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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唐使钟谟求见!”崇政殿内,恭敬的通禀声响起。

    “宣!”正在御案边阅览着对于川蜀地方官吏的安排,闻言,刘承祐随口应了声。

    自蜀乱平定后,川蜀大地仍旧一片狼藉,不过,大乱之后,必兴大治,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统治即将构建,纠乱安治、剿贼安民的措施有序进行中。

    政事堂议定,川蜀旧地,划分为三道。剑州以北,包括凤、成、阶及安康府在内的蜀北州县,设山南道,治汉中府(兴元府改名);剑州以南,设剑南道,包括成都平原及川南诸州,治成都府;遂州以东、夔州以西包括川东南地区,设川东道,治渝府。

    比较符合刘承祐的构想,审议之后,快速通过,政事堂所拟道司大吏的安排,刘承祐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宋延渥、边光范、王明,分为三道布政使,三个他心仪的人定下了,其他的也就没有大问题了。

    宋延渥就不用说了,刘承祐的姐夫,皇亲国戚,文武双全,素有镇守之才;边光范此前总理屯田改制,百万屯民,安置妥善,政绩斐然;王明虽为落第士子,但起于地方,历任州县,清廉干练,又近二十年的治政经验,从襄阳府升迁为道政,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枢密院那边,也做好了镇守兵马的安排计划,并且下发,入蜀的北方兵马,将陆续北撤。原来的蜀卒,被彻底拆分,一部分精锐,迁入东京,补足禁军损失;一部分老弱,裁汰回乡,为吏务农;一部分携家小北迁,实边垦殖;剩下的,则编为地方都司驻军。

    并没有在川蜀大驻军的意思,按照枢密院的安排,将逐步削减,剑南道最终留两万,除了盆地的镇守外,以弹压川南的蛮、獠杂夷为主;山南道六千,主守备各险关、要隘;川东一万,驻守夔、渝要地及弹压下属州城治安。

    而镇守蜀地军队,由怀威军辅以一部分关中士兵为主,辅以收编的蜀卒。两支蜀籍汉军,怀威军被撤销,怀德军并其家属移驻陇西,用以巩固王景所复三百里土地,设立军使,由郭进担任。像郭进这样杀性重的将领,边陲是他们最佳的施展用武之地,展其所长,定边制夷。

    至川蜀三道都司,暂拟由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担任。不过,在此之前,三人还需回一趟东京,川蜀之乱的总结赏罚,还需走过一场。

    在刘承祐就川蜀的事务进行深入综合的考量之时,钟谟已然入殿。似曾相识的环境,再加那个闲坐御案令他记忆深刻的汉天子,钟谟趋步以向,大礼拜倒:“臣钟谟,参见陛下!”

    放下手中的章程,刘承祐抬眼看着钟谟,仪表得体,一抹小胡子修饰得十分精致,礼节到位,估计比觐拜李璟要真挚得多。

    这些时日,刘承祐单独抽出时间,将来东京参加大典的各国、各族及诸方势力都接见了一遍。辽国、吴越、南粤,包括泉、漳的清源军,夏、绥的定难军,瓜、沙的归义军,以及延州、凉州还有回鹘、吐蕃、大理等异族,嗯,还有浮海而来的高丽使者。基本上,内外周边与大汉有所牵扯的国家及势力,都交流了个遍,就像一次统一建交。

    至于为什么将南唐留在最后,显然另有深意。

    “免礼平身!”刘承祐嘴角扬起一道公式化的笑容,伸了下手,道:“钟尚书,我们有快六年没见面了吧!”

    “陛下记忆灵敏!”钟谟起身,恭声应道:“臣是乾祐五年夏回金陵,距今确实已快六年了!”

    “还要恭喜钟尚书了,回金陵后深受重用,平步青云,荣华满身!”刘承祐道。

    “臣始终记得陛下宽纵之恩,陛下的恩德,臣永生铭记。臣身在金陵,每逢佳节,都焚香沐浴,北向祷告,为陛下与大汉祝福,就是不敢忘怀陛下对臣再造之恩......”钟谟一番衷心陈情。

    听其言,刘承祐笑声异常欢畅,直言道:“有钟卿这样的忠义良臣,朕何愁江南不平?”

    这些年,在南唐当着高官,心里却向着大汉,每年朝着北边传递了大量内部消息。北汉对南唐的军政情况了若指掌,除了历十载构建的谍报网之外,就属钟谟的功劳最大。

    并且,沉浸在金陵的氛围中,钟谟还以“诗会”为名,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亲友,成为托庇于议和派之下的投降派,随着天下局势的明朗,国力的此消彼长,影响日益扩大。

    可以肯定地说,只有汉军攻克金陵,凭着钟谟那些人,就足以组织起一个新的统治秩序。当然,或许并不是刘承祐想要的,可以参考蜀乱的原因......

    汉帝的话里,充斥着对江南国土的野心,而听闻之,钟谟没有丝毫不适,当即说道:“陛下已打算南征?”

    “早晚的事!”刘承祐也不掩饰,略显狂傲地扬了下手:“川蜀既平,只待整兵休养,屯粮积械,江南弹丸之地,能当天兵锋芒?”

    “江南子民,渴望王师,业已数年,向能如此,臣等必于金陵,翘首以待王师渡江!”钟谟一脸大义凛然地道。

    摆了摆手,刘承祐说道:“朕得密报,在这冬春之交,金陵可是风云迭起,波澜不大啊!朕有闲心,你这个当事知情者,可与朕讲讲,就当听故事!”

    “是!”钟谟作一揖。

    “坐着讲!”看他仍毕恭毕敬地站着,刘承祐又道。

    “谢陛下!”

    落座之后,钟谟将上个月南唐发生的政治动荡,侃侃叙来:“去岁12月14日,晋公李景遂在洪州为人所刺,消息传至金陵,满堂惊疑。国主悲伤过度,几至昏厥,举丧的同时,也下令彻查。并且很快就将怀疑的对象放到了太子李弘冀身上,拘拿其身边近臣,鞠问得悉,确为其秘授杀叔之意。

    国主闻之大怒,即将之囚禁于东宫,证据确凿之后,祭高宗庙,以其残忍恶逆,废除其太子之位,圈于旧邸......”

    “这废太子的事,李璟可没有上奏朝廷,便自行其事啊!”刘承祐嘀咕了句,似乎在考虑这个借口合不合适用以伐唐。

    钟谟则道:“子弟至亲,骨肉相残,国主悲痛神伤不已,是以未能顾及礼制!”

    “朕听闻,那李景遂颇有声名,性情谦和,又主动退身,这李弘冀怎么就敢弑叔呢?”刘承祐问。

    钟谟感叹道:“臣以为,正因其名望高重,得人心,被示为威胁,乃有此祸。臣李弘冀,为人忌刻,刚烈狭隘,器浅视短,故而生起残忍杀叔之心,并悍然为之!”

    “李弘冀的名声也不小啊!”刘承祐玩味地说道:“这些年,不是一直鼓捣着,要率师北伐,收复故土吗?”

    “不识天数,皆狂言耳!”钟谟摇了摇头,道:“不过,李弘冀确是宗室之中,少有的知兵者,在军中也有一定威望。他被废,对于江南持抵抗态度的军队,是个不小的打击!”

    点了点头,刘承祐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李弘冀被废,李璟将以何人为嗣?”

    钟谟应道:“国主诸子,自李弘冀以下,多早夭亡,最长者只有楚公李从嘉。不过,臣观其人,器轻志放,无人君之德,更少典事之才,不足以承国家之重,更遑论为大汉之敌了!”

    刘承祐露出了点笑容,知道钟谟说的,就是那“千古词帝”了。

    “哼哼!”哼唧了两声,刘承祐淡淡然地道:“纵使是那李弘冀,又能如何,还能翻转这天下大局吗?”

    “陛下豪情盖世,所言中矣!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所能挽,更何况一短才?”钟谟恭维道。

    注意着皇帝平淡的表情,钟谟继续把后续的情况道来:“经此大变,国主悲怆,哀伤过度,身体不堪,竟不能饮宴,避养于宫中,将国事尽委于冯延巳兄弟等近臣。”

    “听说韩熙载被罢官了?”刘承祐轻笑道。

    “正是!”钟谟禀道:“冯延巳等人,以韩熙载平日与废太子往从过密,弹劾于他,国主接受劾书,罢免其职,仅保留俸禄。如今,金陵国政,悉出于冯氏兄弟,对于韩熙载制改政策,大作整改废除,徐铉、毛文锡等臣遭到打压,以致政局动荡,民生不安......”

    “这个韩熙载,可怜可悲啊!”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刘承祐发表感慨。

    “韩公遭此打击,似已心冷,志气不复。臣离开金陵前,听闻他终日居于府中,饮宴作乐,夜夜笙歌......”钟谟说道。

    笑了笑,刘承祐看着钟谟,对他道:“听钟卿一番话,朕所得颇多,你对朕与大汉的忠心,朕也明白了。此番可在东京多待几日,再行返程,南归之后,一如既往即可!他日,必不相负!”

    “是!”钟谟面色一喜,起身拜倒。

    “另外,朕命人准备些补品,届时你一并带回去,送给李璟,就当朕的回礼吧!”刘承祐说道。嗯,些许补品换得车船满载之金银财货,这交易很值。

    “顺便,替朕表示一下慰问之情,希望他保重身体!”顿了下,刘承祐玩味地说道:“希望有生之年,朕还能见他一面.......”

    “遵命!”

    又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表情忽然变得严肃,悠悠道:“钟卿可知川蜀之乱?”

    “臣有所耳闻!”钟谟有些纳罕。

    刘承祐道:“听说你联络了一些向汉的金陵勋贵及官员,这是好事。不过,对于川蜀之乱,朕希望你可以多想一想,就当是朕的告诫吧......”



