其他,他蹙眉先道:“夫人,原来你这么着急要摆脱我?”
沈芊芊一笑:“彼此彼此。”
杨连祁叹了口气。
陆陵终于从方才的话里捋出一条明了的线,他想了想,站正身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没错,是我。”
“什么?”对面两脸懵。
“你方才不是说师父已有归宿吗,就是我,其他人请勿对我师父多加挂念。”
沈芊芊只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一瞬间不知道到底是谁不正常了。
她看向这师徒二人,一个一本正经,一个一脸淡定,好像这事情很正常似的。
她还想说话,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身边忽传来几声剧烈咳嗽,她一侧目,见杨连祁正捂着嘴,面上涨红,大喘着气。
“你都气成这样啦?”她只好先上前去扶住他,“还好吧?”
杨连祁没有回答。
他一口气没上来,突然昏倒在她的臂弯中。
这一倒,沈芊芊的脸也被吓得陡然发白,她半个身子撑着杨连祁,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担了“谋杀亲夫”的罪名。
其他的问题便再顾不上,骆长清连忙上前几步,试探人还有气,急道:“赶紧送医馆,离这儿最近的医馆在街头,路途不近,杨少爷怕是经不住,我们需要步辇或肩舆。”
“步辇?”沈芊芊皱眉,早上来时,他们明明可以坐步辇的,是她负气不肯,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
“长清斋没有,不过……”骆长清向外看了看,“这附近就有杨家店铺,我倒是见他们有运输材料的板车,兴许能借来一用。”
“那能否请妹妹帮个忙,赶紧去借?”沈芊芊连忙道,想了一想,又道,“算了,还是我去吧,你们本来有嫌隙,万一他们为难妹妹,就是我的错了。”
骆长清点头应允,料想杨家少奶奶出面总比她有用。
沈芊芊小心翼翼将杨连祁扶在桌边,速速出了门。
离这儿最近的杨家店铺就在对面不远,一去一来,数十步而已。
可沈芊芊去了一刻钟,仍不见回返,门前也并没有板车马车以及任何车过来。
骆长清有些急了,嘱托了陆陵照看杨连祁,亲自去对面探情况。
一进杨家店铺,便听争吵之声,冷言冷语的正是沈芊芊,她愤恨声音传入骆长清耳中:“一批货晚点送怎么了,便是这笔生意做不成又怎么了,是你们家少爷的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
店里伙计低头不语,面上唯唯诺诺低眉顺眼,话语里却没有要顺从的意思。
她见此情景已大致明白,看样子这群伙计手上有批货要急着送,板车挪不开。
但她虽明白,却不理解。
沈芊芊说的没错,杨连祁的安危总比运送一批货重要的多,她原以为这些伙计听到他们家少爷有恙,会惊慌失措立马过来相助,却不想他们竟还要衡量一番。
而衡量的结果,是他们要先送货!
面对沈芊芊气急败坏的逼问,伙计只道:“少奶奶见谅,堂少爷有交代,做生意不能违信,我们若送晚了,便是有损杨家门面啊。”
“堂少爷?”她疑惑。
“杨连喜,那个病秧子的堂兄,是他大伯母的儿子。”沈芊芊没好气地解释,又冲这伙计道,“你们怕是没有弄清楚,潍远县所有杨家的店铺,都是杨连祁的名儿,杨连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你们到底该听谁的?”
“可是店铺都是堂少爷打理的,我们平日里只与堂少爷接触,自然是要听他的。”伙计回答的毫无疑问。
“你……”
沈芊芊瞪圆了眼,还要再说,忽有人扣门,回首但见一个清隽少年站在门外,语气里有些许急切:“师父,杨少奶奶,杨少爷不大好,陆陵等不了,已经先行一步背他去医馆,少奶奶是否要过去?”
正是岳澜,他方才刚回长清斋,正见陆陵背着人往外跑,陆陵顺便叫他来通知这边二人。
沈芊芊听到“不大好”三个字,无暇再与伙计争辩,她心内一阵惊恐,呆了片刻,才想起要动身,临走前仍然胆战心惊,又倒回来拉住骆长清:“妹妹,我有些害怕,你能否陪我一起去?”
