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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门口。

    “这就是知识的殿堂啊!”

    兰陵县主李明月,头戴暖帽,身穿圆领,外罩灰貂绒披风,兴奋的大呼小叫。

    她本来身量就高,穿上男装之后,愈显英姿飒爽、攻气十足呢。

    她的小闺蜜张筱菁,也同样一身儒生打扮,却依然文静雅致的,就像一支翠竹那样。

    ‘筱菁’本来就是‘美丽的小竹子’的意思。

    二女身后,除了常备跟班李承恩外,还有个眉清目秀、安安静静的青年。

    “妹妹,要进就快点进去吧。”那青年说话略带楚音,轻声提醒张筱菁道:

    “我看部堂们的大轿到了,再磨蹭碰上父亲,咱们可就死定了。”

    “可是,接咱们的人还没出来呢。”张筱菁闻言,踮着脚往里张望。“哥哥要是担心,就先躲起来吧。”

    这世上的人和事就怕比较。和李明月比起来,张筱菁是乖乖女一枚;但跟她自家的哥哥比起来,那就……

    “哎,我当然要留下了。待会儿父亲看到了,也好替你背锅。”青年叹了口气,原来又是妹奴一位。

    咦,为何要说‘又’?

    “这有什么好看的。”小爵爷哈欠连连、兴致缺缺,要不是不放心自家妹子,他决计不会来这种酸气冲天的鬼地方。“还不如回家打马吊呢。”

    “哥哥,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李明月含笑看一眼李承恩,近似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你没弄到邀请函,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傻等!”

    “这不能怪我啊,”李承恩赶忙晃着双手解释道:“徐元春那厮跟我拍了胸脯说,用不着邀请函,他会在门口等着接我们进去。”

    说着他一指前头,如释重负道:“那不,来了!”

    便见一身得体锦袍,腰白玉之环,戴碧玉束发冠的徐公子,在刘嗣德等人的簇拥下,神采奕奕而来。

    一路上,来宾纷纷侧目,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位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

    有不少认得他的,还赶忙躬身施礼,口称公子。

    这让徐元春的感觉好极了。而且这可不是幻想出来的画面!

    为了今天能有个好的形象,他可是五更天就起床收拾,还特意戴上了琉球国进贡的碧玉冠呢。

    徐公子仿佛看到,李明月见了自己后,先是目不转睛,旋即娇羞低头,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瞥着自己。

    可惜这是幻想出来的画面……

    事实上,李明月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着跟一旁的张筱菁小声说话。

    刘嗣德等人原本跟在徐公子后头,嘻嘻哈哈议论着怎么给他助拳。

    可一看到李明月身边的张筱菁,登时一个个两眼放光,想要凑上去搭讪。

    却又畏惧她那可怕的爹爹,只好远远站着,规规矩矩打起了招呼。

    张筱菁礼貌的跟他们点点头,一群纨绔便像是吃了蜜的狗熊一样,吭哧吭哧憨笑。

    这可是他们心中的京城第一美少女啊……

    虽然单从样貌上,李明月绝对不输她。

    但在评选时,他们自动忽略掉了可怕的兰陵县主。

    母老虎再漂亮,也是老虎。而众所周知,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那评她还有什么意义?

    ~~

    徐元春命人打开栅门,然后含笑立在那里,等着说不客气。

    可李明月拉着张筱菁就往里跑,还是没理他。

    “张小姐担心撞见她爹,咱们也快进去吧。”李承恩安慰的拍了拍徐元春的肩膀,便和另一个死妹控快步跟上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徐公子登时振奋精神,也小跑着追上去,头前带路。

    “哇,这么多人啊……”

    李明月进去广场时,听众已经差不多都就坐了。

    几千衣冠楚楚之士密密匝匝坐在那里,场面十分壮观。

    这让小县主登时感觉来值了。

    不过此行却是张筱菁提议的,不然她都不知道,原来北京城中,还有个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会。

    李明月一听说,今日上台讲课的,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她便决定要来好好听听。

    仿佛只要进去听一次讲,她就能变成文化人儿似的……

    “不过这么多人,能听得见台上说话吗?”张筱菁兴奋之余,却又有些发愁。

    “二位放心,咱们不坐这儿。”徐元春淡淡一笑,他煞费苦心的故意不给李承恩票,为的就是这一刻。

    都闪开,本公子要装逼了!

    只见他带着众人穿过长长的通道,径直来到五尺高的讲坛下。

    李明月和张筱菁忙低下头,小声道:“我们可不能坐这儿……”

    徐元春暗暗苦笑,本公子也没资格坐这儿啊……面上却矜持笑道:

    “外头多冷,咱们进殿里坐。”

    说着便将他们引入了广场西侧的配殿。

    配殿中早已经设好了一排桌椅,桌上摆着茶水点心,还整齐码放石榴、橘子、冬枣、鸭梨等诱人的冬令水果。

    椅子上还设着厚厚的绒垫。

    在桌椅四周,四个紫铜炭盆中,银丝炭熊熊燃烧。虽然不至于温暖如春,但至少比外头舒服太多了。

    “可以啊,这个!”小爵爷等人高兴坏了,呼啦一下坐下,围着炭盆烤起了火。

    就连李明月和张筱菁也很开心,不用在外头坐地上冻一天,这个情还是要承人家的。

    “怎么样,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徐元春强忍着得意的笑,心说这种事,那个举人的儿子,就是再有钱也办不到吧?

    何况他能比我家有钱?

    想到这,他便兴高采烈的从炭盆上拎起水壶,殷勤给李明月和张筱菁的桌上沏茶。

    “谢谢啊。”

    听到县主头一次跟自己道谢,徐元春耳边登时就响起了欢快的唢呐声。

    他分明看到自己骑着白马,将花轿里的李明月迎回了华亭老家的画面。

    而那姓赵的小子,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眼泪汪汪跟了一程又一程。

    直到摔倒在地上,绝望的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已经远去的花轿……

    徐元春正情不自禁的嘿嘿直笑呢,却听李明月欣喜万分的咦了一声。

    “哥,你看那是不是大哥?!”

    李承恩闻言转过头,顺着妹妹所指的方向往外看,不由笑道:“可不是嘛,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不准这样说大哥!”李明月愤怒的抗议道。

    “我的意思是,我和大哥熟……”李承恩忙结结巴巴辩解道:“生死不渝的意思。”

    “什么大哥?”徐元春正在冲水,不能到处乱看,便随口问道。

    “就是那次妙峰山碰上的那位,现在是我妈干儿子,我干哥了。”李承恩答道。

    “哦。”徐元春心中马上浮现出,赵昊跪在长公主面前叫妈的画面。不禁嫉妒的暗暗咬牙,臭小子,还挺会钻营的!

    可惜穿上龙袍他也成不了太子,一个举人的儿子,在这种大佬云集的场合,算得了什么呢?

    徐公子便淡淡笑道:“那不妨请他一起进来坐坐,虽然没预备他的位子,不过让人在边上,加把椅子就是。”

    “怕不方便吧。”李承恩摇头道。

    “不要紧,他既然救过县主,又成了殿下的契儿,我是不会让这帮家伙欺负他的。”

    徐元春便摆出一副大度的表情,待冲完水才缓缓抬起头,想去瞧瞧那厚颜攀附长公主的小子。

    然后他便愣住了,手里的水壶哗哗往地上淌开水……

    只见那抱大腿的小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假,可他是在第一排发抖啊,而且还还挺靠中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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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元春简直要惊呆了。

    那第一排是什么地方?除了王学的宿老、七派的掌门人之外,便只有侍郎以上的朝廷高官可以就坐。

    没看见堂堂鸿胪寺卿都坐在第二排吗?

    “咦,那小子是不是不懂规矩,坐错地方了?”刘嗣德凑过来,要帮自家兄弟一手道:“我去把他叫过来。”

    “别瞎说,那种地方能坐错吗?”李承恩白他一眼道:“那不,他边上还空着个位子吗?不信你过去坐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撵你?”

    “那就奇怪了……”刘嗣德挠挠头道:“他个咱们一般大,怎么有资格坐在那种地方?”

