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最前面:
本文男女主并非亲生兄妹,身体上灵魂上都不是;两人各自有各自的身世,全文不会有骨科情节。
在各自身世被揭开之前,男女主不会有感情上的发展——不仅行为上不会,心理上也不会,只是相互支持着,让柏家不至于在朝争中覆灭。
为了避免误会,在开篇写下这篇说明,谢谢每一位喜欢这本书的读者
——
又一次从同样的梦里惊醒。
窗外雨声阵阵,柏灵感觉肩膀有点儿潮,抬头看去,覆瓦的屋顶应该是有些扛不住了,此刻正在滴水。
四下是纸糊的窗,硬木板的床,木质的粗糙家具,空气中淡淡弥散的中药味道,自己则穿着一身古制的白色中衣平躺着……柏灵伸手捂住了额头,真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和方才的梦境相比,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外面的人听见里头的响动,轻轻掀开了门帘,“醒了吗?”
“漏雨了……”柏灵小声回答。
“哎。”外面的人叹了口气,“是不是睡不好?要不你抱着被子出来,爹给你空半张桌子。”
柏灵应了一声,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床干棉被,赤着脚走去了外屋。
客厅里,柏世钧已经将自己的夜灯、砚台还有十来本夹着书签的书册都移到了一侧,那张能让七八个人围着吃饭的大桌子立刻空了一半出来。
父女俩一同把被子铺好,一半垫在下面,一半盖在身上。柏灵重新钻进了被窝,父亲过来帮她捻被角,她试着躺直,结果半截脚丫子就露在了外面。柏灵只好蜷了蜷身子,总算是把自己结结实实地裹了起来。
柏世钧:“一眨眼你都十一了,可真快呀。”
柏灵嗯了一声,只留着半个脑袋和一双眼睛在外面,一声不吭地看着父亲继续伏案写作。
柏世钧笑着轻叹,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了书册又望了柏灵一眼,“等过两年,咱们的小百灵再窜窜个子,这张桌子就该放不下你了。”
柏灵轻声答,“过两年,我力气又大一些,上山能采的药也更多……再加上哥哥的月钱,咱们一定能搬进一个不漏雨的新家。”
听女儿提起儿子柏奕,柏世钧的脸色立时有点儿发青,眼神也避开了女儿。
十一岁的娃娃懂什么呢……莫不要说等两年,就说明天他柏世钧在宫里的那个坎能不能跨过去,他心里就一点儿底也没有。
柏世钧:“快睡吧,你还小,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柏灵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说实在的,这个景象她很喜欢。
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回了十一岁,所以心态也微微找回了少年时的感觉。
那好像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在那一世,一整个童年加少年时期,她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一直寄居在小姨的家里。
小姨没有孩子,也没有结婚,早年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就一直独居。在柏灵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和小姨差不多年纪的阿姨常常到家里来。
她们三个人一起煮饭聊天,就像一家人一样。
小姨那时也经常这样伏案写作,查阅书籍资料,一夜到天明,第二天照样去学校教课,好像永远都不会疲倦。
直到成年之后,柏灵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在那个连恋爱拉手都不敢当着朋友面的年代,独居的小姨并不是因为学历太高或是心性孤傲才一直没有结婚,她早就已经找到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只不过有时候天不遂人愿,爱情越不过世俗的眼光,也是常有的事。
再后来,父母双双下海归来,赚得盆满钵满。把她接回身边之后,也断绝了她和小姨的一切往来,理由是“你小姨她……有点不正常,以后还是不要接触了”。
高考之后,柏灵按照母亲的意思,填了帝都大学的会计专业。但那一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报考会计专业的人奇多,导致分数线比前两年足足高了三十分,她也以四分之差,被调剂到了帝都大学的心理学系。
心理学。
柏灵心里却是高兴的,人生中的第一次意外脱轨就像一个礼物,让她隐隐地兴奋了起来。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柏灵这一届是心理学系最后一批文理兼收的学生,从她的下一届开始,心理系就不再招收文科类专业考生。
她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个专业,然后发现一切和自己预想得完全不同。
系里在大三的时候才开始开设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相关课程,就像所有第一次接触这些理论的心理学初学者一样,柏灵笨拙地将所学套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所有曾经想不明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东西,她现在不仅知道它们是什么,甚至能勉强挖掘出那些经历背后的一点点深层原因。
毕业之后,柏灵没有犹豫,直接申请了北美的心理咨询硕士。
几年后,她正式成为一名私人执业的心理咨询师。
……
这些如烟的往事如今对柏灵来说,不啻是一场大梦。她现在是太医院医士柏世钧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家三口住在离太医院不远的陋巷之中,日子一直也还算平静。
但平静的日子,在这个晚上,就已经到头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宫里来的几个公公就来到了柏家的院子里,带柏世钧进宫。
他们来得实在太急,以至于柏世钧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整理他桌上的手稿。他只好在匆忙间把所有的纸张裹成纸卷插在胸前,也不管顺序如何、是草稿是正稿,就这么一股脑儿地全都带走。
柏灵被事先抱回了屋子,但她早就被来人的声响惊醒,靠在门帘后面看着这一切。
“爹……”
这一声虽是怯生生的,却是无比的清澈。几个公公也不由得循声而望,这便都看到了门后的柏灵。
虽然才十一岁,可明眼人一瞧也知道将来是个美人坯子。瓜子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那双明眸更是漆黑如墨,眼白清明澄澈,不带丝毫凡尘浊意。
柏太医家里有个神仙似的女儿早就是人尽皆知的消息了,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女儿是被太后钦点,每个月都要进宫服侍的——据说是因为小姑娘会说话,是以得了太后的青眼,这才每个月都要传进宫去见一见。
太医院里,几个和柏世钧相处不洽的同僚,背地里也喜欢说这件事——说他柏世钧没什么本事,全靠女儿在太后面前博个情面,才得以在太医院苟得一席之地。
柏世钧不屑与这些人争锋,也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宫人们不一样,在宫里当差最不能少的就是眼力见。虽然没人知道每个月柏灵都要去和太后说什么,但心里都有个忌惮,此时见她出来了,面上也客气了三分。
柏世钧连忙赔笑看着站在一旁的领班宫人,询望着道,“公公,你看……”
领班宫人喉咙微动,看了看别处,然后轻声道,“快点儿,皇上且催着呢。”
这便是暂且留情的意思了。
先前缚着柏世钧的几个宫人顺势松了手,柏世钧躬身向两边的人行了几个礼,这才快步走到柏灵跟前,蹲下把她搂在了怀里。
柏灵靠着父亲的胸膛,还没开口,就听见柏世钧在耳边轻声道,“柏灵别怕,我昨晚就派人给你哥哥递信了,他顶多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你现在先一个人回屋,收拾一下你的衣服,等到时候听你哥哥的安排。”
柏灵小声道,“爹要去哪里?”
柏世钧不敢多言,只是轻轻地哄着,“宫里,去给贵妃娘娘瞧病。”
柏灵抬眼看了看几个宫人,又靠近了柏世钧几分,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是上次爹说的那个生完孩子之后,心情一直不好的娘娘吗?”
