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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拙政园的男**仆共两百三十七人,蔡国熙一个都没放过,命人把他们统统锁拿起来。

    锁链不够,就用麻绳代替,然后穿成长长一串,押着出了拙政园。

    蔡国熙有意报复徐家,又命人不要径直回衙,而是敲着锣,牵着徐府一干人,绕着苏州城的大街游行一圈再说。

    官差一边敲锣,还一边大声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呐,烧毁府衙、煽动骚乱的主犯,已经被抓获归案了!”

    “就是这帮家伙扇阴风点鬼火,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的!”

    “就是他们指使人到处抢劫,害你们损失惨重、担心受怕的!”

    老百姓听到街上的动静,纷纷围拢上来看热闹。

    “呦,这不是徐家的人吗?”

    “怎么会是他们呢?”市民们纷纷表示震惊。徐家要闹事,为什么不在松江闹,要跑来我们苏州?

    “怎么不会是他们!”官差早就得了吩咐,尽情往徐家脑袋上扣屎盆子。

    “徐家前番横行霸道,被老公祖依法严惩,遂怀恨在心,妄图破坏我们苏州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的大好局面,简直是罪恶滔天!”

    本来市民们还有些心有戚戚,可听官差这样一鼓动,登时就炸了毛。

    “原来都是他们捣的鬼!”

    “砸,砸死他们!”市民们便按照国际惯例,用臭鸡蛋、烂菜帮子纷纷砸向这群罪魁祸首。

    “哎哟,哎哟!”苏州的徐家奴仆,也品尝了他们昆山同行一样的待遇。

    而且苏州城物资多丰富啊?又乱了几天,到处都是垃圾,弹药俯仰皆是。

    弹雨比昆山那次密集了不知多少倍。

    徐煦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时已经被砸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北了。

    他头顶挂着几片绿油油的菠菜,脸上是腥臭的蛋液,也顾不上哀嚎,只剩痛苦的心碎。

    ‘明明昨天你们还唯我马首是瞻,今日却如此羞辱你们的王。如此轻易就被动摇了立场,难怪闹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成过一次事……’

    哀莫大于心死啊!

    ~~

    待到游街结束,被压入府衙,徐总管等人已是满身蛋液菜叶,臭烘烘没了人形了。

    官差把徐煦拉到井边冲刷一番,便水淋淋的拎进了已成废墟的大堂。

    蔡国熙早已等候多时,他冷冷看着立在堂下的徐煦,恨得牙根直痒痒。

    啪的一声,蔡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怒声问道:“堂下何人?见本府为何不跪?!”

    “明府,咱们就没必要来这套了吧?”徐煦一呲牙,没好气道:“这满嘴金牙,还不是拜你所赐?!”

    “大胆,竟敢藐视公堂!”蔡知府抽出一根火签,丢到堂下喝道:“先杖责二十再说!”

    衙役上前就要按住徐总管。

    “慢着!”却听徐煦一声断喝,然后从容的宽衣解带,脱个精光……才不是呢,是脱掉了外头脏兮兮的藏青布袍,便露出里头的蓝色黑领襕衫。

    徐煦故意系一系腰间的蓝丝绦,不无得意道:“人不会被同一个门槛绊倒两次,学生如今捐资入学,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国子监生。”

    要是赵昊在此,八成要感叹一句,卧槽无情。

    当初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捐资入学,有周祭酒帮忙,还送钱办了加急,却也不得不等到乡试后一个月才领到这袭襕衫。

    没想到人家徐家一个奴才,居然也没比他慢几天,就领到了今年份的监生襕衫。

    但不同的是,当初赵昊要对抗的是七品知县,这徐煦要顶撞的却是四品知府,而且还是有王命旗牌的知府。

    想用个区区监生功名就扛住对方,徐总管也是想瞎了心。

    便见蔡知府朝着北面一拱手,高喝一声道:“请王命旗牌!”

    “卧槽,又来……”徐煦登时傻眼了。

    密集的鼓点声中,四名旗牌官又把王命旗牌扛了出来。

    “把此人的襕衫脱掉,本官假王命废除他的功名!”蔡知府重重一拍惊堂木。

    “不来这样的……”徐总管伤心的哭了。老是用王炸,这谁遭得住啊?

    凶狠的衙役将徐总管的襕衫撕下,再把裤子一拔,这下彻底精光了。

    “打!给我狠狠的打!”蔡国熙又丢下一根火签。“打到招为止!”

    “你还没问呢,我招什么?!”啪啪啪的板子着肉声中,徐煦惨叫着抗议。

    蔡国熙才想起这茬来,却面不改色道:“不要停,边打边问!”

    衙役们便欢快的打着板子,听蔡知府审问人犯道:

    “大胆凶徒、丧心病狂!竟敢唆使一众手下纵火烧毁府衙、劫狱抗官。又串联组织所谓市民自卫队,在城中大肆打砸抢劫,还占据各处城门,妄图阻止官军入城戡乱。”

    顿一顿,蔡国熙爆喝一声道:“这些罪状,你认还是不认?!”

    徐煦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了,赶紧惨叫道:“我认,你说什么我都认……”

    “这种种罪行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蔡国熙又拍惊堂木。

    “无人指使……”徐煦声音微弱道:“都是我自己想干的。”

    一路上,他早就想明白了。

    落在蔡国熙手里,自己这次是死定了,但必须要把这口锅背起来。

    如果敢牵连徐家,他全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一派胡言,你个狗奴才活腻了吗?!”蔡国熙怒喝一声。

    “我纯粹为了报复你。”徐煦便惨笑答道:“谁让你打掉我满嘴牙齿?如此羞辱于我,自然要十倍偿还了。”

    “还敢隐瞒真相!”蔡国熙闻言眉头一紧,便又丢出一根竹签,喝道:“上夹棍!上拶子!”

    “明府,拶子是给女犯用的。”一旁的幕僚小声提醒道。

    “管他男女了,能上的都给我上去!”蔡国熙却不管那一套,咆哮道:“烧红了烙铁伺候着,十八班花样一样都不能少!”

    也不知道他是在审犯人呢,还是纯粹报复?

    反正徐总管是被吓尿了,拶子一上,十指全断。夹棍一套,两腿骨折,这谁能受得了啊?

    “别别,我招,我全都招!”

    他也顾不上什么家里人了,赶紧供出来幕后主使——正是徐家大爷,前小阁老、太常卿徐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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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抚衙署。

    林中丞正在接见长洲陆家家主陆匡。

    陆匡今日到访,是受林润邀请,以感谢他和顾家在平乱中的贡献。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幌子,真正要谈的另有其事。

    所以顾家家主顾大绶,便借口身体不适告罪未曾赴约。

    两人一同前来,万一要被逼着当场表态,岂不坐了蜡?

    怎么也得有个不来的,这样也好有借口搪塞。

    ~~

    花厅中,双方进行了友好而富有建设性的交谈。

    林中丞首先对此次骚乱造成的不良影响,向陆员外以及苏州所有百姓深表歉意。并对陆员外等人深明大义、力助官府戡乱,表示了真挚的感谢。

    陆员外则代表苏州士绅,对巡抚大人及时平乱、处置得当,使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迅速恢复正常秩序,进行了由衷的赞扬。并表示苏州士绅愿意永远与官府一道,为维护苏州安定团结的繁荣局面,贡献自己的力量。

    双方还就彼此关心的话题,交换了诚恳的意见和建议。

    陆员外问起,被官府关押一年有余的陆绅家眷,何时可以如约改为软禁?

    林中丞表示,巡抚衙门是守信用、负责任的,自己已经命镇江府将其押解到苏州,可由官府或者陆家安排宅院供其居住。

    陆员外再次对官府和林中丞的爱护,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林中丞善意的提醒陆员外,如果要让他们彻底脱罪,首先得陆炜、陆绎叔侄得到赦免才行。

    陆匡闻言不禁心神一震,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叔侄真有赦免的可能?”