    “切,你们拿什么跟我大哥比?”小县主不屑的哼一声,与有荣焉道:“我大哥比你们本事大多了,他的学生还是解元呢,怎么就没资格在第一排有个座?”

    “呀,是他……”张筱菁闻言轻呼一声,看看李明月,见县主点点头,两人便捂嘴笑着,小声咬起耳朵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元春看到李明月的脸似乎红了一下。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登时如万箭穿心、仿佛被五马分尸。

    徐公子退后两步颓然坐在椅上,耳边响起了苍凉的夜寺钟声……

    “看,你爹出来了。”李明月却没有察觉到有人心碎,还在那里和张筱菁兴奋的叽叽喳喳:“呀,他居然挨着我大哥坐了,你猜他俩会说什么呢?”

    “我可猜不着……”张筱菁不禁苦笑道:“他今天出门时心情不好,赵公子和他坐在一起,怕是蛮辛苦的……”

    ~~

    张小姐恰巧猜错了,赵公子简直要嗨爆了……

    当赵昊看到三位身穿便袍的大学士出来时。根本不用人介绍,他一眼就认出那美髯飘飘、器宇轩昂的顶级美男子,绝对是人中龙凤张江陵!

    今天,终于见到活得张居正了!

    这位‘黑心宰相’在赵昊最感兴趣的三人中,毫无疑问要排第一位!

    要是张居正和海瑞同时落水,赵昊一定会救前者,然后鼓励海斗士自己游上来。

    更让赵昊激动不已的是,张居正居然来到了自己身旁,缓缓坐了下来。

    风儿轻轻吹拂着他的长须,甚至能扫到赵昊的肩上,没想到能距离偶像这么近,赵公子激动的心跳都加快了。

    张居正好帅啊,胡子好长啊,好酷啊,好想跟他合个影啊……

    赵昊没想到自己两世为人,终于体会到了脑残粉的痛苦,明知道这样很羞耻,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啊。

    那可是人见人爱的张居正啊,严嵩、徐阶、高拱、隆庆、冯保、李娘娘……最后一个划掉……不分立场性别,哪个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自己小小失控一下,也很是合理的。

    幸好张居正神情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让赵公子才没干出什么羞耻的事情来。

    坐在张居正左首的老者,也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看来同样感受到了张相公的迫人的气场。

    赵昊知道,这气场并非天生,而是修炼所得。

    张居正四十二岁入阁,是内阁中最年轻,也是排名最后的一位大学士。

    而且内阁中,徐阶是他的老师,次辅李春芳是他同科的状元,陈以勤则是他的房师。三人地位都在他之上。但张居正却能快速树立了自己的权威,让那些年资远在他之上的大小九卿,还有桀骜不驯的科道言官们,全都服服帖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对他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徐阁老。

    史书上说,张居正靠的是三板斧——独引相体、无所延纳、一语中肯。

    说白了,就是在一团和气的内阁中,单单他摆出丞相的架子,威严地接见九卿。并且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因为他太年轻,很容易不知不觉便被老油条下属牵着鼻子走,索性便谁的意见也不听。

    当然他有不听的本钱,因为他要么不说话,要么便会一语中的,从来不会说错话、办错事。

    这样一来,下面人就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会觉得他深不可测,对他心存恐惧。

    而权威,就是建立在恐惧基础上的……

    是的,赵昊对待身边人,正是模仿了张居正的套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

    只是他年纪还太小,模样又太俊,弟子和奴仆们会分不清,对公子到底是畏惧还是爱护?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赵昊为何看到海瑞尚能保持淡定,见到张居正却会激动坏了。

    要是见到第三位呢?嗯,一定要狠狠踢他的屁股。

    ~~

    不过今天,张居正并不是主角,他甚至不会发言,今天的主角是徐阁老和王学七派。

    等待三位大学士就坐后,担任今日司仪的赵贞吉便出现在场中,沉声道:“诸位请肃静!”

    也不知是利用了什么声学原理,他的声音居然能传遍全场。

    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诸位,我心学时隔一年,再度于灵济宫共襄盛会,今日五千贤士云集于此,实乃国朝一大盛事!”

    ~~

    与此同时,与灵济宫相隔二里的西华门城楼上。

    隆庆皇帝正趴在高高的城门楼上,手持一根黄铜筒,眺望着西苑以西的地方。

    那居然是赵昊送给李承恩的那个望远镜。

    随侍的司礼监掌印滕祥,将一件鹤氅披在隆庆的肩上,小声道:“万岁爷,高处风大,咱还是回去吧……”

    “不要急,看完好戏再说。”

    隆庆皇帝随口应一声,然后感慨笑道:“这叫望远镜的玩意儿真神,隔着个西苑看灵济宫都清清楚楚,就像朕也在里头一样。”

    “要不小爵爷能整天随身带着?”滕祥笑道。

    “他居然还想爬到午门上,看看大学士们都在家里干什么,真是瞎胡闹……”提起那淘气的外甥,隆庆皇帝不由失笑道:

    “不过朕也差不多,抢了他的玩具……回头早点给他封爵吧。”

    “可惜这玩意儿,只能看见影儿,却听不见声。”滕祥不无遗憾道。

    “听不见无所谓,朕又不信什么劳什子心学……”隆庆皇帝说着忽然一抬手,示意滕祥不要聒噪道:“出来了。”

    透过望远镜的镜片,隆庆皇帝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被个中年人扶着出了灵济殿。

    ~~

    灵济宫中。

    赵贞吉性情严肃,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略作开场白后,便又高声道:“恭请徐阁老!”

    众人拊掌声中,徐阁老在徐璠的搀扶下,步履沉稳的走上了讲台。

    五千多人同时俯身低头,齐声向元辅问安!

    他们本就是跪坐在蒲团上,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扶地便可成礼。

    赵昊偷眼见张居正也一丝不苟的俯身行礼,那漂亮的胡须都扫到地上了……

    讲台上,身材短小,白面银须的内阁首辅徐阶,缓缓扫视场中。

    他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没有同龄老人的浑浊。

    也许这就是权力带来青春吧。

    “诸位请平身吧。”少顷,徐阁老方心满意足的缓缓道。

    “谢元辅。”五千人轰然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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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众人起身,徐阁老便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手按在小机上,缓缓坐上了讲坛中央的杏黄色蒲团。

    徐璠给父亲点上香,便躬身退下台去。

    线香青烟袅袅,散发着沉香的气味。除了装逼醒神之外,也有计时的作用。

    不然以那些话痨的本事,一个人就能给你口若悬河唠到天黑。

    当然,徐阁老说话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只见他扶着小几,慢条斯理的回忆着自己年轻时,跟随聂双江学习心学的经历。

    又说到自己初入官场,秉承‘良知’仗义执言,得罪当朝首辅张骢,以堂堂探花之尊,被发配福建延平当个小小的推官。

    但有心学支撑自己的内心,他没有绝望。而是以阳明公在龙场的经历自励,认真审理冤狱、创乡社学、捣毁淫祠,抓捕为害乡间的盗贼。一点点干出成绩,慢慢升迁为黄州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学政……这才重回京师。

    最后更是靠心学的妙用,与奸臣严嵩父子周旋,最终战而胜之,为大明拨乱反正的辉煌事迹。

    徐阁老讲话声音不高,略带吴音,但条理清晰,十分引人入胜。

    至少赵昊就听得津津有味,有种听当事者亲口讲述历史的快感。

    但第四排的王锡爵却暗暗苦笑,对一旁的申时行道:“听说元辅自扳倒严嵩以来,每年都会从头讲一遍……”

    申时行却目不斜视,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好一阵子才低声道:“慎言。”

    王锡爵撇撇嘴,徐阁老这番追忆似水年华,他都听了四遍,甚至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过了。

    ~~

    等到徐阶讲古完了,他这才开始阐发自己对心学的理解。而那线香早不知灭了多久了……

    “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

    徐阁老虽然出身江右学派,但如今他身为王学共主,身份超脱,自然也不好太深入讲自己那一支的学问。便就着心学与修齐治平的关系泛泛而谈,倒也让存心来找茬的赵昊挑不出毛病来。

    讲了大半个时辰徐阁老才下去,赵贞吉便邀请庐山先生胡直,代表江右学派上台讲学。

    王学比较玄奥,所以王阳明的弟子各有理解,便分别创立了七派后学。

    因为徐阁老不遗余力的推广,如今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这一支。其门人皆自诩‘王学正宗’,只是另外六家都不服气罢了。

    赵昊仔细听那胡直的讲学。这位老先生为求顿悟,近年学禅静坐,在本门‘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的学说基础上,又悟到了‘心造天地万物’这一牛逼道理!