柏世钧脸色微变,“别乱说话!”
他声音虽然也压低了一些,但也更用力了些。柏世钧用力地握住了柏灵的手,“千万在家等你哥哥,绝对不要乱跑,知道吗?”
柏灵望着柏世钧那双眼睛,懂事地点了点头。
柏世钧只觉得一阵鼻酸,连忙站了起来。
前路凶险,这一次分别,或许就是父女两人最后一次相见。心中纵有千万不舍,这时候也必须走了。
望着柏世钧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影,柏灵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她这年纪的深思表情。
这位屈贵妃的名号,她是听过的。
屈贵妃在宫里早已不算年轻的妃嫔了,可那些十六七岁初进宫的少女却完全没有办法削弱她半点圣宠。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貌若天人,年岁的增长不仅没有让她老去,反而使她身上多了几分年轻时没有的温婉沉韧。
更何况,屈贵妃的舞姿在大周朝从来都无出其右。
柏灵记得,在屈贵妃二十四岁还未怀龙嗣那一年,北境军务捷报频传,且恰好当时不论江山南北,庄稼的收成都出奇地好,于是皇上在太和殿外设大宴,全城百姓不论出身都可前来入席。
当晚,皇帝奏琴,贵妃舞袖,以示君王与民同乐。
柏灵也是在那一夜与这位屈贵妃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可那惊鸿一瞥,就已经让屈贵妃容姿之仙逸印在了柏灵心上。
也便是自那一晚起,这位娘娘在京城之中赢来激赏。一时间,无数臣民为之倾倒,更不要说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她留下了传世的佳作文章。
如今,屈贵妃已经过了二十七的生辰,且在半年前刚刚生下龙子,其圣宠可想而知。
若是对她的诊治出了问题……只怕柏世钧这一去凶多吉少。
另一头,一干人等很快便携着轿舆,来到了紫禁城的南边。
柏世钧不时将轿帘掀开一道缝隙,以探勘自己的位置。
眼看前面不远就是紫禁城的第一道门——承天之门了,轿子停了下来,宫人们下轿步行,柏世钧跟从其后。
走到这里,柏世钧不知怎的就想起,每年霜降之后,吏部等衙门都会在这里审讯刑部的重囚的事来。
这三面森严而高耸的宫墙,曾聆听过多少凄风苦雨?
今日之后,自己是否也会位列其中?
这些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身体变得僵硬不听使唤。他知道这是自己给自己吓着了,只得勉强自己不要再多想,然后调整呼吸,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缓缓打开的朱红色宫门。
宫里现在,已是一片肃杀。
承乾宫的宫门外跪满了嘴角红肿的太监宫女,此刻都低着头蜷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但还是听得到极轻的啜泣。
他们的命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只是这会儿还没人顾得上来处置他们。
因为,就在今早,承乾宫里的屈贵妃又寻死了。
这是自她诞下龙嗣以来的四次寻死,且这一次,差一点就真的让她给死成了。
此时的屈贵妃,正表情恹恹地躺在卧榻上。
时光如水,只怕没有人会再将当年那个容姿英发的贵妃娘娘与此刻承乾宫里的憔悴妇人联系在一起,更不要说谁会想到如今的贵妃竟会闹出寻死的事来——她不知从哪里偷藏了一根一指长的金条,趁夜支开了屋子里的宫女,把金条给吞了下去。
幸好,当时皇上派身边的丘公公前来探望,而丘公公又看出贵妃情态有异,这才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敢忙让宫里当值的太医过来催吐,总算是把一条命给救了下来。
床榻的四周垂着厚厚的纱帐,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内宫之中,除了太医很少有其他男子能够踏足,更不要说直接走到娘娘的内塌之前。但今日实在事出紧急,因而也顾不上许多了。
屈贵妃脸色暗沉,眉目间多有倦怠。她听着踱步声,略抬起眼眸,声音低沉沉的,“哥哥,别晃了,坐一坐吧。”
屈修原本就焦躁,听到屈氏这一声有气无力的话更是生起一通无名火,他几乎是低吼着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屈氏微微张口,沉默了一会儿,那些话又化作叹息落下。
见妹妹还是一副闷闷的模样,屈修快步上前,抬手就想扇她几个耳光,但想到这里毕竟是后廷的承乾宫,抬起的手又愤然落下。
屈修两眼发热,刻意压低的嗓音近乎嘶哑,“我们屈家,三朝都是朝廷的忠良,从咱们爷爷那一辈起就入阁拜相,说不上呼风唤雨吧,逢年过节来咱们家探望的人能把门槛都踏破了!!可谁让咱们父亲不争气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他那么一个窝囊人,靠着咱爷爷的荫庇也能把官做到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位置;只有我!只有你哥哥我!!咱们爷爷老了,靠不上了,爹每天在家遛鸟喂鱼,一把年纪了心思都在女人身上……只有你哥哥我……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屈修的眼里已经淌下了泪,但他强忍着一腔愤恨,硬生生地呵道,“各人有各人的运数,老子认!我这半辈子,苦心钻营,蝇营狗苟,愿意做的不愿做的,我都做尽了!可结果呢,老子拼了命,才坐到了光禄寺少卿的位置,除了管管宫里的伙食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当初你进宫,我是真心高兴啊,想着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我没有爹可以靠,老天总算给我一个妹妹来帮衬我……”
“哥……”屈贵妃虚弱地唤了一声。
“你不要喊我!”屈修振袖一挥,“我当不起你哥哥,你这是要我死!是要整个屈家,都跟着你去陪葬!你才给陛下诞下了的皇子,又圣宠优渥,要什么没有?可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皇上就是有天大的耐心,也会被你给磨平了!”
屈贵妃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颤声答了声,“是。”
屈修伸出手来,语气仍然激烈,“你算算,这半年来,你都寻死几次了?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不为我想,不为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想,也要为你的亲儿子想想吧!后宫是什么地方,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地求生,独独你,有了儿子还想着死!”
屈修说到动情处,已能听出哽咽声,“我那个伶牙俐齿、巾帼不让须眉的妹妹,到底哪儿去了!””
“哥,别说了……”
“我偏要说!”屈修眼中射出火光,“你到底哪里想不开,是什么地方遇到了问题,为什么不和家里说?是不是那个住在储秀宫的贱人——”
屈氏的背立时直了起来,“哥哥,慎言……这里毕竟是,是宫闱重地,不可胡言。”
屈修冷笑了一声,“她不是贱人是什么?论出身,她娘家是给人洗衣服的贱婢,往上三代全是给人为奴为婢、市井卖艺的身家,当初皇上要抬她做美人,朝廷里参奏的折子堆起来能把她人给淹了!”
屈贵妃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可她还是成了美人,后来又成了贵人,成了婕妤。”
屈修火气更盛,“一个婕妤,也配入主储秀宫!”
饶是再不想管这一大摊子的烂事,屈氏也不得不侧目望向哥哥,低声道,“你要是再说下去,只怕整个屈家……就真的要跟着一起陪葬了。”
屈修右手指天,脸上连青筋都暴了起来,“我倒要看她有没有这种能耐!”
