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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成化十五年初春,河北遵化县境内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在徐徐前行,赶车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肤色黝黑,额下蓄有短须,身穿的圆领窄袖衫。此时节寒冬虽过,迎着马车吹来的风仍是带着十分透心的凉意,这汉子穿着单薄,不但未见寒意,额头还有微微汗珠。

    “舅舅,口渴吗?饮些水吧?”稚嫩的女孩声从车厢内传出。

    “玥儿,舅舅不渴,你饿了吧,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前面的福泉镇了,到了那,咱们就可以在客栈打尖吃饭了。”那赶车的汉子笑着答道。

    一只白嫩的小手掀开了马车厢的布帘一角,“嗯恩,我还真是有些饿了呢”,一张稚嫩却不失秀气的脸露出来,这个叫玥儿的女童穿着紫色的襦裙,年龄在八九岁的样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格外惹人注意。

    “呵!你这孩子!等到了遵化,让你舅妈给你下厨做她最拿手的绝活——八宝桂鱼!”

    “嗯,那可太好啦!”舅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这汉子名叫金诚,自幼习武,现在在遵化县衙当捕头。小女娃叫张玥,乃是金诚大姐的长女,今年刚满九岁,家住在河北兴济县,前阵子金诚去兴济县办案,顺便去看望姐姐、姐夫,见姐姐金氏平日忙于照顾仅五岁的二儿子和刚出生不到一岁的小儿子,对这个大女儿反而疏于关心。而姐夫张峦是县学的秀才,整日忙于学业,更无暇关怀女儿。

    金诚看那小张玥机灵可爱、讨人喜欢,便以他与妻子无所出为由,提出让张玥寄养在他遵化县的家中。张峦夫妇本就重男轻女,对女儿一贯不甚重视,自是欣然同意了。舅甥二人离开兴济县已赶了四日的路,一路上都很顺利,还有两三日就到遵化县了。

    舅甥二人正闲聊着,官道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杂的马蹄声,转眼就见几人骑着高头大马飞驰到马车旁边,张玥扭头观望,只见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长相彪悍,满脸络腮胡子。紧随其后的第二匹马上竟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衣着华丽,气质不凡。男孩后面几人都是随从的装扮,紧紧围护着这个男孩。为首的大汉压住马头。转头对金诚拱拱手,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这位兄弟,请问这里到福泉镇还有多远?”

    金诚也拱拱手还个礼,“沿着这条官道一直向东走,不出一个时辰就到福泉镇了!”

    “呃,多谢!”为首大汉转身对身后的小男孩极为恭敬低头说道:“小主人,咱们还是再赶一赶,到了福泉镇再歇一歇吧?”

    男孩微微地转头看向金诚和张玥,许是同龄人的关系,张玥此时也正好奇地望向这个男孩,这男孩双眼极为有神,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男孩只瞟了一眼便转回头,瞧也不正眼瞧那络腮胡须汉子,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便熟练的催马前行。其他骑马汉子赶紧跟上,马蹄扬起的一阵沙尘,片刻间便没了踪影。

    张玥愣了一下,轻笑一声,“八成是哪家的富贵少爷出城游玩吧。瞧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

    金诚眉头微皱,略有所思,“看他们的身形和说话不像是中原人,那男孩骑得马貌似平凡,其实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驾驭极难,想不到这男娃小小年纪,骑术竟如此娴熟。”

    “舅舅,不愧是河间名捕,观察入微呀!”张玥眨了眨眼睛笑道。

    “你这孩子,又取笑舅舅,什么名捕!天不早了,坐稳了,舅舅要加快速度了,要不天黑前到不了福泉镇了。”说完扬鞭催马加快了赶路。

    天将黑时,金诚的马车到了福泉镇上,在福来客栈住下了。福泉镇虽然不是遵化县辖管,但金诚办案常常经过福泉镇,与客栈掌柜早已熟识,掌柜专门在客栈西北角较偏僻却很安静的位置收拾出两个房间,安置舅甥二人。

    张玥随舅舅在客栈吃完晚饭。二人便各回了自己房间,客房不大,收拾的很干净,房内除了床铺,一个双门的木衣柜,还有一个小圆桌,张玥见时辰还早,便从随身行李中,拿出纸笔、字帖练起字来。

    张玥的父亲有着正统的儒家伦理思想,认为女子只要学好‘三从四德’就可以了,从未教习女儿读书识字,倒是张玥的大伯父张岐思想开明,甚是喜爱这个侄女。

    张岐饱读诗书,尤擅楷书,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在张玥四岁时,他无心间教会侄女写几个字后,就直夸侄女有天分,此后经常亲手教习张玥书法,直到张玥七岁时,张岐中了进士,入京做官,才中断教习张玥书法,多年的练习让张玥几乎每天都坚持临帖练字。

    张玥在屋内小圆桌上研好墨,开始临习带来的字帖,不知不觉写了有一个时辰,张玥觉得困乏,便收拾好笔纸,拿起木盆,打开房门走到客房院子中间的水井打水准备回屋洗漱,忽然听见身后“啪”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撞到了门框的声音,张玥愣了一下,转头一看,房门前什么也没有,便没当回事,接完水后走回客房,回身锁好房门,刚准备洗漱,突然间一股淡淡的腥味从房间中弥散而来。

    张玥立刻警觉起来,快速巡视了一遍屋内,屋内并无异常,突然她发现屋内的衣柜门把手,有一个湿湿的浅红色印记。张玥一惊,拿不准住进来时,门把手上是否有这个印记,迟疑地走了过去,屏住呼吸,慢慢地打开衣柜门,往里一看,顿时吓得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衣柜里竟然畏缩着一团灰色的东西。

    张玥自小就胆大,性格如男孩子般,定了定心神,凑近仔细一看,才看出这团东西是一个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只因这孩子全身畏缩的太厉害,身上衣服也破的厉害,才被误认为一团东西。这个孩子身上染着血,头发披散下来,混着血和泥粘在脸上,双眼无神,双手紧抱着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觉察到衣柜门打开,更加紧紧的捂住了头,张玥愣了半响,才问道,:“你...你是谁?怎么...怎么在...柜子里?”

    “......”那孩子只是双手抱着头,哆哆嗦嗦,没有回答张玥。

    张玥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正想着要不要告诉舅舅,突然外面传来了一连串杂乱脚步声,加夹着男子凶狠的声音:

    “西边还有几个客房,到这边找找!”

    “他受了伤,不会走远,搜这边!”那孩子听见这对话,呆滞的表情突然猛烈扭曲,瞳孔紧缩,浑身哆嗦更加剧烈,嘴里喃喃地念道,“不要!不要杀我!”

    “砰砰砰砰!”随即外面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张玥心里一慌,声音有些颤抖:“是...是谁?”

    “姑娘,我是住店的商人,客栈闹了贼,我们丢了东西,想要到你房间查看一下。”一个说着生硬汉语的男子急急说道。话音刚落,那个孩子突然抓住张玥的胳膊,瞪大了眼睛,猛烈的摇着头。这个孩子手劲很大,抓的张玥生痛。

    张玥看着那孩子惊恐绝望的眼光,心中莫名地软了下来,看身形,这孩子应该还没有她年龄大吧,她瞬间做了决定。

    她把他往衣柜里推了推,低声说道,“你千万不要出声!”说完关上衣柜门,从怀中拿出手绢快速把衣柜门上的血印擦掉,然后来到房门前,稳定了一下气息,说道:“我这里没有贼。你们走吧。”

    外面的男人这回听出是个女童的声音,以为好哄,忙说:“小姑娘,那贼子偷走了我们贵重的物品,万一藏在你房间,恐要伤你性命,你打开门,我替你搜一搜也保你安全。”

    “深夜了,我一个女孩,怎知你是好人坏人,不能与你开门!”那男子不想张玥如此不好骗,急道“小姑娘,你要是再不开门,我要撞门硬闯了!”

    张玥听了不仅心急起来,正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谁要硬闯我外甥女的房间!”张玥一听是隔壁的舅舅闻声赶来了,心中定了下来,“舅舅,他们说有贼偷了他们东西,却要搜我房间,我不与他们开,便要硬闯。”

    “乖侄女,放心,我在这谁也闯不进来,看几位仁兄穿着,不像中原人士,丢了东西应该去官府破案才是,如此硬闯,怕不合适吧。”

    “是啊是啊,在下是这个店的掌柜,这位金爷乃是官府的捕头,几位大爷,丢了东西,可以向金爷报案,可不能这样硬闯客房,这惊扰了客人,小店可怎么做生意啊!”原来这伙人一路闹嚷嚷,掌柜闻讯也赶了过来了。

    “你是官府的人...”听到舅舅是捕头后,外面那个大爷迟疑起来,这时,外面像是又来了几个人,跟那个操着生硬汉语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个男人猛然问道:“往哪个方向跑了?”

    “往南边方向!”

    “几位兄台,今天的事都是误会,多有得罪,在下还有急事,告辞!”生硬汉语的男子焦急的说道。

    “兄台,请便!”金诚并未阻止那个人。一阵急促渐远的的脚步声传来。一会儿功夫,外面便恢复了安静。

    “玥儿,你没事吧,舅舅进去看看你呀?”

    “舅舅,我没事,您不用进来,快去歇息吧。”

    金诚沉默了片刻,“那好吧,你早点睡!有事情大声喊舅舅。”说完,房外传来了金诚与掌柜离开的脚步声。

    待完全安静下来,张玥来到衣柜前面,打开衣柜门,那个孩子的表情似乎暂时放松下来了,恢复了之前的呆滞。看着张玥的眼神也没有那么防备了,但是仍然是一言不发。

    张玥凝视了这个小孩一会儿,心中暗叹,这是经历了多么恐怖的事情,竟然吓成这样,她柔声说道,“那些人已经离开了,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你,可以出来了。”

    那孩子仍然不肯从衣柜出来,张玥想着这应该是被吓怕了,算了,今晚就让他在衣柜呆一晚吧,待明日再做打算。

    张玥看那孩子满脸泥血,也不知道是溅到别人的血,还是自己身上哪里受了伤,便找来一块干净的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泥土和血污,那孩子并没有反抗。

    之前张玥甚至没看清这个孩子是男是女,这会脸上的泥血擦干净后,一张颇为俊朗的脸孔显现出来,张玥觉得很面熟,突然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是白天在官道上遇到那个骑马的富贵人家少爷。张玥不仅大为惊奇,“我们见过,白日在官道上,你记得吗?你的同伴向我舅舅问路。你怎么落到这副田地,你的那些同伴呢?”

    男孩微微抬起眼眸,定定地看了张玥一会儿,似乎也认出了张玥是白天马车里那个女童,却什么也没说,又低下了头。张玥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再问,继续给他擦拭身上的泥血,擦到左腿时,男孩突然猛烈挣扎一下,张玥仔细一看,左小腿处有一个简单包扎后的伤口,张玥之前没有注意到,是因为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水打湿,混着污泥发出骇人的紫黑色。张玥一层层地解开包扎的布条,左小腿外侧竟有一条半尺多长的伤口,伤口红肿,肉泛着白向外翻着,还在渗着血。

    张玥第一次见到这么吓人的伤口,她骇的半晌说不出话,沉默了一会儿,颤声说道,“你...你这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重新包...包一下吧?”

    男孩还是没有说话。张玥暗叹一声,用手绢沾着温水把伤口处清理干净后,想到自己的行李里有鹿草粉,这鹿草是家乡的一种草药,对伤口有消炎镇痛的作用,张玥自小容易口腔溃疡,这鹿草粉便一直随身携带。她把鹿草粉均匀的撒在伤口上,最后用干净的手绢把伤口包好。至始至终男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额头上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张玥帮助男孩简单清理过身上的血污后,见那男孩没有离开衣柜的意思,折腾半天,她也困乏了,便打算回到床上休息了。

    “他们都死了”男孩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的厉害。

    “什么?!”张玥愣住了。

    “我的随从。”

    “哦...”张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天一亮,我就离开!”

    “...哦,...好...,”张玥突然有些悲哀,这个男孩能去哪里呢,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死在路上?

    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我叫张玥,你叫什么名字?...当然了如果你不想说,也可以不用告诉我...”

    “蒙克。”男孩突然打断了张玥的话。

    “哦,蒙克,那你今晚打算睡在衣柜里吗?”

