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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使君果然机敏,如你所言,陛下确已起驾还京!”赵修己捋了下老须,应道:“并且,乃是今晨起驾!”

    闻言,卢多逊这才露出点可惜之色:“那可真是不巧!”

    “二位历经艰辛归来,车马劳顿,可暂于长安休息一日,待养足精神,再行东向,并遣人向行营通报归来之事!”赵修己建议道。

    卢多逊想了想,摇头道:“多谢赵府君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不已。在下如今谒君心切,就不在长安多待了,当火速前往,追上行营,叩见于御前!”

    “使君意愿如此,本府也不便阻拦!”赵修己指着卢、王二人,一身的风尘、脏污,轻笑道:“不过二位,可在府中沐浴一番,换身衣裳!”

    “下官此番出使,有不少见闻与收获,需要向陛下汇报,君驾在望,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卢多逊动道:“府君的美意,在下心领了!”

    目光稍微在卢多逊身上扫了眼,赵修己哈哈一笑:“既然卢使君复命心切,本府也就不做强留了!”

    “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卢多逊拱手道。

    “但讲无妨!”赵修己摆摆手:“你是出使西域的功臣、英雄,不必如此客气!”

    “下官一行人,连日行路,马力已疲,不堪追赶,恳请府君能备五匹健马,供我等东进!”卢多逊道。

    “此事易耳!”赵修己老脸上顿时洋溢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至于长安城不过一个时辰,卢多逊便率领五名随员,带着重要文书、记录、图册,飞奔向东,欲追赶御驾。剩下的随众,则押着车辆物资循后而归。

    “我说卢郎君,行营人多辎重,又值盛夏,每日能赶八十里,已经算快了。即便在长安休息一日,明日也能赶上,你何必这么着急呢?方才赵府君,那番盛情,何必拒绝呢?再者,即便要走,洗浴一番,换身干净衣服,不该舒服些吗?”在长安歇息了一阵,酒足饭饱精神足,数骑奔驰在艳阳下的官道上,王探事忍不住对卢多逊嘀咕道。

    说着,还往自己身上闻了闻,一脸嫌弃的表情,道:“赵府君不说,还没有感觉,这反应过来,污秽汗臭满身,令人作呕,这如何面君?我等粗汉也就罢了,你们这些文人才士,不是讲究风度形容吗?”

    听其言,卢多逊一脸从容自信的表情,催动着马匹,没有直接作答,反而问道:“你说,我们此番出使河西,称得上艰辛吗?”

    “那是自然!”王探事当即道:“走了那么多路,遇到诸般险阻,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死了那么多人,百般辛苦,一言难以尽述!”

    “是啊!但这些,你知,我知,西行随众皆知,别人未必这般想。朝中大部分人,对河西的情况并不了解,或许有的人还会认为,我们为国出使,持节西向,是一路坦途,百族相迎接待。”卢多逊语气仍带着点笑意,抬手在王探事与自己身上指了指,道:

    “我们身上的这些汗水,恶臭,尘污,就是我们这一路,这二十月的经历见证,越是狼狈,越是难堪,则越凸显。再者,我们也未刻意作假,只是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示在陛下与大臣们面前!”

    说完,见王探事有些愣神,嘴角微微勾起,继续道:“陛下有远谋大志,将来一旦统一宇内,定会挥师北伐西进,平边缚寇,复前唐旧土。前年,遣我们这一行人西向,侦测察看陇右、河西与西域的现状,也是为将来大汉将士西进做准备!”

    卢多逊的眼神中焕发着明亮的神采,手下意识地挥舞了几下,道:“这一路,你们也默默地记录、绘制着图卷,那般小心,谨慎,珍藏,只怕也是受了密令吧。我虽是一介文人,见识浅薄,却也能看出,那是一张军事舆图。”

    “我们历经百转千折,既有所获,得以还朝,不菲薄地讲,我们都是功臣。对于功臣,陛下又岂会因这满身狼狈,而有所慢待?”

    听完卢多逊这一番话,王探事眨了眨眼睛,摇头苦笑感慨道:“你们这些文人,心思就是重......”

    卢多逊也笑了笑,冲王探事道:“王兄出自军中,豪爽豁达,我们这一路往返,也是共患难,生死之交了,是故以衷言相告!”

    王探事点了点头:“卢郎君,如你所言,我们回来,是立下大功了?”

    “诚然!”卢多逊颔首:“并且有三桩大功!其一,是我们带回了河西及西域的现状,诸族、敌友、部众、牛马、风俗、物产、贸易等种种情况;其二,便是你们绘制的那张河西地势、城邑、交通图,这对大汉进军,有大用;其三,就算带回的那些棉种,你在西域也看到了,棉制被服甚是保暖,若能将棉植在中原推广种植,对大汉有多大的裨益......”

    王探事也来了点兴趣,恭维道:“听卢郎一番话,竟有神清目明之感。你说说,我这会,能升职吗?”

    迎着其期待的目光,卢多逊摸了摸他有些散乱的胡茬,道:“若依我的估计,在武德司,至少可为一道都知吧!”

    王探事两眼一亮:“当真?”

    “当真!”卢多逊头微昂,轻笑道:“王兄啊,切莫看轻自己啊!”

    “借卢郎吉言,我若真能升职都知,回开封后,定然请你到青玉坊,大吃三日,大玩三日,大睡三日......”王探事哈哈一笑。

    “我们加快速度吧!”卢多逊也笑了笑,用力地抽了下马臀,向东奔去。

    王探事带着人跟随其后,望着卢多逊意气风发,策马奔腾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微微敛起,目光变得深沉了些,心中默叹:“这卢郎,聪颖,机敏,学问高,见识远,能吃苦,存大志,可惜,终究是太年轻了。生死之交不假,但我终究是武德司的人......”

    飞马疾驰,一路踵迹追赶,等卢多逊五骑追上时,御驾已至渭南境内。行营扎于渭南县西,而他们这数骑,在靠近行营十里开外,便被巡察周边的游骑给截住了,好生一番盘问,确定身份,才将他们带回行营。

    整座行营,被明亮的灯火所笼罩,夏夜似乎都被那璀璨渲染了一层梦幻。御帐内,刘承祐正在召见的赵弘殷,他也是想起这个被他多职的老将。

    赵弘殷是个强悍勇猛的人,年纪虽长,但作风仍旧硬朗。只是此时,整个人显得有些苍老,面上亦有病态。

    刘承祐察觉到了,关心地问道:“听说赵卿患病了,疾症如何,医师诊断如何?”

    面对天子的关心,赵弘殷谢道:“多谢陛下关怀,只是老疾罢了,不碍事!”

    见状,刘承祐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沙场宿将,身体一衰,难免有疾。但是,有疾不可怕,切莫讳疾忌医啊!倘身体不爽,就当及时寻医救治,以免贻误啊!”

    刘承祐说着话,有几分真心,因为他提到了扈载,那就是个就近的活生生的例子。

    “扈载之事,犹在眼前,朕颇怜之,赵卿实在该保重啊!”刘承祐顶住道。

    赵弘殷有所感,他是也想到了自己,前番平乱,也是带病上阵,一直强撑着病体,以致有所加重。张了张嘴,认真起来,拱手道:“是!”

    叹了口气,刘承祐对赵弘殷说起此番谈话的中心:“关中之事,朕知道,罪不在卿,那是官府与朝廷的失察,安排有误,你剿贼平乱,维稳地方,反而是有功的。朕这心里,是明白的,此番有些委屈你了!”

    见皇帝这般坦诚,赵弘殷笑了笑,应道:“乱由或不在臣,但未能及时制乱,反使之扩大,臣亦有失职,并非无过。再者,臣确已年老,身体有疾,也正可归养,求个安逸晚年!”

    对赵弘殷的觉悟,刘承祐显然很满意,语气意态,越加温和,道:“回京之后,赵卿可静心安养,你们父子,都是大汉的忠臣良将,朕将来,还有大用的!”

    提到赵匡胤,赵弘殷表现更加恭顺了。



    足有一队的大内侍卫,严密地守备在御帐周遭,夏夜昏沉,幽暗的灯火映照下,卫士们的面庞间都透着一种严肃与警惕。侍候在侧的宫人都小心翼翼的,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大的动静,以免影响到皇帝的沉思。

    坐在木所制的御案后,刘承祐表情漠然,黝亮的双目之中却透着凝思,案上略微散乱地堆叠着几十封密报,都是出巡这段时间,朝中的形势,最主要的,是宰相李涛的一系列表现,为政断事,决策用人。

    如今,抽出时间,认真地好阅览了解一番。深沉而严肃的思考,开始在脑海中打转。对于李涛,总体而言,刘承祐还是比较满意的,才干虽然无法用经天纬地来形容,但这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大臣,没有能力,也不会被刘承祐放在这个位置上来,在他的主理下,国政也在平稳运转。

    说起李涛,不知觉间,作为大汉的宰臣,已然十载了。国初之年,杜重威据邺都叛,平叛大军将帅不和,以致不得进展,李涛因为剖析局势极有见地,又力谏亲征,被刘知远看重,与窦贞固一道,拔为宰臣。当然,刘知远也有用李涛这样的前朝大臣来制衡彼时越发骄狂的河东元臣。

    不过,在后来的多年中,李涛虽位列宰辅,但一直被压制着。初期有杨邠,属于被欺压的对象,后面又是冯道,老狐狸滑不留手,直到近两三年,冯道告老病故,才成为首相。

    李涛的办事能力,是很不错的,初上位时,也不失谨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免发生一些变化。当上皇帝后,随着帝位的稳固,权力的集中,刘承祐自己都自己都在变。而李涛掌握大权之后,有所改变,也很正常。

    多年以来,李涛一直兼管着吏部,提拔任用了一大批的官员,当上首宰之后,那些人也成为了他有力的支持者。

    作为宰相,想要做事,手下需要支持,需要一些可用的人辅助,这是可以理解的。但问题是,这两年,李涛提拔的人,有些多了,内外大吏职官,有太多打着李涛印记的人得到委任。

    即便李涛管着吏部,有组织委任之权,达到一定程度,也会引起刘承祐的疑忌,在他心中,是有个底线的。

    有鉴于此,刘承祐已经有所警告了,去岁开封府尹之职的讨论,北巡期间,李浣的调任,涉及淮西、河北诸职的安排,都有暗示的意思。

    即便如此,从李涛近来的表现看,敛权的行为,似乎仍未收敛......

