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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潘美大军克取韶州,于平粤战事上取得重大突破时,江淮战场的形势,同样进入了新的阶段,各路汉军长飙,进展顺利。

    曹彬那边,在取得湖口水战的胜利后,经过短暂的休整,留一部就地驻守,控制水道后,便率领水陆大军南下,先破敌水寨,控制鄱阳湖进出口,而后继续沿赣江南进,兵临洪州。

    经过湖口一战,洪州的南军实力大损,面对曹刘六万大军之来袭,更显孤危。若不是老将卢绛还有一定的威望,领着人安排防御,或许王师一至即溃了。

    即便如此,等曹刘兵至时,南昌城也是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事实上,在敌军这种泰山压卵的兵势压迫下,想要靠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将,承担起守城护民的重担,也太过为难他了。卢绛能够以此高龄领军守城,已经是一个传奇了,岂能奢望其做到更多。

    还是如鄂州时的做法,曹彬与刘光义,分率水陆军,扫平南昌城外各堡垒、据点、营寨,然后兵围南昌,断绝一切水陆交通及内外联系。

    南昌城内的情况,早有人通报曹彬,做攻城准备的同时,曹彬亲自写刘一封劝降信派人送给卢绛。从李璟时起,就屡有迁都洪州的想法,虽然最终没能成行,但对城池的修缮、各类设施的加固投入了诸多人物力,兵力驻守也一直充裕,因此城池坚实,防御力惊人,如果能军民齐心,善加利用,不付出些代价是难以强行破之的。

    然而,难就难在一个军民齐心,人都是有危机意识的,军民对局势也有他们最朴素的认知,哪怕消息情报不足,也知道形势不妙。顽抗,需要做出牺牲,付出性命,甚至牵连家人,危及全城士民。

    降,却又不是那么好说出口的,尤其对于卢绛这样的老将而言。有一说一,不管国家如何衰落,李氏三代,对于他们这些功勋元老,还是很厚待的。

    因此,面对曹彬的劝降,卢绛置若罔闻,既没答应,却也没拒绝。

    在南昌的攻防战开启之前,长江下游的战局也进入了新形势,张永德领军渡江,代表着的是江南长江防线的崩溃,而那只是个开始。

    在汉军于当涂发起渡江战役的同时,常州那边,也进行了一场血战。在几度迟疑之下,不愿坐以待毙的林仁肇决定冒险,选择了搏命一击,亲率五千精锐,潜行向东,至常州,配合守城的郑彦华对郭廷渭大军发起突击。

    对于林仁肇有意东进袭击的消息,郭廷渭此前收到过情报,李谷也以发文提醒,因此,汉越联军是有所防备的。然而,事情往往如此,尽知底细的情况下,反而容易大意疏忽。

    因为林仁肇动兵突然,发兵迅速,用的又是他麾下最训练有素的士卒,当他领军潜伏至晋陵,发起袭击时,还真起到了突袭效果。

    再加上,汉师平南,其势滔天,各路战场,都是一帆风顺,汉军将士,难免生出骄心,有所松懈,这种精神状态,是难以完全避免的。

    因此,在林仁肇的突袭之下,常州的汉军还真有些措手不及。也就是郭廷渭治兵严谨,汉军将士的基本素质在那里,受袭之时,自发地组织抵抗,再有郭廷渭亲自,稳定军心,组织抵抗。

    但是,吴越军队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作为仆从军,跟着汉军作战,士气与战斗意志都别高看他们,将校之中有亲近朝廷,讨好卖乖的,但基层的士卒,大多是应付了事。

    而林仁肇选择突袭的主要目标,也正是吴越军队,于是,吴越军率先溃败了,既是联军,当然也影响到了汉军。常州的守将郑彦华,提前收到了消息,在运河岸边战起之后,也果断领军出击,配合林仁肇,夹击汉越联军。

    林仁肇的出击,尽显其胆魄与武略,并且也成功击破了吴越军,但是,汉军在郭廷渭的指挥下,抗下来了。双方在运河岸边鏖战了两个多时辰,最终还是硬实力占优的汉军取得了胜利。

    尤其,在郭廷渭下令一支水军,弃舟登陆,反袭南军背后,一举破之。常州之战,乃是朝廷平南以来,真正的一场血战,也是南军面对汉军所发起的最有力的抗击。

    只是从结果而言,并没有取得取得预期的效果,林仁肇先胜后败,最终只与郑彦华率领不足一万的残兵脱离战斗。不仅如此,还把晋陵城给丢了,常州因此陷落。

    林、郑二人,不得不退往润州,这不是林、郑的无能,只是形势如此,强弱差距难以弥补,导致其功败垂成。即便如此,林仁肇的突袭,还是给汉越联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吴越军死伤超过三千,当然,这也给郭廷渭消化控制吴越军队提供了更有利的机会。

    而随着常州的失守,也代表着长江防线,走向彻底崩溃,哪怕没有当涂战役,其势也难挽回。当涂大败,常州失守的消息,先后传至金陵,使得李煜君臣彻底乱了方寸,前者局势还算稳定,这陡然间的滑落,完全让他们意想不到。

    不过这一回,算是金陵朝廷反应最快的一次,当即决定,放弃润州,将那里剩下的几万军队,全部调回金陵。不是他们关心润州的危险局面,壮士断腕,果断收缩,而是张永德的沿江东进,让他们觉得首先要保证金陵的安全,也是起初他们做的最后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一步来得这么快。

    汉军这边,在常州之战后,郭廷渭有些恼怒,稍作整顿,即率水陆军西进,直指润州,想要挽回一些颜面。与此同时,北岸的江淮主力,也趁势动兵,大举动作,准备配合郭廷渭军的行动。

    在这生死攸关的局面下,金陵的撤军命令来了。自古以来,撤军都是个高难度的活计,尤其是危机四伏,军心动荡,稍不注意,撤退就会演变成溃退。

    哪怕林仁肇动作够快,也有所准备,也没能幸免,毕竟,南军不是指挥统一,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各行其是,急于后撤,在郭廷渭领军的追击下,还是以一场溃败收尾。

    汉军沿路追击五十里,最后在郑彦华主动领军断后,方才止住,而郑彦华受伤被俘,成功逃回金陵的润州守军,只有两万出头,且基本成为一干散兵游勇。

    同时,在瓜洲——扬子城驻屯了近一个月的江淮大军,也成功南渡,登上京口。作为平南主帅的李谷,在坐镇扬州整整四年后,终于踏上了江南的土地。

    守军撤退之前,曾有将校建议,把粮草、布匹等物资全部焚毁,不过被林仁肇拒绝了,结果润州所屯,全部留给了汉军。虽然没有说为什么,但是这样的举动,也能窥见林仁肇的某些想法。

    西有张永德,东有郭廷渭以及江淮主力大军,金陵的局势,彻底陷入危亡局面。加上从润州撤回的军队,满打满算,金陵朝廷组织起了六万守军,六万士气低落、人心动荡的乌合之众。

    在这种局面下,李煜又办了件亲痛仇快的蠢事,在几名言官的建议下,他把林仁肇抓起来下狱了,理由是擅自出兵兵败,致使常州失陷,危机金陵。此事背后,乃是钟谟在发力。

    本就是危亡局面,还自弃长城,虽然林仁肇这座长城,也是难以抵御汉军兵锋,挽救狂澜。林仁肇下狱,还需选出一个能够领兵的人,然而,找不到什么人,陈乔主战,但他根本没有领兵的能力。

    于是,在金陵朝廷挑选着统兵御敌的主帅之时,汉军兵临城下了,西面张永德领军迫秦淮河,东面李谷亲帅大军驻钟山,几路汉军合水陆大军十二万,围困金陵。

    江南战事,直接进入最后的阶段,自汉军奉诏发兵,前后历时还未满一月。



    金陵,六朝古都,八百年名城,其间饱尝风雨,历经风桑,但素来都是以被征服者的姿态,等待强兵之来。如今,在这寒冬岁月,金陵也再度走上了历史的旧道,雄兵围城,穷途末路。

    秦淮河上,风光不再,游弋巡逻的轻舟走舸,上边挂着的也是汉军战旗。兵临城下之后,汉军展现出了更多的耐性,在李谷的统一指挥下,张永德、赵延进、尹崇珂等将,花了三日的时间,三面齐攻,把金陵外围的城寨,逐一拔除。

    在这个过程中,南军基本没有太有力、顽强的抵抗,被轻易扫平,不过,对于金陵主城,就没有那么地容易了。

    登高眺望,哪怕难以窥见金陵全貌,也可以想见,那屹立在萧索冬风中的城池内,是怎样一副人心惶惶的场景。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不妨李谷激动的心情,早年慷慨平南志,一朝实现在眼前。

    自杨吴时起,金陵得有五六十年没有遭遇过战火了,因此,朝廷大兵之来,这座人烟鼎盛、经济繁荣的城池,是极其不适应的。

    城外汉军,正在做攻城准备,一架架攻城巨械正在打造组装中,成车的石弹、火油弹以火药制成的弹药被运抵前线,一副想要将金陵城吞噬毁灭的样子。

    李谷不由叹道:“唐季以来,北方战火连年,金陵得杨吴、江南两国经营数十载,方有如今之气象。倘若毁于战火,那可就太可惜了!”