    蒙克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张玥见此也转身回到了床上躺着,脑子里闪过许多猜想,猜想这个男孩的来历和故事,想了一会没有头绪,困意却越来越深,便昏昏睡去了。

    “不要杀我...啊...”一声喊叫声把张玥从梦中惊醒。张玥起身来到衣柜前,发现那个男孩眼睛并没有睁开,满脸通红,嘴里在喃喃自语着,张玥连忙推了推男孩,发现男孩身上滚烫。

    张玥想着男孩应该是伤口引起发烧了,赶紧倒了些水,喂到男孩口中,又把被子拿过来给男孩盖上。折腾了好半天,男孩才昏昏沉沉地又睡去。张玥又累又困,挨着男孩坐在衣柜里也迷糊地睡过去了。

    张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扭头一看,发现蒙克早已经醒了,高烧导致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一双眼似乎恢复些神采,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张玥刚想开口,一阵敲门声传来,

    “玥儿,起来了吗?”金诚站在门外。

    “哦,舅舅,马上就起了”

    “嗯,你收拾好就到客栈前楼用早饭吧,舅舅先过去等你了。”

    “好的,舅舅。”张玥听见金诚离开,转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蒙克说,

    “你昨晚发了烧,现在好些了吗?我一会儿要跟舅舅离开客栈继续赶路。你也不要在这里久留了,那些人说不定还会回来找你的,你的腿受了伤,等一会,我求我舅舅用马车载你一段吧?你要去哪里...我跟舅舅往东北方向走...”

    蒙克默默的看着张玥,一言不发。张玥收拾完行李后。见蒙克仍然没有回应,以为他同意了。对他说道,“我现在去吃早饭,顺便跟我舅舅说一下你的事,一会儿上来接你。”说完拿起行李转身要出去。

    “你帮我就不怕我连累你吗?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蒙克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谁啊?”张玥转头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道。“你是蒙克啊...”

    蒙克的肩膀微微地抖动了一下,眼眸猛烈地收缩着。张玥见他不再说话,转身刚要打开房门。

    “等一下!”张玥转身看向蒙克,蒙克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长长吐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地说道,“帮我一个忙吧。”

    蒙克从怀里掏出一个棍状的物件,“你把这个烟信弹拿到院子里发射出去,朝天空东南方向,使劲拽掉下面的黑绳就可以了,然后你就跟你舅舅离开这里吧,自然会有人来救我。”

    “好,我这就去。”想到能救蒙克,张玥赶紧接过烟信弹,急匆匆地来到院子里,按照蒙克告诉的方法使劲拽掉烟信弹下面的黑绳,“嗖——”,一股浓浓的红烟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大红龙一般瞬间窜上天空。

    张玥放完烟雾弹,回到屋子。

    “放完了,你的同伴看到了一会就会来接你了吧?”

    “嗯。”蒙克抬起头,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的复杂表情,“你走吧,不要再回头找我了。”

    张玥突然觉得蒙克眼神变得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她突然想起什么,把脖子上戴的鱼型平安玉扣摘了下来,挂到了蒙克的脖子上,蒙克疑惑地看着她,却没有抗拒。

    张玥勉强笑了笑说,“蒙克,这是我五岁生辰时,大伯父送给我的平安扣,能保平安的,我之前从十米高的大槐树上掉下来都没事,特别灵!它也会保你平安的!我要走了,希望你的朋友快点来救你!再见!”说完,张玥挥了挥手,见蒙克没有反应,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张玥离开后,蒙克苦笑了一下,用手抚摸着胸前的鱼型平安玉扣,喃喃的自语着,“再见,如果我们还能再见...”

    他的身体此时反而放松下来,斜靠在柜壁上,目光锁定在房门方向,失血过多,加上身体还在发烧,已经让他几乎支撑不足,眼睛视物也渐渐模糊起来,就在他感觉要昏过去的时候,房门被人踹开,几个黑影冲了进来。

    “小子,你在这里躲着呢?乖乖地让我把你的头割下来回去领头功!哈哈哈...”是昨晚那个说生硬汉语的汉子声音。

    蒙克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突然想再见一见那个叫张玥的那个汉人女孩,他好像还没有说谢谢她......

    “啊——”惨叫声从房屋中传出....

    张玥来到前楼与舅舅会合后,舅舅已经吃过早饭,张玥匆忙的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跟舅舅把行李搬上马车,离开了客栈。

    马车徐徐前行,张玥想着,蒙克应该已经被他的同伴找到得救了吧。想不到一路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插曲。一时激动的把持不住,就把蒙克的事跟舅舅说了,舅舅赶着车,听到蒙克让张玥发烟信弹。突然勒住马僵,“唉!玥儿,这个男孩怕是不好了!”

    张玥愣住了,“为什么?他的同伴顺着烟信弹找到他,他不是得救了吗?”

    “孩子,烟信弹能引来同伴,也能引来杀他的人。”

    “什么!?那他为什么还要拉烟信弹?咱们快去救他吧。”

    “孩子,恐怕已经太晚了。”

    “舅舅,难怪他不让我回头找他,我放了烟信弹岂不是害了他,舅舅,你武功高强,肯定能救他的!”张玥惊慌地求着舅舅。

    金诚看着急的要哭出来的外甥女,叹了口气,“唉~好吧!”他调转马车,飞驰赶回福来客栈。到了客栈,二人匆匆来到张玥之前的房间。一进屋子,张玥心凉了半截,房间地上洋洋洒洒的是几处血迹。她跑到衣柜前,衣柜里已是空的,只留下一大摊已经干涸的血迹。

    “舅舅,这....他是死了吗?”张玥的声音颤抖着。”

    “看现场情况,这孩子恐怕已遭不测了,”金诚摇了摇头,“这少年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胆魄,按照你的描述,他现在的伤情凭自己肯定无法离开,他又不想连累你我,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发了烟信弹能叫来就救兵,也能叫来敌人。这孩子兵行险招,可惜...赌输了。”

    “舅舅,是我害了他...我...”张玥哽咽起来,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金诚摸了摸张玥的头,“玥儿,你也不要太自责。这个孩子来历绝对不简单,昨天追杀他的都不是中原人,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舅舅碰上也不敢保证能够保护你,保护他。他不想连累我们,所以做了这个选择。再说这些也只是舅舅的猜测,也许这个男孩吉人自有天相,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金诚说罢,想到此地不可久留,连忙拉着哭泣的张玥离开了客栈,继续赶路回遵化。一路上,张玥为自己没救成那个男孩郁郁不乐。金诚宽慰了张玥一些话语,让张玥稍作纾解。

    马车又行驶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傍晚时刻,二人终于到了遵化县城金诚的家。

    金诚的家是一个二进二出的小院。金诚刚把马车栓好,就从院里疾步走出一个中年妇女,身材微胖,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十分有神,穿着粗布薄棉袄,几步走到金诚面前,揪起金诚的左耳。

    “臭阿诚,这次出门怎么这么长时间,你还知道回来....”

    “巧娘,你别揪,哎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张玥心想,这一定是舅妈鲁巧娘,早听说舅妈心直口快,舅舅惧内地厉害,特别疼爱这个妻子。连忙上前,脆脆的喊了声,

    “舅妈好!”

    鲁巧娘楞了一下,随即放开金诚的耳朵,笑容立马堆满脸上。

    “这是玥儿吧,长得真俊俏,让人一看就喜欢,你舅舅之前给我来信都告诉我了,我估摸着这几日也该到了,以后啊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哈哈!一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

    鲁巧娘拉着张玥的手进了屋子。金诚的家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布置的都很规整,院子里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木制和铁制器械。

    晚上,鲁巧娘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款待舅甥二人。席上,金诚把客栈那男孩的事情与鲁巧娘诉说。鲁巧娘听了唏嘘不已,也帮着劝慰张玥。

    张玥见事已至此,悲伤也无用,情绪好转很多,只希望这个男孩能够逃出生天,就算遇害,也能早日登上西天极乐世界。

    此后,张玥便在金诚家住下了。金诚衙门里琐事繁多,白日里多不在家,之前鲁巧娘独自在家料理家务,孤单无聊,现在有张玥作伴,鲁巧娘自己没孩子,看小张玥活泼可爱又懂事,喜欢的不得了!对她如亲生女儿般好,张玥见舅妈为人热情又疼自己,也是真心实意的尊敬舅妈。几个月下来,二人竟相处如亲母女般。金诚见二人相处如此之好,心中也是着实高兴。

    与舅妈相处久了,张玥才知道,舅妈原来是名匠鲁班的后人,机关术非常厉害,院子里的那些奇怪的器械就是舅妈的巧手制作,各有妙用。张玥亲眼见到舅妈在院里石磨前一个木质人型的东西上扣了一下,那个木头人就开始吱嘎吱嘎的推起磨来,而且不知疲倦,直到舅妈在木头人身上再扭一下木人才停止。

    张玥觉得十分有趣,便向舅妈请教,鲁巧娘见玥儿小小年纪竟然对机关学感兴趣。也乐意教她。张玥天性聪明,很多机巧一点就透,时间长了,张玥竟然初窥到机关术的一些门径。自己也尝试着做一些小物件,每天乐在其中。鲁巧娘见外甥女与自己兴趣相投,更是倾囊相授。

    这日傍晚,金诚回到家中,用过晚饭,跟妻子和外甥女闲聊,

    “明日不去县衙了,城郊雾灵山上玄微书院的老院主还初先生过七十岁寿辰,我明日前去拜寿。巧娘我让你购置的寿礼准备好了吧?”

    “放心,准备好了。”鲁巧娘轻笑道。

    张玥在旁心中一动,“舅舅,您说的是还初先生叶应明吗?”

    “正是,玥儿,你小小年纪,竟然还知道还初先生?!”金诚惊道。

    “舅舅,我小时随大伯父学习过几年书法,大伯父偶然得到了一张还初先生手札真迹,宝贝得不得了,有人出大价钱买,伯父都舍不得卖。所以我对这位先生印象非常深呢。”

    “哦,原来如此,还初先生的字千金难求,而且他为人脾气甚是古怪,管你王侯将相前来求字,全不理睬,你大伯父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听说还初先生年轻时曾经帮助过先皇,先皇有过旨意,予他自由之身,见官大三级,玄微书院所辖地界不受官府的制约。所以那些达官贵族就算求字不得,也无法强权压人,最后只得空手而归。”

    听到舅舅如此推崇,张玥对这位还初先生更加好奇。

    “舅舅,你怎识得那还初先生的?是他的朋友吗?”

    “舅舅怎敢称是先生的朋友,我和你舅妈年轻时曾受过还初先生的恩惠,所以有幸与先生见过几面,还初先生脾气很奇怪,我当年带了好多礼物去拜谢他,他都爱答不理,最后你舅妈做了几道菜,让我拿给他,他竟全都吃了,还很开心!哈哈!”金诚聊到此似乎想起什么,对鲁巧娘说,

    “巧娘,你明儿起个大早,下厨做你拿手的八宝桂鱼和蜜汁酱猪手,我一起带给先生吃。”

    鲁巧娘忙说:“好好,但是,阿诚,我今年的寿礼置办多了,你一个人拿那么多寿礼,还能再拿食盒吗?若是打翻了可如何是好?”

    “也是啊!书院有律条非院主允许,不让女眷入内,你也无法陪我去呀!”金诚犯了愁。

    “要不,让玥儿陪你一起去吧,我明天把玥儿装扮成男童小厮模样,让她一路帮你拿着食盒,书院的人没见过她,不会引起注意的!再说玥儿来了这么久也没带她去郊外的雾灵山游玩,正好可以欣赏一下山间的景色。玄微书院里有一片丹桂林,这个季节桂花应该开满枝头了,这可是外人想看也看不到的。玥儿,你想去不?”

    张玥听的心中十分心动,连忙摇着舅舅的胳膊,“舅舅,我好想去!”

    金诚点了点头,“呃!好吧,那玥儿就跟着去吧,到了书院,玥儿要听话啊!”

    张玥马上干脆地应承下来。

    第二日清晨,鲁巧娘把张玥的头发绾起,打扮成青衣小童的模样,金诚双手提满寿礼,张玥提着食盒,舅甥二人步行上了雾灵山。

    这雾灵山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山峰之间,谷深壁险,山涧溪水,长流不息,景色特别迷人。

    张玥随着舅舅一路漫步观赏着山中的景色,将近晌午,才到了坐落在泼墨峰上的玄微书院大门口,张玥抬眼一瞧,书院大门正中匾额上书写着四个遒美健秀的大字——玄微书院。

    书院门口处昂首站立着几人,正说这话。为首男子三十出头,身穿黑色长衫,一脸正气。他的身边是一位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穿白色长衫,面如冠玉,脸带微笑。二人身后是几个身着深蓝色长衫的年轻人,规规矩矩的站立两侧。二人正在聊些什么。一侧头看到了沿石梯而上的金诚二人。

    金诚赶忙上前,对为首一位拱手说道:“白先生有礼!多年不见,您风采依旧啊!”

    门口几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向二人,那三十岁出头的男子面色不变,注视着金诚,应答道,

    “哦,是金捕头,你今年又来给老师贺寿吗?”

    “是的,白大人,小人不敢忘先生当初大恩,今日特来给先生贺寿。”

    那白大人微微点点头,注意到金诚身后的男装打扮的张玥,皱起眉头,开口厉声道,“金捕头,你今年贺寿怎么带了外人来。你不知道书院向来不许外人进入吗?”