    离开汉宫,再度站在城阙前,回望,汉皇城仍旧是那般巍峨壮丽,除了城前拆迁平整出了块巨大的广场外,几乎没有更多的变化,只是那股镇压天下的气势似乎更加雄厚了。

    钟谟不由回想起了六年前,当年的潦倒境遇再度于记忆中闪现,当时也是接受皇帝的召见,离宫之时,也是驻足回望,只是身着古旧麻袍,怀里揣着分量很实的赏钱。

    追忆往昔,心中生出了无限感慨,尽数在表现在脸上。

    皇城东南侧,设有一片“停车区”,按照品阶分置好,毕竟能够乘车入皇城的,只有寥寥几人,并且基本都已亡故。边上还有一处马房,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坐车,大汉尚武的风气很浓厚,许多文武职吏,都喜欢骑马“上班”。大汉战马虽然不算多,但驽马、道马已然不少,北面的契丹对于军马以外其他杂马,交易管控也没有那么严格。

    在车林之中,找到自己的车驾,车夫正在打盹,但嗅觉似乎十分灵敏,钟谟一近前,不待出声,就立刻醒了过来,并麻利地取出矮凳,以供钟谟登车。

    其后又紧做收拾,尤其把地上马粪的痕迹再给清理干净,这才驾车离开。大汉对于城市牲畜的管理,十分严格,卫生便是其一,按照规定,城中马、驼等畜,所产粪尿,主人自清之,有违者,民罚款,官则还另需记一过失。

    据说,有一次皇帝巡开封市,见街道之间,畜粪遍地,污秽密布,臭气熏天,当即指出问题,后来就出台了一份东京卫生管理条例,城内牲畜的卫生管理就脱胎于其中。

    另外,还有牲畜如失控,窜行街道者,畜捕而杀之,主人罚款,如有造成官民财产损失,主人赔偿,如有伤人乃至致死,主人亦当其刑。

    “钟尚书去哪儿?”车帘放下,外边传来车夫的问询声。

    闻问,钟谟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先回宾馆,待我换身行装,再往街市一游!”

    “是!”

    这名车夫,并不是钟谟的随从,而是到东京后,请礼宾院雇佣的本地人,赶车技术要好,知晓东京的规矩,熟悉道路。东京如今是日新月异,但规矩也多,管得更严,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外乡人就能走得通了。

    如今,有侨人入京,稍有资财者,都要雇一个向导。若是小民,字也不认,路也不识,受骗上当是小事,一不小心触犯了禁令就是灾祸了。

    东京,虽不乏升斗小民,但真不是普通黔首能够生存的,尤其是外来者。

    车驾内,钟谟微闭目,儒雅的面容间,浮现了少许凝沉之色,只有他独处之时,才会表露出来。他的脑中不断回响的,是告退前汉天子关于川蜀之乱的话,从离开崇政殿后,就一直在思考。

    “告诫”二字都直接说出来了,也就由不得钟谟不慎重了,沉下心来,脑中反复地琢磨着。钟谟此人,是很聪明的,经历过大起大落,也使得其心境越发平稳。

    汉帝的话与他所知的关于川蜀之乱的一些传言及情况,不断在脑海中交集缠绕。背后具体的情况如何,终不为人所知,但当在抛开那些浮面上的消息,从结果来看,就会发现,川蜀之乱不管起因在谁,收到重大损失,遭到严厉打击的,就是孟蜀的那些贵族、官僚及豪强。

    想到这点,钟谟的表情越加严肃了,也不免带上了忧虑,也大概猜到了汉帝的意思。他钟谟在南唐,就是属同样的阶层,家中虽算不得巨富,但锦衣玉食也是基本,家里所拥田地、产业同样不少,亲朋也多有财产。

    若仅是他一家,也就罢了。即便是川蜀那样的大清理,主要针对的也仅是中上层的勋贵、官僚以及作乱的官吏、豪强。两百多州县的地方川蜀旧吏,虽然也被清算了一些,但只要老老实实地顺服朝廷,接受大汉的统治,如今也都活得好好的,做官的氛围虽不似孟蜀那般宽松,但家人财产都保住了。比起那些家产被抄,田亩被分,全家全族被迁出蜀地的旧朝权贵,可要幸运多了。

    钟谟觉得,以他与皇帝的联系,再加对朝廷的功劳,结果断然不会那般。那皇帝所针对的,应当就是那些他在金陵笼络的那些勋贵、官吏了。

    一虑及此,钟谟忽而悚然一惊,如果他没有猜错,将来川蜀的事情将在江南复现。并且,照汉帝的态度来看,他所联合的那批“顺汉派”,将来或许成为隐患,甚至可能牵连到自己。

    想得再多些,自己的动作,会不会让汉帝觉得自己是在结党营私,要知道,南唐的党争也算是闻名在外的,贯穿历史,始终是其朝堂上的主旋律......

    等钟谟回到礼宾馆时,整个人已然想开了,他决定,回金陵后再不复联络。以如今天下形势,以大汉的实力,如若南下,实则真不需他多尽力,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做出适合的配合决定即可。

    再者,毕竟还属唐臣,还是注意一下嘴脸,并且,若是做得过了,别汉师未来,已自招杀生之祸。该低调,还得低调。

    礼宾馆距离皇城并不远,周遭官舍林立,装饰布置十分大气,乃开封大修之时重建,有礼待四方国宾之意。

    此番来开封的各方势力使者,都还未离去,形形色色,诸服诸相,皆逗留于此,想要多享受一番东京风物。

    行走在整洁雅致的宾馆内,听着起伏胡语方言,钟谟心中不由浮现感慨,如今的大汉,虽然远谈不上四方诸夷万族来朝,但帝国的崛起,对四境的影响力却在显著提升。

    一阵愉悦的交谈声自廊道间传来,循声望去,那是个身着绸衣的青年,操着闽地口音,清源军留从效的养子留绍基,此番奉其父之命,潜然北上入贡,以输臣诚。

    显然,即便地处泉、漳的清源军,与中原隔绝,亦能感受到天下局势的变化。说起来,留从效虽然割据泉、漳也十来年了,但名义上还是南唐的臣属。

    但是,这南唐臣属,如今也毫无顾忌地,直接向中原朝廷纳诚了。对此,作为唐臣的钟谟,当作没看见,也不上去打招呼,免得尴尬。

    回到唐使下榻的房间,钟谟换了身常服,稍做休息,即带着两名随从,在车夫的向导下,往东京街市一游。北上东京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不过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宾馆,精力也多花在与汉廷官方的交流上,对于阔别多年的开封,也一直没有游览过。

    “今日之开封,日益繁荣,其雄壮,远迈当年啊!”行走在南市的街道上,钟谟不由慨叹道。

    旧的市坊格局被打破,并不意味着原来的市集没落,相反,更加繁荣,每日的人流量一点都不小。以原北、东、市为基础,慕容彦超当年进行了大规模的规整扩建,由官府新营建的店铺、楼肆,就有1500余间,除了留为官用、回报捐款的“义商”以及补充占地之民外,余者售卖,还为开封府创收了。

    市场的规划分布,也越发合理,肉行、鱼行、米行、面行都是分片划区,集中管理,一改早年的乱象。诸类铺面,也是十分有条理,纵目所见,皆是秩序井然之象。

    漫步在贯通南市的干道上,眼帘中是人流如涌,喧声如潮,宽阔的街道,足可容六车并行。经历过当年开封道路之狭窄拥塞,见着眼前景状,那种对比感尤其强烈。

    就如刚来东京,走上那直通皇城的天街时,钟谟所感受到的震撼一般。那三十丈(约百米)宽的天街,一眼望不到尽头,那等壮丽,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在钟谟认识中,大抵只有盛唐时的长安、洛阳才有。

    金陵虽然也是一座可容民百万的城池,但与开封相比,明显差了许多,精神层面的差距。



    距离上元节过去并没有多久,市井、街肆、牌坊间,还挂着大量的花灯与彩带,只待拆除。作为南方人,东京的春寒对于钟谟而言,依旧不是那么好受的,所幸还有和煦春光的照耀。漫步街市间,享受东京风物繁华,钟谟一副怡然自得的表现,几乎沉浸其间。

    钟谟的兴致很高,遍寻南市,想要找到当初自己摆摊写文谋生的地方,可惜事物变化,已不可寻,连当年的一点情状,都难觅踪迹。

    有些缘分在内,遇到了当年施舍他包子的摊主。当初的小摊主,已有了自己的铺面,就在南市酒街之上,铺面不大,但生意很好,因为味道上佳,闻名街曲,得了个“孙包子”的诨号。

    故人相见,自然心情愉悦,亲切相谈。“孙包子”是个市侩精明的人,见到衣着、气度不凡的钟谟,热情相待,共叙前谊。对于钟谟自然是恭维不断,但是人一飘,就显得少了自知之明,拿着钟谟当初的落魄说事,又对在场相识者吹嘘自己当年怎么看出钟谟的不凡,以及大方增食之恩......

    当年的落魄经历,钟谟素不以为耻辱,反常以自勉。不过,昔日的恩人拿着当年的往事情谊当谈资来吹嘘,或许并没有恶意,只是小市民的虚荣心在作祟,钟谟这心里仍旧生出了些异样情绪。

    嘴上笑眯眯,大度容之,并连番表示感激之情。告辞之时,钟谟又留下了一块银锭,然后毫不留恋地带人离开了。

    “尚书,那等庸贱小民,市侩粗鄙,毫无自知之明,竟敢那般无礼,与你攀谈。”跟着的随从,还忍不住对钟谟嘟囔道,语气里尽是鄙视之意。

    钟谟倒是一副洒然之态:“你也说了,市井商贩,不知礼仪,我又何必计较。再者,当年我潦倒之时,他确实对我有恩,虽则只几个肉包,却大解我腹中饥饿,我也该承他一份恩情。若因为他多说了几句,我就怪罪于他,那我的心胸岂不太狭隘了......”

