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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东胡西面大旱,几十里地都寻不到一处水源,我们一行人便中途更改了路线,从东胡东面进入,过其境去往北俅,不,现在应该改口说北齐,新君公羊氏横熙三年继位,次年便改了国号。

    我们避开了大旱,避开了龟裂的土地和已经干涸的取水地,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我们会碰见狼,而且是成群结队的草原狼。

    东胡东部大部分地区依然青草漫漫,初初踏上草原,领路的北齐将军孙登澜松了一口气,从这条路走会比原始路线快两个半月到达北齐国都雨鉴。

    其实殿下没有责怪过孙将军的判断失误,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东胡会在公主出嫁这一年半国旱灾,孙将军对公主殿下早晚先请罪,再请安,口口声声说误了进国都的良辰,我知道,其实公主殿下根本不在意良辰不良辰,她心里挂念的是她生母陈氏。

    我们离开良渚的前一晚她还托我去看看她母亲,她自然是不能亲自去了,要和亲的公主,绝对不能让人过了病气,即使这人是她母亲。

    我去看陈美人的那晚,她身上起了无数脓包,就像小时候我在琅琊殿后面的池子里看见的癞蛤蟆,听说这种脓包会传染人。

    太医用尽了方法,每晚都把新生的脓包切开,用干净的露水为她清洗伤口,但次日又会长出无数的脓包,我回去后不敢和公主殿下实说,只是说了她母亲尚在休息,我看了一眼便被掌事宫女带出。

    回了母亲的寝宫我才把话拖出,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又仿若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话,良久地望向窗外的一棵松树,后来她说,“活不久了,又能怎么办呢?”

    我那时候还小,听不出母亲的话外音,只觉得她眼里好像含了眼泪,她一回头我才知道自己看错了,母亲并没有为陈美人哭泣。

    她也犯不着为陈美人难过,南魏七姬中,地位最低的就是我生母元氏,她吃的苦比这个陈美人多得多,但是她就从来没有叫喊过一声,哪像那个陈美人,刀子刚被太医烧好拿到她面前还没开始动刀子,她就叫的不像人样,喊着让陛下过来瞧瞧她。

    陛下不来,她挥手就打碎了一对双色釉白胎长颈陶瓶,碎片落在我脚边,宫人以为吓着我了,其实我那惊讶的一瞬是心疼,心疼满地的瓷片,我母亲最喜欢收集白胎陶器,可惜南魏少白瓷,仅有的一些上供给皇室后,也被陛下给了大妃和其他几位受宠的美人良人。

    我本来也应该跟着兄弟姐妹一起喊陛下为父王,但是大妃不许,我母亲是南魏西边一个小部族的贡女,和进贡过来的那些白瓷没什么两样,至少在他们眼里是。

    母亲的地位低微也影响了我和哥哥,我十一岁才得到翁主的封号,而我的姐姐妹妹中,都是一出生就有了那些。

    大妃的女儿三岁就封了静儒公主,这无可厚非,她本就是嫡公主,陈美人年轻时极其受宠,她的女孩生下来也是个美人坯子,陛下常常把她抱在膝盖上喂她吃饭,陈美人善于音律,三步内便可起舞,我母亲说陈美人一双玉足,足尖生花,后来陛下给陈美人的孩子取名问音,此音天上来,问人间哪得?

    我以为,除去大公主,他最喜爱的便是这个问音的三公主。

    毕竟,我们一同学习宫规的时日,顶瓶扶书,陛下看了一回就不许嬷嬷们再“虐待”三公主,三公主在七岁的时候也被陛下封为公主,亲自拟了封号,景律公主。

    我和小七小九就在三公主旁边站在,同样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他从来不管不顾,只会用袖子盖住三公主的眼睛,唯独怕太阳烧了景律公主的明眸。

    我母亲是陛下的第五个小妃,我在陛下的女儿中排名第五,我哥哥在皇子中排名第五,母亲有时候会笑,我们娘仨儿和五都杠上了。

    景律公主一直都是最受宠的,谁也想不到陛下竟然会让她去北齐和亲,圣旨颁布的那一天,宫里的人无不惊讶。

    北齐虽富庶,但离家数千里,嫁出去再想有生之年回来一趟,可就是没有门路的事了。

    陈美人很巧合地在圣旨下来的后一天病倒了,准备出嫁的几个月里,景律公主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照顾她母亲。

    我很喜欢景律公主,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变过,陈美人病了后大妃立刻封锁了她的司如宫,其实,她不封锁也没有人去看望陈美人,历来蛮横霸道的娇人病倒,不知合了多少人的心意,只有我母亲,让我去偷偷看望她,我不喜欢陈美人,但是我喜欢景律公主,所以我很痛快的答应了母亲。

    这只是个开始,母亲不止让我去看望她,后来还会让我捎带着许多枣泥丸子给陈美人,每一次都是景律公主收着,我想,陈美人还没有落魄到吃不起枣泥丸子的份上吧,可是母亲坚持要我送,就这样,我和景律慢慢开始说起话。

    以前她是梧桐树梢的凤凰鸟,和我八竿子打不着,自从她母亲病了,她也不再是树梢上的神鸟,只能下了凡间和我一起玩。

    景律会读很多诗,她可以和其他几个公主一起进尊德堂和修老先生学习,修老先生是陛下从前的老师。

    后来陛下成了陛下,又下令让他教授皇子和公主的学业,我没有这个荣幸和她们一起,远远听着尊德堂里传出来的读书声,我整整一天都很难过。

    母亲安慰我说,一种人有一种人的活法,可我就是难过,为什么我想要的别人毫不费力就能拿到,而我却连努力的机会也没有。

    景律不受宠了,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开心,这样她以后就能和我一直玩,告诉母亲这话以后,母亲反手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鸣不止。

    她说,我何时教过你幸灾乐祸!我想和她说,我没有幸灾乐祸,我只是,只是想和她一起斗草,打蛐蛐,纳凉,吃甜瓜。我是很喜欢这个姐姐的。

    母亲确实教了我很多东西,首先教我的就是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以自己为榜样教我。

    每一次我和她说的话,不论好的坏的,她都会放在心上,例如我说,我多想和景律公主她们一起去尊德堂啊,她会让哥哥在放课后早早回来,晚上教我今天上课学了什么,就这样我知道了南魏的百将,诸国的风情,贯穿几国之间的大江大河……

    陛下有时候会封功臣的孩子为翁主,这些功臣大多会给女儿寻找学师,从小教授诗文史籍,认字更是不在话下。

    我一个陛下的孩子,认字竟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老师,幸好我哥哥很耐心,白天学的东西,晚上都会慢慢教授我,不然——不然我就读不懂宫外的话本子、异闻录、野艳集……

    哥哥说,我读书读得这样杂这样囫囵,迟早会吃了大亏,他没有告诉母亲我读的那些不像样的书,本来我是很感谢他的,但是他这样一说我,我就把嘴里的话都咽下去了。

    陛下让景律公主挑喜媩,她挑了我,这在我意料之中,我得把她送到北齐再和剩下的陪亲队伍返回南魏。

    陛下看了我几眼,似乎认不出我是谁,我十三岁了,可这南魏皇宫这样大,十三年里,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来见我母亲的次数也是极少。

    南魏人信奉血统和上九乾神,原本的七国,大邹、后魏、北俅、离耳、伯虑、雕题、东胡,都是上九乾神的信徒,后来大邹灭后魏,几十年后离耳又生吞后魏建立南魏。

    无论国灭与否,这些新国的君王始终看重七国的血统,即使他的后妃是亡国公主,只要她是前朝正儿八经的后裔,她就配得上任何姬妃的称号,反观其他小部落,哪怕在战场上为王室肝脑涂地,一句血统不纯,进贡的女子也只能成为小妃中的侧室,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尴尬境地。

    我怕陛下认不出我,先自报家门说:“陛下多安,小女是元氏之女,骄,今年十……”

    他出口打断,“罢了,罢了,你要她也随你,只是到了雨鉴万不可放肆,不可忘记你的身份。”他对景律公主说。

    我也是他的女儿,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想听我说完。

    “既要跟随公主,衫帽衣服皆要备好,路中坎坷,不可让公主受冻。”这话却是对我说。

    我错了,本来以为景律已经和我一样,陛下不再宠爱她,来到他面前我才知道,他心里还是在乎这个女儿,我也是他的女儿,在他眼中,却只是个普通宫人。

    我低着头把委屈给藏住,母亲在这样的宫中不知为我和哥哥吞了多少委屈,我不能给她丢脸,“是,小女明白。”