长清应允,岳澜便也一并跟随。
陆陵没有功夫底子,背着个大人十分不容易,刚行至医馆,这一行人便也到达,大夫将病人迎进,先探了一下病情,脸色微变,慌忙以针稳住内关穴,连道了好几声“幸亏送得及时”,迅速将人扶内室细诊。
内室不容他人进,几人于外厅等候,沈芊芊坐不住,来回地踱着步。
骆长清的目光随着她转了几个来回,忍不住道:“这不是你一人的责任,最好还是通知杨家人。”
“你以为我没有通知吗?”她顿了顿脚,“他刚昏倒的时候,我就已让我那丫鬟梅秋回去报信儿了,杨家离你长清斋可不远,他们若有人愿意来,早就来了。”
“这……”骆长清微皱眉,“今日种种……你夫君莫不是杨家捡来的?”
“是不是捡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杨家都是他那个大伯母当家,我昨日在杨连祁的院子雅香阁住,看他那里修葺清雅却也奢华,想来他平日吃穿用度是体面的,今晨又见下人除了看得太紧,伺候的也算周全,原以为她伯母是疼他,不想让他劳心费神,现在看来,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内里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怕能留着他这条命到现在,别有用心也说不准。”
骆长清一惊:“姐姐,此话……严重了。”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是不是事实,都不能明说。”她压低声音,又强调一遍。
沈芊芊闭了嘴,却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她也只了解到这么多,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又待须臾,她忽然想通了什么,拉住长清道:“妹妹,我原看杨连祁似乎对你有意,本欲撮合,这样我或许能离开,可眼下看来,杨家少奶奶这个位置,并不是什么好来处,我断断不能把你拉到这火坑中,方才是我错了。”
骆长清笑着摇摇头,她错的不是不问青红皂白乱点鸳鸯,而是自作主张替人去决定。
大抵她做惯了富家小姐,有些自以为是,但总归心肠是好的。
她两个姑娘家交谈,坐在旁边的人本不应该打扰,但岳澜听她方才言语,不得已留了心,还是开了口:“杨少奶奶方才说……要撮合杨少爷与我师父?”
“我先前是有此打算。”沈芊芊大方回道,“不过……”
“师父的终身大事,想来不需要旁人费心。”岳澜打断她的话,看了看长清,他记得她说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骆长清在他的注视下,认同地点点头。
沈芊芊还欲再说,一转身瞧他与长清目光相对,她一顿,赫然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试探地问,“你该不会也要说,你师父跟你是一起的吧?”
“杨少奶奶这是何话?”岳澜回过眼,起身斥道,“师父洁身自好,还请莫开玩笑。”
沈芊芊松口气,这长清斋总算有一个正常的徒弟了。
她又瞥见骆长清暗笑的神色,略一思量,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之前那两位的话只不过对她的托词罢了。
居然就这样被骗到了,实在糊涂,她笑了笑,顿时轻松下来。
又待须臾,医馆内厅的门终于打开,大夫走出,后面跟着杨连祁,他披着衣,缓缓行至外厅,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没有一点血色。
沈芊芊上前几步,不敢靠得太近,只觉眼前站的不是个人,而是瓷娃娃,她生怕动一下就把他给碰碎了。
因此她虽然站在他面前,却不敢动,也不敢开口说话。
杨连祁只好先开口:“夫人,你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你挡着我,我没法去椅子那边坐下。”
她这才忙不迭侧身,眼看着他往前走,胳膊抬了抬,想想又放下了。
一个烫手山芋,若是光烫手,她顶多推开就是,可这山芋还脆弱不堪,这又叫她如何是好?