屈氏眼中泪意还未散,见哥哥如此,竟是轻轻地漾出了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
“她是没有这种能耐,”屈贵妃轻声细语,“可,皇上有。一本《大周律》,能株连我屈家的名目难道还少么?”
屈修自知妹妹说得不假,也就不再说话,走到床榻边不远处坐了下来,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埋头向膝,双手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中。
屈贵妃心中不忍,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轻声问道,“……皇上呢?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了吧。”
“皇上还在中和殿议事,一会儿应该会来。”屈修头也不抬地说道,他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一团,“就为你这病,皇上今日才下早朝,就宣召所有太医进宫了。呵,这些个庸医,不杀他一二个,他们便不知道厉害!”
此时,正跟着宫人快步竞走的柏世钧莫名打了个寒战。
他只是隐隐觉得今日走的这条路与以往不同,但还是连头也不敢抬。等到临近宫殿,他一抬头,才发现宫人领着他已经过了太和殿。
“公公,今日我们……不去承乾宫贵妃娘娘那儿了吗?”
前面的太监并不回话,只是低着头,一味地沉默带路,柏世钧也只好暂且把心按在肚子里。
太和殿后面,就是中和殿了。
大殿之中,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太医院里的院使、御医们已经跪了一地,大家此时连气都不敢出。
龙椅上空空荡荡,皇上显然还没有露面。
今日原本是给屈贵妃会诊的日子,若是在往常,皇上和太医院里的众臣应该是在承乾宫中为贵妃号脉诊治,共同协商接下来的用药与调养办法。
可是谁也不曾想,贵妃竟会在今早出事。
圣心震怒,直接取消了今早的会诊,让所有诊治过贵妃娘娘的太医,一同去中和殿问话。
柏世钧此时已经跟着宫人走到中和殿的大门外,他俯身,行跪拜礼。
“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叩见圣上!”
声音如泥牛入海,再无回响,殿宇之中鸦雀无声,竟没有一点儿回应。柏世钧只觉得心下一沉——这个氛围,着实有些不对劲。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柏世钧低着头,以余光辨认,发现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袁振。
袁振刚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自幼入宫,一直在御膳房当着最底层的苦力,二十来岁时不晓事,被卷进了一些风波里。等一番死里逃生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宫里人人都是皇帝脚边的一条狗。既然谁也不拿谁当人看,那不如就做叫得最凶、最好使唤的那只畜生。
靠着阴鸷险毒的手段和机敏的曲意逢迎,袁振已经成了除掌印太监黄崇德之外,最大的人物。朝廷里的官员见着袁振都要留几分薄面,更不要说内廷上下,对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造次。
袁振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柏世钧,冷声道,“你就是上次那个说贵妃没病的柏世钧?”
柏世钧压住了心中的惶恐,沉声道,“回公公的话,我从没有说过娘娘没病,而是——”
“不要诡辩。”袁振的声音冷冷的,“圣上驭极四十五载,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人前人后两副嘴脸的人。”
柏世钧垂着眸,“承蒙公公教诲。”
袁振领着柏世钧进殿,柏世钧稍稍环顾四周,发现皇上虽然不在此,但东南一角的屏风后有两个宫人正低头疾书——他们就是皇上在中和殿的眼睛,这里发生的所有谈话,都会被详细记录,然后送到皇帝的所在。
显然,他们现在正在记录的,就是刚才自己与袁公公的那番对白。
柏世钧暗暗心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将头又低了低。
袁振手中捧着一摞纸,低声道,“太医院的诸位既然都到齐了,我也就把话挑明。我不懂什么医术,但这里是上次你们会诊时留下的记录,秦院使,是不是传递下去,让你的徒子徒孙们,都好好看看?”
说着,袁振望向近旁坐着的一位老者,众人的目光也都望了过去——像秦院使这样的一个老前辈,平日里并不轻易惊动。可今日他也一样被喊来问话,可见圣怒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秦院使此时仍闭着眼睛,像是没听见袁振说什么似的,也没有一点要伸手的意思。
袁振淡然笑笑,却也不恼,他挑起眉毛,眼睛望着别处,“秦院使,您也是太医院的元老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您不能也不懂事啊。咱家要是没记错,这里跪着的,有一半都是你从各州府送来的年轻医官里亲自挑出来的,得了您三五载的栽培,谁不喊你一声师尊呢?如今我奉皇命来传圣上的口谕,你何必给我脸色瞧。知道的是你看不起咱们这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圣上不以为然呢!”
这话里已经藏了杀机,秦老爷子不能不伸手了。可他接了诊断,却并没有低头细看,而是低声问道,“请问公公,皇上现在在哪里?”
袁振望了他一会儿,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目光轻飘飘地剜了一眼秦康手里的诊断,低声道,“这诊断,您不发下去给大伙儿看看?”
秦康躬身道,“公公,这些诊断,每一个字,我都知道,都记得。我相信下了这些诊断的太医,也一样了然于胸,不敢遗忘一字。”
“好。”袁振等的大约就是这句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带着杀意的笑,温声道,“那秦院使您给下个论断吧,我们贵妃娘娘她,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呢?”
见矛头转向了恩师,柏世钧跪不住了。还未等秦康回话,他的背已经直了起来,高声道,“袁公公,卑职有话容禀!”
袁振冷笑了两声,刻意看了一眼秦康,笑容有些阴森,“秦大人真是调教了一群好后生,瞧瞧,我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人主动上来要为您挡风遮雨。”
柏世钧深吸一口气,伸手拭去了自己额前的汗水,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慌张,刻意放慢了答话的节奏,“袁公公的话,恕卑职听不明白。半月前主张给娘娘停药的医官是我。所谓大医精诚,卑职一向是凭良心行事,并不是要为谁遮风挡雨。”
“说得好呀,”袁振也站了起来,脸上佯作一副欣赏的表情,漫步来到柏世钧身前,俯下身在柏世钧耳边问道,“好一个‘大医精诚’,柏大夫,您有学问,您给咱家讲讲,这精是怎么个精法,诚又是怎么个诚法?”
“这没什么学问不学问的,”柏世钧已经有些不敢抬头去看袁振的眼睛,声音也小了一些,垂眸望着眼前的地面,低声道,“精诚二字,是说医术要精湛,医德要诚恳——”
袁振笑眯眯地打断道,“我看不是。”
“那……请袁公公赐教。”
袁振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又望向身后的秦康,声音骤然升高,厉声道,“这精,是精明,为了自己个儿的仕途,敢硬把有病的说成没病,随随便便就撤了娘娘的药,以为这样就彰显了自己医术有多高明,就能往上邀功;这成,是成心,有些人就是看不过咱们万岁爷老来得子,非要在我大周朝喜事临门的时候,给主子万岁爷找不痛快!”
柏世钧身体为之一颤,连忙道,“公公这话——”
“世钧。”秦康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振聋发聩。柏世钧及时住了口,再次俯身对着圣上的御座重重磕头,不再言语。
秦康眼底波澜不兴,仍是像往常一样谆谆地开口,“老夫老了,许多事都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所以想先问公公一句话。”
袁振脸上已没有了好脸色,冷声道,“秦院使有话,开口便是。”
秦康点了点头,目光锁在袁振身上,低声道,“今日圣上喊我们来,究竟是要公公来直接定我们的罪,还是来再议贵妃娘娘的病?”