    陪着李谷观勘,石守信也迎风遥望金陵,听其言,说道:“确实可惜!不若劝降?”

    “从城中传出的消息来看,金陵主臣,还抱有幻想啊,陈乔等一干大臣,仍力主坚守,顽抗到底!他们还有四五万守军以及几十万百姓为,妄图以此为凭啊!”李谷却摇摇头。

    因为汉军动作迅速,战局急转直下,使得王师临城之际,金陵城内,却没有多少人逃出,就尽数被堵在了里边。

    感受得到李谷语气中的顾虑,石守信则微微一笑,自信道:“数万丧气之师,几十万畏惧之民,岂能挡王师兵锋?”

    “我实不怀疑能否拿下金陵城!只是,如若能够劝降,全城而下,既是功劳,也是功德,或可尝试一二!”李谷说道。

    “李公不愧为仁义君子啊!”石守信恭维道。

    这当然是恭维之辞了,仁义君子,可当不了大军统帅。扬了扬手,李谷问:“攻城筹备,还需多久?”

    “三日之后,便可发起进攻!”石守信肯定地答。

    “军粮补给呢?”李谷又问。

    “张美已就近调集民力、船只,自润州转运,供馈当无问题!”石守信说。

    “很好!”李谷表情变得肃然:“我手书一封,遣人劝降,如不预,三日之后,发起攻势,三面齐攻,尽快结束战争!曹彬他们那边已围南昌,破城或在须臾之间,金陵这边,也不能落后啊!”

    “我年迈且不堪负累,攻城指挥之事,就由守信你全权负责吧!”瞧着石守信,李谷道。

    “是!”石守信退后一步,拱手应道。

    吩咐完,李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受到在关节蔓延的疼痛,李谷又强行露出一抹笑容,道:“腐朽残躯不耐寒,见笑力!”

    注意到李谷的表情,石守信认真地劝慰道:“李公乃无双国士,朝廷栋梁,还请务必保重身体!”

    “多谢!”道了声谢,李谷轻舒一口气,二者一道还帐了。

    “大元帅,江上巡卫,截得一艘船,自言是出使东京返回的江南宰相徐铉,其手执关牒,希望能放其入金陵,末将等不敢自决,如何处置,特来请示!”帅帐内,缩在不怎么舒适的行军榻上,烤着火,方写好一篇劝降文,负责水上巡防的张彦卿前来禀报了。

    听其言,李谷顿时来了点兴致,当即吩咐道:“将徐铉领至帅帐,我见见他!”

    “是!”

    未己,在一名军官的引导下,徐铉走进了帅帐。自在崇政殿上,与刘皇帝强辩一番后,徐铉的心情一直比较沉重,尤其得知南方的战事之后。

    这一路南归,是紧赶慢赶,即便如此,等他至江北时,王师轻渡大江,兵围金陵的消息已然传开了。顾不得许多,急忙找船南渡,然后被巡河的汉军水卒扣下了。

    站在李谷面前,是张满是风霜、格外疲惫的老脸,可见徐铉行路之不易。看着徐铉,李谷态度倒是温和,冲他露出微笑:“老夫身体抱恙,难以起身,徐公乃江南名士,未及远迎,礼节不周之处,还请谅解!”

    江南名士......

    过往,徐铉或许以此为豪,以此为傲,然而经过开封走这么一遭,再从北汉君臣嘴中说出这几个字,他只觉得是种嘲讽。抬眼注意了下李谷,发觉这老人的脸上却有病容,徐铉冷着张脸,道:“汉帝何不恤老臣,竟让李公以病体支撑军务?”

    徐铉这一开口,就带着点攻击性,李谷却不与之计较,反而问道:“听说徐公素与韩叔言交好?”

    闻言微楞,徐铉不知李谷为何提起韩熙载,不由说道:“李公何意?”

    李谷淡淡一笑,看着徐铉,平和地说:“徐公出使归来,欲还金陵,老夫也不为难与你。只是,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于你。

    其一,烦劳徐公入城,替我问候韩叔言一句,就说,三十年前淮水之约,不知兄是否还记得?

    其二,老夫奉天子诏令,率领王师平南,今日大军临城,金陵败亡在即,天下亦将一统。特手书一封,劳徐公带与江南国主,劝告于他,为免阖城军民,毁于战火,望其早降。时势如此,若顺势而为,尚可保全性命与富贵,否则,悔之晚矣!”

    听完李谷的用意,徐铉沉默了一下,与李谷对视了一会儿,郑重应道:“信,在下可为李公送至,劝降之语,恕我不能转述!”

    矫情!

    李谷眉毛一挑,难怪东京会传来那等消息,以陛下之强势,容其这等脾性挑衅,也难怪会动怒?

    “如此也罢!”李谷仍旧不在意,极具涵养风度,笑道:“老夫心意,俱在纸张之上,笔墨之间,想来以江南国主的秀才,也当能体其意才是!”

    “徐公一路辛苦了,可在营中歇息一二,洗去风霜晨霭,用些酒食,届时老夫派人送你进城!”李谷又道。

    徐铉则直接拒绝:“李公美意,在下心领了,如若允许,愿速归金陵!”

    打量了徐铉一会儿,李谷态度仍旧和蔼,吐出一个字:“可!”

    于是,李谷让其子将他手书,交给徐铉。徐铉也不客气,接过作了一揖,转身便欲离去。在他出帐前,李谷还是主动地问了句:“徐公乃江南名士,一代大家,见识广博,难道不知天下大势?”

    脚步一顿,徐铉转过身来,几乎不假思索,说:“我家国主,既非桀纣之君,又非无道之主,大国强加刀兵,纵然难以抵挡,也是天命使然,非我主失德。徐某虽不才,却也知忠义,李氏待我以厚恩,纵斧钺加颈,亦当追随......”

    徐铉一脸正气凛然,言辞也是掷地有声,见其状,李谷却也有些好奇,如果真有斧钺加颈之日,他是否还能这般慷慨无惧。



    凄冷的冬风,带着江水的潮气,通过门窗瓦檐的缝隙疯狂地钻入澄心堂内,给聚在此处的江南主臣提神醒脑。然而,冬风的湿冷,终究不如心中寒凉,尤其在徐铉带回汉帝严厉而决绝的答复之后。

    时局滑落到如今这个局面,哪怕一直主战的陈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继续鼓动李煜,激励他继续坚持下去了。

    在场的这些金陵朝臣,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文人,勉强称得上是政客,根本没有一个政治家。让他们治国,尚需谨慎,而况于这等危亡之际,让他们挽救,那确实是为难他们了。

    “国主,汉帝统一之志,坚不可折,臣无能,难挽其意!”徐铉再度开口,打破了沉闷,做出东京一行的总结。

    闻之,李煜倒也表现出他的大度,说道:“遣徐公北上,本是无奈之举,权作尝试,今汉军围城,又岂有罢兵可能?”

    停顿了一下,李煜看着徐铉,问:“徐公,以你之见,当何去何从?”

    闻问,徐铉先是默然,而后抬首,郑重地对李煜道:“臣,誓死追随国主,拥护国主决议!”

    嗯,徐公这话,就说得比较聪明了,在李煜面前,反倒没有对话刘皇帝与李谷时那般强硬,针锋相对,志不可夺。徐铉的意思,也很明显,是战是降,他都追随李煜。

    文人呐,有的时候就是矫情。

    又是一阵沉默,李煜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那份李谷手书,对群臣道:“今汉军主帅修书一封,让我投降,诸卿以为如何?”

    众人互相看了看,表情眼神都很丰富,不过就是没人主动发表意见,似乎都等着其他人接茬。过了好一会儿,在李煜年轻的面庞间越显苦涩之时,钟谟主动站了出来,并且言辞肯定,毫不废话:“国主,臣以为,当降!”

    此言落,其他人瞧向钟谟,都露出相似的神情:果然是你,钟谟!

    当汉军兵临城下之后,钟谟的声音也开始高了起来,也开始活跃起来。在与汉军取得联系时,也在聚拢同志,为迎接大军入城做准备,乃至考虑到战后协助朝廷稳定江南政务民生。当然,如果能够鼓动李煜出降,免一场攻防战祸,于钟谟而言,就是一份功劳了。

    “国主万不可听钟谟之言,轻易放弃!”陈乔也站了出来:“祖父创业不易,守业尤艰,子孙后辈,如何轻言舍弃,做那不孝之君?”

    听陈乔这么说,钟谟忍不住嗤笑一声,反驳道:“今大军临城,金陵危如累卵,城内人心惶惶,军心动摇,以孱兵弱旅,如何能抗中原强兵?

    国主若降,尚不失王侯之位,若负隅顽抗,强兵破城,不止伤及黎民,国主安危亦难预料!若宗庙尽毁,李氏绝嗣,他日父祖,无人祭祀,可是孝义?”