    后来我从景律那里出来,听见景律和陛下说,骄儿是五翁主,陛下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总归不会说到我身上,他最是看不起我母亲的出身,我哥哥是男子,他说不定会抬起眼看一次,可我和母亲一样,只是女子,微不足道的女子。

    景律公主出嫁在深夜,子时一刻的水篓升满,我们就从正宫门起轿,仪仗备立,行幕稳妥,四马架着硕大的轿尾。

    出了宫门进了良渚城,街道上司兵沿路百人,各执扫具和镀金镀银的水桶,在轿头出现的前一刻纷纷退到一侧跪拜。

    我就在红罗销金掌扇后面一排的车轿中,随同的还有两位喜媩,一位是奉庄王的嫡女琉璃翁主即墨缈,按照辈分我应该喊她一声堂姐,还有一位是左丞之女祝冬,皆是珠翠缠发,后面打着两条红绦子。

    我偷偷掀开轿子后面的帘帷,看见我们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捧着八宝盂,左丞之女轻咳一声,我吓得立刻放开了掀帘的手。

    即墨缈倒是安静,几个时辰里一直没有说过话,她手里捧着几盒时果和脯腊,墨绿色的领抹衬的这人肌白似玉。

    走了一个时辰,大队八九百人行得极慢,一晚上没有休息,我的眼皮已经上下打架,再看祝小姐,她和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正想打个哈欠,眼泪盈满眼眶。

    泪眼婆娑里瞧见即墨缈,这个哈欠被即墨缈的正襟危坐生生打断,一个封王之女尚且如此守规矩,我摇摇头,不能给母亲和哥哥丢人,好歹也是个宫里出来的翁主。

    不知什么时候,我再睁开眼睛,脑袋已经横在了即墨缈的肩膀上,她一动不动,眼睛依然通明。

    我猜她应该是一直没有休息过,我已经醒了,可是羞愧忽然渗入脸颊,枕了人家一路,这算是什么呢,要想个办法从她肩膀上挪走。

    我刚想伸个懒腰假装自己才醒,马车忽然一顿,我的头咚一声碰上了车壁,疼得我眼泪打转,“这是怎么了?”

    她开口说:“已经出了良渚。”

    手上盛满时果的盒子一直没有挪过位置,她保持这个动作行了一路,如此耐力,我不禁敬佩起这位琉璃翁主。

    出了城,城外便是迎亲的北齐兵马,约莫千人,我见这阵仗实在是大,他们的箱箧捆在车上,车马前悬一银铃,行即有声,让来往路人早早避让,北齐和南魏连亲,我实在想不到有谁敢在路上阻拦。

    雕题偏西,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伯虑和北齐有盟约,自然不会把手触到这里。

    至于剩下的东胡,虽然与南魏局势紧张,但是提早定下了休战五年,这次联姻就在五年之内,若是他们轻举妄动,东胡就是同时招惹了五国中最强的两国,东胡人再蠢也断然不会截了道。

    只是,我们算准了人事,独独没有预测到借道东胡,东胡会有大旱,这千百人的队伍有可能断了水。

    我们更加没有想过,五国中确实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南魏和北齐联姻,可这群草原狼和人不同,它们根本不在乎这片土地上的权力更迭,王朝变化,它们无需看人的脸色行事,只听从自然的驱使,遵循胃腹的召唤。

    对于危险的悄然来袭,我们都没有察觉,这片美丽的大草原吸引了风雨兼程的大部队所有目光,连孙将军也请侍女前去询问公主是否想暂停路程下车休憩。

    景律应该是没有答应,因为我们的车马并没有停下,天色渐渐昏暗,这片草原是这样广阔以至于我认为它是没有尽头的绿色江河,草原的天一昏下来,冷风也随之来临。

    即墨缈侧头看远方的山丘,那是一座黄色的小山丘,我正在疑惑,那座山丘怎么会不长青草,不一会儿答案就摆在了我眼前,那根本不是一座山丘,而是站在草原高地上的一群黄羊。

    我们渐渐靠近,那群黄羊被银铃所激,忽然弹跳出去,疯了一样往更高的地势跑,祝小姐叹气,“这里的羊可真怕人,一听动静就全跑完了。”

    “它们聪明。”即墨缈说。

    队伍继续向前,等我们走过黄羊所在的那片土地,背后的一片草原地势有些凹陷,孙将军对大家说道:“走有草的地方,没有青草覆盖之地,不要轻易踏入。”

    地势不平,我被晃荡得头晕眼花,直想呕吐,祝小姐这次没等我掀开帘子,自己倒是先打开了帘子进风,她一路上吐了四五次,面色有些发黄。

    我趁着她打开帘子也一同往草地上看,凹陷的草地里,一些若隐若现的灰白色石头看起来煞是有趣,我凑近一点,见那似乎不是石块,指着窗外问:“你们看那灰白色的是什么?”

    祝冬说:“许是牧民吃剩下的桃酥。”

    有点像,宫里的桃酥有一种就是这样的灰白色,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具体哪里却也说不上来。

    即墨缈手里的盒子磕了一下摔在车座上,我见她脸色大变,“你也被马车晃得想吐?”我伸伸手,作势要和她换一个位置,让她受点儿风舒服片刻。

    她握住盒子的指尖发白,“那似乎是狼粪。”

    祝冬以为她大惊小怪,“这是草原,怎么可能没有狼?再说,就算是粪便,也有可能是鸟儿啊,羊啊,鹿啊……”

    我把头伸出车马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慌张,前面的几驾马车,轮子上或多或少沾了一些灰白色的粪便,看起来应该是新鲜的粪便,这说明很可能这些动物还没有走远。

    祝冬说的不对,她是大家小姐,没见过羊很正常,羊的粪便不是这样。

    如果是鸟,那这些鸟必定是草原上的大鹰,我们没道理一只也没有发现,鸟儿飞在天上,只要抬头,总能看见几只,这也不是鹰鸟,即墨缈说的却很有可能,这是狼,而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后来清醒过来我回想这事,想到这群黄羊,才逐渐明白过来这些狼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我们,他们埋伏在草丛中为的是那群黄色精灵。但是那时候我来不及想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群狼聚集在这里,急忙走出马车推开驾车的马夫。

    “翁主有何吩咐?”

    “快,快和孙将军说一声,可能有狼。”

    马夫缩着脖子,草原上的风确实越来越凉,“翁主胡说什么呢,孙将军从这里走过数次,要是有狼,将军早就发现。”

    他不信我的话,我回头和即墨缈对视,只见她眼里已经散去了恐惧,她好像早就知道马夫不会信我,也不抱任何希望有人会听我的话。

    我才不管即墨缈此时在思考些什么,冲着那侍卫喊:“让我下去,我要见公主殿下。”

    这马夫比我还凶,“没有公主的命令,谁也不许下车!”

    我指着下面的草地说,“你看不见那么多粪便吗?如果是狼,我们还不做好防御准备,都会死在草原上。”

    他轻飘飘地说,“这不劳翁主费心。”

    我还要同他辩,即墨缈的手探出马车一把将我拉进车内,“不要再胡闹。”

    “你不是也知道……”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她说。

    “可以的,我们可以。”

    她眸中的光忽然聚集,“来了。”

    “什么?”我问道。

    很快我就明白,一场没有宣战的屠杀近在眼前。

    透过马夫的肩膀,我看见了此生第一场噩梦,密密麻麻的狼,灰暗的天空点亮了他们莹绿色的眼睛。

    马夫吓得从马上跌下去,我们这架马车的马步伐错乱,它也是受了惊,一边跑一边发抖,我扶着车壁都能感觉到它的惧怕,马儿脚下毫无章程,人们亦是如此。

    我向前一步拉近马嚼子,轻轻拍着面前的大马想要让它镇定下来。

    那么多双眼睛,细数一下,居然有几百双,草原上的狼一次出动就是这样的惊天动地。

    我蹲在马车上,一只手控着缰绳,“即墨缈,你来。”

    她抬眼看我,“你要我驾马,你去找公主?”