    在南市内逛了近两个时辰,寻了处酒肆,喝了点小酒,临近黄昏,车夫小厮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带着精明的笑容:“官人,你要找的地方,小的给你找到了,也问了,确是张姓人家。京城大改,街坊里曲大都改了名字次号,若是一般人,可找不到,就是小的,也费了不少口舌......”

    听其言,观其态,钟谟哪里不明白什么意思,朝着随从一支使:“你辛苦了,赏!”

    “小的谢赏!”车夫立刻眉开眼笑。

    “带路吧!”

    “是!”

    傍晚时分,光暗风冷,钟谟披上了一件外袍,出得南市,周遭的大户人家已然点亮了烛火,黑夜降临,万家灯火的点缀,使得偌大的东京城更显治世气象。

    感受着城中景象,钟谟暗中决定,待在东京剩下的日子,他要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再认真走一遭,再写一篇《东京游记》。

    当年寄居开封,他曾写了一份《东京见闻》,回到金陵后曾献与李璟,以其文辞之美,见闻之实,大加赞赏。后于金陵文人间传阅抄送,当时值淮南大败不久,整个唐廷都屈服于北汉的淫威之下,在汉廷影响益大的背景下,很多人都通过那份记闻来了解开封,了解大汉。

    钟谟所寻的,自然是当年寄宿的张家,论及恩情,那才是钟谟所铭记的,容身之所,衣食保证。

    东京的大修,对于普通市民的印象,着实不小,张家宅院,原本处于开封南端,接近城门,经过扩建之后,几乎处于城市中央了。

    “大变样了啊!”站在安静的宅门前,钟谟不由感慨道。

    宅院仍是普通小院,只是显然经过翻修,门户设计与整条街道的民宅都保持着统一,钟谟知道,那时官府的要求。不过,能够感觉得到,张家的日子,应该还算不错。

    仆人上前叫门,没有等候片刻,宅门大开,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少年,面带稚气,打量着钟谟几人,有些好奇:“你们是谁?”

    “你是张光耀吧!”钟谟上前几步,问道。

    少年点了点头:“是啊!你是何人?”

    “光耀,多年不见,不认识老夫了吗?”钟谟微笑道。

    张家子名达,光耀,还是当初南归前,钟谟给他取的字。少年闻言一奇,揉了揉眼睛,待看清钟谟的相貌,面色大喜:“你是钟先生?”

    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十分肯定,说着便扭头朝里喊道:“爹!娘!张先生回来了!”

    吼了几嗓子,大开宅门,直接在门侧朝着钟谟跪倒,在钟谟愣神间,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这副大礼,恭敬相待,让钟谟十分感慨。当即扶起他,说不必行此大礼,少年则认真地答道,当以师礼相待。

    当年,作为老师,教过张家兄妹一段时间,临走前,又给他留下了一本《论语》,并叮嘱他好好学习。

    钟谟的到来,让寂静的张家小院热闹起来,张氏夫妇听到动静,一起迎了出来。钟谟当即命人将采办的礼物奉上,随机观察着那夫妇。

    张老汉又苍老了许多,但不算雄壮的身躯,看起来还是那般结实,对钟谟很恭敬,还是讷于言的朴实形象。张妻与当年比起来,样貌也没有多少变化,还是那种民间壮妇,只是发间白丝多了不少。

    宅院里边,显然翻新过,厨房、鸡笼还是老位置,屋舍也还是那几个间,井上加了个轱辘,边上的老树依旧斜立,在暮色中影影绰绰的。见此景象,钟谟也不免触景生情。

    因为钟谟的拜访,特地加了三支崭新的蜡烛,将屋内照得亮堂了许多。

    “早知钟先生上门,我们定然准备些好吃食,怠慢了先生,还请见谅!”作为一家之主,张老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正值饭时,桌上摆着饭菜,不过显然是中午吃剩下的。张老汉当即对其妻吩咐道:“把家里的肉拿出来,再做几样菜!”

    “好!先生稍待!”张妻应道。

    “不必了大嫂!”钟谟却止住了她,笑道:“当初落魄之时,一顿饱饭依然足矣。兄长家食,钟某如今仍旧吃得!烦劳添双碗筷即可!”

    “这怎么行?先生既是贵人,又是恩客,我们怎么能拿这些剩饭剩菜招待你!”站在旁边的少年张达说道。

    钟谟身份如何,张家人了解虽然不算深入,但也知其不凡。如今,光看其穿着,以及在门前侍候的仆人,就知道其境况如何了。是以,这言行举止之间,明显陪着小心,也不敢放肆,但那热情却也是真的。

    在钟谟的坚持下,张家人无奈,张老汉又让老妻把家里储着的一坛酒拿出来,钟谟这倒没有拒绝。钟谟先夹了一筷剩菜,刨了两口剩饭,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张家人这才有种释然的感觉。妻、子要站着,也被钟谟叫着同桌进食。

    落座,吃着菜,喝着酒,一番寒暄是免不了的。

    “家里似乎少了个人呐!你家小娘呢?”钟谟问道。

    张妻说道:“去年就嫁人了!”

    “哦?想来应该是良配,朴实人家吧!”钟谟笑道。

    张老汉答道:“本来应该是今年成婚的,不过对方父亲是一名禁军什长,要跟着去川蜀打仗。先生也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未免遗憾,这才紧急将儿女的婚事先办了!”

    注意到张老汉的左手,少了两根指头,不由问其原因。张妻叹了口气,说:“前年在肉行,遇到斗殴的,一个不慎,把手指切了!”

    张老汉下意识地把左手要藏起来,钟谟问:“那你如今作何营生?”

    笑了笑,张老汉道:“在街里谋了个更夫的差事,夜路虽然走得多些,但乐得自在!”

    微微颔首,钟谟目光四移,叹息道:“张兄,恕我冒昧一问,当年我离开前,曾以银钱相赠,何以如今,仍是这般粗衣简食,甘于清贫!”

    当年,刘承祐赏了钟谟百两银钱,他强硬地给了张家人一半。五十两银钱,在大汉的购买力可是惊人的,即便是在东京。以张家人的俭朴,纵不能常年大鱼大肉,但改善衣食,活得滋润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闻问,张达主动应道:“先生给的钱,大部分都拿来供我读书了!后来官府下令翻新屋宅,重修门墙也花了些。去年小娘出嫁,置办了些嫁妆......”

    说着,张达起身,郑重地对钟谟道:“先生对我家的大恩,此生铭记。将来,我必以十倍酬之!”

    听其言,钟谟洒然一笑,摇头道:“你们一家对我的恩德,才是我该永远铭记的!”

    “你书读得如何?”钟谟突然问。

    “先生所授《千字文》及《论语》,如今已能通背!”张达谦笑道。

    “有时间,那我可要考校考校你!”钟谟摸了摸胡须,说:“将来有何打算?”

    “妹夫一家给我谋了个县刀笔吏的职位,我拒绝了!”张达应道:“我想等学有所成,参加科举!”

    “有志气......”钟谟哈哈一笑。



    季春的东京,万花烂漫,牡丹芍药盛开,春花的芬芳隐隐弥漫全城。近两月以来,汉帝以及朝廷的工作重心,仍在川蜀三道安治上。

    大批行政、监察官吏从中央及地方调入蜀中,广布政制。蜀民的外迁,持续进行中,到三月为至,已有蜀士人、贫民21580户迁入湖南。参与了叛乱的蜀地方豪强、俘虏,也随同北调的军队,向西北地区迁徙,落实移民实边的政令,主要以陇西地区的渗透为主。

    按照政事堂的计划,将北迁蜀民二十万,以裹乱的叛贼俘虏为主,辅以一部分贫苦农民,再加上原蜀卒。待到计划完成,别的不说,大汉朝廷对川蜀的统治隐患,将大幅度减小。

    北迁之民,一律实行半军事化组织管理,均田垦殖,筑堡团聚,不设乡村,以百户为团,从属于遍地各军使,置耆长三员管理,基本由平蜀的有功低级军官担任。

    仔细想想,这似乎又子开历史的“倒车”,如此安排,等于变相了给了军使们一定的行政权力。但是,边地情况复杂,想要加强对那薄弱地区的掌控,不得不因地因情而制宜权变。

    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刘承祐对于许多统治制度的认识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就唐朝那为人所诟病的藩镇节度制度来讲,设立之初,初衷绝对是好的,便于遍地的管理,军政命令的通达,只是缺少了制衡、监察,并逐渐失控,以导致遗祸无穷。

    刘承祐对于西北故地的野心与欲望,已经可以用昭然若揭来形容了,而如欲开拓西进,收复故土,巩固边地,对于西陲州县的军政,他就不得不松一松束缚。

    把边州像腹地州县那样搞,同样会出问题的,另一个时空的大宋在时刻警醒着刘承祐。而为了减小抑或压制隐患,他能做的,只能在监察以及财税上多费心思了。

    事实上,只要朝廷权威足够,拥有着强大的实力,一切都不是问题。然只要皇帝昏庸了,朝政混乱了,没有藩镇之祸,边军之害,也会有其他乱事。

    是故,刘承祐并不怕开“倒车”。

    时间是最好的镇定剂,经过了长达半年的了波折,朝廷对蜀地的统治,可以说基本稳固了。二月的时候,以全师雄、王中孚、句中正为代表的一干蜀国旧僚来到京城,刘承祐亲自接见他们,这些都是有一定名望及治才的人,得到刘承祐褒奖,后迅速遣归川蜀三道,任道州大吏。治蜀,仍需蜀中人才的帮助。

