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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义重重几两txt下载

    凌晨时分,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的时间,天色阴沉沉的,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娃蹲在树下,披散着枯黄分叉的短发,穿着勉强像是两片破布搭成的衣衫,低头用树枝戳着地上的蚂蚁。

    一只,两只,三只……

    蠢丫用一支细小的树枝慢吞吞的戳着,每一下都有一只蚂蚁尸首分离,戳了半天,地上已经堆了一滩蚂蚁的尸首,她觉得没意思便停下了。

    本来这该是睡觉的时间的,毕竟白天要做很多活,不好好休息白天就没精神,可是她睡不着,就出来戳蚂蚁玩了,可是戳蚂蚁也没意思,丢下树枝,村子里静悄悄的,连隔壁大婶家养的公鸡都还没睡醒打鸣,她一屁股坐在树下,开始望着天空发呆。

    蠢丫原本不叫蠢丫,叫二丫,是老李家的第二个姑娘,塘下村大多数人家都姓李,喊一句李二丫街上可能有大半小姑娘要答应一声。村里的姑娘小时候都叫李某丫,像蠢丫的大姐李大丫一样,长大嫁人了叫李土家的,生了孩子以后叫石头他娘,这一辈子没个自己的名字,真没意思。

    虽然蠢丫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褒义词,可至少和村里其他小姑娘区分开了,蠢丫还是挺满意的,她其实并不蠢,相反还很聪明,记性也挺不错,一岁多的事到现在也还记得,只是懒得说,懒得搭理罢了,她觉得没意思。

    天渐渐亮了,等到第一声鸡鸣过后,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烧水煮饭,可蠢丫家里却没有,她听到爹娘在里屋窃窃私语的声音,她没认真听,似乎在商量什么。

    “蠢丫!”

    蠢丫答应了一声,慢悠悠的站起来走进院子,等着娘给她分配活干,不是烧火,就是打水,或者去山上捡柴。

    可是今天有些奇怪,爹娘穿的整整齐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娘抱着还未满周岁的三丫,去了邻居大婶家,爹说今天不用做早饭了,回来再吃。

    蠢丫没有吭声,老老实实的跟在爹的身后,回来再吃是什么意思呢,跟现在吃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好处?

    可能是回来在吃可以省一个人的粮食,省下蠢丫的,也就是说,今天,蠢丫不用回家了,可能以后也没有家了。

    她懂这是什么意思,去年蠢丫的大哥李大娃闹着要上私塾,家里没钱,便把大丫二两银子卖给了隔壁村三十多岁的跛子,她记得那跛子叫李土,年底就生了个男娃,叫石头。

    可是她还不满四岁,恐怕跛子不要,她生不了石头那么大的娃娃。

    可能是要给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当奴才,隔壁大婶说过,去给少奶奶端洗脚水,这个她会,她经常给娘端洗脚水,区别可能是对着少奶奶她得跪着端。

    有点难,她想,她还小,跪着端大概是端不稳的,撒了会罚她没饭吃。不过没关系,过两年她长大了就能端稳了。

    “蠢丫,”娘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便上手扯下了她身上的破布。“把这个脱下来,过两年可以给三丫穿。”

    这两片破布也是大丫小时候穿过的,大丫传给蠢丫,蠢丫再传给三丫。可是爹娘和大哥身上总是穿的干干净净的,真奇怪。

    爹抬手阻止了娘,说:“算了吧,等拿了钱给大娃扯一身新衣裳,换下来的旧衣够给三丫穿了。”

    娘听了不情愿的道:“便宜这傻丫头了。”

    蠢丫低着头不说话也没反抗,爹娘说话从不避讳她,因为都觉得她又傻又蠢,听不懂他们的话。

    三人出了村沿着路一直走,走到天光大亮,才算是到了曲塘镇,进了一个巷子里看着极为气派的院子里,院子门大开着,不像做生意的店铺,也不像私人的宅院。

    堂屋里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青色儒衫,头顶带着书生帽,吹着哨逗弄桌子上的鹦鹉。

    蠢丫抬头去看,那鸟儿颜色花花绿绿,还挺好看。

    爹弯着腰带着笑小心翼翼,“大人,我带着孩子来了。”

    “几岁?”中年男人心不在焉的问道。

    “已经四岁了。”

    男人伸出手,“过来让我看看。”那手细长干净,指甲圆圆润润,大拇指上还带着一个白玉扳指。蠢丫看着自己垂到眼前结成一缕缕的枯黄脏污,身上的破布还散发着一股霉味,有些犹豫的走过去。

    男人这才扭过头看她,狭长眼眸中带着一丝嫌弃,随意在她肩膀手臂上捏了几下,就从桌上拿起一方手帕细细擦拭手指,爹娘也没有讲话,等他慢慢擦完,才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铜钱扔到桌子上,对着蠢丫说:“根骨还行,进去吧,左拐第二个房间,不准乱跑。”

    蠢丫应了声是,就要往里走,爹娘却急了,“大人!不是……”

    “杂役不收十岁以下的,行了,走吧。”男人不耐烦的摆摆手。

    “大人,不是杂役……”娘小声的辩解,神色有些着急,她把蠢丫送到这儿来,可不是换着八百文铜钱的,若不然就是送到人牙子那,也能换得一二两银子。

    男人有些疑惑,打量了一下,“你们是这孩子的亲父母吗?”

    爹娘连连点头,“当然是!”

    “那我再给你们解释一遍,可不要被些个不安好心的给骗了。我们圣教收人分三种,第一种,做教众弟子,上山习武,听圣教号令,十年后下山可见家人,八百文;第二种,做仆从杂役,入奴籍,做得好可以到教中产业做掌柜管事,二两银子;这第三种……”他故意停顿,看到爹娘跟着紧张起来,“做试药人,教中长老钻研医术需人试炼药物作用,生死不论,七两银子。”

    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两个一大一小的银锭分别放在桌子上,和原先桌上的八百铜钱一字排开,“你们想好怎么选了吗?”

    娘从桌上一把拿起那个大一点的银锭,塞进怀里,“想好了想好了,多谢大人!就不多打扰大人了。”

    蠢丫看着爹娘两人喜笑颜开的退出院子,又眼巴巴的瞅着那中年男人,男人没好气的瞥她一眼,“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进去!”

    蠢丫哦了一声便进去了后院,左转数了第二间屋子,没关门,只有一道蓝布帘子,蠢丫掀开帘子钻进去,看到屋里左边是一个靠墙的大柜子,连一个长方形的桌子,上面有一壶水几个用过的杯子,右边一个大通铺,还有几人坐在铺上。

    她一进来,铺上几个人都一齐扭过头看她,两个女孩子手拉这手坐在靠门这侧,三个男孩子坐在靠窗那侧,泾渭分明,五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样的棉布衣服,铺上的枕头床褥都和门帘一样的蓝色,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蠢丫想了想,走到里侧靠着柜子坐在地上。

    摸着地上平整的青石板,蠢丫有些感叹,原来大户人家都是用青石板铺地的,比家里的泥地干净多了。

    不多一会儿,靠门坐着的小姑娘忍不住了,向蠢丫喊:“喂!你怎么坐地上?”

    蠢丫老实的回答道:“会弄脏。”这被褥看上去很不好洗的样子,不像自己的两片破布,随便揉揉就好了。

    小姑娘一噎,想想也是,便说道:“快要吃午饭了,午饭后才有热水洗澡,一会儿会有人给你发新衣服的。”

    “跟你们身上一样的吗?”蠢丫问。

    “对,一样的。”

    小姑娘回答完,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蠢丫感觉怪怪的,又问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另一个小姑娘已经憋半天了,连忙答道:“他们是男孩子,男女七岁不同席,怎么可以跟男孩子讲话。”

    蠢丫听不太懂,不过她知道自己还不到七岁,“那我四岁,可以跟男孩子讲话吗?”