待杨连祁坐定,听旁边大夫道:“杨少爷这病是天生的,能缓解却不能根治,病发时有危险,但还好只要及时稳住,恢复的也快。”
怪不得这就已经能下来走路了。
大夫又交代了一番日常需警惕之事,无非是不能饮酒,需食清淡饭菜,避免情绪激动,注意防寒保暖。
这些话杨连祁自小就在听,甚至知道的比这大夫还要全面。
他坐在桌前休息,好似才瞥见骆长清,嘴角不由勾了勾,明明是一抹冷笑,声音却因为虚弱,显现出来竟透漏着柔和:“骆姑娘也来探望在下,在下受宠若惊。”
骆长清沉默片刻,再不合时宜,也非得此时问出来,她抬头道:“杨少爷,我与你莫不是以前见过?”
“从来没见过。”杨连祁回答的十分坦然。
长清疑惑。
沈芊芊小声插嘴:“一见钟情不需要理由。”
长清语塞。
这杨少爷明明一进门就对她充满了敌意,她到底哪里看出来的一见钟情?
人已经无大碍,这儿不需要她长清斋的人守候,她打算回去,然而陆陵走了几步,又回了头。
他要与杨连祁讲几句话。
杨连祁先谢了他一路背他过来,但陆陵并不是来讨谢意的,他义正言辞道:“杨少爷,有些话,纵不合时宜,我也非得此时说出来。”
杨连祁怔了怔,缓声回道:“我与陆公子也从来没见过。”
陆陵困惑地顿了一下,才道:“见没见过都不打紧,但我必须要说,杨少爷你垄断潍远县的竹器生意,就连城外那些野生的竹子都不让人砍,这样是不对的,商人岂能这般横行霸道,你让其他人如何做?”
杨连祁略一沉思:“这些生意都是家兄在掌管的,我很少插手。”
“可杨少爷才是东家,难道还没有话语权吗?”
“我有跟堂兄建议过。”
“只建议过有什么用?”陆陵没好气地甩甩衣袖。
“可是……”杨连祁慢条斯理地回,“堂兄这么多年来不辞辛劳的帮我打理家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单单是堂兄,这些年杨家上下也多亏大伯母管理,才如此井井有条,我欠伯母一家颇多,感激都来不及,如何能跟他们生了嫌隙,那样岂不是叫外人说我不知好歹?”
“杨少爷还在乎外人的说法?”陆陵一笑,这人当真听不见百姓对他的评价吗,潍远县第一恶少的名声是传得不够远啊?
以前他们没见过杨连祁,便也以为他如传言中那般可憎,然而眼下看他一脸病容,莫说横行霸道了,就是叫他说一句重话都有些困难,于是不用多问也明了大概,垄断竹材生意,仗势欺人的是他堂兄,可背负骂名的是他。
但杨连祁丝毫没有听进去陆陵的话,他轻咳了一声,拱手开始寒暄:“陆公子一片赤诚,能为民着想,实在让杨某佩服。”
话至此,便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陆陵无奈,看骆长清向他摇摇头,他只好断了继续劝诫的念头,跟着离开了。
然而离去的他还是不愤,向身边人问道:“师父你为何不让我继续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叫不醒一个装糊涂的人?”
长清却一叹:“我倒觉得,杨少爷并非是装糊涂,他是真的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对待他的亲人的,你何必非要他为了你眼中的义,断了他的亲情呢?”
陆陵上前一步:“我眼中的义是大义。”
长清脚步微顿:“是,你也有你的道理。”
陆陵听出她话里话,大抵意思是:“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这样行了吧。”
他识时务地终了此话题,又想起一事:“我早上见孟寻红着脸跑出去了,师父你是不是训他了?”
提起孟寻,骆长清立即摩拳擦掌:“这个不靠谱的阿寻,我倒是想训他。”
旁边久不说话的岳澜连忙开口:“师父,阿寻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
“他今日佯装我的意中人,可是才……”
“什么?”岳澜挽起袖子。
陆陵见状,连忙丢下一句话:“我先行一步,我去找找孟寻在哪。”说完,用他生平最快的速度离开。
岳澜抖抖袖子上不知何时落下的花瓣,纳闷道:“他为何跑这么快?”