    “天者,吾心为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为之厚而载者;日月,吾心为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为之列而灿也。”只听那庐山先生卖力的宣讲道:

    “雨露者吾心之润,雷风者吾心之薄,四时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是故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其唯察乎,匪是则亦黝墨荒忽,而日月天地万物熄矣。日月天地万物熄,又恶睹夫所谓理哉?”

    简单说来就是,只要我不看不听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我自己的意识造出来的……

    这番睁着眼瞎扯淡的言论,把赵昊听得目瞪口呆。耳边尽是阿杜那首‘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喂喂,你师公阳明公没这么说啊?他老人家说的是‘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既天地万物之理’,人家王圣人的意思是‘我与世界一体相通’啊,你怎么直接把世界的存在都否定了呢?

    ‘莫非你死了,本公子就不存在了吗?”

    可就是这种破玩意儿,庐山先生还大言不惭的宣称,自己已经将王学‘一口说破’,‘道尽了此学尽头究竟,不敢为先儒顾借门面’!

    老先生的意思是,我爱我师祖,但我更爱真理。所以我要大声宣布,我已经超越王阳明了……

    喂喂,谁给你这非一般的自信?王大锤吗?你师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然而台下听众却听得如此如醉,用热烈的抚掌声欢送庐山先生下台。

    “讲的太棒了!”

    “不愧是庐山先生!”

    “下头可以不听了,因为我有一颗心就足够了!”

    赵昊感觉自己嘴角都快抽筋了,要是能发本章说,他估计已经吐槽九十九条了……

    百忙中,他余光瞥见张偶像。

    忽见张居正的嘴角,也在微微的抽动,只是被胡子的飘动掩盖,不仔细观察看不见罢了。

    ~~

    然而让赵昊没想到的是,更扯淡的还在后头呢。

    接下来登台的,是代表南中学派的查铎,他居然比胡直还要激进,竟认为‘天地万象,乃吾心之糟粕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好吗,除了自己的心,整个世界都是垃圾,都不存在了!

    然后是闽粤王学的周坦老先生,老爷子七十好几,牙齿都不剩几颗,说话嗖嗖漏风,可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说‘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对对,每个人都是造物主!

    来来,老爷子,变个棒槌出来给瞧瞧啊……

    接着是北方王学门派、楚中王学门派、浙中王学门派相继粉墨登场。亦是家家皆有惊人之语。有人说,我们不需要学习,也不用写文章,只需要坚持入定禅修,就可以‘千言万语皆从心上说来,中和位育之功皆自心上做出’!

    最牛逼的一位,甚至提出了‘心亦不用,不思善、不思恶,但看本来面目’!

    喂,你是心学啊,连心都不用了,还叫什么心学啊?

    还有,‘不思善、不思恶’是人家禅宗的口号,你给人家版权费了吗?

    赵昊的吐槽功能就从没像今天这样疯狂运转过……

    ~~

    过午时,七大派最后一个——泰州学派的代表上台。

    此人一亮相便不同凡响,别人都是沿着台阶走上去的,他却从台下飞跃而起,潇洒飘逸的落在台上。

    只见他头戴斗笠、身穿麻衣、脚踏草鞋,背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就像走错了片场一样,与满院子锦袍貂裘的士大夫格格不入。

    “在下江西何心隐,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这是我的台词好不好?台下的赵公子哀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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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人山人海,听众们正为台上的大家之言如痴如醉。

    忽然就跳上来这么一位背着剑的老农,对大家说,我不是针对说,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这下谁受得了?还不跟他拼了?

    好吧,人家说的是方才所有人讲的东西,都是垃圾。

    但那也够呛啊,感情我们大冬天的在地上坐了大半天,嗓子都喊哑了,巴掌都拍中了,叫好一万遍的东西都是垃圾?

    不把你怼成垃圾,我们就真成垃圾了!

    于是不少人指着台上的老农道:“哪里来的狂徒,你们泰州学派变成养疯狗的了不成?!”

    “对,畅所欲言不是由你胡说八道,这里不是你狂犬吠日、哗众取宠的地方!”

    “你说别人是垃圾,那你来个不垃圾的啊!”

    “我心学得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能让你这种败类破坏了,你必须向我们所有人谢罪!”

    那叫何心隐的老农,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满面讥讽的看着台下气急败坏的众人。

    反正每个门派都有一炷香的时间,线香燃尽前,谁也不能把他强拉下去。

    ~~

    台下,听到那人自报家门,赵昊才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是何心隐啊。

    对这位狂侠来说,这才哪到哪啊……

    赵昊见一旁的张居正也现出类似的神情,不由暗道,看来张偶像早就跟何大侠打过交道了。

    跪在他身后侍奉的于慎思,也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师父,这人太猛了。”

    “你想学他?”赵昊冷笑一声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捏死你。”

    “不敢……”于慎思赶忙缩缩脖子,心中却暗道,若是为弘扬科学,我将来一定不会比他做的差。

    ~~

    司仪赵贞吉虽然不属于泰州学派,但他老师却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弟子。

    赵贞吉虽然平生最厌恶狂放怪诞之人,但总有一分香火情在。只好上台好说歹说劝住了台下众人,然后狠狠瞪一眼何心隐道:

    “泰州学派开讲吧,不要再哗众取宠了。”

    何心隐也不坐下,便昂然立在台上,俯瞰着脚下满朝诸公,不由讥讽道:“你们有几个是相信心学的?却一个个在这里滥竽充数、冒充信徒,不过是为了捧徐阁老的臭脚吧。”

    “哗……”诸位大学士、大小九卿闻言皆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何心隐,你是来捣乱的吗?!”赵贞吉勃然变色,指着他怒道:“你要是再敢胡说一句,非但你,连泰州学派也休想再讲学了!”

    “可笑,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何心隐转身睥睨着他道:“我心学乃良知之学,讲的是‘无愧于心’、‘贵乎本心’,要是连说实话都不敢,还修他娘的屁心学?!”

    “你不要转移话题,先说为何否定其它六家的学说!”赵贞吉用不让别人转移话题的法子,转移话题道。

    “因为他们都是在狗放屁!”便听何心隐冷笑连连,一指那江右学派的庐山先生,转而问胡直道:

    “你说只要人不察觉,这世界就不存在,所以这世界其实都是人心造出来的?”

    “对啊,此乃老夫毕生所学,道尽……”胡直便昂然答道。

    话没说完,他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何心隐竟抽出宝剑砍向自己的脑袋。

    “啊……”众人惊呼声中,胡直吓得急忙双手撑地,用两半腚当腿向后退。

    但那剑尖在他鼻尖掠过后,便稳稳悬停下来。

    “哎呀……”胡直这才惊叫出声,险些失禁。

    “既然世界是你造出的,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直接用你的心,将这剑停下就是。”

    何心隐哈哈大笑的收起剑,揶揄道:“或者你闭上眼睛,这把剑不就不存在了吗?”