    包括当年在汉军进取汉中时,在西县被俘的蜀军主帅李廷珪,也被刘承祐记起。此君当年兵败之时,持剑悬而不决,终未能狠下心自刎,竟成一时笑柄。不过自古艰难唯一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作为统领蜀国大军北抗大汉多时的主帅,被押赴东京后,倒也没有受到折辱。刘承祐了解过此人,实则不算庸碌,官声也还不算不错,比起成都一干奢侈享受的官僚勋贵,可算一股清流。

    似降将韩继勋,在蜀连战连败,在汉则屡建战功,是故,不能片面地去看一个人的才干如何。李廷珪亦然,通盘其在北面抵御汉军的表现,除了王昭远的一些遥控指挥外,他所做的对敌决策,并没有太多疏漏。但是,很多时候,正确也只是相对正确,大势所趋,不论如何挣扎,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当年受到刘承祐接见时,李廷珪的态度还算恭顺,但当刘承祐问他愿不愿意为大汉效力之时,沉默以对。后来回道,孟氏父子对他有恩,他率大军丧师失地,不能死节,已是惭愧无地,岂敢再受大汉俸禄。

    对其回答,刘承祐呵呵一笑,却也没有为难他,赏了他一些钱帛,让他在东京住下,不许离开开封范围。到去岁汉师灭蜀,孟昶投降,举族来归,刘承祐又接见李廷珪,这下,都不加多言,此人便主动识趣地表示愿意为大汉效力,刘承祐即以他知渝州府。

    另外一人,就是王昭远了,对于这个“大名鼎鼎”蜀中小诸葛,在押赴东京后,刘承祐抱有极大的兴趣接见他,并与他重新推演汉军平蜀之役。

    这王昭远也算是一妙人,还真有些不服气,一直觉得自己非战之罪,在刘承祐面前也能放得开,谈其兵略,也是滔滔不绝。

    接触下来就发现了,这王昭远果非凡人,对国家战略、军事战术、用兵之法,说得是头头是道,理论知识十分深厚扎实。然而问题就是,太过于想当然,很多事情,都是不察细况,就凭着主观想象,张口便来。总得来说,理论与实际,严重脱节,太夸夸而谈。

    综合王昭远在利州的指挥表现,再从他的角度听他描述,可以发现,他的很多判断与决定,都有他的理由,并且挺有说服力,只是战场形势的变化,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以致他做什么,错什么。

    战机瞬息万变,于将帅而言,对于战场形势的判断与对战机的捕捉能力,比那些记在书册上的兵法要重要的多。名将都是历练出来的,王昭远一无治军威望,二无作战经验,凡事自我自负,哪里能是身经百战的汉军将帅们的对手。

    不过,平心而论,王昭远也能算得上是一人才,以当下之时代,这天下,有多少人可以就军国战略,侃侃而谈,并自圆其说,即便脱离实际,也分属难得了。

    刘承祐兴致**,有种变废为宝的冲动,干脆将他留在了崇政殿,参赞军务。听听他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嘴上治国,他也会,偶尔还能碰撞出些思想的火花......

    就在这几月间,王昭远已向刘承祐进献了《平南策》、《平辽策》、《西北战略条奏》三篇,都是立足天下,纵观全局,其中不乏可取之处。

    拿他的《平辽策》来讲,王昭远建议,发展骑兵,加强汉军的机动能力,多备弓弩,勤练方阵,提升汉军对抗骑兵的能力,还有遣使联络分化塞外部族,联合高丽等一系列想法。

    不过,刘承祐只是问起具体如何分化,该联络那些部族等具体执行问题的时候,王昭远讷口了。还有契丹军政制度,兵力布防,部族分布,实力强弱,矛盾关系,这些情况,王昭远也是一概不知。

    当然,一盆冷水并没有打击到王昭远的热情,他开始去收集信息,研究、了解辽国的具体情况,并请命出使辽国,对此,刘承祐表示鼓励,并大开方便之门,没准,将来大汉能多一位对辽事务专家呢?

    ......

    季春中旬,在蜀地征战、镇守、平乱近八个月的汉军,终告凯旋,班师回朝,在主帅向训的率领下,回到东京。进京的军队,除了禁军之外,都是平蜀的有功将士,包括关中籍的西南大军在内共计两万余人。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入过京城的。

    刘承祐下诏,为归来的得胜之师,举行了一场入城仪式,宰相范质率众相迎,以表重视,东京百姓,争相往视,观者如堵。

    而随着平蜀将帅及大军的回归,一道议题也提上了日程,那便是对平蜀将士的功过赏罚。



    “陛下切莫如此,臣岂敢当!”

    万岁殿内,设一御宴,公卿大臣俱在,平蜀将帅觐见,当着众臣的面,刘承祐亲自给向训解去征袍,执其手,引其入座。

    面对天子这番纡尊降贵的盛情优荣,向训不免心潮起伏,感激的同时,也难免惶然,连道不敢,不过都被刘承祐和风细雨地化解了。

    皇帝对于向训的礼遇,在场的文武,多有艳羡,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基本都认为,天子既做此姿态,作为平蜀的主帅,向训也就当得起。

    至于其他的高级将领,也与感荣焉,皇帝如此礼待主帅,那说明对他们的功绩是认可的,那他们在蜀地的行为,也就好说了,可以放心了。

    “朕坐居北极,而全取川蜀,此皆星民与将帅之功,今凯旋还京,朕自当亲侍戎甲,以表感激!”刘承祐对盛情难却的向训笑道,以作宽慰。

    向训很会说话道:“此皆仰仗陛下天威,朝中诸贤支持,将士齐心,乃有其功,若以诸般荣誉,加于我身,臣不敢当之!”

    听其言,在场的文武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刘承祐也不禁哈哈大笑,指着向训对周围道:“何为将帅之英?向星民就是!”

    “诸卿,朕提议,君臣举杯,敬百战平蜀归来的功臣们!”众人落座后,刘承祐拿起杯子,大声道。

    “是!”

    “谢陛下!”

    南征的高级将领们,高怀德、赵匡胤、王全斌、王仁赡、李彦、崔彦进、张永德、郭进等人俱在,对于这些大汉朝的中坚将帅,刘承祐自然也不吝赞赏,亲自敬酒。

    向训以下第一人,就是赵匡胤,经过平蜀一战,赵匡胤的气势更加强大了。但在刘承祐面前,还是收敛着,一举一动都偷着股“忠臣良将,国之英才”的气质。

    刘承祐的语气倒是十分感慨,动情地道::“卿调度有方,指挥若素,东路大军,连破敌垒,如摧朽木,长驱直入,急抵成都,有如天兵,迫孟氏投诚。全下川蜀,卿有大功。

    悖逆之徒谋叛,不臣之贼作乱,都率兵马,忍寒冒风,戡乱除恶,还民安治,卿有力焉。”

    “陛下过誉了,平蜀戡乱,皆是陛下长鞭所向,公卿运筹,向公总调,将士用命,臣只为本分职守,焉敢厚颜以承功勋!”赵匡胤的情商,显然也不下于向训,面对皇帝盛赞,也不敢当之。

    不知觉间,大汉的帅们,似乎都变得谦恭有礼,居功而不自傲,知进退,识时务。

    这样的情况,刘承祐自然是满意的,不过对赵匡胤,语气依旧沉重,甚至双手持杯对饮,然后严肃道:“朕心怀愧者,乃赵广阳公辞世之时,卿犹在蜀平乱,未能让你见得終颜……”

    事实上,这个时代,对于当官为将的人而言,因公事而远离父母,不能送终,乃是很寻常的事,许多人都是死后而奉孝致哀守丧。

    就如当初的景范公,老父死,方泣泪辞官,匆匆东返,料理后事。

    但此时,刘承祐以赵弘殷之死来表示愧疚之情,好像多对不住赵匡胤的样子,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施恩彰德。

    而赵匡胤闻之,也是面带动容,双目微红。赵弘殷对赵匡胤成长的影响很大,他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也十分深厚,皇帝这样的态度,自然令他感动。

    只见他一口饮尽,而后拜倒,比起方才的套话,明显真诚许多,道:“臣父子二人,深享君遇,饱受国恩,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卿请起!”刘承祐十分感动地,亲自把他扶起。

    虽然有几分真情在,但刘承祐与赵匡胤之间的交流,作秀的嫌疑也确实大。刘承祐出招,而赵匡胤这对手戏也接得恰当,大飙演技。

    剩下来的将领,虽不如赵匡胤这边“情深”,也都受到了刘承祐亲自敬酒谈话,给足了尊重,类似的事情,刘承祐经常做,早就驾轻就熟。

    一场由天子亲自主持的接风宴,在君臣相谊的气氛结束,既然有接风,那便有洗尘。琼林苑中,是有皇家浴池的,刘承祐偶尔也会去洗个鸳鸯浴什么的。御宴结束后,刘承祐特赐浴汤,给他们解伐洗疲,每个人还赐了一名美貌宫娥侍候,可以领回家的那种。

    汉宫之中的美女资源,还是很丰厚的。这些年来,宫中宦官、宫娥的人员配置,一直在缓慢增加,到乾祐十年为止,也不过五百余人。增长的人中,大多是诸方势力所献。

    不过,在这十一年,宫中人员直接暴涨,主要是灭蜀之后,战利太丰富了。蜀宫的美人宦官,有很大一部分的人经过审查之后,北迁汉宫,成为汉帝的私有物品。

    尤其是孟昶搜集的那些花蕊小娘子,基本都被刘承祐笑纳了。哼哼,他收的美人,何止徐、李二妃.....