    小姑娘还没回答,便听到嗤笑一声,靠窗那边有个稍大点的男孩子站了起来,“当然可以,你愿怎么讲就怎么讲,她自己昨天也讲了不少!”

    那男孩子一发话,另外两个稍小些的男孩子就跟着附和,说了半天蠢丫才明白怎么回事,稍大些的男孩子叫牛娃,九岁,另两个男孩一个叫小树,一个叫阿芋,都是七岁,一开始问她话的女孩叫彩儿,七岁,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小姑娘叫罗秀秀,八岁。

    牛娃和罗秀秀都是昨天来的,另三个是前天来的,已经住了两天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今天早上才有的,还要说到蠢丫靠着的这个柜子上,柜子是两开门,有三层六个格子,可以放个人的东西,底下一层和中间层到还好,顶上一层却够不着,三个孩子是前天就来的,用了底下三个格子,牛娃和罗秀秀却是昨天来的,两人中势必有一个人要用高一层的格子,昨天还好,都是空着手来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不必争柜子,今早发了两套衣服并生活用品,就引发问题了。

    两人都不想用顶层的柜子,争执了起来,牛娃争赢了,罗秀秀便气得一上午没跟他讲话。

    牛娃跳下床,打开柜子费力的把自己的东西挪到顶层,对蠢丫说:“你这么矮,看着比我们小的多,这一层柜子让给你好了,你几岁了,叫什么?”

    “她刚刚都说自己四岁了,你没听见么?”罗秀秀愤愤的道,牛娃无奈的回头看罗秀秀,“我都和你一样用顶层的柜子了,你怎么还生气?”

    “我叫蠢丫,四岁了。”蠢丫趁这个空档回答他。

    “蠢丫?你的名字可真奇怪!”罗秀秀笑道。

    蠢丫原本不觉得自己名字难听,村里的姑娘都这样,不过听了罗秀秀的名字,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名字委实是有些难听。

    “确实你的名字更好听,罗秀秀,是哪个秀?”

    “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秀!好听吧!”罗秀秀有些得意道,牛娃打断她,“好了,我们村里的孩子名字都这样,哪比得上你们城里人有文化!”

    “她爹是镇上的秀才,教她认得许多字,跟我们显摆一天了!不必理她。”牛娃对着蠢丫说。

    秀才?大哥的夫子就是秀才,她曾经偷偷跟着大哥去听课,见过很多次,老秀才搬着一张脸,天天用戒尺打大哥的手心,一年的束脩就要一两银子,真不明白为甚爹娘要花这么多钱送大哥去挨打。

    不过秀才这么赚钱,为什么秀秀还会来这里?蠢丫不解的问出声,秀秀一听脸就翁拉下来,“我爹去年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的银子也没治好,我娘改嫁了,就把我送到圣教来了。”

    几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几声怪异的,像是好几天没喝水的破锣嗓子叫着,“吃饭啦!吃饭啦!”

    “可以吃饭了!”几个孩子开心的跳下床前后跑出了房间,蠢丫最后一个出来,虽然她早上也没吃饭,但也不觉得饿,还有兴致打量周围的环境,这一排有四个房间,从左数蠢丫他们这间是第二间,第一间里也跑出来几个孩子,都跟秀秀差不多大,右边两间都没有人。

    牛娃看她停在那里不走,过来拉着她一起,“我昨天问过厨房的阿婆,等我们四间房都住满了就可以上圣教了,差不多都是半月就人满了,我们还要再住好几天呢。”

    “哦。”蠢丫哦了一声,跟着牛娃穿过回廊,到了一个大堂屋,摆着两张长方形的桌子,却只有左边桌子坐的有人,想必等另外两间屋子住人了,右边桌子才会用上吧。

    桌上摆着一大盆腌萝卜,一大盆粗粮窝窝头,每人一碗粟米粥,蠢丫拿起一个窝窝头慢慢啃着,比家里吃的好多了。

    吃完饭以后,蠢丫跟着其他孩子把碗和筷子放到盆里,就回到房间里了,“不用洗碗吗?”蠢丫问。

    “不用,后院有杂役洗的,我们做教众弟子的,只要锻炼好身体,好好习武,报效圣教。”秀秀躺在铺上,困顿的眯着眼,“我要睡一会儿,不要吵我。”

    蠢丫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不是来做教众弟子的,她跟秀秀他们不一样。

    她想起刚来时那个中年男人的话,试药人,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她现在活着能吃能睡,是生,今天早上她在家门口树下戳的那些蚂蚁,是死。

    圣教不用她习武,不用她干活,只要她一条命。

    蠢丫靠着柜子坐下来,也闭上眼,没意思。

    方才吃的有点多,蠢丫揉揉自己的小肚子,从来没有吃饱过的人突然吃饱了一次,这感觉让蠢丫有点新奇,有点怪异的难受和舒服并存,还有点昏昏欲睡,这可真是奇怪,她一向少眠,每日睡一两个时辰就睡不着了,不然今天凌晨也不会蹲家门口戳蚂蚁玩。

    人人都说小孩子觉多,自己的妹妹三丫也是,成天睡个没完,可她自己却不是这样,蠢丫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了。

    她记性好,记事早,睡眠少,不会哭,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爹娘觉得她痴傻好带,却也觉得她没福。

    她从来不会与人多说解释自己并不痴傻,她直觉当别人知道了她得神异之处,恐怕后果比现在好不了多少。

    揉了一会儿小肚子,舒服了不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门外喊道:“姑娘,热水好了,请随我来。”

    蠢丫知道这是叫自己的,走出去看到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女孩,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蓝棉布裙子,脸上带着一丝局促,有些磕巴的道:“姑娘,我是新来的仆役,我带你去洗澡换衣。”

    “为什么叫我姑娘?”

    “我不知道……我见别人都叫你们姑娘公子的,就跟着这么叫了,我叫的不对么?”小姑娘听到她的问题有些不安,仿佛害怕自己叫错了一般。

    “不是,我也是新来的,我不知道。”

    蠢丫不再说话,小姑娘松了口气。

    院子不大,两人不过走了十几步就到了后院的耳房,离晌午时吃饭的地方很近,房中一个木架子,放着擦身的细棉布和丝瓜囊,一个半臂高的大木盆,里面冒着热气。

    小姑娘蹲下来帮蠢丫把身上的破布脱掉,舀了一瓢热水,用丝瓜囊蘸着搓洗。

    蠢丫身上脏得很,上一次洗澡好像还是在村外的河里随便泡了泡,身上的脏污厚的像是多披了一层人皮,小姑娘使了好大的劲儿,丝瓜囊都给搓黑了,才勉强洗的干净了些。

    然后小姑娘又拿起的剪刀,咔嚓几下给蠢丫剪了个大光明,蠢丫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脑瓜子,还好头皮上还留了一层毛茸茸的发茬。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枯黄脏污的毛发,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洗的必要。

    小姑娘仔细检查了下,满意的笑了笑,“还好没有跳蚤什么,不用给你抹药了,以后进了圣教,天天吃饱饭,你的新头发长出来会又黑又亮的。”她又拿了些澡豆在蠢丫身上细细搓洗,直到整个身体都搓的红彤彤再也搓不下一点泥了,才让蠢丫把剩下的热水都用完,拎着瓢从头到脚冲洗了好几遍,用细棉布擦拭水迹。

    蠢丫乖乖的任由她作为,便被一块细棉布包裹抱了起来,进了隔壁的房间,把她放在炕上,炕上有一套蓝棉布的新衣服新鞋。

    “你还挺轻呢,我弟弟今年五岁,就有两个你重了。”小姑娘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笑眯眯的说着,经过了一场搓澡的交情,小姑娘也没有那么紧张了,看蠢丫这么小,自己一个人来圣教都不怕,自己都这么大了,还怕什么呢,左不过是干活罢了。“库里没有你这么小身量的衣服,厨房的阿婆现给你改了一身,不过鞋子没有鞋底子,只能先凑合勉强穿这不合脚的了,有些大,你走路时注意些别跑掉了。”

    “没关系,我以前都不穿鞋子的。”蠢丫干巴巴的答,她摸了摸脚上不合脚的小布鞋,动了动脚指头,原来穿鞋这这样的感觉。

    她以前连衣服都是一块破布,哪里会有鞋子穿,村子里都是些石子土路,她的脚上早就磨出了一层厚茧。

    小姑娘无奈的笑了笑,“那你以后可就要习惯穿鞋子了。阿婆裁下来的布我觉得可惜,就给你缝了一顶小帽子,针脚不好你别嫌弃。”说着拿出一顶蓝布小帽来戴在蠢丫的头上,刚刚好。

    “走吧,我送你回去就该去厨房帮阿婆准备晚饭了。”

    蠢丫跟着她往回走,路上看到提着鸟笼的书生衫男子,正逗弄着那架子上的鹦鹉说话,鹦鹉呱呱的跟着学舌。

    “该吃晚饭啦!该吃晚饭啦!”