    拿起一张密报,讲的是李涛与王朴之间的冲突。王朴的作为,固然有待商榷,但李涛的反应,也有些过激,作为当朝首宰,协调内外,不想着消除矛盾,反而主动激化,相互攻讦,却显得少了几分容人雅量,既然失朝廷体统,造成的影响也不好......

    当然,还是那么一句话,当他心里对一个人存有芥蒂之时,无论他做什么,都难免带着有色眼镜去看。

    就李涛与王朴的事来看,若两者位置调换一下,刘承祐态度或有又有所变化。同样的,换个人在淮东那般大权独揽,并大肆插手州府人事安排,刘承祐或许又是一种反应。

    而如果王朴也在朝中似李涛那般作为,刘承祐是什么想法,也不确定了。追根究底,还是权力在作怪,屁股坐在皇帝宝座上,他就得以一个皇帝的角度上考虑问题。

    心思深沉,有的时候,刘承祐自己都感觉有些累......

    “陛下!巡游的军士发现,出使河西的卢多逊归来了!”张德钧入帐,低声的禀报,让刘承祐稍微回了神。

    “嗯!”刘承祐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谁?卢多逊?”

    “正是!”张德钧应道。

    刘承祐立刻来了精神,心情莫名地愉悦了几分,当即问道:“人在哪里?”

    “已然被引入行营,等候召见!”

    “宣!”刘承祐手一挥。

    很快,风尘仆仆,尽显狼狈的两道身影入帐,十分激动地,齐齐拜倒,口呼万岁。

    “快快平身,起来答话!”刘承祐立刻伸手示意。

    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卢多逊与那王探事,帐中灯烛的照射之下,二人的形象清晰地印入眼帘,胡茬飞扬,毫无理节,隔着数步远,都能闻到少许的异味。

    “既然归来,为何不遣人通报,朕若是知道了,必定提前派人去迎接你们!”示意二人入座,刘承祐轻笑道。

    “多谢陛下!”卢多逊入座,应道:“臣等进入凤翔境内时,便听闻陛下西幸长安,是故加速东来,想要谒君,向陛下复命。不巧的是,恰闻陛下已然起驾还京,这才求得几匹快马,赶上行营!”

    听其所述,在卢多逊身上多扫了几眼,刘承祐说道:“你们这连日的追赶,辛苦了!”

    顿了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感慨,说:“朕还记得,你们西去,已经快两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杳无音讯,朕也时而惦念,为你们担心。西出关塞,来回万里之遥,在情况复杂的河西,想来你们吃了不少苦啊!不过,回来便好,回来便是大汉的功臣!”

    “陛下有命,臣等万死不辞!西行虽遥,但些许苦累,都是值得的!”卢多逊认真地禀道。

    “张德钧,给他们上茶,再命人准备点吃食!”刘承祐一边吩咐着,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卢多逊:“此番西行,你们的经历,一定很精彩,同朕说说看!”

    卢多逊喝了口茶,精神振奋几许,拱手道:“正欲向陛下禀报,前年,臣等与折逋嘉施一行西向,自渭州出关北上,经兰州,绕行旧鄯州、河州,再行北上凉州。其后继续西进,经过甘州回鹘,跨过张掖河,进入瓜沙地区,向归义军宣告诏制,传达朝廷之意。后继续西进,过蒲昌海,拜访西州回鹘。至于更西的地区,未曾继续深入探寻!”

    刘承祐再度点点头,嘴里呢喃道:“不容易啊,兰州、鄯州、凉州,河西故地,甘州回鹘,归义军,西州回鹘,西域......思之,令人不禁感慨啊!你们能替朕走一遭,也算全了朕一个念想!”

    “这也是臣等的荣幸!”卢多逊说道。

    “就你所观,西北故地,情况如何?”刘承祐问。

    卢多逊稍微组织了下语言,禀道:“就臣看来,西北诸州,形势十分混乱,诸族杂居,各据一方,占城为王。大唐旧土、城邑,为吐蕃、土谷浑、党项、回鹘、羌等诸族所占据,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汉人遗民,但多与诸族融合杂居。

    西北虽乱,但整体局势可称平稳,以甘州回鹘、归义军、西州回鹘势力较强,剩余的区域,多为吐蕃人所占据,然吐蕃自分崩离析之后,各自割据,散如泥沙,影响反而不如诸方势力。

    又有葛逻禄、九姓乌护、于阗等部族,分布西域诸城......”

    “听你这番概述,情形要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要混乱啊!”刘承祐说道:“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若是西北真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强横势力,对大汉可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所言甚是!”



    “和朕说说详细点的情况,就从凉州开始!”想了想,刘承祐看着卢多逊,笑容愈显温和。

    卢多逊脑筋灵活,进入状态之后,不假思索,道来:“臣等当初,在凉州待了两个多月,一直到乾祐八年仲春,方才继续北上。如今占据的凉州的,乃是末人,主要由河西遗民、吐蕃、土谷浑、鲜卑后裔构成,据西凉而守,屹立西北自保,年岁已久。

    自唐及三代,多向中原称臣,保持交通往来,中原朝廷虽间置节度或留后,但统治秩序实为其所自专。凉州部民,多精悍骁勇,通兵事,擅厮杀,是以牢牢占据凉州,北拒回鹘,东敌党项,西、南则对兰、鄯地区保持着影响,乃是西北众多势力中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但是,因为部族构成复杂,凉州部族,更似一个松散的联盟,难以合力,以致自保有余而外扩不足。也多年以来,其屡次朝贡中原,欲以朝廷的大义,维持势力的平衡。

    诸族人之中,势力大者,当属吐蕃人,折逋嘉施便是其中一支,其部族迁居凉州多年,发展到如今,已根植于凉州当地,为地方土豪,影响很大。

    前番,被推举携礼来朝,便是因为内部矛盾重重,互不相服,意欲使朝廷派遣节度统率,以平衡各方势力,保持局面稳定......”

    听到这儿,刘承祐眉毛抖了一下,面露哂然:“朕犹记得,当初折逋嘉施来京时,说凉州士民,欣慕大汉,殷殷以望归治,希望朕能派人就职,镇守凉州。

    当时,朕还夸奖折逋嘉施明理晓义,诚恳可嘉,如今看来,也并不老实啊。如依你所言,即便朕派人去了,又岂能顺利接受军政,令人诸族心服,只怕也只得个名义,被当个吉祥物供起来,实为缓和彼辈矛盾的傀儡。

    并且,如若所遣之人无能,抑或触怒了诸族豪强的利益,说不准就是一个“共逐节度,背离朝廷”的结果......”

    “陛下分析得透彻,想来应当如此!”卢多逊简单地恭维一句。

    淡淡一笑,刘承祐整个人松弛了些,道:“事实证明,未加调查,是不好妄下论断的。朕当初没有从凉州部族所请,直接派人接掌,乃是心存疑虑,为近其心,再加看折逋嘉施顺眼,以节度委之。如今看来,却是考虑欠妥了,哪怕仅仅取个名义,对朝廷而言,也大有裨益。”

    说着,刘承祐略表疑忌,凝目问:“那折逋嘉施带着朕的委任回到凉州,对其声望、势力,只怕有不小的助长作用吧!凉州诸族,是什么反应,依你看,是否会养虎为患?”

    闻问,卢多逊很自信地答道:“以臣默默观察,陛下以其为节度,诸族多有艳羡与猜忌,也确实长其声势。但凉州内部,掣肘太多,纵执朝廷大义,没有实际的支持,折逋嘉施也难以弹压,做到统一军政。而一旦其势力扩张太甚,必当引起其他势力的忌惮,稍不注意,甚至会引起内乱。朝廷如欲图之,以可就此谋划......”

    从卢多逊的语气中,刘承祐还能感受到一种狡猾,对这个机敏的探花郎,倒是越来越中意了。

    “看来你对凉州,确实用心了!”听其解释,刘承祐心情好了几分。

    “连番赶路,你们消耗也大,来,与朕一起用膳吧!”这时,张德钧带着人将膳食摆上,看着二人,刘承祐和蔼地道:“行营之中,也没有什么美食珍馐,慢待功臣了,将就一下,等回了东京,朕设一席盛筵款待你们!”

    端上来的,乃是油饼、酱菜、羊肉再加了点粥,相对而言,确实简陋。

    “多谢陛下!”卢多逊二人拜道:“对于臣二人而言,有口吃的,能够充饥,已然足矣!”

    注意到卢多逊语气中的感慨之意,刘承祐说:“看来,你们西行路上,确实磨难颇多啊!西行路上,挨过不少饿吧!”

    闻问,卢多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叙说道:“河西诸地,地广人稀,有的地方,百里而无人烟,走得远了,口粮难免有不继的时候......”

    卢多逊说得平和,但意味深长,刘承祐有所感,喝了口粥,道:“这饿肚子的感觉,朕也曾试着体验过,确实难熬!”