    当然,这些人中,绝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得到皇帝的宠幸。而对这些美人们而言,作为礼物,赏赐给将领抑或大臣,也未必不是好事,出宫入高门,一个妾的地位总归是少不了的,至少不用为奴为婢了。

    对于皇帝的厚待,一干将帅武将,当然是感恩戴德地笑纳了,包括向训、赵匡胤,他们也没有拒绝美人之赏。

    不过,一众人中,只有向训被刘承祐单独留下,并在内寝叙话。

    镶玉带画的屏风后边,一方宽大的御榻上,刘承祐趴在一边,向训趴在另外一边,都光着膀子,身边是两名面貌乖巧并且手艺娴熟的宫娥蹲跪着,给他们按摩。

    “星民,你去西南统兵经略,有快六年了吧!”刘承祐闭着眼睛,享受着纤纤玉手在腰背肩膀上的活动,嘴里说道。

    “陛下记性真好,老臣是乾祐五年,陛下南征凯旋后,奉命前往凤翔就任的,应该有70个月了吧!”向训的应道。

    “你的记性也不差啊!”刘承祐笑了笑:“诶,你怎么也学起范、魏他们,称起老臣来了?”

    “臣也将知天命了,年岁确实不小了,此番奉诏平蜀,自感责任重大,如负千钧,时有力不从心之感!”向训的话里,隐约偷着股暮气,声音也显得苍老。

    刘承祐也跟着叹了口气:“一去西南五六年,戎马倥偬,百事亲劳,辛苦你了!”

    “陛下与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老臣感激尚且不及,何来言苦!”向训道。

    “以星民之才干、志趣、豪情,合该留名于史册,流芳百世!”刘承祐说。

    “老臣可不敢当此隆誉!”向训谦虚道。

    刘承祐摆动了一下手,故作恼怒道:“不要‘老臣’、‘老臣’地自称,你向星民还不到47岁,正值盛年,何以言老。平蜀只是个开始,你是大汉柱国才,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很多!”

    显然,刘承祐听出向训话里自菲之意。

    沉默了一下,向训道:“臣确实是老了......”



    听其言,刘承祐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好奇地问道:“作为大军统帅,率师破国,虏其君主,遂成功业,你向星民也是威名远播,怎么如今,却自我菲薄,轻言言老?”

    “不瞒陛下,此次平蜀,破窄拔关,死伤无数,臣观尸横遍野,血染长空,心中竟有不忍。可见,人之迟暮,心也软了......”向训回应道。

    “这可不像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帅口中说出的话!”刘承祐睁开眼,偏头看着向训,转变话题,以一种感怀的语气道:“朕还记得天福十二年,石晋沦亡,华夏天倾,胡虏肆虐,你孤身投效晋阳,那时是何等的英姿倜傥,慷慨豪情!”

    向训也看向皇帝,追忆起当年往事,表情终于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脸上也有所动容,苦笑道:“臣素来心高气傲,自负豪杰,然年近四旬,仍旧庸庸碌碌。当年北上晋阳,脾性犹然不改,在先帝面前大放厥词,妄谈天下大势。

    若不是陛下不以臣鄙,收入帐下,出入亲从,寄以腹心,臣只怕仍飘零于江湖,何谈今日之荣誉与功绩......”

    “你这又是在恭维朕啊!”刘承祐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不过,以你向星民的才干,早晚能遇伯乐,富贵加身,朕只是适逢其时罢了!”

    “朕以小恩待你,你却以十倍功业报朕,这样算下来,朕可是赚了,而且是大赚!”刘承祐的嘴角洋溢着笑容:“从河东出来的这些年,我们制敌,攻辽,平乱,削藩,削平诸国,渐至统一,这其中,功劳簿上,得重重书你向星民一笔!”

    “陛下谬赞了!”向训则是认真地说道:“东出十二载,天下换新颜。当年高祖开国,臣随陛下东出,却也没有想过,区区十二年,国家已将复归一统。天下大乱八十载,藩镇割据,诸国并立,涌现了多少英雄豪杰,乱世枭雄,然唯有陛下才是那真正扫平诸方,革兴旧弊,创万世基业的雄才!”

    向训就秉持着一点原则,不断恭维,说好话。但是,又并不让刘承祐觉得谄媚,毕竟是深度参与这十二载春秋的大变革,感触很深,自然也显得情真意切。

    不过,刘承祐的心情,也越发复杂了。慢慢地撑起身体,手指一抬,吩咐宫娥退下。衣衫单薄的美娇娘柔柔离开御榻,鞠腰离开,榻上只剩下君臣二人,向训也坐了起来。

    刘承祐看着向训,平静的目光让他不敢对视,语气变得严重:“朕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也知道什么让你如此拘束小心。大概是朕,刚愎?多疑?凉薄?让你感到害怕了?”

    听皇帝这么说,向训哪里还敢端什么架子,直接就跪倒在榻上,严肃道:“陛下此言,令臣惶恐,臣万不敢有此欺君想法啊!”

    见状,刘承祐情绪似乎也变得有些激动,一手挥舞,唾沫横飞:“朕告诉你,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朝中的那些流言,朕全当那是屁话,朕若是不信任你,何以将西南大军付于你手六年?对有功之臣,朕绝不妄加猜忌。

    你我君臣相识相知十二载,朕自觉推心置腹。今也不妨再坦诚些,你也不必害怕功高震主,朕虽非开国之君,却是创业之主,自认还能弹压一切!”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向训感到心悸的同时,也明白,不当再作此前状,否则真要引得天怒了。揖手再拜,以头触之,用臣服的姿态,敬佩的语气道:“陛下恩威如山海,臣唯有稽首拜从!”

    伸出一只手,将他搀起,刘承祐轻吁了口气,说道:“现在就你我君臣,就不必拘这些俗礼了,显得生分!”

    “谢陛下!”

    事实上,在向训坐领西南大军的六年中,朝中并不少流言,当年奉命去整编关中兵马,集其精锐,以备伐蜀,可以说,西南汉军是向训一手组建的。

    伐蜀之前,一切都还算平衡,但是取得灭蜀的成绩后,变流言飞起了。刘承祐这个皇帝还稳坐钓鱼台,朝廷的御史言官们却忍不住了,屡屡上表,让刘承祐将向训召回。

    毕竟,向训手握数万精兵,又收降十万蜀卒,再加川蜀的地理的特殊性,虽然有些现实条件被刻意忽视了,但表面看来,那时的向训,真的很“危险”。

    谈远的有钟会之事,近者可鉴孟知祥,朝臣们怎能不多想。尤其在,蜀乱的消息正式通报后,那些不明细由的朝臣们更加激动了,就差直接质疑向训的忠诚,说他有不臣之心了。

    对于那些甚嚣尘上的言论,向训岂能没有耳闻,虽然是大军统帅,杀伐果断,但也会怕会担心。这些年,随着大汉的不断强盛,统一的进程在加快,人心民气在凝聚,将校们对于皇权的敬畏感也在提升。

    近两年来,军中仍旧不乏骄兵悍将,或许仍有肆意妄为的人,但却不敢触犯皇威。向训也是凡人凡将,素有谋断,心中产生忧患意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因为对皇帝有所了解,也耳闻目染这些年大汉上层的人员变动,权力变迁,所以此刻,即便刘承祐一番坦诚开怀言,他也不敢完全当真。

    考虑了一会儿,向训也以一种坦然的态度对刘承祐道:“陛下视臣为股肱,臣感激涕零。然臣这些年在西南统军,远离家人,不识亲戚,及平蜀功成,已是身心俱疲。而今所求者,唯作休息,放松愉情,还望陛下体谅成全!”

    “将帅之才,正值盛年,岂能就这般马放南山。”听其言,洒然笑道,不过又补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说!”

    翻身躺下,脑袋枕在双手上,刘承祐说道:“此次平蜀,打得不错,不负多年准备,尽取两百州县,可谓开国以来,第一功绩!”

    向训现在就怕皇帝夸他,闻言,表情凝重地道:“臣正欲向陛下请罪,蜀地得而复乱,实乃臣御下不力,处置不当,未能正确贯彻陛下意志,以致生叛。贼寇陡生,又未及时反应,致使祸延百日,蜀中重创。士卒疲敝尚且不说,蜀民因此而多死者,逾十万之众啊!臣每思之,都觉大意失职啊!”

    “你心里不必有所负担!”听其言,刘承祐却是摆摆手,很大气的道:“朕说心里话,蜀中之叛,根由在我,与卿无关。再者,这么乱上一场,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那些心怀叵测的叛贼,不都跳出来了,为我们一举扫空?

    到大军进成都为止,还不到四十日,进军太过顺利,灭蜀太过容易。让朕想起了隋灭南陈之故事,虽然情势不同,却异曲同工,得而复叛,还不如乱上一场!不乱不足以知其弊,如今蜀中士民当知朝廷威严了吧,即便打烂了蜀中,也便于朝廷重新收拾......”

    皇帝的话有些无情,哪有半点爱民之意,野心勃勃,明显只在意他的统治。至于死伤个十几万人,算得了什么?

    而向训,别看他一副“心慈手软”、忧此忌彼的表现,但打心里,并没有那么怜悯,只是做出那等表现罢了,率师伐国,杀伤无数,心可硬着。而对于刘承祐的话,实则也是认可的,当即赞誉皇帝的雄姿大略。

    “此番伐蜀,朝廷叙功策勋,星民以为,何人堪当第一?”刘承祐又问道。

    向训:“臣为主帅,不便妄议!”

    “既为主帅,就该当为麾下进言请功。如果你都不开口,朝中有谁能定之?”刘承祐反问。

    闻言,向训沉吟良久,认真地道:“自入蜀及戡乱,综论功勋,当以赵匡胤为第一!”

    “嗯......”轻轻地应了声,刘承祐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旋即吩咐道:“凯旋之师,有不少西南将士,朕都没见过。安排一下,明日朕就在琼林苑进行检阅!”

    “那将士们,必当喜笑而慕天颜!”