    钟谟言落,李煜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他的想象力是丰富的,脑中自动勾勒出宫城告破、强兵肆虐的场景来,简直是不寒而栗。

    说到底,李煜只是个文弱书生,在错误的时间待在错误的位置上,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什么挫折,遭遇这等危局,是难以从容应对,也容易受人影响左右。

    而面对钟谟的驳斥,陈乔则是瞪大双眼,朝着李煜,慨然劝道:“自古无不亡之国,降亦无由得全,徒取辱耳,请背城一战。”

    动嘴皮子,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陈乔对江南,也算是一片丹心了。情绪有些激动,直接朝李煜建议道:“钟谟乃背主之徒,请杀之祭旗,以表抗击之心!”

    此言罢,钟谟顿时一个激灵,心中大骂的同时,面上也是撕破脸皮,向李煜道:“国主,陈乔为一己之志,而欲陷国主及数十万军民于死地,此诚为奸臣,请杀之,以表臣服之意,保阖城安宁!”

    “臣以为,当降!”

    “钟尚书所言甚是,陈乔当杀!”

    “臣附议!”

    “......”

    这一回,直接亮明旗帜,支持钟谟的人多了起来,在场直接跳出了十多名朝臣。都到这个时候了,再不表明态度,摆好姿势,投向朝廷,可就真晚了。

    见这场面,钟谟稍微松了口气,陈乔的面容眼见着拧在一起难看至极,李煜的脸色实则也不怎么好看。要说心情最复杂的,还要属他这个国主。

    李煜这个国主,做得再不到位,那也是南面称尊的一国之君,哪怕山穷水尽,投降的决定,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出来的。更何况,于金陵而言,还没到真正意义的穷途末路,城池尚且坚固,守军还有数万,民众还有数十万,粮食军械暂时也不缺。

    迟疑几许,李煜看向冯延鲁:“冯卿,你以为如何?”

    冯延鲁也是神情肃然,略作沉吟,拱手道:“天下大势如此,亿兆子民皆向统而望安,真主既出,逆势而为,终不可取。臣深受与主上厚恩,今国家危难,别无他求,唯全力追随国主!”

    冯延鲁的意思,也表达得很明白,天下一统,势不可阻,投降是唯一的出路,他冯延鲁愿意追随国主投降。

    李煜当然不是个笨人,也听得明白,考虑了一会儿,意兴阑珊地说道:“今日就议到这里,降与不降,我还需请示国母,祭告宗庙!”

    一场朝会,再度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并且到了也没得出个结果,不过,就今日的内容而言,可谓是重大突破。至少,在此前的诸多议论中,没有这么多人大声喊出“投降”二字。

    散会之后,李煜直接找到其母,言辞悲切地道明如今的情况,希望能从母亲这里得到支持,投降的支持。钟太后贤慈温婉,只是个相夫教子的女人,也从不干政,李煜以此问她,哪里能够得到什么有力的支持。

    说到底,还得靠李煜自己决断。在汉军正式发起进攻,破城之前,他都还有些时间考虑。

    相较于李煜的纠结、迟疑、恐惧、无助,钟谟这边,出宫之后,却是轻松了许多。有一干朝臣,直接聚到他家里,举行了一场宴会,没错,哪怕汉师围城,对于这些官僚而言,歌舞饮宴,仍是常备活动,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不过,稍微小心点的是,钟谟先是私下里与几名关系亲厚的官员说道:“事已至此,依殿上情况来看,国主已有投降之心,只是尚在犹豫,非陈乔之流所能劝阻。接下来,我们当于金陵百姓之中,散布流言,鼓动投诚,只要民意主降,国主也可顺应天时人心,开城归降!”



    作为曾经在金陵政坛上显赫一时的人物,韩府门前,也曾经是冠盖云集,门庭若市,哪怕在韩熙载失势的早期,前来拜访、与宴的好友高朋、文人墨客仍旧不少。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韩府也日渐冷清下来,韩熙载也逐渐闭门谢客,静居家中,少有进出。

    低调的生活,也使得韩熙载在金陵朝堂的存在感不断降低,但想着他、念着他的人,却也不再少数。细数下来,如今的韩熙载,实则是江南资望能力第一第臣子了。

    只是,不得重用罢了。当然,以国家形势崩坏至此,用他也来不及了。说起韩熙载,也的确称得上一代名臣,见识、能力、才干,都能称得上出类拔萃,然而观其履历,却是宦海沉浮,半生坎坷。

    从李昪,到李璟,再到李煜,实际上韩熙载从来没有真正得到重用,一展其才。江南政权,前期有宋齐丘,中期有冯延巳,到后期,韩熙载已然彻底被打入“冷宫”了。

    淮南大战之后,由韩熙载主持的改革,更像是在收拾烂摊子,是为救急,取得的成效也属回光返照,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在冯延巳等人的反扑下,终究宣告失败。从那之后,韩熙载就彻底消沉下来了。

    不过如今,在朝廷雄兵围城之际,韩府的大门再度开启了,所迎宾客,乃是宰相徐铉,因为年纪差了不少,二者勉强算得上是忘年交。

    对徐铉的拜访,韩熙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尊重,将之迎入正堂,亲自接待。没有舞姬乐工,也没有山珍海味,只是清茶淡酒,三两菜肴,与两年前的奢靡铺张可是迥异。

    “鼎臣出使,奔波辛苦,还抽得闲暇,前来看望我这衰朽老夫,这番心意,在此谢过了!”韩熙载显得十分高兴,对徐铉道。

    闻言,徐铉看了看韩熙载,不由叹息道:“韩公虽久居宅邸,足不出户,然对国家大事,还是洞若观火啊!”

    “过奖!”韩熙载连连摆手:“我已过六旬,精力不济,哪里还有心思关心朝政,只耳闻罢了。如今所求,不过含饴弄孙,填词属文,安享晚年罢了!”

    说着,韩熙载取出一本书,交给徐铉道:“鼎臣,这两年,我写了几卷文章,取名《格言》,这是自认为写得最好的一卷,还请品鉴一番!”

    二人是并称“韩徐”的文坛大家,若是平日,徐铉定会兴致勃勃地研读品鉴,然而现在......迎着韩熙载的目光,徐铉只稍微翻了翻,连粗略都看不上,就合上册页,对韩熙载道:“韩公,如今汉兵围城,国家危殆,恕我实无兴致,瞻仰大作!”

    从徐铉的语气中,隐隐听出了些不满,韩熙载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方才平静道:“国势如此,非人力可挽,奈何?”

    徐铉面容间一阵变化,本想正义执言一番,但注意到韩熙载那迟暮老态,终是怆然叹道:“我等深受三代主君厚恩,难道就坐看宗庙堕毁,国主沦亡吗?”

    “鼎臣觉得,还能如何挽救?”面对老友,韩熙载终于露出了少许的苦笑。

    不过,又迅速地回复到一种不羁的姿态,对徐铉道:“听闻南平王、蜀主在开封,还是得到了朝廷善待,若为国主安危计,为李氏延续计,自当有所取舍!”

    听韩熙载之言,徐铉问:“韩公也觉得当降?”

    注意到他的话,韩熙载说:“看来,已经有人提议出降!”

    徐铉把澄心堂内的讨论情况,简单地讲了一遍。闻之,韩熙载倒也未露意外之色:“钟仲益早已心向朝廷,此时汉兵临城,提议出降,倒也不足为奇。由此可见,朝臣各怀异心,军队连战连败,人心惶惶不安,如何能挡十数万汉军强兵?林仁肇被下狱,朱令赟虽为功勋之后,但其才终究难扶天倾,一个皇甫继勋使得鄂州轻易沦陷,朱令赟又如何能够守住金陵?”

    在林仁肇下狱后,于紧急之间,金陵主臣选了个主将,禁军高级将领朱令赟,这是个在正史上都也只言片语记载的人物,宋唐最后一场大战的主角,完败告终。李煜君臣是实在找不出人了,不得不拔出一个高个儿来担负重任。

    注意着徐铉越显沉重的面容,韩熙载略作思吟,继续对他道:“鼎臣,两江之地,尤其江南,自吴及唐,六十余年间,休养生息,极尽繁荣,可以说,天下膏腴富庶之地,莫过于此,金陵则是中心。

    天下一统,不可阻止,朝廷欲平南,绝不希望江南沦为废墟,尤其是金陵城,如果能够完好无损接收,对于朝廷今后的恢复治理,是有大益的。

    如今,汉军尚未破城,想来既在做准备,也是顾及此点,李惟珍是个有见识、有胸怀的人,方有劝降之举。此时出降,金陵城尚可作为谈判的条件,倘若汉军耐心耗尽,城破之后再降,届时又是另外一种可能了......”

    韩熙载所说,算是很浅显的道理了,然而就是这简单的道理,往往让诸多身在局中的人参悟不透。徐铉面色沉凝,惊声说:“李谷的劝降信上明告国主,三日后攻城!”