    ~~

    西配殿中。

    ‘噗嗤……’李明月被何心隐的话逗笑了。

    说实话,之前那些老先生的夸夸其谈,她是一句都没听到。

    要不是坐在这里,正好能欣赏赵大哥的侧颜,估计她早就像自家兄长、还有刘嗣德那帮家伙那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直到何心隐登台之后,她才来了精神,小声对一旁聚精会神的张筱菁道:“我觉的他说得最在理……”

    张筱菁苦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她看来,以自己浅薄的学识和见闻,是无法对这些大家的学说指手画脚的。

    “哼!”徐元春却冷哼一声道:“泰州学派就是出疯子的地方,从颜山农到何心隐,还有那个李贽,没有个正常人。”

    徐阶是江右学派的,他便以江右学派传人自居,自然对这个当场打脸本门宿儒的狂人,恨之入骨了。

    “你要是真恨他,我给你出个主意。”便听兰陵县主笑道。

    “哦,愿闻其详?”徐元春闻言大喜,心说县主妹妹果然是向着我的。

    “你动动心,把他变没就是了……”却听李明月咯咯笑道。

    “……”徐元春登时哭笑不得。

    张筱菁悄悄拧一把李明月,小声道:“怎么说也是承了人家的情,留点口德吧。”

    但听这意思,她似乎也有类似的看法呢。

    ~~

    讲台上,何心隐将六家逐一批驳的体无完肤,才高声冷笑道:

    “阳明公的心学,指的不只是胸膛里那颗心,而是代指整个人!所以‘心是本体’就是‘身是本体’的意思,阳明公是要让晚生后学们行动起来,像他一样齐家治国平天下。每日踏实做事,下真功夫去致良知!”

    “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枯坐参禅、夸夸其谈,那干嘛不出家当和尚去?哦,对了,当和尚就没法当官了。”何心隐的愤世嫉俗,已经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但他阐述的泰州派学说,却让赵昊神情一振:

    “要想致良知,就得真真正正做功夫!怎么做功夫?阳明公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因此百姓日用即是道。所有的功夫应该下在,如何让老百姓穿衣吃饭的问题上!”

    “像你们这样空谈高论有个屁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救济城外的十几万流民。把朝廷的责任丢给个寡妇,我看你们也是想瞎了心!”

    何心隐朝着台下狠狠啐一口,然后饶有深意的朝着赵昊所在的方向瞥一眼……估计是在看张相公吧,赵公子如是想道。

    “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说完,何心隐跃下讲台,大步流星而去。

    满场皆寂,竟无人阻拦。

    ps.第五更,7700加更。灵济宫这段极重要,要想写的好玩又把道理讲通,就极为难写了。尤其官居一品写过一次灵济宫,必须要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才行。这对每日码字超过一万的人来说,简直要了亲命。写完发完已经凌晨2点半了,又创记录了。

    所以理直气壮的大声求月票!!我知道你们又有了……



    西华门城门楼上。

    隆庆皇帝居然还在望远。

    只不过他已经坐在把红檀木交椅上,全身上下用厚厚的皮裘裹起来,里头还揣了好几个汤婆子。

    一个小太监跪在他身前,双手托举着那柄望远镜,一晃都不敢晃。

    隆庆把眼睛凑在目镜上,啧啧有声的对滕祥笑道:

    “好像有大乐子,刚才上去的那个老农,居然拿剑砍人呢。”

    “啊?”滕祥吃惊道:“出人命了?”

    “那倒没有,吓唬人的。”隆庆幸灾乐祸,乐不可支道:“朕还以为心学都是光说不练的呢,没想到也有练家子……”

    “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能当上天下第一太监,滕公公可谓捧哏的皇后了。

    “朕倒是想听听他说的啥。”受高师傅影响,隆庆对心学很不感冒,这还是他头一次希望能够音画同步。

    “东厂有人在现场做记录呢,老奴这就催催冯保,让他尽快给万岁送过来。”滕祥忙恭声道。

    “嗯。”隆庆应一声,继续津津有味的窥视道:“那老农下去了,好像把他们都气得不轻,没一个拊掌喝彩的呢。嚯,他从徐阁老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元辅一眼呢……”

    ~~

    灵济宫。

    徐阶的脸被何心隐经过时,荡起的袍角抽了一下,从内到外火辣辣的疼。

    这狂徒哪是在打六大派的脸?分明就是抽他徐阁老的嘴巴子啊!

    可徐阶偏偏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因为徐阁老亲笔题写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家争鸣、包罗万象’的大字,就镌刻在这灵济宫的影壁上。

    就算要搞姓何的,也得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一旁的徐璠见父亲脸色很不好看,赶忙朝赵司仪递个眼色,让他赶紧进下一环节,转移下大伙儿的注意力。

    赵贞吉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按照大会流程,请阳明公的亲传弟子上台点评。

    台下众人也纷纷松口气,互相尬笑道,终于可以听听正宗的心学原教旨,冲一冲被那狂徒污染的耳朵。

    在他们热烈的拊掌声中,便见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翩然走上台来。

    “呃……”观众们不由一滞,这是哪位大佬的书童吧,怎么自个跑上来了?

    ~~

    西华门上。看到那少年,隆庆皇帝也是目瞪口呆,不由失笑道:“不知道那孩子,要给徐阁老讲点什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告诉冯保,尽快把记录拿给朕。”得寸进尺的隆庆皇帝,终于嫌弃望远镜不带声儿了。

    “是,万岁。”滕祥忙恭声应下。

    ~~

    灵济宫西配殿。

    看到赵昊上台,徐元春的嘴巴可以塞个鸵鸟蛋了。

    他使劲揉着眼睛,不断睁眼闭眼。仿佛真要试试,能不能将那混账小子变没一般……

    李明月却登时就激动了,按着李承恩的脑袋,就从桌后跃到了桌前。

    李承恩睡得正香呢,冷不防脑袋便被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疼得他登时就火了:“谁?!”

    “快来看,大哥上台了!”李明月朝他和张筱菁直招手,恨不得冲出殿去给赵昊喝彩。

    李承恩见没法跟罪魁祸首理论,便揉着腮帮子起身越过桌子,走过去好奇的探头道:

    “咦,怎么大哥还要来一段?”

    张筱菁也好奇的乖乖绕过桌子,走到李明月身旁,与她并肩仰望台上的赵昊。心中难免替自己的偶像、闺蜜的心上人捏把汗道:

    “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赵公子一个说不好,怕是会被当成出气筒的。”

    “不可能的,我大哥又不是我哥,他,他本事……”兰陵县主想要用个牛逼的辞藻来形容下赵昊,奈何读书太少,还是只能用老一套。

    “大着呢!”

    “这是什么场合?下面坐的都是什么人?”徐公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走到配殿门口,语气酸酸道:

    “他就是从娘肚子里开始念书,也没有班门弄斧的本事。”

    说着,脑补能力强大的徐公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道:“当是看气氛被何狂搞坏,便让个孩子上去插科打诨一下,给大伙放松下情绪。”

    于是在短促欢快的短笛声中,徐公子仿佛看到赵昊,先拿块青砖拍在脑门上。然后从屁股后面拔出一柄宝剑,朝台下观众团团作揖道,来来,我给大家吞个剑……

    “哼……”气得李明月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这下就连刘嗣德几个都看不下去,小声对昏了头的徐公子道:“没看见给他点上香了吗……”

    徐公子便闭上眼,嗯,没看见就是没有。

    ~~

    “他怎么会是阳明公的学生呢?阳明公都去世快四十载了!”

    “就是,嘉靖七年,怕连他爹都没出生吧?”

    面对台下观众纷纷的质疑声,赵贞吉忙高声解释道:

    “诸位稍安勿躁,这位年轻人,乃阳明公关门弟子,余姚赵元朴的堂弟。”

    台下的聒噪声这才小了下来,但还是难免有人烦言,虽然是赵锦的弟弟,但这弟弟也太小了。上台干啥,卖萌吗?

    “诸位不要小看这位少年,他已经是大名满金陵了。”

    便听赵贞吉卖力的介绍道:“王弇州点评并推荐的《初见集》,相信在场不少人看过吧?”