“不知啊。”
岳澜摇头:“有时候发现,我越来越摸不准他们的脾气了。”
她诧异侧目,难道最摸不准的不是你吗?
“师父你笑什么?”对方一抬头,就刚好看见她露出浅笑。
“没什么。”她摇摇头,闻身后忽而飘来一阵清香,回头见路边包子铺摆了蒸笼,笼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白气里是清润的枣与栗子夹杂的软糯香气。
“早立糕?”她道。
“是,重阳节快到了。”岳澜回道,目光落到她的侧脸上。
老人总希望子女能早日成家立业,于是有了这早立糕,可是岁岁重阳,他们这些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期盼。好在,他们几人没有分开过,这对岳澜来说就已经够了,他对父母二字是没有记忆的,从没得到过的东西,不存在失去。
但眼前人一定不是如此,她那些关于父母的记忆里,大概总是血色弥漫。
他不露痕迹地轻声一叹。
听眼前人又道:“以前刘叔做早立糕,总会配菊花酒。”
“师父想喝,我回去酿。”他答。
对方惊讶:“我怎么不知道你会酿酒?”
“我跟义父学过。”岳澜一笑。
“你学这个做什么?”
“因为你喜欢啊。”他脱口而出,说得清清白白。
骆长清原本还要多想一番,然而看他清亮的眼神,她便只能剩下坦坦荡荡的笑意了。
早立糕的香气一直蔓延到长清斋,陆陵抱着一卷书伏在钱柜旁,在守店。
等到骆长清在桌前与岳澜又交谈了好一会儿,而后伸手去压住他书卷时,他才惊愕发现面前有人:“师父,大师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人相视一叹,还好,店里没丢什么东西,已经不错了。
陆陵又道:“我没找到孟寻,不知道他窜哪儿去了,不过到晚饭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担心倒是没有,长清本想问他早上为什么突然跑走,但这问题也不着急。
孟寻是个绝不会亏待自己的人,最直接的体现便是:他从不会让自己饿肚子。
可是今天晚上,饭菜都已经凉了,他还没出现。
这下,几人是真的有些担心了。
又等了许久,烛火滴了大半。
两个徒弟决定出门去找人,他们没有方向,但也必须得找。
不想,他们刚一走,要找的人可就出现了。
骆长清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孟寻慢慢走进大厅,双手攥着衣襟,一点一点往里挪,那一张脸像是水煮了一般红透。
她陡然后退一步,好不容易抚平心思,感慨那张脸幸好是红,若要是白透了,还像游魂一般飘进来,这人怕是要挨揍。
她连忙问:“你去哪儿了?”
“我……就在屋顶上啊,你们死活不往上看,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这回是真的想打他了。
想叫出门寻人的二位回来,可那两位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只好继续等,同时纳闷地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老实了的人。
对方不开口,她只能先问:“你不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孟寻的身子一僵,咬咬牙,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我的确是有话要说的。”
“嗯。”她抱着双臂,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孟寻紧绷着脊背,一口气提起又落,深吸了好几回,才道:“师父,我……我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甚至你毫无缘由要我去死,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不多问一句,可是……我绝不敢,也不能与你除了师徒,还有别的关系,师父你千万别对我多费心思,我真的承受不起,我……我怕我会折寿的。”
他这一番话已经在腹中重复过数十遍,能像背书一般一股脑儿倒出来的,此时这话本不应该再经过脑子,但无奈还是入了心,说得仍然断断续续。
说完后逃离了面前人的视线,把头垂到最低。
面前人被他说懵了。
逐字回想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而后,她只想笑。
可是,那番上刀山下火海的言论,却也是这人真心实意,更胜风月之情,又让她不由感动。
她重重点头,顺手在桌子上抓了什么,决定不笑他,慢慢起身走到他面前。
然后轻轻抬臂。
孟寻手一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
“哎呦!”孟寻捂着胳膊跳起来,“师父你为什么打我?”