    “也就是说,汉军只给国主三日的考虑时间!”韩熙载感慨道,看向徐铉:“鼎臣,我知你素来清正,投降之议,绝不会轻易出于你口。但是,如若为李氏之家着想,当速决!”

    这是韩熙载最直白地表明自己态度了,原本,徐铉上门,还有求取些解难办法的心思。面色变幻几许,徐铉忽然抬头,看着胡须已几达胃部的韩熙载,苦笑道:“韩公,闭居府中,未必不是一桩幸事啊!”

    “在下告辞!”酒初闻,茶未饮,徐铉起身告退。

    韩熙载亲自相送,不过没走两步,徐铉停下来道:“却是我糊涂了,回城之前,汉军主帅李谷,曾托我向韩公带一句话!”

    说着,徐铉将李谷对韩熙载的问候转述了一遍。

    闻之,韩熙载老脸上的表情,也因此变得复杂起来,眼神之中,有追忆,有感慨。遥想三十多年前,正阳渡前,那时他是何等骄傲自信,何等豪情壮志,如今,也只沦落为一个垂暮老朽了。

    “终究,是李惟珍赢了啊!”韩熙载这么叹道。

    在送走徐铉后,韩熙载再度回到堂间,自斟自饮,整个人似乎进入了一种淡泊宁静的状态中。前两年,韩府的奢靡铺张,如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一方面,是韩府家财,并不能长久地支撑那等豪贵生活。另一方面,江南固然是堆金砌玉的浮华地,然而一旦归附朝廷,还想保持过往的生活作风,也几乎是不可能。

    尤其是,对于一个官僚而言,因此,乾祐十五年以来,韩熙载遣散了此前招揽的门客、倡伎,削减府上开支用度,约束家人生活作风。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方才完成由奢入俭这个艰难的过程。

    从这一方面而言,哪怕韩熙载这些年在宦海生涯上颇不如意,但并没有完全丧失对政治的兴趣,并不像表面的那样消沉颓废,否则他也不会这般耳聪目明,对徐铉说出那番话。

    另外,从韩府生活的转变来看,此公只怕已做好了入汉仕汉的准备。



    李谷给了李煜三日的时间考虑投降事项,哪怕是对于举金陵而降这样的大事而言,都算充裕,但要真做出决定,却又是十分艰难的。或许也正因为有这三日的时间,也给了李煜拖延、迟疑的机会,仍处深宫,未发一言,一副要把这最后宽限时间耗空的姿态。

    说来也是可笑,自汉军叩关,李煜还没有登上金陵城头,亲眼看一看汉师,认识一下这支即将覆灭他的国度、让他做亡国之君的军队究竟是什么阵仗气势。

    甚至于,连仍旧守卫着金陵的军队,都没有去慰问、犒劳过,更何况安抚、激励百姓的举措了。面对亡国危机,李煜在事实上,已经选择放弃,困守宫城,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当然,这三日中,李煜没动作,总有人活动频繁。金陵城内,陈乔为首的一些人,仍旧积极奔走,调动人员、物资,艰难地做着防御准备,这是极少数的一部分人,存有一份热血,感念厚恩,对江南还抱有一丝希望与念想。

    相对的,是钟谟那一帮人,他们没有大动作,只是散播一些流言,加剧城中的恐慌,人心的离散,推销投降的好处。这股力量人数也不多,但受他们鼓动的人很多,引起的反响很大,军队抵抗意志持续消减,金陵百姓渴望避战保全。

    这算是蛇打七寸,陈乔等人连赤裸裸地叫嚣投降的钟谟一党都奈何不得,又哪里还有能力扭转人心所向?只能在历史大势的浪潮中,徒劳挣扎。

    而大部分的江南官僚,都选择了沉默,沉默地看着李煜,沉默地等待城破,虽然江南国灭,会直接损害他们的利益,但在生存与毁灭的问题上,大部分人还是有着基本的认识。出降,结果或许难料,但顽抗,未来结局必定难看!

    在金陵城内,人事百态,纷扰不断之时,金陵城外,汉军的备战工作,却有条不紊地展开,并落实到最后。在其间,出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以皇太子刘旸与皇长子刘煦作为朝廷的使者,前来金陵军前犒军。

    一场犒军,使得行营军心大悦,士气高昂。刘皇帝这样的用意,除了继续锻炼太子,增长威望资历之外,也是向江南士民表示朝廷对他们的重视与关心,为之后的接收与治理做准备。

    同时,也给李谷带来一些压力,或许是接连的胜利,平南战事进展地也太过顺利,反而加速消耗了皇帝的耐心,想将江南这些独立国度从地图上抹除,换上大汉的颜色,将这些脱离中枢存在了半个世纪的割据政权,彻底消灭。

    十三日,是李谷给李煜限期的最后一日,苦思多时,也听取了不少建议,哪怕心里已有所偏向,李煜仍旧不能下定决心。在当日下午,将钟谟召入宫中商谈,其后不久,钟谟便奉命,准备了两百多车酒食、蔬菜,出城犒军。而钟谟背负的任务,是向汉军请求,再宽限几日。

    帅帐之中,对于钟谟之来,给了热情的接待。座次比较有意思,李谷与刘旸同席,其下是刘煦、石守信,原本,李谷是想让刘旸居主座的,但被刘旸力辞,说李谷既是大元帅,又是长者,太子这般谦逊,李谷更不敢张狂,说刘旸既是太子又是朝廷使者,本该上座。一老一少谦辞了几个回合,刘煦给了个建议,让他们同案入席。

    另外,还有赵延进、张永德等高级将领,这样规格的接待,算是给足了钟谟面子,当然,并非只因为他金陵使者的身份。

    在朝廷中枢锻炼了这几年,刘旸年纪虽然还小,但气度涵养是锻炼出来了,这种场面更不会怯场。临行前,刘皇帝对他有过教导,行军作战的事务,一概不得插手,多嘴都不行,但身为皇太子,皇家的威仪,天家的气度不能丢。

    帐内的气氛,还算融洽,虽然深交者少,但冲着皇太子在此,也不管把气氛搞得太僵硬。对于钟谟,刘旸态度十分和善,冲他笑道:“临来前,陛下曾对我说,钟公是大汉的忠臣,为统一大业,甘冒奇险,不顾安危,不惜名誉,身处敌营,竭诚奉献,至今已整整十年,虽然无显赫之功,却有深沉之劳,当着重褒奖!”

    “我奉诏南来,就以此杯,为钟公十载不易,聊表敬佩!”刘旸主动举杯,向钟谟道。

    听太子这么一番话,不管心中作何想法,但面上的反应却很剧烈,站起身来,杯中酒水都洒了出来,向刘旸躬身一礼,钟谟一脸的感动之情:“劳陛下如此惦念,是臣何等之荣幸?臣无他志,唯有悉心竭力,回报陛下,效忠国家!”

    “此番若能不费刀兵,不见鲜血,全取金陵,钟公功劳著焉!”刘旸说道。

    “太子殿下过奖了!”在这满帐的平南将帅面前,钟谟可不敢托大,赶忙谦虚道:“有大元帅李公及诸位将军在此,钟谟岂敢论功?只因势利导,略逞口舌之利罢了!”

    “钟尚书的三寸舌头,可抵得上数万雄兵啊!”李谷也微笑着,对钟谟表示善意。

    石守信也道:“若无钟尚书说以城中情况,我军岂能尽得其虚实,这将为破城,省却不小的麻烦!”

    “不敢当!不敢当!”虽然嘴角挂着笑容,钟谟姿态还是放得很低,在帅帐中的这些人面前,他可一点也不敢有任何高调。

    酣饮几盏酒,交际了一番后,钟谟方才主动道:“敢问太子殿下与大元帅,明日是否确定对金陵发起进攻?”

    提及正事,帐中的气氛稍微冷静了些,李谷看向刘旸,刘旸没有说话,而是朝李谷拱手示意了下。见状,李谷这才瞧向钟谟,声音苍老但格外强硬坚定:“进攻事项,已然筹备结束,如若金陵不降,那明日,大军照常发起进攻,绝无拖延!

    钟尚书可回报江南国主,他还有一个夜晚的时间考虑,勿要抱有其他任何奢望,出降是他唯一的出路。太子殿下奉诏令在此,只要主动出降,可保其无虞。如若大军破城,所造成一切后果与责任,都将由他承担!”

    闻言,钟谟酒意微醒,起身恭声道:“在下明白了!必定转告国主,促其出降!”