这一句话便将袁振顶在了那里,他把两眼稍稍眯了起来,往回走了两步,重新站回了御座的旁边,冷声道,“秦院使这是哪里话,奴婢是什么身份,怎么能来定你们的罪?”
秦康双目似闭非闭,仍是淡淡地点头,回身望向身后跪了一地的同僚后生,轻声道,“既是要再议贵妃娘娘的病,那,各位便不要再跪了,都起来,议事吧。”
“可话又说回来!”袁振忽然又抬高了声音,这一喝,立时让不少太医才抬起来的膝盖又僵在了那里,他冷笑了一声,轻声道,“是你们太医院前脚说娘娘没病,给停了药,结果今早娘娘就又寻了短见。这事儿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过去,最后这担子到底担在谁身上,秦院使您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心里该有点儿数。”
柏灵一个人在院子的水井旁边坐着,她已经像往常一样,给后院的菜地浇完了水,喂好了鸡,也打水洗好了前院的石板地。
她赤脚踩在石板地上,出神地望着地上的小水坑发呆——这也是往常的习惯之一。
“柏灵!”柏奕的声音从院外传过来,把柏灵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望向门口,哥哥果然出现在了那里。
柏奕是丹凤眼,眉目狭长,鼻若悬胆,皮肤比柏灵还要白一些——据说是因为像着母亲。小的时候,因为柏奕的模样实在生得太好看,所以常被别家误人作小姑娘;等他稍微长大了些,就总是刻意留下些胡渣,以免外出时招惹来一些无事生非的混混。
柏灵见着哥哥,很快就从水井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到了柏奕身边,“这才一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啊。”
柏奕是急跑过来的,此时已经满头大汗。见柏灵好端端地待在院子里,终于安下心来,这才感觉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撑着膝盖弯腰大喘,一手捏着妹妹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柏灵拍了拍他的背,“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柏奕擦了擦汗,连连摇头道,“没事儿,不用管我,你东西收好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柏奕直起腰,“那别耽误了,我和你一块儿收拾,你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出城——”
柏灵:“去哪儿?”
柏奕:“先回乡下老家。爹给我的信里说大伯还在那儿,他已经托人去报讯了,我们可以先到那儿避避风头。”
柏灵叹了口气,从背后拽住了正要迈步进屋的柏奕,低声道,“你等等,走不了的。”
柏奕听出妹妹语气里的异样,果然停了下来,“怎么?”
柏灵仍是轻声道,“这回的事不是避一避就能过得去的,如果咱爹真的出了事,只怕我们还没走到大伯家,那边捉拿我们的人就已经在老家等着了。”
柏奕想了一会儿,目光一凛,试探道,“这次……是宫里的事?”
柏灵沉默地点了点头。
柏奕皱起了眉,只迟疑了片刻,便转身将院子的木门关起来,然后拉着柏灵坐在了水井边的老树桩上,听她细说。
这已经不是柏奕让他带着妹妹离家避一避了——毕竟医闹哪里都有,并不会因为这儿是古时候就出例外。早年间,柏世钧因为医术高超,也常被一些官员百姓寻去瞧病。
为医者,总免不了遇上无力回天的状况。
若是碰上通情理的人家,虽然从此与亲眷阴阳两隔、悲痛万分,却也一样固守着礼义,客客气气地送大夫出门;可遇上不讲理的,往往当场就撂下狠话要他家人跟着一起偿命。
且不说柏世钧是朝廷官员,单单说他自己,身上就有些拳脚功夫,又是个壮年男子,这些人寻衅不会寻到他身上去,自然就盯上了他的一双儿女。
他身为医官,总免不了要在宫里当值。他不在,家里就剩兄妹两个,有一回被人捉住了这个空,兄妹俩差点齐齐殒命。幸好当晚太后有恩典,派了两个锦衣卫给柏灵送点心,几乎是从刀口下把兄妹俩给救了出来。
自那以后,但凡遇上亡故的病人,柏世钧就会让柏奕带着柏灵,去个陌生地方避一阵子,直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自小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得多了,等柏奕长到十二岁,柏世钧想传儿子衣钵的时候,柏奕死活不肯跟他学医。这边搪塞着父亲,那边就自己跑去西大街,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操作,竟让京城酒楼第一号——百味楼的首席掌厨心甘情愿地收了他当徒弟,从此开始了学厨生涯。
自那之后,柏奕一个月只回两三趟家,有事也只和妹妹说。柏世钧心中纵是有万分叹息,却也只能自食其果。
此时,柏氏兄妹又一次落在了父亲挖的坑里。当柏灵简单讲完了这一月来她的所见所闻,柏奕心里也完全明白——今次已不是出去躲一躲就能平息的情况了。
柏奕眼底已有怒意,越想越气,“我真的就没见过这么轴的人!”
柏灵嘴角微沉,叹了一声。
“早八百年提醒过他了,宫里的差事不好当!”柏奕一边说着,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除了那个老院使还算有点儿良心,其他人早就学着了官场上和光同尘的那一套。不出事一团和气,一出事一准儿把他顶到前面。就现在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凭他一个老中医,能干什么?”
柏灵又坐回了水井边上,两手撑着石沿,脚尖也慢慢地晃了几轮。
柏奕目光终于转了回来,落在了柏灵身上,“你倒是说句话啊。”
柏灵只是抬头看天,叹了口气,“你就别说老爹轴了,我要不是知道你也一样是穿过来的,肯定认你们俩是亲生父子。”
柏奕瞪着妹妹,一脸的“我信你个鬼”。
柏灵:“我说错了吗?你一个心外科的主刀,算算咱俩的师承你也够得上是我半个师兄,可你看看你到这儿之后干的事情……有一件和你老本行有关系吗。”
柏奕单眉微挑,“那又怎么样?”