“那你说,你瞎想什么呢?”她举着竹条,不笑他,只打他。
“我……瞎想?”孟寻陡然抬头,盯着她怒目神色。
这眼神他打小看到大,以往只要自己一调皮捣蛋,就能看到。
他顿了顿,侵袭全身的尴尬与紧张忽然全都散去了。
是啊,一起长到大的人,许多事情用不着解释,根本没瞎想的必要。
眼前人笑起来,他也终得舒心一笑。
骆长清收回竹条,抱着胳膊没好气道:“以后不许再乱跑了,深更半夜,早点回房休息。”
孟寻卸下重负,摇头晃脑,恢复常态:“大师哥和二师哥还没回来,我也去找找他们吧。”
“随便你,你们三个,不要一并不见了才好。”
他笑着跳出去,心思浑然清朗。
率先找到了陆陵,陆陵没走很远,比较容易追。
但岳澜他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两人便先一并回去,远远瞥见大厅的烛火已经熄灭了,他们不想打扰入睡的人,便从后门悄然走进院子。
大师哥为了寻他还没回,这时候直接上楼睡觉不大好,正巧陆陵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去厨房,热了一下饭菜,端到院里的石桌上,两人便伴着月光举筷。
孟寻一阵感动:“二师哥你对我真好,知道我晚上没吃饭。”
陆陵摇头:“不是为你,只不过我也饿了而已,今晚因为等你,大家都没吃饭。”
“啊?”孟寻不由往楼上看。
“师父已经睡了,就别去打扰了。”
“也是。”孟寻夹起一块豆腐,欲言又止了几番才开口,“我丢人丢大发了。”
“稀奇,你还怕丢人?”
“在别人面前不怕,在师父面前就怕。”
“那更稀奇了,你在师父面前丢人丢的还少吗?”陆陵饮了一杯茶,不明事情始末,他妄自猜测一番,“莫不是你又要师父帮你牵线搭媒,这个我都看不下去了,你消停点儿吧。”
“倒不是……”孟寻想解释,沉思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那些心思若还放不下,才是真正的丢人了。
他就顺着他的言语转了话题:“就算我让师父帮我到处牵线搭媒,也一直没有成啊,我就纳闷了,我很入不了姑娘们的眼吗?”
“你半点诚意都没有,哪个姑娘敢把一生赌上来,你就不能好好的寻一个人,认真对待吗?”
“可是,万一我认真对待的这个人,到最后成不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浪费很多时间?”
“你……”陆陵不可思议地看他,“你很着急吗?”
他沉重地叹口气,犹豫片刻,道:“不是着急,是担心。”他往前倾了一些,“二师哥,你不知道,前些时候,我找街头摆摊算命的那小哥测了个字,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想求之事终不得,半世孤独以至老。”
陆陵怔住:“这不应该啊。”
“是啊,你说我这么一个爱热闹的人,怎么受得住孤独终老呢,我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做打算,赶紧找到另一半再说。”
“我的意思是……”陆陵放下茶盏,“那算命小哥说出这样的话,以你的脾气,竟然没有掀了他的摊子,这不应该啊。”
“他测字测得很准的,单凭这一个字,就算得出我是孤儿,还知道我是被人收养了,全都是正确的。”他索性从袖中掏出那张写了字的纸,这纸他一直带在身上。
陆陵就着烛火向纸张瞥了一眼,那是一个“寻”字,工工整整,风风雅雅。
不过……
“不对呀,你这字是我写的,你上回让我帮你写一下名字,原来是拿去算命了?”他突然发现。
“对呀,我字不好看,拿不出手呀。”孟寻十分坦然,“你总不会小气到现在来找我收钱吧?”
“不是。”陆陵道,“你用我写的字去测,这能准确吗,这测算出来的结果,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这是我的名字啊,当然是我的。”
“也罢。”陆陵摇摇头,“就算是我,又有何畏惧,我倒不怕孤独终老。”
“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孟寻没好气地抱怨。
话音落下没多久,听门边有动静,大师哥终于回来了。
他轻掩门扉,同样走的是院子里的后门,手中抱着一束山菊,幽香随着他的身影沁入院内。
他踏月归来,携香而入,见到两人,倒没有惊讶。
孟寻踌躇着想要认个错,可挪逾半晌,还是先说了疑惑:“大师哥,你见我已经回来了,怎么也没问?”