    “说说甘州回鹘吧!”刘承祐摆了摆手。

    “是!”卢多逊囫囵地咽下嘴中的饼,取过绢布擦了擦嘴,继续道来:“经臣察探得知,甘州回鹘乃是百年前回鹘被灭后西迁至河西走廊,其后世居于此,归义军势盛时,为其从属,仰其鼻息。

    在河西地区,发展数十年后,部民渐众,牛羊渐茂,实力渐盛,恰逢归义军内乱外忧,势力衰退,趁机占据甘州,其后便一直占据着这个河西走廊的要冲之地。

    据其所知,甘州回鹘势盛之时,曾拥三十万众,不过未知其真假。然其外部形势,难称良好,西面有归义军占据瓜沙,东面党项势力日渐崛起,河西杂虏猖獗,至于吐蕃诸势力,也屡有纷争。

    是故,一直以来,除了在早年与归义军的作战中有所扩张之外,甘州回鹘没有更多的野心。其多致力于维护与周边势力的关系,并主动交通中原,以求安宁......”

    “这么说来,中原朝廷,对河西地区,还有这等‘威信’?成为其随时可借用的大旗?”刘承祐评点了一句:“如此,倒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陛下!”卢多逊道:“相较之下,甘州回鹘对大汉,还是抱有一定善意的,眼下其可汗为药罗葛仁裕,被前朝封为奉化可汗。臣等往返经甘州,都受到了其极大的礼遇,并进言,今岁当遣使携重礼,再度来朝进贡!”

    稍微消化了一下信息,刘承祐又问:“归义军呢?”

    提及归义军,卢多逊表情郑重了些,说道:“自张淮深后,归义军的势力不断收缩,丢了甘州,使得甘州以南的广大地区为诸虏占据,至张承奉时,只余瓜、沙二州了,一直持续至今。

    四十二年前,沙州大族出身的曹议金取代了张氏,如今已经传至第四代,目前当政者为曹元忠,为曹议金之子。

    曹氏当政的这些年,未敢再同周边势力交恶,始终致力于维护关系,通过与回鹘及诸族联姻、贸易的方式,保持和平。是故,这四十多年来,瓜、沙的局势还算稳定,民心依附。”

    “听你之言,朕总算明白,你为何会说西北情势混乱复杂,却保持着整体的稳定!”刘承祐笑了,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道:“原因却在这些势力,都是不惜手段,改善关系,维护和平啊......”

    调侃归调侃,笑容一敛,刘承祐认真地问道:“依你之见,归义军对朝廷态度如何,瓜、沙的汉民对朝廷感观如何?”

    “说实话!”刘承祐严肃地提醒道。

    “不瞒陛下!”卢多逊道:“归义军立足西北近百年,虽名称中原节度,并且到如今仍旧打着朝廷臣属的旗号聚拢人心,实则自成一国。曹氏虽然也积极与中原交通,不过欲求倚恃罢了,历数其政,都是为了维护曹氏的统治与归义军的安全。

    其可为朝廷臣属,但如欲将之纳入掌控,必起冲突。至于瓜沙的汉人遗民,常年与中原交通断绝,有的人至今尚不知大汉已雄立于东方......”

    卢多逊的话,让刘承祐沉默了一阵,眼珠子慢悠悠地转了两圈,沉凝的表情恢复了释然,轻笑给出一个评价:“晚唐以来,中原痛失陇右、河西,大唐故地,竟为胡虏所据,汉民沉沦。不论如何,在与中原交通断绝的情况下,归义军能在瓜、沙坚持这么多年,给西北汉民保留下一片栖息繁衍的净土,对国家,对民族,对历史,都是有功的......”



    “陛下,有一事,值得朝廷倍加警惕!”卢多逊拱手。

    “你说!”收起了感慨的情绪,刘承祐看向他。

    卢多逊严肃道:“就臣所观,河西脱离中原多年,中原的影响已然衰弱到一定的境地,大唐旧土受到诸胡的严重侵占,当地遗民也日渐衰微,虽保留一定汉俗,却也颇受胡风影响,与之融合,不再认为自己是朝廷子民。即便是归义军,也不例外,胡风浓重。

    这是一个十分糟糕的情况,朝廷若不求变,采取措施,长此以往,河西故地将彻底为诸胡所据,从土地城池,到文化传统,俱与中原割裂,不复为朝廷所有......”

    卢多逊的话,引起了刘承祐的思考,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既有”之画面,更加深其重视。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道:“可以想见,长年以来,朝廷在河西力量衰退,甚至已无实际影响,大片的土地胡虏所占据。

    大唐遗民、旧民们,得不到朝廷的保护与支持,群狼环伺之间,要艰难生存,自然会求变,以适应之。这样的情况下,朕岂能舍弃他们,对朝廷保持忠诚与顺服?”

    对于西北的情况,刘承祐看起来,是秉持着一种包容与理解的态度,显得十分坦荡。或许感慨,或许惋惜,也有发兵收复旧土、拯溺遗民的豪情志向,就是没有那种偏激的愤恨,毕竟,前朝种下的因,方得今之果,他看得很开,只是打算尽力挽回,收拾旧河山。

    “朕遣你们西行,既为了解刺探河西的情况,也想通过你们这支使团,向西北遗民宣告,大唐虽亡,大汉犹在!终有一日,大汉的旗帜,当遍插河西诸城,河西走廊、丝绸之路当再度打通,大汉的声威与荣耀,当广传西域......”刘承祐郑重地说道,像立誓一般。

    闻之,卢多逊面露雀跃,起身便道:“臣,愿为驾下牛马走,任凭驱使,辅助圣主,成就西进大业!”

    一旁王探事,也跟着拜倒,说:“臣也一样!”

    摆了摆手,刘承祐这才看向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温和道:“你是武德司的人,带队护卫使团?叫什么名字?”

    “正是,小的名叫王寅武!”王探事稍显局促,这还是他头一次觐见皇帝。

    “能将西使队伍安全带回,不容易啊!”刘承祐说。

    “小的受命,唯有恪尽职责,宁死不惜!”王寅武严肃道,对皇帝保持着异常的恭敬。

    从李少游时期起,武德司便形成了一种文化,以天子鹰犬爪牙自居,对皇权的敬畏,慢慢地融入骨子里。

    “好!”刘承祐赞许道:“就是因为你这样豪杰志士,大汉方能不断强大昌盛!”

    边上,卢多逊也开口说:“西行途中,险地颇多,荒滩、戈壁、沙漠,马匪、流寇横行,再兼一些对大汉抱有敌意的部卒,臣等这一路,历险无数,几度徘徊于生死边缘,有赖王探事,尽力以保,方才完成使务,得全性命归来!”

    “回来了多少人?”刘承祐问道。

    提及此,二者的情绪微微沉抑,卢多逊应道:“连臣二人在内,只有二十三人,余者都亡于途中!”

    “这些人,都是大汉的英烈啊!”刘承祐郑重地道,看着二人:“你们不负使命,历经艰险归来,立了大功,该当重赏!想要什么,尽可直言!”

    闻问,卢多逊当即道:“臣希望陛下能赏赐些钱帛、米粟、田亩!”

    “哦?”对其直接,刘承祐微感讶异。

    察觉到刘承祐的反应,卢多逊继续道:“臣等能够回来,皆赖亡于西北的随员护卫们,自身岂感奢望赏赐,冀望以此抚恤其家人!”

    “这是应有之义!”刘承祐不禁颔首:“纵使你不提,朕也当对西使的勇士们以隆重的褒奖与赏赐,方不负英灵之忠诚与功劳!”

    “陛下圣明,臣代死难之士,叩谢陛下恩典!”卢多逊道。

    瞥了瞥卢多逊,刘承祐眼神中流露出少许的异样,对其人的小心思,他当然是看明白的。为死难之人请赐抚恤,对其名望、声誉,都是十分有利的,在皇帝这边,也能加深好印象。同时,他西行的功劳,是实实在在的,皇帝对他又岂会吝于封赏。

    当然,卢多逊或许也是发乎于真心,未必有沽名钓誉的小心思。但不管如何,他的进此言的行为,是值得鼓励、赞誉的。

    “你们这一路赶来,也太过劳顿了,朕就不拉着你们多问了!时间还长,朕容后再找你们畅谈!”刘承祐宽和地体恤道:“张德钧,命人好生伺候着,让他们沐浴一番,换身新衣!”

    “是!”

    “谢陛下!”

    卢多逊拜谢的同时,又自怀中取出本册子,厚厚的一叠,有些脏,也有些卷角,慎重地呈上:“臣将这一路的见闻,悉数记载,汇同成册,请陛下御览!”

    刘承祐两眼微亮,接过张德钧转呈的册子,有点迫不及待地打开,只粗略地扫了几眼,便抬眼看着卢多逊,道:“记载得很详细啊!这本书,很有价值,你用心了!看来,朕又多了一本,必读之书啊!”

    见皇帝的反应,卢多逊矜持一笑,拱手应道:“能对陛下、对朝廷有用便好!”

    另外一边,探事王寅武见状,也取出一份小心保护的地图,呈上:“这是小的奉命,沿途绘制的城池、山川、道路之图!”

    同样地接过,摊开,虎目一扫,还取过灯烛照得更亮,细细观察,满意之色愈浓,朗声道:“就这一册一图,封你们个爵位,都不为过!”

    “这都是臣应为之事,不敢居功!”卢多逊显得虚怀若谷,不慕勋爵。

    王寅武闻之,则大感荣幸,武德司那么多下属,也只有先后三名司使得封赏过爵位,并且,还不是纯因在武德司的功劳。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对卢多逊道:“这样,你退下后,就西行之事,再做些细致的整理,拟一条陈,带回京之后,当与公卿大臣们介绍介绍,也让他们深入了解些河西的情况!”