    三月的开封,草木疯长,山花烂漫,万物灿烂,一派生机勃勃之像。开封周郊,坡冈林野间,春游踏青的身影已算密集了。

    草长莺飞,蔚蓝的天空下,大量的风筝高低层飞,仿佛寄托着线端一头执线人的心思,昂扬向上,遨游天际。

    道途间,赵匡胤骑在马上,目光也被几只高飞的纸鸢所吸引。当然,赵匡胤出开封,并不是为了郊游,而是去祭奠自己的父亲赵弘殷。

    还朝业已三日,觐见述职,参加检阅,配合枢密、兵部公务,一直到如今,方才有得空暇。身后只跟着一辆马车,一架板车,载着其母弟妻子,装着烛纸等祭品,只有三名家丁相随。

    说起来,从赵弘殷到赵匡胤也算多子多福了,但是似乎在走霉运,所生子女,半数夭亡,导致赵家的香火,看起来并不那么旺盛。

    经过十年的发展,赵家也是大汉朝的高级勋贵了,然而,赵弘殷一死,声势立刻就弱了下来,虽然还有赵匡胤这根越来越粗的顶梁柱支撑,仍不免给人一种下滑的感觉。

    不过,相较于吃瓜群众地好奇非议,赵匡胤始终表现得沉淡如常,他的城府,也越来越深。

    赵弘殷的坟墓,在开封东南的雍丘县内,靠近一个叫西平的村子,所选当然是风水宝地。走了半日多的时间,方才达到目的地。

    相比于许多日渐享受堕落的贵族,赵家算是十分低调的,平日里虽未刻求简朴,但也从未铺张浪费,任何事情,都显得“普普通通”的。

    包括赵弘殷的丧葬也一样,基本看不出什么奢欲。赵匡胤带着一家人到达,除了坐落山首的老父新墓外,最引其注意的,还得属墓边不远的一座茅屋。

    大概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从中快步走出了一名儒衣素服的青年,正是“赵二”。

    原本,以赵弘殷留下的福荫,赵匡义可以接受赏赐,入宫当值的,从此以勋贵子弟的身份,正式步入仕途。

    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赵匡义选择了上表请辞,说要依礼制,给其父守孝三年。这自然就引起了刘承祐的注意,稍加思索,同意了,人家要尽孝,他也不便拒绝。当然,还在于如今的赵匡义在大汉,只是个无名小卒,换个要职重臣,估计降制夺情了。

    其后,赵匡义就在乃父墓旁,结庐而居,守墓扫陵,读书习武,简衣朴食,悉由西平村提供。三两月下来,赵家三郎孝顺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对于弟弟的表现,赵匡胤显然很是赞许,兄弟相见,自是一番用力拥抱。不过,还是先拜见了随来的母亲杜氏,方才叙话。

    “二哥,前两日便听闻你回京,终于等到你来祭拜父亲了!”赵匡义守墓,并非不闻窗外事。

    “先祭拜父亲吧!”拍了拍赵匡义肩膀,赵匡胤说道。

    焚香、烧纸、叩拜,陈述衷情,赵匡胤也是刚强硬汉,但此情此景,也不免潸然泪下,号啕痛哭。就如刘承祐所关心的那样,对于未能见到赵弘殷最后一面,侍榻送终,赵匡胤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因国事之故,谈不上后悔,但心中确是充满遗憾。

    祭拜结束,抹干净眼泪,交代了一下,赵匡胤叫上赵匡义,两人到他的草庐内坐下。赵弘殷既去,赵家基本就靠已长成的两兄弟撑着了,当然,当家做主的还是属赵匡胤了。

    草庐计两间,一室一厅,十分简陋,也就配备着基本的生活用品。赵匡义怎么也是贵家公子,母亲杜氏管教甚严,但也算养尊处优,能够甘守如此清简,也算难得了。倘若真能坚守保持三年,行为如一,那也真是个人物了。

    “匡义,我回京就听说了你的事迹!”观察赵匡义,见他的状态并没有装模作样,赵匡胤说道:“你能有这份孝心,为兄很感动,父亲在天之灵,也当欣慰!”

    “二哥征战在外,我这也是为我们兄弟尽父孝!”赵匡义应道。

    “此间清贫如此,倒也难为你了!”赵匡胤说。

    赵匡义则认真地答道:“此地僻静,风光甚好,远离东京浮华,既能侍奉父亲,还能读书养性,一举两得!”

    “好!”赵匡胤形容舒展,点了点头,很是感慨:“你素聪颖,心怀孝仁,将来必为栋梁之才。”

    被兄长这么一夸,赵匡义也不由露出了开怀的表情。

    “二哥,此番平蜀的经过,在东京广为流传,多有传奇,你总一路大军,经历必然精彩,可否给我说说?”二人聊了聊天,赵匡义突然兴冲冲地问。

    见状,赵匡胤说:“宣慰司那边,应该宣传得很清楚了吧!”

    赵匡义则道:“宣慰司的文士们编写的故事文稿,固然精彩,但我总觉得失其实。我想,还是二哥你的亲身经历,领军指挥过程,更值得倾听!”

    对于赵二所请,赵匡胤点头允之,道:“不过也不用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待在此处,陪陪父亲!”

    当夜,赵匡胤把家人安排在附近的西平村落宿,自己则与赵匡义待在茅庐里,两兄弟同榻同被,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白日尚且还好,然到夜间之时,孤墓之旁,单庐一座,周遭十里而无人烟,林荫之中偶尔还能响起几声分不清什么品类的兽鸣。

    体验了一番环境,赵匡胤对这个弟弟,更加满意了。

    接下来的时间,赵匡胤基本就待在草庐,与赵匡义一起守墓。不过,三日后,来了几个人,以党进为首,带着香烛并酒肉。

    “都帅!”

    “班师还朝,我东路主将的职位已撤,这都帅的称呼可不敢当了!”赵匡胤摆摆手。

    “都虞侯!”听他这么说,党进等人立刻改口。赵匡胤身上,还挂着殿前都虞侯的军职。

    来的,都是赵匡胤的旧部。虽然刘承祐一直在加强军队的制度建设,加强掌控,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军队之中仍是派系林立,不可避免的,这么多年下来,赵匡胤也成了一方小派头。再加上赵弘殷的人脉资源,已经足以造成一定的影响。

    对于这些情况,刘承祐实则也清楚,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那么忌惮了。这么多年的整饬、分权、制衡,大的山头基本都被削平了,再没有能够做好一呼百应的将帅了,军队已进入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刘承祐需要做的,只是维持这种平衡。

    赵匡胤是属于在禁军中逐渐崛起的,其中有刘承祐的扶持。有趣的是,早年之时,刘承祐因为黄旗加身而对郭威屡加猜忌戒备,如今对将“黄袍加身”发扬光大的赵匡胤,却又多加扶持,似无戒心,这其中的变化,还是值得思考的。

    “你们来此作甚?”看着齐聚的部下,有三人都是随他入蜀作战的。

    党进笑道:“听闻都虞侯前来祭拜,广阳公既是都虞侯的父亲,也是军中前辈,我等也该来吊祭一番,以表敬意!”

    看了看齐齐整整的一干人,赵匡胤心中暗叹,太招摇了啊。不过,人家一番盛情,也不好弗其好意,郑重地抱拳作揖,赵匡胤道:“我代家父,谢过诸位兄弟好意了!”

    祭拜结束后,一干人在赵匡义的茅庐前,席地而坐,烤肉饮酒。党进直接开口,语气里透着幸灾乐祸:“都虞侯,你在此守墓,或许不知,这几日,东京可热闹了!”



    看着党进那眉飞色舞的表现,神情稍凝,一时没有接话,边上的赵匡义忍不住发问了:“党将军,东京发生了什么大事啊!”

    党进笑应道:“还是西南军的那些人,没有进过京城,这初来乍到,就像乡下人进城,没一点见识。自以为平蜀立了大功,又受到天子赞誉,这些日子,在东京城内纵情享受,乃至寻衅滋事,侵扰商民。朝中和民间,对此多有非议......”

    “这等败坏军纪,肆意无忌的行为,枢密、统军就没有严肃约束?”赵匡胤开口了。

    “那是自然!”党进说:“得知西南军的放肆,枢密院降制,将打架斗殴及侵害百姓的50多名军官士兵,全部杀头了。剩下的人,都被勒令还营,不许再外出,进入市井。所有的统兵的将领,都受到了责备,如今西南那帮人,可是狼狈不堪,丢人丢面,嚣张不起来了。”

    党进说着,就忍不住直乐,别人倒霉,他在这里幸灾乐祸,倒有种小人之状。不过,赵匡胤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态,这是个直肠子,什么想法情绪基本都表露在外在。

    究其原因,还在于党进在成都受“委屈”了,北、东两路大军,即便有赵匡胤的退让,向训的约束,底下的将军与士卒之间,也难免有冲突。

    你的功劳大,我的功劳也不小,你进军辛苦,我进军也不不容易。各种争端就在论功比劳中产生,当然,最主要的矛盾,还在于分赃不均。

    不管如何,北路军势大,又有向训做靠山,自然处处压制着东路军了,而北路军的主要构成,就是西南军队,如今他们倒了霉,党进自然乐不可支。

    “部下兵士,可曾约束好?”赵匡胤关心道。

    “都虞侯放心!”党进这粗汉竟然露出了一副傲娇的表情,说道:“我们岂能和那些匹夫一样?不会去触律犯法的!”

