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
言语无法形容的痛苦弥漫身心。
安静。
与世隔绝的安静。
黑暗。
整个世界都已失去颜色。
从痛苦到安静再到黑暗的短短几秒内,黄昏眼前出现了这一生的细碎画面,有欢喜、忧伤、愤怒、哀愁……
三十余年的岁月一闪而过,最终化成一声无奈叹息。
肉身和灵魂皆坠入无尽深渊。
……
……
噗!
噗噗噗噗噗!
吐水吐了个天昏地暗,感觉胆汁都吐了出来。
迷迷糊糊中醒来,窒息的痛楚依然缠绕心头,因为缺氧过久,思绪昏沉四肢乏力,想睁开眼却又无能为力。
我还没死?
果然,老师没有骗人。
好人有好报。
被自己救的那个小孩子,应该没事吧。
心里打了个寒颤。
溺水的感觉……真不是恐怖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死亡太可怕了。
耳畔隐隐约约听见儒雅的声音,“水吐了应该没事,与弼,待他醒来,你拿一套最大的衣服给他先穿着,等局势安定些,为父再将之送回家。”
“好嘞,我这就去拿。”声音很清脆。
儒雅的声音又道:“换了衣服后,先让他躺着休息,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俩也别出去,唉……燕王大军怎么就打进城了呢,为父去找你王叔他们。”
脚步声远去。
吱呀~
开门关门声响起。
黄昏浑噩的思绪有些诧然,祖国正在伟大繁荣昌盛的路上,一切都会越来越美好,哪来的兵荒马乱,还能打进内陆城市?
缓缓睁开眼。
嗯。
农家乐么,倒是少见的复古建筑,不算大的院子里,栽着几株梅兰竹菊,很是雅致,南面的厢房甚至专门有一间书房,书架上放满古书,满院的书香味,显得主人家极有雅气。
角落厨房外面堆了一阶沿的木柴。
院子里的地面,只象征性的铺了一条直通堂屋的青石板路面,其余地方全是干硬泥巴。
很走心的老板。
几乎算是很完美的再现了古代读书人家的住宅风貌。
六月正酷暑。
天穹毒辣阳光打在院子里,一切都焉搭搭的。
黄昏缓缓坐起。
还好。
溺水的后遗症不厉害。
只是回家后免不了要被老婆一顿埋怨,碎嘴自己爱多管闲事——说归说,晚上肯定少不了二两小酒几个小菜慰劳一番。
毕竟做好事嘛。
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影。
黄昏有些气苦。
溺水小孩的家长呢,我好歹救了你家小孩,别的不说,象征性的关怀一下我,让我感受一下当英雄的光辉很难吗?
人啊……
黄昏摇摇头,缓缓起身。
站在堂屋门口,可以看见远处天空飘起的无数道滚滚浓烟,直上青天。
起火了?
为何没有听见消防车声音。
这些年经济发展快速,尤其房地产,家乡小县城风貌一日千里,二三十层的高楼比比皆是。
然而……
触目可及之处,不见高楼。
连二三层的自建楼都没看见一栋。
我在何处?
吱呀~
堂屋侧面的厢房推开,一位十一二岁的青葱少年跨门而出,五官方正,穿着粗布长衫,长发分成两半,扎在头顶左右各一个发髻。
貌似是古代十一岁到十五岁少年的总角发型。
少年手上抱着套粗布长衫,看见黄昏,眉眼里都是温和笑意,“你醒啦?”
笑容清澈。
黄昏微微蹙眉。
不是自己救的那个溺水小孩。
话说,这家复古风农家乐真是走心,连老板家的孩子都穿着复古衣服。
看服饰样貌,像是儒衫。
应该是两宋或者明朝时期的。
少年快速走过来将手中的粗布长衫递给黄昏,“你比我大,都束发了,已经是半大小子,我的衣服小,你凑合着穿几天。”
黄昏闻言苦笑不得。
半大小子?
我可是八零后人,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油腻男人,小伙纸你得喊我喊叔叔。
嗯?!
等等!
黄昏看着自己的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处于溺水昏迷状态。
手很白细。
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没干活的手。
这没问题。
作为农村出身的八零后,黄昏比较幸运,家庭条件一直不错,打小学习成绩优异,父母宝贝一样供着他,没怎么做过农活。
但……现在比之前更白,而且嫩。
被水泡的?
也便罢了,让黄昏不解的是,手足足小了一圈。
是个青少年的手!
我擦!
泡了一场水,反而泡缩水了?
仔细打量自身。
黄昏有些懵逼。
缩水的可不只有手,全身上下都小了个尺寸,又发现自己穿着复古的长衫,依然湿漉漉的,头发还极长,束了个发髻顶在脑袋上。
果然是个半大小子。
但这身复古穿扮什么鬼。
少年轻轻黄昏推了一把,“发什么愣呢,赶紧去换衣服啊,将就穿几天,等几日打仗的安静下来,再去找你家人。”
黄昏满脑子浆糊,怏怏着去了少年出来的那间偏房。
清一色木制家具。
甚至还有粗麻布制成的蚊帐,封建社会的落后感扑面而来。
长衫不太合身。
而且穿着别扭。
来到堂屋门前,问少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哪里?”
得赶紧回家。
少年讶然,对这个称呼略有不满,“什么小朋友,我叫吴与弼。”
又道:“这里是莲花桥畔平康坊,是我家,我爹叫吴溥。对了,你家又在哪个坊,等过几日,我和爹把你送回去。”
坊?
坊是古代小区的意思。
黄昏猛然打了个激灵,想起什么,莫非……
急忙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少年唉声叹气,很有些小大人模样,“你被水泡傻了不成,连这都不记得了?今年是建文四年呐,不过这年号也到头了,上午燕王朱棣进城后,紫禁城那边燃起了一场大火,恐怕是那位年纪轻轻的万岁爷自己放的,不愿苟活,倒是有骨气,哎,真没想到,大好局势下,却这么简单的被他叔叔抢了皇位。”
黄昏懵逼。
建文四年。
燕王大军。
靖难?!
这里是大明?!
所以才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复古院子;所以远处才有浓烟滚滚;所以自己才会缩水成了个半大小子。
因为是古代。
因为永乐打进应天府了。
因为自己穿越了!
人生何等奇妙。
黄昏没少做白日梦,如果重生了会怎样怎样,如果穿越了会怎样怎样,事到临头,却又觉得万般茫然,不知前路。
没有《穿越者的自我修养》作为参考攻略啊。
人对于未知,总是恐惧的。
从穿越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记起一事,不可思议的问吴与弼:“你爹是翰林院编修吴溥?”
吴与弼点头,“有问题?”
黄昏心中顿起大浪滔天。
莲花桥畔平康坊,吴溥和吴与弼父子。
且不说吴溥。
单说这吴与弼,就不是普通人,大明的理学大儒。
他有个弟子叫娄谅。
娄谅又有个弟子,叫王守仁。
还有一件事和这对父子有关:1402年六月,燕王朱棣大军打进应天府城时,在莲花桥平康坊吴溥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小”趣事。
黄昏笑了笑,对于善良的人,不要吝啬你的笑意,会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何况还是对吴与弼这位声名昭著的先贤,别看现在是少年,将来可是青史留名的理学大儒,是明朝开一门学问的宗师。
笑着说:“我想休息一下。”
吴与弼哦了一声,指了指偏房,“那是我房间,你要是不嫌弃,先去休息片刻罢,不过这天气闷热,怕是要下大雨了,睡也睡不着。”
旋即又叹道:“今日应天府又有谁能抱枕梦黄粱呢。”
黄昏由衷叹服。
不愧是要名留青史的理学大儒,哪怕现在尚少年,然而离开生活琐碎,稍微涉及家国时事,便能字语书香。
房间简陋而干净。
吴溥家不富裕——大概钱财都拿去买书了。
溺水后身体虚弱,黄昏沾床即睡,这一觉直到天黑,被院子里传来开门声惊醒,又听见三三两两脚步声,旋即响起吴溥的声音,“与弼,去给几位叔伯泡茶。”
黄昏倏然坐了起来。
来了!