    “是!”

    等卢多逊二人退下后,刘承祐兴致犹不减,见猎心喜地,拿着图、册,翻翻看看,爱不释手。卢多逊归来所报,对刘承祐而言,就像掀开了一个美人的面纱,展示在他眼中,虽然仍旧朦胧,却也不再那么模糊。良久,情绪方才过去,冷静下来。

    “兴奋个甚?终究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啊!”嘴角酿起少许怅然。

    不知道河西情况的时候,他可以忽视,装作不知道,等到以后再说。如今知道了,难免有所躁动,但是,有心而无力,还远不到西进的时候。

    然而,若不做些什么,刘承祐又不甘愿。想了想,刘承祐唤道:“张德钧!”

    安排好卢、王二人的张德钧归来,匆匆候命:“小的在!请陛下吩咐!”

    “传旨,让西北边州各官府,将与诸虏贸易情况,具表以奏!”刘承祐吩咐道。

    “是!”

    想来想去,军队暂时不便西进,那便贸易开道,由官府组织,通过经济、商贾打通河西走廊,渗透影响,为日后大举西进铺垫准备。

    暗下决议,刘承祐将目光落在张德钧身上,刘承祐笑道:“朕看你忙里忙外,来回奔波,颇为不易,需要找几个人帮忙吗?”

    闻言,张德钧心中一紧,赶忙道:“多谢官家关心,小的尚且顾得过来,能够伺候官家,再是忙碌,小的甘愿荣幸!”



    经过三日的赶路,在长安的暂歇的西使大队,终于赶上了已东归至华阴县境内的行营。并且,两辆马车,在天子刘承祐的授意下,由卫士亲自迎接押运,进入行营,直至御帐前。

    “这些就是棉种?”刘承祐问道。

    “正是!”归来之后,一直在刘承祐身边当记室侍讲的卢多逊,立刻应道:“臣调查过,此物传自西方,至西陲已有数百年,在西域已然广泛种植,其所产所制绒、布,已成为西北部民最为主要的御寒、被服制品,关中、陇右已有不少从西部交易的棉布。

    臣听闻,此物易于种植,喜光耐旱,产量高,用途广泛,效用极高,若得到推广,足可替代丝麻,成为天下黎民黔首主要衣料之选!臣请陛下,行文降制推广,于中原种植此物,如此,必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大汉百姓!”

    卢多逊调子唱得很高,刘承祐一时没有说话,而认真地观察着那些自西域带回的棉种。偏棕色,卵状,头尖尾粗,尖上冒着点白色,就如棕土山巅染上了一层白雪。

    这还是刘承祐,头一次亲眼见到棉种是什么模样。对于棉的作用,不消卢多逊多讲,他心里可清楚的很,当年他派卢西行时,就曾叮嘱,让他想法带回一些棉种,借以推广。

    但听其异常主动的建议,不管他是真发现了其效用,还是为了迎合自己,这种态度,都让刘承祐赞赏。

    不过,刘承祐此时反倒保持着冷静,放下手中的几颗棉种,道:“此物的益处,朕自然是知晓的,不过,如欲在中原大地推广,可不是那般容易的。

    此物的好处,上下还没有多少人知晓,从未种植过的百姓,是否愿意种植,换了个环境,在中原地区能否正常生长,民以食为天,这等作物是否会影响粮食的种植......

    这些问题,都需要考虑,并非朕一纸诏书,就可令到执行的。即便朝廷强令,百姓种着,又岂会心甘情愿?最重要的,中原百姓没有种植此物的经验,想要推行,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种植的方法!”

    听皇帝这番言论,卢多逊嘴角稍微勾了勾,一副拜服的模样,恭维道:“陛下所虑甚是,此事确实不可操之过急,是臣急躁了!不过,臣此番东归,还自西北带回了两名棉农!”

    闻言,刘承祐当即向其投以赞赏的目光,笑道:“好你个卢多逊,朕所虑,你只怕早已想过了吧!”

    卢多逊谦虚一笑。

    “将那两名棉农带上来,朕要见见!”刘承祐一摆。

    很快,两名中年人被带到君前,一高一矮,都比较精瘦,皮肤黝黑,明显是晒多了,身上穿的,就是棉布衣服。

    见着刘承祐那身明黄服饰,麻利地拜倒,有点畏惧地道:“小民参见皇帝陛下!”

    刘承祐手里还拿着几件棉衣,质地柔顺,但做工粗糙。看着二人,口音有些怪,谈吐含糊,但勉强能听懂,刘承祐不免意外:“你们竟然会说国语!”

    卢多逊在旁解释道:“他们本为大唐遗民,臣在东归的途中,也花时间教他们雅音,这么长时间下来,说得不好,但勉强可以交谈,以供陛下察问!”

    刘承祐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卢多逊的,心高气傲或许令人不喜,但这才干机敏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们种植棉花多久了?”刘承祐问。

    “有十几年了!”矮个儿答道。

    “你们愿意东涉数千里回中原?”

    闻问,二人对视了一眼,看了看侍立在皇帝身旁的卢多逊,矮个儿答道:“卢使君告诉我们,回中原能得到丰厚的赏赐。

    听二人这么说,卢多逊朝着刘承祐尴尬一笑。刘承祐则面露爽朗,说道:“他说得不错!朕确实会赏赐你们,不过,是有条件的!”

    二人楞了下,底气有些弱,应道:“小民只会耕地,种棉,放牧......”

    “会得还不少嘛!”棉农虽然庸贱,并不乏一些小民精明与贪婪,但刘承祐显得很亲民:“别跪着了,起身答话吧!”

    “谢陛下!”

    “这棉花,多久能够成熟?一年能种几季?”刘承祐关心起一些细节。

    “在西州,春种秋收,时间短者,从出苗到吐絮,只需五个月!一年只能种一季,但需多次采取!”

    刘承祐又指向那两车棉种:“你们归来路远弥时,这些棉种,还能用吗?”

    矮个儿答道:“这些棉种都是去年的新种,这一路保存还算完好,就算有些损坏,大部分还是能用的!”

    点了点头,对于具体的情况,刘承祐不再过问,而是恢复了一贯的强势,盯着二人道:“朕会划出几顷合适的土地给你二人,再找一些百姓给你们。你们就用这些棉种,教他们植棉、管理等一系列事情,培育出适合中原种植的棉花。只要你们教的好,朕绝不吝惜重赏!可愿意?”

    天威外露,两个小农,吓得直解拜倒:“小民愿意!”

    “朕再派些人给你们!”指着两架车,道:“这两车棉种,朕就交给你们负责了!”

    “是!”

    “带他们下去吧!”

    棉花的事务上,有了些进展,刘承祐心情很不错。带着卢多逊,漫步于行营中,艳阳高照,落在身上,热量直暖其心,刘承祐直感整个世界都清明光亮了许多。

    “陛下还在考虑植棉之事?”卢多逊主动问。

    点了点头,刘承祐背着双手,缓缓说道:“此物,春种秋收,一年一季,如今已是盛夏,想要播种下地,也要待明年了。而等他们有所收获,达到可以在中原大规模推广的程度,也不是短时间可以成就的。是故,在此事上,朕不着急!”

    至于是否能成功,刘承祐是一点都不担心。

    “也不瞒你,朕决议在大汉治下推广棉植,哪怕通过行政命令强迫,也在所不惜。”刘承祐向卢多逊吐露决心,认真地道:“不过,比起强加于百姓,朕还是更愿意水到渠成,上令下行,让百姓主动种植!”

    听皇帝之言,卢多逊当即道:“陛下,百姓们平日,除了耕种粮食,便是养蚕种桑植麻。既然能植麻,自能种棉。臣以为,天下熙攘,利来利往,将来百姓们或许因不熟悉棉物,不知其益,会有所排斥,但只要朝廷大力宣扬,让他们了解棉料的好处,让他们有利可图,届时再辅以政令,自然能起良效!”

    两眼微亮,泛起神采,刘承祐看着卢多逊,饶有兴趣地问道:“卢多逊,你年纪轻轻,却很会琢磨朕的心思嘛,你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同啊!”

    听此言,卢多逊稍微矜重了些,小心道:“臣岂敢妄自揣摩陛下的心思,只是偶然罢了。”

    笑了笑,刘承祐望向西方,说:“朕有意在西北大开榷市,由官府组织对河陇诸势力的贸易,既作渗透,也加强交流,逐渐恢复影响。同时,重新打通河西走廊,鼓励商贾西市,从西方采购棉布!从西北边州开始,逐步向东推广棉制品,让百姓们先熟悉!”

    “陛下的考虑,甚是英明!”卢多逊先是认可,尔后谨慎地提出一些顾虑:“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并且商路风险太大,棉布价值相较于其他货物不高,只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贩卖......”

    “这,倒是朕没想到的!”被指出问题,刘承祐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想了想,道:“在中原植棉得到发展之前,朝廷取消一切棉物的关、市税,关中、西北官府、军队也当适量采用棉制被服。

    至于商路的安全,大汉当与兰凉、甘肃、瓜沙这一路的诸方势力,共同维护。由大汉牵头,清剿匪盗,保障丝路安全,维持各地的稳定,他们应当不会拒绝吧!”

    “陛下圣明!”卢多逊拜服道,发乎于真心。



    “朕这几日读你写的‘西游记’,收获匪浅,走,回帐,关于兰鄯河廓地区的吐蕃势力,再给朕讲讲!”酷日的照射下,直感头皮发痒,刘承祐果断地选择不与那太阳较劲,对卢多逊道。

    “是!”