    等钟谟回到金陵向李煜复命之时,已经天黑了,进宫之前,钟谟还专门洗了个冷水脸,让自己保持一个清醒的姿态,进行劝说。此时的他,对于劝降李煜,也多存了一份保护城池,减少士民损失的想法。

    另一方面,也是对李煜的一份情谊,虽然难以理解一个亡国之君的矛盾心理,但破城前投降还是破城后投降,是有莫大区别的。这点,钟谟看得很清楚,并且李谷话里也流露出了这个意思。

    “汉军,竟然连三两日的时间都不肯宽限?”澄心堂内,李煜直接站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些不忿。

    这段时间下来,这个年轻的国主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尤其是心理压力,嘴唇上下的胡茬都茂密了许多。

    “国主如有出降投诚之意,又何需多这三两日?”钟谟反问了一句。

    闻言,李煜不说话了。

    看着这个年轻的国主,身上的抑郁气质越发明显,钟谟心中也生出些许不忍,张了张嘴,郑重地道:“国主,今大兵临城,势不可挽,如欲保李氏安全,还请早做决断,勿再迟疑。

    否则,如若触怒了朝廷,只怕最终玉碎瓦全。国主当知,南平、孟蜀与湖南,南平主动投降,归朝尚得王爵,得享富贵,至今已传一代;孟蜀出降成都,归朝也不失国公之位,富贵荣华不缺;湖南穷兵黩武,抗拒朝廷,至今周氏母子仍粗布麻衣,劳作于汉宫园苑。

    同是出降,其间差距,还望国主省之!”

    钟谟此言落,李煜的脸色终于变了变,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慌张。支吾了一会儿,李煜道:“我要再问问宗室兄弟们的意见......”

    投降这种事情,也不能全他李煜一个人说了算,一家人的事,大家一起决定吧。



    清晨,浓重的霭气弥漫在秦淮河上,笼罩着金陵内外,直到天色放亮,方才渐淡消散。随着冬意渐浓,气候也越偏寒冷,尤其在这冬季的早晨,江南的湿冷对于一部分北方士卒而言,是十分不适的,乃至煎熬的。

    当然,也是朝廷备战工作做得充分,考虑到冬季作战,似御寒被服、取暖炭柴,都是充足供应,倒也使得将士,不用完全忍风暴寒作战。再加上,此番进兵顺利,一路平推,胜利之下,军心稳定,士气高昂。而今兵围敌都,几乎所有的汉军将士,都等着破城,好结束战事,收获战利品,获得赏赐。

    作为事实上南方地区的经济中心,金陵的富庶,可是闻名已久的,作为征服者踏上这片土地,难免将士们不心驰神往,想要趁机捞上一笔的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另外就是,当年平蜀将士,在成都大多有所收获,可引得很大一批人的羡慕,如今,已经有人打算效仿成都故事来上一遭了。对于大部分将士而言,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参与战斗,就精神层面而言,固然有一部分忠君报国、建功立业的宣传效果,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赏赐,为了战利品。

    因此,金陵就在眼前,唾手可得,都不需太多的鼓舞,汉军将士作战欲望与士气都十分高昂。从拂晓时分起,庞大的汉军营寨中,就冒起了炊烟,其后,诸军诸营,按时进食、活动,各级军官进行励士,做着最后的动员工作。

    作为主帅的李谷,也升帐议事,进行攻城前的军事会议。关于攻城的安排,早就已经定好了,也交待下去了,三面齐攻,石守信统筹指挥,张永德攻城南,尹崇珂攻城北,赵延进攻城东。

    因此,李谷举行这场战前会议,只有一个议题,军纪。对于军心士气,李谷是尤为关注的,而将士们对破城的期待,他也是尽收眼底,像李谷这样的儒帅,是绝不会允许的。

    军事会议,刘旸这个太子都得老老实实地坐在下边,李谷正居帅位,严肃道:“限期已至,金陵仍未出降,今日即发起进攻!”

    “是!”一干将领,齐声应道,气势高昂。

    “不过!”扫了扫众人,李谷却叹了口气,说:“有一事,我甚感忧虑,几成心病!”

    “不知何事致大元帅心忧,末将等能否分忧?”石守信配合地很适当,顺着话头发问。

    李谷说道:“江南诸州,鱼米之乡,土地丰饶,物阜民殷,尤以金陵,财富所积,金帛所聚。我所虑者,大军破城,将士为其所诱,行为难以约束,军纪遭受破坏,使用此名城,毁于一旦,今后无法向朝廷交代,故而忧虑!”

    此言落,群皆默然,如今的大汉将领,尤其是高级将领,像早期那样完全不通文墨、不知礼节的人已经很少了。对李谷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多少明白几分,但是,一时都不接话。

    历代以来,出兵作战,哪有能做到真正意义秋毫无犯的,尤其面对金陵这样一座肥得流油的城市,不说底层的官兵,就是中高级别的将校,又何尝不怀有期望?

    注意到众将的反应,李谷也不意外,而是继续道:“南征以前,陛下告诫,江南百姓,也是大汉子民,只是暂时托庇于金陵,王师南下,是为扶危济困,迎其归朝。战火重启,刀兵相向,陛下也十分顾虑江南之民,受到伤害。太子殿下奉诏犒军,再度强调陛下圣意,务必严肃军纪......”

    “此事易,大元帅不必担忧!”赵延进突然开口:“大汉自有军纪,三军照常遵守即可,谁改犯之,即以军法处置,如此而已!”

    “赵都监所言甚是,我等自当遵从陛下诏意,听候大元帅军令!”石守信跟着道。

    在石、赵的带领下,剩下如张永德等也都跟着表态,表示愿意听从军令,约束将士,严肃军纪。

    见状,李谷劳脸上这才露出点笑容,而后肃然道:“老夫奉诏平南,帅师伐国,来将士用命,兵临敌巢。金陵孤城,难当兵锋,势必破之,克城之日,有三条,三军将士当谨记。

    其一,金陵主臣,当献俘与东京,交由陛下与朝廷处置,将士不得轻辱;

    其二,破城之日,城内士民,即为大汉子民,不得杀侮;

    其三,将士作战,所立功劳,战后朝廷自有封赏,城内仓储廪藏,不得擅取,百姓家财,严禁侵犯。

    此三例,当通报全军,如有违者,军法论处!”

    说到“军法论处”四个字时,李谷也显得杀气腾腾的,威势凛凛,令人不敢侧目。在场的将领们,自然不敢反对,齐声应道:“谨遵大元帅令!”

    自从刘邦入关中,留下个“约法三章”的典故之后,后世之人,多有因时因势而效仿,约定三条,也足够了,多了记不住。事实上,这也只是一个基本办法,在此三例之外,可以钻的空子可不少。但是,能够做到这三点,就已经是军纪严明了。

    坐在一边,从头到尾,刘旸都没有发话,只是,默默地观看、思考着李谷的驭将之法。不禁有些感慨,原来温文尔雅,待人宽和的李公,在驾驭起骄兵悍将时,竟是如此威势,也如此有手段,似乎学到了......

    在朝廷里,在刘皇帝身边,他能看到的,永远是上下臣僚、文武公卿,对他老子的恭顺臣服,不敢违逆,那是十多年强化君权、武功人望所累积起来的权威,不是轻易所能学会的。事实上,这些年刘皇帝也确实很少再通过耍手段、搞阴谋来提升权威了。

    随着李谷帅令下达,汉军动作即雷厉风行,参与攻城的各军将士,有序调动起来,露出獠牙。与此同时,金陵城上,是匆忙应对,忙中出着错,而宫城之内,当听得城外战鼓擂动之时,李煜彻底熄灭了所有的侥幸心理。

    这一夜,李煜没有睡觉,同其叔景达、与几个长成的弟弟,一起在钟后处讨论国家的结局,家族的未来,虽然都没有直言,但共识是达成了的。

    当得知汉军已经大批出动,攻城军械也已推出,没有再发表任何劝降话语,李煜这才相信,汉军确实是说一不二,他也没有继续迟疑的时间了。

    于是,在宗室家兄弟们的目光下,李煜怀着一种悲切的心情,亲自写下一篇降表,泪水沾湿了布绢,墨迹有些发散。盖好印玺后,交给王叔李景达,由他出城,递交降表。

    当金陵城头,竖起白旗之时,也宣告着“南唐”的灭亡,自其先主李昪称帝开国,至李煜出降,凡得国二十六年。



    城东,上万的汉军军民,已经做好了攻城的准备,不论是填坑的、推车的、放箭的还是冲城的,都只欠一道进攻的命令。紧张的气氛早已营造,杀气已然凝聚,只待释放,然而当金陵城头竖起白帜,金陵城门缓缓打开,基本宣告结束。

    “这个李煜,就不能早点降吗?非要等我们一切准备妥当,再奉降表,这是刻意折腾将士们?”攻城前线,深处军阵之中,派人了解情况后,赵延进是如此对身边人说道,虽然有所抱怨,但愉悦的心情是难以掩盖的。

    赵延进读书不少,同时也是经历了前代乱世,见识过战争惨剧的,心知完城完人而胜的难得,如果能够避免一场血腥的厮杀,减少伤亡,那就是好事。

    对于普通的将士而言也一样,打仗,毕竟是要死人的。十多万人,或许死亡没那么容易降临在自己头上,但总有人要死,万一就是自己呢?因为,如果只是参与这样一场战争,再从朝廷那里得到一份赏赐,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今天下向安,不只是官僚贵族、地主商人、黎民百姓,大部分将士也一样,如果不是时势所迫,面临生存的压力,又有多少人愿意终日在刀口上舔血,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呢?