    “白大人勿生气,这男孩是我的亲外甥儿,我媳妇今日特地做了几道老院主最喜爱的美食,担心我这个粗人手笨,既抬寿礼,又拿食盒,路上打翻了食盒,特地让我外甥儿帮衬着拿过来。”

    那姓白的还想说什么,旁边那个白色长衫男子轻声笑道,“金捕头来的真是及时,家师前几日还提到你家夫人的八宝桂鱼,师兄赶紧让他进去吧,师傅等着吃金夫人的拿手好菜呢。”

    那白大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对旁边一个少年说:“清风,你引着金捕头去心鉴斋见师傅吧。”

    “是,白师叔,”那青衣少年答应一声,转身领着二人入了书院,张玥提着食盒,经过那白衫男子时,不仅侧脸看了他一眼,那白衫男子也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下。张玥冲他微微一笑,表示谢意。那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冲她微微颔首。

    进入书院内,张玥才感觉到整个书院真的很大,书院中的建筑与四周的景致浑然天成般,搭配的极为巧妙,让人感觉十分舒适。张玥一路看的眼花缭乱。

    张玥与金诚跟着那少年穿过前面宽敞的庭院,一路左拐右绕,在书院后方的一个小院落门口停住,这个院子外面是一大片丹桂林,树上的桂花已经开了,一簇簇金灿灿地特别惹人喜爱。

    少年转身对金诚说:“金捕头,你拿着食盒随我进去吧,你这个外甥儿,恐怕要留在院外等候了,你知道先生不喜见外人。”

    “好好,孩子,你就在这棵树下等我,不要到处乱跑。”金诚说着指着旁边不远一棵很大的丹桂树。

    “好,舅舅!”张玥很顺从的答应。

    金诚随即跟那青衣少年进了小院。张玥见旁边树下有一大块石头,就坐在石头上歇脚。

    此时还未到晌午,走了一上午的山路,张玥觉得有些饿了,想起随身带了些家乡的金丝小枣,这枣是家乡兴济的特产,甜而不腻,张玥平日最喜食用,从兴济出来时,张玥特意让母亲给带了一大袋子。

    张玥从怀着取出荷包,拈出几粒枣子,扔到嘴里,慢慢的品嚼,枣的甜香立刻弥漫满嘴。她坐在大石头上,吃着小枣,欣赏着这片丹桂林,双腿悠闲着来回摇荡,正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皮薄肉厚、核小质细,果香浓郁,小娃娃,你吃的可是兴济特产的金丝小枣啊?”

    “啊,咳咳—”突然间有人说话,张玥吓了一跳,嘴里的枣核卡到嗓子眼上,连着咳了几下,才把枣核吐出来。

    她跳下大石头,一回头,只见身旁了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位老者,他头戴方巾,身穿墨绿色交领长衣,脚踏皁皮靴。这个老者头发斑白却脸色红润,花白的胡子飘然胸前,双眼炯炯有神,此时这两只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张玥手上的小枣。

    张玥笑着说道,“嗯,老先生好眼力,这的确是金丝小枣,是我家乡兴济的特产。”

    “嗯,此枣不但甜脆可口,更有舒肝健脾、清心润肺、补血养颜、调中益气之效...看这成色应该是精选的百年老枣树结的枣子吧。老夫年少时,曾经偶然食过一次,之后便让人难忘至今...”

    老者边说,双眼仍紧盯着张玥手中的小枣,张玥不禁汗颜了,心中猜想这老先生可能是书院里迂腐的教书老儒生吧。路过这里嘴馋她的小枣了,心中偷乐,就很自然地从荷包中抓了一把枣子递给老先生,

    “老先生不嫌弃地话,就一起享用吧!”

    “哦,好好好!”老者丝毫不客气地接过枣子,随手丢入嘴里几个,大嚼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嗯,是这个味道...兴济自古草泽之地,然金丝小枣风味殊佳,自然造物使然矣!”

    一把小枣片刻便吃光了,吃光后,老者又盯着张玥荷包中剩余的枣子看。

    张玥心中不禁暗笑,这个老儒生真是可爱,竟如此嘴馋,便随手把荷包中剩余的枣子全递了过去,老者笑眯眯的接过去,一阵风转残云,也吃光了。又看向张玥。

    张玥摆摆空手,笑着说道:“老先生,我向您的先贤孔夫子发誓,我真的没有了...”

    老者这才意兴阑珊的收回眼光。把注意力放到张玥身上,端详了张玥的面相片刻后,眼神深邃起来,

    “你这娃娃的面相...嗯...有点意思,你,不是书院的人?”张玥觉得此老者真是好笑,吃了她半天的枣,才想起不认识她?心想反正也等舅舅,这老先生这么好玩,就跟他聊聊天。

    她笑着回道:“老先生,我是遵化县捕头金诚的外甥儿张玥,今日随舅舅前来书院给还初先生拜寿,舅舅此时去拜见还初先生,让我在此等候。”

    “嗯...金诚??..哦...是媳妇会做八宝桂鱼的那个...”

    “....呃...正是”张玥有些尴尬,这老者难道是靠食物记人!

    “哦,你今天专门跟金诚来送鱼来的。”

    “嗯嗯,我听舅妈说书院里有一片丹桂林,开满桂花特别漂亮,我最喜欢桂花了,所以便央求了舅舅带我来看看。”

    老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哦,别的女娃娃或者喜欢富贵的牡丹,或喜欢清高的梅花,你竟喜欢那平凡无奇的桂花?”

    张玥心中一惊,这位老先生竟看出她是女孩子,玄微书院的人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已道破,也没有辩解,笑着说,“谁说桂花平淡无奇啊!我最喜欢桂花了。开花之时,花香扑鼻,清可绝尘,浓能远溢,闻之让人忘忧呢。最重要的桂花还可以酿酒、泡茶、入药,做糕点...好处多得很呐!”

    老儒哈哈一笑,“说得好,甚对老夫味口!老夫也喜欢桂花,谁说文人雅士一定要喜欢梅竹兰什么的?哼!装清高而已,不如桂花让人看着神清气爽!女娃娃,看你像读过书的样子?”

    “嗯,倒是没有正式读过书,只是小的时候跟着伯父学过几年书法,识得几个字罢了。老先生,看您的样子是这个书院的教书先生吧?”

    “哦...算是吧,呵!你学过书法,女孩家倒是很少有对书法感兴趣的。”老儒饶有兴趣地看着张玥。

    “小时候,看伯父在写字,虽不认识,却觉得好玩,便在旁边跟着画字,伯父看着有趣就教了我几年。写的时间长了,兴趣也浓了起来!在外面看到好看的字,总要多看几眼,刚才一路从书院外走过来,看到好多条幅、匾额、石碑,都写的非常好呢!不亏是大明朝著名的书院啊!不过,我最喜欢的字是在一个不起眼菜园子边的木栅栏上。”

    老儒眼眸闪过一道精光,“哦,写的什么?”

    “那个菜园子木栅栏上,写的“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八个字。”

    “好在哪里呀?”

    “我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字迹的走势和神韵,心中有说不出来的舒坦。我觉得写出来的字让你看的舒坦应该是很高的境界吧,呵呵,我也是瞎说的。”

    张玥左右看看,见四处无人,压低声音跟老儒说,“老先生,依我看,你们书院那个很厉害的还初先生的书法都不一定比那木栅栏上题字之人厉害哦!有机会,我倒是很想拜那个下笔之人为师学书法啊!”

    “哈哈——女娃娃有点意思,那叶应明老头知道你对他书法的评价都不如一个菜园子上的题字之人,他可是要羞的老脸无处放啦!哈哈!”

    张玥也附和着捂着嘴乐道,“还好,他不知道!呵呵!”

    老儒笑的眯起眼睛,“小娃娃可知道木栅栏上那八个字的意思吗?”

    “不知道,我猜是不是种菜的秘诀?!”

    “唔哈哈....”老儒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张玥颇不好意思地也跟着傻呵呵地笑着,待老头笑声平息,语重心长地对张玥说,“女娃娃,那句话的意思是告诉世人,一个人的才智和修养只有经过艰苦磨炼才能获得。你明白吗?”

    张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哦,哦!”

    正这个时候,张玥听到前厅那边有声音传来,

    “老师在那里?”

    前厅走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书院正门那个为金诚二人解围的白衣弱冠男子,旁边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黑衣少年,此少年相貌极为英俊,眉宇间透着傲人之气。

    二人转眼间来到老儒与张玥跟前,二人向老儒深施一礼,黑衣男子口中称道,

    “老师,您去了哪里?前来拜寿的名士很多,大师兄在前厅不见了您的踪影,吩咐我和三师兄寻您到前厅会客。”

    “哦,是东阳和元默啊,我嫌前厅乱七八糟,甚是无趣,便四处走了走。”

    白衣男子轻声应着,“呵!徒儿猜到这场面老师也会闷的,便到后院来寻您了。”他的眼光落在了张玥身上。“老远就听到老师爽朗的笑声,老师何事如此高兴?”

    “哦,哈哈,在此处遇到个小娃娃,甚是有趣,便多聊了几句。”老儒笑道。听着二人的对话,张玥心中一动,对老儒的身份不禁疑惑起来。

    正这时,金诚和那叫清风的少年从小院中也匆匆走了出来,清风走到老儒跟前,恭敬的说道:“师公,遵化县的金捕头前来给您贺寿,专门送来新鲜烹制的八宝桂鱼,我们一直在院内寻您不见,您原来在这里?”

    金诚三步并两步走到老儒跟前,长揖到地,口中尊称,“先生安好,小人金诚前来给先生贺寿,内子做了您爱吃的八宝桂鱼,请您享用。”

    金诚的话证实了张玥心中的疑惑,这位老儒正是名动天下的还初先生叶应明。她刚才时在跟还初先生一起聊天吃金丝小枣,诶...等等,她刚才好像说了还初先生的字可能不如菜园子上无名氏作者所写的话......张玥感觉自己在风中凌乱了。

    “哦,金捕头,这娃娃是你带来的?”

    金诚这才注意到还初先生身边的张玥,忙说,“不错,他是小人姐姐的儿子张玥,今年方九岁,如今寄养在我家中,今日随小人前来贺寿,这孩子年幼无知,若有冒犯先生之处,请先生不要见怪。孩子,还不快给先生磕头。”

    张玥如梦方醒,赶紧跪拜施了大礼,“参见先生。”

    “嗯,起来起来,我们刚才不是聊的挺好的嘛,不用这么拘谨。”还初先生笑道。张玥红着脸尴尬地笑了下。

    这时,那白衣男子说道,“老师,您还去前厅会客吗?”

    “不去啦,最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见面客套个没完。让你大师兄打发吧。咱们进屋里聊吧。”

    “嗯,好。清风,你去前面告诉你师傅一声,就说先生感觉乏累,回房休息了。”

    清风答应一声,便去了前厅。张玥跟金诚随着还初先生、白衣男子、黑衣少年进了院子,到了一个古香古色的房间里,还初先生端坐在上首,金诚与白衣男子、黑衣少年坐在下首,张玥站在金诚的身后,闷闷地低着头。

    还初先生瞟了一眼张玥,眼眸涌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金捕头,这孩子可读过书吗?”

    “回先生,我与内子都是粗人,也教不了她读书识字。这孩子年幼时随她伯父识了一些字。”

    还初先生的眼眸深不见底,沉吟片刻后,“嗯——,金捕头,这孩子刚才说想拜我为师。”

    “......”

    张玥瞬间石化了,金诚更是目瞪口呆,连那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年也大吃一惊!

    金诚忙转过头惊异地看着张玥,“你...”

    张玥急的手舞足蹈的比划,“舅舅,我没有...”

    还初先生看着张玥的样子颇为有趣,说道,“孩子,你此时不承认了吗?”

    “先生,我刚才没有说要拜您为师啊,只是提过一嘴要拜那个菜园子题字之人为师,没有......”张玥猛然醒悟,“难道先生就是那题字之人!”

    “哈哈!!”还初先生撸须大笑,“不错,正是老夫所题。”

    “.....”张玥彻底懵了。

    旁边那白衣青年见状,忙说道,“呵呵,这位小哥,老师已多年未收过徒弟,今日既有收你为徒之心,乃是你的大福气,还不跪下叫师傅。”

    金诚最先反应过来,使劲跟张玥使眼色,张玥连忙跪倒磕头,口中呼道:“徒儿拜见师傅!”

    “哈啊哈!!好徒儿快起来!”还初先生笑着将张玥扶起,旁边白衣男子也附和笑道:“恭喜师傅生辰日又添新徒!给我们也添了一个漂亮的小师弟!”