轻手轻脚出门,恰好撞见吴与弼,从他手上接过茶壶,笑道:“我帮你吧。”
吴与弼也不推辞。
两人走入堂屋,将茶水放在分主宾坐好的吴与弼四人身旁后,黄昏和吴与弼站到了吴溥身后,默然无声。
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
吴溥年近不惑,一身青花儒衫,极有读书人风气,面目清和,以询问的眼光微微看了一眼黄昏,黄昏点点头,示意没事。
还有三人。
皆是而立之年的读书人,一人居客位之首,另一人居下;还有一人,相貌略有些寒碜,坐在吴溥下位。
三人皆着儒衫,颇有读书人的儒雅之气。
黄昏心怀澎湃情绪复杂。
自己正在目睹建文四年的这一场密谈。
在波澜壮阔的1402年,这场密谈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绝对可以在史书里提上一笔。
到吴溥家的这三人……
解缙。
胡广。
王艮。
身份高一些而居客位之首的那位,应该是今后将会编撰《永乐大典》的解缙,这是个大才子,太过有名。
坐在他下手的则是胡广。
和吴溥并坐的是王艮,他和吴溥关系最好。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解缙这样的才子交朋友,自然也不是寻常之辈,实际上,胡广和王艮并不比解缙差。
说来也巧,他们三个人都是江西吉安府人,是老乡关系,解缙是出名的才子,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高考成绩至少是全国前几十名,可和胡广、王艮比起来,有点差距。
此二人分别是建文二年高考的文科状元、榜眼。
第三名叫李贯,也是江西吉安府人。
建文二年的头三名被江西吉安府包揽,成为一段佳话,当然,仅仅是江西的佳话,远远比不上宋朝嘉佑二年的千古第一榜。
解缙、胡广、王艮都是建文帝的近侍,深受信任,而王艮是比较特殊的,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最有理由对建文帝不满。
因为在建文二年的那次科举考试,他才是真正的状元。
王艮在殿试中策论考了第一名,本来状元应该是他,但建文帝看见王艮后,觉得这位相貌略微寒碜了些,作为今年新员工代表的话,恐有损公司形象,于是把新员工代表的位置给了胡广。
所以论才学,王艮居首。
犹在解缙之上。
在座四人都是才华等身的进士,最差的是吴溥,可也是二甲第一名,名头不如状元榜眼,但好歹是传胪。
全国高考文科第四名,真不差了。
靖难到今日,燕王大军入城,建文帝的江山已无力回天,紫禁城里一场大火,彻底烧掉了所有希望,作为朝堂臣子,四人此刻会谈,当然扯不到诗词书画上去。
老板驾崩,新老板掌权,大家得谋定后路。
吴溥是捎带的。
他只是翰林编修,根本没在新老板朱棣的视线之中。
沉默。
许久之后,解缙沉声道:“大军已进城,陛下已驾崩,虽有黄观、练子宁之流的朝中臣工在多地募兵,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徒然无用了。”
胡广叹气,“可耻可恨,李景隆误事也!”
王艮沉默不语。
解缙倏然拍案而起,“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厚爱我等,领以重任,今有反贼朱棣倒行逆施而撺夺国之重器,乱纲纪而生涂炭,是我大明之悲,亦是世人之哀……君为臣纲,陛下何去,我等亦将何去,唯有以青血饲城耳,我等读书人……”
慷慨陈词,大义凛然。
说至动情处,更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握刀而进紫禁城怒杀朱棣。
黄昏看着这一幕,暗暗叹气。
解缙啊……
真是个口若悬河。
胡广亦是拍案呼应,表情激愤言辞如行文,字里话间皆是以身殉国之慷慨大义。
极为悲壮。
许是受到这两位读书人的感染,王艮坐在那里,默然不语。
唯有泪流。
夜幕渐深沉。
有人陈说大义,有人默然不语,有人冷眼旁观。
恰如这靖难后的世道。
当解缙和胡广离去后,王艮沉默着起身,对吴溥行礼之后看向黄昏,微微叹气,“汝之叔母有大节,当为巾帼,可为我等表率。”
说完黯然离去。
茕影孑立。
但在黄昏等人眼里,却高如青山。
黄昏略有茫然,什么状况,王艮认识我?
我是谁?
吴溥也有些诧然,却听得儿子吴与弼一脸崇敬的道:“胡叔叔有如此气概,甘愿以身殉国,实在让我等读书人敬佩啊。”
吴溥笑了笑,看向黄昏,“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黄昏从自我审视的思绪中找回清醒,暗道了一声我用历史知识看啊,说:“胡广是不会殉国的,这三个人中,会以身殉国的只有王艮,他才是真名士。”
吴与弼不服,正欲反驳。
隔壁院子却传来胡广的声音,呵斥妻子,说外面兵荒马乱,看管好家里的猪圈,别让它跑了,被那些士卒抢了去。
胡广就在吴溥家隔壁。
黄昏、吴溥和吴与弼三人面面相觑。
唯有苦笑。
连一头猪都舍不得的人,你奢望他殉国?
吴溥喜读书,不善交友。
儒林好友,算来算去,其实就王艮一人。
王艮临行前对黄昏说了一句话,说黄昏之叔母有大节,他略有不解,还以为这少年郎叔父叔母是书香名士,要不然哪能得王艮如此高评。
让黄昏和吴与弼在自己对面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昏犹豫了。
王艮认识自己,那么这具身躯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吴溥见状,还以为黄昏有什么顾虑,笑道:“不说也无妨,你暂且住下,待城里太平后,我再送你找亲人,可终究需要个称呼。”
黄昏想了想,“我叫黄昏。”
吴溥点头。
这是个好名字,也是个随意的名字,以为是黄昏临时取的假名,心里暗道一声不错,这少年郎有着超乎年龄的稳重和谨慎。
话说,朝中姓黄的臣子倒确实不少。
黄子澄、黄观之流。
挥手,“与弼,带黄昏去睡罢,你俩暂住一房。”
躺在床上,黄昏尽量躲着吴与弼,很多年没和老婆孩子以外的人睡一张床了,有些不习惯。
没吃晚饭,肚子咕咕直响。
吴与弼翻身坐起,“饿了?”
黄昏点头。
吴与弼忍不住笑说,“傍晚我爹没回来,我自己下的面,看你睡的香,没叫你起来,等一下,我给你拿个好东西。”
翻身爬起,打开沉重的实木柜门,翻箱倒柜片刻,拿了个手绢包裹坐在窗棂下,小声喊黄昏过去,一层层掀开,露出几个样式精美的桂花味糕点。
“隔壁婶儿给的,她想当我后娘……”
黄昏哭笑不得,“你被贿赂了?”
节操呢。
吴与弼贼笑着,眸子清澈,递给黄昏,“吃两个吧,可好吃了,你别说,我挺希望隔壁婶儿当后娘的,就是我爹拉不下面子,端着呐。”
黄昏乐了。
糕点确实不错,似乎是自制的。
小声问吴与弼,“王艮很可能会殉国,你爹作为他的好友,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吴与弼沉默良久,道了句还能怎么办。
确实如此。
有些人之所以青史垂名,正是因为气节,若是能救,吴溥能看着好友殉国而亡?
这是历史里的一道壮哉风景线。
王艮用生命追求家国大义,若是吴溥阻止他,反而会背上骂名,这是封建王朝读书人的迂腐之处,说不通的。
窗棂外,隐约可见吴溥的房间,灯火不熄。
这一夜,吴溥彻夜不眠。
黄昏也彻夜不眠。
1402年的六月,燕王朱棣经过一场后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靖难后,走入应天府城,在青史上书写浓墨重彩的永乐两字。
这一天,自己也来了。
一个现代社会的八零后人,在永乐大帝朱棣治下的大明王朝,能做什么?
黄昏惆怅且恐惧着。
天亮时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是晌午时分。
吴与弼做了些简单的粗茶淡饭——吴溥只是翰林院编修,薪俸不高,又是个清水衙门,家里经济并不算好。
吴溥从外归来。
情绪低落。
读书人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饭后,吴与弼洗碗涮锅。
吴溥喝着茶,和黄昏坐在树荫下。
许久,才叹道:“汝止兄走了。”
汝止,王艮的字。
黄昏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根据史书记载,昨夜在吴溥家夜谈之后,解缙连夜去觐见燕王朱棣——“缙驰谒”。
胡广在第二天投降,十分听话——“召至,叩头谢”。
多么有效率,召至,一召就至。
而且叩头行臣子礼。
多自觉!
