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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

    放下手头的事务,抬眼看着站在下方的赵曮,刘承祐露出了点笑容,亲切地问道:“身体恢复得如何?”

    “多谢陛下关心,已然好多了!”赵曮恭敬如常,拜道。

    “看来多休养几日,还是有用的啊!”观察着赵曮的面容,虽然仍有异于常人的白,但气色比起前几日,确实好多了。

    “还有赖陛下对臣下的关怀与恩典,臣铭感于心!”赵曮深深一礼,动情说道。

    “既然回来了,朕交给你件任务!”刘承祐摆摆手,说:“朕近来屡屡听闻,地方州府,常有怠慢刑狱之事,官吏不以为意,以致宇内案讼颇多,民有情难诉,有冤难伸。朕已下诏,着刑部、都察院选拔干员,分赴道州以查纠矫枉。崇政殿也派两人参与其中,至于人选,你可斟酌而定!”

    稍微消化了下皇帝的吩咐,赵曮拱手应道:“是!”

    审视着赵曮的恭谨,刘承祐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这种润物无声的般的恭谨,同事办事能力不俗,兢兢业业。

    “欢迎承旨归职啊!”回到自己公案,赵普立刻面带笑意地走了上来,其他的崇政郎也多投以眼神。

    “我在府中清闲,却有劳赵学士署理事务,操劳费心了!”赵曮谦和地应道。

    赵普说:“应该的,陛下信任,承旨恭友,在下自当尽职!”

    “关于清查刑狱之事,学士应当清楚吧?”赵曮看着赵普。

    赵普颔首。

    赵曮说:“陛下吩咐,崇政殿选两名郎官参与其中,人选之事,倒需我二人考量一番,选取合适之人!”

    赵普微讶,但迅速隐去,应道:“是!此事烦累复杂,经察诸方,或可牵扯地方治政,官吏是非,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一去非数月半载难归,崇政殿中虽良才颇多,但也确实需要选取合适的人选!”

    环视一圈,赵曮问:“郭侗呢?昨夜当值吗?”

    赵普笑道:“他告假了,陛下特意恩准!”

    “......”

    邢国公府,相较于往日的平静乃至冷清,此时却是一片热闹,热闹之中带着几分温馨,仆侍往来侍候,端盘捧碟,一场家宴,难得地铺张了些。

    郭威还朝,毕竟难得,在京的儿、女、婿、侄,一家大小,整整齐齐都到了。坐在主座上,看着这儿孙满堂,公府盛况,郭威很是感慨,就在开国以前,他都不敢想象自家能有今日之盛。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盛景之下,亦存隐患啊!虽然未表现出来,但郭威的心底,始终带有疑虑,并且还朝之后,那种心悸感愈强。

    宴席渐酣,接受完后辈们的敬酒,郭威放下杯盏,注意到他的动作,议论攀谈之声逐渐小了下来,都意外地望着郭威。

    神情严肃,郭威威严的目光扫过他的子辈们,说道:“我原本不过高祖帐下一卒伍,幸其看重,蒙拔于寒贱,参赞机务。开国以来,又受两代陛下之隆恩,屡屡升赏,加官进爵,乃有今时之显赫。

    你们之中,官职军阶,最低的都有六品,这也是陛下与国家的恩典。满朝之中,如郭家这般显达的,也没有几家。”

    说道这儿,郭威语调忽然一转,变得严厉了些:“但是,人要懂得惜福,要知足!陛下赏识提拔我们郭家,要知道感恩,不要习以为常,不要觉得理所当然,更不要侍宠生骄!

    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家人,血脉相依,你们在外面为人处事,或许会觉得事事如意,旁人也对你们恭维忍让。但是,这不是好事,别人都是看着我的面子,畏惧于郭家的权势。倘若有一天,郭家权势不在,又当如何?

    你们要学会虚怀,谦下,不要跋扈张扬。回京以来,我便听闻,京中奢靡之风渐长,权贵子弟张扬跋扈,我看你们如今也多华章美服,穿金戴银。

    我不管之前如何,但从今以后,都给我记住,要约束自己的行为,倘若有仗着郭家的权势违法乱纪,我一定亲自绑他赴法司问罪!”

    “是!”郭威话落,一干子侄赶忙应声,都低眉顺眼的

    大概是经过郭威这一番话,宴间的气氛有些回落,还是主母张氏,满脸慈和的笑容,招呼着众人用食。

    见郭威仍板着一张脸,张氏不由朝他说:“宴席是你安排张罗的,一家人也是你聚起的,训也训了,吃点菜吧!”

    有夫人活络气氛,郭威表情方才缓和下来,举杯相邀共饮。

    而郭威这番话,效果也是有的,底下人反应不一。郭荣正座,那举止作态,几乎与郭威无二,他从来是让郭威放心的。张永德坐在那儿,嘴衔笑容,始终一副“乖孩子”的谦和面容。李重进嘛,脸上几乎写着“我行我素”四个字,还需要郭威敲打。郭侗聪敏练达,又在崇政殿当职,能明白其父苦心。至于其他龙套,就得看之后的表现了。

    堂间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郭威则把小儿子郭仪抱在怀里,三年未见,倒有些生分了,需要弥补亲近。

    女眷们聚在一块,一名穿着绿罗裙,头戴珠花,淡妆傅粉,青春靓丽的小美人,忍不住朝身边的美貌少妇嘀咕道:“四姐,爹爹好凶啊!”

    闻之,少妇不由掩嘴轻笑道:“五妹,你这么说爹爹,若是让他知道了......”

    小美人就是郭家五女郭宁了,见姐姐反应,笑靥如花:“姐姐你不会告我的状吧!”

    “怎么会?”少妇美眸中满是笑意,道:“我又怎么敢?你快要入宫了,我怎么敢得罪未来的皇妃啊?”

    “你怎么说此事?”被少妇这般调笑,郭宁俏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羞红。

    “早晚的事,我家五妹还害羞咯......”

    许多事情,往往一语成谶,家宴正酣,管事来报,宫中有天使来。郭威下意识地感到惊诧,赶忙率阖家老小迎候。

    很快,一颗心落地了,前来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内侍首领张德钧,随同的还有两名礼部官员,喜气洋洋而来,却是带来皇帝聘纳郭家五女的喜诏。

    一道喜讯,使得郭府家宴,又热闹了几分,却是皇帝闻之,恰逢吉日,特意给郭府添这几分热闹。

    “五妹,我说得对吧,要恭喜你了!”少妇凑到郭宁耳边,笑意满玉容。

    尚未出阁的小美人,羞涩难已,玉面不堪绯红,向郭威夫妇一礼后,逃也似地回房去了。

    就在当夜,郭威宴上的一席话,十分高效地传入刘承祐耳中。明黄的灯光照着古井无波的脸上,翻开着李崇矩亲自呈上的记录,沉默了许久,一抹笑意终是打破了刘承祐脸上的平静。

    刘承祐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原本的“窃国大盗”,如今却成为了忠诚谦恭的柱国贤臣。心里默默地感慨着:郭卿啊郭卿,你如此知进退,却显得朕忌刻了。

    同时,刘承祐脑中还忍不住泛起此类念头:这是否只是郭威的表象?又或者,知道有眼线,故意说给他这个皇帝听的?

    不管心情有多纠结与复杂,刘承祐对郭氏的恩宠,却是日盛一日。乾祐八年七月朔,秋,汉帝正式纳郭五妹进宫,封宁妃。



    皇城后宫,殿台楼阁数目不算少,也算承继前代的遗产,有汉以来,宫室之中从未增添一座殿宇,一栋楼台。至于琼林苑,那也是为了检阅金明池水师。

    漪兰殿,乃是为郭宁妃入宫新收拾出的寝殿,皇帝拟名。夜色之中,宫烛明亮,各处张挂彩缎,一片喜庆的氛围。

    刘承祐漫步而来,脸上没有多少酒意,春宵一刻,他不想多喝酒,也没人敢劝他。进入漪兰殿,行合卺之礼,宫侍们陆续退出去。

    当屋内只余一男一女的侍候,气氛自然而然地暧昧起来......

    刘承祐侧过身打量着郭宁,十八少女,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身着嫁衣,更添几分美丽。郭宁的姿容,并不算倾国倾城那种,但也能用美丽来形容,或许是受郭威基因影响的缘故。肤色不是太白皙,但看起来很健康。胸脯一手可握,但这个年纪,发育得已经很不错了......

    小娘子哪里能忍受刘承祐这虎狼一般的审视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嫩脸泛红,羞涩地轻唤一声:“官家!”

    “朕还记得,当年在郭府见你时,还是个黄毛小女郎,而今已然长大,成为朕的皇妃了!”刘承祐感慨道:“当年之景,依稀在脑中浮现啊!”

    听刘承祐这么说,郭宁也勉强压抑着心头的那抹羞意,抬头看向刘承祐,这还是她今夜第一次直视刘承祐,看着他的面容,忍不住道:“官家比起从前,却是没有太大变化,就是......”

    “就是什么?”刘承祐问。

    “就是胡须便多了!”郭宁道。

    闻之,下意识地摸了摸唇,而后呵呵一笑。小娘子确实可人,眼神一转,目光中带着些调戏地问道:“你可知今夜,我们该做些什么?”

    “啊——”郭宁闻问,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羞怯挪开,又小心地瞥了刘承祐一下,终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副表现,使得刘承祐性致更盛,有种新奇感。起身,站到小娘子面前,摊开双手,接下来,就不需他主动了......有的时候,没经验也罢,笨拙也有笨拙的情趣。

    在刘承祐与他的宁妃春宵一度之时,坤明殿中宫灯则始终未息,黯淡的光线似乎映衬着深宫的寂寥。

    符后坐在一边,满脸慈祥地照看着尚不满一岁的孺魏王,情绪倒也平稳,声音也是柔和:“这么晚了,早点回殿休息吧!”