    还初先生摇了摇头,:“东阳错了,不是小师弟,是小师妹才对。”

    白衣男子听到老师的话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呵呵,师妹原来还是个祝英台啊!”张玥听了羞涩的脸红了起来。

    旁边的黑衣少爷之前一直是莫不关心的样子,此时听到张玥是女子,方才转眼瞧了张玥一眼。

    还初先生笑道,“好好,好孩子。”

    他指着白衣男子。“这是你三师兄李东阳。”

    张玥马上笑着对他俩,“李师兄好!”

    “小师妹好!”李东阳温和的笑道,张玥感觉这位师兄对人笑起来,跟暖阳照拂似得,让人舒服极了。

    还初先生又转身指着黑衣少年说道,“这是你四师兄元默,今年刚满十三岁,与你年龄最近。”

    “元师兄好!”

    元默微微点了下头,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恩!”。张玥心想,此人看来性子清冷,怕是不好相处的。

    还初先生又了解些张玥过往的学习经历,相谈甚欢。还初先生直接提出让张玥在书院居住。金诚虽有不舍,但此等绝佳机会岂能让外甥女错过,便答应了。

    为了在书院出入方便,还初先生嘱咐让张玥在书院时仍为男装打扮,并告诫身旁李东阳和元默二人,不得将张玥女儿身的身份告诉书院其他人。还初先生最后定于二日后举办正式的拜师仪式。

    当日傍晚,张玥先随金诚下山回遵化县城家中。见到鲁巧娘,将张玥拜师一事诉说,鲁巧娘也惊喜非常,连夸张玥好福气!晚上做了好几道张玥爱吃的菜肴。饭后鲁巧娘来到张玥房中,帮助张玥收拾行李,并连夜为张玥改出几件合身的男装。鲁巧娘对张玥多番嘱咐,娘俩聊到深夜才睡去。

    二日后清晨,金诚便领着男装打扮的张玥上了雾灵山,到了玄微书院,在书院正厅见到还初先生。今日,还初先生穿着与那日的随意不同,只见他头戴浩然巾,身穿白色深衣,领袖衣襟处有皁色缘边,腰上系着大带,脚踏素履,脸色庄重,不似那日的馋嘴老儒的形象,端正地坐在上位。

    他身边陪侍着四人,其中二人是前日见过的李东阳,元默,另一人是曾在书院门口拦截过他的那个黑衣男子,剩下一人张玥未曾见过,此人五旬上下,头戴黑漆纱方巾,身穿交领青色长袍,一脸正派,双眼笃定,蓄有长须,颇具威严。下面还有一些着深蓝色衣裳的弟子分站在两侧。

    张玥先与还初先生正式行了拜师大礼。礼成后,还初先生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从今日开始你就是玄微书院第四代弟子,排行为五,我命中该有弟子五位,今日收你为徒,也算圆满,以后不会再收徒了。”

    “现在为师告知你书院的来历,玄微书院是祖师玄微师祖创立,一脉相承,迄今已一百五十多年。玄微祖师乃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人,他揉合了儒家的中庸思想,道家的无为思想和释家的出世思想,自成一派学说。祖师办学的宗旨是传播世间大道真理,教人正心修身,养性育德,门人学成本领后能够学以致用,惠泽苍生。我乃第三代传人。你是我的收山弟子,当守我书院之大道,不可作奸犯恶,不可妄意杀生,不可背信弃义。我门弟子从不强求、不苛求,学成本领后,可入世为官、经商,也可出世讲学、著说、更可隐世云游。无论选择何种人生道路,需谨记要学以致用,惠泽苍生这八个字。”

    张玥再此跪地,口中尊称:“弟子谨遵师傅教诲。”

    旁边的李东阳说道,“师傅,可赐五师弟一个学名。”

    “排行第五,就叫张小五吧。”

    张玥心中一乐,师傅老人家起名真随意,口中忙说:“徒儿小五谢谢师傅赐名!”

    “恩,你几个师兄入我门时,我都赠一物为信物。今日你也不例外,”还初先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珠串。

    在场人见到都大吃一惊,看张玥的眼神都异样起来,旁边的青袍长者脱口而出,

    “玄晶珠串!?师傅?您要把这个给小师弟——这可是祖师传下来的...”

    张玥看着大家惊讶的表情,好奇的看着这串珠串。

    还初先生呵呵一笑,“呵呵,一个珠串子而已,小五,这就是为师送你的礼物——玄晶珠串,乃是玄微祖师传下来的物件,是千年的玄晶石制成,共9个珠子,由蛟龙筋串起,带在身上有增长智慧和逢凶化吉的奇效。你收好吧!”说着递给了张玥。

    张玥听到此物如此珍贵,赶紧双过顶手接过,口中尊称,“徒儿谢谢师傅赠宝物,徒儿一定好好爱惜此物。”

    “好,小五,现在为师给你引荐几位师兄。”还初先生指向那青袍长者,“这是你大师兄卢胆镜,他入门已三十余年,是现任的书院院主,书院大小事务均由他主持,我早已不再收徒,书院的学生大多拜在你大师兄或他弟子门下。”

    “参见卢师兄!”。张玥恭敬的向卢胆镜行了半礼。

    “嗯!”卢胆镜低声回应了一声。

    “这是你二师兄白昂,三年前,他已经入世为官,近日是特地赶回与为师祝寿。”

    “参见白师兄!”

    “小师弟不必多礼。”白昂脸色微红摆了摆手,显然是因为之前书院门口为难过张玥而略显尴尬。

    张玥心想,这二师兄倒是一个实诚的人。

    “李东阳和元默,你前几日已见过。你这几位师兄均是学识渊博之人,他们各有所长,今后你可多向他们请教。元默,你与小五年龄最为相近,他的居处就安排在你的默然居,日后生活学习你要多照拂他。”

    元默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随即不情愿的嘀咕道,“...师傅,我的默然居已经非常拥挤,无地方可住人了。”

    “嗯?!前几日,你不是还说着你的空房间太多,张罗着让东阳也搬过去吗?这就无房可住了?”还初疑道。“恩...,反正没地方住了。”元默低声喃喃道。张玥颇觉尴尬,这位元师兄似乎不太喜欢她。

    “老师,四师弟的默然居的确小了些,我的丽泽轩比他那里宽敞,就让师弟住进来吧。”李东阳笑着接过话头。

    “师兄?!”元默猛抬起头,惊疑的看着李东阳。

    张玥闻言,扭头看着李东阳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心中顿时觉得暖暖的。竟脱口而出,

    “老师,弟子愿意去丽泽轩。”

    “嗯,那好吧,就这么定了。小五,你以后逢阴历单日去我的住处,由我亲自教诲,其它时刻也与其他弟子一样去前院上课。这几日,你先熟悉这里的情况,七日后,你便正式来我院中学习吧。”

    “是,老师。”张玥毕恭毕敬的答应着。还初先生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金诚见拜师结束后,因县衙还有公务,也匆匆离开书院下山了,临走时自是对外甥女千叮万嘱。

    李东阳帮助张玥入住丽泽轩后,又亲自为张玥补充些生活必用物。打点好一切后,又为张玥送来几套崭新的男装。

    傍晚时刻,李东阳又领着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张玥房中。

    “师弟,此人是几个月前,京城的家中为了照顾我在书院的生活,特地派来的书童,我那里不缺人伺候,你年纪尚小,就转赠与你吧。”

    张玥看那小书童,与自己年龄相当,长的唇红齿白,甚是机灵,想到自己是女孩家,平时与这男书童相伴终是不便,忙推脱,

    “东阳师兄,不好不好!怎好占用你的书童。再说...也不方便...”

    李东阳哈哈一笑,“师弟不用推脱,方便的很啊!”说着朝小书童使了个眼色,那小书童摘掉头上的网套,只见一头黑发洒下,原来的小书童顿时变为一个女娃娃。

    “这...”张玥惊疑不定的看着李东阳。

    “她叫小通,因为书院女子身份不便,我便让他先做男装打扮,正想近日把她送回京城,正好你来了,让她陪伴与你。我已跟小通说了你女子身份,她也是很愿意跟随你的。”

    “张少爷,你就让小通伺候你吧。”小通扑通一声跪下了。

    “好好,小通是吧,你快起来。”张玥赶忙把小通扶起。留了下了她。

    来了书院头几日,李东阳领着张玥在书院各处游览一番,几日下来,书院上下都知道还初先生新收了一名少年为徒。

    那书童小通,为人机灵,口齿伶俐。只比张玥大二岁,受了李东阳的嘱托,照顾张玥分外用心,每天少年前、少爷后的围着张玥转,她给张玥讲了许多书院的事情。原来还初先生近些年除了张玥外没有再收弟子,也早就不管书院俗务,入院弟子都是拜在书院现在的掌院卢胆镜门下,书院大小事情也是卢胆镜主持,卢的几个年龄稍长的弟子都能够帮助老师讲学、主持事务。白昂今年已过三十岁,是先学武,后从还初先生学的文,几年前就入世当了官,每年只是老师寿辰或重大事情才回书院。李东阳今年刚满二十,乃京师人士,家里世代为官,八岁就有神童著称,后拜在还初先生门下,已十年之久,平日里也在书院任教讲课。元默今年十三岁,来历并不清楚,只是听说也是富贵人家子弟,天资聪慧,文武双全,很得还初先生喜欢,可是性格孤傲,不好相处,与书院其他弟子并不亲近,与李东阳关系最好。

    七日后,张玥基本熟悉了书院的情况,按照之前先生的安排,她便开始每日去还初先生居住的心鉴斋聆听老师教诲。

    还初先生授课不同与常人,极为随心所欲,从不跟张玥在房屋内苦读书本。有时清晨带张玥去山中清潭垂钓,有时带张玥去后山的林区游玩,一两天二人才才回书院;有时带着张玥去书院南侧的菜园子,翻土播种,除草浇水。边干活边随口教张玥背诵大篇的文章,这些文章中有生动的故事传奇,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古往今来,诸子百家,面面俱到。也会叫张玥背诵一些文言古文,张玥听不明白,先生便给她详细讲解其中的含义,大多是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张玥觉得老师把晦涩难懂的文言古文讲的通熟易懂,而且很容易就背了下来。

    张玥进了书院后仍然坚持练习书法,先生本就是这世上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见徒儿喜欢,更是倾心指导。这日,先生看了她写的字后,问道:“小五,我看你种菜时,左臂比右臂有力气,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为什么写字用右手?”

    张玥答道:“师傅,徒儿儿时跟大伯父学习书法,开始是用左手写字的,大伯父发现后批评了徒儿,说上天给予人左右手,是各有分工,习字就要右手,字迹方能端正工整,所以徒儿才改的右手。“

    “胡话!!哼!你不必理会此等迂腐之言,既然你天生左手灵活有力,就应该发挥其所长,从今日起你便专攻左手写字。”先生沉吟片刻,接着说道,“你用左手写字之事只有你我知道即可,平日里在前院学习还是用右手吧。”

    “是!”

    张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师傅让她在人前还用右手,但是她还是愉快的答应了。因为她早就想用左手写字了,用右手写字总是觉得别扭。

    至此张玥学习书法的兴趣越来越浓,除了完成书法布置的功课,还特别喜欢临摹各书法大家的作品,尤其是先生的作品,常常是师徒二人在房间里各自的书案写字,张玥偷偷把自己临摹师傅的作品偷偷放在师傅刚写过的宣纸堆中,师傅发现了,也不生气,只是哈哈一笑。

    师傅不教课时,张玥就去前院大书房,与其他弟子一起,上书院老师的各种课学。玄微书院的课种繁多。而老师个个学识渊博,有的老师身兼好几门课业且都是各课业的顶尖人才。

    张玥本就好吃零食,她老师还初先生更是个中馋鬼,闲暇时,张玥就琢磨着各种美食做来吃,经常去书院大厨房请教厨师厨艺,每月休课下山探望舅舅、舅母时,也经常向舅母请教厨艺。日子长了,竟然烧的一手好菜。还初先生对张玥的手艺甚是满意。

    学院的师傅和学生们开始还对这位老院主收的小徒弟有几分忌惮和疏远,时间长了发现张玥并没有在课业上多么的突出优秀,甚至有的课业还差的出奇,如诗词课从来没有合格过,整体的天资与平常人无异。再加上张玥为人热情大方,经常做了美食送与相熟的老师和弟子来品尝,大家也就放下了对他的疏远之心,对他甚是亲善。

    此外,他的几个师兄中,大师兄卢胆镜平日为人甚为严肃,张玥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一点玩笑不敢开。

    二师兄白昂在师傅寿辰后不久,就离开书院,回任地继续做官,官运也算顺利,只在逢年过节或老爷寿辰时回来,白昂为人敦厚,不善言辞,对张玥却很是友善,每次回来都给她带些任地的特产美食,相熟之后,张玥经常故意调侃他。闹的白昂总是被气的憋红了脸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嘴里不停的说,以后再不给小五带吃食回来,可是下一次他仍然会给张玥带一大堆吃食。