    她真是聪明,很容易就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临走之时母亲再三叮嘱我,景律公主和亲事关两国几十年的安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尽力保护公主的安危,绝对不能让这次和亲失败。

    “你能牵住马吗?”我看着她瘦弱的手掌。

    “你不要走。”即墨缈忽然说。

    她也害怕了吗?在这生死关头,我竟然想要发笑。

    “我要去景律公主身边保护她。”

    即墨缈从车厢里走出,“她身边有身经百战的孙将军,还有千百齐魏军,用不着你去送死。”

    “很快就没有千人了。”我看着狼群高耸如剑柄的尾巴说道。

    不一会儿我们的送亲队伍和接亲队伍就在这些天生的猎手面前溃散,一旦大家开始逃就相当于给狼群一个进攻的信号。

    我母亲出生的那个部落,人们和狼群作对,部落里的人说过面对狼群,但凡被它们看出有一丝怯懦都会被撕裂。人群开始逃散,屠杀就要拉开序幕。

    领头的是一头前胸银白的狼王,我瞪着它,总感觉它也在瞪着我,它像是一头拉圆了的弓,随时有可能冲我们奔来。

    我没看清是不是狼王先发起了攻击,狼群向我们涌来的时候,我忽然脑中一片空白,原来狼攻击人的时候并不会嗥叫,它们无声无息飞奔而来如同离弦之箭。

    周围尽是哭喊求救,谁的哭声传入了我的耳中,就那样,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握住即墨缈的手,将缰绳强递给她,“架马离开这里!”

    “你要去找公主?”

    “是!”我坚定地说。

    人群被狼群冲散,剩下的围在前方轿辇周围的人也不过七八百,我知道那是保护景律公主的圈子,我将要和他们在一起守护殿下的安危。

    “即墨骄,你根本没有必要到她那里去,那么多人保护她,如果不能保住她,你去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我对陛下许下承诺,对我母亲许下承诺,甚至,连陈美人也请我好好保护她的景律公主,辜负一个承诺,我就辜负了他们所有人。”

    她牵住我的手腕,“你要去送死,我陪你一起去。”

    我忽然看不明白这个即墨缈,她明明刚才还反对我,转眼间就要和我一起去,“好,跟我走。”

    祝冬颤颤巍巍地拉住即墨缈的衣衫,“你……你们……别别……别留我一个人……”

    这个关头我还是忍不住笑,“你也去?”

    她稳住声音,“誓……誓死保卫殿下。”

    三个人确定了目标,我驾着马车往公主轿辇前赶去,这匹马似乎也被我稳下,没有一点露出恐惧。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只有几十步,公主轿辇前围着的士兵还有三四百人,第一场人狼大战已经被我们错过,大部分的狼吃饱了人卧倒在草地上歇息,几十头狼围住了人圈的南北西三面,东面正是将甲破裂的孙将军,他杀红了眼,狼群自动避开他。

    人和狼都一动不动互相对峙,只有我们这匹马,平稳地向他们走来。

    我挺直腰杆,一面暗示自己,这些和宫里养的狼狗没什么差别,不用害怕,有几匹狼慢慢走到我们的马车后面,悠闲地跟着我们走,我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渗出了冷汗。

    “怎么办?”我轻声问马车后面的即墨缈。

    我也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会相信她一定有办法解决,但是她给了我一种信心,一种胆气。

    她说,“停在这里。”

    于是我们停在孙将军面前,他瞪大了眼睛,死活想不明白我们这三个喜媩有机会逃命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喜媩的马车比侍女的马车离公主远得多,但是侍女们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不愿意逃走的也已经被狼群撕扯成碎片祭了它们的五脏六腑。

    人狼僵持不动。

    我身后就是即墨缈和祝冬小姐,面前两步是孙将军,他胳膊被一头狼咬中,一个铜钱大的伤口正在淙淙流血,往前走几步就是轿子里的景律公主。

    不知道她此时是害怕还是镇定,这群狼肆意放纵,残杀人类时咬破他们的脖颈,鲜血四处喷溅,连同景律公主皎白的帘窗也被染成鲜红色。

    这一瞬,呼吸仿佛也凝滞。

    第二次战斗是我身后的那几头狼发动的,车上一重,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扒住了我们的车马。

    与此同时,一头狼妄想冲进孙将军带领的北齐军,那被紧紧护住的轿辇显而易见成了狼群想要的玩具,它们迫不及待想要冲进去撕咬玩耍。

    地面上卧倒休息的狼纷纷站起,人和狼的数量对比完全反过来了,半个时辰前我们比它们多得多,一场屠杀饱餐后,他们死伤屈指可数,剩下的巨狼毛皮发亮养足了精神。

    几百头狼同时向我们这个方向奔跃而来,我们三个赤手空拳铁定会成为他们的腹中餐。

    当机立断,趁着那几头把住车尾的狼还没有把头转过来啃食我们,我对车上的她们喊道:“跑进圈子里!快!”

    祝冬和即墨缈分别从我走右手边跳下车,那两头车后的狼转过来,狠狠地瞪着我,我看见他们的牙缝中还塞着宫人的衣角皮肉。

    在她们跳下车跑进孙将军的圈子后,我也跟着跳下车,还没等我站起来,那两头狼忽然冲我扑来。

    地上都是死去士兵的长枪长剑,我悄悄握住一把沾满鲜血的长剑,耳边热气一袭来,回身一个猛刺,准确地刺进了那头狼的喉咙里,它的鲜血喷了我一脸,另外一头狼呆滞地望着我,暂时停止了对我的攻击。

    孙将军对我叫嚷道:“快过来!”

    连滚带爬,我终于跑进了这个几百人的圈子里,手里的长剑还依然牢牢握住。

    我登上车辕,即墨缈掀开帷帐接我,待看见我一脸鲜血,她先是愣了一瞬,很快扯住我的手把我带进了马车里,公主躺在金银丝交织的锦绣垫子上,像是被吓昏了过去。

    即墨缈给她把完脉也是如此说道,看来她只是惊吓过度,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景律公主没有受到伤害就好。

    马车周围是狼群的低吼还有士兵们的拼杀声,这场人与狼的搏杀,我不知道何时结束,也不知道会以哪一方的胜利结束。

    即墨缈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弯月匕首,利落地出鞘道:“当外面的男人都成为碎尸,我们将是最后一道屏障。”

    祝冬没有说话,她看着我手上带血的长剑,又侧头一瞥即墨缈的匕首,温柔而果断地拔下头上一只金步摇。

    勇气放在怯懦者身上只会愈发消亡,可要是放在无畏者身上,它会逐渐积沉,最后喷薄而出,我和即墨缈的勇敢带着这个娇气的小丫头一起迎接一场生死由天的搏斗。

    母亲说过,草原上有天神腾格里,我祈祷这一次腾格里帮助我们活下去。

    谁也没有说话,车内四个人,一个昏倒在地,另外三个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我们没有掀开帘帷,三个人都在等狼群进攻,我听见她们两人握住武器的手越收越紧,皮肤触碰到的空气里寒气越来越重。

    四下的战斗忽然都停止了,我闭了眼,听见周围绕着一圈狼的呼吸声,巨大的草原动物身上携带的腥气逐渐逼近,在杀了那头狼后,我就对这种气味尤其敏感。

    即墨缈也清楚那一刻终于来到了,她的眼中无悲无喜,我下巴上的冷汗滴下来,落到了握剑的虎口上,一时间冲散了鲜血颜色。

    “我们被这群狼包围了。”祝冬说。连她都知道我们当下的处境。

    “会死吗?”祝冬问,不知道在问即墨缈还是我,反正不会是在问已经没了气息的孙将军。

    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时刻准备把扑上来的狼一剑割喉,根本没有精力回答她生死的答案。

    “蒙丹非哈——”

    “赛尤——”

    “布底若离哎——”

    ……

    一阵曲调高亢悠长的歌声传来,细碎的马蹄声离我们越来越近,连马儿吐气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我和即墨缈相互望了对方,眼中尽是惊喜,应是当地的牧民赶到了。

    马蹄声踏踏,即墨缈道:“是一大群马背上的战士。”

    我不知道她如何就能肯定他们是一群草原上的战士,但我愿意相信她的话。

    “铮——铮——”青铜器皿敲击的声音回荡耳边,那群狼听见动静加上他们的歌声,集体退到远离人类的地方,即墨缈打开马车的帘子,我看见外面的狼已经奔逃回了草原高地。

    我以为危险解除,正要下马和他们打个招呼向他们表示感谢,即墨缈喊道:“不要下去!”