    在其身旁坐着的,乃是惠妃小符,精致的面容间,此时带有少许的委屈与不甘,听大符有赶客之意,不由说道:“姐姐,如今宫中又多了位郭宁妃,你就一点不着急吗?”

    见她那不甘之状,大符终于偏过头,反问道:“我该如何?表现出妒忌与争宠,反对官家纳她?”

    “你可知那样有什么后果?那不只会恶了官家,还会得罪郭氏......”大符叹道,雍容之间,不免感伤。刘承祐纳郭宁,皇后大符这边,要说没有一点想法,那也是不现实的。

    听大符之言,小符微蹙蛾眉,有点解释的意味:“我不是妒忌,我是为姐姐你忧虑,为符家担心啊!”

    见符后始终一副平静的表情,小符干脆把话说开了:“姐姐,这宫中的情况你不是不了解。你虽然是皇后,我是惠妃,但官家对高氏、折氏的宠爱始终不曾减少。他们两家,在外朝的声势一直不低,尤其是高贵妃,一直与你争宠。

    官家诸子,高氏所出有刘晞,折氏有刘昉、刘昀,而今又怀上了,还有一个耿氏所遗的皇长子。官家虽赐下玉如意,却始终没有确立太子。”

    看了眼仍由皇后照看着的孺魏王,惠妃继续说:“去岁又将刘旻过继与魏王,这对你太不公平......”

    “够了!”见小符话越说越露骨,大符忍不住喝住她,深吸了一口气,凤目威视之:“看你这满腹怨气,我都不急,你又何必为我这般不平?这些话,你不该说!若是传出去了,会造成什么影响,你知道吗?”

    “姐姐!”被符后这一番喝斥,小符面上终于少了些怨妇的色彩,轻咬红唇,低下声音说:“宫中本有高氏、折氏这两家,而今又添郭氏。郭家在朝廷中的势力,你也不是不知道,比高、折更加强大,若那郭宁妃也产下一儿半女,我只怕到时候会真威胁到你的地位了......”

    听完小符这番话,符后柳眉紧紧地锁在一起,以一种认真的眼神打量着她的这个妹妹,心中实在疑惑,平日里也是聪颖的一人,怎么涉及到皇帝、涉及到争宠,竟这般浮躁。

    也许是大符显得太过平静了,在其注视下,小符也不禁心虚地垂下脑袋,逐渐平心静气。看着她,大符突然问:“如依你之见,我又该如何消除威胁,稳固后位呢?”

    闻问,小符愣了下:“这......”

    真让她说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一时也说不出来,踟蹰几许,小声说:“应当想办法让官家立刘旸为太子!”

    闻之,大符当即淡漠地摇摇头,对小符语气有些严厉:“立储之事,涉及江山社稷,帝业传承,岂是我们这深宫妇人能够干涉的?官家素有主见,又岂是受旁人摆布的?我告诉你,我们如在此事上费口舌、做手脚,只会引起官家的厌恶与猜忌!”

    “你也进宫几年了!伺候官家这么久,孩子也生了,为何对官家的脾性仍旧一点都不了解?”瞪着小符,大符有种语气中怒其不争的感觉,郑重地说道:“你有想过官家为何纳郭宁?有没有想过官家为何越发宠幸贵妃与贤妃?”

    “她们家势力雄厚,笼络之!”小符说。

    大符则平和地笑了笑,说:“笼络乃是其一,制衡符家也是原因啊!”

    “这些年,临清王病逝,代国公也病重,高、折两家在朝中声势回落,折家更只在西北有些名望,相较之下,符家作为后族,却是越发显赫。你觉得官家会如何想?”

    听姐姐这么说,小符玉容终于严肃了几分。

    “听我一句劝,今后少些争斗之心,心态放平,好生伺候官家,养育子女即可。官家治国已然繁重,我们不可再于后宫给他添麻烦,烦扰其心!如此,官家的宠幸,也不会少。还有,我们虽出自符家,但进了宫,就是后妃,是刘家的人,今后不要总将符家挂在嘴上。那样,也容易落人口实!今夜你在我这里说的话,往后也不准再说!”大符又叮嘱道。

    “是!”小符终是埋下了头。

    “回去吧!我也该就寝了!”大符摆了摆手。

    “妹妹告退了!”

    待小符玉态委屈,扭着娇躯,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后,大符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双眸之中,波澜涌现,情绪有些复杂,缓了许久,方才恢复平静。

    与刘承祐夫妻多年,对他也算了解了。她始终觉得,自郭威还朝后,刘承祐对郭家的宠信与恩待,有些过分了,如今又纳郭宁,她这个皇后心里实则也是感到忌惮的,刘承祐又岂能察觉不到其中的不妥?

    她觉得,刘承祐应该有后续的动作,只是猜不出会怎么做。若说要对付郭家,这恩待又不似作假......



    “臣高保融,参拜皇帝陛下!”崇政殿内,姗姗来迟的南平王高保融,终于低下头,亲自向汉帝行大礼。

    刘承祐端居御案,审视着高保融,三十多岁,络腮胡子,风度翩翩的,卖相十分不错,只是身体气质看起来不佳,大抵是过于沉湎酒色的缘故。

    “南平王一路辛苦了,就别跪着了,免礼平身,赐座!”刘承祐的语气,并不怎么客气。

    “谢陛下!”小心地瞥了刘承祐一眼,高保融起身倒也挺麻利的,在内侍的引导下落座。

    “南平王可是让朕好等啊!朕可是从四月开始,就盼着见上一见!”看着他,一开口就让高保融心生忐忑,刘承祐做着感慨:“不过,好事多磨,今日总算是见到了。虽则初次谋面,但朕与南平王可是神交已久,今日会面,果有种亲切感。南平王,你是否也有同感呐?”

    “是!是!陛下说得是!”真正面对汉天子的时候,高保融发现自己是什么底气都没了,或许是秋老虎的缘故,再加上皇帝那夹枪带棒的话,冷汗不自觉地便从额头渗出了。

    见其状,刘承祐嘴角终于泛起了少许笑意,只是有些冷:“可惜啊,前日朕纳妃,你可错过了朕的喜酒啊!”

    “臣也是到京后方才知晓,万分遗憾,追悔莫及,请陛下治罪!”高保融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拜倒,解释着。

    “南平王无罪啊!朕一没给你发请帖,二嘛,难道还能因为别人错过了朕的喜酒而问罪?”刘承祐脸上笑意逐渐扩大。

    “陛下宽仁,令臣惭愧!闻陛下大喜,臣略备薄礼,还望陛下笑纳!”高保融赶忙道,似乎想要弥补一下。

    “朕乃一国之君,富有天下,难道还在意你那点贺礼吗?”刘承祐神色愈加和蔼,看着高保融:“不过,你能有这份心意,朕很欣慰。既然备好了,想来你也不便收回,朕给你指个用处吧!”

    闻言,高保融有些发愣,下意识地拱手应道:“还请陛下垂训!”

    “朕虽在东京,但耳目还算清明,听说江陵原有兵马指挥副使李景威,在朕的大军南下前,曾建议你伏兵于险狭,王师入城之后,又横剑自刎,以死殉国,以尽忠心......”刘承祐悠悠说来。

    听皇帝提起此事,高保融立刻慌了,说:“陛下,那李景威不过峡州土顽,固执愚钝,不识天数,当时臣便严重斥之!臣,从未有抗拒陛下与朝廷之心啊!”

    “南平王不要激动嘛!你对朝廷的恭顺,这么多年了,朕还不了解吗?”刘承祐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玩味,继续说:“朕只是听说,李景威死后,草草下葬,只一抔黄土,其老母妻儿,也是无人奉养,饱受宵小欺凌,凄苦无依。”

    盯着高保融,刘承祐表情冷淡了几分:“这李景威虽然庸鄙不堪,但对你高氏这份忠心,还是可悯的!唐季三代以来,世人多背弃忠义,似李景威这样的人,也算是难得了。人既已死,朕也无意再追罪其高堂妻子。

    旁人或许鄙之,南平王你该当有所表示。把你那份贺礼,发往江陵官府,由当地官府给李景威修座坟,剩下的再抚恤其家人,也算朕的一份心意!”

    “陛下仁德,对一愚夫竟然也如此宽容厚待,臣万分钦服,愿献贺礼,听凭陛下处置!”高保融听完,松了口气的同时,大唱赞歌。

    关于李景威的故事,在荆南之地倒有一定的流传,民间有传言,说荆南百万户民,三万将吏,忠臣唯有一李景威......

    说完李景威的事,刘承祐又让高保融坐下,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自朱梁时起,高氏坐镇荆南,除暴治安,育养生民,使要害之地长保安宁,功德大焉。大汉立国以前,也曾进表劝进,朕即位之后,也是恭服,岁贡不断,从无忤逆之举。

    此番,又能主动献土归朝,免除一场刀兵,并协助大汉进讨周逆,这些功绩,朕也都记在心里,此生都不敢忘怀!”

    听完皇帝这番话,高保融那颗虚悬的心终于落地了,屁股下边也不似针毡,能坐住了。

    “朕在汴河边上,赐给你的那座王府,可曾去看了?”有些突然的,刘承祐问。

    高保融摇摇头,应道:“臣一进京,便来宫求觐,未曾去过!”

    “带着你的家人入住吧,希望你能满意。朕封你为安阳郡王,守太师,今后就在东京住下吧,朕不会苛待有功之臣,许你一世富贵!”刘承祐意态平和地说道。

    闻言,高保融再度起身,满脸激动地拜倒:“臣谢陛下恩典!”

    待高保融退下之后,刘承祐说道:“这高保融,也不是太蠢嘛!何以行为那般拖沓迟疑!”