    三师兄李东阳是与她相处最好的了,二人都住在丽泽轩里,平日里对他照顾最多,而且李东阳还兼着学院的几门课业老师,张玥最喜欢上的就是李东阳的诗词课,可惜张玥天生韵律感极差,对诗词韵律糊涂的厉害,李东阳也没有办法,只得鼓励她多背诗词。

    张玥也是敬李东阳如亲兄,李爱好喝茶,一手烹茶技术练的炉火纯青,张玥闲时也跟着师兄学习烹茶,日子久了,烹茶技术突飞猛进,再自制几种可口小茶点,连还初先生也频频称赞,吸引了很多弟子在晚间休憩时刻都到丽泽轩来喝茶聊天。

    四师兄元默开始并不怎么搭理张玥,见面总是黑着脸冷冷的,慢慢地看到张玥跟书院上下相处的都很好,上至老师还初先生、下到书院书童、厨子、杂役都与她格外亲近,连原来最亲的师兄李东阳都分外喜欢她,丽泽轩晚上总是热热闹闹的。于是,慢慢地也经常往师兄的丽泽轩跑,听张玥、李东阳等人喝茶聊天。只是每次与张玥总有些别扭。当初张玥刚到书院时,元默不愿与她同住一院,张玥就知道元默并不喜欢自己,本来也不愿多接触,不想元默总是借来找李师兄之机,过来喝她烹制的茶,吃她制作的小吃,嘴上却总是各种挑刺,她也不再留情,与元默各种斗嘴,一来二往,二人每天见面都要斗上一斗,李东阳刚开始还调和,时间长了,见二人并未真生气,反而觉得有趣,也抱着看戏心理,不加干预,有时还加把火。

    多年后的张玥总是不断回忆那段年少时光,那是自己最单纯快乐的时候。她没有想到的是去玄微书院拜师读书这件事情竟改变了她的一生轨迹。

    成化二十二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早了一些,雾灵山上万物复苏,鸟语花香,花红柳绿,杜鹃花、丁香花、忍冬花等竞相开放,姹紫嫣红,到处一片生机盎然。

    山间的清泉汩汩而流,在这片清泉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站在浅泉之中,这少年红润的唇微微抿着,额前几缕飘落的碎发,只衬得他薄薄的脸颊如阳春白雪。

    他身后背着的小鱼篓已经装了半篓的鱼,此刻,他将身上窄袖短衫的衫角往腰间布带里掖了掖,下身袄裤的裤脚又向上卷了些,慢慢地弯下腰来,右手举起鱼叉,盯准一条游近的鱼,右手蓄势待发。

    “小师叔——小师叔——”远处一声连着一声的喊叫声传来,鱼儿听到声音瞬间游走。这少年颇遗憾对游远的鱼儿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岸边的来人。

    “小...师叔,可..可找到你了”来人身穿深蓝色交领澜衫,二十岁出头,想是一路奔跑,气喘吁吁的。

    “清水,你吓跑了我的鱼!你可得赔我!”这少年板起脸,不急不慢来对清水说道。

    “小师叔,你别调笑我了,东阳师叔回来了,人在元师叔的默然居...让我...诶...小师叔,你等等我啊,你别跑啊..”

    清水还没有说完,这少年几步从清谭跃出,跳上了岸,踏上鞋子向山上跑去。

    这个少年就是当年在雾灵山拜还初先生为师的张玥儿,按照还初先生的安排,女扮男装在书院学习生活已经七年有余了。这个清水是大师兄卢胆镜的弟子,比张玥大几岁,平日里二人关系不错。

    在书院的生活,张玥与三师兄李东阳感情最深,可是在她来书院的第三年,李东阳就离开书院,回到京城成了亲,不久又中了进士,这几年一直在京城做官。只有师傅每年的生辰才会回雾灵山。这几年,张玥与李东阳一直有书信往来。

    可是最近,张玥已有几个月没有收到师兄的书信,此时听到清水告知东阳师兄回来了,自然是高兴极了!她不断加快脚下步伐,这几年山上的路她已经非常熟悉,一溜烟的功夫便回到了书院。

    回到书院,张玥直接冲到了元默的默然居,进了房间,就见元默一人坐在椅子上,正悠然的喝着茶,瞥见张玥进来,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屋内还有张玥的书童小通,就再无其他人。不禁大为疑惑。连忙问自己的书童,

    “小通,三师兄呢?”

    “啊?少爷,东阳少爷在京师啊!”小通满脸不解。

    “什么?”张玥愣住了,这时一直跟在身后的清水也跑到了屋内,在一旁喘着粗气。

    “清水,你不是说三师兄回来了?!他人在哪里?”张玥问道。

    “小师叔,不关我的事啊,三师叔人没回来,但的确是送了信来,一封给师公,另一封是给你的,给你的信被元默师叔截下来了,那些话也是他让我这么说的。”清水急的连连摆手,推脱责任。

    “元默,你什么意思?!”张玥转头看向元默,元默今年刚满二十,这些年,长得越发的英俊。可是张玥总觉得他笑起来满脸妖气,二人一见面三句话不到必然斗嘴,之前还有李东阳调和着,这几年李东阳不在,二人斗的越发厉害。今日见元默戏弄自己,一股火气立刻升了起来。

    元默嘴角上扬,得意的笑着说:“不这么说,你能这么快出现在我面前,...呦,连袜子都没穿啊...哈哈哈...没事没事,鱼还在就行。哈哈...”

    张玥见他成心取笑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反而平息下来,转身把鱼篓从背下取下,交于小通,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小通,你把这鱼送去厨房给魏大娘,让她先收拾出来,等会我换身衣服去做一道糖醋鱼,晚上给师傅尝尝,师傅老是奇怪他那块东汉的七星砚是如何打碎的,作为徒弟也应该为老师分忧,帮助老师找出事情的真相...”

    元默闻此脸色大变,大声呼道,“张小五,你——又拿这事...你敢去!!”

    “呦!四师兄,怎么这么大声啊?难道你知道老师那块宝贝砚台是怎么碎的?那你可要告诉老师啊,老师是如何宝贝那块砚台你是知道的...”

    元默一张英俊的脸瞬间扭曲,大声打断张玥的话,“好啦好啦,信给你!哼!”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未启封的信,塞到张玥手中。转身气哄哄的进了内室。

    张玥接过信,瞟了一眼元默进内室的背影不禁暗自得意,元默那厮的死穴,果然一点就中,屡试不爽。低头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看信的内容。东阳师兄的字写依旧很潇洒飘逸,读之让人赏心悦目。

    “小五:

    见字如面,师兄先与你道歉。一连数月未与你通信,只因前些时日,官职履新,做了当朝东宫的侍讲学士,责任重大,公务繁忙,故尚未有暇给你回信。你这几次的来信,师兄都收到了,你随信寄来的桂花干,师兄收到后让你嫂子烹了茶,每日必饮用,可你嫂子烹的味道总不如小五的烹的美妙。真是怀念小五亲手烹的桂花乌龙茶啊!

    小五,写到这里师兄要批评你几句了,你的书法这些年进步太小了,师兄记得你刚上山那年,书法天赋甚高,可是这些年进步如此之慢。吾屡劝老师严加约束你,老师皆不以为意。他老人家乃是当世之书法大宗师,吾辈几个师兄弟中,大师兄修为最高,得老师书法精髓五、六分,二师兄、我和默弟最多得到精髓之一、二分。我等都应时刻牢记要勤加练习,小五是老师的收山弟子,更须付出多倍之努力,方不亏为老师的弟子......”

    读至此,张玥不仅暗叹一声,师兄可真是冤枉她了!她从师这七年,最用功用心的就是学书法了,除了平时跟老师学习讨教,私下里不知偷偷下了多少功夫研习。此门功课并不似其它学诗词写文章等学的稀松平常,得过且过。

    至于自己的书法到什么程度了,她也不清楚,她只是知道有次她临摹师父的作品,被师傅的拿给大师兄看,大师兄都没有看出来!师傅告诫她不让别人知道她会左手写字,她平时只好用右手写字,蒙混过关。张玥思此摇了摇头,接着向下读信。

    “...小五,此次师兄还有一事求你帮忙,师兄在京城结识一位纪姓的世家公子,师兄与此人一见如故,引为平生知己。这位纪公子的父亲快过生辰了,其父生平最推崇老师的书法。纪公子为人孝顺,过几日将去书院向老师为父求字。作为贺寿礼物送与其父。

    小五,老师的脾气你是知晓的,这十几年来不曾赠一字与外人。我这次写了封引荐信给老师,就是希望老师能够破例赠字与这位公子,但是为兄甚有自知之明,自知恐难以劝动老师,老师平日最疼你,所以特求小五能够相助纪公子为其父求得题字......”

    信后面李东阳又嘱咐了张玥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老师的话语,便结束了这封信。

    张玥读完此信,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不知这纪公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一向自命清流、孤芳自傲的师兄引为知己,并且费尽心力相助。

    张玥正思索之时,元默从内屋走出来,到了张玥身前,阴阳怪气地说道,

    “发什么愣,不是要做糖醋鱼嘛,还不快去!”

    说着将手中一双干净的新袜子扔到张玥怀中,“赶紧穿上,光着脚难看死了,糖醋鱼多做点,晚上我也去老师那吃饭。”说完便走出了屋子。

    张玥看着手中崭新干爽的白袜,心中一暖,元默平日里虽然对她说话尖酸刻薄,可自东阳师兄走后,几个师兄弟,只剩大师兄卢胆镜和四师兄元默,大师兄为人严肃古板,张玥平时见面话都不超过三句,只有元默朝夕相伴,表面上他们二人互相挤兑,其实感情深厚至极,只是两个人都死撑面子,不表达出来而已。

    张玥将师兄的信放在怀中,穿好袜子回了丽泽轩,当年张玥到书院后,就安置在丽泽轩与李东阳同住在一个院子。李东阳离开书院后,丽泽轩空出好几间房。平日里只有书童小通相陪。

    张玥回到自己的卧房,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紫色窄袖长衫穿上,腰上束了条布带扎紧。就去了书院大厨房,掌管厨房是一位年近五旬的妇人,大家都唤她魏大娘,书院从不让女人随意进入,魏大娘能够掌管厨房,厨艺自然十分精湛。她看到张玥来了,马上眉开眼笑,“小五少爷来了,今天又给先生做什么拿手好菜啊?”

    “魏大娘好,今天小子想做个糖醋鱼,之前我让小通先把鱼送来了?”

    “送到了,送到了,我已经收拾好,就等小五少年您掌勺了!哈哈!”魏大娘笑的脸上都开了花。

    “辛苦魏大娘啦!”

    “看少爷您说的,有啥事您吩咐一声,我老婆子肯定做到,少爷您之前给厨房安装的那个吹烟木头机太好使啦,老婆子炒菜再也不用被呛的直咳啦...”

    这个吹烟木头机的是张玥专门为书院大厨房做的,因为还初先生好吃,张玥经常在厨房做食物给他,发现大厨房一到炒菜油烟很大,烟散的还慢,厨子经常被呛的不行。便想起她舅妈鲁巧娘在家中厨房做菜时用的吹烟木头机,就照着舅妈家那个木头机,也给书院厨房做了一个。没想到用起来效果特别好,厨房炒菜时,也没有那么呛了,所以厨房的几个厨子都特别喜欢张玥,尤其是魏大娘。

    魏大娘嘴里还在不停地夸奖张玥,张玥被夸的实在不好意思,边备着做鱼的材料,边扭头冲魏大娘腼腆的笑了一下。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映衬的张玥俊秀白皙的脸庞显得奕奕动人。魏大娘在旁边看到有些呆住了。

    张玥没有注意魏大娘的反应。专心致志地做着糖醋鱼。又弄了几道别致的小菜,放在食盒里,让小通提着,两人告辞了魏大娘便去了老师的心鉴斋。

    张玥和小通带着食盒到心鉴斋的时候,还初先生早已等候多时了。元默端坐在老师旁边,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还初先生已年近八旬,须发全白了,相貌与当年张玥初见他那年变化不大,脸色却是愈发的好,一见张玥又端着好吃的进来,笑的胡须飘动,连声说:“好香!小五,快、快端出来给为师品尝。”

    “是,师傅。”张玥把几道菜摆在了桌上,还初先生食指大动,拿起筷子,一阵风卷残云。张玥嘴上劝着老师慢些吃,手里拿着筷子帮老师布菜,心中却想着,这么个名动天下的文坛宗师,怎么一见到好吃的,什么宗师形象都没有。

    一边的元默吃的倒很优雅,一口一口的慢慢咀嚼,时不时还瞟张玥几眼。

    一会儿功夫,还初先生吃饱了,擦擦嘴,坐在那里打着饱嗝。张玥让小通和老师的随从把桌子收拾完毕后,给大家煮了茶,陪着师傅闲聊消食。张玥想起李东阳的嘱托,试探地开口,

    “师傅,四师兄今天来信了...”