    “方才所讲,都是小事!”党进兴致更盛,继续道。

    “还有什么?”赵匡胤问。

    “这几日朝廷一直在忙着核验战功、策勋赏赐的事宜。据闻,陛下与兵部的魏相认为,向公以下,以都虞侯功勋第一。其下诸将,因功递次。”党进笑呵呵的:“不过,王全斌与王仁赡那二人之间,起了争端,因王全斌排在王仁赡前面,王仁赡不服。

    后二人同时聚宴宾客于同庆楼,两方人起了冲突,由谩骂及动手,闹得很大,几乎把酒楼给拆了。天子闻之大怒,亲自下令将二人拘拿了!”

    伐蜀的北路军,虽以向训为主,但也分派别的。主要分为四类,一是由关中地方军队整合而成的,王仁赡、李彦是代表;二自然是中央禁军了,王全斌名声地位最高;三是蜀军降兵俘虏改编而成的怀威、怀德二军,何重建、韩继勋等将,素来比较低调;四则是高怀德、慕容承泰这样的将领,属于皇亲国戚。

    虽分四类,但主要矛盾还在关中籍与禁军将士之间,也代表着中央与地方的矛盾。有竞争对比,并不是坏事,刘承祐也乐而见之。

    然而,王全斌与王仁赡的冲突,却是闹大了,将军中的矛盾展现在外人面前,突破了底线,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流程由怎能不怒,这才有将二将锁拿的命令。

    听党进一番描述,在场的将校,都忍不住笑出声,一副吃瓜群众的表现。赵匡义也啧啧嘴,自信地评价道:“这闻名西南、战功赫赫的大将,争起功来,与寻常士卒也无异啊!

    王全斌也是沙场宿将,颇有英名,怎么会在这等事情,如此不智?当年孙立与王彦升,王殷与韩通,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放肆!”听赵匡义侃侃而谈,赵匡胤却突然发怒,斥责道:“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如此托大,非议朝廷功勋大将,直呼其名?”

    见兄长发怒,厉容慑人,赵匡义吓了一跳,迎着其目光,稍作思索,表情一紧,垂头低声道:“二哥教训得是,是我轻狂了!”

    赵匡胤看向党进等人,手几乎点到他们鼻子上:“你们也不要笑,不要得意!同是伐蜀师旅,名声被败坏了,王将军他们倒楣了,我们又岂能讨得了好?”

    “还有,你们莫不以为,此番回朝,就是来受赏的?”看着众人,赵匡胤的目光显得格外锐利。

    “二哥,你这是何意?”赵匡义说出来党进等人的疑惑。

    拱手向开封方向,赵匡胤沉声道:“陛下前诏,做平蜀总结,赏功罚过!要知道,这赏功在前,罚过在后!”

    “罚过?莫不是因为蜀中乱事?”党进有些笑不出来了。

    “所以,一定要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我看你们呐,张狂之色,也不加少!”赵匡胤道。

    ......

    东京,皇城南衙,大理寺。

    随着大汉法制的建设强化,作为大汉最高的司法审议机构,大理寺的权威与影响也在不断提升,如今,也是大汉众多衙署中排得上号的。

    如今的大理寺卿,名叫崔周度,进士出身,在朝中当过御史、补阙,在外当过支使,性情刚烈,难容不法。曾经还做过昌黎郡王慕容彦超的判官,当时就因为慕容彦超在任上贪敛钱财,不恤百姓,而上奏弹劾过。

    然后就入了刘承祐的眼,毕竟,不管哪个时代,不避皇亲,不畏权贵,都是十分难得的。从郓州调任大理寺,还不满两年,履职以来,兢兢业业,清理狱案,大大提高了大理寺处置案件的效率。

    不过,眼下这崔寺卿却面对着一个让他为难的问题。看着站在大堂间的向训,崔周度犹豫几分,还是将堂案上记录的口供罪状拿起,起身走到向训面前,递给他:“向公,你看这样记录如何?”

    向训接过,稍微浏览了一下,这是向训的“认罪状”,详细记载他的罪状,共列有八条。贪敛钱财;染指蜀宫美人;欺压蜀中官吏;纵兵掠民,致丧民心;平乱不及......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小罪。向训呢,是主动前来投案,让大理寺审理。一干寺僚,哪里敢接手,还是崔周度胆子大些,但此时,仍旧不免迟疑。毕竟,这可是平蜀的主帅,赏功尚且不及,怎能治罪,且不说他的罪是否属实,即便是真的,没有皇帝的首肯,谁能审他、判他。

    而向训的行为,就更具迷惑性了。当然,开封近来的一些风波,崔周度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并不愿多想,深思熟虑,还做好本职即可。

    “很好,皆据实而记!”向训笑道,朝着他一伸手:“拿笔与印泥,我当签字画押!”

    崔周度不敢怠慢,亲自侍奉。等签字画押后,向训轻笑着问道:“该将我下狱了吧!要不要带镣铐?”

    闻问,崔周度不由苦笑道:“向公,就且莫为难下官了!”

    “朝廷的规矩,总不能打破,我也不能破例!”向训道。

    崔周度心里的想法则是,你这直接上大理寺来,就不符合正常程序。嘴上吩咐着:“来人,将向公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很快,向训的认罪状上呈于皇帝御案,阅之,付之一笑。稍作考虑,做下批复,由三法司共议。



    向训自请其罪,天子诏命三法司共推之,消息盖一传出,满朝哗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难以想明白,这是在闹哪出,前者还是帅师灭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统帅,受天子纡尊降贵,万般尊崇。这才多少日,朝廷的正式封赏还未下达,怎么就出首自告,沦为罪人了?并且,条列罪状,都不是小罪。

    这段时间,平蜀的将士行为或有不矩,引人非议不满,言官争相上表弹劾,严肃军纪,处置跋扈军士,但终究只中下层那些粗鄙庸贱、见识短浅的丘八。王全斌与王仁赡两人的冲突闹得很大,但表面看来,更像是私人恩怨。

    对于凯旋的将士,哪怕再耿直的人,都没有想过把火烧到向训身上。然而,向训的动作,无异于引火烧身,自添燃料......

    事情发生后,上下群议汹涌,猜疑诸端,但是,真正身处高位,深明情由的人,都显得很淡定,根本不发表意见,连一点态度也不表露,只坐观事情的发展。

    而因为此事,影响最大的一批人,就是回京之后,受到天子隆重接待的平蜀将士了。连向都帅都到大理寺去认罪了,而况于他们了,那种浮躁的骄狂气焰立消,不敢再以功臣托大自居。

    紧接着,就是惶恐担忧,算上被拘禁起来的王全斌与王仁赡,足有三名平蜀将帅被拿,这会不会只是个开始,会不会祸及己身?

    凡事就怕琢磨,京师的变故,再加一直有流传的朝廷欲以引发蜀乱的罪名问罪将士。一时间,有功之臣们开始慌了,尤其是那些在川蜀捞取了不少钱财的将领们。

    察觉到了危险,自然要设法化解,若是早个十年,都不用想太多,打着“朝廷不公,不恤将士,薄待功臣”的旗号,就能发起一场兵乱。

    然而,时移世易,天子声望日隆,朝廷权威益强,如今早已不是先反了再说的时代了。哪怕再无知的骄兵悍将,也不敢轻生叛乱之心。

    讲一个最基本的现实,开封及其周边重兵屯戍,凯旋入京的军队人数虽然不少,但成分复杂,并不统一,且互有争端,哪里能成事。如果有人敢宣扬叛乱,只怕不用朝廷发力,内部就能有人执其首级,向朝廷戴罪立功。

    叛不可取,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向皇帝求情,请求朝廷宽恕。于是,不管是北路还是东路的将校,都开始联络想办法。

    最终求到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高怀德,作为大军都监,既能代表将士陈情,又是皇亲国戚,有这层关系在,好进言。

    另一人就是祭父返回开封的赵匡胤了,赵都帅乃皇帝股肱将帅,素来信任倚重,在军中声望渐高,平蜀劳苦功高,在蜀中也无劣迹,是可以同皇帝说上话的人。

    对于诸将的请求,高怀德与赵匡胤做了差不多的事情,就是安抚,并交待他们,或回府,或归营,安分守己。

    尔后,似乎心有灵犀一般,高、赵二人先后向皇帝上表请罪,请罪名义倒不像向训那么详细,就两条,治军无方,致生蜀乱。

    这么一来,平蜀的五名主要将帅都戴罪在身了。而有力高怀德与赵匡胤做表率,下面的将领们也都学聪明了一般,只要有资格的,都争相上奏。

    被拘禁的王全斌与王仁赡冷静下来,也反应过来了,于禁室上表请罪。两个人都列得十分详细,除了争功斗殴,毁坏民财,败坏军威之外,还把自己在川蜀的恶劣行为都写得很清楚,包括掊敛钱财,强占宫女之类的事也都交待了,认罪态度十分端正。

    除了二王,张永德也跟着上表,就像凑热闹一般。要知道,东路军进展顺利,蜀降之后,一直坐镇渝州,在他的镇守下,渝州及其以东地区,一直很安定,哪怕蜀乱最剧烈的时候,也未生出大的变故。

    大概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重罪,张永德以他在占据渝州时部下焚烧城楼、砍伐桑梓而未能制之为理由,自请降罚。这样做也只有一个初衷,那便是与平蜀将士们保持一致,不管如何,在蜚语广传之际,平蜀将士的利益是一致的。

    一时间,皇帝的御案上,摆满了将领们的请罪表,此前的大受表彰的功臣们,刹那间仿佛成为了一个个罪人。对于这些奏表,刘承祐都接受了,但并不表态,甚至于,很多奏表他看都没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声势虽然大,事况似乎很严重,但实际仅是在打旱雷,只消皇帝一张赦书,即可平息。

    一直到三月既望,刘承祐觉得差不多了,可以平息了,于是召集军政大臣,进行一场御前会议,就“功将请罪”一事,进行讨论。

    除了几名宰臣外,枢密及两司的将帅重臣也在,作为殿前都指挥使的韩通,面对这样的会议,感觉有些奇妙,那是一种过来人看后来者的心态。

    “诸位,近者,平蜀将帅相继上表称罪,请朝廷治之,可谓甚嚣尘上,对此,朕颇为惊疑,当如何处置,还请众卿教我!”坐在御座后,刘承祐悠悠然说来,语气表情没有一点惊疑的样子。

    闻问,一干文武重臣都安然在座,稳如泰山的样子。互相看了看,一时并没有人说话,都把目光放在皇帝身上,似乎就等着他发话,仅此而已......