    此前默不作声,侍候在侧的赵普应道:“此庸碌之人,前番之表现,不足为奇。如今人既已来京,经陛下这一番震慑兼恩典,今后想来会安分守己的!”

    “希望如此吧!对于这第一个献土归诚的诸侯,朕还真想与他有始有终,不愿发生什么不和谐的事!”刘承祐说道。

    “陛下,魏相公求见!”

    “宣!”

    很快,魏仁溥入殿,规规矩矩地行礼:“陛下!”

    “魏卿,快坐!”对于自家的柱国大臣,刘承祐的态度和善得不是一星半点。

    将手中一叠厚厚的奏章交给张德钧呈上,魏仁溥说:“这是此番南征诸军及将校所拟功赏,请陛下御览!”

    “魏卿先坐,朕看看!”

    刘承祐当即翻开,认真地看了起来,又是一批将校的崛起。当然,中下层官兵,如今已不似当年那般受刘承祐关注了,不是不重视,只是没有必要,经过这么多年的整顿与发展,大汉军队已成其体系,军功、升迁自有其规则。

    当然,魏仁溥呈上的,只有军职的升迁与钱物的赏赐,上呈给刘承祐,审核是一方面,爵位与勋衔则需刘承祐来补充。

    对此,刘承祐早有腹稿,迅速提笔,对照功名簿书写,签批用印,一系列动作,十分干脆。如此一来,大汉又多了几名侯、伯。

    “兵部的评定核准,朕没有异议,照此颁布奖赏吧!”抬眼,刘承祐对魏仁溥说。

    “是!”

    “这份名单,只是针对出征将校的!”看着魏仁溥,刘承祐说:“枢密院及各部有功之吏,如何升赏,魏卿可有建议?”

    魏仁溥应道:“各部职吏,自有衙司内升赏,奏禀吏部及陛下核准。而诸主官、重臣,则非兵部所能评定,需要陛下圣裁!”

    点点头,刘承祐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问他:“其他人,朕都有考量,唯有邢国公,他此番当大军转运之任,功劳一点不比攻城拔寨小,前又有治襄阳之功。魏卿觉得,朕当以何职酬之?”

    闻此问,魏仁溥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一个眨眼之间,思绪似乎百转,迎着皇帝的目光,还是谨慎地应道:“陛下当与李相商讨,非臣职分之事!”

    听其答,刘承祐当即道:“魏卿亦是宰臣,是协助朕治理天下的柱臣,虽署领兵部,岂能受限于职司?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但明显不想就此事发表看法,沉吟了下,拱手应道:“陛下圣明公正,论功行赏,断无偏差!”

    见其状,刘承祐考虑了下,轻轻地挥手,叹了口气,说:“罢了,你不想说,朕也不勉强你!”

    “谢陛下!”魏仁溥明显松了口气。



    乾祐八年七月,汉帝下诏,以邢国公郭威为广政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加中书令衔,入政事堂理事,正式拜相。同时,以南征筹划之功,晋枢密使郭荣爵为澶国公,增食邑百户。

    诏制既下,满朝侧目,一门两国公,父子同拜相,宫中还有新入宫的宁妃,郭氏的声势,一时无两。然而郭家父子,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眠,明显感觉到了,屁股有一把火在烤,熊熊烈火,放火的正是汉天子。

    缓缓迈步于宫廷廊道之间,郭威表情严肃,眼神几乎没有波澜,对走过的事物毫无所觉的样子。拜相的这几日,除了进宫谢恩之外,郭威一直托辞在家,闭门谢客。为此,刘承祐都十分关心,几番派人催促他进政事堂理政,实在耐不住“盛情延请”,终于进宫了。

    “下官等恭迎邢公!”等郭威一进入政事堂,以宰臣李涛为首的一干侍郎、大夫、郎官,齐齐地向他行礼。

    这种宰臣低首,中枢恭迎的阵仗,让郭威心头微惊。望着那一张张满带着谦卑与恭维的脸,郭威赶忙回礼,拱手说:“诸位客气了,郭某实不敢当此迎候之礼!”

    “满朝之中,也只有邢公能当得起了!”李涛走了上来,笑容满面,说:“邢公乃国之元臣,功勋卓著,熟悉军政,此番入职政事堂,下官等可以时时听取教诲了!”

    听其言,郭威当即摇摇头:“李相客气了,郭某只是一介武夫,哪里通得治国驭政之道,陛下信任,不得不勉为之罢了。这国家大事的处置,还需仰仗李相、范相、薛相、魏相这样的经世大才!”

    “邢公过谦了,在任襄阳三载,便使政通人和,六畜兴旺,下官等闻之,都是十分佩服的!”李涛还是笑呵呵的。

    “不敢当,都是陛下与朝廷的政策得体,我只是照本执行罢了,不足为道!”郭威摆摆手。

    见着一干人都站在那儿,郭威一拱手,朗声说:“诸位都是国家重臣,身处要职,还是各归其位,不要因我这一老朽怠慢了公务!”

    他这一发话,在政事堂当职的一干僚属这才散去。见状,李涛则道:“邢公一片公心,实在令人敬佩啊!”

    瞥了李涛一眼,郭威目光渐渐深沉起来,打他入殿开始,此人便极尽恭维之能事,这与他往日的行为与风评不相符,让郭威感受到了那掩藏在笑容背后的嫉恨与恶意。

    皇帝对于郭氏父子的封赏,满朝震惊,当然也包括他李涛。而此时,是皇帝直接下诏,根本没与李涛等人商量,这实则让李涛一干人很不满,既是对皇帝的独断不满,也是对郭威进政事堂不满。

    如今大汉的宰臣,李涛、范质、魏仁溥、薛居正、郭荣,这套班子也平稳运转多年,早已进入一种平衡状态。郭威此番一拜相,立时便打破了这种平衡,尤其父子同居相位,一军一政,对中枢的领导集体而言,是种伤害。

    而于李涛个人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原本他在政事堂资历最老、地位最高,郭威一来,他都得低头。

    当然,能够做到大汉宰相,并且侍奉两代帝王,在相位上待这么多年,又岂是简单的。当暂抑权欲,抛去嫉妒之心,冷静下来思考之后,也慢慢回过味来,中间有蹊跷。

    皇帝对郭家的恩遇过于优厚了,优渥德有些不正常,纳宁妃算是正常操作的话,那父子皆居相位,同爵国公,那就是真过分了。

    思及乾祐五年时,郭荣只是升迁枢密副使,刘承祐便让郭威外放襄州为节度了,而况于如今。郭家在军政朝野间的实力,他们这些宰臣都是既羡慕又忌惮,而况于天子,怎么会如此继续扩大其势力与影响。

    想通了这些,李涛也就回过味来了,定然还有变动,不是郭威,就是郭荣。而他猜测,抑或希望,会是郭威。

    李涛相信,其他人也能看出些什么,是故这一回,宰相们没有再去找皇帝据理力争,反对此事,尽陈其间的隐患与风险,包括范质在内,虽然不满,但并不表示看法。范质素以刚直耿介敢言著称,但也是分情况的。

    而考虑过后,对郭威拜相,李涛选择热情欢迎,同时抱有一种平静而又期待的心情,坐看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郭威虽然拜相,被赶着入政事堂,但刘承祐并没有委以具体职司与负责事务,是故,人虽处其中,但并无可理之事务。

    当然,没有具体分管事务,从另一方面来解读,就是什么事都能管,但以郭威的聪明,又岂会主动去插手。李涛倒是拿着一些事务,来请教郭威的看法,也被他回绝,让李涛自理之。

    坐在一方书案后,郭威注意着周遭的忙碌之象,有种格格不入之感,当然,以其城府,倒也能安然在座。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读着《阃外春秋》,这本书他已经读了几十年了,始终不曾厌倦。并且,离府之前带在身上,似乎早就做好了在政事堂看书的准备。

    午后,自小憩中醒来,走出休息室,政事堂还是沉浸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一名来自崇政殿的内侍走了进来,径直寻到郭威行礼。

    “何事?”郭威打量着小太监。

    内侍嘴角带着卑微的笑容,将手中的食盒奉上,恭敬地说道:“官家品尝寛焦饼,特赐邢公一盒,令小的送来,说要趁热!”

    闻之,郭威眉头当即皱了下,但表现倒很自然,谢恩接过。打开盒盖,看着那一盘寛焦薄脆、勾人食欲的胡饼,不由一叹,拿出一块尝之,味道确实不错。

    四下看了看,果然吸引了众僚的注意,嘴角的苦涩之意愈浓了。

    “陛下对邢公真是关怀备至,令人羡慕啊!”李涛走到郭威身旁,感慨道。

    “陛下的恩德,郭某实在误以为啊!”郭威也拱了拱手,看着李涛:“李相也来尝尝?此饼稣脆,甚是美味!”

    李涛摇摇头,笑道:“这是陛下给邢公的恩赏,在下可不敢贪嘴!”

    “无妨......”郭威也笑眯眯的。

    当夜,回府之前,郭威亲拟一封辞表,上呈崇政殿,言辞朴实而恳切,说自己德行浅薄,能力低微,实不堪当宰臣之位,为免误国误民,请皇帝夺其相位,另举贤能。

    事实上,在刘承祐初降恩诏之时,郭氏父子是一同请辞,称不敢受之,但被刘承祐以诏令不可更改而拒绝了。

    刘承祐这边,收到郭威的辞章,眉头稍稍皱起,但嘴角却是稍稍抽动了一下。这才初入政事堂的第一日,就受不了了?

    “还是多心啊!”感慨了句,刘承祐问张德均:“刑国公呢?”

    “已经离宫回府了!”张德钧答道。

    “今日在政事堂,处理了哪里事务?”刘承祐又问。

    张德钧禀道:“邢公今日,一奏未看,一事未理,只是饮茶、看书,如此一日!”