    林润笑而不语。

    陆匡却什么都明白了。

    当初有司追究陆炳生前罪状,起因固然是陛下对其心怀夙怨,但隆庆皇帝性情宽仁,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死人将他兄弟子侄逮捕下狱,全家收监,籍没追赃。

    陆匡就一直猜测,此案背后另有隐情。林润这一笑,显然坐实了他的猜测——要收拾平湖陆家的根本另有其人。

    八成就是那个可以让皇帝,心甘情愿为他打掩护的高胡子!

    而林润就是高拱意志的执行人!

    怪不得明明是浙江的案子,却偏偏要把陆家老小转到南直隶关押。

    想到林润主动放松了对陆家人的看押,他几乎可以确定,平湖陆家对林润如今失去价值了……

    沉吟片刻,陆匡低声问道:“朝廷如何才能赦免他们?”

    “一要看他们是否愿意如实交代问题,二要看陆员外是否愿意支持朝廷。”林润轻声道出两个条件,便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笑望着陆匡。

    陆员外心中咚咚打鼓,有些艰难道:“第一条当然没得说,坦白才能从宽嘛。但这第二条,不知需要寒家在哪一方面配合中丞?”

    “当然是……”林润故意一顿,险些没把陆匡给憋死,这才洒然笑道:“清丈田亩啊。”

    “哦……”陆匡大大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擦擦汗道:“原来是清丈田亩啊。”

    “不然你以为呢?”林润揶揄一笑。

    “我还以为是解决丝绸销路呢。”陆匡讪讪笑道:“搁以前还能想想法子,现在是真没办法。”

    “哈哈哈。”林中丞放声大笑起来道:“放心吧,本院不会强人所难的,丝绸销路的事情与陆员外无干了。”

    “真的吗?”陆匡就愿意听见这一句。

    “当然,本院说话从来一个唾沫一个钉。”林润点点头。

    “那我再拒绝中丞,就实在不当礽子了。”陆员外便下定决心道:“中丞只管放心清丈田亩,我陆家一定配合。”

    “还请员外跟顾员外也带句话,本院同样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临别时,林润又状若随意的笑道。

    “一定一定。”陆员外重重点头,起身告辞。

    “我送送员外。”林润也起身送到门口,看着陆匡的身影消失在月门洞,才微笑着转回。

    ~~

    今日这番对话,完全达到了预想的效果。

    不过换做旁人,怕只能听懂表面的一层意思,却不知道两人真正的意思藏在下一层。

    方才,林润说让陆家帮着‘清丈田亩’,可苏州早已在蔡国熙的领导下,把官田民田都清丈完毕了,陆家还有什么好帮忙的?

    事实上,整个应天十府只剩松江一府还未清丈。所以林润其实是用‘清丈田亩’来指代徐家。并暗示只对付徐家,不问其他人家。

    但陆家身为九大家之一,陆匡当然顾虑重重,担心林润会通过查办走私来对付徐家。那样徐家狗急跳墙,难免会把他们也牵扯进去。

    他故意说‘以为是解决丝绸销路’,其实在询问林润对走私一案的态度。

    林润十分明确的表示,只会查土地,不会在走私案上做文章,给陆家吃了定心丸。

    所以陆匡才会答应,在官府与徐家的斗争中,站在官府这一边……当然话说的好听,能置身事外就不错了。

    不过他能痛快答应,帮着劝顾家也置身事外,林润就已经知足了,还有啥好强求的?

    ~~

    前脚刚送走了陆匡,后脚蔡国熙就来求见。

    蔡国熙是来禀报审问结果的,他兴冲冲呈上了卷宗,激动道:“中丞,那徐煦全都招了!”

    “招什么了?”林润不动声色的接过卷宗,不慌不忙翻看起来。

    “招供说,是徐璠指使他的啊。”蔡国熙答道。

    “你用刑了吧。”林润搁下卷宗,似笑非笑看着他。

    “中丞又不是没见识过,徐家人有多嚣张。”蔡国熙讪讪道:“不用刑,怎么可能说实话?”

    “用了刑,就不作数了。”林润靠坐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道:“当然,你不用刑,大理寺复核时,他一样会翻供。”

    徐璠可是保留着正三品冠带的,涉及这个层级官员的案子,决定权可不在巡抚手上,有王命旗牌也没用。

    “那感情下官白忙活了?”蔡国熙郁闷的叹气道。

    “你不是把他打了死去活来吗?”林润哈哈大笑道:“至少这口恶气,是出来了吧。”

    “只能说是一半吧,没把徐璠弄进去,下官始终意难平。”蔡国熙一咬牙道。

    “放心吧,本院明日便回松江。”林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给本院看好家。这一次,我不破楼兰终不还!”

    “中丞放心,再出乱子我提头来见!”蔡国熙重重点头,发下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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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城市,自然是金陵和苏州了。

    其次便数华亭、无锡、镇江与杭州了。

    华亭县人口只有杭州城的一半,繁华程度却丝毫不逊杭州,其富贵风流可想而知。

    华亭乃至松江最繁华的一段,便数东起华阳桥,西到跨塘桥的十里长街了。

    长街上闾檐辐辏,万瓦甃鳞,舆马从盖,宾客满座,翠袖三千,灯红酒绿。

    水巷中光彩耀目,画舫连绵。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真叫个‘世间乐土在江南’。

    一艘雕栏玉砌、纱幔轻垂的两层画舫上,乐队班子伴奏声中,两个旦角正咿咿呀呀唱着《白蛇传》之‘端午变蛇’一段。

    只听那小青唱道:“端阳节物候虽佳,为去留把人愁杀。只为当时修炼差,到午时俺最惊怕……”

    戏台前,摆着三张描金的矮脚楠木几,美味珍馐布列。

    徐璠高居正位,徐瑛在右侧作陪。右边矮几后,坐得却是被林润留在松江,继续清丈亩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

    此时郑元韶左右,各依偎着一个娇媚的女史,正变着法子逢迎逗弄着他。

    郑元韶却仿佛被两条美女蛇缠着一般,脑后一阵阵发凉。

    不是他道学,也不是两个女史不堪入目,实在是宴无好宴,让人如坐针毡啊!

    徐瑛把个柔若无骨的女史,揉在怀里亵玩一阵,对大哥笑道:“我看郑观察,也跟小青过端午差不多,心惊肉跳啊。”

    “别瞎说。”徐璠当着弟弟的面放不太开,只握着个女史的小手不撒开。“来,我给观察斟一杯雄黄酒,看看你会不会现原形。”

    “呵呵,二位贤弟真是风趣。”郑元韶听得心尖发颤。

    旁边的女史不停给他擦汗,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位郑观察不是心虚就是肾虚啊……

    戏台上,白娘子安慰小青道:“青儿,休嗟,你速回峨眉下。你我暂分别免受波查。”

    小青不舍的握住白娘子的手:“姐姐怎处?”

    白娘子柔情唱道:“咱这里小心伴着他,为夫妻免生疑讶……”

    ~~

    戏台下,徐瑛便笑道:“多好的白娘子啊,可惜法海他不懂爱啊。”

    “是,是挺可恶的。”郑元韶忙道。

    “说起来,咱们那位林中丞,跟法海还真他妈的像。”徐瑛便冷笑一声道:“榆木脑袋、一意孤行,害人终害己!”

    “……”这下郑元韶不敢应声了。

    “行了,那种怪胎多少年才出一个?”徐璠摆摆手,接过话头道:“咱们正常人,当然没法理解了。对不对,郑观察?”