    原来中午时听到的破锣嗓子是这个鹦鹉。

    小姑娘口中喊了一声先生,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见礼。

    男子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挥挥手让她们离去,小姑娘带着蠢丫继续走,主动给她介绍:“他是这里最大的管事,我们都叫他先生,那是他养的鹦鹉,红嘴绿鹦哥,据说好像是什么名贵品种,值五百两银子呢!先生可喜欢它了,去哪儿都要带着。”

    五百两,能买好几十个蠢丫了。

    “那鹦哥每天吃的瓜子都是有人给嗑好的,富贵人家的鸟儿过得比贫苦人家的人过得还要好。”小姑娘不无羡慕的说,“投生投的好怎么都占便宜,同是长翅膀的,那鸡鸭鹅就没这个命。”

    “若有来生,我真想投生成那富贵鸟儿,成天只吃喝逗乐不干活,你呢?”小姑娘有些遗憾的回头再去看那鹦哥一眼。、

    蠢丫想了想,“若有来生,我想投生成先生那样的人,找到你这只富贵鸟儿养起来。”

    这话仔细听有种冒犯人的感觉,不过蠢丫一个小小的才四岁的小人儿,小姑娘也没想到那里去,只觉得这童言童语幼稚有趣,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小嘴儿真会哄人开心。”

    “好了快回去吧,,说不得到了圣教,还能有缘分到我负责你衣食住行呢。”

    蠢丫乖乖应是,回了房间呆了一会儿就跟同屋的孩子一起去吃晚饭。

    晚上蠢丫躺在炕上,左右两边是同屋孩子酣睡的呼吸声,蠢丫却怎么也睡不着,忍不住圾着鞋到门外透透气,不过她还记着不能乱走的规矩,只在门前的院里看着天上半圆的月亮。

    马上就要八月十五了,也快要到蠢丫的生辰了。

    蠢丫生在新历四年秋,八月十六,虽然她生下来这几年没有人给她过过生辰,但是她生而知之,自己的生辰还是记得的,她记得自己出生那天是十五的夜里,十六的清晨,娘生了她之后骂她死丫头片子,中秋都不让人好过。

    掰着手指数了数,新历四年秋蠢丫出生,新历六年春大哥大娃闹着要上私塾,大姐大丫嫁给了村里的跛子李土,新历六年冬她小外甥石头出生,新历七年夏三丫出生,新历八年秋,蠢丫被爹娘卖掉做试药人。

    其实仔细算来,蠢丫等八月十六才算是满四岁。

    刚过立秋没多久,蠢丫不由得有些庆幸,前几年她还小不用干太多活,冬天没衣服穿都是待在家里才没被冻死,今年若是没有被卖,以她爹娘觉得她痴傻后对她越来越差的待遇,恐怕今年就要冻死在进山捡柴的路上。

    夜色如水,月光给整个院子撒上了一层银辉,蠢丫伸出手沐浴在月光下,洗干净后的蠢丫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样貌,肤色苍白,小脸尖尖,眼睛还算黑亮,可惜是单眼皮,嘴唇又小又薄,唇色又淡,微微一抿几乎就看不见了,眉毛稀疏,并不算好看,毕竟爹娘的底子在那。

    手上脚上都有经常干活磨出的茧子,虽然年纪还小茧子不算很厚,可上面一些被石子树枝划伤的细小疤痕却很难祛除了。

    她没办法把自己和那些人口中称呼的公子姑娘联系在一起,她没见过其他做试药人的人都住在哪里,她现在所受到的优厚待遇,有饭吃有衣穿,都是因为她年纪小,那个拎着鸟笼的先生随口一句怜悯之言罢了。

    又过了几天,终于几个房间都住满了,院子里来了几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每个人身上的黑斗篷都绣着颜色花纹不一样的线,他们叫所有人集合到庭院中间去。

    其中一人手中拿着册子和笔,一边念一边记录着什么,每个孩子被他记录在册之后,就排成三个队伍站在黑斗篷的身后。

    仔细观察会发现,第一个队伍都是七八岁的孩子,脸色稚嫩神色天真,第二个队伍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第三个队伍只有三个人,都是成年人,一个失去了半条手臂的中年汉子,一个双眼无神仿佛痴傻的女人,一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

    后面两个队伍的人,蠢丫这些天都没有见过,她冥冥之中好像知道,这三个队伍分别都是什么人了。

    拿着册子的黑斗篷走到蠢丫面前,蠢丫抬头瞅他,才看清这是一个长得极为好看的青年,眼睛黑亮,气质温润,唇角带笑,袖口和身上的黑斗篷都绣着红色的火焰纹。

    “蠢丫?四岁?”他开口说话声音像上个月大娃不小心打碎的那个瓷碗,质地清脆。

    “是。”

    黑斗篷青年点点头,挥手让蠢丫到队伍中去,走向下一个孩子。

    蠢丫自觉的排在第三个队伍的最后面,队伍前面的黑斗篷少年好心提醒她,“小丫头,你站错了吧。”

    那少年身上的黑色斗篷是青色的水波纹,蠢丫回答他,“没错,我是来做试药人的。”

    少年眉头一皱,扭头喊道:“程先生,这么小的孩子也要送去试药吗?”

    “父母不慈,留在世上也是受罪,不如早早归去。”提着鸟笼的男子坐在廊下的栏杆上,语气凉薄。

    原来他叫程先生。

    “无事,今次我会同你们一道回圣教,这些人由我带去后山。”

    少年一听不用去后山,不由得高兴,“多谢程先生!”

    所有人清点完毕,一行近百人跟着出了镇,圣教就在曲塘镇外的曲塘山上,不远,一两个时辰就能到。

    蠢丫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一双脚早就酸痛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不过还好,她惯来是个能忍痛的,凡事也不爱说总憋在心里自己琢磨,反正自己是个试药的,听程先生的话说,应该是活不了多久,这痛,应该也受不了太久。

    蠢丫能忍,旁的孩子却有忍不了的,送来做弟子的多是七八岁的孩子,虽然家里都不富裕,若是富裕也不至于把孩子送到圣教,十年见不到面,可也有宠爱孩子的,若是不宠爱,随便卖到哪里去不能得个几两银子?何必八百铜钱送来做弟子,还不是指望孩子能学了本事,且十年后还能再见的。

    于是便有几个孩子哭闹着不走了,为首的那个火焰纹黑斗篷青年便笑着说,既然走不动,那就把手脚绑起来,拖着走便是。

    他连说这种话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温和的笑容,所有孩子听到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瞬间颠覆了初见面时对他的好印象,都害怕的不敢再说话。

    蠢丫冷眼看着,小短腿快步走着,免得被队伍落下,可她这一队伍统共五人,程先生,三个同是试药人的成年人,就连那行将就木的老人也仗着个子高腿长走的比她快,蠢丫一脑门的汗,感觉又渴又饿,早上吃的那点子东西早就消化完了,她紧抿着唇,脑袋低垂只看脚下的路。

    “怎么回事?”程先生回头看到蠢丫光着的一只脚,蠢丫把脚往后缩了缩,走的太认真太急,感觉不到痛,丢了一只鞋都不知道。“鞋子不合脚么?”