建文二年科举的探花李贯也不落人后,在史书留下了个“贯亦迎附”的印记。
夜谈之时沉默不语的王艮回家后,对妻子说:“我是领国家俸禄的大臣,到了这个地步,只能以身殉国了。”
从容自杀。
建文以貌取人,王艮却未以势取国。
昨夜有两个说话的人,一个不说话的人。说话者说出了自己的诺言,最终变成了谎言,不说话的人沉默,却用行动实现了自己心中的诺言。
想了想道:“有人之死轻如鸿毛,有人之死重如泰山,王艮求仁得仁,千百年后,世人会记得大明王朝有这么一个读书人,会记得他的这一腔浩然青血,正如那句话,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
说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吴溥并不意外。
道:“那么你呢,何去何从?”
黄昏心头忧郁,我一个穿越者来到封建王朝,其他的不说,没有生存攻略就这么跑到大街上,和找死有什么差别。
心中一横,豁出去了,看过的所有穿越小说,主角都要藏匿穿越者身份,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他深思一夜的决定。
这里是大明。
封建王朝。
黄昏不想在这样一个弱势者连生命都无法掌控的封建朝代做一个鱼肉,要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成为公司领导层的一员。
可这是皇权社会。
跟对老板很重要。
就用穿越者的身份,以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见解作为金手指,走入永乐大帝的视线里,抱住朱棣这根大明王朝最粗壮的大腿。
朱棣当总裁,我当个助理不行么?
当务之急,是要在吴溥家里死皮白脸的蹭是蹭喝,没了后顾之忧才能从容创业。
略微沉吟,缓缓道:“吴叔,其实我不是一般人。”
吴溥点头。
他知道,黄昏确实不是一般人。
黄昏却没明白吴溥点头的意思,继续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承认,我是穿越者。”
“哦。”
吴溥没甚在意的应了声,旋即瞪大双眼,“嗯?”
穿越者?
什么意思……
这孩子被水溺出脑病了么,这可不好治。
黄昏缓缓说道:“这些事情说出来确实难以置信,却是事实,三言两语也无法让吴叔相信,给我点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
吴溥茫然,“证明什么?”
黄昏沉稳的道:“证明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能做到这个时代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因为我是一个穿越者。”
吴溥更茫然了,“什么叫穿越者?”
黄昏有些头疼,这玩意还真不好解释,沉吟良久,才道:“简单点说,我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再简单一点,你可以认为我是无所不知的全知者,是曾经站在高点俯视这整个时代的人。”
关于明朝历史的知识还是过关的。
吴溥也有些头疼,世间哪有全知的人,只道黄昏是为了掩饰身份胡编乱造,一时有些恚怒,我被如此看轻么?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盖棺定论的道:“行了,莫要再胡编乱造,我并不是那种卖友求荣的人。王艮认识你叔父,如今他已仙去,这应天府城芸芸众人,再无人知晓你身份,且放心在我家住下,若你叔父归来,你再自行抉择罢。”
黄昏愕然。
听吴溥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大明的身份了。
吴溥确实已经知道了。
但他不能说。
王艮说的没错,黄昏之叔母有大节,然而黄昏之叔父却不好说,若是归来也如解缙一般,倒也还好,黄昏可归家继续读书。
若是归来如王艮那般有骨气,黄昏归家亦是送死。
朱棣会清算的。
登基之后,这天下会死很多人。
黄昏沉默许久,“吴叔,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
吴溥暗暗颔首,黄昏稳重谨慎之余,还极其聪慧,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想了想,道:“昨日淮清桥下有人携两女儿及其府邸眷属投水,倒是巧了,那位投水的大义之人,汝止兄确实认识。”
黄昏心思电转,“我也是投水之一?”
吴溥点头,道:“应该是。你也别过于忧伤,她们的尸首已下葬,待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你再去坟茔上香罢。”
黄昏僵滞。
1402年,朱棣进城后在应天府淮清桥投水的事,有书记载的只有一桩:黄观之妻。
我是黄观的家人?!
沉默许久,才叹道:“叔父不会回来了。”
黄观也会投水殉国。
可惜了。
大明王朝唯二的连中三元者。
吴溥不相信自己是穿越者……
黄昏有些愁。
当务之急,是和吴溥打好关系,今后在他家死皮白脸的蹭吃蹭喝,局势稳定后,利用自己穿越者的优势,找到风投老板朱棣,把事业做大做强。
在大明这个职场里讨生活,应该不会太难吧。
当下应天府,乱象横生。
朱棣在昨日进了城,谁知皇宫一场大火,建文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这位永乐大帝也发愁,怕侄儿跑出京城东山再起。
心腹士卒蚂蚁一般撒了出去,务必要找到建文帝。
满城的风声鹤唳。
黄昏不太在意当下的乱局,只要不乱跑不乱站队,基本上不会有事。
大局已定,建文帝的去向成了千古谜团,永乐年间因为这件事还会死很多人,要多年以后,六朝老臣胡濙的一次夜归,才让朱棣放下心来。
况且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还有事情要做。
救黄观!
这位大明朝连中三元的才子,不应该就这么埋没了,投水殉国确实有气节,然而他是三元状元,他有满身才华,应该留着有用之躯造福天下百姓。
何况他是自己的便宜叔父。
古代不孝……
后果很严重。
救不了王艮、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这些读书人,但我必须救黄观!
外面乱糟糟,吴溥没去上朝。
翰林院编修,换了君王也还是翰林院编修,吴溥读书等身,对名利一事看得极为淡薄,最喜一句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出自陶渊明。
是以吴溥年轻时候中举后,身体稍有不适,便不去参加会试,因有大才,被举荐进入国子监,到应天府城任职后,一看这么近,考试很方便啊,那就参加一下科举吧。
于是建文二年,吴溥随随便便中了个传胪。
传胪是什么?
传胪是二甲第一名。
建文二年的一甲只有三人:胡广、王艮、李贯。
吴溥是第四名。
全国文科高考第四名,这个成绩已经很光宗耀祖了,理应如王艮、胡广、李贯三人一样受到重用,但建文帝忙着削藩,于是把吴溥丢进翰林院自生自灭。
吴溥觉得甚好。
翰林院和国子监,都是看书的好地方。
有书看,人生足矣。
现在应天府城破,换了天子,他也不太在意,不喜亦不惧,至于好友王艮的死,吴溥内心深处,敬佩之外,略有无奈。
汝止,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为了这一死么?
迂腐啊……
然而由不得他不承认,千秋世间,正是因为有王艮这等迂腐的读书人,才显得如此壮哉,书生之浩然壮气,并不比沙场淡薄。
吴溥打算局势稳定之后,致仕回家。
重拾老本行。
教书嘛。
只要不是乱世,读书人找口饭吃还是很容易的,何况还是高考传胪,有了这个名头,生源应该是么有一点问题的。
小睡一觉醒来,唤来与弼,让他一起去书房读书。
刚坐下没片刻,就见黄昏进来。
问道:“有事?”
黄昏自来熟的坐下,一点也不见外的笑道:“我想去救一个人,不过缺少盘缠和路引,还请吴叔帮忙则个。”
脸皮很厚。
吴溥没在意,微微不解,“你想救谁,你能救谁?”
你都自身难保。
黄昏不欲隐瞒:“叔父黄观,他知悉叔母投水之后,会为之招魂,其后也会投水殉国,我想救下他,将来也能和吴叔一样,为千秋世人留下一件瑰宝。”
什么瑰宝?
当然是《永乐大典》。
吴与弼撇嘴,“你又知道了,岂不知道你家叔父,没准如那解缙和胡广一样,早早的就投了燕王,此刻正想着局势安定后续弦个如花美眷呐。”
黄昏摇头,正色,“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穿越者,所以叔父一定会投水的,你们此刻不信我也没法。不妨再说一事,过几日后,燕王朱棣将召方孝孺为之写即位诏书,年底时会定年号永乐,方孝孺必然会拒绝并大骂朱棣,从而被凌迟诛杀,牵连十族。”
这件事后,吴溥应会相信自己是穿越者了。
吴与弼如听天书,“你怎么知道的?”
黄昏笑而不语。
吴溥略一思索,“何来十族?”
黄昏叹了口气:“朋友与门生,为第十族!”