    “呵呵,啊,中丞孤标傲世,我等凡夫俗子,确实望尘莫及……”郑元韶干笑道。

    “对吗,所以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徐璠伸直了手臂,略有些费劲的给他斟一杯酒道:

    “他是正牌子进士出身,皇上眼中的红人,把差事办好了能位极人臣、出将入相。郑观察你呢?大挑的举人出身,在官场苦熬二十年,能当上正四品就已经到顶了。”

    “就是,再往上就是侍郎巡抚按察使了,你觉着那帮子进士官,能容忍一个举人侧身其中吗?”徐瑛也附和道:

    “瞧不见别人还瞧不见海瑞吗?那么大的名气,号称天下第一清官,一样卡在四品上,而且是在南京通政司吃闲饭,比观察你还不如。”

    “唉……”郑元韶被说中心事。这大明官场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任你有通天之能,举人出身也永远比不过进士。

    他便苦笑道:“下官何曾有过那份奢望?能当上兵备道都像是做梦一样,此生知足了。”

    “这不就是嘛。你既然在仕途上知足了,干嘛还要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划不来啊。”徐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会票,屈指轻轻一掸,便弹到了郑元韶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郑元韶瞳孔一缩,被上头的数额吓了一跳。

    白银壹万两整。

    “千里当官只为财,往后还是多亲近我们兄弟吧。”徐瑛便笑道:“包你三年赚够三辈子的钱。”

    “老三,别说的那么俗气。”徐璠假意呵斥徐瑛一句,对郑元韶笑道:“老郑,你我兄弟一见如故,我便跟你直说了。苏州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林中丞这巡抚,他当不长了。”

    “什么?!”郑元韶浑身一颤,面色苍白道:“那跟中丞有什么关系,朝廷不会那么草率的!”

    “你一直在地方当官,觉得巡抚比大天也不稀奇。”徐璠哂笑一声道:“但在整个大明朝,三品官真不算什么。换个巡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科道几本弹章便能成功。”

    “这……”郑元韶的喉头不断抖动,满心的恐惧压得他喘不动气。

    ~~

    戏台上,已经演到白娘子喝了雄黄酒,法海上了。

    只听那和尚吟道:“人生何必觅闲愁?一片白云去悠悠。苦海沉沦有时尽,江河滚滚永无休!”

    戏台下,徐家兄弟也威逼利诱完毕。

    “郑观察,说吧。是跟着姓林的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郑元韶低头斗争了半晌,良久方抬起头,红着眼圈颤声道:“抱歉二位,中丞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负他。”

    说着他挣脱两位美女的纠缠,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多谢款待,把船靠岸吧。”

    “呵呵,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徐瑛冷笑不已。

    “观察,怎么也把杯中酒喝了啊。”徐璠却不着恼,端起酒杯示意道:“好聚好散嘛。”

    “好。”郑元韶点点头,弯腰接过女史奉上的酒杯,仰头想要灌下去,却忍不住噗嗤喷了半杯。

    “这是什么酒?”

    “不是说了吗,雄黄酒啊。”徐璠笑道:“喝了雄黄酒,妖魔鬼怪都现行。”

    “这种玩笑,一点不好笑!”郑元韶的袍子被酒渍沾染,不悦的拂袖欲去。

    徐璠却自顾自对将要走出船舱的郑元韶,幽幽笑道:“对不对啊,郑元昭?”

    郑元韶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两脚登时不敢再往外一步。

    戏台上,戏子唱起了《千秋岁》:

    “休顽冥,蛇妖暗化形,这都是梦里温柔镜里情。

    韶华尽时,待韶华尽时,你在那白蛇腹内,方信那繁华成空,红尘梦醒……”

    许仙惊恐叫道:“老禅师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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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中。

    “失礼了郑观察,一激动把你的本名喊出来了。”徐璠假假歉声笑道:“请便吧,不强留你了。”

    郑元韶却像被毒蛇盘上一般,满心的恐惧,动都不敢动。

    “怎么,又改主意了?”徐瑛也跟着怪笑道:“那就进来再喝一杯吧。”

    “唉……”郑元韶虚脱的叹息一声,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座位上。

    “这个名字……从哪里听来的?”他看着虚空,木然问道。

    “呵呵。”徐璠把玩着手中的碧玉酒杯,用猫戏耗子的语气道: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早就被人看的一清二楚了,不过是时机还未到,才没被揭穿罢了。”

    “啊……”郑元韶这下再无侥幸,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戏台上,那法海呜呜呀呀唱道:“你看那佛门清净,绕祥云,闻钟磬,直驱得鬼魅影……”

    许仙迟疑道:“这出家么……”

    法海断喝道:“你犹自迟疑徘徊,她早露狰狞!”

    ~~

    徐瑛其实也一头雾水,问大哥道:“郑观察和郑元昭什么关系?”

    徐璠摆摆手,乐声便戛然而止,戏班和女史便无声退下。

    他这才笑眯眯道:

    “郑观察本名郑元昭,也曾进过学,可惜读书这种事,很看天分的。跟他一起进学的堂兄郑元韶早中了举人,他却一直不举,后来只好绝了功名之念,寻了个私塾坐馆读书。”

    “二十年前,郑元韶在赴京大挑前得急病暴毙,郑元昭灵光一闪,看到了咸鱼翻生机会。他便巧舌如簧说动了婶娘,冒名郑元韶,进京参加了大挑,结果运气不错,一下就被挑中了。”

    “卧槽,还可以这样玩?”徐瑛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大明的一应身份文牒上,别说没有照片了,就连画像都没有,只用文字注明该人的相貌特征,诸如‘身中、面白无须’、‘身长,面黄虬髯’之类,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有可能蒙混过关,更别说是堂兄弟了。

    当然,官员都是一层层考上去的,那么多同年师长都认得你。大明又是个人情社会,做官之后,亲戚朋友蜂拥投奔而来,冒牌货想不露馅几乎不可能。

    郑元昭能蒙混过去,一是因为他和郑元韶长得像,又买通了郑元韶之母,亲戚朋友们为了有好处沾,自然也会帮他隐瞒。

    再者,郑元韶是举人,没有进士同年,外放当官也碰不上同省的举人同年们,露馅风险自然大大降低。

    如此十几二十年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郑元昭’是谁了,按说更不可被旁人识破了。

    可怎么会被徐璠,一语道破呢?

    郑元韶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徐璠自然更不会告诉他。

    未知是恐惧最好的温床,他就要让郑元韶陷入无边的恐惧中,才好随意揉捏。

    “郑观察替兄出仕二十年,一直有‘清廉能吏’之名,官声很是卓著。”他笑问面色苍白的‘郑元韶’道:

    “不过我很好奇,你顶替你堂兄当官,随时都有被拆穿的危险,为何不及时行乐,干嘛要当的这么苦呢?”

    “呵呵……”只听郑元昭……我们还是叫他郑元韶吧,惨然一笑道:

    “你们这些靠着祖辈荫庇就能高官得做的公子,是不会明白我们底层读书人的苦。”

    “我从六岁开蒙,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可也是日夜苦读二十年,无一日敢荒废懈怠。”郑元韶满脸苦涩的回忆道:

    “父母为了供我读书,几乎倾家荡产,连给妹妹预备的嫁妆都变卖了。可换来的呢?是我一次又一次落第。我不甘,却又不能看着全家人再受我连累了,只得离开了县学去坐馆教书……”

    “我在乡下,给一帮狗屁不懂的孩子,整整教了十年书,你们体会不到那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老母尚需赡养,我早就跳河一了百了了。”说着,他抹掉情不自禁留下的泪水,怪异的一笑道:

    “这时候,出现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了!”

    郑元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

    “我顶替堂兄当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就是要争一口气,证明我郑元昭虽然没考上举人进士,却一样能当好这个官!而且比那些正途官当的更好!”

    “我要证明不是我不行,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是这个大明不给我机会!!”

    郑元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徐璠在徐阁老身边,早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

    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道:“郑观察这话,还是留着跟都察院去说吧。”

    “不,不可以!”郑元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蹦起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不是我。那我这二十年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变成笑柄了!”