    对于李景达所奉降表,太子刘旸与主帅李谷也给了十分积极的反应,李谷下令三军暂止进攻,并派人将李景达迎入营中,接洽归降事宜。

    李景达此来,是代表李煜乃至李氏家族谈洽谈条件的,到这种局面,没有也不敢提出什么过分条件,只是希望能效仿高氏一族,得到他们的待遇,同时保留财产,保护家庙不受侵害。

    可以说,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李煜做的最聪明的选择了,也不算过分,不过,刘旸与李谷代表朝廷,也只给了两条基本保证,其一是他们一家的安全,二则是保留一定财产,至于其他更多的待遇,他们做不了主,那得等回朝,由皇帝决定。

    这样的答复,不能让人满意,但足显真诚,不是随意许诺,思虑之下,李景达作为如今李氏宗长,代李煜答应了。投降的事宜基本确定,只待落实,李景达还需回城,向李煜复命,并带回汉军的要求。

    李谷的要求,也只有一条,将金陵城完整地交到汉军手中,从速,从快,当日汉军就得入城。仍旧强硬,没有任何回圜的余地。

    当出降事宜开了个头之后,接下来的处置,就没有任何难度了,李谷派出石守信,作为接收金陵城的第一负责人。第一件事,就是撤下攻城的军队军器。并不怕李煜耍什么拖延伎俩,一在于相信李煜没这个胆量,二在于如果胆敢欺骗乃至愚弄大军,必定将引起群愤,遭受巨大沉重报复,那样的后果不是李煜能够承担、敢于承担的。

    事实上,李煜在出降前后的表现,一举一动,都将详详细细地上报刘皇帝,毫无疑问的,这与他将来所享有的待遇挂钩。

    当金陵投降的消息,传遍全军后,三军欢愉,万胜之声,沸腾了好一会儿。那是胜利者的欢呼,也代表着南唐,这个“十国”之中第一国的丧钟正式敲响。

    仍旧在继续修订中的《三代史》中,同期也分十国,为了取整。杨吴、南唐、吴越、闽、粤、南平、马楚、前后蜀,再加一个替代原本“北汉”的岐国。

    在收纳岐国的问题上,还出过一个小插曲,有人提出把刘守光称帝建立的燕国列在十国,当时有过一场争论,最终还是因为“桀燕”存在时间过短,并且名声太差,而让岐国胜出。

    也代表着,李唐灭亡之后,华夏这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时代,有了个定义:三代十国。并且,随着乾祐十五年即将结束,随着南方诸过逐渐扫平,这个时代也将彻底被终结。

    金陵投降,将是一个具备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不论南唐这个国家,有多少毛病,他的君臣在政治上有多无能,在江南这片地区,其建立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在北方动乱不断的数十年间,在养民生息、发展经济上,是有巨大功劳的。

    这也是刘皇帝为何那般看重江南,那般呵护,生怕因为战争使其破坏过重。破坏容易建设难,风风雨雨几十年,在北方饱受战争摧残的时代下,南方能够有这么一片悉心培育的沃土,也是十分不易的。

    虽然,在李璟末期与李煜统治的这两年,因为内外交困,经济发展陷入了停滞乃至倒退,但其底蕴仍旧是丰厚的,只要改弦更张,拨乱反正,整个江南社会都将焕发活力,向前继续发展。

    江南的人口、土地、文化、经济,等等方面,都是南唐留给朝廷的一份重大的财产。就如正史上,哪怕经过李煜时代的艰难,入宋之后,也给北宋商品经济的腾飞,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当然,不只是江南,还有苏杭、两浙,这些在割据政权在南方的养育百姓,发展生产,大概是他们在过去的大分裂时代中最积极的作用与贡献。

    如今,即将收获这份福利的,乃是刘皇帝的大汉朝廷。

    相较于汉军的欢呼,金陵城内,当国主决定投降的消息传开后,则是另外一番光景,不论官、军、民,都下意识地放松下来,有一种释然。

    然而紧随着的,是对灭国的惋惜,一部分官僚,一部分将士,一部分百姓,不管怎么样,在李昪时代与李璟早期,江淮百姓是多受其利惠的,早一些的士人、百姓还是有一种感恩心理的,当初的安定,今日的繁荣,很多人都经历过,如果国灭了,难免心怀感伤,这就是很多人最朴素的价值观。比起南粤的刘鋹,李煜这个国主,将来江南士民心中或许会更多抱有一种同情的心理。

    就在出降的消息传开后,就有一部分官员与百姓,自发地到金陵宫门前跪倒,嚎啕大哭,纳降仪式尚未正式开始,已经有人开始为灭亡的国度哭丧了。

    而其他金陵衙门以及公署,则按照汉军的要求,维持稳定,各守其职,保留案档籍册,封存府库,等候查点接收。至于城中的守军,则在朱令赟的带领下,将兵器、甲胄都集中堆放在营房、校场,等候汉军接收,并移驻城外安置。

    在石守信的安排下,三万多挑选出的将士,有序入城,接收城防,占据要害,进驻诸官署,唯一没有踏足的,就是金陵宫城。

    直到,皇太子刘旸、与主帅李谷等一干重要人物,驾临金陵宫城,李煜方率一家老幼及金陵文武,恭迎于宫门,正式献降。

    唯一的插曲,让刘旸与李谷有些不满的是,在纳降之时,光政院辅政陈乔当着众人的面,从宫城上跃下,用自己的生命,为南唐殉葬。

    这样的举动,足以显示陈乔此人的刚烈、忠诚,可悲!可叹!可敬!然而,却想不到,这会给他效忠的君主,带去麻烦,这是成就自己的名声,而连累主君。

    当然,这样凄凉的亡国之景,有一抹血色,或许也为这段历史增添一抹异样的光彩吧。

    随着收复金陵,李煜出降,也代表着,江淮大军的基本目标达成。有李煜的降表,传示两江所属诸州,望风而降,归顺朝廷。

    十四日,李煜投降。

    十八日,洪州的卢绛在得到李煜的降表之后,也下令出降。曹彬在兵临南昌后,虽然围城,做了攻城准备,但在得知金陵战事进展情况后,还是忍住了,也要个全城之功,入城之后,和李谷差不多的举措,严厉约束军纪。

    到二十三日,随着镇守剑州的将领陈诲举众投降,江南政权所辖州县,正式平定。



    金陵王城,原司会府官署。

    李煜继位后,为恭顺朝廷,臣服中原,以避灾祸,曾下令贬损仪制,除了宫廷卤簿仪仗降等之外,似中书门下、尚书省、中书门下、翰林院这些机构,也都更名降制。司会府,就是原本的尚书省,实权部门。

    官署堂间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大量的图册籍档,可以说,两江治下诸州军一切官方记载,都在其中。虽然以这些年江南地区的发展来看,实际情况与官方记录会有不小的差距,但这些图册资料仍旧有重大价值,朝廷可以通过这些对两江地区的人口、土地、经济情况有个基本的了解。

    因此,在进入金陵城前,李煜君臣也都按照汉军的要求,将所有籍册封存好,进城之后,更是专门派人保护。刘旸与刘煦这哥俩,则直接到这司会府,亲自查看了解一番。

    这一待,就是三日,这几日间,刘旸就下榻于此。原本,有随侍建议,让他住进金陵宫,但经过考虑,又有李昉提醒,拒绝了。金陵宫城自然而然成为皇帝的行宫,他这个太子可以住进去,但实在没必要,还容易引起旁人议论。再者,还要给李煜一家搬家的时间......

    对于这些籍册,刘旸看得算是津津有味,在朝廷中时,刘承祐就曾给过他一个任务,让他平日抽出时间,查阅大汉诸道州的户口、土地、税收、徭役等记录。很枯燥的东西,到如今仍未来通览,但是,大汉的国情在其中,都有所体现,也加深着刘旸对国家基本信息的了解。

    在这三日中,经过粗略的察看,以及文吏们的简单的统计,汇报到刘旸这边,已然让他忍不住感慨了:“江南财货之盛,人口之丰,当真令人惊叹啊!”

    两江下属,凡十九州三军,在籍民户有近六十万户,口三百七十余万,即便不算其他经济利益,仅人口福利,就足以大喜了。论人口密度,这天下,大概没有任何地方能与江南地区相比。

    “陛下说过,取江南,他最看重的,就是人口与土地,得此补充,大汉丁口,将直接突破两千万啊!”刘旸忍不住笑意,对李昉道。

    哪怕到如今,大汉官员政绩考核,仍是以人口增长为第一指标。经过多年的养育,哪怕有朝廷政策的扶持,到乾祐十五年为止,朝廷控制区域内所拥有的在籍人口,也才将近一千八百万,其中还包括收复燕云所得人口。而江南、江西地区,就能提供这么多丁口。

    民本的思想,一直都是很有市场的,而人口的多寡,则是国家实力的根本。因此,刘旸已然能够想象得到,当得知具体情况后,刘皇帝与东京众臣会多么的喜悦。

    至于江南之富,就以金陵的官储为例,籍册上登记,仅粮米就有一百二十万石,哪怕把所有的百姓都算上,也可供给金陵全城军民五个月的消耗,还不算官民自家所储,如果省着些用,那时间显然还能坚持更久。

    而其他像绢、布物资,虽然没能塞满仓廪,但也是十分巨大的一笔财富。因此,在守卫实力上,从物质基础上来说,金陵是很充足的。当然,最终都成了汉军的缴获。

    李昉心情也不错,有些感慨:“向使金陵能上下同仇,军民齐心,哪怕以朝廷军强器精,想要克城,也是十分困难的啊!”