    闻之,刘承祐眉毛挑了挑,除此之外,脸上再无其他明显的波动。

    考虑几许,对于郭威的辞章,刘承祐做出批复,不允。

    但是,刘承祐不允归不允,翌日,郭威便告假。于郭威而言,这种想退而退不得的感觉,才是最难受的。



    初秋的天气,已带有少许凉意,秋风自琼林苑间吹拂而过,湖波涌动,迷离簌簌作响,原野草木起伏。数十骑呼喝而过,蹄脚飞驰,完全放开,是一场不惜马力的奔驰。

    连续驰奔二十余里后,方才停下,登上仍旧丰茂的土坡,勒缰而止,纵目远眺,金明池间秋波荡漾,水天一色,风景还是令人心宜的。

    “许久没有如此畅快地跑上一场了!”瞥着身后跟上来,护持在周边的卫士,刘承祐感慨道。体会着劲服之下的热意、疲惫,精神却格外旺盛。

    “这批御马不错!体形魁壮,马力强健!”刘承祐轻抚着胯下的一匹毛色均匀的白马轻笑道。大概是感受到了天子的赞誉,胯下健马极具灵气地打了个响鼻,蹄脚轻踏,似乎还没奔驰尽兴。

    却是西北有一批健马入京,从中选拔了一批御马,刘承祐见猎心喜,带人至于琼林苑内跑上一跑。身边的飞龙使何赟闻言,笑应道:“这批御马共32匹,都是十里挑一的良马,各方面都很优秀,陛下满意即好!”

    刘承祐说:“大汉仍旧缺少军马,这等良马,不能纵横沙场,却被用作卤簿、仪仗,朕总觉浪费了,难以实现其价值!”

    闻言,何赟对道:“陛下的雄姿威严,只有以此良马方能匹配,若以庸劣之马,实有损皇家威仪!”

    何赟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结,刘承祐偏头看着他:“飞龙廨下,而今有多少御马?”

    “回陛下,算上西北所进这32匹,共有654匹。另有种马七十匹,都是精选健马,持续选育中!”何赟答道。

    “马匹的重要性,就不需要朕赘言了,要用心培育!”刘承祐吩咐了句。

    “是!”

    “殿前司下,而今有多少马?”刘承祐又看向随驾的赵匡胤。

    稍微回想了下,赵匡胤禀道:“铁骑军两厢,有战马12800匹,龙栖、内殿直、小底三军共计2769匹,另有驽马、道马两千余匹!”

    “马龄如何?”刘承祐问。

    “经过这些年的裁汰、补充,十年马龄以下,已八千余匹,并逐年上涨中!”赵匡胤顿了下,继续说:“侍卫司那边,臣不甚清楚,但想来,应差不了多少!”

    闻之,刘承祐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满意的,叹道:“战马乃军国之利器,朕欲扫定北境,收复河山,缺不得啊!不过,这些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比起国初之时,改善得太多了!”

    大汉立国之初,受中央控制的军马,也就两万多匹,并且其中优劣参差,良莠不齐,真正适合冲锋作战的,连半数都不到。

    刘承祐自然是极力以求改善,但早年碍于国家财政,在整练禁军的过程中,压缩编制,选育良马,一直到乾祐五年之后,才再度壮大。

    而随着马政的恢复与投入,用马情况得到了进一步的缓解,只是时间还不够久,尚未爆发出来。但是,这两年来朝廷在钱粮、政策上的投入,可是实实在在的。

    按照刘承祐最初定下的目标,十年之内,当培育、训练并维持十万匹可用于作战的军马,后来发现目标定高了,于是果断更改,变成十五年与七万匹。即便如此,最终结果如何,刘承祐也没个底。之重视归重视,就目前而言,朝廷这边能在上边投入的财力终究是有限的。

    “元朗,在东京待久了吧!”突然看向身边的赵匡胤,说道。

    赵匡胤微愣,很快反应过来,拱手请示道:“陛下是否有吩咐?”

    “两年前,你替朕走了一趟西北,今秋,就再替朕走一趟,顺便去汉中看看!”刘承祐说。

    一瞬之间,赵匡胤想了许多,应下的同时,问道:“慕容都帅巡检河北兵政,臣去西北,殿前司庶务由何人处置?”

    “朕自有考量!”瞥了赵匡胤一眼,令其垂首,刘承祐又补充道:“朕以韩通为殿前副都指挥使,主持日常事务!”

    “是!”

    回宫之后,刘承祐直接去了郭宁妃那里,与之共浴。换了身袍服,神清气爽而出,归崇政殿,便再度收到消息,郭威又告假了。

    明亮的烛光,照在刘承祐脸上,使其面色都温和几分。思吟几许,微微一笑:“罢了,不愿理事,朕又何必强求......”

    “枢密院那边这几日有什么动静?澶国公有何表现?”刘承祐问张德钧。

    “回陛下,一切如常,澶国公署理军政,井井有条!”张德钧说。

    想了想,抬眼看着他,吩咐着:“取出一件秋袍,给邢国公府送去,你亲自去,就说入秋了,气候变化,早晚寒凉,让他注意身体!另外,再让何赟选一匹御马,一并送到府上去!”

    “是!”

    夜幕降临,秋风送凉,比起白日的燥热,总归让人舒适些,不过最好添件衣裳。此时的郭威,手里便拿着皇帝所赐秋袍,挺身直立,站在公府后园之中,耳边林木,萧萧作响,冷风吹动着衣袂,钻入缝隙,似乎想侵入心房。

    摸着手中的袍服,面料上佳,质地柔软,做工精细,关键是,上边绣着紫龙图样,这属于御衣。此时的郭威,心情越发复杂了,皇帝给他保暖,他却愈感秋寒。

    “夫君,亭间风大,你衣着单薄,站了这么久了,还是回房歇息吧,切莫着凉了!”贵妇人走到郭威身旁,看了看他,面目之间尽是关切。

    说着,动手去拿他手中的御衣,想给他披上:“皇帝赐给你的,怎么不穿上?”

    郭威摇摇头,并未作话,也没有穿上的意思。

    见状,张氏眉微蹙,问道:“皇帝是什么意思,这几日,又是赐吃食,又是袍服,又是御马的,就算看中你这岳丈,也不至于如此事事关心吧!”

    闻言,郭威嘴角的苦涩之意,更浓了,终于回过头,看着自家夫人,叹息说:“连夫人都看出其中的不寻常了,我又岂能不知?”

    见其状,张氏微低头,想了想,突然抬首发问:“自还京以来,夫君一直心情沉重,面有疑虑,是因为皇帝的缘故吧!”

    “夫人确实有见识啊!”郭威这话,算是默认了。

    张氏凝眉,疑惑道:“既如此,为何又纳郭宁,又给你们父子加官进爵,又这么多赏赐?”

    闻之,郭威露出一道无奈的笑容:“君恩似海,深不可测,这连番恩典,却是让我有些不堪其负啊!陛下的心思,已不是我所能猜度的了!”

    “何不再请离京,以保平安!”张氏建议说。

    轻轻地摇摇头,郭威道:“我如今,是欲求退而不得啊!”

    “倘若如此,会不会......”张氏有些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完。

    知道她再担忧什么,轻握其手,郭威安抚说:“不至于!我心已如此,而今,只待陛下什么时候,为此事做个了结吧!”

    郭威一副看开了的样子,牵着张氏的说,回房去了。夫妻俩一位在一起,郭威的身躯始终挺拔,是整个郭氏所依仗最坚固厚实的顶梁。

    翌日,郭威再度上表以病请乞骸骨,这是郭威第三次向刘承祐请辞了,并且这一回,是彻底放下一切官职,回乡休养。

    “邢公病了?”刘承祐不在意那封辞章,似乎更在意郭威染病之事:“这几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染病?”

    “据说是昨夜偶然风寒!”赵普答道。

    稍微想了想,刘承祐朝张德钧吩咐着:“通知太医署,派太医到府上诊治一下!”

    “是!”张德钧应命而去。

    “慢!”还没等他走两步,刘承祐又喝住他。

    “官家还有什么吩咐?”张德钧躬身请示。

    认真地考虑几许,刘承祐说:“去漪兰殿,通知宁妃,让她准备准备,陪朕一起去郭府探病!”

    “是!”



    时隔四载,刘承祐再度走进郭府,意外地发觉,府中各处没有多少变化,布置还是那些布置,只是新旧斑驳,耳目一新,只是时间带来的影响。作为皇帝,这么多年以来,他驾幸大臣府邸,次数不是很多,但算下来,郭府属于重点光顾对象。

    上百的大内侍卫,反客为主,强硬而迅速地占据公府前后院落、通道,以防不测。皇帝巡幸,不管任何时候,安全总是第一。

    这一回,领着人恭迎接待的,乃是郭妻张氏,至于郭威嘛,或许是真的病重不能起身,又或者是心里也有些不爽,皇帝既然亲幸,那样子便做足。

    空气中弥漫着药汤的气味,不算浓,但就是有,不甚好闻。郭威正躺在卧榻上边,人裹在被子里,脸上确实带着病态,见到刘承祐的身影,赶忙吃力地撑起身体,想要行礼。

    “既然身体抱恙,就不需这些俗礼了!”刘承祐伸手示意。

    郭威摇头,病容之间带有少许不安:“怎劳陛下亲至,未能恭迎中门,已是不该,岂能再失礼数!”

    “你我既是君臣,也是翁婿,而今又处家中,不需如此拘束!”刘承祐微微一笑。

    给了郭宁一个眼神,小娘子赶忙上前,扶着郭威,接过侍女取过的靠枕,让他坐起。美眸之中,满是关切:“爹爹怎么会如此大意,闻你染疾,我实在心忧!”