    她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已经被一头狼扑到在草地上。

    它尖尖的耳朵如同即墨缈手里那把弯月匕首,我在狼的身子底下盯着它的尖耳朵想到了这个。

    我认出了这头狼,它是那头狼的同伴,我杀了他的同伴,它要来报仇。

    忽然,它低吼一声伏在我身上不动了,可我还没来得及杀了它,温热的鲜血慢慢流到我的手里,我放下手里的长剑,把这庞然大物从我身上移走。

    这下,我彻底在狼血里洗了个澡,浑身的血腥气,头发梢答答的尽是血滴。

    天太黑,我看不清马上那人,但我知道是他救了我,他的马冲我吐着热气。

    我出了一身的汗,颤抖着,恐惧着,只差一点,这狼就咬断了我的脖子,它的舌头甚至已经从我脖子上扫过。

    我忽然爆发一阵狂笑,止不住地笑,不知是被刚才那一幕吓傻了,还是战斗结束后的喜悦。

    “你为什么笑?”那人问我。

    “死里逃生,我还不能庆祝一下吗?”我笑出了眼泪。

    即墨缈从车厢里跳下来,祝冬也跟着她一起下来,她们两个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也同她们长久的拥抱,这片不见边际的草原,让我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自由和空旷。

    即墨缈和我一直在笑,祝冬却哭得不可开交,我身上的血沾了她们一身她们也没有放开我,我们是这场屠杀过后的幸存者。

    等我们哭完笑完,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月光之下,我脸上的狼血已经凝固。

    祝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壶水,展开她的手帕沾湿了给我擦脸,我坐在地上,满地混乱,到处是人的残肢和箱子里的衣服首饰。

    祝冬让我不要乱动,按着我的头给我擦脸,我被她的手扣疼了,忍了大半天,等我不再颤抖,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眉间不平,原来是我被狼牙刮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母亲说野地里的东西有毒,不知道狼牙有没有毒。

    即墨缈和那个领头的男人在交谈,听着听着,我的身体不知道怎么越来越重,终于倒在地上,祝冬叫我:“即墨骄,你快醒醒!”

    我听见她的呼喊了,可是我起不来,像是被一种力量压住了胸膛,我只能倒在地上。

    她又喊即墨缈,“你快过来啊,她快不行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感觉自己不行了,嗓子里咽了一团火,烧得我呼吸都发热,可手脚像是触碰到了冰块,又冷到极致,火和冰同时在我身上肆虐,我当时真的感觉自己快要魂归故里。

    那人跳下马走过来,我听见他的声音忽而离得很近,他说:“要把她胳膊上的脏血挤出来,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

    即墨缈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起来,祝冬在一边不停地念叨,“她不会死吧?她不会死吧?……”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祝冬姑娘确实很盼着我死。

    即墨缈对祝冬说道:“殿下还在车上,你去守着她。”

    草原终于清静了。

    我还有知觉,这就意味着我要忍着剧痛让他把我的血挤出来,他蹲下说:“要尽快,她的热气散得很快。”

    即墨缈轻轻嗯了一声,他们在我身上达成了共识。

    他打开一个盖子,我嗅到那是酒的气味,这个人很粗蛮,直接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辛辣的酒水流进我口中,顺着我的喉咙往下。

    我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后来,彻底没有了知觉,我猜应该是他那极烈的酒,草原上有马奶酒,母亲告诉我说马奶酒没有南魏的酒烈,可这酒一点不比南魏的酒差,我刚喝几口就醉倒了。

    等我醒来,我躺在一张织满莲花的棕色壁毯上,身上沾血的衣服已经被人换了下来,如果不是手臂上时有时无的疼痛,这些都会让我以为是一场匪夷所思的梦。

    我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撑着地坐起来,靠在帐包的墙壁上。

    等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进来,我又渴又饿只能爬起来去找人,却发现脚上的鞋子也没有了,于是就站在帐包门口等人过来。

    一个方脸红腮的高大女子路过,我问道:“请问,这里是?”

    她说了一大串后满含期待地等着我的回答,我嗓子发干,说:“您说的是南魏话吗?”

    她看样子也没听懂我的话,我只好用北齐话再说一遍,她还是没有听懂。

    我忽然想到这片草原属于东胡,他们应该都是东胡人,可是东胡有六个小部族,四个大部族,他们是哪一个部族呢?

    东胡是五国里少有的没有统一语言的国家,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部落极多,另一方面是小部落居住零散,东胡人很难把他们集中在一起。

    不过迄今为止,这些部落里能握住东胡大权的只有东胡人,失韦人和乌丸人,上一任东胡王就是乌丸人,而如今在位的是东胡雨师一族。

    她向我摆摆手,麻利地牵着她的大狗走了。

    那狗对我吐了下舌头,吓得我脚下无力,我想我是完全被那群恶狼吓跑了魂。

    她们该不会趁着我受伤,都不管我各自大吃大喝去了吧?半口气堵在嗓子眼,我在这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她们几个倒好。

    这是什么鬼地方,一个字我都听不懂,人还长得又丑又高,脸上涂了厚重胭脂一样红,我翻个身,默默地在心里暗示我一点都不饿。

    一个人影映在青幕墙壁上,后来派巴图告诉我那叫哈那墙,他们失韦草原上有很多帐包,裹着帐包的就是哈那墙,晚上人来人往,灯火映着人影都能在哈那墙上看得清楚。

    我凭着轮廓认出了那是即墨缈,她头上的两条绦子坠着红色的珊瑚石。

    祝冬也有,在我被狼咬破手臂的时候,她摘下了一条绦子给我暂时包住伤口,我迷糊中听到她的咒骂,说我真是不成事,谁都没被咬偏偏我被狼牙划出个长口子。

    即墨缈推开帐包门进来,我闻到了肉的鲜香,不争气地咽了好几次唾沫。

    她先是侧头瞄了一眼,我也半睁着眼看她,鬼使神差,互相偷看的两个人对视上了目光,一如大战狼群的那天。

    她把刻着金鱼的铜盘放在一边,“起来吃点东西。”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冰冷的语气,是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即墨缈,她像一开始的模样,端正地坐在喜媩座位一动不动,手里恭敬地捧着时果干肉。

    我慢慢坐起来,“你们都去哪里了?”

    我承认,冷起来的即墨缈是很吓人的姑娘,话本子上我最喜欢两种姑娘,一种是眉眼生情,扶风弱柳的美人,还有一种是娇嗔可爱,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我同哥哥说我绝对就是第二种,哥哥不顾仪态合上书就朝我脑门子上一拍,“你和这几个词,边都不沾。”我悻悻地把书还给他,我对于有个不解风情的哥哥这回事,十分痛心,仅次于我不能去和修老先生学习周易。

    即墨缈的生冷让我有一种回到了合宜殿,被哥哥抽问‘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这句奥妙所在,诸如此类的错觉,我晃晃脑袋把这些胡思乱想的思绪晃开。

    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我问道:“公主呢?”

    她眉间起了波澜,“你先吃,吃完我们再说。”

    我的手使不上力气,她在一边看我割不动肉,接过盘子里的小刀,利落地把那一大块手把肉,片成十多片。

    她的手腕子那样的细弱,用起刀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我毫不怀疑回到那一天她能独自杀了一头狼。

    等我吃完了那一盘肉,她才慢慢说道:“公主殿下还没有醒来。”

    “怎么会这样?”

    她只是吓得昏厥过去,我们检查之后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伤口,宫里的公主比我还胆子小,这么一吓居然就吓得一睡不醒。

    即墨缈没有回答我,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是啊,送亲队伍在东胡出了这档子事,我们几个女子也不能让公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继续赶路,为今之计只能先返回南魏。

    “什么时候出发?”我声音大了些问道。

    即墨缈当即捂住了我的嘴巴,我不明她的慌张,“怎么回事?”支吾着问她说。

    “嘘……”

    “到底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同她说。

    “我们要偷偷离开,找机会。”

    难不成救我们的人是一伙强盗,他们夺了公主的嫁妆还想杀人灭口,胆大包天,竟然敢和魏齐交恶。

    我拍着她的手说道:“不用担心,我去和他们说清楚我们是什么人,料定他们不敢动我们一根汗毛。”

    即墨缈叹气,“他们知道我们的来路,当天晚上他们救人时就知道。”

    “啊?那他们还……”

    “同我们的身份没有关系。”

    “从何说?”

    “祝冬被当成人质押在一个帐包里。”

    “他们这样放肆!”