吴溥笑了笑,还是不愿意相信,历来只有诛九族,哪有诛十族的先例,沉吟良久,问道:“我倒是好奇,从人情亲疏上来说,你确实有救黄观的道理,可既然知道方孝孺这位大儒会被杀,为何不愿意救上一救?”
黄昏苦笑,“救不了。”
连黑衣宰相姚广孝都救不了方孝孺,自己凭什么救?
在朱棣进城之前,姚广孝曾对朱棣说过,不要杀方孝孺,若是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然而结果呢?
方孝孺还是被杀。
没办法,方孝孺把朱棣骂的太狠,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认的那种。
没得救。
永乐大帝朱棣岂是没脾气的那种人。
吴溥不解,“为什么?”
黄昏叹气,“这是个死结,过段日子,吴叔你知悉方孝孺被杀那一天的详情之后,你就会明白,这个结解不开,姚广孝也不行。”
吴溥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姚广孝在朱棣心中的分量。
他有些诧然。
黄昏的表现确实不像个少年郎,说话井井有条有理有据,且透着一股成年人的稳重,甚至对局势重要人物皆一清二楚,知道方孝孺也知道姚广孝,确实有些出彩。
先前还能看出只有王艮才是真正想殉国的名士。
难道真是他说的那什么穿越者?
沉吟良久,“你要去救黄观,孝心甚好,盘缠一事无须担心,路引么……”
想了想,又道:“我去给你办便是,你的身份目前有些敏感,我用与弼的身份去给你办路引,倒想问你,你要如何救黄观。”
黄昏也还没想好,只能老实道:“尽人事听天命罢。”
吴溥点头,“孝心可嘉。”
起身准备出门,“我这便去给你办路引,虽然局势很乱,但办个路引不难,毕竟今日城内已经安定下来,没有战事了。”
他在衙门还是认识几个人。
翰林院编修,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一般衙门真不愿意得罪。
鬼知道这些编修什么时候就飞黄腾达了。
黄昏忽然道:“吴叔,我这一去大概要些时日才能回来,若是燕王着人让你去当值,但去便是,千万莫要意气用事。”
吴溥哦了一声,略有不喜。
你让我学那胡广、李贯么。
黄昏叹道:“吴叔你读书等身,难道不想一身才学有所用,做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相信我,朱棣绝不是昏庸暴君,他一定会让你和众多读书人去做这件事的。”
吴溥茫然,“什么事?”
黄昏压低声音,“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朱棣想修一本书,这本书将由解缙和姚广孝主持,动用全国最优秀的读书人三千余人,历时六年,全书共两万两千八百七十七卷,仅目录就有六十卷,共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约三亿七千万字,汇集古今图书七八千种,内容包括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等,若是编撰这样一本百科全书,吴叔你觉得算不算是利在千秋的好事?”
吴溥瞠目结舌。
吴与弼亦如此。
目送黄昏远去。
吴与弼站在吴溥身旁,脆生生的道:“爹,你真信黄昏哥哥的话啊,难道朱棣真会将年号定为永乐?方孝孺又真的会被诛十族?我怎么都觉得不可置信,再说,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致仕了吗?”
反正他是不信。
吴溥沉默良久,“再看吧。”
方孝孺会被杀,这件事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预见,但是会被诛连十族,这是谁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可黄昏说得如此确凿……
这便罢了。
黄昏说朱棣的年号会是永乐,而且会修一本书,仅是听那么一说,吴溥便觉得心潮澎湃。
作为读书人,他太明白那样的一本书是何等瑰宝。
由不得他不动心。
如果一切都如黄昏所说,自己丢了气节学那胡广和李贯又如何,能去编撰这样一件瑰宝,为之锦上添花绣上一针,方不负一生所学。
话说回来,如果一切成真,岂非证明黄昏真是全知的穿越者,可穿越者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为何能够全知?
这样的人在大明王朝岂非要无往不利。
吴溥觉得匪夷所思。
……
……
去哪里救黄观?
据史书记载,应天府城破之时,黄观和练子宁在外地募兵,有两个说辞,一说在杭州,一说在长江上游,根据其投江位置在安庆罗刹矶判断,后者比较可靠。
可长江上游城市那么多,怎么去找。
这不是问题。
黄昏打算直接去罗刹矶等。
应天府城破,消息传到黄观那边,再等他走到安庆时,自己应该已经守株待兔了。
难的不是阻止黄观投水。
而是从朱棣屠刀下救人。
在朱棣靖难书中,列举有文职奸臣,黄观名列第六,排在前面的黄子澄、齐泰等人,都被朱棣清算,各种株连灭族。
黄观死后,朱棣甚至还从科举名录中划去了黄观的名字。
直到万历年间才恢复。
补谥文贞。
黄观其人,确实是个大才,师从元末学者黄冔,自幼勤学,从秀才到状元,历经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均夺第一,时人赞誉他“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
曾任翰林院修撰,历任户部侍郎,如今任职右侍中。
安庆在安徽。
从应天府到安庆,途经和州、芜湖、铜陵,直线距离大概两百五十公里左右,若是加上道路曲折,也就三百公里,乘坐马车需三日才能到。
车马颠簸,黄昏有些怀念动车高铁,没来由的想起了那句很文青的话: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搞笑么。
来到大明王朝,一个就把我打发了?
我全都要!
车夫是个聋哑老头。
读过几年私塾。
吴溥思维缜密,毕竟是去救“文职奸臣”名录上列名第六的黄观,不宜走漏消息,事后也需要保密,聋哑车夫最为合适。
又读过书,交流不会很难。
出城十里,有折柳亭。
兵荒马乱之后,人心依然惶惶,迎来送往的不多,折柳亭外有一辆华丽马车,车夫是个年轻男子,腰间佩了剑,面目棱角分明,颇有沙场武夫气。
历朝民间皆禁兵器。
车夫能佩剑,主人家不是权贵就是士族。
亭中仅有三人,一男两女,衣着华丽,男的约莫三十出头,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英姿非凡。
极有英雄气。
一个小女孩,尚是十一二岁垂髫丫头。
粉嘟粉嘟很可爱。
已有些美人胚子。
较为显眼的是那位成年女子,一身雪白长裙,头戴斗笠,又以白纱遮面,身姿姣姣。
黄昏多看了一眼。
这大夏天的,戴着斗笠面纱不热么,怕是有鬼。
也没在意。
只道是支持建文帝的臣子怕被朱棣清算,提前送家人离开,可天下之大,皆已是永乐大帝朱棣的囊中之物,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路斜插南下直奔安庆,无风无雨也无晴。
倒是有件趣事。
在进入和州时,守城兵丁盘查路引,发现黄昏路引上的户籍资料显示十三岁,但身高已有五六尺,略微问了两句,心照不宣的笑笑。
放行。
大家都懂。
世间还是善良的人多,今日放行一人,也许就是救一人。
三日后进入安庆城。
问了路,黄昏将老车夫留在城内,独自一人出了城,直奔和安庆毗邻的贵池县,去往翠屏山下,据成书于宋太宗年间的《太平寰宇记》所述,贵池县翠屏山外有六孤石,生於江中,谓之罗刹矶。
倒是好找。
此处江水湍急,黄昏逆流而上,在一处水面平缓的小镇外,发现有一座渡口,于是租了艘船,整日里守在渡口码头。
黄昏不知道黄观长什么样子。
但过了安庆后,黄观会给其妻翁氏招魂,此处江水平缓,最是合适。
黄昏没算错。
在他抵达后的第三天,黄观出现了。
江面上,一叶扁舟缓缓顺流而下,舟头有人负手而立,身着大明官服,纵是隔着江面,黄昏也能感觉儒雅之气扑面而来。
不愧大三元才子,自带气场。
正欲起身,让船家撑船去往江中,身后却忽然传来娇俏如黄鹂的声音,“黄昏,你从应天出城一路匆忙南下,到此处后又守候三日,原来为了见你叔父?可大势已去,如之奈何。”
船轻微一沉。
有幽香浸鼻。
黄昏回头,发现登船的是个女子,身姿姣姣,头戴斗笠白纱遮面。
记了起来。
是当日出应天城时在折柳亭外看见的那个女子,当时还觉得她可疑来着,现在看来,她认识自己,又认识黄观,应是朝中支持建文帝的臣子家眷。
笑着道:“你是谁?”