    在行营中的一片空地上,正自喧闹着,引起了刘承祐的注意,上前查看,却是四名皇子,趁着停驻避日的时间,在那里比赛骑术,引得一群人的围观,随驾臣僚、内侍、宫娥、军士扎堆,也都愿意凑这个热闹。

    空地上清理出了一条路,以旗木标记,作为赛道,直通营外,雍王刘承勋站在一边,难得释放玩心,做裁判。而四名皇子胯下几匹未长成的马驹,在起点准备,各个自信地等候发令,刘昉还朝着周遭挥了挥小手,引起一阵欢呼。

    不过,随着刘承祐踱步而来,三伏天的气氛就像一抔凉水照脑浇下,场面迅速地安静下来,一干人有些局促地行礼。

    见这场面,刘承祐道:“这么热的天,你们倒是好兴致!”

    刘承祐的反应,明显没有生气,倒让众人松了口气。刘承勋稍微从容些,笑道:“归途沉闷,就当取个乐,秾哥儿他们让我做裁判,我这个皇叔也不好拒绝。二哥你是马上皇帝,也提倡武勇、战功报国,皇侄他们也是听从你的教诲。作为皇子,以身作则,倡尚武之风......”

    在刘承祐的注视下,几个儿子都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仿佛是接受检阅的骑士,看向刘承勋,刘承祐轻笑道:“你这个裁判,还不发令?”

    很快,随着刘承勋一声令下,周边鼓声大作,刘煦兄弟四个,立刻飞马而去,围观之人,欢呼不已......

    “四位皇子,天资英奇,马上矫捷英姿,隐隐有陛下的风采啊!”卢多逊在旁,笑道。

    “朕尝闻有这么一说,塞外民族剽悍善战,盖因三岁能骑羊,五岁能射鼠,八岁能骑马,九岁能牧羊......如此,其长成即为合格的控线之士。”刘承祐淡淡道:“朕让他们习武,倒也不是想让他们成为一名多么骁勇的战士,只欲他们强身健体,文武相济罢了!”

    不过片刻的时间,四骑疾驰而归,几乎并辔,你追我赶,周遭的欢呼声,也越加热烈,四子都很卖力,直到最后十几余丈,仍旧不分前后。

    当然,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年纪最小的刘昉。

    “我赢了!哈哈!”刘昉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表现张扬,驱策着他的小宝驹,在道间奔驰,像个得胜凯旋的将军,享受众人的瞩目。

    剩下的三名皇子,刘煦保持着长兄的风度,轻笑着看着刘昉,似乎也在为弟弟高兴。刘旸略有不甘,毕竟此番相差弗多。至于刘晞,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得失胜负。

    驱马上前,四个儿子下马拜见,刘昉仰头,望着刘承祐,明亮的眼神中,似乎就透着一个意思:快夸我!

    被那小模样给都笑了,龙袖轻摆,敛在腰后,刘承祐温和地说道:“都表现不错,朕打算给你们点赏赐!”

    “谢官家!”闻言,诸子都是眉开眼笑的。

    刘昉迈着小腿,凑了上来,憨笑着问道:“爹爹,你要赏我们什么啊?”

    探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刘承祐想了想,说:“就给你们,再找个老师!”

    此言一落,除了刘煦,都露出了少许的苦恼之色。刘承祐瞥向身边的卢多逊,道:“卢多逊,此处距离东京,尚有千里之遥,回京还需费些时日。这一路,朕就把四个学生,交给你了!”

    闻言,卢多逊有些愕然,随即面带踟躇地应道:“陛下,臣才学浅薄,何德何能,敢做皇子之师?”

    “怎么,向来踌躇满志,自信骄傲的卢郎君,还不敢教四名小儿?”刘承祐调侃了一句。

    “臣才识不足,耽误了殿下们的学业!”卢多逊顾虑重重地道。

    见其迟疑,刘承祐这才畅笑两声,道:“就让你做个临时教习,回京途中,将你西行的经历与在河西的见闻给他们讲讲。孩童嘛,都喜欢听故事,你可以好生编排一番。

    另外,再给你个任务,回朝之后,与宣慰司配合,著一本《河西使记》,要通俗易懂,且绘声绘色,届时刊印发布,让天下士民,也都了解了解西北那片广袤故土!”

    “遵命!”听皇帝这么说,卢多逊松了口气,恭敬应道,心里的负担瞬间少了许多。

    他这个老师,说到底,还只是个“说书先生”,给皇子们的归途增添几分趣味,或取寓教于乐之效。

    小心地注意了下皇帝那高深莫测的表情,心里又不禁涌出几分羞赧。他方才,可是当真了的,否则也不会那般患得患失,皇子的师傅,谁不想当,不说未来,就提眼下,对于名望的提升,都是不可计量的。

    然而,卢多逊太年轻了,皇帝若真以他做皇子之师,不说其他人,就滞留在东京的张昭那老学究,就敢“造反”。卢多逊虽然自负才学,却也不是太飘,还是有一定自知之明的......

    ......

    也是思归心切,自华县起,御驾之行,再无任何波澜,并且加快了速度。也就在洛阳,多待了些日子,王晏镇守下的西京,给刘承祐一种强烈的秩序感,他就任的这两年间,整治了不少人,但却没有史弘肇、景范时期的偏激,偌大的城池,并不乏活力。

    产业日丰,商旅益旺,民生愈安。同时,王晏花了大力气,整葺城池,修缮街市,完善洛阳的基础设施,刘承祐至时,城池各处,犹见进展中的工程。虽然不像开封那般大修,动静也不小,关键是,没有让朝廷额外调拨钱粮,也未苛敛于民。至于钱粮何来,当然是出自商贾,再加洛阳地区的一部分税收。

    在洛阳停留的短短时日间,刘承祐对王晏的治洛的政绩,表示了极高的赞赏,并做勉励。临行前,将王晏的爵位,恢复到开国县公,既为其治洛之功,也为当初进献“传国玉玺”。

    于是,王晏释然了,当初因为在晋州与王景崇打擂台,兵围天使,被去职降爵,他心里当然是不甘。如今,总算恢复到公爵,禄粟的增长,倒在其次,关键是地位与脸面。

    初入秋的开封城,气候虽仍带有些炎热,却已舒适了许多,汴河之上,往来的舟船愈加频繁,街市之间的人烟,益加稠密,空气中隐隐弥漫着花香果味,令人陶醉,整座城池,都透着繁荣气象。

    “臣等恭迎陛下还朝!”皇城前,宰相李涛携众臣,迎拜于宫阙。

    天子回朝,刘承祐下令,百官不需出城迎候,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当摒弃的,在李涛的牵头下,群臣干脆聚于皇城正门。

    “众卿免礼!”刘承祐亲下銮驾,现身于众臣眼帘,伸手道。

    “谢陛下!”

    几个月不曾相见,甫一照面,看谁都有一种焕然一新之感。望了望开封宫阙,刘承祐感慨道:“自春季出巡,归来处处已见秋意!”

    “朕不在的这数月,国事之稳定运转,皆仰赖众卿啊!”刘承祐说道,目光落在李、范、魏、薛、郭几名宰臣身上。

    “都是臣应当做的,不敢居功!”李涛应道。

    “尤其是李卿,年逾花甲,仍不懈政务,发间更平添白发,令人钦佩啊!”看着李涛,刘承祐动情地道。

    说完,便回登銮驾,听其言,李涛则明显愣了下。

    “起驾!”随着张德钧一声高唱,帝后车驾,缓缓驶入皇城。

    李涛回过了神,带着人回衙,准备公务,等待天子查阅。不过,老脸上不免带着几分凝沉,他当然记得自己的年纪,至今还不到六十啊......



    刘承祐回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慈明殿向太后李氏问候请安,这是于情于礼的事情。皇帝归来,太后自然欣喜异常,不过更令她开心的,还得属刘承勋一家三口的回来。

    抱着孙儿刘淳就不肯放下,小娃几声呼唤,更令她乐得开怀。父母对于幼子,往往疼爱异常,李氏也逃不脱此律,逮着刘承勋问这问那,关切不已,生怕他在长安吃了苦。

    “娘,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对于李氏的热情,刘承勋既小心侍候的同时,也有些吃不消,只能稍显无奈地提醒道。

    “你就是三十三岁,也是吾子!”听其言,李氏凤目一瞪,盯着他。

    闻言,刘承勋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主动上前搀着李氏,道:“娘亲说得是!”

    见其状,李氏又不禁笑了,嗔怪之色消去,恢复了慈眉善目,看着幼子,有些唏嘘:“也是!这一晃,我家三郎,确实长大了,如今也是为人父了!娘却是越来越老了!”

    “娘你还年轻呢!”刘承勋嘴很甜,做出一副争论的模样。

    李氏如今已年过五旬,身为太后,容貌虽然保养地不错,但终究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蚀,眼角的鱼尾纹,两鬓的花白,无不显示着老态。

    注意到了,刘承祐收起了嬉皮笑脸,语气微沉,关心道:“娘还当保重身体!去岁你病那一场,可把儿吓坏了!”

    感受到爱子的关怀,李氏露出欣慰的笑容,看了看他,问道:“此番回京,能待多久,是否还要出外镇守?”

    话虽是朝着刘承勋说的,但余光分明瞧着默然跟在一旁的刘承祐。察言观色,刘承祐面态平和,也靠近两步,搀着李氏,说:“二郎这些年坐镇长安,对关右局势的平稳,起了极大的作用,历练这么多年,成长可观,在我看来,可以委以差事了。此番让他回来,我打算让他留在东京,入朝理政,帮衬于我!”