    “这些失韦人和东胡人不一样,他们倒是和我们那天见到的狼一样,是草原的主人,谁也不怕。”

    “不可能,既然在东胡的管辖之内,我们只要让东胡皇室知道这件事,他们定会送我们安然回到南魏。”

    “即墨骄,你认真听我说。”

    我点点头,“好。”

    “我观察过,他们的图腾和东胡的图腾虽然相似,但略有不同,东胡人以狼为图腾,是孤狼入雪的图案,失韦人的图腾却是狼踏薪火。”

    她稍微提点我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无论是南魏、北齐,还是远在西面荒地大漠的雕题和女子执掌朝野的伯虑,无一不是统一各个都城的图腾,失韦人敢如此做,就说明他们并不为东胡人所控。

    “这片草原,东胡人绝对不可能出现?”我自问道。

    “无论语言还是钱币,他们都和东胡有很明显的区别。”即墨缈补充道。

    祝冬被扣押,那公主殿下的处境说不定也陷入了危险,“殿下在他们手里?”

    “是,昨晚他们带我们回来,我还可以前去侍候殿下,但是今天一早他们就换了一副脸色。”

    “为什么?”我慌了。

    在这个陌生的草原,面对这么一群高大陌生的异族人,我总是忍不住把他们同那群高大的野狼联系在一起。

    “我暂时还看不出他们的目的,可我知道,他们要的不是那些箱箧里的金银珠宝、奇珍异饰。”

    即墨缈说那些人斩获一地的财宝,无论是捡拾的羊倌还是下夜的女子脸上都没有喜悦,他们对于这些似乎不甚在意。

    真是个奇怪的民族,不为金钱所动,我暗暗想。

    “会因为什么呢?我们和他们一定有某种矛盾,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改变了态度。”

    即墨缈看看我,“可能是因为你。”她促狭一笑。

    “我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昨晚博端格帮你放血,你还记得吗?”

    原来那个人叫博端格,“记得。”

    “人家好心帮你,还给你喂了酒让你少受些痛楚,你昏睡着竟然还咬了他一口,真是狠,都咬出了血。”她取笑我说。

    我惊得拉住她的胳膊,“真的是这样?因为我,得罪他们了?那我去给他道个歉。”

    她笑得更厉害,“我逗你玩,看你小小一个人,胆子大起来都敢登天,就想看看你到底怕不怕。”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陛下宠爱的景律公主笑起来也没有她的姿色,同样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她的眉眼生得初开的红梅花一般傲冷,笑起来却温暖得冬天的冰粒子都化得消失无影。

    我同她老实说,“我怕,我怎么不怕呢!”耷拉眼皮继续说,“可是我更怕辜负我母亲的嘱托。”

    她正要轻抚我的头发,外面有人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即墨缈收回手走了出去。

    她们说了很久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母亲虽然教过我他们草原上的话,可是失韦人说的话和他们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即墨缈走进来,“我们要走一趟。”

    “去哪儿?”

    她摇头说不知道,我刚吃完东西身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路上悄悄掀开胳膊上的衣服,伤口已经有些愈合之势,小孩子受伤多,愈合的也快,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更是如此。

    领着我们的是一个部落里的高大男子,我算是总结出来了,他们这里的人吃牛肉,饮羊奶,加上天天在草原上骑马驰骋,一个个都长得十分高大。

    莫说男子,连女子也是如此,南魏和北齐人都得甘拜下风,这样的民族打起仗来必能以一挡十。

    我和即墨缈都不知前路如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离宫,先是碰上狼群了不说,现在又沦落在这种未经开化的部落,尚且不知能否看见明日的太阳,我当真欲哭无泪。

    “这里的帐包规格不一,我见大帐包前还有巡守的人,这应该不是普通的小部族。”即墨缈和我说。

    我循着她的话看去,果然在远处几个大帐包前看见了看守的人,来往巡视的人每隔半刻钟就会出现。

    即墨缈是在告诉我,如果我们刚才在帐包里决定了逃亡,那现在就应该把那些愚不可及的念头抛弃,我们几个弱女子绝对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领路的人听见我们的交谈回头警觉地看我们,我却并不认为他听懂了我们的话,只因为我在他背后说了无数次蠢蛋,要是他听得懂,早就暴跳如雷想要教训我。

    我们刚走一段路,一个头戴方帽,打着十多条小麻花辫子的姑娘拦住了我们,她和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他就自动退到一边,看样子很是尊敬她。

    即墨缈和她又用我听不懂的鸟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那姑娘的眼睛从我身上掠过,细长的狐狸眼,眼角高高上挑。

    我特地站直了身子让她看,都是女子,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再说我也偷偷看了人家好几眼。

    我小声问她,“你们说了什么?”

    自那姑娘走后,即墨缈有些神不守舍,“什么?”

    “我说,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那个女孩是来传博端格的话,他让我们绝对不要忤逆萨满法师尼拉吉关。”

    我觉得这个博端格真是个大好人,他不光救了我们,还偷偷给我们打信号保护我们,“这个尼拉吉关究竟是什么人?”

    “他说的话,连这个部落的首领也不敢违背。”即墨缈解释。

    “比首领还能掌事?”我不信,哪有一个首领会让一个法师骑到头上胡作非为,反正我们南魏的皇帝历来不会做这种糊涂的事,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嘛,也就是一场空。

    我们走入了一只八面哈那的帐包,尖角顶棚上绣着着宝伞和宝瓶,帐包里跪坐了四五个老人,白发白须白眉,每个人头上都带着一顶红线黑线交织的四方帽子。

    见我和即墨缈走入,他们怒气冲冲地望着我们两个,我和她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我们究竟哪里冒犯了他们。

    即墨缈和我站在一边,中间有一个过道,看样子,真正的主角还没有登场,我吃的东西化为了力气,渐渐恢复了活力。

    低头小心打量四下的摆设,忽然和一个老头对视上,他静静地看着我,我被那双漆黑纯粹的眼睛注视,整个人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草原的阳光下任由天神检视,唬得我连忙把眼睛乖乖撇回。

    外面一人传话,一个接一个传来,我早早听见了却不懂他们的意思,即墨缈小声对我说,“萨满法师到了。”

    一个蓝衣黑长袍的女子缓缓而来,这就是萨满法师了,她头上戴着斗笠夹纱,长纱直顺到她腰间,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闻其声。

    这人一出来,整整一个帐包里的等候者呼吸都放慢放轻,一声咳嗽也听不见,被这庄严的气氛感染,我同他们学会了正儿八经的沉默。

    那女子说:“让她们也进来,仪式才能开始。”

    她说的话是我能听懂的语言,我以为那些老头都听不懂,却见他们并没有疑惑,用失韦话吩咐下人把人带来。

    须臾,一个白纱蒙面的男子抱着殿下进了帐包,身边的祝冬帮忙撩开帐包的厚帘摆,跟随他们一起进来,祝冬看见我们也在,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

    那男子把殿下放在帐包的一张壁垫上,殿下依然是沉睡的模样,我没想到她会沉睡到现在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萨满法师开始说话,她这次说的是失韦语,我听不懂但是即墨缈可以,即墨缈译言:“由于这一行人踏入了失韦土地,腾格里发怒,让狼群带走了他们的灵魂,剩下的这四位,被腾格里眷待,留下了生命,但是就在她们踏入失韦部族后,我们的海子有了干涸之像,要想知道吉凶未来,我们必须带着这四位外邦人共同占卜。”

    我无奈地吸气,舌尖凉飕飕。这群人!明明是东胡全境大旱才导致他们的海子也开始干枯,他们竟然把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真是一群野蛮人。

    她高声道:“欧时!”

    “什么?”我问即墨缈。

    “跪下。”她对我说。

    我们南魏不许尊奉上九乾神以外的神尊,我不敢下跪,虽然说鬼神之事我不信,可我母亲是上九乾神忠诚的信徒,我害怕折损了她的福祉。

    即墨缈说:“不想死就跪。”

    说完她便低头跪倒,拉着我也一起跪下,我抬起头,没有向这些人还有他们的神低头,忽然,我想到了在草原上遇狼之时我曾用心祈祷的腾格里,那时候,我对草原之神祈愿,希望能留我们的小命,后来我们从狼口中逃生。

    或许,其中也有腾格里的庇护,于是我也和即墨缈一样低下了头,以示尊敬。

    萨满法师站在一座比黑色骏马还高的三脚青铜鼎前,双手合十静止,我耐不住好奇微微抬起头,伴随着她的双手张开,我看见了此生第一次神迹。

    风从她手中生出,即刻在小小的帐包里延展,所有人被这股奇怪的风刮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大风呼啸,那陪在景律公主前的男子面纱被风吹落,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一刻也不舍的闭上。

    大风把我的脸刮得生疼,但是我的眼睛却不怕,我愣在那里,目光所见都是那人。

    他不急不慢地把面纱重新戴好,一低头一抬眸,面纱便遮住了他的那张脸,那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出众的一张面孔,比陈美人年轻时还要美艳百倍。