    程先生走过来一把撸下蠢丫的帽子,缝的不算结实的小布帽就被撕成布条,程先生有些嫌弃的缠在她的脚上。

    “走吧,好好跟着我。”他淡淡的说,脚步却比之前慢了很多。

    上山后其他两队人都跟他们分开了,蠢丫跟着程先生一路往后走,遇见的人都恭敬的对程先生行礼称一句先生,看来他在圣教的地位真的很高。

    行至一处荒无人迹的空地,出来了几个穿着火焰纹黑斗篷的人,仔细检查了蠢丫四人,才带他们去到一块石壁前。

    一个黑斗篷上前摸索了一下,转动一块石头,打开了机关,石壁缓缓向旁边倾倒,露出了一道缝隙,走进去看到这窄小的石道只能允许两人并排挤着走过。

    走到尽头看到一个白胡子没头发的老头,穿着脏兮兮的白袍子,几个黑斗篷对他行礼,“二长老。”程先生只站着不动。

    那老头走过来摸了摸几人,指着蠢丫说:“这个不行,扛不住几次,用不上。”

    “那你让她在这儿看几年炉子,养两年就用上了。”程先生说。

    “我这儿没地养孩子,带走带走!浪费我的时间。”老头不耐烦的挥手,程先生摸了摸鼻子,招呼了一声蠢丫,两人原路返回。

    蠢丫提了一路的心也放下了,她其实不怕痛,也不怕死,可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害怕面对未知。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想,她一定要掌控这种未知。

    程先生提着鸟笼哼着曲儿,脚步轻快,把她送到新来仆役的队伍里,临走时蠢丫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二长老不会收下她。

    “唔,算是吧,我也不确定。”程先生随口答道,“既如此就好好待着吧。”

    蠢丫点了点头,目送程先生离去。

    仆役所的管事给她分配了新的衣物和住所,四人一间,两人一床,还有自己的盆和柜子。

    好巧新的室友里有一个她认识的,就是那个给她洗澡的小姑娘,小姑娘看见她很惊讶,,忙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可是犯错了?”

    蠢丫不想给她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委,只说:“是程先生送我来的。”

    “这样啊,程先生好像很喜欢你呢。”

    “不是的,他只是觉得我年纪小很可怜。”

    小姑娘心里不信,说是圣教,可江湖上更多的还是称呼他们为魔教,魔教中人个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哪里会发这种虚伪的善心。“可怜可爱,可怜你不就是喜欢你么?不然他怎么不可怜别人呢?”

    蠢丫没接话,小姑娘也不以为意,仍是满眼笑意,“好啦,不说这个了,你与我弟弟差不多大,我见了就觉得亲切,不如以后我们就当姐妹相处,我叫小满,你叫我小满姐姐就好,你呢?”

    “我叫蠢丫。”

    蠢丫?真是土里土气的名字。

    因为蠢丫是程先生送过来的,且又年纪实在过于幼小,仆役所的管事不知该给她分配什么,索性就只让她跑跑腿,给各处院子送送蜡油纸笔之类的小事。

    蠢丫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就没有再忘的,略微做了几天,就把整个前山的院子都摸熟了,且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差错,管事就不再看着她,随她去了。

    这天管事叫她去剥瓜子,“过两天程先生要出远门,你去给程先生养的宝贝准备好十天的瓜子。”

    蠢丫乖乖领了瓜子回去院子剥,原来小满姐姐说鹦哥吃的瓜子都是别人给嗑好的,是真的啊。想不到她现在也有幸成为那个给鸟儿剥瓜子的人。

    小满从厨房回来看到蠢丫面前那一筐瓜子,不禁问道,“你这是给先生的鹦哥剥瓜子呢?我来帮你吧。”

    小满没吭声,点了点头,挪动屁股给小满让了一半的小板凳,小满没坐,蹲下来捡起瓜子随手剥开放进一边的青白瓷罐子里,随意开口问道:“怎么这么多呢?要给剥几天吃的啊?”

    “十天的,我也不知道要吃多少,给我一筐我就剥一筐吧。”

    小满噗嗤一声笑出来,“一筐你可知得剥多久?累死你这个小丫头,鹦哥那瓜子只是当零嘴儿吃的,用不了这么多,你把这罐子装满一小半儿就行了,可说让你什么时候交过去?”

    “管事说明天晚上让我交过去。”蠢丫用手比了下那罐子,不算大,塞下她两个小拳头还有些富余,想必明天就能装满。

    “这样啊。”小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突然一拍脑门,“你该不会剥到现在还没吃饭吧?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给你带过来!”说罢风风火火的跑了,蠢丫连一句阻拦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其实她已经在管事那里吃过饭了,而且这瓜子除了明天上交过去的,剩下的她都可以吃,并不会饿。

    蠢丫按了按胸口,有种奇怪的感觉,胀胀的颇有些沉闷。

    看着小满远去的背影,蠢丫咽下了嘴里未说出口的话。

    小满姐姐可真好,还会担心她没吃饭,想起爹娘卖掉她的那一天,连早饭都替她省了。小满姐姐平时在家也是这样照顾弟弟的吗?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蠢丫生平第一次开始羡慕别人,她自己的姐姐在自己两岁时就嫁了出去,自己的大哥成天只会撒泼打诨。

    第二天傍晚,蠢丫带着剥好的满满一罐子瓜子仁儿去交给管事,管事没接,让她直接去送到先生院子里去,反正她做惯了跑腿的活儿,认得路。

    先生的院子很简单,三间小屋,门口种着几颗青玉色的竹子。蠢丫端着罐子走进去,以往都是放在桌上直接退下去的,先生并不跟她讲话,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先生心情好,先生接过装着瓜子仁儿的青白瓷罐子,随手打开用小银勺舀了一勺喂给鹦哥,漫不经心的开口问,“我记得这几天都是你给我送饭来,你叫什么名字?”

    蠢丫一愣,原来先生不记得她了,她心里并不难过,只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叫蠢丫,先生。”

    “啧,真难听。”轻薄的红唇吐出刻薄的话语,仿佛心血来潮,“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这时吃完了银勺中瓜子的鹦哥不知是不是吃饱了也大发慈悲的来凑个热闹,用那刺耳的破锣嗓子叫着:“名字!名字!我叫英武!”

    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好乖乖,我的好英武!”一脸仿佛第一次听到儿子叫爹的欣慰表情。

    “我这鹦哥新学了一句话,正好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人,也算有缘,以后你就叫阿武吧。”

    蠢丫学着其他仆役被改名字时感激激动的样子,跪地拜谢道:“多谢先生赐名!”

    可是先生并没有看蠢丫,只逗弄着鹦鹉,蠢丫便退了下去。

    蠢丫回去先去告诉了管事,“先生给我改了个名字,叫我阿武。”管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又跟她说,既然改了名字就好好跟着先生,以后别处的活计不用去了。

    蠢丫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些被改名的仆役那么激动,被谁改了名字就算是谁的人了,仿佛升了一个档次一般。

    能做先生的仆役肯定是很多人求之不来的好事吧,可是蠢丫却不太高兴。

    她一点也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是因为一只鹦鹉来的,一点也不。

    “恭喜你呀蠢丫,阿不对,阿武~”小满高兴极了,仿佛被先生选中的的人是她一样。“我们阿武以后出息了,可不能忘了小满姐姐呀!”

    “明天先生就走了,等他回来,说不定又忘了我了。”蠢丫觉得这很有可能,先生已经忘记过她一次了,她在先生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人,今天的一时心血来潮,明天就可能又抛之脑后。

    “别怕,不会忘的,就算忘了,不是还有小满姐姐呢,姐姐帮你!”