    说着,眼眶之中,竟然微微泛红,语带哭腔。

    “你如今已是皇妃了,陛下当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见状,郭威教训说,郭宁顿时收声。

    刘承祐上前,轻抚郭宁细肩,安慰道:“不必过于担心了!去后宅,与你母亲叙话吧!”

    “是!”显然,刘承祐这是想屏开郭宁,小娘子也会意,听话地告退。

    君臣二人之间有了足够的谈话空间,刘承祐提袍坐上榻前的交椅,打量着郭威,虽然他已卧病在床,仍旧问道:“郭卿病情如何?”

    郭威苦涩着应道:“臣年事已高,早年积创甚多,身体有亏,如今竟被一场秋寒给击倒了,让陛下见笑了!”

    “病来如山倒,还需注意啊!”没营养地说了句。

    稍顿,刘承祐又问:“郭卿是什么时候追随先帝的?”

    闻此问,郭威脸上,露出一抹追忆的神色,喟然道:“老臣没有记错的话,应是天福元年吧,当时晋国初立,先帝被拜为陕州节度、侍卫马步军都虞侯,召臣至麾下。自那以后,先帝累镇藩阃,对臣不见弃用,始终委以腹心,参赞机务,待遇尤深,至今思之,亦仿若昨日之事!”

    听其所述,刘承祐也道:“如此算来,郭卿尽忠刘氏,也有近二十年了!”

    “先帝与陛下,对老臣之恩遇及信任,重如山,深若海,穷此一生,也是难以报答啊!”郭威目光平和,与刘承祐对视着,怅然道。

    刘承祐微微摇头:“先帝与朕,虽寥有赏遇,但二十年来,也是悉心竭力,进言献策,知无不为,未尝懈怠。郭氏今时之荣耀与显赫,都你该得的,朕反而时时反省,是否薄待郭卿了!”

    “陛下出此言,实令老臣汗颜啊!若无先帝与陛下的英明领导,岂有臣稍作发挥的余地。而今陛下,降下滔天恩典,老臣只觉惶恐啊!”郭威说。

    “......”

    君臣二人就这般,既虚情假意又情真意切地,追忆往昔,畅谈功业,如此便花了两科钟。

    慢慢地,也就发现了,以郭威此时的健谈,这病情如何,二者心知肚明的。

    很快,收敛心神,刘承祐身体越发松弛,轻笑道:“朕犹记得,上一次登门,还是就北伐与南征,请教郭卿的意见。如今,淮南大获全胜,后复秦凤,又尽取荆湖,时间过得很快啊!”

    “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如今也不需要臣再表愚见了!”郭威的目光愈显真诚。

    “所以,郭卿屡上辞表?”刘承祐玩味地看着郭威。

    两人对视着,目光几乎能在空气中碰撞出火花,默不作声许久,郭威方才怅然说道:“陛下,而今朝中贤臣众多,军中猛士云集,天下一统大势已成,臣年老体衰且无用,实无颜再窃居朝堂,更遑论宰相高位。”

    刘承祐淡淡一笑:“朕没记错的话,郭卿才五十出头吧,何以言老?这若是让大汉的宿臣老将们听了,让他们情何以堪?”

    郭威拱手说:“臣以渺身,幸遇明主,振奋武功,辅创大业,也算位极人臣,功成名就,荣禄载身,自谓此生足矣!如今已是身心俱疲,只欲尽去烦累,归养田园,还望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个程度,郭威也是言辞恳切,一脸的郑重,那坦然的眼神,反倒令刘承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当然,他不会真的心生愧疚,只是有些情绪波动罢了。

    刘承祐也陷入了沉默,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过了一会儿,说:“卿如今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大臣,开国元勋,一举一动,牵扯甚大,盛年而隐退,只恐惹人非议,引起不必要的揣测!”

    皇帝都这么说了,郭威的态度当然越发坚决,拱手应道:“陛下素来体恤臣下,老臣遇疾,以求归养,有何可非议。倘若真有,那也是宵小之徒怀有不良居心,该当严肃处置!”

    听其这番陈情,刘承祐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嘴角又洋溢起笑容,对他说道:“此事,朕还需考虑考虑!”

    “郭卿身体不爽,就当好生休养,就不多打扰了!”刘承祐说着便起身,道:“朕就先回宫了!”

    见刘承祐欲走,郭威也坐起身体,想要相送。

    “不必了,好好躺着吧!”刘承祐嘴角笑意不减。

    “陛下慢走!”郭威在榻上,望着刘承祐挺拔的背影,双手拜道。

    离开郭府的时候,刘承祐的心情是十分轻松的,经过这连番的试探,他基本相信,郭威确实没有异心。当然,仍不排除郭威有演戏的可能,不过,这满朝上下,包括他这个皇帝在内,又有谁不在演戏?

    同时,刘承祐心里也确信了,郭威确实明白了自己近来这番举动背后的目的,并且,十分配合。

    “你不必过于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妇翁的身体会好起来了!”回宫的銮驾上,见郭宁细嫩面容间浮现的忧戚之色,刘承祐轻按其手,宽慰道。

    听其言,郭宁妃仰头望着刘承祐,轻声说:“爹爹毕竟年纪大了,听娘亲说,他身上积创甚多,痼疾缠绕,始终未曾痊愈......”

    见状,刘承祐眼神闪了下,将小娘子轻轻揽入怀中,柔抚其玉背,道:“放心吧!会好的!朕是天子,口衔天宪,朕说妇翁会好,他就会好!”

    听皇帝这么一番强势的话,郭小娘子有些愣住了,清亮的眼眸中似乎有些诧异,但望着刘承祐那轮廓分明的面庞,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一阵秋风透过车帘卷入,似乎有些受凉,小娘子又往刘承祐怀里缩了缩。

    一只手,无意识地在郭宁妃紧致的腰臀之间游走,刘承祐面色沉稳,目光逐渐深邃,就如郭府后园中的那汪秋潭一般。

    郭威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识时务,体圣心,知进退,恭谨得让刘承祐不敢不多想一层,其中是否有诈。当然,有时刘承祐也会扪心自问,是否太过多疑了,是否对其猜忌过甚了。

    不过,些许杂念,迅速被刘承祐从大脑中摒除,这些时日的举动,针对的并不是郭威本人,而是他的影响与代表的势力,与他本人忠诚、恭敬与否无关。

    不管如何,他对朝廷军政的影响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到刘承祐不得不有所动作,为社稷,为朝廷,也为皇室,消除隐患。而消除那些不良影响,最好的办法也是从郭威入手。



    傍晚时分,郭荣自衙署归,没有回府,而是吩咐着车驾,直向邢国公府。就如往常一般,直入内园,正遇主母张氏。

    郭荣行礼,张氏比郭荣,实则并没有大多少岁,但看着他,倒是一脸慈祥的表情,毕竟身份在那里。知道郭荣关心什么,指着身后,温声说:“夫君知道你要来,在房中等你!”

    就如刘承祐“关怀”的那般,郭威直接在榻上待了一天。郭荣入内,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药味,眉微凝,快步上前,恭敬地站在榻前。

    “你如今也是大汉国公,论勋爵,论权位,都不比我轻,就不必这般站着了,我可当不起!”见其状,郭威还有心情对养子开着玩笑。

    郭荣却一板一眼的:“在朝为臣,在家为子,朝仪不可废,家礼不可败!”

    “坐吧!”对其表现,郭威也不觉奇怪,朝他伸手示意。

    郭荣这才坐下。

    “今日入朝之后,便听闻父亲告病,卧榻不起,再度向陛下请辞。”郭荣微微一叹:“病情如何?”

    “你应该也知道,我是心病更胜于体疾啊!”郭威微微苦笑。

    “我在衙内便闻,听闻你染病,陛下与宁妃,亲自过府探视了。”郭荣这么说。

    郭威似乎有些感慨:“传得这么快?”

    “朝野尽知啊!”

    “陛下对我的恩遇与厚待,实在让我承受不起了!”郭威显得有些无奈。

    “今日陛下与父亲,相谈结果如何?”郭荣直接问。

    对此问,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在回忆对话情形,郭威说:“我与陛下,已是心知肚明,我也对他尽陈其情,如没有意外,用不了两日,诏制就下来了!”

    又是一叹,郭荣问:“父亲去向如何?去洛阳吗?”

    “不管留在开封,还是洛阳,只怕都难彻底消除隐患!要走,所幸走个彻底!”郭威感慨着:“思来,自尧山出,也有几十年了,当年代天巡边,也是过家门而不入。人越老,这思乡之情越重,我同陛下也算心有灵犀了,他当会准我回尧山。楚霸王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今朝我郭威衣锦而归,也是光耀门楣,顺便重修郭氏宗祠!”

    见郭威这般坦然,郭荣心情也轻松了些,想了想,说:“过个十年八载,父亲未必没有再归京师之日!”

    “以我的身体,能不能再活那么久,都是问题!”郭威洒然道。

    见郭荣想要说些什么,郭威伸手止住他,神情逐渐恢复了严肃,异常郑重地对他道:“有件事情,我思虑已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父亲请讲!”察觉到郭威语气的变化,郭荣脸上也增添了几分严肃性。

    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郭威说:“你改回柴姓吧!”

    说是商量,但语气很坚决。此言于郭荣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脸色剧变,难得失态地站起了身。然而过硬的心理素质,让他迅速稳定下心神,又慢慢地坐了下来,沉容思量几许,抬眼看着郭威,问:“有此必要吗?”