    “当然看过,诗写的极好呢,词更是杨升庵之后第一人了。”观众便大声议论着:“对了,作者也姓赵呢,莫非那小赵公子……”

    “不错,这位正是小赵公子本人。”赵贞吉用一种看自家后辈的慈祥眼神望着赵昊,已经浑没了方才七窍生烟的样子。

    “哇,小赵公子这么年轻?”观众们纷纷惊叹起来,不由刮目相看道:“以为怎么也得三四十岁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不管看没看过《初见集》的,听旁人这样交口称赞之后,便不由自主收起了对赵昊的轻视之心。

    徐公子见状淡淡一笑,侧身对父亲耳语道:“这是安排好的,这样待会儿父亲和他往诗上引时,显得自然点。”

    徐阁老微微颔首,恢复了上位者的笑容,只是右边脸,还是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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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讲台上。

    赵贞吉帮赵昊扎好场子,又借着替他点香的机会,小声嘱咐道:“简短截说,多留点时间和徐阁老唱和。”

    见赵昊乖巧的点点头,赵贞吉这才放心的下台去了。

    也不知是都姓赵,还是这孩子长得太俊的缘故,赵贞吉对赵昊的印象很不错,相信这乖宝宝会好生配合表演的。

    于是满场皆寂。

    所有人都看着赵昊,想听听这位小诗人,会不会像传说的那样才华横溢……

    赵昊端坐蒲团上,缓缓环视场中。

    只见黑压压五千人齐刷刷望着自己,给人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都是白菜,一堆白菜……’赵昊默念几句‘师之法诀’,然后才清清嗓子,对众人笑道:

    “在下休宁赵昊,此番替家兄登台,心中着实惶恐。本来家兄已经给我写好讲稿,让我照本宣科,可惜在下记性不好,怎么都背不过……”

    台下一众长者,闻言露出宠溺的微笑。所有人都不相信赵昊说的是实话。

    也是,要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讲话,就是记性不好,也会多看几天稿子,死记硬背下来的。

    徐阁老也淡淡一笑道:“这孩子还挺有趣。”

    “那自然,他是看气氛太差,耍宝呢。”徐璠也小声笑道:“反正他年纪小,说错话也只是博君一笑。”

    徐阶微微颔首。

    ~~

    高台上,赵昊手搭在小机上,按捺住紧张的心情,接着对众人微笑道:

    “便说一下我个人的一点见解吧。”

    “愿闻其详。”台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迎合,气氛轻松活泼。

    “我觉得,方才那位何大叔说的不对……”便听赵昊笑呵呵说道。

    “当然不对了。”众人便笑道:“看看,连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听出,何某人言论之荒谬!”

    吴时来也松口气,心说好歹这小子没乱说话。

    “那你说说,他错在哪里呢?”便有人凑趣问道。

    “阳明公说得很清楚,心学的终极目的是致良知。而有良知的,只能是自己的心,而不是自己的身体。”

    赵昊虽然很想告诉他们,其实良知应该在脑子里,而不是心里。但为了避免把话题带偏,他也只能将就了。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前提,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自然也不值一哂。”

    “对,说的太好了!”赵昊明明只是浅显之言,却因为是反对何心隐的,便赢得了满堂喝彩。“小子继续点评!”

    “所以庐山先生、查前辈的学说,至少比何大叔更贴近阳明公的本意,因为他们在阐述的自己的心。人家心里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何大叔管得着吗?”

    “不错……”众人哄笑声中,庐山先生胡直脸上的铁青稍褪,虽然这孩子的话听着有点怪怪的,但终究是在替他找回场子。

    “何大叔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在我看来,他是搞错了心学的用法。”赵昊越发收放自如,神态舒展的笑道:

    “这就好比,人家明明是个男的,你强人锁男,非要人家生孩子,费多少力气也白搭啊。”

    “哈哈哈……”听众们的笑声愈发响亮,纷纷小声道,这小赵公子不说学养,单单这份口才,将来也必成名牌讲师啊。

    “不错,什么‘百姓日用既是道’,简直一派胡言。我阳明心学何等高雅、大气、上档次?怎么能跟老百姓扯上关系呢!”许多人深以为然的附和起来。

    “这几位大哥说的太对了!心学本就是一门,用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修炼自己的心灵,让内在心灵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的‘为己之学’啊。”

    赵老师彻底进入状态,跟台下观众愉快互动道:“何大叔却非要将这门为己之学,改造成为人之学,是不是太可笑了?”

    “可不是嘛!”众人大笑着点头。

    “既然是为己之学,那我的心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哪怕我把自己想象成整个宇宙呢,你管得着我吗?只要我没有付诸行动,你就不能因为我心里的念头审判我!”

    “对,说的好!”听众们纷纷喝彩,掌声雷动,居然比超过方才任何一次讲学,甚至包括徐阁老的……

    这就是互动的魅力啊,所以我爱本章说。

    ~~

    西配殿,小县主也拼命的鼓掌,把一双手都拍红了。

    “好,说的太好了!”

    “妹妹,你听懂了吗?”李承恩挠挠头,小声问道。

    “当然听懂了!”小县主仰着头,一副自己已经掌握了基本法的样子,娇声道:“我大哥说是,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不用等别人先喜欢我……”

    “哦,是这样吗?”李承恩露出佩服的神情道:“大哥就是大哥啊,真敢说!”

    把个张筱菁兄妹听得两脑门黑线,这都哪跟哪啊这?

    徐元春却心中一喜,暗道,听县主这意思,她和姓赵的小子还没什么关系呢……

    而且她还暗恋者某人。莫非,莫非……

    徐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笑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

    台下,徐阁老微微蹙眉,感到赵昊这番言论有些不妥。

    但转念一想,他还是个孩子,看问题难免片面幼稚,能有这份维护王学的心,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大不了,待会儿互动的时候,老夫提点他几句,给他纠纠偏便是。

    与徐阁老隔着五六个人的张居正,却头一次正视起这个小邻座来。

    以张相公超人的智慧,焉能听不出,赵昊虽然处处替心学辩护,却似乎在步步设置牢笼,试图想将这头洪水猛兽困住一般。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张居正暗叹一声,旋即又暗暗自嘲笑道,这与敬修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复杂的想法?

    是不谷思之若狂,听什么都像是在限制心学吧?

    嗯,八成是凑巧了。

    不过倒是个思路……

    张居正如是想来,便凝神去听赵昊的发言。

    ~~

    赵昊已经将全场气氛调动起来,无需设托,便有人大声发问道:“小先生的意思是‘学者为己,终至于成物’吗?”

    这句话是程颐用来注解《论语》中,‘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

    简单说来,就是孔子认为,古代的学者,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现在的学者却是为了出名,让人知道自己。’

    说白了,就是孔夫子厚古薄今的毛病又犯了,随口吐槽了一句人心不古。

    鉴于孔子说的都是对的,程颐便对此注解说,学者只有专注提高自身,最终才能参透这个世界的道理。

    理学和心学本都是儒家一脉,这种内外观自然是一脉相承的,所谓‘修齐而后治平’,也是滥觞于此。

    在所有人看来,赵昊的回答毫无悬念,因为这问题根本就不是刁难,而是捧哏罢了。

    谁知,这少年却缓缓摇头,语出惊人道:

    “不是,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依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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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内心整的再明白,依然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那少年一句话,让原本热烈又和谐的气氛,忽然就凝滞了不少。

    听众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人笑问道:“小先生是说我们学问不到家吧……”

    “不,你即便是学到阳明公的程度,依然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却听赵昊朗声一笑,来了段贯口道:

    “你们不知道太阳为何会发光发热?日月星辰为何运转不息?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星星会眨眼?为什么雷声总在闪电后?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为什么会有银河……为什么你们所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赵昊一口气问了一大串为什么?回答他的却是满场皆寂,针落可闻……

    赵公子心中暗叹一声,短暂的蜜月期就这样结束了。

    于是他也就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上,不再藏着掖着道:

    “你们不必难过,因为这些问题阳明公也不知道。不信请问二位老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落在了绪山先生钱德洪,和龙溪先生王畿身上。

    两位德高望重的耋老,结结巴巴了半晌,前者方呵斥道:

    “小辈,休要妄议祖师,吾师学臻天人,自然无所不知!”

    “不错,老师不说,只是他不屑谈及这些琐碎。”后者也补充道。

    “哈哈哈,我说的可都是天上的问题啊!天若琐碎,这人间的问题岂不更加不值一提?”

    赵昊仰头大笑一阵,然后扶着小机缓缓直起身,微笑扫一眼二位耋老和台下众人,方一字一顿道:

    “另外,我不是王学门徒,我的门派唤作科学!”