    蠢丫谢过小满的好意,大家不过都是最普通的仆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不过这些天蠢丫人小很多事做不了,都是小满好心替她来做,她钻进小满铺好的被褥里准备睡觉,认真的对小满说,“等我长大了,做了管事就带姐姐下山住,让别人来干活伺候姐姐。”

    她记得程先生说,做仆役做到最厉害的,就是当管事,她不怕苦不怕累,若是能当上管事,小满姐姐对她这么好,她就努努力,以后让小满姐姐享福。

    “唉哟,你这小嘴儿,真会哄人开心,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小满咯咯直笑,只当玩笑话没放在心上,虽觉得心里有些甜滋滋的,可等蠢丫长大了,自己还说不定在哪呢,哪能指望得上一个小孩子?

    “乖,快睡吧,明天先生不在你不用早起,我还要起来去干活呢!”小满替蠢丫掖了掖被角,温柔的轻拍两下,蠢丫闭上眼睛,虽然睡不着,也知道不能打扰了同屋的旁人。

    第二天蠢丫没有如小满所说睡了个懒觉,天不亮就起来了,同屋之人皆未醒或是去打水洗漱,她不愿意在屋里呆着,洗漱过后便悄悄溜到了先生的院子门口。

    天色蒙蒙亮,四周弥漫着丝丝的白雾,无风,门前的几颗竹子上的竹叶动也不动,一身的青玉色浑然天成,一看便知养的极好,蠢丫用指腹摸了摸,手感上佳,还有股潮湿的清香。

    屋内烛火未亮,先生还没起,蠢丫就这样站着,没有坐在地上,她怕弄脏衣裳,站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若是还在村里,发呆了这么久,娘肯定要指着她的眉头喝骂她又犯了痴病了。

    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她来圣教快要半个月了,日常总见旁人想爹娘,夜里埋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想家,便有人争相安慰,鼓励打气,她却从未想过,这还是第一次。

    即便想到了爹娘,想的却没有半点的好,心中也未有一丝一毫的想念不舍之情,更未有鼻酸流泪之意,她觉得这样不好,旁人都想,我却不想,那我岂不是又成了异类?

    从小在村子里生活的经验让她知道不能让自己成为异类,她小时候不懂这些,不会收敛,不会哭闹,说话走路也早,幸好后来察觉过来,及时转弯,变得木讷少言,才让众人都以为她是痴傻,若是她早让爹娘知道她生而知之,连出生当日的事都记得,一定会被当成妖怪烧死。

    自己应该在旁人面前想一回家,蠢丫想。

    好像这得流泪?她看旁人想家都是要流泪的,可她只在刚出生时哭过几回,早不知该怎么哭了,蠢丫努力瞪大眼睛,找到那种感觉,瞪的眼睛都酸了,才觉得眼眶有一丝湿润。

    “你在这里做什么?”

    蠢丫回头,有些惊讶,先生站在门前,一身青色书生衫,长发如瀑披在脑后没有束起,挑眉看着她。

    蠢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想先生了。”

    “想我?”先生疑惑。

    话已说出口,再改已是不能了,蠢丫只好将错就错,“先生救过我一命,先生与我而言恩同再造,明天先生就要下山了,我想先生了,就来看看先生。”

    已过立秋,凌晨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蠢丫穿着单薄的衣衫露出苍白的脸色,又瞪了半天的眼睛,眼眶早就红红的,看着有些可怜兮兮的,先生狐疑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只好相信了她说辞,心中也找好了解释,不过是个孩子,骤然离家孤身一人,看自己生的亲切,寄情在自己身上也是正常。

    “莫要哭了,且先进来吧。”

    先生伸手揉了揉蠢丫的小光头,已经长出些发茬的头皮毛茸茸的,很软,并不扎手,忍不住又揉了一下才收回手,轻咳了一声。“我不记得曾救过你,想来那于我只是随手一件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于先生是小事,于我却是大事,阿武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先生,报先生之恩。”蠢丫怕他又忘了自己,小小的提醒了一下。

    先生失笑,自顾坐下将一头青丝盘起,“阿武会梳头吗?”

    “我可以学。”

    “那就先过来帮我把发簪插上吧。”先生看了看桌上的青玉簪,蠢丫会意,连忙双手拿起,端端正正的插在先生盘好的发髻上。

    “吃饭啦吃饭啦!”一声熟悉的破锣嗓子,蠢丫抬头望去,那鸟儿就挂在窗户边。

    先生将笼子取下来放在桌上,略带宠溺的笑骂道:“你这小东西,一起来就知道吃!”转头又指使蠢丫,“阿武,去把柜子里右边第二个罐子拿来。”

    蠢丫拿了罐子打开递给先生喂鹦鹉,多问了一句:“先生现在要用饭吗?我去厨房取来。”

    “不必,我马上就下山了,天还未亮,用不着这么早让他们兴师动众。”

    “先生要去哪里啊?”蠢丫仰头看着先生收拾包袱,大半都是鹦哥要用的,先生本人的很少。

    先生沉吟半晌,“玉剑山庄你可知?八月初二是玉剑山庄三公子生辰,我去赴宴。”

    “远吗?”

    “不远。”先生轻笑,又揉了揉蠢丫的小脑袋瓜,拎起鸟笼推门出去。

    蠢丫跟着到院门外,才嗫喏道:“那,先生慢走。”

    “嗯,你且回去吧。”

    到了晚上,各处的仆役陆陆续续全都回到了仆役所,一个侍女打着哈欠经过蠢丫旁边,没有看蠢丫一眼,蠢丫思考着,她几乎没有与其他的仆役说过话,连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相熟的只有小满姐姐了。

    “小满姐姐,你知道玉剑山庄吗?”蠢丫歪着头问道,竟显得有几分可爱。

    小满正在整理两人的床铺,闻言笑道,“知道呀,玉剑山庄在庐邑,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名下弟子个个武功高强,为人侠义,在江湖上极为有名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小满姐姐。”蠢丫低头瞪大眼睛,再抬头时,便已经眼眶红红了,“我有些想爹娘了。”

    小满见状有些鼻酸,轻轻将蠢丫搂进怀里,“乖孩子,难受就在姐姐怀里哭一会儿,姐姐也想家人了,想我的弟弟,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蠢丫被小满圈在怀里,鼻尖嗅到的全是少女的馨香,忍不住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久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才终于流了出来,她埋首在小满的臂弯里,从没有跟人如此亲近过,颇有些不自在。

    小满见到蠢丫抖动的肩膀,默默拍着她得背。

    “小满姐姐,你弟弟在哪呢,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蠢丫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家当初遭了难,爹娘哥哥都去了,剩我一个人带着弟弟,我一个半大女孩子,总不能让他跟着我吃苦,便投奔了父亲生前熟识的叔伯家,弟弟还小,我把他托付给叔伯照顾,可我已经这么大了,总不好待在叔伯家白吃白喝,就自卖自身来了圣教。”小满一边回忆着,苦笑了下,“叔伯和婶娘都是厚道人家,弟弟跟着他们总比跟着我好。”

    蠢丫伸出小手抹掉小满脸上的泪痕,“姐姐莫哭,姐姐的弟弟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她有些自责,因为自己不想做异类,反而勾起了小满姐姐的伤心事。

    小满擦干净眼泪,强笑道,“好,姐姐不哭,阿武也不许哭了,我们睡觉。”

    蠢丫连忙点点头,钻进了被窝里,合上眼睛。

    也不知现在先生睡了没有。

    程先生此时境况却不太好。

    曲塘镇隶属东阳,东阳到庐邑有两条路可走,陆路近,却多山路,不好走,水路远些,可顺流直下,且夜间也可行船,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只需三天便能到庐邑,倒比陆路要快上许多。

    圣教在江湖上多有恶名,可毕竟势大,且蜗居曲塘,并没有占着教众众多多圈地盘,没有碍着其他势力的利益,也就一直与中原武林各派相安无事,此行不过是去赴宴贺喜,不算什么大事,程先生估摸着遇不上什么凶险,便轻车简行,只带了三两个弟子充场面,走了水路。

    只是却没想到,头一天夜里,就栽了跟头。

    他清晨天不亮就上了船,途中没有停靠,一路行至兴隆,准备靠岸补给休息一番,没想到就遇到了伏击,几十个蒙面黑衣人突然窜出,使着看不出来路的剑法,趁着夜色突袭,不仅杀了船上多人,还放火烧船让贺礼葬于河底。

    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知道他决定走水路的人不多,知道他今日凌晨就走的人更不多,知道这两件事还能提前安排人伏击的,定是教中内鬼!