    “不能,绝不能……”郑元韶的脸上变幻着恐惧、绝望、不甘的神色。

    到最后,他只剩一脸的乞求,颓然低头道:“我真的不能被打回原形,那比杀了我还可怕。”

    “比林中丞的知遇之恩呢?”徐璠阴测测问道。

    “什么都比不了,没有什么比这二十年的仕途更重要……”郑元韶被击得粉碎,委顿余地,再无半分尊严节操可言。

    “放心吧,老兄这二十年的官不会白做的。”徐璠将茶盏递到郑元韶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

    郑元韶看着那碗茶,双手举起又放下,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颤巍巍接过了那碗茶。

    然后在徐家的兄弟的俯视下,流着泪喝了下去。

    “哈哈哈,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了徐家的庇护,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躯,日后督抚部堂也做得。”

    见郑元韶低头驯服,徐璠得意的大笑一阵,才将他从地上扶起道:

    “现在我就给你第一个任务,配合我们搅黄了清丈田亩。”

    说着,徐璠从袖中掏出一张会票,递到了郑元韶面前。

    “拿去打点下面人吧。”

    会票上的金额是‘伍仟两’,比方才那张悄然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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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元韶这次不敢推辞了,双手接过那张会票道:“林中丞明察秋毫,不是会被轻易糊弄过去的。”

    “他就是再牛逼,也没有三头六臂,事情还得靠下面给他干,他一个人能干成个屁。”徐瑛冷笑一声道:

    “现在也不瞒你了,林润手底下好些人,都已经站我们这边了,再加上你郑观察帮忙,他就等着坐蜡就成了!”

    郑元韶不知这话真假,却也无心验证了,他现在只想静静一个人呆着,要是有条地缝能钻进去就更好了。

    徐家兄弟说什么,他都浑浑噩噩的应下,然后便失魂落魄下了画舫。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徐瑛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哥是怎么知道,这家伙的秘密的?”

    “这要感谢陆炳。”徐璠轻笑一声道:“当年他手下锦衣卫神通广大,专门刺探天下文武官员的阴私丑事,然后敲诈勒索。”

    “这我知道啊。”徐瑛点头道:“去年朝廷公布的罪状里,就有这一条。”

    “但锦衣卫收集到的黑料实在太多了,根本敲诈不过来。他们便将五品以下官员的黑账装箱保存起来,准备过几年,待其升官发财了再享用。”

    “陆绎接班后,预感局势不妙,便命人将那几箱子黑账,送回了平湖老家,将来给族人做护身符用。”徐璠淡淡道:“后来陆家被抄家追赃,那几箱黑账跟着陆家的财产,便辗转来到了咱们家。”

    “咦,我怎么没发现?”徐瑛不禁汗颜:“陆家的账册我都看过呀,没什么异常啊。”

    “你当然看不懂了。”徐璠淡淡一笑道:“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密文,必须要专门学的。”

    “这样啊。”徐瑛恍然,又有些担心道:“大哥,那姓郑的不会有反复吧?万一跟林润卖了我们咋办?”

    “放心,他绝对不会的。”徐璠一脸不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就是官迷一个。只要能让他继续当官,枪毙他爸爸都不心疼,别说姓林的还不是他爹了……”

    “那就好。”徐瑛松口气,收起桌上那一万两会票,不由笑道:“姓林的能不能再回松江还两说呢。指不定咱们白忙活了。”

    “那样最好。”徐璠也轻笑一声道:“不解决丝绸的销路,苏州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了的。”

    “那咱们敬爱的林中丞,且有的忙了。”徐瑛开心坏了。“没想到看上去那么被动的局面,让大哥三下五除二就给摆平了。”

    “这才哪到哪?”徐璠自得的坐回了位子上,让戏班子重新演奏道:“我还没动真格的呢。”

    “大哥真厉害!”徐瑛忙殷勤的给他斟酒,心想要不要把梅川一夫的事情讲给大哥,让他帮忙出出主意?

    但那样一来,他背着家里跟倭寇勾结的秘密就瞒不住了……那可跟卖货给海商是两个概念啊!

    想到说完后严重的后果,徐瑛终究忍住了没提。

    ~~

    苏州,巡抚衙署。

    林中丞也在请人吃饭。

    他特意命自己从福建带来的大厨,精心烹制了一桌顶级的闽菜。

    一是为了聊表谢意,二是要在天下第一酒楼的老板面前,给家乡菜露露脸。

    他一共发了两张请柬,分别请了江南公司总裁江雪迎,和也不知道在江南公司什么职务的赵公子。

    但一如前番请陆顾两家时那样,这次也只来了个无所事事的赵公子,江总裁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巡抚的邀请。

    堂堂巡抚每次请客,却总有一般人缺席,这真有些伤自尊。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散装的南直隶,老百姓都动不动就上街闹事儿。

    这些背景深厚的豪势之家,更是对官府完全没有敬畏,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利害。

    眼前这少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润非但没法在他面前摆出巡抚的架子,还得忘掉年龄和身份的差距,耐心哄着他。

    “来,尝尝这道‘菊花鲈鱼’,看看和苏州的‘松鼠桂鱼’相比如何?”他笑眯眯的用筷子指一指,碟中形似菊花、朵朵挺翘,卖相极佳的一道菜肴。

    赵昊便夹一朵金黄色的菊花形鱼块,送入口中一尝。只觉酥香鲜嫩、甜酸适口,不禁赞道:“酸甜口的,下饭。”

    “呃……”林润心说,这他喵什么评价?

    便又用调羹舀一块玉扳指似的菜肴,送到赵昊面前的碟中,笑道:“来,再尝尝这道‘扳指干贝’。”

    “这是什么和什么啊?”赵公子打量着那白黄相间的事物,好奇的问道。

    “外头是白萝卜雕成的套筒,里头是水发去边的干贝,上锅蒸上一个时辰,再浇上沥下的蒸汁,再略略调味即可上桌。”林中丞一张嘴就是老饕了。

    “嗯嗯。”赵昊尝一口,赞道:“鲜咸口的,也下饭。”

    “这个醉排骨……”林中丞再推荐一道。

    “酸辣口?这个更下饭!”赵公子的点评依然十分亲民。

    “你丫到底是味极鲜老板吗?”林润终于绷不住了,白他一眼道:“就不能说几句内行话?”

    “你个胡建人还‘丫丫’的呢。”赵昊暗暗嘟囔一句,拿起帕子擦擦嘴道:“醉排骨里用了咖喱吧,这玩意儿从哪来的?”

    “果然是行家。”林润赞一句,理所当然道:“我福建已经开海了呀。有自天竺贩来的香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很合理。”赵昊点点头,不由随口道:“胡建人真幸福啊,还能跟海外做生意。”

    见这小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林中丞不由嘴角一翘,笑容能迷死全苏州的少妇道:

    “怎么,你羡慕了?”

    “当然了。”赵昊坦然笑道:“江南公司吃下那么多丝绸,要是能卖到海外,不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大明各省基本能自给自足,需求终究有限,靠内销是卖不掉那么多丝绸的。”林润便状若闲聊的问道:

    “你就没想过,那是丝绸商的脑袋是被门挤了还是驴踢了,之前为何要多产那么多绸缎?”

    “可不。”赵昊笑着点点头道:“我也觉着奇怪呢。”

    “行了,你少装傻了!”林润知道这小子打起太极来一个顶俩,便直接点破道:

    “他们原先七成货都是贩到海外去的,整个江南的丝织业,就是靠走私支撑起来的!”

    ps.第二章,求月票!



    巡抚衙署花厅中。

    赵昊刚夹一个福州鱼丸送到口中,便听林润来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句。

    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只做不说。说破了,还怎么一起愉快的玩耍?