“我在外面看见你了啊,也看见你和阿陵一起回来,何必还要问。”岳澜把山菊放到廊下,“所以我也就不着急了,正好有空,顺便去采一些花。”
孟寻道:“我还怕你会因为我故意跑不见而怪我呢。”
“你都这么大了,跑出去玩一下也无妨,没惹是生非,能平安回来就行,怪你做什么。”
“这就好。”孟寻松口气。
“不过……”岳澜铺好山菊,向他走过来,“倒是有些事情,我要问你。”
“大师哥你尽管说。”
“你今日……在外人面前说,师父对你有意?”岳澜伸手掸了掸他的衣领。
“我……”他倒吸一口气,就知道,这一关,还是躲不过。
忙向身边人求助,刚喊了一句二师哥,然而转眼一瞥,身边哪里还有二师哥的影子。
院子里霎时间响起了大呼小叫之声,却很快又安静了下去,倒不是挨揍的人不肯痛呼,而是揍人的那位怕扰人清梦。
骆长清站在窗前,听着下面的哄闹慢慢散去,她伴着清风明月会心一笑,岁月静好,也就是如此了。
月西沉,天渐明。
长清斋的大门缓缓开启,绽放在纸鸢上的丹青墨色,给这条长街带来了第一缕生机。
顾掌柜倚在“春风顾”的牌匾下,捋着胡须道:“你们的纸鸢蒙面画得不错。”
那边立即回道:“论书画,哪里比得上您,往后怕是要多向您请教。”
顾掌柜笑起来:“互为师才对。”顿了顿,又道,“骆姑娘祖籍是哪儿的,可有父母家人?”
骆长清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缓声道:“我是沧州那边的,乡下人,父母去年不在了,除了这三个徒弟,没有其他家人。”
“去年?”
“是的。”
“骆姑娘挺辛苦的。”顾掌柜点头,“你那三个徒弟我都挺喜欢,我家小风跟他们也很合得来,我虽是老家伙一个,好在来这潍远县也快二十年了,总算半个本地人,往后若有能用得着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
她连忙施礼:“那就多谢了。”
顾掌柜点点头,退回店中,看对面那杨家的店铺也开了门。
一个身材挺拔的身影大步走入,片刻后又走出,在初升的太阳下眯了眯眼。
杨家,沈芊芊赫然惊醒。
梅秋连忙来探:“小姐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的确做了噩梦,梦见有双眼睛阴狠狠地盯着我。”她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看丫鬟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而后端来早饭。
她舀着小米粥的时候,倒是有心想起了那个病秧子,昨天回来,那人回了他这雅香阁,只不过把正房留给了她,自己去住了侧屋。
她不知是杨家开明还是因为压根不太管杨连祁,反正他夫妻二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分开住,下人们一句闲话都没有。
她甚至觉得只怕杨连祁就算以后不住雅香阁,也没有人说什么,但那样的话,她刚刚新婚就被冷落的消息想不传出去都难。
还好,杨连祁并没有不住雅香阁。
想起那个人,她便过问了一句:“他人呢,吃早饭了没,身体不好就得好好吃饭。”
丫鬟回道:“少爷已经出门了。”
“啊?”她起身,“他一大早的出去做什么?”
丫鬟只言少爷并未告知,单临走前说要去找一个人。
她有点揪心,还后怕他昨日病发时的情景,她是真的吓到了,那二十余年不曾体会到的生命之脆弱在那一刻领略了个淋漓尽致。
不过踌躇一番,又定下心来。
今日是那人自己出门的,便是再犯病,也跟她没有关系,总找不到她头上。
只是有点好奇,他一早起来就去找的人,会是谁呢?
莫不是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