    还初先生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答道,“嗯,看了。”

    “哦,那个,师傅,师兄的信中说,他有个好友仰慕您的大名,尤其崇拜您的书法真迹,这几日要来书院拜见您老人家呢!师兄的好友,想必也是饱学之士啊。”

    还初先生的眼睛蓦然睁开,看了张玥一眼后,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东阳入世这几年,性子变了不少啊。”

    张玥马上自豪地说,“嗯嗯,可不是嘛,三师兄现在可是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听说,就连当今皇上都夸东阳师兄是当世才子呢!而且最近又升官了,好像被派去教太子读书呢...”

    张玥滔滔不绝地夸着东阳师兄,元默在旁边默不作声,低眉顺眼地陪着师傅喝着茶,张玥嘴上说着,心中暗自腹诽元默在老师面前特别能装乖。

    张玥夸完一通李东阳,见师傅没什么反应,仍是半眯着眼睛,心中想着三师兄替好友求字之事八成是没戏了。顿觉口渴,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茶。

    这时,还初先生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既然要来客人,也须有待客之道,山中食物短缺,恐怕怠慢了客人啊。”

    张玥心想,就咱们那大厨房的食材和厨师们的厨艺都可以开大饭馆了,还食物短缺......

    “小五,你明天下山去采买一些食材,像这个城里多福楼的三酿酱鸭、焖酥鱼,多馨园的秘制猪手...让为师品鉴一二,看看哪些菜招待客人更为妥当。”

    张玥愣了愣,书院生活日用的采买,一直都是大师兄卢胆镜的大徒弟何正峰在负责,怎么让她去了呢?再细一听,诶?师傅,您这品鉴一二的菜怎么都是您平时在山上总跟我们提起的城中美食啊...

    元默在旁边给了张玥一个眼色,张玥会意地赶紧陪着笑,轻声道,

    “老师,放心,徒儿明日一定将‘招待客人’的三酿酱鸭、焖酥鱼、多馨园的秘制猪手带回来。”

    “好,时候不早,你们各自回去休息吧。”

    张玥与元默起身告辞了师傅。二人离开了心鉴斋,沿着书院内的小径向着居处散步,后面不远处跟着小通。今天的元默出奇地安静,闷闷地走着,张玥心中盘算如何帮助东阳师兄那位朋友求字之事,也没有说话。

    走了一会儿,元默突然开口问道,“三师兄那个朋友要来书院的事,是他在信里让你帮忙的吧?”

    张玥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师兄在信里是怎么说的?”元默的语气很反常地认真。

    张玥看他的样子颇为严肃,便懒洋洋地答道,“东阳师兄让我想办法助那人得到师傅的题字。”

    元默眼眸内掠过一丝了然的神色,“恐怕不是题字那么简单......听说,三师兄这几年在朝中做官,做的并不是很顺,最近做了东宫的讲学官,怕是要走捷径,涉入到皇权之争了。”

    “争什么?!我不清楚啊,他很少在信里跟我说他在朝廷的事情,你知道,那些事,我都不感兴趣,我与师兄通信都聊些书院和京城的趣事。”

    元默看了看她,又抬头望了望天,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希望书院这一片干净的乐土不要被玷污。”

    “啊?你说什么?”张玥没听明白。

    “没什么?”

    “哼!老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张玥白了一眼元默,心中暗想,这厮经常被师傅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逸才,文采卓越,武艺又高,还兼通兵法谋略。可却窝在书院里,顶多前院哪位老师临时有事,他给弟子代代课而已。也不知道学那么多本领干什么用?想到这里,竟脱口而出:“元默,你没有想过跟三师兄一样入世吗?也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业吗?”

    “入世吗??”元默猛地扭头看向张玥,眸光微闪,似乎在思索什么?英俊的脸庞在月光下映上一层银色,张玥心中暗骂,老天竟给这不要脸的元默这么好的一副样貌,以后不知道要欺骗多少单纯的少女。

    “玥儿,你希望我入世,做出一番大事业吗?”元默的声音突然出奇的温柔起来,这些年,因为女扮男装,在书院里,师傅、师兄都小五小五的叫,其他弟子也是尊敬的喊一声五师叔或小师叔。元默,今天突然唤出玥儿,张玥差点没被自己绊一跤,竟结巴起来,

    “关...关我什么事?哼,你就算入世,也...也肯定没有三师兄厉害。”

    元默一听脸色瞬间被气紫,指着她,“你——”

    憋了半天,他突然笑了出来,笑了许久,笑的张玥莫名其妙。

    元默终于停住笑转过头,眼眸金华流光,仿佛夜色中的星子,慢悠悠地说,“入不入世的,我没放在心上,仕途对我来说如浮云般无趣乏味,我的祖宗也肯本不需要我来光耀。况且,你还在这里!”

    “我?!”张玥愣愣地看着这样元默。

    “对呀,就是你!在书院每日气你,乃是我人生最大乐事,我离开书院了,谁来气你?”说完就跑开了。

    “你——,气死我了,元默你别跑!”张玥反应过来又被耍,赶紧追打了过去。

    过了好多年,张玥再次回忆起那个晚上的对话时,才知道元默说的这片干净的乐土有多珍贵,也了解了他为什么想守护这片乐土。

    隔日清晨卯时不到,张玥就起床收拾妥当,束好头发用网巾罩住,换上一身藏青色的摺子衣,穿戴整齐后下了山,还未到晌午就到了山下的遵化县城,张玥想着已有快一月未见舅舅、舅母,便先去了城南的舅舅金诚家,到了舅舅家,张玥推开门进了院子,发现只有舅母鲁巧娘一人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工具正专心在一个物件上敲敲打打,都没有发现院内进人。

    “舅母,我回来了!”张玥开心的喊道。

    舅母一扭头,一见是张玥,顿时眉开眼笑,“呦,玥儿回来了?”,

    “嗯,师傅让我下山办事,顺便看看舅舅舅母,舅母,我舅舅呢?”

    “你舅舅去县衙了,最近县里出了大案子,你舅舅忙了好几天了,今天一大早又去县衙了。玥儿,你快进屋,舅妈先把手里的活做完。”

    张玥看着鲁巧娘眼前这个直径三尺左右的物件,惊奇问道。“您这又在制作什么神兵利器啊?需要玥儿帮忙吗?”

    “呵呵,这个可是一个好东西,舅妈琢磨好几年了,先保密,等做成了,我再告诉你,你饿不饿?舅母等会给你做饭去?”

    张玥见舅母忙的满头大汗,还要给她做饭,赶忙阻止她说,“舅妈不用,我陪你一会儿就得去给师傅办事,晌午不在家吃了。”

    鲁巧娘见张玥执意不在家中吃饭,也没有强留她,临走时非又给塞了几两碎银子,让她中午去酒楼吃顿好的。张玥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银子。

    张玥告别了舅母,走在大街上,各种商贩叫卖的声音不断传来。张玥边走边想着舅母塞给她银子的事,不觉好笑。听书院里年纪比较大的老师说,他师傅还初先生曾经救过先帝,先帝把雾灵山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都赐予了师傅,又赐了不少金银,师傅把土地分给附近的百姓,金银本想也赠与百姓,当时卢师兄极力劝阻说,书院正常维持需要钱财,学生交的微薄学费根本不够打理书院,才打消念头。这几十年来,卢师兄除了管理书院事务,经商理财也是把好手,当年金银不知已翻了多少倍。所以重点就是师傅很有钱!很有钱!

    平日在书院,张玥年龄虽小,辈分却高,光书院每月给张玥发的例银就有二十两,还不算师傅逢年过节给包的红包。这些银子,张玥平时也无处可花,一部分让舅母以舅舅的名义捎给了兴济的父母,因父母不知她在玄微书院读书之事,所以只好以舅舅的名义给银子。一部分给了舅母补贴家用,自己只留了极少一部分留作零花。

    舅母常常叹着气说张玥的命好,别人花银子去读书,她读书却赚银子。张玥每次听到这话总是笑着回道:“是是是,我的命是极好的,母亲曾经告诉我,她怀我时,梦见了月亮钻进她的肚子里,所以阿爹给我起名叫玥儿。”每次舅母都被张玥逗着笑不过气来。

    一会儿功夫,张玥走到了城中最有名的多福楼前,这里的三酿酱鸭、焖酥鱼是还初先生的最爱吃的,刚要进楼,突然有个响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张少爷吗?”

    张玥一转头,是一个五旬老者,身穿灰布短衫,腰间别着烟斗,肩上扛着扁担,正憨笑着望着张玥。

    “赵老爹,怎么是你?”原来是雾灵山下的赵家村的村民赵老爹,当年还初先生把土地分给了附近的百姓后,百姓们感念先生的恩德,经常给书院送一些粮食和新鲜蔬果,先生也吩咐弟子定期给几个村子里的孤寡老人送些钱物度日。几十年来,书院与山下村民的关系非常融洽。张玥经常去山下村庄玩耍,与村民十分的熟识。

    “老汉去县城里买些东西,我儿媳妇这几天要生娃了,儿子照顾儿媳妇,出不来,张少爷,你去年给村里造的两头木头牛可顶用了呢,这刚开春,家家种田全靠它,可是最近两头牛坏掉了,它们不走道了。老汉本想去书院找您,正好今日碰上了少爷,您有空能给修修不?现在农忙,大家都忙着种地,时间紧呐!”

    原来张玥见村子里春忙时,种地人手不够,效率还低,便突发奇想,多次请教舅妈后,做了两台木制牛送给村里,去年播种的效果极好,没想到今年竟然二个都坏了,忙说,“好好好,赵老爹,你别急,这几天抽空就过去看看。”

    赵老爹连声感谢后,便急冲冲地离开了。

    张玥转身进了多福楼,在店小二的引领下,上了二楼,二楼的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她寻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店小二堆着笑脸凑了过来。

    “这位爷,您吃点什么?小店的三酿酱鸭、焖酥鱼极具特色,南来北往的客官到这里都要尝一尝的?”

    “来半斤酱牛肉,一盘瓜片炒肉,一碟卤鸡脖,两个馒头,一壶清茶。另外给我点三酿酱鸭、焖酥鱼各二份打包,等小爷我吃完了要带走。”走了一上午路,张玥早就饥肠辘辘,连珠炮似的的点了菜。

    “好嘞——您稍等片刻。”店小二连声答应着。片刻时间菜就上桌了。张玥就着茶,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楼梯那边传来了脚步声,又有客人上楼了。

    “两位客官,这边请!”店小二的声音传过来。

    张玥循声下意识望去,楼梯口上来了两名男子,左首边的男子三十岁左右,圆脸无须,肤色偏白,身穿黑色摺子衣。上楼后四处瞭望,颇为警觉,右首的那名男子看似弱冠年纪,头戴网巾和束发冠,身穿白色圆领大袖长袍,衣身上绣着云纹,腰间系着藏金色丝绦。此人身形略瘦,俊朗白皙的脸庞点缀着一双无比清澈眸子。

    张玥心中惊叹不已,这男子长得好干净啊,她也算见过不少美男了,东阳师兄英俊潇洒,元默那厮更是长得俊美异常,连大师兄的几个大弟子也都个个相貌堂堂。但他却从未见过这种超凡脱俗气质的男子,像谪仙下凡般,让人心生向往。

    张玥的注意力被这男子吸引,视线竟一时挪不开。二人被店小二引领到她斜对面不远的另一个靠窗的桌子。那白衣男子坐下后,双眸很自然地扫视了酒楼一圈,二楼人本就不多,正看到张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张玥尴尬地脸一红,赶紧收回了视线,低头继续吃菜喝茶。心中暗骂自己没见过世面,这要是让元默那小子知道,肯定又得痴笑自己。她赶紧加快速度,匆匆吃完食物,右手拿起打包的食物,起身正欲唤小二结账。

    这时,楼下又上来人了,上来的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小女孩。老者抱着一把很陈旧的胡琴,另一只手牵着的小女孩也就八九岁,老头口中念到:“哪位客官想听曲,小老儿与小孙女为客官弹唱一曲?”

    挨个桌游走,楼上仅有的几桌客人都纷纷驱赶二人,到了那白衣男子的桌,那白衣男子没有说话,他身边黑色男子挥挥手拒绝了爷孙二人。

    那老头转过头看着张玥已起身要走的样子,觉得也无希望,摇摇头转身要走。那小女孩却不肯离开,双眼死盯着张玥桌上的吃剩饭菜。张玥打眼瞧那小女孩身上的袄裙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突突的上面全是补丁。她心中一动,顺势又坐了下来。口中喊道,“老头,过来,小爷要听曲!”