    深夜的码头空旷寂寥,只有岸边熊熊燃烧的大船发出低沉的呻口今,缓慢而决绝的没入河中。黑夜中,蒙面的黑衣人与穿着黑斗篷的圣教弟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为数不多的教众弟子被打的节节败退,笼中的红嘴绿鹦哥显得焦躁不安,扑腾着翅膀来回蹦跶,嘎嘎乱叫。

    程先生轻拍了拍笼壁,以示安抚,然后把鸟笼递给身旁低着头惊恐不安的随从。“把它给我照顾好!”

    话音未落,程先生已经飞身到人群中,一掌击飞一个黑衣人,那人落地滚了三四圈,才痛苦的吐出一口黑血,歪在地上了无生息了。

    眨眼间,已经露出颓势的圣教弟子因为程先生的加入,便把黑衣人解决了大半,程先生嫌恶的弹了弹衣袖,回头便看到一个黑衣人冲着拿鸟笼的随从砍去。

    “竖子尔敢!”程先生怒喝一声,提气揉身而上,踹在黑衣人背上,黑衣人收势不及,扑倒在前,带着随从一起滚落水里,鸟笼脱手飞到半空,鹦哥吓得胡乱扑腾,发出刺耳的叫声,碧玉般的羽毛反射着火光在空中飞了一片,一只素白的手伸出,稳稳接住了鸟笼。

    程先生后怕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把鸟笼抱在怀里,笑道:“还好还好,莫怕莫怕!”正庆幸时,便有两个黑衣人左右夹击,剑尖闪着寒芒,直指他而来,旋身向上跃起,躲开了剑锋,脚尖轻点退出了包围圈,程先生两手抱着鸟笼受到牵制,只好全力运转身法,左躲右闪,战局再次受到了压制。

    一时不察,笼子被剑划出了缺口,闪躲之中鹦哥从缺口掉了出来,尖叫着扑腾翅膀想飞起来,可惜在笼中呆久了的鸟儿即便是还会飞也是飞不高的,程先生见状直接将鸟笼当做武器掷出去击飞敌人,飞身跃起想要抓住鹦哥,斜下里突然刺出一剑攻向他腰间,只好闪身避开,没想到那人只是虚晃一招,半空变招刺向了鹦哥!

    刺耳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贼子鼠辈!无耻之徒!”程先生气极,双脚连蹬直接震断了那黑衣人的心脉,接住那被砍成两半的可怜鸟儿。

    “属下来迟!还请先生责罚!”兴隆分教的人这才姗姗来迟,剩下的黑衣人见有人支援,飞速撤退。

    看着手中羽毛上沾染着血迹的鸟儿尸体,程先生怒火中烧,眼睛通红,也不再嫌弃血液脏污,一手抓过一个妄图逃跑的黑衣人扭断了脖子。“追!把这些贼子宵小全部杀了!所有相关人等一个不留!”

    “是!”

    这夜,兴隆城灯火通明,所有人一夜未眠。

    “先生,弟子禀报,昨夜伏击您的一干贼人,跑掉的有二十七人,窝藏包庇者三十一人,隐而不报者一十六人,共计七十四人,业已全部伏诛。”

    分教的主事恭敬的垂首立在程先生面前,心中忐忑不安,程先生在圣教中地位斐然,如今却在他的地界遇袭,还损失了程先生的爱鸟鹦哥,不由暗中叫苦不送,真是倒霉透顶!若是让他知道谁是幕后黑手,等过了这一关,定要他见识下马王爷有三只眼!

    “赵主事,不知年岁几何?”沐浴过后的程先生早已换掉了那身沾染血迹的书生衫,换上了赵主事献上的一身锦绣华服,端坐庭前,满头青丝用金簪束起,越发显得贵气逼人,眉头微皱,薄唇紧抿,亮如星子的眼眸里神色晦暗不明,纤长的手指从广袖中伸出,轻轻点在桌子上。

    赵主事心头疑惑,不知此问何解,便老实回答了,“属下今年三十有七了。”

    轻笑一声,程先生勾起唇角,装模作样道:“哦?三十有七?不是七十有三么?我还以为赵主事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目也不灵便了,我到兴隆遇袭之事,竟然两刻钟才传到赵主事的耳朵里。”

    扑通一声赵主事双腿一软,慌忙双手伏地跪拜道,“属下、属下也是被那些小人使计耽搁!这才拖延了脚步,请先生明察!”

    程先生站起身来,双手负立在背后,慢慢踱步到赵主事跟前。

    “使计耽搁?不知使的是何计?做下的何事?竟让赵主事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哎,看来赵主事是真的老糊涂了,不如由我替赵主事向教主禀报,让赵主事回去颐养天年吧。”

    赵主事吓得额头沁出冷汗,几欲晕厥,用这种理由遣返回教中,落到教主手里还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不……属下、属下……”

    叹了口气,等赵主事提心吊胆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惜我如今身有要事,不能即刻返回教中替你通报此事,还请赵主事宽限几日了。”

    宽限几日,宽限几日好,这就是又有转圜的余地了,赵主事松了一口气,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不敢不敢,属下一点小事,不敢耽误先生要事,损坏的船只和贺礼属下已经命人去准备了,不出今日就能俱全,请先生稍等。”

    “既如此那多谢赵主事了,至于那幕后主使之人,便静候赵主事佳音了。”

    尽管鹦哥死了,程先生心中又气又怒,伤心至极,可他并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左右的人,事已至此,要在兴隆耽搁一天一夜,再赶去庐邑时间便有些紧迫了,还是不要在赵主事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初秋的暖阳挥洒下来,落在一片雍翠的山野林间,林中一条泛着银光的白玉丝带蜿蜒着流进山下的巢湖之中,半山腰一座辉煌大气的庭院楼阁,正敞开着门迎接客人的到来。

    庐邑,玉剑山庄。

    前厅杯筹交错,喧闹不绝,后院一间闺阁女子的厢房中,一位打扮的雍容的贵妇人正倚在贵妃榻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摇床里爬来爬去的婴孩,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夫人您瞧,三公子这眉眼生的多像您呀,生的这么好看,将来等三公子长大了,不知要让江湖上各门各派多少侠女抢破头去呢!”一旁的侍女轻柔的替贵妇人揉着小腿,玩笑道。

    “我只盼着他能平安健康的长大,不要像阿明那样天天给我惹祸就好了。”应夫人无奈的笑道,人人家中都是长子稳重,应家确是不同,阿明虽为长子,却从小调皮捣蛋,鬼点子极多,越大越是管不住,只他一人还好,偏偏他还总是带着体弱多病的二公子,每每惹祸后,大公子老实干脆跪下认错,二公子就委委屈屈可怜兮兮的说都怪自己身体不好,搞得应夫人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只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让两个孩子逃过一劫。

    叹了口气,应夫人用丝帕轻柔的擦拭婴孩额头上玩耍出的汗,只希望老三阿迎,跟他的两个哥哥不同,能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吧。

    正说着,便听到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喊:“阿娘!阿娘!”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小炮仗一样冲进来,一头撞进应夫人的怀里,向她撒娇,“我好想阿娘呀!”

    应夫人点了点他的鼻头,“这才几个时辰不见,就想阿娘了?阿明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给弟弟们做榜样,羞不羞啊?”