女子略微讶然,“你不记得我了?”
黄昏干笑两声,可能大明王朝的黄昏记得,但二十一世纪的八零后大叔黄昏可不记得你,道:“抱歉,被水溺了一场,记忆有些迷糊。”
女子点头,“你叔母的事情我已知晓,女子投水殉国,大义可敬可佩。”
黄昏心里嘀咕。
别瞎扯这些没用的,倒是赶紧交代你是谁。
万一是朱棣的密探呢。
女子又道:“你叔父在应天府当差,朱棣反叛之后,因朝事之故,我兄长与你叔父多有交集,你我见过数面,你还叫我锦姐姐来着,记不起来了?”
黄昏当然记不起来。
关于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他一丁点都没得到。
女子无奈,“我姓徐。”
黄昏哦了一声,圆滑的道:“原来是锦姐姐啊——”
猛然住口。
哎哟。
卧槽!
苍了个天。
姓徐,名字里有个锦字,其兄长又是朝中能和右侍中黄观商议政事的人物,这女子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只可能是那个人!
徐妙锦。
徐妙锦留在史书里的资料不多,颇有传奇色彩。
她是徐达第三女。
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是朱棣的老婆,即将要母仪天下的徐皇后,另一个是代王朱桂的王妃。
长兄徐辉祖,靖难之役中让朱棣吃尽了苦头。
还有个兄长徐增寿,因为支持燕王,今年被建文帝杀了。
徐妙锦和徐辉祖一样,也支持建文帝。
难怪要跑。
朱棣登基后会清算徐家,徐辉祖被软禁,徐妙锦若是不跑,大概率要被强行纳入宫中——这还是有徐皇后说情。
当然,没有徐皇后说情,也是这个下场。
徐妙锦之所以青史留名,不是因为她身为徐达女儿的身份,而是因为长得漂亮,长得漂亮也就罢了,还驻颜有术。
驻颜有术也行,偏生她不愿意嫁给朱棣。
徐皇后死后,朱棣一见皇后没了,这也不是个事啊,庞大后宫没有主母可不行,他身为大明集团董事长,找个皇后还不是一句话的简单事情。
大明天下,千万妙龄少女随他选。
要不然当皇帝干嘛。
皇帝一生,干得最多的事情,似乎只有干了。
可朱棣偏生看上了已经二十八岁的徐妙锦,由此可见徐妙锦之容颜,虽然史书没有资料记载,但想来配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朱棣打算立徐妙锦为皇后,可惜碰了钉子。
徐妙锦不嫁。
三辞皇后之聘。
最后被朱棣逼得没法,不得不带发出家,在北京城里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被发了好人卡的朱棣也是尴尬。
么得面子啊!
索性不再立皇后,当然,作为皇帝,少个皇后名分的妻子而已,宫中女人还是多如牛毛,话说回来,朱棣倒真没过度沉溺美色。
这货是钢铁直男,喜欢打仗,特别喜欢的那种。
黄昏心里的情绪无比复杂,比看见解缙、胡广、王艮时还要复杂。
男人本性嘛。
女名人总比男名人更有魅力些。
默默算了一下。
徐皇后是永乐六年死的,那么站在自己面前的徐妙锦,才二十二岁?
嗯,比自己大。
不对。
是比“黄昏”大,比自己小。
话说回来,就算是四十岁的徐妙锦,我也想要,何况才二十二,女大三抱金砖,现在的徐妙锦比自己大六岁左右。
抱两块金砖。
黄昏也就心里过过瘾,哪敢真奢望,毕竟她被朱棣惦念着呢。
和未来老板抢女人……
关键是这个老板杀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
有风险。
眼光落在长裙遮掩下的姣姣长腿上,黄昏又骚动了,要不……
先下手为强,抢一下试试?
徐妙锦哪知黄昏此刻在想什么,轻声道:“在应天城外的折柳亭里,我和长兄就看见你了,想着你可能会被朱棣的人逮住,所以我一直跟着,等下见过黄观,我会继续……远游。”
躲避朱棣这种话不好意思说。
黄昏恍然。
也不揭破她那点小心思,回头对道:“船家——”
戛然而止。
船家跑了。
不跑才是怪事,这少年和神秘女子一口一个朱棣,安庆距离应天不远,傻子也知道这两人有事,我们这些小员工有口饭吃就好,管他谁当董事长。
黄昏讪讪的回头苦笑,“跑了。”
徐妙锦嗯了声,“没事,许吟在岸上,他不会让船家乱说话的。”
许吟是那佩剑的年轻马夫。
撑船是个问题,不过身为八零后农村人,老家又有条小河,黄昏恰好会那么一点,看得徐妙锦啧啧称奇,“黄观说你读书甚有其家风,不曾想还会撑船。”
读书人……谁去做这些下九流的事。
黄昏笑而不语。
船至江心。
黄观已在挥洒黄纸招魂。
黄昏犹豫了下,还是按耐住内心的不适应,大声喊道:“叔父。”
必须接受身份融入这段历史。
黄观讶然,看见撑船而来的黄昏,又看见船上的徐妙锦,停下手中动作,眼眸有些发红,“昏儿,你还活着?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以为这孩子和妻子翁氏一起投水了。
登船。
黄昏有些不清楚大明的礼节,按照记忆里的历史知识作了个揖,倒是没什么差池,徐妙锦也和黄观见礼,叹道:“黄侍中这是要往何处去?”
黄观沉默不语。
黄昏知道他想干什么,招魂之后,于罗刹矶水流湍急处投水殉国。
一念及此,顿生敬佩之心。
轻声道:“叔父之心,上天感之,今后亦将青史留名,成为千万读书人的表率。叔父您科举三元,其后仕途家国朝堂,侄儿想问叔父一句,您是为何而读书?”
黄观闻言,唯有泪流。
徐妙锦见状亦勾起心中忧郁,望着滚滚江水东逝去,忍不住轻叹一口气,默默发呆。
气氛瞬间悲凉。
黄昏见状暗道不好。
别没劝住黄观,连徐妙锦也投河自尽,这才是罪过。
心思电转,道:“偏安一隅的宋王朝,有个叫辛弃疾的词人说过,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叔父想必也欲如此罢?”
黄观拍了拍黄昏肩头,“昏儿,你还是早做打算,先别回老家,暂且藏匿身份远遁,朱棣不会放过我们一家。”
死志已定。
黄昏急了,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大声道:“侄儿对此不敢苟同,今日来见叔父,就想问一句叔父,您读书是为了天下社稷,还是为了坐在应天紫禁城皇椅上的那个人,叔父读书一生,难道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黄观怔住。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不过被君为臣纲的儒家思想给束缚住了。
徐妙锦也愣住。
略微有些奇怪,总觉得眼前的黄昏和以前见过的黄昏有些不一样,说话极为成熟,行为稳重如而立之人,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可靠。
黄昏打铁趁热,“我知叔父之心,应天城破,陛下驾崩,重器易位,身为臣子,岂能苟活,便于这滚滚江水中见陛下,以厉鬼阴魂向那朱棣索命!”
黄观叹道,“昏儿既已知叔父之心,就休要再言。”
确实迂腐。
徐妙锦闻言吃了一惊,黄观竟也欲殉国,而黄昏上船就知道了,他是如何看出来的,须知自己可一点也没看出。
难道……
他早就料到,所以才会从应天城逃出来见黄观?
黄昏头疼万分。
想要靠口舌之利说服一位读书人,而且这位读书人三元状元,何其艰难。
唯有出绝招了。
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叔父一死,自己倒是快哉了事,可天下百姓怎么办,您读书一生,不就是为了以满腹才华,为社稷百姓谋福利吗?”
这是面子话。
实际上古代的读书人,大多还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像范文正公那样的读书人有。
不多。
黄观这位读书人,气节足以名垂青史,也不可否认,黄观、王艮之流的内心深处,读书初衷不是简单的货与帝王家,必然有为天下社稷之心。
不过受儒家思想束缚,最后走上了这条无奈的道路。
黄观唯有一笑。
满是苦涩。
望着远空江水尽头,颓废叹气,“朱棣已成应天新主,我黄观纵有满身才华,又有何用,与其苟活被他羞辱,不如一死守志。”
黄昏暗想,朱棣登基不过是这座天下换了个吃干饭的主人而已。
心里这么想,话不能这么说。
这是蔑视皇权,与君为臣纲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驰,易遭到黄观训斥。
道:“叔父,可知我为何知道您会来这里?”