    声音一出,楼上其它客人都纷纷看向这边,老头如闻天籁,牵着小女孩颤巍巍的走到我跟前,问道:“公子要听哪首曲子?小老儿这就给您弹奏,10文钱一首。”

    听什么呢?张玥一时也没想出来。“老头,你会唱什么?”

    “小老儿给您弹唱一段家乡的小曲《桃花醉》吧,。

    “行,就听那个什么醉,坐下来唱吧!”

    老头捡了个凳子坐下来,老练的拉起来了,那个小女孩在旁边一板一眼的唱了起来,其实张玥不知道《桃花醉》是什么曲。就觉得小女孩唱的有气无力的,唱曲的同时,眼睛死盯着桌上的剩菜。

    “老头,停一停!”张玥喝停了老头。

    老头赶紧停下来,“客官,有什么吩咐?”

    “这孩子唱得软绵绵的,听起来没劲,”老头和小女孩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起来。张玥抬头对店小二喊道,“小二,再上半斤牛肉,两大碗面条”

    “好嘞,您稍等!”小二听到吩咐,一会端上两碗面条,半斤牛肉。

    “小姑娘,你吃了东西再可劲唱,小爷我才愿意听,老头,你也跟着吃,二胡拉着也软绵绵的。”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秀儿!快吃快吃!”,那老头跟小女孩显然是饿红了眼睛,两人端起面条往嘴里猛塞。不出一炷香,祖孙二人竟把桌上食物吃的一干二净,连张玥之前的剩菜也吃了。老头抹抹嘴,拿起二胡,

    “客官,小老儿这就给您继续弹奏!”

    张玥点了下头,于是这祖孙二人又咿呀咿呀的唱了起来,说实话,张玥真的听不懂这女孩在唱什么,但还是装着很享受的样子听着。这期间,她总觉得被一道视线注视着,她望了过去,正好与对面那白衣男子眼眸交汇,那白衣男子,嘴角一抹温和的微笑隐隐若现。张玥微愕,赶紧把头扭回来。

    这时候,老头的曲也弹完了,张玥装作听懂的样子,鼓鼓掌说道,“不错,有点意思。今儿小爷听曲听高兴了,这银子是赏你的。”说罢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子给了那个老头,那老头呆呆地接过银子。那小女孩眼含泪光,对老头说,“太好了,爷爷,我们够钱给姐姐下葬了”

    “嗯嗯,是啊!”老头反应过来,抱着小女孩也掉了眼泪。向张玥不停作揖,口中连称,“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张玥不禁好奇问道,“老头,你还有一个孙女吗?”

    “不瞒恩公,小老儿还有一个大孙女,今年十六岁,唉!我们河南老家这些年屡次发生水灾,时疫不断,家中其他人都病死了,只剩我与两个孙女相依为命,想去承德投靠亲戚,一路靠卖唱积攒路费,不想上月来到遵化,我感染了风寒,逗留了几日,大孙女去药铺给我抓药,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急的到处寻找,遍寻不到。只好报官,想不到七日后,在城外郊区找到大孙女的尸体,县衙仵作验尸后,说是被人活活掐死的,而且说死之前被人奸污过。呜呜!!可怜我那大孙女。县衙多日也没有破案,前日突然告诉我,让我把孙女先安葬,可我哪还有钱安葬孙女,只好与小孙女继续卖唱赚钱,只盼望能够早日凑足丧葬的银子。呜呜...”老头说道最后声泪俱下。

    张玥听了心中不仅暗暗吃惊,县里出了人命大案,案子尚未告破,县衙竟然让被害之人尸首下葬,这不符合常理啊,不知舅舅这几日忙的案子是不是这件?

    “你大孙女的尸首现在何处?”张玥追问道。

    “我暂时用草席包裹了,停放在城南的破庙之中。”

    张玥摸了摸怀里荷包,还有不到二十两银子,她从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于老汉,“这十两银子你且拿着,买副棺木,将你大孙女收敛进棺木中。”

    “多谢恩公!”老头与小女孩跪倒在地,频频磕头。

    张玥赶忙扶起他二人。在老头的耳边低声说道,“老头,你收敛好大孙女之后,案子未破,先不要下葬,还是把棺木停放在城南破庙,然后与小孙女暂时落脚在城南的运来客栈。剩下的钱应该足够你二人一月生计之用。小爷认识县衙之人,回头我替你去打听一下你大孙女的案情。你且听我回信。”老头睁大双眼,连忙问道,“敢问恩公姓名,小老儿今后一定早晚焚香,为恩公祈福。”

    “我就是个听曲的闲人,快去安葬你大孙女吧。”张玥哈哈一笑。

    老头自是千恩万谢的带着小孙女离开了酒楼。张玥见那老头已经走远,也结了账匆匆离开酒楼。

    出了酒楼后,张玥直奔县衙,到了县衙门口,张玥自称是捕头金诚的外甥,让值班的衙役通报一声。一会儿功夫,舅舅金诚就风尘仆仆地从里面出来了,舅舅最近应是熬夜极其严重,双眼布满血丝,身上的捕快背甲满是灰尘。见到外甥女,忙问道:“玥儿,你怎么来这了?”

    “舅舅,玥儿想看看河间名捕的风采。便来了。”张玥调笑着。

    “你这孩子,竟满嘴胡说?若无正事,赶紧回家陪你舅母去。”

    张玥赶紧收起笑脸,把刚才在酒楼遇到祖孙二人之事简短说与他听。

    金诚听完,紧锁眉头,沉默半天,长叹了一口气。“你先跟我进来吧,”说着把张玥领进了县衙捕房,给她倒了杯茶,坐下来,说道,“恐怕是案中案啊!”

    “什么?”张玥愣了一下。

    “最近一个多月本县已经接连有三名少女失踪了。这个老头的大孙女只是其中一个,而她的尸体是目前唯一被找到的。另外两人仍然杳无音信。犯人手法非常老练,没有留下线索,我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张玥不禁哑然,舅舅是远近闻名的捕头,连他都束手无策,看来这个案子真是相当棘手。

    “舅舅,失踪的另外两人都是什么人?”

    “一人是东街头卖花姑娘。另一个是县东街私塾先生的外地来探亲的侄女。”

    “都是芳龄少女啊,对了,舅舅,案子没有结案,县衙为什么让那老头下葬被害之人?”

    金诚刚要开口,这时外面来了几个捕快说县太爷有急事要舅舅前去,张玥不好再打扰舅舅,就跟舅舅告了辞。

    出了县衙后,张玥见时候已不早,忙去了几个地方买了师傅嘱咐的其它美食,便匆匆出城赶路回雾灵山。

    张玥回到书院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了。她把美食送到厨房,挑了几样,嘱咐魏大娘热一下给师傅送去。之后就回了丽泽轩。一进院子,发现元默正在院子里踱步,张口问道,“元默,你晚饭吃多了撑的?跑我院子里消食吗?”

    元默看到张玥时严肃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随即换上一副颇凶的面孔,大声地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买几个菜这么慢?”

    “我不是遇到了事耽误了嘛,你急什么?我还没问你,跑到我院子干什么?还这么嚣张?”张玥张口回呛道。这个元默真是莫名其妙!

    元默被噎了一下,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了些,轻咳一下,“嗯——吃晚饭了吗?

    “还没吃呗!”张玥没好气地说道。

    元默朝旁边的小通努努嘴,小通赶紧从屋内端出几盘菜和饭放在院内凉亭的石桌上,“我也没吃,一起吃吧。”。

    “诶?!你三餐向来规律,今天怎么也这么晚吃?!”

    “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吃饭。”元默不耐烦地说道。

    张玥白了他一眼,不客气的坐下大吃起来,是真的饿了,折腾一大下午,又赶山路,中午吃的东西早就消化了。

    “你今天在山下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元默边吃边问。

    张玥就把今天中午在酒楼遇到老头和小女孩的事,和下午去舅舅县衙说的案子跟他说了一遍。

    元默听了之后沉默不语。

    张玥心想这厮平日聪明非凡,没准能看出些端倪,便问道,“诶,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你舅舅是河间名捕都没头绪,我能看出什么?”元默阴阳怪气地答道。

    张玥没有理会他,自语道,“这个案子最让我疑惑的是尚未结案,县衙为何就让被害人的尸体下葬?难道尸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看来明日得去城南看看那老头大孙女的尸首了。”她扭头看向元默,露出一副谄笑道,“元师兄,你武艺高强、睿智聪慧人又有正义感,明日可否与我同去啊?”

    “我不去,阴森森的死人,本少爷可没兴趣。这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多管什么闲事?!”

    “不去就不去吧,唉,最近太忙,也没有为师傅追查那块东汉的七星砚是如何碎的?...”

    元默的脸色瞬间变色,恶狠狠地说,“行了行了,我跟你去!”

    “好的,多谢师兄!”张玥的心里乐开了花,自从元默这厮有这个把柄在她手中,求他办事越来越容易。

    二人吃的差不多,元默就离开了丽泽轩。张玥进了房间一时无睡意,锁好门,用左手抄了一遍道德经小楷,困意涌上来才上床歇息。

    隔日清晨,张玥起床洗漱后,精神不错,便在院子里打了一趟四象拳,这套拳是书院弟子平日里练来强身健体的入门拳法。还初先生提倡门下弟子文武兼修,磨练身体和意志,书院也聘有武术名师开设讲武课,书院的弟子都会些防身的武艺。其中,不乏有武艺高强的。张玥天性好动,也跟着老师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不过这点功夫在元默眼里,就变成了花拳绣腿,吓唬小孩的三脚猫功夫。张玥虽然不服,但不得不佩服元默的武功,她清楚的记得,一次讲武课的比武切磋上,元默一人赤手空拳击败七八名弟子的同时进攻,连大气都不喘一下。连武师都夸元默是练武奇才。不过他的武功并不是在书院学的,也不知道是从何学来。偶尔去上讲武课也只是为了去嘲笑张玥的身手多么的笨拙。

    张玥有时觉得元默很神秘,例如:他每年会下山回家两个月再回来,每次问他家里的事,他都闭口不提,追问下去,就翻脸走人。在书院时还总有一些外人来见他,张玥撞见了几次,来人对元默都毕恭毕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过看在元默每次从家中回来都给她带一堆吃食的份上,张玥也没功夫细想这些。

    张玥练完一趟拳后,出了一身汗,感觉浑身通透。小通把早饭端了过来,她匆匆吃了早饭。正准备去找元默商量下山的事。这时,清水进了院子,

    “小师叔,我师父让我唤您去前面的会客庭见客,有贵客来访。元默师叔,还有几个年长的师兄都已经过去了,您也快移驾吧。”

    “贵客?谁啊?大师兄接待就行了呗,我也去啊?”张玥疑惑起来,平时书院来访客是稀松平常之事,大师兄一人应付地很自如。她虽然在书院辈分高,但是从来不接触院中事务,接待客人更是轮不到她。今日怎么让她也去接待。来客什么来头?

    “京城来的贵客,师祖之前有过吩咐,让我们好生招待,师傅说让你跟元默师叔也一起会客,听说好像是东阳师叔引荐的。”

    张玥心想,八成是那个姓纪的京城世家公子到了。看来师傅还是挺重视这个人啊!

    张玥让清水先走一步,她自己回屋束好头发扎好网巾,换上了一身颇为正式的浅紫色交领长衣。匆匆赶往前面会客厅。到了会客厅,她悄悄地从偏门绕了进去,厅内已有不少人,她远远瞟了一眼,大师兄卢胆镜正陪着一个男子说话,男子的长相没看清楚。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看见元默坐在大师兄旁边喝茶,这厮竟如此早到,于是赶紧走进来,对大师兄深施了一礼,口中尊称,“见过掌院师兄。”

    “嗯,五师弟来了,入座吧!”

    “是,”

    张玥答应着低着头坐在元默旁边,刚坐下,张玥就感觉一缕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一个温和又好听地声音响起,“卢掌院,这位公子是?”

    “哦,忘记介绍了,这是家师晚年收的小徒弟,排行第五,姓张,师傅赐名张小五。小师弟,这位是纪如墨纪公子,乃是京城人氏,是三师弟的至交好友。你快过来,与纪公子见礼。”

    张玥椅子还没坐热,赶紧站起来,朝那个男子方向作揖,口中说道,“见过纪公子。”

    “张公子不必客气。”张玥直起腰,顺势抬头打量眼前之人。不禁愣住了,此人竟是昨日在山下多福楼遇见的那位白衣男子,再看他身后,站着的是昨日与他同行的黑衣男子,看样子他们应是主仆关系。想不到他就是东阳师兄的信中提到的朋友,竟如此之巧。

    这纪公子见张玥有些发愣,眸光一闪,轻轻地笑着唤道,“张公子?”