    当然,作为胜利者,他们是有资格做这种评价的。刘旸语气中,则稍微带着点骄傲道:“可惜,他们并不能做到,而以王师之强悍,也绝非其所能挡!”

    “李师傅,你说这些籍册上所载,又多少是真实的?”刘旸突然问李昉。

    闻此问,李昉不由看了看皇太子,显然,这是在怀疑这些数据的真实性,大概是受刘皇帝的影响吧。考虑了一下,李昉说:“丁口、土地,一般都是由于地方州县清查、丈量,而后逐层上报,经过计算,最终录档,这其中,有些出入与差距,也属正常!”

    闻之,刘旸点了点头,又道:“问题在于,这其中出入有多少,差距有多大!在朝廷中,就屡有听闻,江南权贵、地主,广有土地,阡陌纵横、连田万亩者,更有不少,我在想,两江地不算广,而丁口众多,如此不均,百姓何以生计,又如何能够长治久安?”

    突然听太子说这么一番话,不只是李昉,侍候在堂间的几名属吏都不由露出惊奇之色。太子面庞稚嫩,其间却充满了认真的思考,李昉心中感慨,头一次觉得,这个太子并不简单。

    即便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能有如此判断,做出这等思考,也是十分不容易。刘旸所提,也算是直指治乱的核心问题,土地。哪怕商品经济取得了大发展,但作为基础支撑的,还是土地,还是其产出,因此,治政根本,仍是土地。

    而江南地区的土地、财富,显然很不均衡,比起当年的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并不清楚当年的蜀中之乱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乱事收拾之后,剑南道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社会矛盾得到了极大缓解,奢靡之风得到遏制,治安、经济都有显著的进步,有种破后而立的感觉。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治事经验也算丰富了,李昉的政治觉悟也算高了,因此,江南的问题,也能看出几分,平定之后,朝廷绝对会进行整改。而太子殿下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在李昉凝眉思考,刘旸又笑了笑,轻松地道:“只是我一时胡思罢了!我听说,这两年,江南百姓的生活,并不算安康,故而心有所感!”

    闻之,李昉赶忙回道:“殿下,江南虽是膏腴之地,物产虽丰,但如以急征繁赋,苛捐杂税,百姓生计仍会艰难。唯以善政,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刘旸直接道:“如何善政?”

    刘昉说:“臣想,陛下与朝廷当已在筹谋此事了!”

    “临来前,陛下给我布置了一份功课,让我就江南情况写一份策论,如今,却是找到方向了!”刘旸道:“若说安治江南,非我所能妄言,不过择其一点而谈,再有李师傅相助,想来也无甚问题!”

    “殿下天资实在令人赞叹啊!”李昉简单地夸了一句。

    闻之,刘旸却不禁笑了:“李师傅,陛下可说过,不许你们在我耳边夸奖奉承!”

    听得出刘旸这是在开玩笑,李昉也拱手笑应道:“一时忘情,待回朝之后,当向陛下请罪!”

    二者不由哈哈大笑几分,当上太子不久后,李昉就被调回东京,到他身边任职,几年下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很亲厚的。

    沉吟几许,刘旸吩咐道:“当派人,把金陵官仓府库所储,重新核对一遍,得出一个准确的数额,重新造册。能够理清的,就先理清楚!”

    “是!”李昉觉得刘旸的想法,没有什么问题,当即应是。

    “对了,大哥呢?”刘旸问起刘煦。

    李昉瞟了眼太子,见他面上并无异样,禀道:“大皇子这两日在微服游览金陵,体察江南百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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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却是悠闲啊!”刘旸不由笑了笑,想了想,说道:“不过如此也好,皇考遣我们兄弟前来江南,本就有彰天家之恩德,安江南臣民之心的意思,大哥在金陵走一走,也是好事!”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刘家年长的几兄弟中,关系还是不错的,毕竟从小就一起成长,一起嬉戏,一起读书,一起练武。

    再加上有刘皇帝的教育,符皇后坐镇中宫,皇子们之间一直以来也是兄友弟恭。刘承祐立太子,其中一个目的就目前为止,是达到了的,那就是诸子之中,君臣名分已定。

    在诸兄弟中,对于刘旸的太子之位,从刘煦到刘晞再到刘昉,都是呈现认可态度,都是服气的。天家贵胄,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多已知事。照目前的情况,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变故,刘旸的地位是很稳固的。至于其他的皇子,年纪太小,还没有资格。

    李昉如今与刘旸,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皇帝把他安排在太子身边的用意,他本身也清楚。规劝、教导、辅弼,以国本相托,可谓重任了,一直以来,李昉也是兢兢业业,深感荣焉。

    听太子的话,李昉心中却是暗暗点赞,在他看来,如今的刘旸,只需要堂堂正正,修身养性,踏实做人,认真做事,展现出太子储君的气度,那就足以处在不败地位。

    皇帝对于太子的重视与期许,通过这些年的安排,已是朝野尽知。只要太子不犯错,不失德,不无道,地位是十分稳固的,完全没有人能同他争。就目前刘旸的表现来看,很不错。

    “金陵城中的治安如何,人心如何?”刘旸又问。

    李昉答道:“城池已经完全在控制之中,人心已安,士民门户已开。李公遣人通报,他已打算取消戒严,使金陵彻底恢复往常秩序。”

    “如此便好!”刘旸说道。

    完整收复的金陵,将是大汉朝廷除了开封之外,人口最多,经济最繁荣的城市,自然是希望能够恢复治安,让他继续繁荣下去的。

    “原金陵令陈起,确实是个人才,强项令,执法公正,从无徇私,官声很好,名望很高,臣都很是好奇,以其刚正,是如何能做金陵主官的!”李昉又道,语气透着赞赏。

    “两江十九州之地,也是不缺良臣才俊的,朝廷想要安治江南,就应该重用他们!”刘旸点了点头,略露迟疑,问李昉:“你觉得,我有意上表举荐这陈起知金陵,如何?”

    李昉想了想,道:“殿下,从以往朝廷平定割据势力的处置结果来看,对于其原本所属官吏,都将陆续进行考察,尔后进行升迁抑或贬谪,再辅以自京城与其他道州调派干吏,以实现迅速归治。对于江南,当不例外,本乎公心,选拔贤才,举荐朝廷,并无不妥。不过,以陈起的官声人品,必然会受到朝廷的重用!”

    听其言,刘旸露出了点释然的笑容,略带好奇地问:“李师傅觉得,金陵的高官之中,有多少人才?”

    “论文才,比比皆是,如论治才,臣不好评述!”李昉这么说。

    刘旸不禁玩味道:“不好评述,也就是看不上他们的理政之能了?”

    “大汉削平天下,固然是时势使然,天下向安,然而,如若江南君臣,能善加治理,富民强军,此番平南,何至于使王师长驱而直下,如李公之言,探囊取物耳!”李昉答道。

    “可是,在他们的治理下,江南百姓确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定富足!”刘旸说。

    看了看刘旸,李昉想了想,说道:“关于江南之治,臣早年在御前时,尝听陛下与诸公谈论过。当时得出的结论是,自唐季以来,属文道之盛,莫过于金陵,然除此之外,几无建树。江南之富足,由吴王杨行密、徐温及李昪,数十年安政养民奠基,乃有其盛。

    及其鼎盛,也是沿袭李昪之休戈养名之政,待李璟时,受冯延巳等词臣篡夺,欲构雄图,改弦更张,锐意进取,主动发兵,对外征战。南灭王闽,几番反复,西取马楚,得而复失,结果未成霸业,反劳民伤财,因而由盛转衰。

    是故,当陛下收拾中原,目标南向之时,以江表之浮华,也难缨汉师强兵,自此,一蹶不振,国势日衰,十余年间,竟至灭亡。

    然而,如非大汉广受诸边掣肘,欲平江南,何需等到今时?”

    “如论诗词,似冯延巳者,天下少有人及,其开一代词风,谓之词宗也不过分,然于治国,则有害无益,冯氏当政,国困民苦!”李昉道。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刘昉认真想了想,却轻吟了一句长短句,叹道:“一首《谒金门》,多少人赞誉有加,若是冯延巳尚在,我都想见识一下其诗才!可惜,诗词再美,终究不能治国啊!”