    “不羞不羞,无论阿明多大,阿明都是阿娘的小宝宝,要阿娘疼!”玉雪一般的孩童有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此刻正用那双大眼睛期待的望着母亲,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气。

    “好好好,阿娘疼!”应夫人不由失笑。

    “阿娘。”一个稍矮些的男童走进来,看着约有六七岁大,仔细瞧着,眉眼与稍大些的孩子有几分相像,只是五官更为秀气一些,他略带委屈的对母亲告状,“大哥又不等我。”

    “阿敬,”应夫人拉过男童揽进怀里,两只手左右各搂着一个,“你们两个都是娘的好孩子,都是娘的心肝宝贝。”

    “还有阿迎!也是我们的心肝宝贝!”阿明脆生生的道。

    应夫人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那你们两个就好好习武,不要偷懒,做好功课,才能保护弟弟,带弟弟出去玩。”

    两个孩子都重重的点头,满口答应着。

    “好了,再过片刻就到抓周礼的时辰了,娘去换身衣服,到前厅看看都准备好了没有,你们两个先陪着弟弟玩,不要乱跑。”转头又吩咐侍女,“照顾好三位公子。”

    侍女低头行礼,口中应诺。

    待到应夫人走后,阿明拿起拨浪鼓逗着摇床里的弟弟,不想弟弟只顾着吐泡泡,并不理他,没过一会儿,就觉得无聊起来,侍女见状,体贴的上前询问道;“两位公子玩耍了大半日想必饿了吧,我去厨房为两位公子取些酥酪来用些吧?”

    阿敬趴在桌上双手支撑着下巴,无不可的点点头,让侍女去取酥酪了,侍女走后,屋内只剩下兄弟三人,阿敬有气无力的问阿明,“大哥,听说这次赴宴的几位掌门,身旁都带着与我们年纪相近的弟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找他们玩啊?”

    阿明故作小大人似的皱眉思考了下,“至少要等到抓周礼之后吧,不然到时要是爹找我们找不到怎么办?又要罚我们了!”

    “哦,那好吧。”阿敬失望的点了点头,“据说那个从小飞扬跋扈的太阿门傅爻也在,我们今晚去捉弄捉弄他如何?”

    两人对视,皆咧嘴嘿嘿坏笑,窃窃私语起来。

    “两位公子,”一个侍女恭敬进来向两人行礼,却不是之前去拿酥酪的侍女,有些面生,“夫人吩咐我说时辰快要到了,让我将三公子抱到前厅去。”

    “阿娘没有说让我们两个去吗?”阿敬有些疑惑的问。

    “夫人吩咐说前厅人多杂乱,两位公子可以等开宴再去。”那侍女一板一眼的答。

    阿明看了看摇床中白嫩可爱的三弟,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出来,惹得弟弟咯咯直笑,“那你去吧。”

    侍女应诺,小心翼翼的双手从摇床中把婴孩抱出,正要退去,阿明突然大叫一声,“等等!”他快步走上前抓住她的手。“你不是我阿娘的侍女!阿娘的侍女都不会武功没有这么粗糙的手!你是谁!快把我弟弟还给我!”

    阿敬见状也慌忙走上前抓住那个侍女,侍女平庸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凶狠,一脚踹开阿敬旋身一转,想要将阿明甩开,没想到阿明年纪虽小力气却挺大,死死抓住没有松开,便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猛地划去。

    “啊——!!!”只听到一声惨叫,惊飞了屋檐上的鸟雀。

    前厅之中,众人谈笑风生,玉剑山庄庄主应天鹏看了看天色,人也到的差不多了,便站到高堂之上,运起内力到声音上。

    “欢迎诸位亲朋好友位临寒舍,真是令舍下蓬荜生辉,今日正值爱子应重迎周岁之礼,应某在此感谢各位赏光,来!应某敬大家一杯!”应天鹏满脸喜气,笑意盈盈,举着酒杯一口饮尽,“请!”

    众人纷纷叫好,也举起酒杯向他示意,应天鹏满意的看着堂中的气氛,正准备再说几句,突然有一人仿佛墨入山水,跨过了门槛。

    此人剑眉星目,高冠华服,与满堂江湖之气格格不入,仿佛误入此地的富家贵公子,却又自带气场,奇异的叫人不敢小觑,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拱手向高堂之上的应天鹏行了江湖礼。

    “恭贺府上三公子周岁之喜,程某来晚了,还请应庄主恕罪。”

    应天鹏并不曾见过此人,不过却直觉此人来头甚大,谨慎开口。“敢问来者何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派傲气自成风骨,语气平淡。

    “阴月教——”

    “程砚秋。”

    闻言顿时厅堂内窃窃私语起来。

    “程砚秋?是不是就是那个十年前破了原老前辈珍珑棋阵的玲珑书生?”

    “看着不像啊,听说他每次出现时都是一把折扇穿着书生衫,傲气狂妄目中无人,如今看来传闻不可信啊!”

    “老兄,这你消息就不灵通了,人家自从亲妹子嫁入魔教后就低调做人,已经消声灭迹四五年了,现在出现想来是魔教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吧?”

    东阳与庐邑相近,阴月教近年来一直低调发展,两方多年以来相安无事,有时甚至还会互相行个方便,应天鹏在江湖上素来与人为善,名声极好,阴月教会派人前来送贺礼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来的是程砚秋,就要好好考量一下了,程砚秋在阴月教地位斐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妹妹是教主夫人,因身份原因天然受到教主的信任,还因为程砚秋武功高强,性格狂妄,多年以前在江湖上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虽有四五年不曾出现在江湖之上,可如今看来,在阴月教韬光养晦的这段时间,武功是只进不退,性格也圆滑了很多,为人更加深藏不露,让人琢磨不透。

    也不知阴月教派程砚秋来,是太看得起他应天鹏,还是……?也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听着耳边低声杂乱的交谈声,应天鹏楞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拱手回礼笑道,“原来是程先生,程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不敢当,程某奉教主之命代他前来贺喜,客随主便便是。”程砚秋极为自然的大步踏进,不疾不徐的走到主位的左下首坐下。

    自古以来,以左为尊,原本应该坐在左下首的太阿门门主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难看,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他脸上又挂上笑容走到右下首也入了座,其他宗门看到连太阿门门主都对此忍气吞声,也不敢多说什么,俱都重新轮次落座。

    应天鹏端起酒壶,在程砚秋面前的杯子上倒了满满一杯,“程先生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实在是辛苦了,我敬先生一杯!也算是为先生接风洗尘了!”

    程砚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倾杯微笑示意,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口中称敬先生,仰头干了。

    “庄主!”一个穿着玉剑山庄弟子服的侍从突然急匆匆跑过来,应天鹏见状面色一变,招手让他上前回话,那弟子上去对他耳语一番,应天鹏脸色瞬间遮掩不住的难看起来。

    “应庄主,不知出什么事了?”一个坐在下属的宗派掌门关切问道。

    应天鹏起身向众人躬身致歉,“在座诸位,庄中混入了恶徒,为安全起见,传我指令,从现在起封锁山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还请诸位见谅。”草草解释过后,应天鹏拂袖离开了宴厅,脸色难看的仿佛滴出墨来。

    “这是怎么了?应庄主在江湖上素来与人为善,怎么会也有恶徒闯到玉剑山庄来?”