    “啊?”张玥下意识回答道。那纪公子但笑不语。

    “小五,还不回座。”卢师兄见状呵斥一声。“纪公子,我这小师弟,常年在书院读书,很少见外客人,有些失礼,请不要见怪。”

    “无妨。”纪公子温和地答道。

    张玥诺诺答应着赶紧回了座位,元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卢掌院,在下久闻还初先生大名,此次路过雾灵山,特地来拜访还初先生,不知可否代为引荐。”

    卢胆镜淡然一笑,“纪公子有所不知,家师已经多年不见外客,就是本院弟子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不过日前,家师收到三师弟的来信后,已吩咐过卢某,愿意与公子见上一面。纪公子请随我前来吧。”卢师兄站起身来,说了一声请,便率先走出了前厅。

    “有劳卢掌院领路。”那纪公子道了声谢,也随着走了出去。张玥正打算趁乱溜掉,元默拉了她一把,她也只好跟着一起不情愿地去了后院。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还初先生居住的心鉴斋外。卢师兄让门口的侍奉的弟子进去通报了一声,一会通报的人出来,说先生只让纪公子和他们三个师兄弟进去。

    那纪公子吩咐了身后黑衣男子几句,就随他们三人进了院子,其他人都纷纷在院外等候。

    张玥进屋后,看见还初先生今天穿的很是正式,头戴方巾,身上穿着宝蓝色交领大袖长袍。端坐于屋内上座右首尊位,众人进来时,正在闭目养神,一派仙人入定之相。

    “老师,弟子已将纪如墨公子带到。”卢胆镜恭敬地说道。

    “晚辈纪如墨拜见先生。”纪如墨向还初先生深深地施了一礼。

    那纪如墨施完礼,仍弯着腰等待师傅回音,可是师傅没搭理他,仍在闭目养神。卢师兄在边上颇为尴尬,想提醒师傅又不敢出声。元默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张玥在一边只能瞧见纪公子的侧脸,只见他神色如常,无一丝不满之状,弯腰低头,纹丝不动。张玥不禁暗自叫了一声好,这个年纪竟有这份定力。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张玥猜想师傅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还初先生终于开口了,

    “嗯.....”

    只见还初先生蓦然张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打量了纪如墨一番后,指着他左首的空椅子,说道,“坐吧。”

    张玥惊讶极了,还初先生旁边那个位置,这些年就没人敢坐,谁敢坐在仅次于师傅的左首位呢?这个纪如墨什么来历,竟然这么大的面子。卢师兄和元默似乎也是大感意外。元默的表情复杂许多,双眼不停地打量纪公子。

    “多谢先生!”纪如墨应了一声,从容地坐在了师傅旁边。

    先生向卢胆镜几人挥了挥手,卢胆镜三人会意也坐在了下首的座位上。大家坐定后,先生又开口道,“你与你祖父的相貌倒是有着几分相似。”

    张玥听此话才恍然大悟,师傅跟这姓纪的祖上还是故人啊,难怪对他如此不一般。

    “晚辈自幼也曾听祖母说过,在下的相貌与祖父确是有几分相似。”纪如墨谦逊地回道。

    “嗯,你祖父的性情,倒还说的过去,虽然也干了几件荒唐事,但勉强还算是个血性汉子,你父亲我就不太喜欢,他年幼时,你祖父曾领着他,跟我见了一面,长的柔柔弱弱的,像个女孩子般扭捏,说不到半句话就哭鼻子,直往他身边的那个侍女身后躲。当时我就想啊,这个孩子以后是要管一大家子的,藏在一个侍女身后怎么能行呢?哦,听说那贴身侍女后来嫁给他做媳妇了。也不是省心的孩子啊!”师傅说着,捋了捋胡子,话锋突转,

    “不过,今日一见,你给我的感觉倒是跟你父亲和祖父都不一样啊,哈哈!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纪公子颔首说道,“不敢瞒先生,晚辈此次前来,有两个心愿。一是晚辈一直仰慕先生大名,想拜先生为师,二是家父过些时日过生辰,他生平最推崇先生的书法,晚辈苦寻到东晋李飞扬的《八仙贺寿图》,若能求得先生在画上为家父题上片言贺寿之词,晚辈定当感激不尽。”

    师傅看了看纪公子,没有接下话头,“年轻人,老夫听说你那柔弱的父亲和那个侍女后娘对你不好?”

    纪如墨脸色不变,微微一笑,“正所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父母的处事不是为人子女能够议论的,晚辈只知应该孝顺父亲,尊敬后母。”

    老师轻笑一声,“你的两个心愿,恐怕我都不能满足你了,二十年前,我就给自己立下规矩,不再给任何人题字。至于收徒嘛,我命中注定有五个徒弟,已经收齐,不会再收徒了。”

    纪如墨的眼眸中暗淡之色一闪而过,先生继续说道,“不过,我与你祖父有些渊源,故人之后,你既然来了我这里,也不能让你一无所获。这样吧,一月之内,你可以留在书院学习任何东西,书院的藏书阁你可以随意出入,直到你离开。”

    “多谢先生,那晚辈就打扰了。”那纪如墨眸光闪一下。

    “小五!”师傅突然唤了一声。

    “徒儿在。”张玥赶紧应道。

    “纪公子在书院的这段时日,就安置在你的丽泽轩吧,这段时间,纪公子有什么需要,你要尽力配合。”

    张玥呆掉了,元默听到此话也微微皱眉。

    “听到了吗?”师傅又强调了一句。元默怼了张玥手肘一下,她赶紧回道,“是,师傅。”

    “嗯,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说完,师傅又继续闭目养神起来。卢师兄使劲给张玥一个眼色,张玥会意赶紧引着纪如墨出了师傅的屋子。

    出了心鉴斋,卢师兄对纪如墨拱了拱手说,“纪公子,家师既然吩咐下来,公子就在书院住下来吧,有任何需要尽可与我小师弟说,小五,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山乱跑了,一定要招待好纪公子,我书院还有些杂务,失陪了。”纪如墨赶紧还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卢掌院。”

    卢师兄带着他那些弟子去了前院。人瞬间少了许多。元默在旁边对张玥撇了撇嘴,耸了耸肩,满脸写着了一句话——看你怎么下山?

    元默若有所思,见大师兄离开,他也转身走了。张玥看着元默的背影,心中暗想:元默这厮关键时刻果然是靠不住的,把这烫手的山芋留个他,这就溜了。

    张玥站在那里也是犯了愁,唉!也没有别办法了,看来要先摆平这个纪公子再找机会下山了。转身颇为不耐地对纪如墨说,“纪公子是吧,随我来吧。”随即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余光瞟那纪公子和他随从颇为配合的跟了上来。

    到了丽泽轩,小通见张玥带了两个陌生男子回来,其中一人又气质高雅,不禁一愣。

    张玥开口介绍,“这位穿白衣的是纪如墨纪公子,旁边穿黑衣的是他的......?”她顿了一下,忘了问这人是谁?

    纪如墨轻声提醒道,“他是我的家仆,你唤他阿敬即可。”

    “哦,这位是阿敬兄弟,纪公子,这是我的书童小通。小通,这位纪公子是老师的贵客,也是东阳师兄的至交好友,老师安排他二人在咱们丽泽轩暂住几天。你赶紧带他们到空房,好好安顿他们。””

    小通连忙对纪如墨施了一礼,“纪公子好。”

    纪如墨对点了点头,“小通兄弟不必多礼。以后还要小通兄弟多多关照。”说着嘴角上扬,对小通微微一笑。张玥看的愣了愣,这个人笑起来很好看,像是院子里的丹桂开花似得,让人心里产生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东阳师兄的好友果然不同凡响。

    旁边小通看到纪如墨的笑容,眼睛都直了,张玥忘记了自己初见纪如墨的样子,嘲笑起小通花痴来,忙推了小通一下,小通反应过来,忙说,“少爷,那让纪公子住东阳少爷之前的房间吧。”

    “嗯,啊?行、行吧。”张玥惊奇今日小通还挺大方的,东阳师兄的房间,小通向来是打扫的最干净的,也不让别人进入的。既然是好友,想必东阳师兄也不会见怪吧。

    小通把纪如墨二人请到了李东阳以前住的房间,小通这丫头,估计是听到纪如墨是李东阳的朋友,又是一位温润如玉的俊俏青年,出了奇的热情,张玥背靠院子里丹桂树,双手抱胸,看着小通一趟趟地往纪如墨的房间跑。一会送棉被,一会送香茶点心,一会送热水,一会送...,她的眼睛耷拉着,暗自腹诽小通,要不要把整个丽泽轩的东西全搬过来啊。

    一连三日,张玥都按照卢师兄的吩咐,领着纪如墨在书院各处参观,或者去前院与学生一起上课,或者陪着他去藏书阁翻阅古籍,纪如墨似乎是受过非常优等的教育,一举一动都文雅有礼,对书院老师的提问也是对答如流,妙语如珠。张玥每日地陪着他,心中却想着下山的事情。赵老爹提的木头牛还没修好,肯定影响村民春种。那唱曲老头的大孙女的尸体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城南破庙,这么长时间过去,尸体会不会腐烂。到了第四日上午,纪如墨提出要在书院里转一转,张玥只好又跟着他到处逛,这次不见他的家仆跟随。

    天气格外晴朗,大太阳刺的张玥的眼睛都睁不太开,纪如墨的话不是太多,偶尔会问几句,她也随意敷衍几句。二人路过张玥和师傅经常种菜的菜园子时,纪如墨突然停住脚步,盯着菜园子边上的木栅栏沉思起来,张玥奇怪的跟过去问道,“诶,怎么不走了?”

    纪如墨转身看着她,张玥似乎看到纪如墨眼眸深处一道光闪过,他似乎笃定般说道,“张公子,这‘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八个字可是还初先生的真迹?”

    张玥一愣,随后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人,看来之前小觑了此人,这八个字的确是还初先生亲手所写,她师父人生一大爱好就是种菜,她平时没事也总陪他在这菜园子度过。可是连书院内很多弟子都不知道这八个字是师傅所写,这个纪公子好眼力啊。“不错,这个的确是我师傅所写,你如何看出?”

    “如墨自幼喜爱书法,教习我书法的老师曾经有幸临摹过还初先生的真迹,那临摹贴我曾见过。一个临摹贴就已经被纪某引为惊世之作了,今日见着了真迹,真是三生有幸。”

    “嗯,你是我认识人中第二个一眼看出这字是师傅真迹的人。”许是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张玥对这个姓纪的好感立刻增多了。

    “不知哪位是第一个看出先生真迹之人?”纪如墨随口一问。

    张玥正欲兴奋地自报家门,突然想起她师傅说过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书法造诣,只好收回卖弄之心,讪讪地说道,“你不认识他。那个我不太懂书法,咱们继续游览别处吧”

    纪如墨见张玥情绪变化颇大,轻声说道,“张公子,不必自谦,还初先生之徒必有过人之处。”

    “没有谦虚啦,师傅这几个徒弟,属我学的最差了,不像其他师兄诗词歌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张玥低着头闷闷地边走边说。

    “张公子不要气馁,张公子如此聪慧,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就自己的人生。”纪如墨见张玥情绪低落,安慰她几句。

    张玥一抬头正好看见他的双眸,目光真诚,不带一丝杂质。心中拂过一丝暖意。忙说,“别老张公子,张公子的,你今年多大?”

    “如墨今年刚满十七岁。”

    “这么巧,我也十七,你跟东阳师兄是好朋友,也不用那么见外,以后你就叫我小五吧。我叫你如墨。”

    “好。”如墨眼睫毛忽闪了一下。“小五兄弟,我们其实早就见过面了。”

    “记得记得,在酒楼嘛,我还以为你忘了。”

    “那日在酒楼,我一开始误以为小五兄弟是酒色之徒。不想却是侠义之士。”

    “哪有那么严重,能帮就帮一点呗。”如墨提到那祖孙,张玥不禁又想到案子,心说,不知何时能下山啊。这纪如墨一天不走,她都得陪着嘛。再过几天那尸体非臭了不可。

    “小五兄弟,是有心事吗?”如墨见张玥左顾右盼,问道。

    “嗯,啊?!没有没有。”张玥下意识答应下,随即反应过来否认。

    “可是在下这几日叨扰,耽误了小五兄弟的学业?”如墨真诚的眼光竟让张玥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谈不上耽误?”她细一合计,反正纪如墨也知道那对祖孙,她索性把山下的案子说与他听,并且把她想下山打探一事也一并说了。

    如墨沉吟片刻,“小五兄弟,还初先生嘱你照看我,我今日想下山走走,不知你可否相陪。”

    “陪,一定相陪啊!”张玥连连点头,正欲下山求之不得呢!这个纪如墨太善解人意,对他的好印象又增进了不少。

    张玥二话不说,领着如墨直奔书院大门,出了书院后,一路鸟语花香,张玥心情大好,边走边给纪如墨介绍雾灵山的美景和奇闻,如墨的话语不多,大多时候是静静地听。张玥平日跟书院的那些聒噪的弟子混久了,碰到如此静好的男子,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