    士绅们私底下走私再严重,官面上也不能承认,只能靠心学来维持下生活这样子——不承认有走私存在,走私就不存在。

    心学实用化的背后,是深深的无奈。

    官员但凡承认了走私存在,下一步别无选择,就要向走私集团宣战。

    过去几十年里,这些勇敢者的悲惨下场,早已经历历在目。

    不说下面的官员,单说督抚一级,从朱纨、张经、李天宠,到后来的周珫、杨宜乃至胡宗宪,无一善终。

    现在,林润又一次道出了那个禁忌的词汇——走私。

    这让赵昊一时间口含着鱼丸,也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了。

    “你们江南公司的目标,八成也在于此吧?”林中丞微笑问道:“不然怎么消化得了那么多丝绸。”

    “好问题。”赵公子好容易吃下那枚鱼丸,捶了捶胸口,轻吁口气道:“不错,这么多的丝绸只有海上贸易才能消化的掉。”

    “但江南公司的铁律是‘不违法度,不做恶事’!”他说着话锋一转,正色道:

    “基于此,江南公司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绝不可能参与走私的!”

    见赵昊说的斩钉截铁,林润不由一愣,好一会方幽幽道:

    “我相信你是这样想的,但其他股东呢?只怕未必吧。据本院所知,贵公司的总裁是五峰船主的孙女,几位大股东也都深度参与过走私生意。”

    “汪直是汪直,雪迎是雪迎,以中丞之英明睿智,必不会因为其未曾谋面的祖父,便为一个无辜的女孩扣上海盗的帽子!”

    赵昊神情一肃,用一种林润从未见过的凌厉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何况汪直是为开海禁、通商贸才被骗上岸的。他固然死有余辜,但朝廷的做法同样愚蠢至极!”

    “呵呵……”林润不禁失笑道:“本院又没说江总裁是海盗,你不要跟我急嘛。我说的是另外几位股东。”

    “首先我可以保证,他们在江南公司,从没做过任何违法的勾当。”赵昊依然义正言辞道:“至于他们在江南公司之外,我确实不清楚。既然中丞主张这种说法,还请你举证说明。”

    “说了不要着急嘛。”见赵昊小脸紧绷,林润安慰他道:“这是本官和你在席间的闲聊,又不是在堂上,说到哪算哪,就不用举证了吧?”

    “您是巡抚,王命旗牌在手。一声令下多少人头落地,我能不着急吗?”赵昊心说我差点没被你吓死,他想要笑一笑,都感觉面皮一阵阵发紧。

    “王命旗牌有那么好用,前前后后也不会折了那么多江南督抚了。”林润自嘲的一笑道:“本院说你不必紧张的意思是,江南参与走私的人,多如恒河沙数,我还能都杀了不成?”

    “只能像这次平定苏州戡乱一样,仅查主犯,余者不问。”林润郁郁叹口气道:

    “何况本院也认为海禁是错误的。百姓为了生计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地方官不该死抱着律条,不知变通。”

    “但你知道是什么人,一直阻挠开海禁吗?”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的看着在赵昊,自问自答道:

    “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参与走私的豪势之家!去年朝廷本计划同时在杭州、泉州、广州三地开市的,是他们拼命游说,横加阻挠,最后三省变一省,还只开了月港一个小小的口子。”

    赵昊自然露出震惊的神情,配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开了海禁不是对大家都有利吗?”

    “你低估了人的贪婪、无耻和卑劣。”林润露出愤然的神情,一捶桌案道:“海禁时,只有他们有能力绕过海禁,自然可以垄断所有的贸易。坐享巨额的利润之外,还可以籍此控制住江南的方方面面。”

    “一旦开了海禁,商人可以直接与海商交易,不需要再经他们之手。他们再没法寄生在海贸上,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风唤雨,决定他人生死了。当然要极力反对啦。”

    “这样啊。”赵昊端起桌上现榨的甘蔗汁,轻呷一口道:“那还真是该死呢。”

    “不错!”林润重重颔首道:“开海禁、通商贸,利国又利民,此事已有公论。江南公司既然也倾向于此,本院便不再赘述。但要想把这件大好事办成了,就不得不先干翻那些自私自利的豪势之家!”

    “这也符合江南公司的利益,我愿说服公司,助中丞一臂之力。”赵昊这种表态,不需要有任何忌讳。

    “正需要贵公司助我一臂之力!”林润慨然道:“林某平生夙愿,便是抑制江南豪强,不把他们打疼打服打老实,这个大明什么都干不成!”

    “但豪强太多,打不过来怎么办?我的策略是,谁带头打谁!当年的严家,后来的陆家,现在的徐家,把他们都打掉,江南对朝廷的影响和控制,就会降到最低点!”

    “哦……”赵昊眼前豁然开朗,他终于抓住了伏在历史表象下的那条暗线。

    隆庆二年前后各二十年的历史,在他眼中一下就不一样了。

    原来所有的大事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一条斗争的主线串在一起,共同构筑成了一场横跨正嘉隆万四朝,绵延近百年的艰苦战争!

    参战的双方,一边是心忧社稷,想为大明续命的改革派。

    另一方则是代表东南、山西豪强势力的保守派。

    双方自嘉靖,甚至更早的正德时,便开始了互不相让的生死相搏。

    大多数时候,理想主义的改革者,完全不是沆瀣一气的保守派的对手。

    但随着斗争的不断延续,保守派的反动嘴脸终于暴露无遗。

    尤其是隆庆皇帝始终旗帜鲜明的支持改革派,终于在高拱、张居正两位千古名相登台后,彻底击败了保守派。

    然而保守派只是暂时收敛,他们在暗中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寻找机会——一直耐心等到张居正去世后,利用了万历这个白痴,让皇权清算了最铁杆的保皇派!

    当为大明续命一甲子的张居正被开棺鞭尸,长子自缢身亡,全家十几口悉数饿死之后,改革的大旗彻底落地,被肆意践踏成泥。

    自此世间再无张居正,朝堂只剩和稀泥的裱糊匠,和私欲膨胀的无耻小人。

    弹冠相庆的东南豪强们彻底放心的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直到亡国那一刻,才幡然悔悟,开始出人出钱,拼命反抗。

    但也只是徒为已倾的大厦,又抹上一层触目惊心的血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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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抚衙署花厅中。

    林中丞双手撑住桌面站起身,神情激昂的对赵昊宣称道:

    “但如今是科举取士的大明,不是九品中正制的南北朝!在我大明朝,没有经久不衰的士族,谁也没法长期的把持朝政!”

    “毋庸讳言,之所以会造成如此严峻的局面,与先帝醉心修玄、不理朝政有直接的关系!严家、陆家正是借机窃取了皇帝的权柄,才做大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如今严陆两家已经随先帝作古,只剩个靠吃他们尸体站起来的徐家!只要再把徐家打垮,大明十年甚至二十年内,都很难再有把持朝政、权势遮天的豪势之家出现了。”

    “这十年二十年,可以做成多少事?想想都让人激动!”林润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顿道:

    “为了给高相公争取革旧布新的时间,我愿与徐家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赵昊满脸震撼的看着林润,没想到在海瑞、张居正之外,还能看到一位如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赵昊这下完全明白了林润的想法,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在为高新郑披荆斩棘铺路啊……

    如果林润能成功兑掉徐家,就等于斩断了江南豪族控制朝堂的触手。

    待高拱上台时,剩下的王家、华家、项家、顾家之类,已经不足为惧了。只能在高胡子的淫威下瑟瑟发抖,肯定会乖乖妥协的。

    “只有这样,抗倭的成果才会真正巩固下来,开海才会成为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林润说完,向赵昊郑重抱拳道:“请赵公子务必帮我,稳住华家、王家还有金陵徐家,不要让人打扰我与徐家这最后一战!”