    “依我看,这恶徒选在应庄主大宴宾客之日闯入山庄,恐怕所图不小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好几年未出江湖的阴月教派出好几年不见踪影的程砚秋,江湖上素有贤名为人和善的玉剑山庄又有恶徒闯入,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若有所指的言语,宴厅里逐渐紧张起来的气氛,都昭示了此次事件的不同寻常。

    程砚秋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暗皱起眉头,他因兴隆遇袭船只烧毁耽搁了行程而迟到,他刚来玉剑山庄,玉剑山庄就遭恶徒闯入,这背后,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只是,究竟是谁呢,能有这么大的力量掌控这么多的人,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程砚秋摩挲着酒杯上的花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杯中清亮的酒液倒映出程砚秋低垂的眼眸,黑的深不见底,复杂恍若迷雾。

    “庄主已经给诸位客人准备好了客房,请各位客人移步客房休息片刻。”一位侍女上前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这宴席开始还不到两刻钟,看来发生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不止是区区一个恶徒搅事。

    突然人群中有一华服男子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侍女身边,薄唇轻吐,“带路。”

    见程砚秋已经首当其冲跟随侍女去了客房,其他人也纷纷各自回客房了,不时有互相交好之人结伴而去。

    路过山门时,程砚秋眯起眼睛看向山庄紧闭的大门,停滞片刻,若有所思,才又复前行。

    此时此刻,在应夫人的厢房内。

    “大夫快来看看,阿明的手……这可怎么办!”应夫人掩面恸哭,眼神悲切却又含着一丝希望,看着大夫。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不想,却还是艰难的冲应夫人摇了摇头。

    应夫人眼中失去神采,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夫人!”侍女连忙接住她软软滑倒的身体。

    一旁的应天鹏也脸色阴沉,阿明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最让他骄傲的孩子,他才十岁,右手没了两根手指,还怎么习剑!昨日还因为学会了一套新剑法而沾沾自喜的向他献宝,现如今恐怕是连剑也握不稳了……

    “阿娘,阿娘……”十岁的孩童脸色惨白,嘴唇因为疼痛咬的乌紫,额头上全是冷汗,却还是坚强的没有哭出声,他转头对父亲道,“阿爹,弟弟……弟弟被坏人抱走了,我没有抓住他,阿爹,你快去救弟弟!”

    “阿明乖,你先好好养伤,阿爹一定会把弟弟救回来的。”应天鹏安慰着他,看着儿子期待而又懂事的脸庞,简直不忍跟他对视。

    儿子现在还不懂少了两根手指是什么样的概念,他还自责于没有保护好弟弟,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发现三根指头握不住剑的时候……

    应天鹏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无论这件事背后之人是谁,他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吩咐下去,整座山都要彻底盘查!一个老鼠洞都不能放过,一定要找到三公子和那个侍女!”

    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旁边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辰,月光透过屋檐打在地上现出一道明辨不清的暗影。

    距离先生走已经是第十天了,蠢丫掰着手指数,“七月二十八,七月二十九……八月初六,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六了。”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先生临走之前说的某句话,或者是因为先生摸了一下她的头,她对于先生的回归莫名有些期待。

    都已经十天了,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啊。

    蠢丫坐在床上唉声叹气,小满看见不由失笑,“你别着急啦,先生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你明天早上一睡醒,就能看到先生了呢。”

    “如果那样就好了。”蠢丫托着下巴看小满,小满正在烛光下拿着笔画着什么,晕黄的烛光照在她脸上,在墙上留下细细的一道倩影,似乎只是有点清秀的小姑娘,拿着笔蹙眉思索的样子竟让人觉得有些端庄娴雅,仿佛高墙大院里大家闺秀的样子。

    “小满姐姐,你在画什么呀?”蠢丫爬过去看,白纸上面黑色的墨迹方方框框弯弯绕绕的,看不出画的什么物件,只隐约看到上面有启祥两个字,原来小满姐姐不仅会画画,还会写字,也是,毕竟小满姐姐父母过世之前,她家也算是殷实人家,生活的还是挺幸福的。

    小满放下笔,温柔的将她搂进怀里,“我在画花样子呀,再过几天就要中秋了,厨房去年的月饼模子都旧了,我画几个新的做成模子,做月饼吃。”她笑盈盈的一只手把笔墨纸小心的收好,“我们阿武喜不喜欢吃月饼呀?”

    “我没有吃过月饼。”蠢丫老实的答,别说吃了,她根本没见过月饼长什么样,一个因为是家里穷买不起月饼,就算是买了,能尝尝月饼是什么味道的也只有爹和大哥了,记忆里往年中秋节时候,也就是带着几个鸡蛋去长辈家里,大家一起吃个饭,那是蠢丫过去为数不多的不饿肚子的日子。

    “也是,你才多大呀,就算吃过估计也早就忘了,没关系,到时候小满姐姐偷偷藏几个多种味道的,给你带回来尝尝喜欢哪种!”小满不以为意,哄小孩一样哄着蠢丫,“好啦不说了,太晚了别耽误其他姐姐休息,我们睡吧。”

    小满吹熄了灯,蠢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却翻来覆去的都睡不着,她怕打扰别人不敢再乱动了,睁大眼睛看着屋顶陈旧的横梁,隐隐觉得有些头痛。

    哎,好像失眠越来越严重了。

    最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小满,蠢丫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用被子盖住头,捂得严严实实,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终于,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模糊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被小满叫醒,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叫醒,感觉有些新奇。

    “快起来吧,小丫头,你的先生回来啦,正等着你给他送早饭呢!”小满轻轻点她额头,迫使蠢丫清醒一点。

    蠢丫一醒基本就不可能再睡着了,说不上是失眠带来的好处还是坏处,快速爬起来洗漱,就小短腿哒哒哒跑去给先生送饭去了。

    先生的早饭是粟米粥和小包子,散发着清甜的香味,不过不知为何,往常和先生膳食一起准备的鹦哥的食物却不见了,蠢丫问过厨房管事的阿婆,对方只是略微沉默,就说让她去吧,没关系。

    蠢丫提着食盒送到先生院子里,果然看到了先生,跟往常一样的青色书生衫,坐在窗前看着院门口的叶尖已经有些微微发黄的青玉竹,眼神怔怔的发着呆。

    先生竟然也会发呆的么?

    蠢丫觉得有些安静,四下一看,没有看到那只破锣嗓子的鹦哥,不由联想到了什么,走路都放轻了些许。

    怪不得先生在发呆,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先生那么喜欢的鹦哥,应该是没了吧。

    蠢丫连被亲生爹娘卖了都不觉得伤心,自然也无法理解先生此刻的心情,不过虽不能理解,她却也知道这种时候要么默不吭声,要么安慰一下伤心的人,蠢丫不会后者,那就只能前者了。

    她悄悄的把膳食摆在桌子上,就准备溜走,突然听到先生讲话了。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蠢丫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巴巴的哦了一声,又将香喷喷的膳食装回了食盒里。

    小满见她拎着一动未动的食盒回去,也不觉得惊讶,“你就这么回来了么?既然先生心情不好,你就留下多劝劝先生,安慰一下他,不然总不吃饭怎么行呢?”

    “可是,我不会。”蠢丫有些犹豫的答,虽然先生说他只是随手而为,不必记挂,可实实在在对她得好是毋庸置疑的,先生心情不好,她连安慰一下他都不会,未免也太薄情寡义了。

    “先生喜欢你,你说什么他都会听进去的,就别多想了,好好劝劝先生让他开心点。”小满苦口婆心的劝道。

    踯躅半晌,蠢丫终于答应了,等到中午吧,中午去送饭时候,她就安慰一下先生,蠢丫想。

    可是说什么好呢?蠢丫捂着头冥思苦想了好半天。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同样平淡的一句话,连语气都跟早上时候一模一样,先生还是坐在窗前,望着已经不会再挂在上面的,原先鸟笼的位置。

    “先生不吃饭会生病的,还是吃点吧。”蠢丫忐忑的说出这句话。

    先生毫无反应,没有理她。

    咬了咬牙,蠢丫闭上眼睛大声喊道,“吃饭啦吃饭啦!”

    听到怪异却又有些熟悉的强调,先生惊讶的回头看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蠢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自己是做错了还是作对了,只好嗫喏不安的又学着那破锣嗓子重复了一遍,“吃饭啦吃饭啦。”

    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先生摇头好气又好笑,“你呀,真是……不知说你什么好。”

    “那,先生吃饭吗?”

    先生无奈的点头道,“过来吧。”

    蠢丫过去把膳食摆放到桌子上,就要退下,先生突然问道,“你吃过饭了么?”

    蠢丫老实的摇头,先生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那就坐下来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