    陈美人和他相比,泥也算不得了。我读过几百本野艳集,都是说女子如何如何娇媚艳丽,从没有一本告诉我说,这世间有男子的容貌更甚女子,他像是草原上新生羊羔的眼瞳,干净无邪。

    我这一眼,就把他那张面孔刻到了心里,我以后写爱恨绵绵的话本子,就要按照这种男子的样貌描写,保准把闺阁姑娘的心都磨得痒痒的。

    他看了我一眼,又匆匆收回了目光,是我放肆的打量才让他不适了,我又低下了头跪拜腾格里。

    不知道即墨缈有没有看见那个男子面纱下的真貌,我偷窥一眼她,见她并无异动,应当是了,她如此规矩的一个女子,怎么会在祭拜天神的时候走神呢,还请腾格里原谅我的魂不守舍。

    我再抬起头时,这场风的仪式已经结束。

    “可以站起来了。”即墨缈告诉我。

    萨满法师和那几个小老头开始商议,他们似乎真的从腾格里那儿得到了天神的指示。

    我见所有人脸上都十分严肃,渐渐忍住了想要嘲笑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虔诚有那么一刻使我动容。

    我在母亲的脸上也见过这样的神情,那时候哥哥生了很严重的热病,好几天都浑身滚烫。

    母亲跪在合宜殿的那棵松树下,那是她刚入宫时种在殿外的小苗,她跪了整整一夜,我要陪着她,她说我不是上九乾神的侍徒不应该陪着她。

    母亲要我回寝殿安歇,她不知道我趴在窗户前看了她整整一夜,第二天她睫毛和头发上都沾着晶莹的露水,朝霞红的扎眼,射到她发间的露水上竟变成了金色,我一直觉得哥哥能恢复得那么快,是因为医官的尽心,可我同时也不否认母亲的虔诚。

    他们终于商量出一个结果,祝冬和我都听不懂失韦话,我们只能依靠即墨缈的叙述理解萨满法师的决定。

    法师说,“腾格里降下法令,其四女是受了他的庇护。”

    我暗自想,如果腾格里真的有明,他应该在我们初遇狼群时就出手相助,这样一来,那千百的生命便不会被狼群扯碎。

    我还是愿意相信救我们的是那个叫博端格的人,我想起即墨缈告诉我的话,决定回头碰见那人一定要给他赔礼道歉,咬出血的伤口可不是小事。

    “海子干涸确实和这几人有干系。”萨满法师说。

    即墨缈先听懂了这句话,把这话翻给我和祝冬听,祝冬无语,很快地向我吐了下舌头,我脑子里忽的觉得她这个动作和那个失韦女子手上牵住的大狗有某些地方神似。

    “河水干了关我们什么事?”我对即墨缈抱怨。

    “别说话——”她警告我和祝冬,带着我们两个半大的孩子可真不让她省心,我觉得还是应该乖乖听她的话,以免我们回不到南魏。

    地上盘腿坐着的几个老头一齐仰头端看我们,祝冬被吓得往即墨缈身后躲,吐舌头也是再也不敢。

    法师又说,“海子干涸并不是一件坏事。”

    帐包里的人听见这句话都有些不明白,她又接着说:“这是因为失韦很快要降下一场百年难见的大雨,这场大雨由失韦向西南展开,将会彻底拯救东胡的大旱。”

    帐包里的人,尤其是那几个老头互相交谈,我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向那个戴面纱的男子瞥,他发现我在看他,特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此四女中,有两女乃是凤皇之命,五国归合之时,双凤之一必荣登后位,为天下之母。”

    此话一落,帐包里刚才略有喧闹的声音忽然都消失,连同即墨缈都怔住忘记了告诉我们萨满法师的话,我戳戳她的肩膀,“刚才她说了什么,大家怎么都惊讶至此?”

    即墨缈告诉了我和祝冬,萨满法师说我们四个女子中,有两个人有凤命,这两人未来有一个会成为天下唯一的皇后。

    我冷静地想,如果她的预言靠谱,也就是说我们有生之年能看见五国归一。

    天下之势历来如此,分分合合,我哥哥说五国中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就是南魏,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出了帐包,祝冬后来问我,“你是不是在想,你才是那个有可能成为凤凰的人?”

    “是啊,我在想我要是当了皇后,就用蜂蜜灌满一个池子,想喝多少就有多少,还有还有,我要喝粥的时候洒满腌黄瓜,最香脆的那种黄瓜,腌黄瓜真好吃,哎呀,你别走——”我拉住祝冬,继续对她说我的梦想,“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让你当我的掌事宫女,天天和我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你要不要?”

    祝冬走得更快,头也不回地跑开,一边跑一边说,“你自个吃吧,皇后娘娘。”

    我跑得比她快,几步赶上她,“我还没有说完呢,你听我说,我要……”

    她捂住头,“别用这些玷污我的耳朵。”

    我扒拉她的耳朵,“这怎么就是玷污了?”又问她说,“你不喜欢吃?”

    她抱着即墨缈的腰,“救救我,快让即墨骄闭嘴!”

    我还没怪她在我快要一命呜呼的那个晚上一直在我耳边诅咒我,她先嚷嚷着让我闭嘴。

    我和祝冬闹起来,互相嘻嘻哈哈打闹。

    即墨缈在一边看着我和祝冬,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只是一直看着我和祝冬。

    我们闹了一会子她才叫住我们,“公主还没醒,去找一个懂医术的失韦人看看吧。”

    她带着我们去了殿下的帐包,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个男子把殿下抱回去,他把殿下放下走出帐包。

    祝冬一拉开帐包的帘子正好和他碰上,忽然靠得如此近她忍不住捂住嘴巴,那个男子没有说话从我们身边走开,我和祝冬叽叽喳喳讨论。

    “是不是绝色?”我推推她的肩膀。

    祝冬重重的点头,“他是刚才萨满帐包里的那个?”

    “是啊,他戴着面纱你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是不是吓一跳?”

    “怎么会有羊脂白玉一样的人?”

    我觉得祝冬比我读的书多,竟然一句像羊脂白玉就把我想说的话给概括了。

    即墨缈叫我们,“殿下的身体很奇怪,我观她掌心起了红疹,腰上也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我和祝冬把那个男子抛在脑后。

    果然手心里都是红疹,我们被狼群一吓,居然忘记了殿下身子虚弱,有可能被草原上其他疾病缠上。

    我说,“我去找人帮帮我们。”

    “可是,失韦人会让我们乱跑吗?”

    我想了想祝冬的话,“但是,他们也没说不让我们乱跑,把你都放出来了,又准许我们看望殿下,应该不会把我们当成囚犯。”

    即墨缈说是,“他们没有主动帮助殿下医治,为今之计也只有我们去求他们。”

    草原上得的病草原人应该可以医治,我们三个人这样认为。

    我忽然想起我不会说失韦话,“即墨缈,要是我真的找到了医官,我怎么和他说话呢?”

    她也记起这回事,“我去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祝冬说。

    “我看着殿下。”我说,我们三个分配好了任务。

    计划总是被打乱,忽然有人来找我们说萨满法师找即墨缈,我和祝冬一时间有些慌乱,她走了的话,我们谁去找医官给殿下诊治。

    即墨缈请那人等待片刻,把我们叫到身边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是殿下的疹子愈发蔓延,你们其中一个要去找医官,现在萨满法师找我去也好,等她把她想说的说完,我会询问她能否派来一个医官给我们,你们也去询问人,双管齐下,如果萨满法师拒绝,我们还有其他机会救治殿下。”

    即墨缈安排事情一套一套,我和祝冬都听明白了她的想法,她考虑得很周到,祝冬说,“那你教我几句失韦话,我去找医官。”

    “好,我在这里看着殿下。”我说。

    即墨缈忽然问她,“你能分清楚路吗?我说的是回来的路。”

    她担心祝冬是路痴,我问她,“不会吧?”