    听其言,刘承勋稍感讶异地看了皇兄一眼,忍不住问道:“哥,你打算任我何职啊?”

    “放心,委屈不了你这堂堂亲王!”刘承祐语气轻快,显得很放松,融入在和洽的气氛中。

    李氏则道:“不管什么职位,留在东京就好!”

    显然,李氏更关心,子孙能在身边,看得见,望得着的地方就好。

    “三郎,这段时间,你就多进宫,好生陪陪娘亲,这么些年,她可想你得紧!”刘承祐吩咐道。

    “是!”

    李氏又将目光放在刘承祐身上,道:“官家回京,也该到后宫走走!”

    见刘承祐意外的脸色,太后手一指,提醒他:“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宫中又添两子。你也是的,偏偏选在她们分娩之际出巡,周淑妃还是第一胎。还有小符,已有孕八月,近来情绪有些压抑,你要是再晚些回京,只怕也赶不上她临盆了......”

    听李氏的数落,刘承祐不敢辩驳,没有拿“出巡的意义”来解释搪塞,只是老实应承道:“娘教训得是,我是有些忽略了!”

    在刘承祐离京的这几月中,大周娘子与折娘子先后给他诞下了两名皇子,这已经是他的七子、八子了。

    在慈明殿待了一个多时辰,刘承祐赶到秋华殿,看望折贤妃。她是三月底产子的,已然第三胎,不管正史上是怎么回事,但在刘承祐当的时代,折娘子确是带有“多子”的属性。

    殿内,折娘子仍拉着刘昉做仔细的察问。儿行千里母担忧,毕竟只是六岁的小童,所行所走还是数千里之遥,刘昉又不是安分的性格,折娘子也担心伤了病了。所幸,完好归来。

    刘昉好动,性子活泼,刘承祐到时,正在向折娘子讲着出巡的见闻,小童没什么逻辑,讲得也比较零落,但折娘子听得很认真,目光中透着鼓励。

    “官家!”

    动作轻柔地将折娘子扶起,温声道:“不必多礼!”

    身体底子好,经过三个多月的恢复,身材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更加丰润了,长腿纤腰,给刘承祐一种结实有力的感觉。很有种亲手丈量感受的冲动,不过诸子膝下,不好放浪,得维持人父的威严。

    坐下,刘昉当即坐到他脚边,五子刘昀要局促些,不过也跟着哥哥学,坐到另外一边,怯生生地叫了声“爹爹”。

    “怎么,不认识我了?”见刘昀那生疏的表情,刘承祐笑问道。

    小刘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稚嫩的脸蛋一红,最终埋下头。

    见状,刘承祐不得不暗叹,这孩子多了,确实是难以都顾及得过来的。他国事繁忙,有理不完的政务,操不完的心,仅有的对子嗣的关注,也基本落在四名稍长的皇子身上,至于其他的,确是没有那么多精力,也算是一得一失吧。

    “这孩子,一直就这么腼腆吗?见到我,都会脸红!”看着亲自给他奉茶的折娘子,刘承祐问。

    折娘子说:“有些文静,不爱说话,弟弟出生后,却是爱笑了,也乖巧,还主动帮我照看......”

    “是嘛?这般懂事?”刘承祐摸了摸刘昀的脑袋,看向折娘子,笑吟吟的:“我的八皇子呢,快抱出来给我看看!”

    ......

    春兰殿,是惠妃小符的寝宫,殿内装饰算不上奢华,却透着贵气。刘承祐的后宫中,仅论出身,除了亲姊大符之外,没有人能与之相比,是故,一直以来,惠妃娘子是带着一些傲气的。

    空气之中,弥漫着少许能够宁神静心的香气。怀胎八月,肚皮圆滚滚的,穿着一身宽松暴露的宫裙,以一个舒适的姿势,静静地靠在软床之上。

    天色已然有些黯淡了,已有宫侍小心地点烛,让殿中明亮些。一名女侍御,恭敬地站在一边,小心地禀报着:“回宫之后,官家先去慈明殿拜见太后,离开慈明殿后,又先后去秋华殿与淑兰殿,看望贤妃与淑妃,现在似乎还在淑妃那边......”

    闻之,小符娘子月容之间,不禁流露出愁绪,一双眼眸哀怨意浓,嘀咕道:“官家能想到去看淑妃,都想不到我吗?”

    “娘子不要多虑了,官家或许只是去看看两名皇子,或许稍后就来了呢!”见她情绪有些低沉,侍御开口安慰道。

    “哼......”嘴角抽动了下,小符娘子美丽的面容间那种深宫怨妇般的表情愈浓了。

    恰此时,外边传来了一阵吵闹,却是大公主刘葭的笑声。秀眉微凝,小符娘子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们看着点刘葭,别让她乱跑!”

    话音刚落,一名宦官,快步跑了进来,隔着珠帘白纱,喜悦地禀道:“娘子,官家来了!”

    闻之,小符娘子顿时转怨为喜色,撑着扶手想要起身,不过想到了什么,又躺了回去,淡淡地道:“嗯,我知道了......”

    殿外,一名精致可爱的小女童,正绕着殿柱跑,脚步微急,像被大灰狼追逐的小红帽,不过边跑边笑,嘴里发出童稚的悦耳之音。

    一道高大的阴影遮住她,两只大手将她钳住,终究没能逃过掌控,伴着一声清脆的娇呼,汉大公主被刘承祐抱到了怀里。

    “逃不掉吧!”刘承祐捏着长女的鼻子。

    用力地摇了摇脑袋,挣脱刘承祐的戏弄,刘葭甜甜地唤了声:“爹爹!”

    大公主刘葭不满四岁,但对刘承祐一点都不认生,明亮的眼眸满满都是灵气,小手揽着刘承祐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留下点口水。

    抱着爱女,刘承祐问道:“想我了没?”

    “想!”

    刘承祐说:“怎么一个人在殿外玩耍?”

    刘葭小嘴一撇:“娘亲不爱笑,也不陪我玩......”

    听其言,刘承祐若有所思,很快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爹爹回来了,我陪你!走,先去看看你娘亲......”



    刘承祐回京的第一日,没有回崇政殿,不接见大臣,不查阅政务,只在后宫打转,夜宿于春兰殿。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忙前忙后地伺候了,好生歇着!”清晨,养足了精神的刘承祐,接过小符亲自递上来的冒着热气的丝帕,擦了擦脸,对她道。

    在刘承祐面前,小符从来一副小女人状,心思很多,争宠易妒,但从不掩饰。经过刘承祐的贴心抚慰,怨气已然消解不少,未加粉黛的俏脸间,透着少许绫乱的气质,颊生红润,明显舍不得地问道:“官家什么时候再来我这里?”

    握了握她手,刘承祐笑应道:“有时间我就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承诺有些敷衍,刘承祐又道:“你平日里,多在外边走走,别总闷在殿中。还有,多陪陪刘葭,我昨日看她一人在殿绕柱嬉玩......”

    “是!”小符低声应道。

    “该上朝了,我走了!”等穿戴好,照了照镜子,确定仪容无失,撂下一句话,在小符的恭送下,缓缓离去。

    初秋的宫廷间,已增添了几分清冷,殿宇上空,一片澄净,给刘承祐一种气爽的感受。前往崇元殿的途中,刘承祐考虑着小符。

    对于小符娘子,刘承祐的感情当然是不似大符、高、折三娘子深厚的,到如今,他都快忘记当初纳她的初衷了,似乎是因为对“知名美人”的收集癖好,也有姐妹花的缘故,拉拢符氏的目的反倒要朝后靠一靠。

    容貌、身段、气质是无可挑剔的,虽然有时爱使小性子,但毕竟是养成的,刘承祐对小符还是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还是很喜爱的。

    脑子中杂念闪动,至崇元殿,刘承祐回过神,暗自哂道:“我这是怎么了,竟然顾虑起后宫情爱了。美人虽好,却不可流连沉沦其中啊......”

    崇元殿内,东京诸部司衙职掌官员,已然自待漏院出来,鱼贯而入其中,候于其间。收拾好情绪,刘承祐稳步入内,接受百官朝拜,开始回京后第一次大朝。

    虽然,刘承祐当政以来举行朝会的频率并不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高居御案,看着那些名望隆重、手执大权的高官大臣,恭敬地匍匐于陛下,心中的虚荣感得到了空前满足。高高在上,仿佛有种乾坤悉在掌中的感觉,刘承祐自己都在好奇,他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心理与情绪。

    一般人,只怕早已陶醉其中,飘飘然,骄矜自满了。只能说,他刘皇帝,确实非一般人。

    “朕此番出行,历时近半载,履几五道数十州县,跋涉数千里,感慨颇多。大汉立国十载,至如今,天下方有清平之象,军政、农桑、教化、百工,都有长足的进步,此皆内外臣工将吏,勇于任事,恪尽职守,同心同德,辅弼之功!”站在御案前,刘承祐发表着出巡感言。

    “此皆为陛下英明领导,内外贤臣、四方才士感召尽力,乃有建树!”李涛在行首,当即开口恭维道。

    看了他一眼,刘承祐嘴角稍微勾了下,话锋一转,继续道:“然而,天下未平,大业未尽,朕与诸君,还需努力,不可因以生骄,而有所怠慢。当此之世,四海百姓生计犹艰,内外吏治犹待澄清,朝廷政策尚需贯彻,受灾州县仍需恢复,宗贼奸吏横行乡里,地方治安更需强化。天下事务犹多,朕与诸卿共勉!”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必定全心竭力,辅弼圣君,廓清寰宇!”面对天子口风的转折,李涛稍显尴尬,不过反应不慢,牵头当先拜道。

    “众卿免礼!”摆了摆手,刘承祐回身落座御案,满带着温和的笑意,落在李涛身上,道。

    “魏卿,你巡视黄泛州县,说说你的见闻!”又瞧向魏仁溥。

    “是!”出列一拜,魏仁溥禀道:“陛下,臣奉命东巡,走遍五州府三十二县,察查吏治民情,经近两年的恢复发展,地方局势已然偏安,受灾的数十万百姓或移居,或还乡,重建家园,土地复垦已达十万顷,三年之内,如无大灾,可取丰足。

    然而,就臣所察,百姓生计确是艰苦,治安不稳,乡里之间,常有争端,激烈者乃至械斗。更有因缘为奸之吏,行不肖不忠之举,屈解朝廷良政,谋取私利,中饱官囊。

    臣前上疏五议,便有建议,朝廷当加强吏政监察,再宽税赋,打击不法强化治安,并开放山川林泽让利与贫苦百姓......