    “科学!科学!!”

    台下响起两声突兀的喊声。

    那是于慎思被师父煽动的热血沸腾,闻言再也忍不住,振臂高呼起来。

    赵昊无奈的白一眼五弟子,万分庆幸这厮,没一激动,喊出‘科学万岁’来……

    这两声自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于慎思便激动的昂起头,大声宣布道:“科学是我师父创立的!”

    “你师父?”

    “那就是我们的师父啊!”于慎思指着台上的赵昊,满脸的骄傲。

    赵昊再度万分庆幸,只带了这厮一个,而没有把葫芦娃都带来。

    不然,非要上演大型猴戏不可。

    ~~

    西配殿。

    “科学……”小县主双手捧腮、目眩神迷道:“我以后就是科学门的人了。”

    张筱菁也顾不上取笑闺蜜,只出神的看着台上的少年,搞不清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开宗立说。

    她家学渊源,博览群书,自然知道从古至今,都没有一门叫‘科学’的学问。

    “哈哈哈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个不自量力、哗众取宠之辈……”

    原本徐公子都要被赵老师的讲台魅力搞自卑了。

    直到此刻,他才得以如释重负,夸张的大笑道:“科学、科学,亏他敢说得出口,真是无知无畏啊……”

    话没说完,他的小腿肚子便吃了不轻的一脚。

    疼得徐公子抱腿直跳,却又丝毫不敢发作。因为踢他的是李明月。

    “凭你也敢笑话我大哥?”只见小县主凤目圆睁道:

    “以前没有又怎样?今日这世上,便又多了一门科学!”

    说完,她便气冲冲迈出门槛,不想跟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待在一个屋檐下。

    张筱菁赶忙追出去,两位哥哥自然也紧紧跟上。

    临出门前,李承恩一脸无语的指了指徐公子,憋出俩字道:“活该!”

    徐公子无助的扶着门框,看着决然远去的心上人,凄凉的马头琴由心底响起。

    绿绿的草原,青青的牧场,心爱的姑娘骑着大青马远去,消失在黛色的山峦下。

    谪仙一去不复返,怅望青山空翠微啊……

    ~~

    可光李明月向着赵昊没用。

    讲台下,还有那么多听众,都跟徐公子持一样观点呢。

    “科学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原来你不是我们心学的人,那还在台上装什么大尾巴狼?”

    “快下来,臭小子!”

    台下听众纷纷倒戈,门户之见果然甚于内部矛盾。

    赵昊却冷笑着一指那墙上的四句话道:“有帮忙念念那十六个字的吗?”

    一众心学门徒自然不会开口。可赵公子带于慎思来,不就是防止到时候无人捧哏的尴尬吗?

    便听五弟子用山东腔扯着嗓子吼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百家争鸣、包罗万象!”

    场中的聒噪声登时小了大半。

    灵济宫从没规定,只有心学才能登台讲学;灵济宫却有规定,上台者可讲完一炷香。

    在香灭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断。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何成方圆?

    君不见方才何心隐那般肆无忌惮,心学门人也既没把他赶下台,也没用聒噪声干扰他讲学。

    这份宝贵的包容性,是心学的可爱之处。要是换了‘外儒内法’理学,早就把赵昊斥为异端,用砖头把他砸下来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赵昊要不是知道心学的包容性强,也不敢跑到人家地头上撒野。

    现在那线香才烧了一半,不管众人愿不愿意,也只能听赵昊讲下去。

    “我方才说阳明先生不懂那些身外的事情,并非是对先生不敬。相反,我最敬佩的先贤便是阳明公!我最欣赏的学说,便是心学!”

    赵老师打完巴掌之后,自然要再给俩甜枣吃吃。像何心隐似的一味的讽刺挖苦,那叫干仗,不叫讲学。

    果然,众人闻言面色稍霁,纷纷道:“小子,你替阳明公说话,我们也很感谢。但你不能为了宣扬自己的那套,踩我们心学上位啊!”

    赵昊心说,果然让人家看出来了。可他面上却绝对不会承认,反而正色道:

    “阳明公讲‘贵乎本心’,我是十分赞同的。所以我有什么说什么,相信诸位不管认可与否,都会包容的。”

    说着他双手向前一摊,用无比尊敬的语气道:“因为你们可是心学啊!”

    “嗯,你讲……”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想到这小子帮他们骂了何心隐,众人便觉着让他姑妄说之、我们姑且听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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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本人说到,心学是专注于自身的‘己之学’,而我科学便是专注于世间万物的‘外之学’。”

    讲台上,微风吹拂着赵昊的衣袂,让他显得愈发飘逸俊俏。他便用那极具煽动力的语言,高声给众人洗脑……哦不,宣讲道:

    “所以心学与科学非但不冲突,反而可以和谐共存,甚至互补共荣。”

    “因为我科学关注的领域,与心学完全不同。就好比这世上有人种地,有人打铁一样。铁打的再响,不会影响到农夫的庄稼。庄稼种得再好,也不会影响到铁水的温度。相反,没有铁匠制造农具,庄稼就会歉收;没有农民种粮食,铁匠也会饿死。我们的关系就像这铁匠和农夫,截然不同,却又缺一不可啊!”

    “……”这下台下众人虽然觉得他太拔高自己,但终究给足了心学的面子,也没了那么大火气。

    “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对立,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互敬互爱。就像是白天和黑夜,共同组成了完整的一天。只有烈日当空,万物会干枯而死;只有黑夜漫漫,万物同样会枯萎而死。”

    不错,这还是赵公子在拔高科学……一门刚刚问世的小玩意,处处跟心学相提并论,自然会惹得那些心思通透的心学门人不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昊这还是故意委屈了科学呢。

    因为和科学相对的范畴是哲学。心学和理学都是哲学一支,而且他们的源头儒家也是哲学一脉。

    所以真正能跟科学对等的,应该是法、儒、墨所有东方哲学,加西方哲学,加不同文明圈不同国度不同学派的哲学的总和。

    因为至少在这个年代,所有哲学都是先验的,也就是无法绝对证明对错的……你信就是对的,不信就不跟你扯淡。

    所以任何一门哲学都无法说服另一门哲学,因此无法将其绝对的归纳总结,只能枚举堆在一起。

    而科学却是经验的。

    经过试验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所以只会分为并不矛盾的不同领域。却不会像哲学那样,就同一问题,产生诸多矛盾的学说。

    经验的当然比先验的,更容易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所以随着日后科技发展,科学的地盘越来越大,哲学却越来越小众。

    其实当日后科学发展出心理学、神经科学的分支后,哲学家发现他们连‘心灵’,这块最后的阵地都要守不住了。

    因为之前认为需要通过‘内观’,才能连接到的‘内心世界’,被证明其实是通过神经与大脑相连的。

    甚至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去治疗心理的疾病……

    但在如今的大明,哲学一统天下,科学还是小种子的时候,赵昊不敢这么说。

    他现在要做的,是从哲学一统内外的领域中,偷到一块地盘。怎敢奢望一下子就把江山夺过来?

    何况他所说也并非权宜之言。

    他是真的认为,哲学负责人的内在,科学负责哲学以外的一切。有哲学的内在束缚和指导,科学才不会跑偏,不会让人类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

    几上的线香,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

    到目前为止,赵昊的时间都用在了强调科学不妨碍哲学,而是哲学的有益补充上。

    但这绝对不是浪费时间,而是明智的决定——只有给科学披上人畜无害的外衣,才能最大限度减少哲学对它的敌意,让它度过虚弱的幼年期。

    此乃赵昊过去两天反复思考的结果。还真当赵公子都在躺尸啊?

    当然更要感谢海公那番死缠烂打……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科学’是被视为哲学的一个分支——‘自然哲学’的。

    如果将科学视为哲学一支的话,那样就要陷入‘形而下’打‘形而上’的困境中——你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把道理说尽,证据摆在对方眼前,可人家就是不接受。徒呼奈何,你咬我呀?