柏灵平静地道,“你瞒得过爹,可瞒不了我。我知道你,你就是受不了传统医学的那一套,所以你宁可去百味楼杀鸡,也不肯跟着爹学医。”
柏奕坐了下去,“两码事。”
“一码事,”柏灵这回站了起来,走到柏奕跟前蹲了下来,“你有你坚持的东西,他也有他坚持的东西。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但爹当初能同意你去学厨,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不能扛着一脑袋的现代性来欺负古人啊。”
柏奕没有说话,但目光渐渐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望向妹妹,“你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柏灵点了点头,“不过,会有点儿冒险,而且你也得来帮我才行。”
“都这个时候了,先别顾虑这些,”柏奕的背直了起来,“说吧,你想我怎么做。”
柏灵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开口,“进宫。”
说要进宫,可何时进,怎么进,都是问题。
柏世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一双儿女的密谋。中和殿里,过去半年的诊断书被一张张地铺在地上,铺开了足有四五人平躺着那么大。上面不仅记着太医院的诊断与用药,也大致记录着屈贵妃的病程变化。
秦康和另外几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医者,此刻都戴上了随身常备的金丝眼镜,在场的十几位医官这就开始了复盘。
袁振已经坐去了一旁喝茶。
他一手端着杯盏,一手捏着茶盖,动作悠然地撇着浮末,可眼睛却丝毫没有懈怠,盯得所有医官芒刺在背。
已经没有几人敢大声说话了,大部分医官都低着头,巴不得屏风后的宫人不要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今天若是落了字据,保不齐将来会不会又被袁振这号人翻出来治罪。
一片唯诺之中,除了秦康老爷子,就只剩两个人还敢抬着脸回话。一个是自问于心无愧的柏世钧,另一个则是御医王济悬。
王济悬今年四十来岁,祖上四代都是太医院里的名医。
此刻他漠然地站在医官们里头,两手在身前袖子里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在这宫里发生的事哪有什么新鲜的?他早已见惯风雨了。
王济悬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一旁,柏世钧狼狈的模样着实挠到了他的痒处,他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舒展,十分畅意。就连那双三角眼也难得地垂着眸,显出一股不常见的慈悲模样来。
为这一刻,王济悬已经盼了足足三年。
众人围在一起黏黏糊糊地熬了半个时辰,可谁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诊断上,每个人都从袁振的话里听明白了,今天他们之中必定要出个替死鬼。
人人都在拼命与柏世钧的论断撇清关系,竟是一点新论也没提出来。
秦康眼中流露出疲倦,打断了众人的推诿,他摘下眼镜看向柏世钧,声音依然听不出起伏,“世钧,刚才大家对你的反驳,你怎么看?”
一时间,许多话从柏世钧的脑海中簌簌而过,可他拱手躬身,依然道,“学生还是认为,贵妃娘娘的肝与心都无碍,不能再按先前王太医留的方子一味补肝调气。娘娘的心病并非脏器之症,而是——”
“济悬呢。”秦康直接打断了柏世钧的话,望向一直隐在一旁的王济悬,“贵妃娘娘的病之前都是你在瞧,可你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为什么?”
王济悬轻咳了一声,这才站了出来,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沉声答道,“师傅教训的是。”
秦康只是摆摆手,“我没有教训你,只是让你说说你的看法。”
王济悬目光微垂,“我的看法,方才朱太医、徐太医还有章太医都已经说过了。娘娘之所以这半年来都郁郁不乐,绝不是有什么心结。究其根本还是心脾气虚,肝气郁结。先前学生便是对症下药,以朱砂、猪心补心,以何首乌、三七补肝,另辅以调气之药。”
秦康仍旧不紧不慢,“那你怎么解释,在服用你的药之后,娘娘前后依然三次寻短见?”
王济悬紧答,“师傅,有时即便是好药,也需得有好药引。各人有各人的体质,因而所需的药引便有不同。学生不是华佗,可即便是华佗在世,对待某些病症也只能慢慢来,慢慢试探。娘娘每次若在服药后仍有不适,我便换一味药引,再观疗效。这既看学生的本事,也看娘娘的机缘。我们先前就与圣上禀明过了,他老人家是知道、也是允许的,贵妃那边从来也没有怪罪过。”
听到这里,柏世钧到底没有忍住,插嘴道,“我半月前为娘娘号脉,却发现娘娘脉象端直以长,如按琴弦,这是肝胆虚劳,胃气衰败之象,三七配何首乌是何等厉害的虎狼之药,娘娘还在月子里就吃这些东西进补,再不停药,只怕肝与心真的要出问题!”
当着秦康的面,王济悬本不好发作,如今柏世钧送上门来,他马上面色一凛,阴声道,“可我上一副药,娘娘吃后感觉就很好。若不是某些人忽然主张停药,娘娘这会儿怕是已经大好了。这等为博声名,连医德也不要了的医官败类,如今不仅敢在这里侈谈‘大医精诚’,还要往本官身上泼脏水,也算是我大周奇事了罢。”
柏世钧才要还击,就听见秦康一声严厉的“都住口,议事不是相互攻讦,收起你们做官的一套!”
袁振便在这时放下了茶盏,那瓷杯与木桌之间的撞击只是清脆的一响,却如同公堂上的惊堂木狠拍在所有人心上。
袁振缓缓站了起来,却望着殿门外,似自言自语地道,“洒家如今算是听明白了。”
医官们的心都提了起来,袁振的目光这才回转,像一条长鞭朝着太医们狠狠打去,“原来这就是庸医杀人啊!”
秦康抬头望了袁振一眼,慢悠悠地说,“袁公公,你既说了你不懂医术,就请不要在太医院医官议事的时候插言。”
袁振一股火气从喉中直窜了上来,可他怒极反笑,衣袖里的指甲抠进了肉,眼睛死盯着秦康,“好啊,奴婢也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倚仗自己在太医院里待得久,就目无君父沸反盈天。娘娘如今病在旦夕,你们却在这里相互扯皮。一个个食君之禄……就这样为圣上分忧?”
“这不是扯皮,这里也没有庸医,”秦康的声音依然低缓,“要是袁公公自己有想法,你来,笔给你,方子你来写。”
袁振一向自恃锋利,可遇上秦康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答得油光水滑、水泼不进,竟毫不惧怕他的威胁。
“柏世钧。”袁振也不纠缠,迅速掉转枪口,“洒家现在问你,娘娘到底有病无病?”
“娘娘确实病了,”柏世钧老老实实地回答,“但——”
“听听!”袁振高声冷笑,“有病,却停了娘娘的药,这不是你秦康教出来的庸医?派这样的人到娘娘身边钝刀杀人,你太医院到底是什么居心?你秦康,到底什么居心!你最好明白答话!”
秦康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柏世钧和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话了。
中和殿外就在这时传来了细密的脚步声,远远听着,是一人远走在前,数十人紧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大殿门口,一时间万籁俱静。
大殿左侧的窗外,一个人影正步履稳健地经过。大门外,建熙帝略带感叹的声音传来:
是是非非地,
明明白白天。
话音落了,建熙帝也已站在了中和殿殿门。他已换了便服,长衣宽袖,长发只挑起一束,用木簪系于头顶,余下披散在肩后。殿外日光极亮,建熙帝身影不可直视,远远看去,像是位道人。
袁振第一个跪了下去,高声道,“恭祝吾皇万岁!”
柏世钧此时才刚刚把秦康从座椅上扶起,秦康颤颤巍巍地走到众人前面,带头俯身,“臣等恭叩圣安,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医院的众人在秦康身后依次跪了下去。
建熙帝谁也不看,在一地黑压压的官袍中缓步向御座走去,如同在水面留下一道波痕。
建熙帝今年已经六十五了,但看起来却与四十岁壮年无异。他的头发里没有一根白发,目光炯炯,永远带着从容不迫的神采。
建熙帝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公公。这位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紧随着圣上走到御座的一旁,站定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向袁振那边望了一眼,袁振轻轻欠身,以目光向他行了一礼。
那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崇德。
算起来,黄崇德不过比建熙帝大九岁,可他竟是满头的白发,两人看上去相差二十岁都不止。这在民间也被说成是一桩奇闻。
建熙帝坐下了,他瞥了一眼堂下铺开的诊断书,也不看堂下跪着的人,“方才朕念的话是什么来历,谁知道么。”
王济悬立刻直起腰,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回皇上,是城隍庙外头挂的对联。那里是百姓们平日处置各种是非的地方,挂这副联,也是寄托他们明堂正道、赏罚分明的愿望。”
“王太医倒是见多识广。”建熙帝又问,“你方才说,若娘娘没有停药,这会儿身体已大好了,是真话,还是气话?”