黄观本能问道:“为何?”
徐妙锦闻言也有些奇怪,黄昏出了应天城后,一路直奔安庆,又马不停蹄来到此处,途中不作任何停留,确实是一早就知道黄观会在此处的表现。
黄昏笑道:“很简单,因为我是穿越者。”
黄观,“穿越者?”
徐妙锦茫然。
两人都是一头雾水,穿越者是什么?
黄昏就知道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轻声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你们又不能不信,我确实是穿越者,而且我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很多事情,所以我才知道叔父您会出现在这里,也知道叔父您为叔母招魂之后,会在罗刹矶投水殉国——”
黄观挥手,“休要胡言乱语诳我,我在募兵,昏儿你自幼聪慧,自可判定我会顺江而下,途径安庆来到此处,至于判断我会投水殉国,不过是因为你了解叔父而已。”
这个解释合理。
徐妙锦暗暗点头,差点被这小子诳了去。
黄昏摇头,“好吧,那再说点我这个身份不可能推理出来的事情。”
又把方孝孺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观和徐妙锦闻言,和吴溥的反应一样,怎么可能出现诛十族的事情。
见两人还是不信,黄昏只得再出杀手锏。
道:“方孝孺宁死不写即位诏书,朱棣找了楼琏,哪知楼琏写完诏书回家就自尽了,那封诏书自然用不得,于是即位诏书出自解缙之手,且朱棣会定年号为永乐,这几天他还没登基,我也不可能推断出他的年号吧,到年底叔父您就知道我没说错了。”
黄观苦笑,“昏儿,莫要玩弄小心思,你这是想稳住叔父。”
黄昏头疼。
异常头疼。
三元状元,果然没有吴溥那么好忽悠。
黄昏根本不解释,继续道:“今年,朱棣会命解缙负责总裁重修《明太祖实录》,明年,会让解缙主持修另外一本书,这会是一本无比庞大的全书……”
把《永乐大典》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观和徐妙锦闻言瞠目结舌。
这是真的?
朱棣竟然要修这样一本书,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放在历朝历代,一位君王在位期间能做成这一件事,都足以名垂青史了。
黄观沉吟半晌,“如果朱棣能做这样的事,倒是让人心里坦然了许多。”
用词是如果。
意味着他依然不相信,毕竟是没发生的事情。
黄昏心里长叹,没办法了。
最后的压箱底绝招。
看着黄观,缓缓的说道:“叔父,我还知道一件事。”看向徐妙锦,“应天城破后,紫禁城里起了一场大火,其后朱棣的心腹士卒就撒了出来,你可知为何?”
徐妙锦眸子红了。
紫禁城确实起了一场大火,是因为陛下纵火自焚了。
黄观又一次泪流满面。
黄昏石破天惊的说出了真相:“那场大火之后,朱棣对外宣称,陛下已经死于大火之中,可他为何要让士卒全城密查,甚至波及到周边州城?”
“真相只有一个,陛下没死!”
陛下没死。
四个字,像惊雷一般,炸得黄观脸色潮红,炸得徐妙锦娇躯轻颤。
建文帝没死,这意味着很多。
历朝历代,坐江山讲究个名正言顺,即所谓的正统,不见朱棣起兵,表面理由也不敢说建文帝怎么样,而是说靖难。
直观一点的词语,靖难又可以称之为清君侧。
只不过大多清君侧,最后都把君清了。
正统皇室没死,便会有投机者带着皇室复辟,就如当年曹操做的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次一点,那也是力挽狂澜的功勋。
而朱棣更怕。
他这个江山怎么来的,比较简单:直接从北方一条线打到应天府,也就是说,除了这一条线上的部门,其他部门严格来说,还是属于建文帝。
建文帝死了,其他部门的员工一看老板都没了,从了朱棣吧。
反正都是家族企业,谁当总裁都一样。
就这么简单。
但如果建文帝这位老总裁没死,这就不好说了,站出来振臂高呼,其他部门经理一看,哎哟,老总裁还在,跟着他混业绩比较稳定,新总裁上任的话毕竟有未知性。
万一把老子开除了呢。
于是大概率一呼百应,各部门出钱出力,大家闹哄哄的跑到公司总部,把新总裁从董事会赶出去,然后按劳分配果实。
所以这个理由,足以燃起黄观心中的烈焰。
他圆睁双眼,五指轻颤,眸子赤红,看着黄昏,几乎有些狰狞的问道:“昏儿你说什么,你说陛下还没有死,你怎么知道的?”
黄昏长出了口气。
不错。
从黄观的反应来看,只要建文帝没死,他也不会殉国了。
面上不动声色,道:“叔父,侄儿再次重申,我真的是穿越者,这大明天下,没有侄儿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侄儿才知晓陛下没死。”
转念一想,得堵住黄观和徐妙锦对预知未来的的幻想,主角有我一个就够了,大家都知道未来,这还玩个毛。
我又怎么在朱老板手下创业?
于是又无比认真的道:“但这些未来的事情,侄儿就算知道,也不能说的太多,否则会遭天谴,活不过几日的,今日之事,侄儿已经泄露天机,请叔父不要再过问太多。”
迷信害人。
但巧了,这玩意儿也能用来保护自己。
希望。
两个字,是很多人在困境中继续努力奋斗的精神力量。
因为这两个字,黄观没投水殉国。
暂时而已。
他并没有全部相信黄昏的话。
子不语怪力乱神。
读书人是最不容易迷信的,自古以来的起义,读书人玩这一套最溜,总会给辅佐的主子弄点将得天下的迷信预兆。
比如汉高祖斩了条白蛇。
又比如燕王这一次靖难,就很搞了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在民间广泛流传。
所以黄观也不太信相士算卦那一套。
现在黄昏更甚。
不是算卦。
而是作为另外一种闻所未闻的穿越者,拥有预知的能力。
谁敢信。
这不就是神仙嘛。
但建文帝没死,这个希望却让他活了下来。
黄昏跑前跑后,累了个汗流浃背,在罗刹矶上游这座叫向家渡的小市集租了间小院子,买了各种生活物资,让黄观暂时住下,又刻意叮嘱,为了避免建文帝还活着的消息走漏,让叔父黄观悄悄供奉一座建文帝的灵位。
待到了年底,朱棣定年号永乐,昭告全国之后,黄观就会明白自己没骗他。
至于要怎么去找建文。
这是个问题。
胡濙坐拥朱棣给他的庞大资源,以寻找元末道人张三丰为理由,走遍四海耗费无数年,才得到一些信息,可惜史书并无详细记载。
所以建文在哪里,没人知道。
要么当了和尚。
要么已经出海。
后者可能性较大,要不然马三保的无敌舰队出海那么多次,真是去落后国家传播大明集团的友爱之情么。
住下之后,黄昏和黄观、徐妙锦有一场密谈。
黄昏的意思很明确,两条路。
一条路是黄观先暂时藏匿在向家渡,待朱棣清算旧臣的风波过去,将重心放在寻找建文帝这件事上后,黄观再去联络旧臣寻找建文帝。
第二条路,待黄昏回到应天,以穿越者的身份奋斗,为黄观开罪,最后让其一身才华学有所用——最主要还是去编撰《永乐大典》。
至于在仕途上能否有其他成就,看黄观自己。
第二条路有点难。
黄观的思想还被君为臣纲束缚着,让他承认朱棣这位新天子,一时间难以转变,不过黄昏有他的打算,也有这个自信能做到。
黄观选择了前者。
如果等几日,真的应了侄儿所说,他会坚定的活下去,寻找到建文帝,然后图谋东山再起,于是同意了黄昏的提议,让他先回应天。
徐妙锦只听。
密谈之后,借着难得的阴雨天气,黄昏和徐妙锦,以及年轻的佩剑车夫许吟回安庆。
贵池县到安庆不远。
徐妙锦的马车也留在安庆。
于是步行。
许吟有意无意和两人拉开了距离,他只是徐府的一名亲卫武夫,靖难之战时也跟着去了沙场,如今被派来保护小姐出游,一直恪守着自己下人身份。
黄昏和徐妙锦撑伞而行。
这点黄昏挺意外。
古代女子裹小脚,着实是个恶习,徐妙锦竟然没有,是以能长途跋涉。
一路畅谈。
黄昏在尽量不透露“天机”的情况下,充分展示了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知识,更是豪言,如果有一天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要打造一个天下无黑夜世间尽高楼的光明世界。
发电、造房子而已……不难。
一时间让徐妙锦惊为天人,对那个天下无黑夜世间尽高楼的世界有些向往。
眼看安庆城郭在望。
短暂沉默之后,徐妙锦小声问道:“黄昏,如果你真是说的那什么穿越者,可以全知,那你是否知道我未来如何?”