    “魏卿的奏疏朕看了,很有见地啊,也都提到要点,值得采谏!”刘承祐颔首,看向李涛:“李卿,你管着吏部,治政治人,吏治之事,还需你担负啊!”

    “是!”李涛拱手应道:“臣与诸公商议,已然由吏、刑、都察三衙,挑拣负责干吏,配合道州按察,巡检地方!”

    “嗯!”刘承祐应了声,看起来很满意。

    环视一圈,刘承祐又道:“两年前,朕曾遣了一支使团,持节西走河西,历经艰险,终于东归,带回了不少西北的情况与消息。在座的众卿,只怕没有多少人了西北的形势吧,即便有所了解,想来也仅是从典册旧籍中阅得些只言片语。

    朕提此事,只是想告诫诸君一件事,陇右、河西乃至安西故地遗民,虽因交通隔绝,脱离朝廷多年,但始终是华夏之土,中国之地。时间虽则久远,但是朕不会忘,希望诸卿也不要忘了,上千年以来,中原文明播散之地,都是先辈留给我们,身为后人,该当牢记!”

    皇帝的语气有些严肃,一干大臣互视了几眼,当然都很给皇帝面子地,拱手称是。

    “朝廷的大略,仍在削平诸国,一统天下,西北之事,虽然暂时顾及不上,但不妨加强与诸州各族势力的联系,重启丝绸之路!”刘承祐道:“不过,在此之前,诸位不妨听听河西的现状!”

    “卢多逊,你给殿内诸公们讲讲吧......”刘承祐看向头一次上朝参与国政的卢多逊。

    “遵命!”在众人的注视下,卢多逊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出列,侃侃道来。

    反复的讲解下,卢多逊谈起西北情状,便能做到滔滔不绝,不假思索。如今的卢多逊,已然成为了大汉对西北事务最为熟悉的“专家”。基本上,他未来仕途的上升,都落在“西北大计”上了。

    一个大朝会,便在卢多逊的“西游报告会”中结束。

    ......

    “陛下!”回到崇政殿,赵曮、赵普二学士一道在御前恭候着。

    “赵曮,看你气色似乎不佳?”刘承祐注意道赵曮脸上异样的红润,不由凝眉。

    “多谢陛下关怀,陛下回京,只是昨夜熬了些时辰,整理奏章,无甚大碍!”赵曮恭敬地应道。

    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列着奏章,案面几乎被占满,垒得很高。目光扫过,刘承祐不由开口细数:“一,二,三......二十!”

    “整整二十叠啊!”刘承祐语气中透着惊诧。

    见状,赵普禀道:“这些都是陛下离京期间,政事堂处置的要务。另外,李相公传话,中书门下诸部司事务,也都准备好,随时供陛下查阅!”

    “这是做好准备,让朕检查作业啊!”刘承祐这么说了句。

    二赵闻言微愣,似乎没明白皇帝语气中的意味。

    扫了二人一眼,刘承祐苦笑道:“还记得,继位之初,朕唯虑摆在案上的奏章不够多,唯恐失察内外政务。但如今啊,看着这满案的奏疏,真有种望而生畏之感啊!”

    “陛下初回京,或可稍作歇息几日,再拾政务?”赵普建议道。

    “还歇?那还得了!”刘承祐摇摇头:“倘若此,用不了两日,这张大案,恐怕就真摆不下了!”

    落座,看着二人,刘承祐道:“你们二人,拣最要紧的,先同朕说说!”

    “是!”



    赵曮与赵普陪着刘承祐审阅政务,一待便是整个下午,金乌西垂,释放着暗黄的光辉,洒在崇政殿的屋檐门扉,并透过窗棂的缝隙,投入殿内。初秋的傍晚,很是宜人。

    不过,连刘承祐都感劳累,而况于身体本就不怎么健康的赵曮,见其难掩疲乏,刘承祐不由道:“你身体不爽,就不必陪朕在这里熬着了,下去休息吧!”

    闻言,赵曮脸上露出了谦恭的笑容,在缕缕秋晖的映照下,显得很淳和,给人一种安宁之感。微作一揖,赵曮说道:“陛下尚且置身于案牍,臣岂敢言疲偷闲,臣的身体,不妨事!”

    “你别强撑着了!”听其言,刘承祐顿时轻斥了声,说:“扈载的事,朕已经长了教训,你就别和他学了!这么多本章,也非短时间内能阅完,去休息吧,这是朕的口谕,你要违背吗?”

    见刘承祐这么说,赵曮无奈,以一种感激的语气拜道:“谢陛下!臣告退!”

    赵普望着赵曮缓步退去的身影,双目之中,不由露出一丝艳羡,他是打心底羡慕,乃至妒忌,实在疑惑,皇帝为何如此看重关心赵曮。

    注意到赵普的神色,似乎能听到他心中的疑惑,但刘承祐并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他之所以这般亲近关怀赵曮,只因为赵曮给他的感观一直很好,数年如一日,是刘承祐眼中的纯臣。而满朝之中,可称纯臣者,大抵也就赵曮、魏仁溥这一二者了。

    “楚、泗两州之任,议出来了?”

    皇帝的询问声,让赵普回了神,注意到他手中的一份奏疏,当即收敛心神,解释道:“自驳了王使君的举荐后,李相即着吏部,严加选拔,终出人选!不过,州府之任,还需陛下审定!”

    刘承祐想了想,幽幽然地问道:“这二人,背景如何?”

    感受到刘承祐的语气,揣摩了下其意,赵普略带试探地说:“都是历经地方州县职事的官吏,履历很扎实,每岁考比,皆属中上。并且,不是李相的门生故吏!”

    饶有深意地看了赵普一眼,思量了一会儿,刘承祐问:“赵普,李相说王朴越权,身为地方大吏,I提拔私人,插手朝廷选才用人,你怎么看?”

    闻问,赵普精神微振,稍作斟酌,小心地说道:“臣犹记得,乾祐五年,陛下曾下诏,在朝文班道司大吏,可举堪为令录者,虽姻族近亲,亦无妨嫌。授官之日,各署举主姓名,如在任贪浊渎职、懦弱不理,则量情状轻重,连坐举主!”

    “几年前的诏文,朕都忘记了,你居然还记得。”刘承祐轻笑道:“可是,州府之任,地方大吏,是王朴这布政使能够插手的吗?”

    注意到刘承祐的态度,赵普心中微惊,陛下对王朴也有所不满?脑筋急速开动,目光垂下,赵普还是决定,秉持一个态度,应道:“王使君性情刚烈,忠正之名,名扬内外,或是荐贤心切,行文或有不当之初,但臣想来,并无他意。”

    “王朴与朕有十年的君臣之谊,他为人如何,朕自然知道的,也相信他,否则也不会将淮东交给他。不过,你与王朴素未谋面,对他倒是一番赞誉啊!”刘承祐说道。

    闻言,赵普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轻笑道:“虽未谋面,但闻其名,王使君乃举朝皆知的良臣干吏,勇于任事,实乃诸臣之楷模,臣自然敬佩!”

    笑了笑,刘承祐提笔,在楚、泗职任上做好批复,说:“二州之任,也空了不断时间了,只怕也耽误了不少事,就照吏部所拟人选,发文回去,可拟制委任了!”

    “是!”

    楚州与泗州,乃是淮水重州,职任迁调,本该追求高效、妥当,却因为李涛与王朴的不和,拖延了这么久。此事,刘承祐这心里,自然是有所不满的。

    “吏部处置的那些官员,是怎么回事?”刘承祐又拿出一份奏章,略显疑惑地问道。

    赵普显然心中有数,径直道来:“回陛下,去岁平定荆湖之后,对于留任荆湖旧吏,朝廷曾遣专使南下考核委任。南下的官员中,有行为不肖者,与荆湖旧吏利益往来......”

    “呵!变乱之际,果然少不了浑水摸鱼之徒!这可是不是一件小事啊!”刘承祐眉梢微微上挑,哂笑道:“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暴露出来啊?”

    提及此,赵普尽陈其事:“此乃南派的官员,偶言之,臣前闻之,觉其间弊大,故而察问。不过,后来李相也闻此事,随即遣人调查......”

    “就牵扯了这么几个人?”刘承祐冷冷道:“荆湖涉及的官员,就没处置?”

    赵普应道:“李相的意思,经过一年的时间恢复,荆南局势方才趋于稳定。尤其是湖南疲敝,不宜大动,当缓图之,在保证湖南稳定的情况下,徐徐清除。另,荆湖乃新占之地,如因此事大动干戈,势必影响朝廷威信,也容易引起荆湖政局动荡,令降臣不安......”