    “中丞放心,我一定办到。”赵昊忙起身还礼,有些讶异问道:“只是中丞为何如此悲观,认定会同归于尽呢?”

    “徐阁老可是拨乱反正、恩泽朝野的国老,对我还有提拔之恩。”林润洒然一笑,反问道:“就算能赢了这一场,你觉得本院在官场,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赵昊心下黯然,却也不得不默默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安心吃饭吧。”林润笑着招呼他坐下道:“再尝尝这道龙身凤尾虾,这个对男人特别有好处……”

    “呃……”林中丞拐弯太猛,赵公子差点没给甩下车去。

    赵昊不急着拿筷子,轻声道:“之前说过,要送中丞样礼物。”

    “哦,什么礼物?”林润帅气的笑道:“堂堂赵公子送的礼物,想想还真有点儿小期待呢。”

    “中丞可能要失望了,他是个人不是东西。”赵昊笑笑道:“是个叫梅川一夫的倭寇。”

    “没穿衣服?”林润一愣,不由笑道道:“这倭人的名字好奇怪,听说还抓到过叫‘犬养’的,还有更离谱的,姓什么‘牛屎’的,真是太粗鄙了。”

    “那是。”赵昊心说,知乎知乎,我一口气可以说一串更奇怪的日本人名,比如说……

    “不过你把这梅川一夫送给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林润咳嗽一声,问道。

    “此獠是崇明知县金学曾,派枪手营剿灭盘踞白芦沙的倭寇时抓获的。”

    酷爱送人功劳的无名英雄赵公子,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徒弟。便将崇明剿匪的胜果,记在了金学曾的头上。

    “审问时却意外发现,他这货倭寇,居然是徐家豢养的……”只听赵公子继续说道。

    “什么?!”林润给赵昊夹虾的筷子悬在半空。“你可有证据?”

    “只有口供。赵昊轻轻摇头道:“但梅川一夫供述说,徐家的家仆徐六,曾经给他两万两银子作为收买之费。”

    “嗯。”林润点点头,将那凤尾虾夹在赵昊碟中。

    “这两万两是单给他,而不是给团伙的,所以给的不是现银。”只听赵昊幽幽道:“所以七月份,他乔装打扮成汉人,来到上海县的万源号钱庄,和徐六当场完成了转账。现在钱还存在他的户头上,当然不是叫梅川一夫,而是用了化名‘罗南’。”

    “你是说……”林中丞神情一动。

    “如有必要,中丞可以查一查万源号的账目,相信会找到你需要的一切。”赵昊说完,夹起那只凤尾虾尝尝,不由赞道:

    “咸鲜味的,真下饭!”

    ~~

    吃饱喝足之后,赵昊告辞离开巡抚衙署。

    林润亲自将他送到衙门口。

    这让田柏光看得心惊肉跳,当初陆家家主陆匡来时,中丞也只是将他送到了花厅门口而已。

    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比堂堂长洲陆家的家主,还大牌这么多?

    不过,少年好像忘记跟自己的恩怨了呢。

    田柏光庆幸之余,又未免暗自神伤,心说我果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居然都不配让人记恨……

    林润和赵昊自然不知道田通判心里的碎碎念,两人说着话来到了赵昊的马车前。

    高武给赵昊打开车门,禧娃放下车凳,迎接叔父上车。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林润深深看赵昊一眼,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含殷切期待道:“希望你能引导江南公司,永远不要违背你们的铁律。”

    “中丞放心吧,”赵昊点点头,状若随意道:“江南公司违背铁律的那一天,我会亲手毁了它的。”

    “这是两分股份该说的话吗?”林润哈哈大笑,显然早就看穿赵昊在江南公司的地位,并不想他说的那么微不足道。

    “我可以让他们永远生产不出水泥嘛。”赵公子搪塞一句,转个话题道:“中丞回松江路上,去一趟江南医院吧?”

    “去医院干嘛?”林润一愣,旋即拍了下脑袋道:“对了,说好要去探望潘中丞的,居然忘死了。”

    “潘中丞已经回湖州休养了。”赵昊心说,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面上正色道:“我是想请万院长给中丞检查下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有什么好检查的?”林润笑着活动下手脚道:“而且也没时间了,待会儿就得出发,争取明天一早到松江。”

    “这么急?”赵昊不禁吃惊。

    “估计弹劾我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不争分夺秒怎么行?”林润就像在说别人一样,潇洒向赵昊摆手道别。

    “回头等我松江事了,去昆山好好跟你学一学科学,到时候可别只认衣冠不认人啊。”

    “中丞说笑了。”赵昊朝他深深一揖道:“随时欢迎!一路顺风!”

    ps.第四更,求月票!睡觉去了……

    顶点



    赵昊之所以想让林润去看看大夫,是因为他记得林润会在隆庆三年殁于任上。

    隆庆三年林润才三十九岁,显然该是病故的。所以他秉着早检查、早发现、早治疗的原则,向林中丞提出就诊建议。

    但林润没空就医,他也没办法,只能回头等林润离开松江后,请万密斋出诊一趟了。

    什么,今年是哪一年?

    ~~

    赵公子的车队离开巡抚衙署,上了书院巷。

    因为巡抚衙署的前身乃宋元时的鹤山书院,故而得此名。

    按说这条街应该命名为抚署前街或者抚辕前街的,但苏州百姓一直固执的不改称呼,似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驯服。

    赵公子的座驾缓缓行驶在弹石路面上,要比寻常的马车舒适不少,因为这是一辆加装了车胎的四轮马车。

    车胎是张载用杜仲胶,直接硫化在车辋上的实心胎。马车换上这种车胎后,行驶时的震动和噪音都减轻很多,舒适性大大提高。

    但其实,更具革命性的是马车的车轮结构。

    大明的马车九成九都是双轮的。这是因为大明的四轮马车,只是将四个轮子简单地组装到了车架上,两个前轮没法左右转动。

    这种四轮马车在笔直的道路行驶还可以。可一旦转弯时,必须要用更多的牲口生拉硬拽才能完成转向,自然不如转向灵活的两轮马车实用。

    所以此时,四轮货车极其少见,而四轮载人马车也只是在礼仪场合才会出现。

    但四轮马车的平稳性、舒适性、载重量,都是双轮马车无法比拟的。

    那如何才能让四轮马车灵活转向呢?

    赵昊告诉张载,其实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只需要将马车的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前后两个车架由一根立轴连接即可。

    实际上就是两个两轮车的组合。‘四轮车转向’这个千古难题,就被巧妙地解决了。

    而且在‘转向架’之外,赵公子还‘发明’了‘减震器’。

    传统马车是在车厢底部安上两块木头,用绳索把车轴绑在上面。木头的形状像个爬伏着的兔子,所以叫‘伏兔’。

    伏兔将车轴与车厢分隔开,起到了一定的减震作用。

    赵昊让高铁匠将两条弓形的低碳苏钢钢板对扣打在一起,一个原始的‘钢板减震器’便完成了,用它来替代伏兔,效果立竿见影。

    有了橡胶轮胎、转向器和减震器这三样法宝加持,赵公子终于凭一己之力,将大明的车辆制造水平一举赶上并超越了同时代的欧洲,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

    ~~

    坐在铺了厚厚隔音地毯、安装有舒适软椅的新式马车上,赵公子几乎像坐在小汽车上一样。

    虽然这小汽车只有两匹马力,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财富到了赵公子这种程度,能让他感到享受的阈值越来越高。

    那些寻常人无比享受、甚至无法享受的事物,在他眼里却简单、枯燥又乏味。

    只有别人无法享受,世间独此一份的待遇,才能让他找回由衷的愉悦。

    赵公子惬意的靠坐在以宝石蓝天鹅绒为蒙面,填充以天然海绵的软椅上,手中端着个透明的高脚玻璃杯,不时慵懒的瞥一眼杯中微微摇晃的猩红色……石榴汁。

    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会透过玻璃车床,看向大街上忙忙碌碌的百姓。

    那是掌柜的在吆喝伙计们,打扫收拾凌乱的店铺;那是木匠和漆工们在修补被破坏的门窗柜台;那是扛着一包包生丝,匆忙赶向工场的织工们……

    已经要十月了,不抓紧开工,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怎么有钱过年?