黄昏心里一惊。
难道告诉她真相,你未来要拒绝朱棣的求爱,青灯古佛一辈子?
这对于二十二岁的黄花闺女而言,太过残忍。
眼咕噜一转。
下手!
管他什么朱棣,老子先抢了再说,抢不抢得到再另说。
于是笑眯眯的道:“锦姐姐今后啊,会嫁一个天下无双世间唯一的如意郎君,在某一天,他会身披金甲,脚踏七彩祥云来迎娶你。”
徐妙锦遮面白纱下的眼眸骤然一亮,“真的?”
女子么……
谁不憧憬爱情。
黄昏点头。
徐妙锦有些羞涩了,低头脸微红,悄声轻问,“黄昏,告诉姐姐,他叫什么名字啊。”
黄昏忍住笑意,“倒是巧了,他也姓黄。”
徐妙锦,“啊?”
黄昏笑眯眯的,说,“古有汉光武帝之语,娶妻当娶阴丽华,如今这大明天下的俊彦,也该有一句,娶妻当娶锦姐姐。”
又笑道:“我觉得我也可以算俊彦,锦姐姐,你说呢?”
徐妙锦,快到我碗里来!
徐妙锦,“???”
旋即恍然。
黄昏这家伙在调戏自己,于是有些羞恼,啐道:“没个正经。”
嘴角却莞尔。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小色胚一个。
黄昏大乐。
这个打情骂俏硬是要得,男人追女人嘛,就得不要脸,至少让徐妙锦明白,我黄昏这个穿越者,对你是有想法的。
我不嫌你大,御姐风情很妖娆,我喜欢。
萝莉吾所欲也,御姐吾亦所欲也。
就怕你不够大。
想到这目光贼眉鼠眼的落向某个地方。
嗯,够大。
徐妙锦何其聪慧,眼角余光看见黄昏在打量自己,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是越发羞恼,没甚好气的收了收小腹,微微猫腰。
确实是小色胚!
倒是不甚反感。
多少有些得意。
女子么,谁不喜欢自己的姿色能迷倒万千男人,成为世间最闪亮的那片彩虹。
身后的许吟忽然惊道:“小姐小心。”
锵!
佩剑出鞘,一个跃步站在徐妙锦身前,按剑望着出城而来的十余骑,沉声道:“恐怕是朱棣的人追到安庆来了。”
逃,肯定逃不掉的。
人哪能跑赢马。
打?
许吟再强,步战面对十余骑兵,也是等死的命。
徐妙锦一声轻叹。
完了。
朱棣的人追到安庆,意味着在应天的兄长徐辉祖下场不好。
自己也完了。
黄昏也有些懵逼,我擦,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老子创业还没起步,就要挂在未来老板朱棣手上了么。
不甘心啊。
身披银甲的武将一骑当先而来,骤然勒住缰绳,胯下战马踢踏前肢半仰而起,溅起阵阵泥泞,无视按剑而立的许吟,看着徐妙锦抱拳为礼,道:“陛下请徐小姐回应天。”
又斜乜一眼黄昏。
略有不可思议的神态,暗道你小子莫非想拐徐妙锦私奔?
有想法。
有胆量。
可惜没前途。
黄昏担心会被顺藤摸瓜,把黄观也逮住。
倒是多虑了。
那位武将率领麾下骑兵拱卫着徐妙锦回应天。
黄昏也没能幸免。
被一位年长的骑兵押着,跟随数百精锐骑卒的大部队,浩浩荡荡的回京复命,可见朱棣对徐妙锦的重视。
男人啊……
都想着小姨子的善良。
言辞之间,黄昏知道真相后哭笑不得。
你妹!
感情老子被逮个正着,是受了徐妙锦牵连,当初送徐妙锦出城的是徐辉祖和她的小妹,嗯,那个小妹今后会成为安王朱楹的王妃。
这豪华阵容出城,朱棣能不知道?
朱棣进城之后,就已经命令心腹士卒盯着徐家,迟早要清算让他吃尽苦头的徐辉祖,你倒好,大而化之的出城送别……
不追你追谁。
也就是徐辉祖没走,徐辉祖要走,只怕在折柳亭就会有刀兵现身。
黄昏放下心来,如此黄观反而安全。
回到应天。
徐妙锦被直接送进紫禁城去见朱棣,黄昏和许吟两人,暂时看押在紫禁城内洪武门外,至于怎么处置,要看徐妙锦下场如何。
士卒们对两人倒还是客气。
以为皆是徐家扈从。
虽然徐辉祖让燕王吃尽了苦头,可终究是开国功勋的徐家,徐增寿因为支持燕王殿下被建文帝所杀,所以徐辉祖才会从战线上调回应天。
徐家出的这件事在燕王那边多少有些情分在,何况燕王王妃徐妙心也是徐家人,是今后的大明王妃,谁敢得罪她的家人。
不见燕王发令时,同的“请”字么。
大家都是男人。
懂。
咱们这位即将登基的陛下,惦记着徐妙锦呐,小姨子的善良,古往今来都是很有诱惑力的。
所以徐家没准会继续辉煌。
黄昏在归来途中,绞尽脑汁的思索,如何在朱老板的屠刀下逃过一命,办法倒是想出了很多,就怕朱棣这位钢铁直男不按套路出牌。
见过徐妙锦后,问都不问就把自己喀嚓了。
而且可能性很大。
他一个坐拥江山的君王,哪去管你一个黄观侄儿的生死。
时间过了很久。
黄昏几乎以为朱棣已经带着徐妙锦和徐皇后去吃火锅了,直到快要日落西山时,徐妙锦才施施然从洪武门内出来。
随同的还有一位太监。
朱棣没带太监来应天,这是建文帝的内侍太监。
徐妙锦出了洪武门,对许吟点点头,示意回家。
许吟长出了口气。
没事了。
黄昏惴惴不安,望着徐妙锦,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徐妙锦却带着许吟直接走了,走了不远,又回头,掀起白纱,对黄昏莞尔一笑。
很是狡黠和捉狭。
让你调戏我。
看你等下怎么应付朱棣。
黄昏心里有一万只小鹿在冲撞,虽只惊鸿一瞥,却像是赵敏回头看张无忌,让人遐想非非,又确实证明了一件事:徐妙锦很美。
很美的意思……
是黄昏真的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那张脸。
是黄昏见过最完美的一张脸蛋。
后世那什么网红脸在她面前,就是个笑话,什么四千年一出的美女,在徐妙锦这张美到词穷的五官之下,只显得讽刺和无知。
这样的美,根本不应属于人间。
或者说,用美来形容徐妙锦的容颜,都算是对她的侮辱。
黄昏沉沦了。
他找到了久违的心跳感觉。
我恋爱了。
可惜,被耳畔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幻想,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别看了,你是活腻歪了么,她也是你能看的?”
黄昏回头,略有不服气。
老子凭什么不能看。
不仅要看。
还要抱。
还要睡!
我说的,这老婆我和朱棣抢定了。
那太监转身对看护黄昏的士卒尖锐着嗓音喊道:“陛下有旨,宣,黄昏觐见。”
黄昏心中一跳。
来了!