    “屁话!”难得地,刘承祐爆了句粗口,令赵普愕然。

    大概也觉得自己失态了,刘承祐迅速收敛情绪,轻斥道:“既知有过,还不知矫正,徐就清除,哼,遮遮掩掩,难道就能保证朝廷的威信吗?”

    “陛下息怒!”赵普说道。

    “息怒?为这些悖法渎职的奸吏生气,还不值当!”刘承祐淡淡道,又盯着那份处置公文上的名字看了一遍,凝眉说:“李观、侯璨,这二人似乎是乾祐初年所录进士!”

    见刘承祐注意到此事,赵普沉着声音,迟疑地说道:“陛下,有一言,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着这种熟悉的语调,见其犹豫,刘承祐当即一摆手:“都开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有什么话直说!”

    “是!”略作踟躇,赵普轻声禀道:“李、侯二人,乃宣慰司赵公(赵上交)的门生,当年录之时,便有所非议。去岁遣人南去荆湖,也是赵公举荐,故有其任。如今二人案发......”

    没等赵普把话说完,犀利的目光便投向他,让他下意识地住口了。在赵普提到赵上交之后,刘承祐脑子里一下子想到了很多,果如其言,那么此事必定牵扯到赵上交,而赵上交,可是赵曮之父,如此,刘承祐就不得不考虑赵普出此言的用心了。

    沉吟片刻,刘承祐吩咐道:“通知范相,此事交给他彻查,一应涉案人员,不论内外,悉数按事状议罪处罚,绝不姑息!”

    “是!”注意到刘承祐的态度,赵普莫名地松了口气。

    此事,交给范质去办,以其历来的作风,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姑息养奸。

    “时辰也晚了,你也退下吧!”注意了一下天色,刘承祐挥挥手。

    “臣告退!”见皇帝心情不佳,赵普也识趣地拿着几封批复急办的事务退下。

    秋夜,微微有些寒凉,殿中的烛火微微晃动,有些晦暗不明,身上披着一件外袍,靠着御案,刘承祐仍旧查阅着奏章,已经被他消灭一半了。

    “陛下,武德使李崇矩奉召觐见!”张德钧通报道。

    “宣!”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刘承祐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清冷。



    时辰尚早,天色尚且一片昏暗,屋内能见度很低,能够隐隐看见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熏烟。李涛起身的动作,惊动了枕边的夫人。

    夫人跟着坐起,关心地看着李涛,即便视线模糊,也能感觉到他心情的沉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这两日神思不定,魂不守舍的,睡眠也不好!”

    回过神,李涛摇了摇头,轻轻地按了下夫人温暖的手,安抚道:“没事!年纪大了,想多睡也睡不着!”

    “你再睡会儿吧!我先起了,朝中还有一堆的事,需要我处理!”李涛说着,便欲下榻着衣。

    “你不要瞒我!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这两日的变化,瞒不过我!”夫人拉着李涛的手,认真地道。

    “只是近来,政务繁忙罢了!”沉吟了下,李涛道。

    “事务再急,还差这点时间吗?”夫人不满道,顿了下,迟疑地问道:“皇帝回京之前,你虽然忙,却不像这般......是不是与天子有关?”

    盯着李涛,不见其反应,李夫人顿时道:“这刘家皇帝,当真不好伺候!”

    “不许胡说!”听其抱怨之语,李涛斥道。

    “我有说错吗?这大汉朝的几任宰辅,有几人有好结果的?王章郁郁而终,杨邠现如今还在边州受苦,冯道之后,是否轮到你了?”

    “闭嘴!”李涛似乎破防了一般,怒声道:“你一妇人,多嘴多舌,竟然敢妄议朝政,出此狂言,你要害我全家吗?”

    见李涛反应,夫人不由叹了口气,说:“我不关心朝政,只担心我们一家的安危。这两年,你权力益重,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你不要忘记了,你是李唐后裔,敬宗之后,这世间从不乏小人,皇帝若开始猜忌你,就怕小人中伤.......”

    “你当了这么多年宰臣,也够了吧,要不,这官还是不做了,回乡归养,或许还能学冯道有个善终......”

    “今上的睿智岂是尔等可以看明白的!”听其妻的忧虑,李涛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罢了!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就不要管了,你方才的话,永远不许再提!”

    “我先走了!”

    清晨的庭院,静谧一片,秋风送凉,草叶之间,凝结着露水,弥漫在圆道间的雾气,能让人感受到明显的寒意。

    收拾进食,等李涛进宫,天才方破晓,世间仍旧灰蒙蒙一片,霭色深沉,就如李涛的心情一般。所幸,监门卫士换班之后,宫门已然开启。

    “相公,荆湖案有进展了,范相亲自坐堂审断,已经深挖出十五名内外职吏,照此下去,朝里朝外,必然动荡啊!”堂案前,一名亲信僚属,低声向李涛禀道。

    正在批示公文的李涛顿了下,放下笔,李涛倒是一脸平静:“陛下震怒,责令严查,范文素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此事又岂能会轻易揭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区区政潮动荡,何足道哉?再者......”

    真正的变故与动荡,只怕还在后边。最后一句话,李涛没有说出口。

    见李涛的反应,僚属不由说道:“范相与相公不和,只怕借机生事,牵连到相公身上。”

    李涛却笑了笑:“范文素的品性,我是知道的,政见或有不同,但还不至于打击报复!”

    迟疑了下,僚属继续压低声音:“下官听闻,此事变故,乃是崇政殿赵普向陛下进谗,刻意夸大其事......”

    听其言,李涛表情冷淡了几分,旋即朝其叮嘱道:“有些事不要多打听,有些话不当多言,接下来,做好你本分的事!下去吧!”

    “是!”见李涛表情严肃,僚属赶紧收敛情绪,放下几封公文,躬身而去。

    再度提起笔,看着册页间的文字,李涛却突然没了批阅的兴致了。

    “相公,崇政殿来人了,陛下相召!”在李涛思绪繁重,愣神之间,下属入内禀报。

    “嗯!我知道了!”李涛应道:“让来人稍候,我马上动身!”

    坐在堂案后,深吸了一口气,李涛从容地收拾着几封要紧奏章随身带着,前往崇政殿,缓慢的步伐,给人一种沉重之感,仿身负千钧。

    “臣李涛,参见陛下!”

    崇政殿内,天子刘承祐仍埋头于本章政务之中,见到李涛,露出了笑容,态度十分亲和:“李卿来了!别站着了,请坐!”

    “谢陛下!”李涛拜谢:“不知陛下唤臣,有何事吩咐?”

    刘承祐将案侧堆叠着最上边的一封奏章拿出,翻开,说道:“这份奏章,朕觉得很有趣,也有些疑惑,请李卿来,是为释疑解惑!”

    注意着皇帝的神态,能被他用“有趣”来形容的奏章,心头也不禁生出些疑窦,恭声道:“请陛下示下!”

    刘承祐说:“文宣公兼曲阜县令孔仁玉卒,李卿拟以其子孔宜袭文宣公爵,并继曲阜县令?”

    闻言,李涛是真有些不解了,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应道:“孔仁玉乃孔圣四十三代孙,文宣公之爵,自唐时起,便由孔氏一系世袭,以表对孔圣与天下士子的尊敬与重视,此乃成制,以孔宜袭爵,并无不妥!”

    “呵呵!”刘承祐笑了:“孔氏能代表全天下的士子吗?”

    面对刘承祐的问题,李涛很想答一句,能。但见皇帝玩味的表情,李涛沉声说:“陛下,曲阜孔氏,毕竟乃孔圣嫡系后裔,前虽因乱世,而有所衰落,但在天下读书人的心目中,仍旧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陛下如欲修文治以安天下,该当礼遇孔氏,以昭兴教之意......”

    听其解释,刘承祐脸上的笑容透着些许讥诮,说:“南张北孔,朕尝闻,天下两家半,曲阜孔家占一份,龙虎张家独一份,历代皇家分半份。千年孔氏,果然尊崇无比啊!”

    李涛脸色剧变,猛地拜倒:“陛下何出此言啊!此必叵测之徒,胡言妄语!”

    看他那副紧张的样子,刘承祐摆了摆手:“此等谶纬流言,朕自然不会当真!”

    “不过!”听皇帝说话,就怕一个转折,刘承祐悠悠道:“这孔仁玉,幼年袭爵,勤学善思,乃成其才,曲阜任上,公私大治,政平而通。他既卒,为何拟以其子孔宜接任,若是没错的话,这孔宜年方十六,何以委以县任?这区区少年,能治理好曲阜?还是,干脆建议朕,直接把曲阜,赐给孔氏,由其世袭罔替?”

    “臣实无此意啊!”李涛有些慌了,埋头激动道:“臣考虑欠妥,请陛下治罪!”

    “罢了!”见其惶恐,刘承祐冷肃的表情,又如冰雪一般消融,道:“朕也尊孔子,读《论语》,孔圣人的后裔,也是该礼遇,否则,天下的读书人,或许真会怨朕,说朕不敬先贤......”

    “这样吧,李卿所拟,以孔宜袭文宣公爵,至于曲阜,乃鲁地大县,朝廷另遣良才赴任!”

    “是!”

    历朝历代,曲阜孔氏的地位,都不算低,当然,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被抬高那等层次。并且,因为唐末战乱,衰落得厉害,孔仁玉之父孔光嗣,甚至连文宣公的爵位都丢了。

    至于孔仁玉,在原本的历史上,还被尊为孔氏的“中兴之祖”,被后人广为传颂,尊崇千年,还编出了一场“孔末乱孔”的传奇戏码。

    如今,在刘承祐的时代,其人虽然经历乱世,重扬孔氏声名,有中兴之意,却不知,过个百年,是否还会被后人牵强附会地编出另一段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