    祝冬哑然,“我……我也……不确定……”

    靠不住,我只能接过来这个任务,“我去吧,你教我怎么说。”

    “那好。”

    一炷香的功夫我就学了好几句,我学得很快,没想过自己忘得也很快,“那好,我走了。”

    即墨缈把她的匕首给我,“保护好自己。”

    “知道了,我不用这个。”我没有接她的匕首。

    “不管能不能找到,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即墨缈吩咐说。

    我都答应下来,“都记住了。”

    “至于你,殿下如果在我们走了之后病情严重,你必须找人过来。”

    祝冬说好。

    我们三个分开行动。

    看着即墨缈跟着的那个人,我认出了那是戴白纱的男子,边走边思考这个人是不是萨满法师的徒弟,草原上侍奉神的人一生都要贡献给腾格里,要是他也是萨满的徒弟,那腾格里可真是捡到了宝。

    路上遇见一个人我就问一遍,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有几个人听懂了我的话,他们想告诉我医官的住址。

    我听了半天都没有听懂,摊摊手表示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一个妇人指着南边一个蓝色帐包,我激动地拉住她的手,把手上的金链子拿下来送给她,她见了那金子慌忙摇头,又给我系回去。再三如此。

    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目的地。

    几乎是飞奔着跑向那里,殿下有救了。

    我轻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没有人答话,虽然知道这样于理不合,我还是推门进去,“打扰阁下。”

    帐包里有人,我观那药柜子和南魏宫里御医房也没有什么差别,高高的柜子无数个小抽屉,只是抽屉上写的都是我看不懂的字,横着看纵着看都是不懂,蛐蛐腿一般奇怪。

    帐包里只有一个低头坐着择药草的男子,见我进来,头也不抬继续他的活计。

    失韦男子身上青色蓝色的衣服总让人觉得花里胡哨,可这人从远处看着就有种尊贵不可冒犯的气息。

    我在思考,会不会是这里的医官地位较高,众人平日里都是捧着护着。我们南魏就不是,医者比商人地位还要不如,私以为这并不公平,医者治病救人妙手回春,不该比商者地位还低,宫里的人更是连大监都敢欺辱有品阶的医官。

    “打扰了。”我看着他紫色的袖子说。

    他应当是听不懂,不然不会都不应我一下,我回想着即墨缈教我的话,磕磕巴巴说了几句。

    他终于愿意放下手里的草药看我一眼,这人眉眼间尽是凌厉,眉峰更是带着棱角,和萨满帐包里的那个男子截然不同,毫无女相之感,我不说话的时候他睬也不睬我,满身都是傲慢之气,可他的傲气又让人不免怀疑这是他的天性使然。

    哥哥说的南魏百将,兴许某一个就长成他这样,在沙场上这番冷傲便能折杀敌人。

    我又重复了仅会的几个失韦词,“公主,生病,医官……”

    他平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反应,我有些着急,想着也许是自己发音不准,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我有点慌手慌脚,正想对他解释。这人好生无礼,直接从药柜前绕开想要离开,我匆忙拉住他不许他走,把刚才那妇人还给我的手链摘下来擩给他。

    他握着我的链子被我强行按在凳子上。

    我想我得示范给他看,于是我开始用动作解释让他明白我的来意。

    一人分饰无数个角色,我先扮演公主上轿出嫁,又跑到一边坐倒扮作正在等待公主的北齐人,后来我们遇见了狼。

    我头一次知道了我的天赋居然在此,又扮演狼群,我怕他看不出我是狼,假装狼,嗥叫喊了几声,然后又表演众人被狼咬死,之后开始表演死里逃生过后,我们几个发现公主生了疹子……

    我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彻底恼火,“还听不懂吗?”

    “怎么会呢?我表演得这么好。”我自言自语道。

    “就是公主生病了,又没有人来帮忙,我们只好自己找医官,这么简单,你怎么会听不懂啊……”我快要哭出来。

    “就是……我们吧……遇上了这个……”我学着狼的叫声,“然后呢,我们……”我又假装打死了狼,“最后我们被救了,然后我们就……”

    我累得一句话最后也说不出,这个人还是毫无反应,我几乎认为这就是一个聋子了。

    他忽然用流利的南魏话说,“听明白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说,“其实很简单的,我们呢,和亲队伍遇上……哎,你说什么来着?”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我也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这人真是,都听明白了干什么还要我废这些口舌!

    “你会说南魏话怎么不早说?!”

    他把我的链子还给我,“你没有问我。”

    丹田之内血气上涌,我差点吐血而亡,“你怎么会……算了,正事要紧……你和我走一趟。”

    “不去。”他干脆利落拒绝。

    “我们有很多钱。”我担心他是因为我们没有诊金。

    “嗯。”他又低头择药草。

    “拜托你了!拜托……嗯?行不行?”

    他抬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瞳蓄了海子一样清澈,“不去。”

    “为什么啊,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有。”我就差给他跪下了。

    “因为,我不是医官。”他慢慢悠悠说,一句话拆分成了两段。

    “你逗我玩呢?怎么不早说?”我笑着问他,其实我当时强忍住想要把那堆草药倒进他嘴里的冲动。

    “你没问我。”他说。

    “我……我……”我向他伸出大拇指,“您有理,能告诉我这里的医官去了哪里吗?”

    “喝酒。”

    这人可真是寡言少语,可我怎么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戏耍我。

    “要多久才会回来?”

    “嗯,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我刚说完没多久,外面就传来马蹄声。

    “真的回来了。”我惊讶。这人的耳力不一般。

    他们用失韦话说了一会儿,那个黝黑的汉子提着药箱醉醺醺拉着我走,我回头窥那个男子,他又坐下择他的药草,再也不看我一眼,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择草药的那只手,手掌上有个很深的牙印。

    该不会就是这么巧合,救了我的人就是他吧?他也没说,说不准是没有认出我,天那么黑,再说我浑身沾满了狼血也看不见脸。

    可如果真的是他,那我刚才还对他那么失礼岂不是很过分。

    我和失韦医官来到殿下的帐包,即墨缈回来的比我早,她和祝冬在一边烧水,祝冬把干净的帕子搭在水盆边。

    “我找回来了。”邀功一样对即墨缈和祝冬说。

    祝冬不屑,“即墨缈也请了萨满法师过来看病。”

    我说,“请都请过来了,还是让他也给公主看看吧。”

    祝冬把我拉到旁边说:“是中毒。”

    公主并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食物,“侍女带来的食物,在出发前就已经让御医检查了一遍。”我说。

    “谁知道她是怎么中毒的呢?”

    我们两个也听不懂即墨缈和医官的话,只好在帷帐后把开水晾凉准备给公主擦身子。

    铜盘里的水还腾腾冒热气,我蹲在地上被热气一熏,脑子里浆糊一般,这疹子有些像陈美人刚生病时身上起的红疹,再往后红疹就会长在一起变成脓包。

    我有些恐惧,走上前拉开帘子看殿下,那疹子果然有几处成了脓包,医官也看诊完毕,我问即墨缈,“他也说是中毒?”

    即墨缈轻轻点头。

    我更加迷惑,“帮我问问医官这疹子传染人否?”

    我越看这病越像陈美人的病,症状也像,我怕得发抖,心里面什么念头都一股脑跑了出来。

    祝冬见我不对劲,“你怎么唇色都泛白了,不用怕,萨满法师说这个不传染,你别看疹子都连到一起成了脓包,用乌木和桔梗烧成灰,再伴着干净的水擦洗三日便可。”

    她说不传染,可是御医说这脓包传染人很厉害,连大妃都封锁了陈美人的宫殿不许外人进。

    御医还说必须切开脓包用烈酒和井水冲洗,萨满法师说,只要用乌木和桔梗就能治好,这不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殿下还是没有清醒,我们三个轮流帮她擦洗身子,拿了乌木和桔梗烧灰拌水给她用,其间有一天她睁开眼睛问了我们一回这是在哪里,后面即墨缈又伺候她睡下了。

    她果然一天天好起来,身上的疹子脓包都渐渐消失,可我看着她睡着的样子,想起宫里的人,惧怕十分,如果她真的和她母亲得了同一种病,那陈美人也就是中了毒。

    一个御医不知道也就罢了,整个御医房也看不出这确实很奇怪,除非,有人让他们不许诊治好陈美人。

    我一开始觉得是大妃,后来思索应该不是她,她的地位已经很高,陈美人这几年也没有前些年的势头足,加上她也没有皇子,根本就不会对大妃有威胁。

    难道是新进宫的那些美人,陈美人平日放肆惯了,得罪了这些年轻气盛的新人也有可能,想了很久,我还是不能确定谁是凶手,又暗自怀疑是自己的疑心作祟。

    即墨缈拍拍我的头说,“夜深了,进去睡吧,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还是没有把这些糟心事向她倾诉,她比我聪明,少许时日必能看出其中利害,但我不愿让她知道这些龌龊。

    母亲告诉我千千万万次,在宫里能活下来的都是笼子里有本事的女人,耐得住寂寞,受得起委屈,忍得住折辱。

    晚上睡觉,我们就睡在殿下床边的壁毯,这壁毯不是羊毛毡子,我翻身几下老觉得扎人,祝冬也没睡着,见我睁眼,她推推我的肩膀问我白天那个男子。

    “她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我说。

    那个人抱着殿下,当时身后就跟着祝冬,我以为祝冬早就见过那个人的真颜。

    “才不是。”她告诉我,“他一直遮脸,除了那双眼睛,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再说了,乍一看那双眼睛也没觉得有哪里动人,可那眉眼鼻子合在一起,惊为天人!”