    事实上,当初的议论,归根结底,还是将南唐盛衰转化的责任落在李璟身上,在李昪时代,金陵朝廷上的高官中也不乏文人词臣,然而那时,南唐不论国力、军力都堪称强盛。

    李昪,是个优秀的政治家,虽然提倡文治,但爱惜军民,懂得用人之道。然而,李璟差其父太多,否则,南唐岂是那么容易打的。

    继续将这些情况与刘旸分析一遍,刘旸又有所得。看着李昉,恭敬地说道:“李师傅,今后类似这些事务,还请不吝赐教,我获益良多啊!”

    “殿下如有兴趣听,臣自当知无不言!”李昉很满意刘旸这种态度。

    “我有意思,设一场宴席,邀请原金陵的大臣们,你看如何?”刘旸又问。

    “可以此安抚其心,臣以为可!”李昉道。

    “当邀请什么人?”

    李昉轻笑着给刘旸一个建议:“殿下可将此事交给钟仲益操持,金陵城中,怕没有比他更适合负责此事的人了。想来,他也乐于为之,并将之办好!”

    刘旸恍然,道:“那就将此事交给他!唔,我听说金陵奢侈之风盛行,权贵饮宴,多铺张浪费,极尽浮丽,当交待钟谟,注意规格排场!”

    “殿下能有此虑,陛下闻之,也当欣慰啊!”李昉说道。

    听他这么说,刘旸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露出一些笑容。

    “对了,派人去问问李公的情况如何了?”是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刘旸又吩咐道。

    “已传过话,好转许多,太医也说了,只要善加休养,会改善的!”李昉道。

    在全取金陵之后,李谷就再也支持不住了,将事务放下,自己安养去了。可以说,此前李谷都是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夙愿一完成,也就不强撑了。

    “李公当真是无双国士啊!”刘旸则感慨:“告知太医,金陵宫廷药材、补品,尽可取用,供李公疗养!”

    “李煜一家的搬迁事宜,进展如何了?”刘旸又问。

    提及起,李昉也不禁皱了皱眉,说道:“尚未开展!”

    “是何缘故?”

    李昉说:“宫城之内金银财帛,未知可让其取用多少?”

    刘旸恍然,考虑了一会儿,刘旸说:“李煜主动投降,保全金陵,也是有功劳的,我想与其两百壮丁,任其取运,能搬多少,就与其多少,余者悉数封存,上缴国库!”

    “......”

    在李昉等人辅助下,由太子刘旸为主的,对金陵的善后事宜,已然展开。并且,从效果来看,做得不错,刘皇帝的初衷,或许已经达到了。



    随着对金陵城戒严的进一步开放,再加上以太子名义下达的几道安民布告,整座城市都暂时安稳下来,并重新焕发活力,从原本紧张的气氛中摆脱出来。

    闭家躲灾的百姓,开始走上街头,步入市坊,店铺开张,商肆营业,金陵开始恢复过去的热闹。与城外的联系打通后,四境的商民百姓,也都闻讯而来。金陵是大城,财富堆积之地,也是块巨大的市场,在经过战争的压制后,也趁机爆发出强大的消费能力。

    当然,这些时日,金陵城中,除了正常采买生活物资的士民之外,消费的主力军,便是平南的汉军将士。虽然大部分的军队,都驻扎在城外,但行营还是给下边的官兵一些福利,分批放假,也让他们感受一番金陵风物。

    平南的将士,前前后后也接受了三次犒劳,身上多多少少有些浮财,倒也可供他们享受一番。当然,相比于全军,花天酒地的还是少数。而他们最感兴趣的,无过于金陵的秦楼楚馆了,尤其是,那些即将继续开拔南下,接收城池、弹压治安的官兵。

    “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金陵更是座繁盛之都,几不下开封啊!”穿着一身素色绸衣,外罩绒袍,刘煦漫步在金陵街市上,嘴里感慨着。

    身边除了几名卫士,还有一名年轻人,这是刘煦的表兄,耿继勋。听其言,耿继勋不由表现出一种轻蔑,道:“依我看来,比起开封的雄伟庞大、富丽繁庶,这金陵却差了不少!再者,任他繁华,还不是臣服于大汉铁蹄之下!”

    不得不说,十多年下来,在大汉的贵族、官僚以及百姓之中,已经产生了一种骄傲情绪,也代表着一种国家认同,虽然对大部分人而言,这种认同还很薄弱,但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勋贵、官僚,却是饱有自豪感的。因此,当拿开封与金陵对比时,下意识地就会去贬低金陵而褒扬开封。

    刘煦则笑了笑,说道:“如今,金陵也是大汉治下了,并非仇国敌城。父亲讲过,江南地区,今后将是大汉极其重要的一块版图,财税所积,钱粮馈运,你这种敌意,不当有啊!”

    闻言,耿继勋注意到小表弟认真的神色,赶忙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切莫当真,金陵确是一座不错的城市,不过再好,也不是我们久居之地啊!”

    “怎么,思亲念家了?”刘煦偏头看着耿继勋,玩味道:“新婚燕尔,本当缠绵悱恻之时,却劳你别离娇妻,陪我江南一行......”

    耿继勋嘿嘿一笑:“我家娘子已有孕在身,纵然留在东京,也无甚情趣,随从南下,也可增扩一下见识,何乐而不为?”

    说着,耿继勋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对刘煦道:“听闻江南女子,温婉可人,你年纪也差不多了,此番南来,可有心寻觅一个才女佳人?”

    哪个少年不怀春?刘煦也一样,听表兄之言,俊俏的面庞间闪过一抹意动,旋即摇头道:“罢了,若真如此,小小年纪,存心渔色,回京之后,只怕少不得一顿责骂。我挨一顿责骂,尚不妨事,倒是你这建议之人,结果如何,就难料了......”

    刘煦来这么一句,耿继勋表情当即变了变,连忙摆手道:“我只一时胡言,当我没说!”

    “哈哈......”随着刘煦发笑,耿继勋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这几日,整日流连于金陵街市,说是体察民情,都体察出什么结果了?”耿继勋问。

    “放眼四望,皆是民情,纵目所见,尽是民生!”刘煦这么说了句。

    从怀里掏出几枚钱,对耿继勋示意了下,说道:“这金陵市面上流通的钱,可太多太杂了,不只有乾祐通宝与江南官方制钱,连南粤、吴越铜钱都有,成色也不一,需要整顿啊......”

    事实上,刘煦此来,刘皇帝同样给他布置了份作业,当然,更多的用意还是让他长长见识。

    表兄弟俩再游逛几许,刘煦等高,忽指远处一地,问道:“那是何处,烟火气如此旺盛?”

    左右皆不知,耿继勋寻人察问一番,答道:“那是一座佛寺,叫台城寺,在金陵名气不小,据说是古鸡鸣寺,信众很多,此番金陵免于战火,诸多百姓感念,争相前往还愿,以致香火尤其旺盛!”

    “免于战祸,不念朝廷恩德,王师义举,却要去拜那佛陀,这是什么道理?”得到这么个答案,刘煦眉头皱了皱,说道,言语间流露出少许不满。

    对于此问,倒没人能给出一个回答。考虑几许,说道:“金陵的佛道寺院,貌似不少吧!”

    耿继勋答道:“就我们近来在金陵城内所见过的,就有近二十处了!”

    “早听闻此地崇尚佛道之风甚是浓厚,李氏主臣也兴建了不少僧道寺院,如今看来,确实不假啊!”刘煦感慨道,而后吩咐着:“南朝四百八十寺,不知如今的江南还有多少座佛寺楼台,此事当调查一番。可以想见,其中与朝廷佛道寺院管理条制,必有不少冲突之处!”

    “走!”吩咐了句,刘煦带着人上前。

    “将往何处?回下处?”耿继勋问道。

    “到那台城寺去看看,既然见到了,就顺便去拜拜!祖母年老,身体也愈见衰弱,我受其抚育厚恩,该当为她诚心祈福!”刘煦又叹了一声。

    一直以来,太后李氏都是信佛的,作为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刘煦,对于佛家实则并没有太大的偏见。只是,此子早慧,在个人感情与朝廷制度上有冲突时,他还是选择以公为先。

    等刘煦一行人自台城寺归时,刘煦带回了一份灵符,当然,这更多的是一份心意。同时,就他所观,台城寺是需要整改的,此座佛寺,里里外外,据说有三百多僧众,虽然没有细数,但显然不少。

    这就是所谓,我信你、敬你,不代表不整你......

    回到下处,刘煦收到通知,太子刘旸设宴邀请金陵大臣,他作为同行的皇长子,也要一起作陪。当夜,兄弟俩配合得当,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敏捷威严,尽显天家英姿,对于江南文臣,起到了极好的安抚作用。

    其后这些人就收到了通知,令其还家,收拾家私行囊,同李煜一道,举家迁往开封安置。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他们这些人,也是大汉的战利品,是需要送到开封,进献与宫阙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让这些官僚脱离江南的水土,消减他们对江南地区固有的影响。同时,更多的勋贵、大地主,也将在迁徙名单之内,别看朝廷对江南地区十分重视爱护,征伐手段也一直比较克制,但这样的举措,是不可避免的!

    可以想见,江南地区的抚定,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还需要经过几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