    如果不是跟海瑞的连番辩论,赵昊不会意识到,在哲学领域根本就无法分出胜负。

    所以他才会同意王武阳将本门定义为‘科学’,并且放弃了让科学抱大腿的终南捷径。

    从一开始就不依附于儒、墨、法任何一家,由此狡猾的将科学从哲学范畴抽离出来。

    是的,赵公子可以没节操的抱大腿;但科学要有节操,不能抱大腿。

    为的就是要让心学和理学的门人相信,科学只是一种莫得感情的知识。

    你是鸡来我是狗,咱们不是同类。你打你的鸣,我看我的门,互相不干涉。

    至少要在最初这段时间,要让人家相信。

    至于以后嘛,嘿嘿,呵呵,哈哈……

    那就不是本公子能控制得了。

    ~~

    见总算将大众的敌意消弭掉,赵昊这才抓紧最后的时间,宣讲起本门要义来!

    “科学者,指的是分科而学也。我们不追求唯一真理,而是将这个世界细化分类成不同学科——如天文、地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然后通过对每个不同类别的研究探索,不断完善对世界的认识。我们的目标是,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来揭示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所以科学是一门探索自然规律的学问,是我们人探索研究宇宙万物变化规律的知识体系的总称……”

    随着赵昊条理清晰、简单精确的宣讲,台下众人的轻视之色尽去。

    任谁都能听出,这所谓科学,并非一个十五岁少年一时兴趣的游戏之作,而是有着缜密的体系与逻辑,完善而成熟的学问。

    在场的毕竟还是醉心学术之辈居多,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对能否通过心学,认识这个世界感到迷茫。

    尤其是如今各家学说‘重本心’,‘轻功夫’。许多有脑子的心学门人,自然难免要在心中画一个问号——这样夸夸其谈,枯坐参禅,难道真能有朝一日领悟大道,参透世界本质吗?

    而且赵昊故意将科学的研究方法,往朱熹的‘格物致知’上蹭,同样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但最终却又不强求唯一真理。

    这样既避免了心学的无所事事,又解脱了理学的桎梏压抑。让许多人不由眼前一亮,感觉似乎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

    ~~

    李明月站在人群外,静静看赵昊在台上潇洒自若的,宣讲着科学的奥义。

    她虽然听不太懂什么叫‘可检验解释’、什么叫‘结果可重现’,却能明白的感受到,赵昊那强大的讲台魅力;清晰的察觉到,台下那些年龄远大于他的读书人,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渐渐转变为了尊重和好奇。

    这让李明月简直心都要化了,她悄悄掐一把闺蜜的手心,小声在张筱菁耳边说道:

    “现在我不只是有点喜欢了,我喜欢上他很多了!”

    “嗯。”张筱菁微笑着点点头。

    多年以后,她还能记得,那天过午的阳光灿烂和煦,给赵昊身上镀了一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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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广场上。

    听完赵昊的讲学,竟当场就有不少人提问开了。

    “那请问小先生,这科学不求唯一,那岂不永远都研究不到尽头?”

    “对的,科学无止境。但科学的好处是,所有的理论和结果,都是经过实证的,绝对正确的。所以后人不需要重复前人的研究,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深入下去即可。”

    “那样到最后,岂不是流于细碎繁琐?”

    “有这种危险。但那已经是对事物的认识,到了细微毫厘,肉眼不可察的阶段。”赵昊毫不讳言的坦诚,又赢得了不少的好感。

    “其实单单想认识这个世界,不需要钻研到那么细微的程度。你只需要知道一些很简单的自然规律,对世界的认识马上就会深入一层。如果感到无法继续深入研究,那就把困难的留给别人,只要别人能研究出来,你也就会得到同样的认识。所以科学是一门靠大家的力量,不断进步的学问……”

    “但先入门者占便宜是一定的,把简单的研究完了,困难的留给后来人。后来人想取得跟前人一样的成就,当然要困难加倍了。不过谁让他们来晚了呢?”

    “哈哈哈……”众人不由一阵欢笑声。“听这意思,小先生也有很多门类未通啊。”

    “科学之大,涵盖心灵之外的天地万物。各门各类,我都只略懂一点皮毛,不过我掌握了科学的研究方法,可以指导弟子在不同领域研究下去。”

    只见赵昊愈发挥洒自如,愈有大家风范道:“尔等若有志于学,我可将你们领进科学之门,因材施教,相信你们只要在适合的学科中钻研个两三年,就能超过我这个引路人……”

    ~~

    “哈……”

    赵昊这话,又狠狠刷了一番好感。

    因为在中国,素来都是师父非要强于弟子才行的。就算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弟子也绝对不敢妄称与师父比肩,遑论凌驾于师父之上了。

    赵昊却公然表示,不介意甚至欢迎弟子超过自己。

    仅这份胸怀就已经赢了所有人……

    不少人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反正心学和科学又不是一个范畴,跟他学学科学没坏处,说不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呢。’

    若非他实在太年轻,大家还不摸底,且要顾忌徐阁老颜面的缘故,怕是当场就有不少人要拜他为师了。

    但许多人都在四下打听赵昊的地址,想要改日登门拜访了。

    这份对科学的好奇与不排斥,大大超出了赵昊的预期。

    让他不由感叹,大明的读书人,确实是灵性,悟性高,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强。

    也不枉本公子过去一年,煞费苦心的寻找这条破局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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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公子在那里高兴了,台下的徐阁老脸色却不好看了。

    先让姓何老农的一搅合,然后让这姓赵的小子一带偏,谁还记得今天是心学盛会,是王门七派争夺心学正统的大比武?

    老夫消耗自己的影响力,辛辛苦苦扎起台子,就是给你们一老一少唱戏用的吗?

    一旁的徐璠发现父亲脸色比方才还难看,赶忙朝赵贞吉使个眼色。

    谁知连赵老夫子都听入神了……他就是迷茫的心学门人之一啊!

    虽然老夫子不至于想要改弦更张,但听到赵昊关于科学的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言论。还是让赵贞吉认真的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给心学强加了,它不该承担的一些任务?

    徐璠只好示意身后的下人,过去提醒他。

    赵贞吉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上台道:“时间已经到了,感谢小赵公子的讲学。”

    然后便打住话头望向徐璠。

    赵昊知道,表演的时刻到了。

    他已经摆正了心态,不再抗拒这番谄媚,乃至那一拜。

    对方在利用他的同时,他也在算计着的对方。

    倘若在抛出科学之后,能得徐阁老夸赞几句,与他唱和一番。

    在心学门人眼里,可不就代表着,徐阁老对科学的认可吗?

    这对科学名声的加成将是巨大的。同时也不用再担心,有人会对他老爹和徒弟们打击报复了……

    嗯,本公子不是为自己抱大腿。而是为了给科学遮风挡雨,舔的光荣,跪的帅气!

    于是赵昊稳稳坐在那里,暗暗活动着面部的肌肉,等待着老元辅的垂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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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贞吉看着徐璠,徐璠也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他开始表演。

    谁知,徐阁老却安坐如山,脸上一丝表情都欠奉。

    “父亲……”徐璠只好低声提醒一句。

    却见徐阶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徐璠便知道,父亲改主意了。

    虽然没参透老父的深意,他赶忙朝着赵贞吉摇了摇头,示意他这轱辘掐了,进下一环节。

    赵贞吉嘴角抽动一下。他宦海浮沉多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说明徐阁老不喜欢‘小本家’或者‘科学’,抑或两者都不喜欢。

    而徐阁老虽然眼前不会发作,但一定会在日后某个时候,于闲谈中无意带出他的态度。

    不必再多说什么,很快便有无数人逢迎上意,争相去踩这位才华横溢的小本家,轻易便能毁掉他的前途……

    甚至连赵锦都会受到牵连。

    大明朝的士大夫,有爱护晚生才俊的传统,何况赵贞吉还很欣赏这小本家的学说,便硬着头皮强笑道:“小赵公子的精彩讲学,不乏真知灼见、让人耳目一新。不简单,不简单……”

    可他不过一个礼部侍郎掌翰林院事,又能给这孩子什么庇护呢?