王济悬的声音立时干涩了,“臣……臣也是说‘可能’。”
建熙帝目光中透出寒意,望向一旁的黄崇德,压低了声调,“都看到了吧。”
黄崇德躬身,“是,奴婢都看到了。”
“你们太医院先前说贵妃的病调整起来并无大碍,一月足以,而后一月又变成三月,三月又变成半年。”建熙帝目光抛向秦康那边,声音里蕴着滔天之怒,“是是非非地,究竟谁是谁非;明明白白天,到底不明不白!我大周的太医院是天下万方医者之表率,你们的明堂正道、赏罚分明在哪?秦康,起来回话!”
秦康也颤悠悠地起身,但毕竟是老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给老太医搬把椅子!”建熙帝厉声道。
袁振一个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先前自己坐的那把老黄花梨木的圈椅搬去了秦康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扶着老太医坐下。
“谢皇上顾念。”秦康坐了下来,也不忘向着御座弯腰道谢,“回皇上,方才济悬说的,也没有错。世间之病本就没有必愈之理。但娘娘的病缠绵了足有半年,毫无起色,可见太医院确实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这是老臣的失职,也是老臣的罪过。”
建熙一声冷笑,声调陡然提高,“朕不听这些!你也不要一味想着为你的这些后生掩饰,朕只问你,贵妃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秦康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臣说不好。”
“那么谁能说得好!”建熙帝目光一转,“王济悬,你先前的‘以症换药’的办法呢?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让贵妃康复!”
王济悬垂着头,“臣……臣也说不好。”
建熙帝脸色更阴了,他长久地沉默,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狰狞,“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袁振,你听旨。”
袁振慷慨起身,用力掸了掸两袖,“奴婢听着!”
“着,太医院院使秦康,召集宫内所有御医,重新商讨贵妃肝病之解,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切实有效的医治之法!”建熙帝胸口起伏,他强压怒意,望向柏世钧,“至于医士柏世钧,庸碌无能之辈,竟胆大妄为贻误贵妃病情,先押入诏狱,交由北镇抚司查办!”
袁振响亮地答道,“奴婢遵旨!”
秦康面色一变,把人交给北镇抚司,那几乎等于半只脚已经迈进了阎罗殿!
他撑着椅把勉强站了起来,“陛下,这一次柏世钧的做法确是冒进了。可若一位病人有虞,陛下便要杀一位医者谢罪,那——”
“秦太医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建熙帝冷笑着打断了秦康的话,“若是贵妃有恙,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包括你。”
大殿之中死一般沉寂,袁振已唤人来,押解着柏世钧出去,忽而一个宫人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来,“陛下,太后有手谕。”
黄崇德几步上前,将对方手中拿着的白色丝帛拿了过来。
建熙帝一手抓过,只扫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让袁振带人回来。”
片刻之后,柏世钧又站回了中和殿的中央,他有些惶恐地跪了下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崇德走了下来,将方才太后托人送来的手谕递了过去,“看看。”
柏世钧双手接过,打开后发现这锦帛上是一段太后的亲笔手书。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浑身上下的血顷刻之间都往脑袋上涌。
柏世钧俯身猛磕了几个响头,“万万不可呀!陛下!!”
黄崇德俯身拾起从柏世钧手中滑落的手谕,递给一旁的王济悬,“拿去给秦院使看看。”
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千错万错,都是柏世钧一人的错,我……我女儿平日里只和我一起上山采药,儿子更是没有跟我学过半点医术,他们都是……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怎么可以让他们来给贵妃娘娘诊治?太后实在是错看了,错看了啊。求陛下开恩,让这两个孩子回去吧……求您……!”
一旁王济悬已经跟着秦康一同读完了太后的手谕,说来也怪,一向对后宫前朝都不管不问的太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答应了柏家的两个孩子,为他们在圣上面前举荐,去给屈贵妃瞧病。
这倒真是个送上门的机会。
想到这里,王济悬眼中闪过些微的阴狠笑意,上前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建熙帝也不看他,只是冷声答道,“你要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王济悬顿时愣在那里。
身后秦康叹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无奈,“向君父进言,是为人臣的本分,你若是有劝谏,何须等君父问询……说罢。”
王济悬额前淌下一滴汗,小心地瞥了一言建熙帝——发现建熙帝竟直望着自己,他心中猛惊,马上跪了下来,“臣愚钝!臣有一言,现在就禀明皇上!”
建熙帝轻哼一声,端起了茶盏饮茶,众人的目光都向王济悬这儿聚拢过来。
“柏太医方才的话,臣以为不妥。他家中一女,唤做柏灵,虽从未听过有什么师承,但三年前太后……太后……”王济悬顿了顿,稍稍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才接着道,“太后身体不妥的时候,就是遇上了这位柏灵姑娘,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太后在数月之间平了肝火,也宁了心神,这件事,臣也是偶然听秦院使提过,所以至今还有印象。”
建熙帝眼中微寒,“你忽然提太后的病作什么!”
王济悬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跪得更低了,连连摇头,“臣斗胆!但这足以说明,柏世钧家的这个女儿确实有些本事,医者仁心,倘若让她来给贵妃娘娘瞧一瞧,指不定会有大益处!”
一旁柏世钧听完,早已怔在了那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王济悬双眼微眯,侧目道,“你只是太医院的下等医士,此事涉及内廷颜面,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说罢,王济悬又抬眼望向皇上,“请皇上勿要怪罪,此刻这屋中所聚的,都算得上是太医院的老资历了,臣才斟酌着提及此事,只是想向皇上进言,既然太后也有心推荐此人,未必我们就不能一试!”
建熙帝目光虚渺,似是在沉思,柏世钧家的那只小百灵,他也有所耳闻,自是不用多言。
“朕看太后还举荐了柏世钧的长子柏奕……”建熙帝忽然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黄崇德,“这个名字朕怎么有些耳熟?”
黄崇德低眉笑道,“皇上好记性,两年前,长安街上百味楼的万福顺收了一个徒弟,就是他了。”
建熙帝略有几分惊讶,“万福顺的弟子就是他?”
黄崇德答道,“是。这万福顺原本立誓不到七十不收徒,但柏太医家的公子却不一般。一只拳头大小的童子鸡,他拿着小刀,一会儿功夫就给剖了个干干净净,骨是骨肉是肉,就连黏着的血管都没伤着,这等手艺叫万福顺看愣了眼,当场就收徒了。”
堂下,柏世钧惊得嘴都合不上——这种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直接喊出来,只是连连点头,“是,是,吾儿柏奕是个学厨,他哪里懂什么,懂什么治病救人呢……”
建熙帝瞥了一眼柏世钧,冷哼一声,“你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太医,竟会把儿子送去学厨。是不是觉得在宫里当差险恶,所以不想让儿子卷进来?”