    显然,郭荣明白郭威此举目的所在。而观其表现,郭威也有所感慨,像郭荣这样的子嗣,他又何曾舍得啊。

    “其实,早在淮南之战以后,我就有此打算!”郭威郑重地点点头:“唯有如此,方能彻底打消陛下的疑虑,也向其剖胸以表我父子心迹!自回京以来,我也在认真思量,郭氏在朝中、军中的影响,还是太大了,天下逐渐归治,天子又非易与之主,而今大权独握,手掌乾坤,岂能容郭氏。

    似符家、高家、折家,在朝中的权势、地位,可谓雄厚了吧,但那终究难触及根本。而我们则不同,发于河东,起于禁军,这才是护持刘汉江山的主要力量。如今,更进一步,又成外戚,纵陛下不加猜疑,我都觉心惊胆战。

    乾祐初年的辅臣,而今也只余下我一人了。陛下纳郭宁,给我晋相,给你封国公,无一不是予我以暗示,唯有求退而保平安。”

    顿了下,郭威继续说:“以你的精敏,想来也能看中其中的问题。我知你是个有大志的人,陛下用你,固然是看重你的才干,但是,郭氏的身份怕会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终会成为他信用你的阻碍。

    一旦脱离郭氏的身份,你便可以自立门户,放开手脚,大施才干,辅弼圣朝,削平诸国,一统天下,还复河山,青史留名。”

    “你未及童冠,便跟在我身边,小小年纪,便能将府中庶务打理整齐,供养上下。当年,我家道中落,膝下无子,收你为子,既是喜你谨厚,也想传宗接代!”说着说着,郭威又回忆起来,语气中也带有少许感伤之色:“但如今,时移世易,我却不好再让你这当朝枢相,承郭家之嗣。”

    “另一方面!”郭威露出了点笑容:“陛下恩典过重,使我父子两国公,放眼满朝,也只有榆国公(李洪信)、寿国公(李少游)那父子能相提并论了。若我有些私心的话,也为将来,将这公侯之爵,荫与郭信、郭侗兄弟俩了......”

    郭威说了这一大串的顾虑与考量,可谓推心置腹了,郭荣的心情也彻底平复下来。迎着郭威的目光,郭荣起身,这回动作犀利多了,径直跪倒于榻前,朝郭威连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父亲既然心意已决,只有恕儿不孝了!”

    见状,郭威也不窝在榻上了,直接掀开被子,赤脚落地,双手扶起郭荣,两眼也有些发红:“你这是让我汗颜,情何以堪啊!”

    ......

    平静了两日,大汉满朝臣僚开始进入吃瓜模式。皇帝一道诏下,以邢国公郭威,风症严重,引发旧疾,不能视事,正式准他所请,允他辞去身上一切职衔,回乡归样。

    其后,又降诏,加郭妻张氏二品诰命夫人,赐其幼子郭仪正六品朝议郎,又增加食邑三百户。

    就这样,还朝拜相升国公,入政事堂仅一日的郭威,彻底宣布告别朝阙。而朝中对此,自是议论纷纷,似乎李涛这些身处高位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稳坐钓鱼台,处置国务。

    那些中低层职吏,则多了些猜测,毕竟在常人看来,七月以来,郭氏声势浩大,隐隐有盖过李氏、符氏成为大汉第一外戚权贵的声势,并且实权重大,然而不过十余日,这一页就彻底翻过去了。

    同时,郭威的告老,在军中也引起了一些波澜,当然,那些旧部、深交之将领,更多的只是表示可惜,毕竟郭威也才五十来岁。不过,身患重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再加天子待遇尤渥,也都没有继续关注。

    而随着郭威的归养,皇帝安心了,皇后安心了,宰相们安心了,郭威自己也安心了......

    在其后,再度引人注目的,便是郭荣复姓,认祖归宗。这件事情,当然是郭威归养的后续,并且一定程度上,比郭威归养本身,更值得重视与深思。

    对于很多人而言,郭威虽去,但郭氏这面大旗犹在,郭荣就是那个仍旧高居庙堂、执掌重权的掌旗者,还可以作依附郭氏的那些将吏们的靠山。

    然而,郭荣都不姓郭了,在很多人那里,又将打个折扣。当然,不是说郭氏从此倒了,毕竟宫中有宁妃,郭信、郭侗兄弟也在为官,但与郭威、郭荣相比,那又是两码事。

    对于郭荣复姓,刘承祐既是意外,又是欣喜,郭氏父子的这番举动,让他看到了两个字:诚意。

    事实上,以郭荣如今的成就与权势,再继承郭威的影响力,用不了几年,刘承祐或许便会如忌惮郭威那般忌惮他。但是,郭柴分离,那么这个时间就可以持续得更久,也可以让刘承祐更放心地用郭荣。

    虽然,二十多年的父子情谊,是没那么容易舍弃的,但是不要小瞧一个姓的更改,那是法理与名义上的割裂,设及到财产与名望的继承,影响是尤其深远的。



    中秋本为团圆日,在东京过完一个愉悦的佳节后,早已收拾好的郭府上下,正式踏上返乡的路途。

    倒不是郭威故意耽误起行,前番虽诏令归养,但刘承祐又下恩旨,让郭威在东京调理好身体,等能上路了,再回乡,毕竟郭威“病笃,不能视事”,总不能让老臣拖着重病之体受车马劳顿。

    这一调养,便至八月,刘承祐干脆让郭威过完中秋。

    八月秋高,红枫亭间,凉风瑟瑟,不见桂树,空气中却能嗅到桂花的香气,十分宜人。周边一片枫红,车马停靠在侧,稍显凄清的氛围中,郭威倒是宜然自得的。

    长亭前,前来给郭威送行的人,还挺多,除了子女婿侄外,有朝臣,有将帅,数十人中,要么在朝廷地位尊崇,要么权职高重。来意嘛,送行固然是一份情谊,能够看到名噪一时的柱国将臣离开的风采,也是一分见识。

    见着这么些人,郭威也稍显得无奈,说道:“老夫早说过,不需送行,何劳诸君亲至?”

    韩通作为在场将帅中职阶最高者,应道:“邢公离京,我等来送,也是经过陛下同意的!此去邢州,还当保重啊!”

    “多谢诸位了!”郭威长身一礼。

    众人回礼,声音也十分齐整:“恭送邢公!”

    直起身,见气氛始终带有几分压抑,尤其四女眼眶滚泪,郭威爽朗一笑,说道:“郭某此番告别朝阙,也是功成身退,荣归故里,不需如此凄然!”

    “邢公豁达,令人敬佩啊!”

    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郭荣,如今当叫柴荣身上,两人简单地眼神交流,郭威拱手道:“老夫从此逍遥于江湖,安享晚年了。不过,我身在乡里,也当时时为陛下与社稷祈福,在此,我也祝愿各位,悉心辅弼明君,成就大业!”

    “就此一别,诸位请回!”郭威再拜。

    “邢公珍重!”

    寒雾笼罩,霭气迷蒙,车驾在扈从的护卫下,缓缓起行,伴着萧萧风声,逐渐远去。后边的背景,是亭前一群大汉高官将帅面色各异,直到车队走远,方才各自散去。

    漪兰殿后,刘承祐与郭宁妃凭栏而眺,小娘子螓首向北张望,又不时看看刘承祐,情绪微沉,欲言又止。

    “叶落归根,妇翁载誉而返乡,从今之后,可纵情山水,颐养天年,这是好事!”看小娘子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刘承祐轻握其手,安慰说:“自古多情伤别离,不让你去送,也是免得垂泪涟涟,徒添感伤!”

    刘承祐也是难得柔情,郭娘子闻之,情绪有所平复,轻靠在他怀里,说:“我也为爷娘感到高兴,只是他们此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

    对于郭宁妃而言,即便一入宫门深似海,被约束其中,但只要父母还在京中,便还有个念想,偶尔还能见个面。一旦其归乡,那么想要得到消息,稍给关怀,都难了。虽然还有兄弟姐妹在京中,但那终究不一样。

    “放心吧!”刘承祐则说道:“来年我北巡,届时着你陪驾,过邢州,自能回乡省亲。说起来,你自出生以来,可从来没有到祖地看看吧!”

    闻言,小娘子美眸一亮,仰着脑袋,露出细腻的玉颈,说:“当真?”

    “君无戏言嘛,既然应你了,就不会毁之!”刘承祐微微一笑。

    “那我就先行谢过官家了!”郭娘子不禁双手抓住刘承祐。

    未己,张德钧归来,禀道:“官家,娘子,邢公一家已然起行。”

    郭娘子当即问:“袍服可曾送到?爹娘可有话让你回报?”

    张德钧答道:“回娘子,袍服亲自送到,邢公很感动,令小的回话,恭谢陛下与娘子关心,让不用担忧!”

    “放心了吧?”刘承祐拍了拍郭娘子肩膀,想了想,朝着张德钧吩咐着:“传诏,着邢州官府,于尧山起一邸宅,依郡王制兴建,供邢公入住!”

    “是!”

    此一诏,也算是对郭威离去,最后的恩典了,也为此事,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原本,刘承祐还想给郭威封一郡王的,毕竟前有符彦卿、高行周,他这个国丈,再加其功劳,封个王无可厚非。但是转念一想,也就打消了此念头,毕竟过犹不及,还是决定,等郭威过世之后再行追封,刘承祐事情考虑得周全深远,连郭威的身后之事都已经想到了。

    ......