    赵贞吉自嘲的笑笑,嘶声对赵昊道:“请先下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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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时来坐在第三排,自然看不到赵贞吉和小阁老的一番眼神交流,但当他听到赵司仪这话时,眼前登时黑了一下。

    坏了,坏了。自己害了贤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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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上的赵昊自然也意识到,老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禁暗暗自嘲。我把用科学抢占心学地盘的念头,精心包装、层层隐藏,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

    谁知瞒过了绝大多数人,却逃不过徐华亭的那双眼……

    不愧是连严嵩父子都能斗倒的一代名相啊。

    一眼就看出我动机不纯,科学对心学乃至儒家天下的威胁了……

    坏了,继得罪高新郑后,又把徐阁老得罪了。

    难道我老赵家,与首相犯冲?

    幸好有娘在。

    回头就把老爹打晕了献给娘……

    从讲台下来,走向自己座位时,赵昊心里划过无数个念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蒲团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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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就在此时,便听耳边响起一个自带低音炮的威严声音道:

    “这位小友,不谷对你的科学颇感兴趣。不如改日请到大纱帽胡同,听你好生分说一番。”

    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低音炮本来就穿透力十足,张居正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起码三排几十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

    高官显贵们全都惊呆了,大纱帽胡同虽然名字不太好听,但确实是张相公的府邸所在。

    张相公可是素来‘独引相体、无所延纳’的啊!自他拜相以来,满朝公卿还没一个,捞着到他府上拜访呢……

    张居正对周遭的议论之声置若罔闻,甚至看都没看赵昊一眼,依然目视前方道:

    “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太方便了!”赵昊激动的眼泪差点下来。

    娘,这次不用麻烦你了,我偶像替我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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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

    接下来,便是计划中的压台大戏,绪山先生和龙溪先生二位王学耋老联袂上台点评……

    其实最初的安排是,请三人一起上台的。但两位老先生嫌赵昊太年轻,心里是拒绝,所以就让小赵公子先上去了。

    两位老先生本来的思路是,先以鼓励各门为主,然后指摘一下他们学艺不精的地方。

    再重点吹嘘……哦不,讲述一下当年在阳明公身边学习时,是何等的幸运、幸福。

    最后着重强调大家对阳明公的学问体会还不深,还需要进一步体会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从中必有所悟。

    为此他们特意带来了五千册钱德洪版的《传习录》,以及记载着他们在先生身边所见所闻所悟的五千册《绪山会语》,并五千册《龙溪全集》以飨大家。

    三本都买可以打八八折哦……

    可是,让那何心隐和赵昊这一闹……尤其是赵昊,居然敢公然说阳明公对这世界一无所知……这简直比掘了两位老先生祖坟,还让他们难受!

    那是砸他们饭碗啊!

    于是两人也顾不上卖书了,上台后先把何心隐狠批了一通,然后便将矛头对准了赵昊,准备将这小子批倒批臭!把科学踩在脚下,令其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当两人真准备开炮时,却错愕的发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两位学识渊博,口若悬河的老先生,心里居然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从何批起……就像考高数时的你。

    因为赵昊有言在先,科学和心学不是一国的,人家只关注具体、现实的东西,不涉及内在心灵层面。偏生心学都是心灵层面的东西,拿他们那套理论去评论科学,岂不是鸡同鸭讲?

    二位耋老憋了半天,终于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便你一言我一句道:

    “世上一切皆由心起,你不经内心,怎么能行研究外界的事情?”

    “不错,你这是故意投机取巧。年轻人,太急功近利了。”

    “二位老丈教训的是,小子还需好生学习心学。”赵昊便一脸乖巧的受教道。

    见他态度还算老实,两人又拿出《传习录》等三册书,板着脸道:“拿回去好好看看,吾师学究天人,岂是你个小辈可以妄议的?”

    “好,小子一定好好学习。”赵昊还是一脸幸福的笑容,那笑容里散发着金钱的味道:“我想各买一万册,以后但凡门下弟子人手一套。”

    “呃,只能匀你五千册……”

    这让二位耋老感到心气平顺了不少,心说年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殊不知,人家赵昊是因为偶像为自己出头,才乐得合不拢嘴……

    反正今天本公子已经达到目的人,让天下人知道有科学一门的存在,并没有被喊打喊杀,这就足够足够了。

    而且赵昊也不是唯科学论,只是目前大明最需要科学而已,没必要让人家贬低两句就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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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二位耋老买完书,本日的讲学就算结束了。

    待到徐阁老和诸位公卿大臣离去后,早就被冻成狗的诸位观众,也纷纷起身往外走。

    赵昊不出所料,被大群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向他请教起那些问题来。

    “请问小赵公子,你的科学怎么解释日月星辰运转不息?”

    “小赵公子,为什么雨后会看到彩虹?”

    “你们科学怎么看月有阴晴圆缺?”

    “不是我的科学,是所有人的科学。”赵昊一边在高武和于慎思的保护下,艰难的往外行去,一边回头对众人笑道:

    “这些现象背后,都是有明确的科学道理的,而且不能光靠嘴说,还得用科学实验阐明。所以诸位若有兴趣,回头可以去春松胡同,现场演示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却听前头灵济宫山门外,响起阵阵惊呼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道美丽的彩虹,挂在灵济宫牌坊之上,七彩斑斓,如梦似幻。

    “不是夏天才有彩虹吗?现在可是正月里啊?”

    “是啊,不过可真漂亮……”

    “那是人造出来的。”赵昊淡淡说一句,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过这会儿,大伙儿光忙着看热闹,都顾不上他了。便一窝蜂朝着牌坊涌去。

    牌坊下早就是人山人海而来,众人只见三个年轻人迎着刺目的夕阳,卖力操着一具灭火用的水龙车,将水柱喷洒向半空。

    那水柱喷洒起两丈多高,被寒风吹散成漫天的水雾,那道七彩的虹便于水雾中诞生,闪亮众人的眼睛。

    水龙车旁,还有另两个年轻人,打着‘科学演示彩虹成因’的条幅,向走出灵济宫的心学门人,彰示此乃科学的产物。

    那些心学门人,还对赵昊的宣讲记忆犹新呢,由此便想到他那句‘你们不知道雨后会看到彩虹……’

    显然,科学门人证明了,他们知道彩虹的成因。

    看来这科学,还真有点门道呢……

    于是不少人,接过他们散发的《自然小识》和《几何初窥》,准备拿回去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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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好漂亮啊!”已经先一步上车远去的李明月听到动静,掀开车帘,探头望向那道彩虹,激动的大呼小叫起来。

    车厢里,张筱菁唯恐被父亲发现,只瞥一眼那彩虹便收回了目光。然后打开刚领到手的那两本小册子,仔细的研究起来这门,能让父亲大人都感兴趣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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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华门城楼上,隆庆皇帝站直了身子,不用靠望远镜,便能看见那道漂亮的彩虹。

    “看来那小子没吹牛啊。”他的手里,已经拿到冯保送来的赵昊讲学记录。

    在赵昊下台的同时,便有东厂的人冲出灵济宫,快马加鞭送过来了。

    “确实挺有意思的。”冯保在奉给皇帝前,自然已经快速浏览过上头的内容,不然怎么捧哏呢?

    “没想到那小子小小年纪,就敢开宗立派,只是这科学求外理不修己心,怕是落于旁门了。”

    “不修心好哇,整天听他们讲心性,朕都脑壳痛。”见那水雾散去,彩虹消失,隆庆皇帝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在滕祥和冯保的搀扶下,缓缓走下楼梯。

    他忽然心血来潮道:“不如开春的经筵日讲,让他来一场吧?”

    “呃……”冯保差点一头从楼梯上栽下去,哭笑不得道:“陛下,那是国家讲经论史的地方,让这种毛孩子混进去讲野狐禅,是要留下笑柄的。”

    “徐阁老肯定不会同意的。”滕祥也从旁阴测测道。

    “算啦,朕也只是随口一说。”一听到徐阶的名字,隆庆皇帝便露出恹恹的神情,那五千人同时向首辅俯身的场面,压得年轻的皇帝,有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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