“不,不是。”柏世钧咬牙,“皇上,臣是觉得,孩子不懂事,万一冲撞了娘娘的凤体……臣万死不能赎一……”
王济悬双手交合,朗声道,“皇上,既然太后有手谕,那必然就有太后的道理,不如就按她老人家的建议,召这两个年轻人进宫看看,万一他们确有办法,也是我等之福啊。”
“王太医!”柏世钧的声音已经颤抖了,他眼眶发热,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家难道没有孩子吗?!”
王济悬莫名其妙地看了柏世钧一眼,“柏太医此言差矣,君父有所需,我们做臣子的万死不辞!难道你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就忍心让贵妃娘娘一直病下去?”
建熙帝目中带怒,“柏世钧?”
柏世钧通身一震,像是被王济悬一招打中了七寸,“我,我不是……”
“嗯。”建熙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来人!”
皇上到底是下旨让柏奕柏灵兄妹俩进宫了。
柏世钧心如死灰,实在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弯身叩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主隆恩……”
皇宫的另一头,一直在左掖门候旨的柏灵和柏奕都等得有些着急了。
忽然,柏奕拍了拍柏灵的肩。
柏灵抬头,见一胖一瘦两个宫人正急步向这个方向走来,兄妹俩都是一喜,一齐站了起来。
果然,那两个宫人才一进门,胖太监就用细长的声音唤道,“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柏灵可在?”
柏奕牵着柏灵走出,“草民柏奕,携妹柏灵,在此等候多时了。”
胖太监正色道:“有上谕!”
柏奕与柏灵都跪了下来。
“尔等生父,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医者之身,朝廷命官,竟为博声名,不惜贻误贵妃病情,干犯《大周会典》条例,玷污官箴!原应交由北镇抚司核实严惩。然,今太后举荐,闻你二人身怀医治之法,命你二人上殿前对峙,将功补过。钦此!”
柏奕与柏灵对望一眼,不由得都松了口气——赶上了!
宫人在前面带路,柏奕背着柏灵,健步如飞地向着中和殿而去。
路上,柏奕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问道,“话说,等今天见了娘娘,你有多少把握?”
柏灵目视前方,“三四成吧。”
“这么低?”
“已经够高了,”柏灵叹了一声,“现在还没见着娘娘,也没看见以往的诊断,印象里这位娘娘应该是从月子里就开始失眠,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一直也没好转。如果现在已经是重度抑郁,这里没有西药,我们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控制病情,再者,也不一定全是产后抑郁的问题,具体的问题还是要到时候再……”
柏灵还未说完,柏奕便有些担忧地问,“如果真是抑郁,好治么?”
“难说。”柏灵望柏奕的方向瞥了一眼,“抑郁虽然麻烦,可毕竟不是绝症,总有办法能改善。如果是咱们那会儿,让患者服药同时配合心理治疗介入,就很有效。但在宫里,我们就不要指望有像从前一样的条件了。”
“没有西药是麻烦……”柏奕想了想,“但你心理咨询不就是靠说话么,这也有妨碍?”
柏灵气息一滞,柏奕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带着的轻慢,连忙道,“别误会,我没有轻视你们心理工作者的意思……我是说,呃,心理咨询,它一般、好像、确实是不太需要……啊!”
眼看柏奕越抹越黑,柏灵轻轻地捏了一下柏奕的肩膀,柏奕乖乖闭嘴了。
柏灵抱着柏奕的肩膀,伸出手比划,“我这么说吧,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来访与咨询师不得有双重关系。但在宫里,君臣关系不可能允许丝毫僭越。以往咨询里,我的来访可以把他所喜、所怨的东西投射到我身上,引导他对这种投射产生觉察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可宫里不一样,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不要说我们几个小小的草芥。”
柏奕心中了然,但还是连连摇头,“不懂,不懂,我还是不乱说了。”
“总之,这儿的很多事都隔着层窗户纸,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要想真的去捅破它们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柏奕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别怕,有事儿我们一起顶。”
这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柏灵心中的许多不安,她感激地看了柏奕一眼。幸好他和自己一块儿来了——在这样一个森严的宫腔里,有一个全然理解和相信自己的人站在旁边,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还未到中和殿,两人已经远远看见在外等候的柏世钧。
只是一个上午不见,柏世钧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一缕额前的长发在方才锦衣卫的押解中松垂下来,飘在眼前,他也无心去管。一见儿子和女儿身影出现,他马上招起了手,“这儿!这儿……”
柏奕将柏灵放下来,两人都向着父亲的方向跑去。
柏世钧蹲下来,把柏灵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老泪纵横地抬头望着柏奕,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搅进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带着妹妹先去乡下避一避吗!”
柏奕无言以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这是我们一起商量着决定的,我们不能丢下您老不管。您别担心,我们既来了,就是有法子的。”
柏世钧一时哽咽。
柏灵这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扶着柏世钧的手臂,低声开口,“来路上的两位公公和我们大致讲了早上的情形,听说贵妃的病程记录铺在中和殿里,那些记录您看过了吗?是否完备,真假如何?”
柏世钧心不在焉回望一眼,“别管这些了。一会儿等进了殿,你们俩什么都不要说,都听爹的,爹今天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你们平安出宫!”
柏灵、柏奕:“……啊?”
柏世钧长吁一口气,站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皇上也是父亲,他会明白爹的苦心,必不会让这次的事情牵连你们两个孩子!”
“等等!”柏奕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袖,“您想干什么?柏灵问的事儿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胡闹!”柏世钧狠狠甩开了柏奕的手,“你妹妹没有分寸,你都十七了,也和你妹妹一样吗?!你们母亲走得早,她死前就交待了我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好好拉扯大……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我不能对不起她,让你们兄妹俩跟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柏灵扶住了额头,望了柏奕一眼,“算了,这儿问不清楚,先进去吧。”
大殿里,太医们已经在殿宇的右侧坐定,所有人都绷着脸,只有王济悬一个人表情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望向大门。
章太医稍稍靠近,“王太医,您看今天这事儿……?”
“不妨碍。”王济悬用极低的声音答道,“还是像我们之前商量的,一口咬定柏世钧他们用的药不对,今日这坎,我们就能平安度过。”
章太医显然不放心,“可……可万一,那两个孩子,也看出了贵妃娘娘压根儿就没病——”
王济悬狠狠地瞪了章太医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下去。
章太医背后一凉,讪讪地回了座位。
王济悬今日有必胜的把握,经贵妃一役,他必定能除掉柏世钧这个眼中钉。
他柏世钧的儿女敢顶着万岁爷的雷霆之怒迎头而上,也算是一片孝心,可却实在是有勇无谋。
作为一个医者,王济悬当然知道,柏世钧的诊断没错——贵妃的肝根本就没有问题。
要不然一开始太医院怎么会认为,娘娘这只是休息不好,开一些宁神的方子调养调养就好了呢?
可谁知道贵妃月子里就直接寻死了!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倘若她身体无病,却还是无端端要寻死,说明她心思敏感,于德有悖,这样的人如何能坐贵妃之位?