    兴王府,番禺城。

    南汉立国近四十载,刘晟统治下的岭南政治腐败,酷刑重赋,百姓饱受剥削弊政,穷而思反。不提民间之苛弊,作为都邑的番禺,倒始终富庶繁荣。

    人烟稠密,坊市布列,万商云集,宝货充盈,是座商业氛围极其浓厚的城市,并且,早早地便打破了坊市的界限,仅论商业的繁荣,番禺并不一定弱于东京。

    当然,番禺再是繁荣,也难以掩盖朝政之弊,岭南百姓之苦,以及南汉王朝那江河日下的国势。不过,就身处其间的贵族、富商们而言,能有那目光与见识的,仍旧是少数,聪明的人已经开始向北接触,剩下的大多数人仍不关心时势之变化。

    九月的番禺,夹着海风的空气中仍旧透着热意,但对于出使归来的陈延寿而言,回到熟悉的都城,繁盛的街市,这心情可要美妙多了。

    此番北使,对于陈延寿而言,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十分逍遥,除了觐拜汉帝刘承祐之外,他一直都是轻松愉快的,毕竟是真一路游山玩水。至于北上的使命,与汉臣的和约谈判,则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他也不怎么关心,任由汉臣提条件,他带回奏与刘晟而已。

    番禺城的宫殿群,十分广袤,自皇城,延及北郭之外,仅刘晟继位后,便修建离宫千余间。回到宫室,陈延寿第一时间就去复命,不过没有找南汉主刘晟,而是寻到大太监林延遇。

    甘泉宫,一间装饰奢华的殿室内,珠光宝气之间,一名身着华丽袍服的老太监,静静地侧躺在榻上,闭着眼,似在小憩,帐前是两名低头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喘的小宦官。

    这便是南汉盛名在外的权宦,秉执内外大权的林延遇了,虽则两鬓斑白,一脸老态,但形象还算不错。对于陈延寿这样的宦官而言,林延遇比起皇帝刘晟更值得畏惧。

    悄步入内,见林延遇正在休憩,陈延寿脚步放得更轻了,不敢打扰,老老实实地跪在榻前,耐心地听着林延遇时有时无的呼噜声,静待其苏醒。

    足足半个时辰,林延遇头往下一坠,猛然惊醒,睁开迷蒙的双眼,这才注意到陈延寿,打了个呵欠,说道:“是陈延寿啊,出使回来了?”

    “正是小的,参见大官!”陈延寿赶忙拜道。

    瞥着陈延寿那人模狗样的穿戴,若非知其底细,他看起来还真像个高官。有些漫不经心地,林延遇说道:“你这一去就是近半载,可真够久的啊!”

    陈延寿当即解释道:“道路远且阻,湖南又未安宁,不得不多绕了些远路。此番归来,小的这便立刻前来拜问大官!”

    对其恭顺的态度,林延遇显然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问道:“出使结果如何?”

    “启禀大官,十分顺利,北汉皇帝亲自允诺,两国修好,互不侵犯!”陈延寿说道。

    “是嘛!”林延遇终于坐了起来,老脸上露出笑态:“那你可真是不负使命,我也没看错人啊!”



    “官家今夏以来,始终担忧北汉来犯,寝食难安,你如果真说得两国和平,那可是大功一件,官家那边也不会吝惜赏赐的!”老太监居高临下,淡淡道。

    “还仰赖大官提携,与小的以立功机会!”陈延寿当即说道。

    “起来吧!”林延遇轻咳了声,挥挥手吩咐着:“先同我说说,你此次出使北汉的经过!”

    “是!”陈延寿这才稍显艰难地起身,顾不得去揉发酸发疼的膝盖。

    见其状,林延遇又指着榻边,说:“到榻边坐吧!”

    “谢大官!”陈延寿满脸的谦卑之态,比当日在刘承祐面前,还要卑微。

    在林延遇的眼神下,陈延寿不敢怠慢,赶忙将出使的情况,选择性添油加醋地叙来,并自得地吹嘘如何在强暴的汉皇帝面前,不堕君威,不辱国体,据理力争,以谈得和平,完成使命......

    滔滔不绝一番禀述,陈延寿说得是口干舌燥,但猛然惊觉,室内的气氛似乎冷了下来,反应过来,抬眼一看,正见着林延遇那老阉宦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怎么不继续说你的丰功伟绩了?”林延遇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于我,欺瞒于官家!”

    “小的万万不敢呐!”权宦一发威,陈延寿有些绷不住了,赶忙道。

    “哼!”冷哼一声,林延遇审量着他,哂笑道:“我朝虽僻处岭南,与中原交通断绝多年,但也不是完全闭目塞听。那北汉主少年即位,于国困民贫之间,尽伏元臣骄将,权掌天下。

    而今帝业稳固,屡次兴兵伐,都是获其全胜。这样一位马上皇帝,岂是你这小小的南方宦臣所能应付?

    你口中所述,有几分真,几分假,还能瞒得过我这双眼睛吗?”

    面对林延遇越发冷冽的目光,陈延寿根本不敢与其直视,扑通一下,再度跪倒,避欺瞒之事而不谈,急声说:“北汉主确实答应两国互相通友好,不动干戈,只需要答应其条件!”

    说着,陈延寿赶忙将自东京带回的国书取出,毕恭毕敬地呈上,而后忐忑地等着林延遇的回复。

    见其表现,林延遇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但目光仍旧冷淡,接过国书,认真地阅读起来。

    跪在那边,注意着老太监的表情,没有逐渐皱起,见其状,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延寿心中也越发担忧,忍不住解释道:“大官,虽然北汉的要求比较苛刻,但小的身在开封,实难强抗其意志,只能将国书带回,交由大官与官家决断!”

    林延遇这边,慢慢地合上国书,却露出了笑容,打量着陈延寿,说出一句让他惊异的话:“不错!”

    陈延寿直接愣住了:“此言何意?”

    “我在夸你,这件差使办得不错!”林延遇盯着陈延寿,轻笑道。

    “这,我,那......”陈延寿有些受宠若惊,只觉林延遇是否老糊涂,脑子坏了。

    林延遇老脸上很快便露出一抹阴刻之色,盯着他:“听着!我不管你此番北上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表现的,卑躬屈膝也好,不堕国威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但带回这封国书,就是大功!”

    陈延寿被这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可是——”

    “这些条件苛刻吗?”似乎知道他是疑惑什么,林延遇自信道:“告诉你,不苛刻!”

    连国号都被勒令更改了,林延遇也不觉得有什么的,至于称臣纳贡,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反而,让这老阉疑惑的,是北汉何以这般轻易便同意讲和。

    “我们合计合计,待官家回宫,如何回复此事!”林延遇对陈延寿说。

    虽然脑子仍有些懵,陈延寿立刻说:“小的听大官的!”

    见状,林延遇终于笑了:“知道我为什么推荐你去开封吗?就因为你听话,孝顺,也不乏机警。”

    “我年纪也大了,近来身体也逐渐不爽!”说着,林延遇忍不住重咳了几声,边上的小太监赶忙上前递上蜜水,同时轻抚其背。

    喝了几口蜜水,斥退内侍,林延遇看着陈延寿,感慨着:“在宫内,我能看得上眼的,也只有龚澄枢与你了,今后啊,这公里宫外,就需由你们打理,伺候官家了!”

    “大官还当保重身体啊!”听其言,陈延寿先是一喜,而后迅速做出一副感动的样子,从怀里摸出一精致包装的盒子,说:“小的在开封,花费重金,购得这老参,据说有百年以上,特意拿来,给大官调理身子。”

    “你有心了!”闻之,林延遇露出笑容。

    日昳之后,南汉主刘晟回宫了,不过饱含着怒意,脸上的戾气让在番禺宫中骄狂惯了的宦官与宫婢都不敢侧目。刘晟此番出宫,是为巡看正在番禺城北为他修建的陵寝。

    自大汉取荆湖之后,刘晟忧患不已,再加常年的饮酒寻欢,身体开始出问题。七月的时候,有流星见坠,命人占之,刘晟以其谶己,当夜宿醉,醒来之后便降诏,命筹措钱粮、料物,为他修建陵墓。

    闻刘晟还宫,林延遇亲自去迎接,但见其怒容渗人,径直回殿,当即决定,做好情报工作先。陪伴刘晟的,有一名体态轻盈,肤白如雪的美少妇,这便是南汉国的女侍中卢琼仙。

    “官家这是怎么了?”林延遇小心地问道:“这般大的怒气,谁胆子那么大,敢触怒他?”

    卢琼仙的声音很好听,气若清兰,一点也不像个惑君乱国的巫女宫婢。当然,如果长得不好看,身材差,声音难听,又岂能自一干宫婢中脱颖而出,被刘晟那般宠幸,拜为侍中,朝服冠带,参赞军政。

    闻问,卢琼仙柳眉稍蹙,解释说:“自然是陵寝之事了,官家去看了看,十分不满意,规模既小,设计蠢拙,装饰也不够华丽,难衬官家身份,参与建造的人手也不足,故而大怒!”

    “竟然如此!”林延遇有些惊讶,老脸上闪过一抹阴刻,冷冷说:“看来得处置一批人了!”

    “官家已然将负责的官员,全部活埋了!”卢琼仙微微一笑,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倒也便宜他们了!触怒了官家,也只能怨他们自己!”林延遇说。

    了解了情况,林延遇心中有底,又与卢琼仙通过气,这才带着陈延寿入内拜见。殿中,刘晟已然解去外袍,脱去靴子,正躺在软榻上,两名美貌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捏肩捶腿。

    刘晟而今也才三十五六岁,但看起来显老,发间已夹杂着不少白色。林延遇上前,躬身拜道:“见过官家!”

    “嗯!”刘晟抬眼瞥了下林延遇,应了声。

    “官家不必生气了,若为一干贱臣气坏了身子,那就不值当了!”林延遇老脸上堆着笑容,说:“陵寝如不合心意,扩大重建即是!”

    听其言,刘晟冷哼道:“那些人,连朕的陵寝都敢怠慢,是想让朕百年之后,到地下受那贫苦吗?什么财用不足,都是借口,没有诛他们全族,已是朕仁慈了!”

    见状,林延遇陪着笑:“官家自然是仁慈了,只是哪干外臣,难以体谅官家!”

    听他这么说,刘晟心情总算好转些许,大概是出巡一趟,有些累了,刘晟不禁打了个呵欠,对林延遇说:“朕有些疲了,你有何事,无事就退下吧,朕要歇息了!”

    闻问,林延遇赶忙禀道:“启禀官家,出使开封的陈延寿回来了!”