    她说的正中我下怀,“真好看的仙人,我以后要写书生娇小姐的故事,就把他的脸往里面套。”

    我的脚碰碰她的腿问:“祝冬,你多大?”

    “十五。”

    “可以许人家了。”我打趣她说。

    “你呢?”她不再唤我温虞翁主,我们初识那会儿,也就是几个月前出发,她一口一个温虞翁主,叫的我都找不到北,后来我才明白人家是特意和我一个没有背景的翁主划清界限。

    “我啊?十三,再过两个月就满了十四。”

    我又问即墨缈,“你呢?”

    “十六。”

    我也看出来她身格有几分窈窕,再过一两年就是大姑娘了。

    “骄是傲气的意思吗?”祝冬忽然问我。

    “是茂盛繁密,生气四溢。”我说。

    “我是合宜殿元氏的孩子。”我又告诉她们说。

    “就是那个南魏沼泽地里出来的小妃?”祝冬直率问。

    她又急忙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听府里的老人说陛下不待见外族人。”

    我没有否认,陛下确实不很喜欢我们这一家子,“你呢,在府里怎么样?”

    我有点担心触了她的霉头,冲撞了她,刚开口就后悔不已。

    没想到她丝毫不在意,说她父亲有三位夫人,她母亲是正室,平日里父亲最疼爱她。

    她每每调皮之时父亲总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要是她母亲真的因此动手打她,她父亲又跳出来不许府上的人动她一下,父亲许诺她说十六岁及笄礼,他要请全良渚有头有脸的人来参礼。

    她上面有五个哥哥,都是一母所出,可她哥哥被父亲训着凡事不要声张,太张扬的人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他自己倒是对这个女儿极尽宠溺。

    她母亲就向大妃请愿说,这个小丫头十五岁了还不懂事,请求让她作为喜媩一同去北齐送亲,磨练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免得她在府里整天玩闹放肆。

    她走的前几天,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他送祝冬进宫的晚上,左丞把一包又一包的金瓜子塞给她,她叫住父亲刚想和父亲撒撒娇,却见父亲眼里都是眼泪扭头就走开了,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吃苦。

    两个姨娘也有女孩,但是没有一个能爬到她头上作恶,她这么多年在府里可以说没有受过半点罪,要不是这次陪亲,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还有离死亡如此近的一天。

    我忍不住羡慕她,她可真快活,做大户千金可比做个不受宠的翁主强多了,得亏我有个哥哥还有一个疼我的母亲,不然在宫里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即墨缈一直都没有说话,她年岁大些也懂事一些,我一路上虽然有些怕她,但她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不适之处,此人为人待物都自有一番定论。

    她是冷美人,靠近她都能闻到她领间袖内一种淡淡的冷香,我第一眼看她甚至不敢多在她身上停留,她美得让人不可直视,我想她必也是知道自己的长处,所以明白自己有资格摆出一副高贵冷傲的姿态,世间的美人都是有特权的异类。

    祝冬说,“在家里,我父亲母亲都叫我冬儿,你们以后也叫我冬儿吧。”

    我问她,“你为什么叫冬?”

    “我是初冬时节的生辰。”

    他们家真真直率,那我是秋天的生辰,按照他们家的规矩,岂不是要叫秋,我说:“我母亲叫我骄骄,我哥哥叫我毛骄。”

    即墨缈这才慢吞吞开口,“为什么叫毛骄?”

    我想起我哥哥就咯咯咯地笑,母鸡下蛋一样的声音停不下来,“因着我平日行事毛躁……”

    即墨缈嗯一声,“看出来了。”丝毫不给我面子。

    “你家里人叫你什么?”祝冬问她。

    “琉璃。”

    “那不是大妃给你的封号吗?”祝冬说。

    琉璃翁主是奉庄王的女儿,陛下把奉庄那块地给了他,他就以封地为名号搬离了良渚城,携家带口从京城去了奉庄,奉庄养人,陛下倒是给了个好去处,相比起陛下另外几个兄弟,奉庄王的安身之所确实不赖。

    “琉璃,这名字真美。”我感叹道。我没有告诉她,这名字我在宫里听过一般,说不准是哪个宫殿洒扫的宫女就是这个名字,宫里女子多,什么白璃、紫璃、秀璃多得是。

    她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后骂道,“美个屁。”

    我和祝冬惊得坐起又忍不住同时狂笑,即墨缈居然还会骂人,我们两个赶路这几个月头一回听见,或许是大难不死后的片刻放肆。

    我想,我本来就看错了她,她并不是那种死气沉沉只会守着规矩的女子。

    “怎么说?”祝冬重新躺在壁毯上问。

    “没什么,我不喜欢这名字,以后你们谁也别叫。”她警告我们。

    我说行,“那我们两个就一直连名带着姓叫你。”

    她似乎向我翻个白眼,但是夜色太沉我看得不真切。

    她训我,“我比你大两岁,你合该喊我一声姐姐。”

    奉庄王是陛下的兄弟,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人,但我也知道这门子亲戚,“行啊,你比我年长,叫你一声姐姐也不亏。”

    “那我也叫。”祝冬说,“你们两个即墨家沾亲的不许排挤我。”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私房话,即墨缈说,太晚了还是早早歇息,明日才有力气去萨满法师那里。

    祝冬应下,这边就要闭眼,我戳她脸颊问:“明日我们还去萨满法师那儿?”

    “哎呦,我忘了跟你说。”祝冬叫起来。

    即墨缈问:“你傍晚没告诉她?”

    “我忘记了嘛。”

    “萨满法师认定我们能为东胡祈福,说是让我们明日参与。”

    “参与什么?”我问。

    “失韦人要求雨。”

    “求雨,我看这里草尖油绿,用不着求雨。”

    祝冬叹气,“谁知道呢?”

    “其实草下的土地是干的,我想大旱应该也开始延到了失韦。”即墨缈告诉我们。

    草原上最先醒来的是牛羊和猎狗,一阵犬吠把我们三个唤醒。

    我揉着眼睛,见床上已经没有了景律公主的踪影,慌忙说,“即墨缈,殿下不在!”

    她问我是不是忘了昨晚说的话,手底下把外夹襦裙的缎子系上,我睡得懵懵的,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缈姐姐。”祝冬向我眨眼。

    我忽然想起来了。

    没等我们去找公主,即墨问音自己回了帐包,身上的衣服也是自己穿好的,我爬起来,自己还衣衫不整,头发缠在一起,“殿下,您去哪里了?”

    即墨缈打了盆水,“殿下还是先洗漱。”

    她刚好,脸上的病气还没有消去,唇角曝起白皮,那唇色曾经比鲜红的樱桃还滋润,这罪恶的和亲把她弄成了这幅鬼样子。

    来之前她曾问我,她像不像板上的肉,任由旁人宰割,我没有怜悯她,作为皇室的孩子,谁又不是这个命呢?

    她比起那些嫁到边界部落和亲的翁主,幸运了不止百倍,我以后或许连她一半也不如,她嫁给北齐皇子,以后照样享无上尊荣,只是离家太过遥远,思乡思亲也像是钝刀子割肉。

    景律公主坐下,指着窗外问:“那是什么?我想要那个。”

    正好有一个妇人捧着一个装满奶茶的锡壶走过,即墨缈把帕子递给祝冬,“帮殿下擦洗。”

    我急忙要走出去问那人买一些奶茶,即墨缈瞟一眼我,“衣服穿好再说。”

    她走出去和那妇人交谈片刻,等她再回来,那一壶奶茶已经抱在她怀里,“殿下洗漱过后,小女伺候着用些。”

    景律公主不理她却叫我,“骄骄,你来。”

    我急忙把衣服穿好,头发还没有束起来,“殿下要什么?”

    “我饿了,你饿吗?”她是故意不搭理即墨缈。

    “饿。”我麻利地说,余光扫过即墨缈,见她脸色忽的不好。

    “去找些东西吃。”

    “是。”

    我走了后,祝冬告诉我,殿下让她去给这里的驿馆送信,可祝冬找了半天也没有在失韦找到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