跨越六百多年的时空,这时代最伟大的两个人即将在大明王朝见面,注定会是一场名垂青史的会晤,也是自己创业的契机。
紧张之余,黄昏有些飘。
深呼吸一口,跟随在太监身后走入洪武门。
一路前行。
路过奉天殿时,一片狼藉废墟,被建文帝一把火烧掉,大概要过些时日才能重建。
直奔谨身殿。
谨身殿是明朝皇帝上朝更换朝服以及册立皇后、皇太子之处,皇帝亦在此殿受贺,殿名为帝王提醒加强自身修养之意。
坐落于三台之上华盖殿之后,面阔七间,进深五间,殿左为后左门,殿右为后右门。
朱棣刚进紫禁城,暂时在此处办公。
到了正殿门口,宣旨太监垂首垂手站在一旁,示意黄昏自己进去。
黄昏进殿。
没杀过猪还没见过猪跑么。
眼尖余光看见桌椅后坐了个人,于是行礼。
跪礼。
这个没办法,面前的是永乐大帝,该跪就得跪。
在宋朝时,臣子见皇帝是不用跪的,元朝要跪,朱元璋当了皇帝后,觉得跪礼可以保留,这样能彰显天子之尊嘛。
黄昏要融入历史,就得暂时接受这些封建陋习。
行礼伏首。
等待着朱棣说话。
许久,朱棣才轻声道:“黄昏,按照妙锦所言,你是黄观的侄儿,怎的你叔母畏罪而携家眷投河,你却独活了下来?”
黄昏有些紧张。
面对君王谁不紧张,何况这是永乐大帝,不紧张才是怪事。
控制住紧张情绪,不轻不重不卑不亢的道:“严格来说,草民已死,不过到阴曹地府走了一圈,阎王觉得草民无罪枉死,还可以再拯救一下,且陛下的江山也需要草民这样的人才,所以又回来了。”
朱棣:“……”
没好气的道:“免礼罢。”
黄昏起身。
这才敢抬头,却不能直视——这是规矩。
臣子不能直视君王。
也有例外,比如谏官劝谏天子时,要是情绪来了,别说直视,骂都敢——当然,直视天子每个朝代都有,骂天子还是大宋朝居多。
宋朝不杀文臣,所以宋朝的读书人都是牛气冲天的,天子反而极为受气。
眼角余光微微打量。
朱棣身材颇为雄壮,留有短须美髯,极有钢铁直男的气质,双眉浓长鼻子挺直,双眸深邃明亮,卖相极佳。
这就是朱棣。
永乐大帝。
活的!
朱棣其实是有些惊讶的,黄昏那一番话看似胡言乱语,作为初次觐见君王的臣子而言,犯了轻浮不正的大忌讳。
即使是对不太亲近的长辈,这番话也很是不妥。
但极有技巧。
以迷信的手法说他无罪,实则也在说黄观及其家眷无罪,隐晦辩驳的同时,又很是没有节操的自我吹捧。
同时故意留下一个台阶给朱棣。
朱棣若是不爽,大可以借这个妄言乱语将黄昏赶出去,若是觉得还行,也可以趁机下台,免了黄昏被株连的罪。
是个聪明人。
而且极为谨慎、稳重,一点也不似十五六的少年,更像是饱经世事的而立之年。
朱棣笑了。
轻轻挪了挪手上的那张折子,放旁边那一撂上,问道:“听妙锦说,你在安庆城和她相遇,叙旧之时,曾言说我会定年号永乐?”
斜乜了一眼那张折子。
这是今日那些“识趣”文臣送上来的折子,早早的便拟定了一些年号留待年底备用,以昭告天下,其中并无“永乐”。
倒是有趣。
即位诏书都还没写,年号先出来了。
黄昏心中大骂。
徐妙锦这憨憨,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种事怎么能告诉朱棣。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道:“永乐不好?”
朱棣沉吟半晌,“永乐年号,前凉桓王张重华曾以此为年号,共八年;南汉循州反贼张遇贤以此为年号,共两年;宋反贼方腊以此为年号,共两年。”
你让我用这种不祥年号?
黄昏心里一咯噔,有些扎心,暗想就算我不说,你最终还不是选定了永乐。
怪我咯。
面上不动声色,“何谓永乐?”
朱棣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倒要看你如何舌绽莲花。
黄昏继续道:“永乐者,大明王朝‘永世安乐’也,没有什么年号比这有更好的寓意,什么天佑、嘉佑在永乐面前,都不值一提,难道不好吗?”
朱棣就说两字:“不祥。”
黄昏:“……”
你朱棣是个迷信的人吗?
骗鬼。
深呼吸一口气,不行,要想在大明创业,必须把这位风投老板的马屁拍好,摆出一副仰慕神态,大袖一挥,“殿下之神武千古仅有,前溯千年不输汉武,后望千年,何人可居右?难道在殿下心中,仅自诩类如那三人么?”
这话其实有点违心。
永乐很牛,但还没牛到千古第一人的分上。
朱棣眼睛一亮,心中微悦。
这话有意思。
想来也是,我堂堂朱棣,大明燕王,如今更是大明天子,驰骋沙场何等神武,将来一番丰功伟绩,直追秦皇汉武,岂会压不住这区区永乐年号,成了方腊之流?
笑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朱棣明知黄昏在拍,还是觉得浑身舒爽。
于是觉得永乐这两字听着分外赏心悦目。
暗想年号就它了?
黄昏看着朱棣嘴角的微微笑意,知道闯过了这一关,暗暗松了口气,哪知又听朱棣道:“你还说,我会修一本全书?”
现在刚入主紫禁城,屁股都还没坐热。
盛世修书乱世修典。
现在哪会去修书,黄观这侄儿怎的胡言乱语,说定年号为永乐,也便罢了,毕竟有猜中的几率,尽管这几率微渺到不可计。
可现在就说自己要修书,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自己都不知道。
黄昏看朱棣的神情,心里有些懵逼,我擦,《永乐大典》是永乐元年年开始编修没错,可此刻朱棣的表现,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不像是造反之前就有这种念想。
难道是杀了方孝孺后,忌惮姚广孝说的那句读书人种子绝了,所以修一本全书,造福天下读书人?
这个理由比较可能。
黄昏猛然想起一事来:朱元璋要修一本《类要》。
因为驾崩不了了之。
然后建文帝找方孝孺等人在建文二年开馆,欲续修《类要》。
这才是朱棣修《永乐大典》的真相。
莫慌。
镇定。
思绪急转,很快想到说辞,“殿下将登大宝,未来的天下在殿下治理下,必将万世安乐,煌煌盛世即将启幕,以浩瀚国力修一本全书,若能超越太祖欲修未成之《类要》,必能彰显殿下灿若明月的天子之才。”
修一本全书,确实不是说说而已。
需要庞大的人力和财力。
一般君王,真不愿意干这种吃力又讨不了多少好处的事。
朱棣心头一颤。
徐妙锦说过,黄昏说修的那种全书,共两万多卷,约三亿七千万字,汇集古今图书七八千种,内容包括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等。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一本全书。
耗费的人力和财力极其庞大,而且耗时极久,朱棣仅是想一下就觉得头疼。
但黄昏说的在理。
自己登基的方式确实有些不光明,要用丰功伟绩来证明自己比建文帝强,更不比老爹弱,武功方面不敢奢望,老爹实在在牛逼。
但可以文治。
由此证明,大明让我朱棣来掌控是最正确的方式。
这是朱棣的压力。
修书是个好主意。
何况,建文帝欲修《类要》未成,我修一本超越《类要》的书,岂非越发证明我朱棣靖难得天下是伟光正的?
于是又笑了,“也罢,算你聪慧,竟能猜中我之心意。”
黄昏心里一阵腹诽,他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永乐年号,朱棣肯定会用,正是因为和自己这一番谈话,他才定下年号。
《永乐大典》,朱棣会修,原因一样。
或者说,因为自己的出现,提前让朱棣生出了修《永乐大典》的想法。
也笑道:“不是草民聪慧,实在是殿下之雄才伟略世人尽知,稍微想想,便知陛下为世间读书人着想的苦心孤诣,修书一事,也不过是陛下今后治下煌煌盛世的锦上添花而已。”
给你个台阶。
朱棣收敛笑意,冷声呵斥道:“那么你倒是说说,为何要招摇撞骗,说自己是全知的穿越者!”
还骗到了我小姨子身上。
小子不长眼啊。
黄昏心中一跳,来了来了,重头戏来了。
在被押送回应天的路上,黄昏已经想了无数说辞,然而事到临头,脑子一热,竟然沉声说道:“草民没有招摇撞骗,草民真的是穿越者,这只是一个职业。”
穿越者是什么?
除了自己,没人知道。
那么我黄昏就在大明天下,把穿越者塑造成一种职业——忽悠公元十五世纪的永乐大帝,应该不难,毕竟有《推背图》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