    “嗯?”睁大了本有些迷蒙的双眼,刘晟这才注意到站在林延遇后边的陈延寿。

    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问:“结果如何?”

    “结果喜人,陈延寿不负官家期望,与北汉谈得和议,交好修贡,消弭兵戈!”林延遇说。

    闻之,刘晟面色顿喜,似乎一下子尽释身体的疲乏一般,看向陈延寿,抬手朝他一招:“你上前禀报!”

    “是!”陈延寿赶忙蹑着脚步近前。



    “你见到北汉主了?”刘晟问。

    “见到了!”陈延寿答道。

    “其人如何?与朕相比,如何?”刘晟急问。

    这怎么比?两者能相提并论?陈延寿暗自腹诽,不过稍作斟酌,既是为了维护刘晟的颜面,也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陈延寿只能昧着良心说:“回陛下,北汉主英武睿智,气度威严,但与陛下相比,还有一定差距!”

    不过听其言,刘晟却皱了下,说:“你不必恭维朕,北汉主不及弱冠即位,内平河中,外却蜀、辽,这三四年间,又连夺淮南,复秦、凤,定荆湖,这还是非朕所能比的。”

    刘晟此时自知之明的表现,倒也挺令人讶异的。闻之,林延遇这老阉,含笑说道:“北汉主固称明主,但他不过仰赖中原强大的国力与军力,方能有所建树,以陛下的雄干,若居其位,取得的成就定然远胜于他!”

    刘晟露出了笑容,这话仍旧不免吹捧之嫌,但确实中听。

    “听说开封繁盛,号称天下第一雄城,与番禺相比,如何?”刘晟又问。

    陈延寿似乎从林延遇那里学到了,应道:“两年前,北汉筹集钱粮数百万,发民夫十余万,重建开封,确实雄伟壮丽。然而,若论富庶繁荣,番禺与之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另外,小的还发现,汉宫殿宇腐旧,装饰简陋,多有翻新葺补的痕迹,完全无法与我朝宫室之壮丽繁多相比!”

    刘晟露出了点笑容,对其回答显得满意,继续问:“你有没有向北汉主,介绍我朝国力之强盛,百姓之富足,兵甲之精炼?”

    虽然并没有,但陈延寿不假思索,肯定地应道:“小的按照官家的吩咐说了,引起了北汉君臣的重视,不敢轻辱!”

    “对朕给的礼物,北汉主什么反应?”

    “收到礼单,北汉主喜笑颜开,收入内帑。后来小的听说,北汉主将陛下所赠金玉饰物,赐与宫中后妃......”

    面对刘晟之问,不管实情如何,陈延寿就是张口就来,煞有其事的样子,倒也取得了刘晟的信任。

    “看起来,你此行,十分顺利啊!”终于,刘晟嘀咕道。

    趁着此机会,林延遇恭敬地上前,说:“官家,这是北汉所倡和议国书,请陛下过目!”

    闻言,刘晟接过翻阅,然而随着条则入目,顿时就怒了,差点将之砸到陈延寿脸上:“岂有此理!这就是你花了几个月,给朕带回的结果!”

    见刘晟发怒,陈延寿绷不住了,面露惶恐,双腿一软,径直跪下,刘晟虽然亲近宦官,但以其暴戾,杀起来也是不手软的。尤其,方才也听说了,才杀了一些人,他可不敢保证,刘晟会不会怒而杀了自己,不由向林延遇投以求救的目光。

    林延遇这老宦倒是一副平静,轻声说:“官家息怒!”

    “息怒!息怒!朕能息怒吗?”刘晟几乎怒发冲冠,斥道:“大汉是朕从高祖手中承继过来的,北汉第一条就要朕改国号,去帝位,这与亡国有何异?倘若允之,朕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先祖?”

    刘晟似乎忘记了,当年承继帝业的是其兄刘玢,他属于杀兄篡位,但林延遇自然不会去提醒他,而是冷静地说道:“官家也是为了两国的和平,为江山社稷。而今两国国号相同,南北并立,也确有不便,如不改,北汉主很有可能以此名义动兵!”

    “听你的意思,是让朕答应?”盯着林延遇,刘晟严厉地问道,隐隐有所不满。

    林延遇也不慌张,禀道:“官家,高祖立国之初,曾立国号‘大越’,后来改称大汉,也是为了昭显大义,追尊旧汉为先祖!然而距离两汉已有七八百年,不过一虚名罢了,天下又有谁当真?北汉立国之初,也同样追尊先汉太祖、世祖,不及一年,便移之......”

    为了说服刘晟,林延遇却也做了些功课,见其怒气逐渐平复,继续说:“一个国号罢了,让给北汉就是了,既能以此消除两国这最深切的矛盾,避免兵祸,官家也可趁机另立一国,为开国之祖。

    再者,国号虽改,但宗庙俱在,并不妨碍供奉,只要社稷在,官家仍是岭南之主,高祖基业犹在,也无愧于祖宗江山!

    还请陛下三思!”

    听其言,刘晟的眉头稍微展开了些,又问:“去帝号,称臣,又怎么说?”

    闻问,林延遇直接笑了,说:“官家,当年北汉伐唐,兵陈大江,唐主也是称臣纳贡,并且将江北尽数割让,方才求得平安。如今,南唐名义上为江南国主,但实际上仪制一点未改,仍是住他的皇宫,称他的皇帝。官家自可效之,左右不过名义上臣服北汉罢了,北汉主重虚名而轻实利,于我朝而言,也是好事啊!”

    这么一理解,似乎,好像,确实不算什么大问题。

    观刘晟神色可以发现,他实则已经被林延遇说服了,不过仍未表态,而是扭头问另一边的宫婢卢琼仙:“你觉得呢?朕若是同意北汉的要求,会不会在朝中引起不良影响?”

    闻问,早就和林延遇达成共识的卢琼仙不假思索,朝着刘晟露出一道娇媚的笑容,说道:“妾以为,林大官的建议可以采纳。北汉强大,乃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官家不必与之相争,只作韬晦之举,以待时变。

    如能消弭两国干戈于未发之时,乃是利国利民之事,朝中的大臣也会赞同的,毕竟,一直以来,不是都有人建议官家遣使北上修贡吗?

    另一方面,几十年来,中原王朝更迭,梁、唐、晋三代,没有一朝可享国祚二十载。而我朝立国四十载,国运绵长,国势稳定,别看如今北汉强盛,声势滔天,但难料将来会不会有一日再起变故,刘氏覆灭,届时官家再复帝号,又有何难?”

    “说得好!卢侍中不愧为女中英才,见识非凡啊!”林延遇在旁夸奖道,老脸上满是笑意。

    卢琼仙则继续建议道:“至于纳贡之事,北汉那点贡资,以我朝之富足,足看可供之。而通商之事,更无足轻重,番禺本是万商云集之所,若岭南商贾齐来,只会使我朝更加繁荣!”

    君宦婢如此一番分析下来,忽然觉得,北汉的条件似乎也没有那么过分,还是很有诚意的。刘晟开始为自己初时的暴怒感到意外,也回忆也找不到那种情绪了。

    “嗯......”稍微犹豫了下,卢琼仙美眸中带着点试探之意,建议说:“与北汉修好,所以卑躬韬晦,乃是为整个岭南百姓的安泰,所有官民百姓,都当献一份力,可以此为由加征税赋!尤其商税!”

    刘晟闻之,两眼一亮,一抚掌:“好,就这么办。不说朕的陵寝财用不足吗,那就以修贡为名,多征税,以补工程之资。这都是北汉逼迫所致,官商百姓如有怨言,就让他们骂北汉去吧!”

    注意到刘晟那一脸的“精明”之色,林延遇、卢琼仙赶忙恭维说:“官家英明!”

    “那便派人通知北汉,就说朕同意他们的条件了!”一挥手,刘晟直接朝着卢琼仙说道。

    “是!”

    “你们说说,如果要改国号,当取什么才合适?”刘晟又问。

    林延遇早有准备的样子,说道:“不若复高祖建国时之“大越”,既符自古以来岭南之民俗,也可体现陛下追忆高祖,一片孝心!”

    “嗯!你们觉得呢?”刘晟看向卢琼仙。

    卢琼仙细眉一弯,道:“官家觉得好,即可!”

    “那就这样,待和约缔结,就举行典礼宣布吧!”刘晟说。

    “和议若成,可去朕一大心病啊!”刘晟忽然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不似此前的重负压身,心情一好,指着陈延寿问:“他此番出使,给朕带回好消息,给国家立功了,该怎么赏赐他?”

    闻此言,陈延寿顿时来了精神,两眼中露出期待。林延遇一拱手,建议说:“卫王继兴,身边少个伶俐的人,陈延寿颇为机敏,可令其前去伺候卫王殿下!”

    “嗯!就这样,擢他三级,为卫王府内侍首领,好生伺候我儿!”刘晟摆摆手说。

    “谢官家!”

    “大官!”刘晟歇下后,林延遇几人退出,陈延寿则找到他,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离开皇宫,还是伺候卫王殿下你觉得委屈了?”林延遇注意着其表情,冷冷道。

    陈延寿脸上流露出少许为难之色,见状,林延遇不由咳嗽了几声,按着其肩膀,低声说:“我只提醒你一点,卫王殿下可是官家长子!”

    “你若是连这点都参悟不透,那也就不值得我抬举你了!”说完,林延遇径直而去。

    而陈延寿在后边,好生琢磨体会了一番林延遇的话,两眼逐渐亮了,忙不迭地迈开步子,追上林延遇道谢:“小的愚笨,竟未能体谅大官一片苦心,还请恕罪!”

    瞥了其一眼,看来是明白自己的用意了,林延遇老脸上露出一抹阴沉的笑容,低声吩咐着:“到了卫王府,好生伺候着,有什么消息,及时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