    看着重新恢复秩序和生机的苏州城,赵公子心底涌起强烈的满足感。

    这都是拜本公子所赐啊。他轻轻举杯,遥敬满街忙碌的市民。

    “不用谢,给本公子好好干活就成。”

    大街上,市民们忙活之余,纷纷侧目打望着这支拉风的车队,酸酸的议论道:

    “这马车不一样哎,四个轱辘。”

    “烧包,俩还不够用吗?”

    “可就是排场啊,不知是哪家的老爷出门?”

    “没见过,这车队眼生的很。”

    “反正都是狗大户,呸!”市民们将残留着怒气,朝着这招摇过市的车队发泄去了。

    “呸!”

    “呸呸!”

    “呸呸呸!”

    幸好马车隔音好,赵公子没听到,不然怕是心都要碎了。

    ~~

    于是赵公子得以保持愉悦的心情,来到了回位于盘门内大街上的冷香园。

    这是江雪迎的园子。其名‘冷香’出自马致远的‘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户’。

    伍记的总部设在苏州,江雪迎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此盘桓,说这是她的家也不为过。

    赵昊在苏州还没有置业,此番在城里要逗留些日子,他本打算让高武去包家客栈的。

    但江妹妹极力邀请他住到冷香园,赵公子推辞不过,只好依了她。

    这园子不算太大,占地‘仅’八亩三分,但胜在布局精巧、独具匠心,让人移步换景,如游画中。

    从西部大门入园后,便是院中待客的花厅,室内清明简洁。配以精工细刻的鸡翅木格窗,可一览厅后小园中,梅竹、芭蕉和假山石构成的精致美景。

    转过假山,这冷香园真正的精华才映入眼前。只见园中央一池碧波,四周环以假山、长廊、水榭、楼台。

    长廊、水榭环池而建,隔岸北望,修廊迤逦、杨柳依依。西部是供主人家居住的一丛楼台,皆是玻璃长窗,厅高敞爽,显得十分大气,这一点,在其他苏州园林中很是少见。

    厅前露台宽阔、濒临水池。露台还连着一座古拙的九曲石桥。

    在侍女的指引下,赵昊沿着那石桥,来到池中央的双层湖心楼阁前。

    只见楼阁门楣上,悬着一方写着‘水云阁’的匾额。

    门两侧楹联上,是苏大胡子的诗句‘平野水云溶漾,小楼风日晴和’。

    赵公子便信步走进了楼中。

    楼阁里纱幔轻垂,设着书架、博古架、香炉、书桌、琴台、还有对弈的棋秤。

    以及三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

    ps.今天查资料查的差点瞎了眼,结果第三章还没写完,先发两章哈。



    冷香园,水云阁中。

    江雪迎正与马湘兰并肩坐在书桌前,专注的议论着什么。

    巧巧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看到赵昊进来,不由喜上眉梢。

    她刚要说话,赵昊却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巧巧不要出声打扰二人。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两人身后,听她们认真的讨论。

    还挺好闻呢。

    呃,赵公子指的是桌上那七八张样式不同的会票,还有市面上已经绝迹的大明宝钞。

    嗯,金钱的味道,不是别的。

    “其实经营钱庄这些年,伍记已经积累了一套会票防伪的办法,诸如水印、微雕章之类。”

    江雪迎便用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张伍记的会票,黄莺出谷般脆生生讲解道:

    “你看伍记会票正中一个圆圈,平着看圈内一片空白,但举起来对光就能看到五座相连的山峰,这就是我们伍记的‘水印暗记’。”

    “这是怎么印上去的?”马湘兰好奇问道。

    “听说是造纸时,通过丝网的变化,改变纸浆厚度形成的。”江雪迎解释道:“而且在水印上的字体和图案也存在暗记,钱庄一看就知道真假。”

    说着她又指了指会票右下角的红色印章。“至于微雕章,姐姐精通字画,不用我解释了吧。”

    “嗯。”马湘兰点点头,微雕章的内容是几百字的诗词,雕刻的非常精细,不是一般技术能够雕刻出来的。

    因为内容太过复杂细密,就算是原雕者都不能再雕刻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微雕章。

    而且钱庄还会故意在雕刻时,留下一些很难察觉的瑕疵,就更加难以伪造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想要分辨出来实在太难。所以还是得在更直观的地方下功夫。”

    江雪迎接着道:“好比咱们伍记,用的就是特制的麻纸,配方是钱庄的绝密,只有三五个人知道。油墨也是一样。”

    然后她又拿起万源号的会票道:“这是现今市面上最好的会票,用的是特殊配方的川纸,上头还印着红格绿线,非但好看,更重要的是很难伪造。”

    “嗯。”马秘书点点头,手指托一下鼻梁上愈发小巧的眼镜,声音柔柔糯糯道:

    “双色套印不难,咱们自己的印刷作坊都能做到。”

    “我们不能光满足双色套印,还要搞三色套印。”赵昊笑着插一嘴道。

    “兄长回来了?”换作旁人,肯定要被他吓一跳,可处变不惊的江雪迎和马湘兰却十分淡定。

    “公子快换人吧,雪迎妹妹非要做出质量最好银票呢。”马湘兰起身给赵昊让个地方,不禁苦笑道:“我哪懂这个啊?你们定下来,我按照你们说的画就成。”

    马姐姐非但会藏拙,还会示弱,段位比江雪迎高多了。哪怕是慧眼如炬的江总裁,都看不出她是个里通外国的二五仔,还把马姐姐当成大明好闺蜜呢。

    赵昊便坐在马湘兰的椅子上,笑道:“雪迎是对的,咱们的银票不记名、认票不认人,见票即付银。防伪方面的要求,可比一般会票高多了。”

    “是啊,会票认票又认人,有预留的印签、密押,就足以让人无法伪造了。”江雪迎点点头,苦恼道:

    “但我们的银票想要不经银行在民间流通,大部分手段都用不上了,只能在银票印制上下功夫了。”

    会票上的印签密押都要经过钱庄,以预留的信息验证,才能辨明真伪。钱庄以外的普通人哪能办得到?

    要想让银票起到赵昊预想中的作用,它就必须克服这个难题。让普通百姓也能分辨出银票的真假来。

    江南的造假高手不要太多,连《清明上河图》都能整出以假乱真的赝品来,何况一张小小的银票?

    不让造假高手望而却步,打消造假的念头。相信很快便会有无数假银票流入市面。

    老百姓又不能收到每一张银票,就跑到银行去验真假。回头发现收到了兑不了银子的假银票,肯定要气炸了肺。

    这种事儿一多,谁还敢在日常买卖中收银票,用银票?

    那样江南银行的银票,就失去了货币属性,退回到‘提款单’的程度,跟会票又有什么区别?

    要是不能满足自己的印钞梦,赵公子还开什么银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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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子甭担心,咱们科学防伪,保准谁也仿制不了。”赵公子却成竹在胸,说话间从怀中摸出几张白纸,搁在桌上。

    他素来身无挂碍,连手帕、墨镜都要旁人拿着,却将这些纸张贴身收着,可见多么的宝贝。

    二女赶紧仔细端详那纸张,连巧巧也凑热闹拿起一张,不禁惊呼道:“手感真好,挺刮挺刮的。”

    江雪迎也点点头道:“确实很坚韧。”

    说着她还折了折,居然没有折痕。

    “再撕撕看。”赵昊又笑道。

    马湘兰便捻住纸张两端去撕,结果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其扯变形。

    “竟然撕不开呢,这纸是怎么做的?”