大周如今还未立后,她是建熙帝的第一宠妃,离皇后的位置就一步之遥。
试问,一个有了孩子却还是无端自尽的女人,今后又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屈氏是圣上心尖尖上的女人,圣上绝不会留给朝臣任何打压她的机会,再说,屈贵妃的母家如今也靠着她的地位步步往上。
这个时候说贵妃没病,就等同于揭下最后一块遮羞布,把贵妃娘娘和她的家人往死路上逼。
所以,无论屈贵妃的身子究竟如何,死都死过了,她就必须有病。
太医院里,人人都是一点就透,这几个月来大家忙忙碌碌、开药治病,过得太太平平……可偏偏这个连御医都不是的柏世钧,要在这件事上捅娄子!
诚然,贵妃正在服用的方子是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一些损伤,可孰轻孰重,谁心里能没点儿掂量!
今日娘娘又寻短见,柏世钧的一对儿女也恰好卷了进来,不趁此机会把这家人杀个整整齐齐,他都对不起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王济悬都盘算好了,倘若他们说贵妃没病,那就直接当场拿下;
若说有病,那更是鲁班门前掉大斧——这一屋子御医,就算你是神医降世,也能给你的方子找出毛病挑来!
如此想着,王济悬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一阵脚步声近了,王济悬从自己的心绪里回过神来——人到了!
柏奕与柏灵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只一眼,许多人心中便生出了惊叹。
这对兄妹,实在是生得太过出尘。
柏奕肩宽腰窄,今日又专门换上了一件宽袍礼服,这身衣袍掩去了过于纤瘦的手臂和腰身,更衬得他身型修长。往那里一站,威仪端肃,目如含光,正是世间风流少年的姿态。
柏灵气静神闲地站在兄长后面,流月为容,孤云成像,等再过两年长开了,只怕要成名动京畿的美人。
惊叹之后,许多人便是一声冷笑——在太医院办差,就算你是天人下凡又如何?
若勘不破帝心,怎样都是徒劳。
柏灵和柏奕行了礼,建熙帝是个佛道兼修之人,一见这两兄妹气质不俗,也平白生出许多好感,温声让他们平身。
柏世钧刚想上前求饶,柏灵已经开了口,“皇上,我父亲已不算年轻,加上这几日来他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可否也让他像其他太医一样,在一旁坐下?”
建熙帝给了袁振一个眼神,“赐座。”
柏世钧看着在御前从容不迫、毫无惧色的女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这个以往和自己最为贴心,时常对他撒娇耍赖小棉袄,他今天竟是有些不认得。
柏灵的眼神这时是清冷的、成熟的,更是他从未见过的。
几个宫人已经重新搬了把椅子过来,柏世钧愣在那里,却挣开了宫人要扶他入座的手,柏奕连忙上前挡住了皇上的视线,然后一把扶住了父亲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抓得稳稳的。
柏奕给了父亲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柏世钧早已慌了,“你……?”
柏奕强行扶着柏世钧走到了一旁,低声道,“爹,信柏灵一回吧,别再闹了!”
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今天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柏灵已俯身,一张张拾起了地上的诊断,拿在手中一页页地看过去。大约看了三四页,她便皱起了眉头,一路速读,直接看到了最后。
“只有这些吗?”
王济悬站了起来,慈眉善目地走到柏灵面前,“不知贤侄女还想要什么?”
柏灵望了王济悬一眼,“您是?”
“本官是太医院御医,也是在你父亲之前,主要为贵妃娘娘诊治的医官。”
柏灵心中明镜似的亮了起来。
王济悬是何许人也,就算父亲平日里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她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第一个带头在太医院嘲讽柏世钧“靠女儿,没本事”的,是他;
几次在考核上做手脚,致使柏世钧一直无法从医士晋升御医的,是他;
故意在年关时克扣赏金,让柏家一家三口年都过完了才拿到年货钱的人,是他;
因嫉妒柏世钧颇受秦康青眼,所以常将疑难杂症丢到柏世钧头上,搞得柏世钧三天两头不能回家的,还是他!
仇人相见,柏灵一声不吭,装作低眉想了想,“哦,您是王太医吧。”
“正是。”王济悬点头,见柏灵一眼便认出了自己,他多少还有些得意。
柏灵垂眸,并没有理会站在眼前的王济悬,她转过身,将诊断书尽数交给柏奕一览。然后自己跪在了御前,对建熙帝道,“皇上,贵妃娘娘的起居注可否调出,让柏灵一看。”
“大胆。”王济悬绕到柏灵面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竟还想调娘娘的起居注?那是内廷的私密之物,陛下怎能随意示与外人?”
建熙帝也皱起了眉,“怎么,这些还不够你了解贵妃的病情么?”
“远远不够。”柏灵如实答道,“这些诊断太过简要,且许多都是总结性的结论,仅凭这些实在很难了解娘娘的真实病情。”
王济悬冷笑一声,“到底是不够详细,还是你根本看不懂?”
柏灵目光微动,绽出一点笑意——还真让王济悬说中了,诊断书里的中医术语实在太多,什么脉象、穴位,什么这里补气那里血亏,看起来一个头两个大,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无,倒不如起居注来得简明。
王济悬:“你笑什么?”
柏灵背过手去,“听王太医的话,你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娘娘的起居注?”
王济悬面色微沉,总觉得柏灵这一问后面跟着一些弦外之音,“我们会当面诊断,要了解什么,当面问就是了。”
柏灵淡淡问道,“那请问娘娘近来睡眠如何?”
王济悬余光里瞥了一眼建熙帝,轻声答道,“一直都不大好的。”
柏灵:“如何不好?王太医可问过?”
王济悬脸色微沉:“娘娘睡得浅,且失眠多梦。这半年来都是这样……不过最近一二月有些好转。”
“有好转?”柏灵的目光微亮,她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王济悬,“请问王太医,你可否告诉我,娘娘过去七天里,每晚几时睡,每日几时起,夜间会醒多少次?”
王济悬一时不能全答上来,却抬高了声调,“你纠结这些作甚?”
柏灵声音轻婉,“太医不要见怪。你若不知道娘娘过去七日的情况如何,怎么能比较得出她上个月与当下的病程变化?又怎么判断得出娘娘的失眠有好转?”
王济悬绷紧了脸,挥袖道,“娘娘原先是不过丑时睡不着的,然而这个月来,往往亥时就能入睡,这不是好转是什么?这都是娘娘自己的说法,不信你大可自己去问!”
柏灵一笑,看向皇上,“敢问一句圣上,民女有个推测,可否向您确认?”
台下柏灵与王济悬的一番对话,已然勾起了建熙帝的兴趣,他点头应允,“说。”
柏灵:“圣上应该也问过娘娘‘最近好些了没有’这类问题吧?”
建熙帝点了点头。
柏灵:“娘娘是不是常常回答,‘挺好’、‘没事’、‘好多了’?”
建熙帝又点了点头。
柏灵望向王济悬,“王太医,娘娘也常说她觉得自己好多了,那么,她真的好多了吗?”
王济悬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被这个小姑娘气得有点儿发疼,“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灵望向建熙帝,掷地有声地开口,“皇上,我需要查看承乾宫的起居注。”
片刻之后,几个宫人手捧着一叠厚厚的纸册进来了。王济悬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