    大臣们如此“不配合”,刘承祐稍显郁闷,直接问范质:“范卿,向星民所请罪八条,当如何判处?”

    见皮球踢来,范质也未加思考,应道:“如供述属实,按照《刑统》,当判死!”

    这话,说得就聪明了,刘承祐当即接话,问道:“那根据三法司的调查,是否属实啊?”

    范质一时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如果不属实,那向训大大方方地去大理寺,是闹着玩,蔑视国家法律?如果属实,难道还真杀了向训,用屁股想都不可能。

    这个时候,枢密院学士承旨李处耘站了出来,拱手应道:“陛下,臣以为,且不论平蜀将士们的不世功绩,兵者事关生死,大军过处,平扫一切,有些权变之事,也是可以谅解的。

    向公清正,坦荡功过,不避对错,乃胸襟广大之表现。向以公之誉德而罪功臣,那岂不令人痛惜,为朝廷平添过失?

    再者,诸将争相请罪,自曝过失。臣以为,大汉军纪军法之森严,纵有个别不正之徒,然岂有所有将帅皆触法的道理,个中必有内情,不可因些许舆论,而寒将士之心!”

    听李处耘之言,刘承祐笑了笑,没做表态。

    这个时候,韩通难得地发声了,说:“陛下,臣以为,将士们为国浴血作战,死命效之,纵使真的有所过错,也都上表请罪,显然知错了。如欲作处置,臣以为小惩大诫即可,不可从重!”

    “魏卿,你觉得呢?”刘承祐看向魏仁溥。

    魏仁溥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奏疏,应道:“陛下,平蜀将士,营将以上将帅军官的赏赐策勋,臣已率僚佐核定完毕,请陛下御览!”

    魏仁溥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不必讨论如何处罚了,还是把精力放在赏功上吧......

    刘承祐示意内侍孙延希收下,手指瞧了瞧桌案,琢磨了一会儿,对范质道:“中枢拟诏,平蜀将士,所犯过错,一概赦免!”

    “是!”范质淡定地应下。

    “另外,赦过不代表过错不存在,将此事通报内外诸军,让将士们都警醒些。江表尚未平定,任意妄为,实不足取!”刘承祐语气很严厉。

    “遵命!”

    随着皇帝一封赦书,平蜀将士皆安,随后,便是赏赐了。过错归过错,功劳还是要肯定的。因为蜀中的问题,此番封赏,以勋位为主,钱粮为辅,朝廷准备的酬资也主要用在抚恤伤亡将士上。

    几个主要的将帅,向训晋爵殷国公,高怀德晋爵濮国公,赵匡胤晋爵宋国公。



    琼明苑内,纸鸢高飞,一个比一个高,草野间的执线者,乃是大汉的皇子皇女们。

    “昉哥哥,再高点!再高点!”边上,轻灵的欢笑声响起,却是汉大公主刘葭抓着四皇子刘昉的衣服,蹦蹦跳跳,一副激动的样子。

    明明一张稚嫩的面庞,刘昉脸上却明显露出些无奈,一面牵着线,一面应道:“再高,纸鸢不坏,线也要断了!”

    “我不管,让我来!”刘葭明亮的眸子中,满是跃跃欲试。

    “你!行吗?”刘昉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怀疑。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天之骄女,年纪虽小,但哥哥小视的目光让他十分不悦,昂着小脑袋,扯着刘昉的袖子,干脆道:“我来!”

    见状,刘昉当即把手中的木柄放到刘葭手上,道:“抓好了!”

    “好!”刘葭雀跃地应了声。

    然后刘昉手一松,伴着一阵惊呼,几岁的小丫头,显然受不了那力道,被风力带动着不由自主地上前,小腿急走,蹒跚不稳,很快就跌倒在地。

    “哇”的一声,小公主嚎啕大哭起来,显然是摔疼了。后边,原本带着顽皮笑容的刘昉,立刻就慌了,赶忙上前。

    另外一边,离得较近,作为长兄的刘煦见了,干脆地扔了掉手中的风筝,先行把刘葭扶起来,关心地问道:“摔到哪儿了?”

    顺便还瞪了刘昉一下,刘昉则缩了下脖子,讪讪一笑。听着哥哥温柔的关怀声,刘葭哭得更欢了,声音倒是响亮。

    刘晞也凑了上来,帮小丫头摘着头上、身上的草屑,刘煦则吹着她擦伤的小手。刘昉抓耳挠腮的,想了想,冲刘葭扮鬼脸逗妹妹。

    在哥哥们的努力下,刘葭终于止住啼哭声,并且在刘昉的搞怪下破涕为笑,精致的小脸上,泪眼朦胧,水汪汪都,透着种狼狈的可爱态。

    “纸鸢掉了!”指着坠落在金明池内的风筝,刘葭委屈地道。

    “我去给你捞上来!”刘昉说道。

    “我的给你!”作为二哥的刘旸也走了过来,将自己的风筝给刘葭,贴心地把木柄插入土地,刘晞顺手拿起一块石头,将之砸深砸实。

    “四弟!”

    刘煦突然高喊一声,却见刘昉真的跑到金明池的滩涂上,在那里踩着水,解去外袍,似乎真的要下水。

    当然,不可能成功,被慕容承泰抓了回来,跟捉小鸡一般,拎到御前罚站。回到东京之后,因为在西南锻炼出来了,又有战功打底,还是皇亲,慕容承泰被调到御前宿卫,为下一次提拔任用打基础。

    金明池畔,平整的草地上铺着几道地毯,上边搭着帐篷,设好席案,摆着美酒,瓜果,肉食,刘皇帝的后宫零零散散地聚在一块,叙话游戏。

    季春之阳十分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刘承祐被一干美人环绕着,慵懒地侧躺着,很享受的样子。

    几个孩子间的趣事,引人发笑,虎头虎脑的刘昉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听着折贤妃嗔怪的教训,这副场景只令人会心而笑。

    “官家,他们兄妹之间,感情如此之好,甚是难得啊!”大符美眸中透着温慈,对刘承祐道。

    刘承祐将刘葭抱在怀中,拿着那擦得通红的小手,怜爱地问道:“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和爹爹说,我教训他,替你出气!”

    闻问,刘葭眨巴了几下眼睛,看了看刘昉,刘昉也听到了父亲的话,朝着小丫头挤眉弄眼的。咬了咬手指头,刘葭摇了摇脑袋,应道:“昉哥哥陪我玩,对我很好!”

    两小儿之间的互动,刘承祐尽收眼底,不由莞尔。召来刘昉,在其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你还敢下水了?”

    刘昉嘿嘿笑道:“儿听闻,爹爹身边的侍卫,都是上山伏虎、下海擒蛟的勇士。我以后就是这样的勇士,不过下一小池,何惧之有?”

    闻之,刘承祐不由教训道:“志气可嘉,不过大言不惭,小小年纪,不要好高骛远……”

    “陛下!”内侍孙延希前来通报:“李相公与柴枢相求见!”

    闻报,刘承祐立刻摆了摆手:“让二位相公稍候!”

    朝皇后等人吩咐了句,刘承祐翻身上得御马,疾速朝苑殿驶去。这段时间刘承祐将国事政务全部撂给宰相们,自己带着一家人待在琼林苑内纳闲,每日就读读书,练练武,调调请,喝酒打猎,逍遥自在。

    “陛下!”见一身劲服入内的刘承祐,李谷与柴荣赶忙起身拜见。

    “免了!坐!”刘承祐形容轻松温和,说:“此间就我们君臣三人,不必拘此俗礼!”

    “谢陛下!”

    “不知陛下唤陈二人,有何吩咐?”李谷恭敬问道。

    柴荣的爵职较高,但论资历威望,还是李谷更甚之。

    看着二人,刘承祐微微一笑,探手在案上的奏章中翻了翻,拿出一封本章,交给二人:“王全斌给朕上了一封奏章,有些意思,给二位看看!”

    观察了下皇帝的表情,李谷率先接过,翻开阅览。此疏乃王全斌上奏,请命率军讨伐大理,收复西南土地!

    前番酬功,所有将帅都有策勋赏爵,唯独王全斌与王仁赡二人。当然,原因他们自个儿都心知肚明。

    王全斌沙场宿将,素以忠正扬名,谈起他此前的事迹,基本都是正面形象。

    此番平蜀,王全斌的战功并不低,晋个郡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然而,结果爵位没有晋升,还收到了处分,在川蜀奋战大半年,算下来反而亏了。

    值得庆幸的,算是摆脱了牢狱之灾,并且在蜀中的收获还是实在的,皇帝并没有进一步的清算。这也就罢了,毕竟犯了忌,得认。

    原本,王全斌是长了教训,准备蛰伏待机,求下次立功的机会,毕竟他年纪还不大,还能披挂上阵,为国建功。

    最初,枢密拟以王全斌为剑南道都指挥使,坐镇成都,巡检西南。但是,自东京的事端过后,情况发生变化了,似乎准备另委他人。

    得悉此事,王全斌坐不住了,苦思冥想,琢磨除了这么一条“讨伐大理”的奏章。

    一是向皇帝表明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志向,二嘛,若是皇帝同意了,领军南征,可就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了。至于讨伐大理的得失利弊与难度,则不是他考虑的,或者说他有意不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