    赵公子狡黠一笑道:“这是企业机密。”

    他又让巧巧把水盆端过来,将纸张泡进水里。

    结果浸泡了很长时间,纸张也没变形破损。

    最后赵公子又掏出取灯儿,烧了一张纸,结果只是冒烟焦化,却没出现火光……

    “相信几十年内,应该没人能仿制出这种纸来。”赵公子笑眯眯问道:“用印银票的话,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合适了。因为这就是四百年后人民币的印钞纸。

    与此时用竹木浆造纸不同,印钞纸的原料中,木浆只占半成,其余九成五用的是棉短绒。

    棉短绒也叫‘棉籽绒’,就是棉花轧花后,毛棉籽上的残存纤维。

    因为营养物质较易输送到短绒中去的缘故,棉短绒纤维素的含量远超于正常的皮棉,因此用它造纸韧性十足,难撕难扯不怕水……除了用作造币纸外,还是做硝化棉的主要原料。

    而且赵昊在造纸的棉浆中,还加入了适量的石灰粉。这石灰粉可是很神奇的,不光能用来烧水泥,还可以消除纸张中的酸性物质,使其变成无酸纸!

    纸张之所以会失去强度、褪色,都是因为酸性物质在作祟,用碳酸钙将其中和后,便可以得到所谓的永久性纸张,让纸张更坚实柔韧不褪色。

    这种‘纯棉无酸纸’在印刷时过渡层次细腻,对纹理涂层的表现力极佳,可以印制更繁复精细的图案,是此时其它纸张望尘莫及的。

    ps.下一章要等等哈。

    顶点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纯棉无酸纸也不是一天就能造出来的。

    事实上,赵公子一拿到西山岛,就让张载带着几个造纸的工匠,在军营里秘密研发这种纯棉无酸印钞纸了。

    为了能让张鉴心无旁骛的搞研究,赵昊还特意从金陵请了那姓焦的书生,接替他担任李贽的助教。

    张载不愧是伟大发明家……的舅舅,用了一百天的时间就造出了基本合乎要求的成品。

    当然以赵公子挑剔的眼光看来,西山岛造的印钞纸别说跟第四、五套人民币比了,就是跟第三套人民币比起来,质量都颇有不如。

    但放在大明这时代,已经足以碾压全球,一百年没人能赶上了。

    那些造假的高手们,连印钞的纸都整不出来,谁借给他们勇气去印假钞?

    赵公子还要啥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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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瞒得小妹好苦啊,有这样的宝贝不拿出来给我瞧瞧。”江雪迎去了块大心病,无限美好的瞥赵昊一眼道:

    “害得小妹白白几宿没睡好,都有黑眼圈了呢。”

    “我的错,我的错。”赵昊笑着双手合十道歉。“我也是刚刚才拿到的,好不好用还不知道呢。”

    “先写几个字试试。”马秘书拿起一方描金的徽墨,便要在歙砚上研磨。

    “用这个墨。”赵昊又献宝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盒。

    马湘兰接过那小铜盒,小心拧开盖子一看,发现里头的墨粘稠油亮,与寻常墨汁截然不同。

    “需要兑水吗?”马秘书请示道。

    “直接用。”赵公子摇摇头。

    马秘书便依言用毛笔在铜盒中蘸了蘸,然后在纯棉无酸纸上写下了一行诗。

    ‘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

    不要想多,不要多想,这是马致远那首‘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庭户。’的下半阙,马姐姐把它写出来,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嗯,就是顺手写的。

    便听马姐姐欢呼一声道:“这字写出来好亮,色彩很匀称,用来画墨兰最合适了。”

    “这是用来印钞的……”赵公子一脸认真的提醒她。

    在试制印钞纸的同时,赵昊还授意张载,配置了一种独特的油性墨。

    传统印刷采用的都是水性墨,水性墨印出的字怕水易晕散,油性墨非但不怕水,而且让印刷品呈现出强烈的、均匀的色彩,并具有强烈的光泽。

    制造方法也很简单,将亚麻仁油煮沸,冷却后以少量蒸馏松树脂得到的松节油精,与炭黑搅匀后,放置数月即成适用黑色油墨。

    若要制备红色油墨,只需将炭黑换成朱砂即可;蓝色则换成石青……都是早已有之的矿物颜料。

    距离试制首批油性墨,距今已经三个多月了,此时刚好可用。

    纯棉无酸纸加油性墨,就问你怎么破?

    而且这还是第一套银票的用材,等到将来赵公子……的学生,搞明白如何从煤焦油中提炼出染料后,就可以印制色彩鲜艳,图案精美的第二套银票了。

    那时候造假者就彻底知道,什么是绝望了。

    赵公子心中笑出了猪叫。

    江雪迎和马湘兰却忍不住悄悄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兄长,公子,这是多久之前就开始准备印银票了?

    简直细思极恐,越思越觉得深不可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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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底不再担心防伪的问题后,女孩儿们终于可以把心思放在银票的版面设计上了。

    这下就连巧巧都来了兴致,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马姐姐,按照江雪迎的指使,在一张无酸纸上描描画画。

    “银票的四周,用一粗一细两条直线来框边,四个角要画上花纹,越复杂越好。”

    “顶上写江南银行四个字,中间位置打一个长框,写上凭票即付官足银若干两……”江雪迎让马湘兰填完必要的信息,便对众人笑道:“空白的地方可以自由的画些图案了,你们可有什么好建议?”

    时刻不忘弘扬科学的赵公子,马上就想到搞一些科学的图案和口号印到银票上。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热气球,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要不把力学三定律印上去?好像没人能看懂……

    哎,还是脚踏实地一点,推广一下十个科学数字,再把简单的加减法口诀,还有九九乘法口诀印上去更有用。

    想到这里,赵公子不禁一阵无趣。好好的银票成了学前知识卡片了,怎么设计也不会有伯夷格的……

    “不如我们把公子画上去吧!”此时忽听巧巧石破天惊的提议道。

    “好主意!”江雪迎和马湘兰登时齐声附和。

    马湘兰马上用纤细的铅鏨在框框里勾勒起来。

    不一会儿,手持望远镜,面露微笑的赵公子,便出现在银票上。

    “嗯,有内味儿了……”赵昊看得点头连连道:“不过表情应该更严肃一点,眼神要睿智一点,最好有那种洞悉一切的感觉。”

    “嗯嗯,我这就改。”马秘书自然从善如流。

    “屁咧!”赵公子却回过神来,笑骂一声道:“把我印在上面,以后我还用出门吗?”

    “哦……”马秘书眨眨眼,心说公子好纠结啊。

    “这一版银票不用人像。”赵公子终究还是没胆量做那钞票上的人,只能暗搓搓想道:

    ‘等下一版吧,能印全彩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头像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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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银行准备首发五种面额的银票,每种面额的尺寸各不相同。

    当然是面额越大,尺寸也就越大了。

    四人一直到热火朝天的讨论到下半夜,才初步定下来五种银票大体的样式。

    半两面额的银票以昆山的吴淞江大堤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九九乘法表。

    一两面额的银票以世界地图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二十以内减法表。

    二两面额的银票以江南医院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二十以内加法表。

    五两面额的银票以刚刚建造完毕,还在内部装修的玉峰书院为主要图案,背面是九九除法表。

    十两面额的银票,以郑和下西洋的超级舰队为主要图案。

    背面则是另外一幅世界地图,但与一两银票正面图案不同的是,这副地图更大更详细,清晰的标注出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世界的战果。

    这是一副让人十分不安的图案。

    因为两个国家一个绕过好望角,从非洲经印度过马六甲。

    一个从欧洲到墨西哥,再跨越太平洋到吕宋。

    各自绕世界大半圈,已经全都来到了大明的门口。

    ps.眼睛实在受不了了,明天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