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门是南京外郭的十八座城门之一,东往水西门,西通上新河,有河道直入长江。自太祖定鼎金陵以来,便一直是南京城外西南部商业和交通中心,也是粮食、木材等大宗商品的主要集散地。
魏国公府盘踞金陵两百年,几乎占尽了南京城除皇家园林外的风水宝地。这处被建成码头仓库的滩涂,名唤白鹭洲。不错,正是李太白那首‘凤凰台上凤凰游’中的,‘二水中分白鹭洲’,名列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白鹭洲有白鹭村,住的都是徐家的奴仆,原本在这风景如画之地种稻植桑,就已经够暴殄天物了。后来发现了这个可以帮忙避税的商机,上任魏国公居然直接下令,用三合土将滩涂填平夯实,建了码头栈桥,然后修了一长溜丑陋的仓库,足足有上百间之多。
每日从白鹭码头经过的官船不知几凡,但那些吃着朝廷俸禄的大人们,却只会感叹古来美景不复存在,实在对不起李太白。却对码头上热火朝天的避税勾当视而不见,从没人觉得对不起大明,对不起皇帝陛下……
倒不是魏国公有多可怕,而是他们自己家的生意,也在享受这白鹭洲码头,带来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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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现在孩子家家、草民一个,还操不着那份忧国忧民的心。
他在码头上等着唐友德卸货、入仓,待拿到存票时,已是晚霞遍天了。
存票上有他和唐友德的签押,届时必须两人同时到场,才能提货。
赵昊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他被租仓库的价格吓了一跳。
“三十两一个月?抢钱呢!”
“这边就这个价,好在包赔一应损失,权当买个保险了。”唐友德也很心疼,但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这是他多年经商的血泪教训。
赵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不再絮言。
收起存票,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南京城。
连来带去三整天,赵昊和唐胖子都有些乏了,便不再客套,各回各家。
赵昊领着自己人回到蔡家巷,此时天已黑透,但正在装修的酒楼还掌着灯。
听着里头叮叮当当的声音,赵昊推门一看,只见是高铁匠和方德在那里安装柜台。
看到赵昊进来,两人忙放下活计上前问安。
赵昊却顾不上寒暄,只点点头,便从高武手中接过二十两银子,搁在余鹏手中道:“和兄弟们分了吧。”
“这太多了……”余鹏觉得银子有些烫手,那些候在门外的汉子们也七嘴八舌的推让起来,不敢要这么多钱。
他们这些整劳力,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赚二两银子,平均下来一天赚不到一钱银子。赵昊只用了他们三天,而且还什么活都没让他们干,就一下掏出二十两……他们一共十三人,就算余鹏抽他们五两去,一人也能分到一两多。
那可是整整半个月的工钱啊!
“只管收着,这是汤社首给的出场费。”赵昊却大方的一摆手道:“往后这酒店开张,大伙多帮衬点就是了。”
众汉子这才感激不尽的道谢出去。
待到余鹏等人离去,方掌柜又想凑上来禀报,赵昊却依然摆手道:
“今天累了,什么事等我睡一觉再说。”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忘了关照吴玉两口子一句道:“这二位是我请来的帮手,方掌柜帮着安顿一晚,明天让高武帮他们找地方住……”
“都留步吧。”说完,他又一摆手,抬脚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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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院门虚掩,只有正房亮着灯。
赵昊推门进去,便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从东间赵守正房中传出。
听到这声音,疲惫的赵公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在外累死累活打拼的‘家长’来说,此乃抚慰心灵的灵丹妙药。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探头看一眼东间,便见赵守正端坐在书桌前,赵锦立在他的身后,静静的盯着他。
赵昊便悄然退出,发现方文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
他已经习惯了这小子神出鬼没,自然也不会再大惊小怪。
一边洗脸,一边小声问方文道:“这几日一直如此吗?”
“嗯。”方文点点头。
“我爹居然真的转性了?”赵昊不禁大奇,他可知道赵守正多年不第、锐气尽丧,干什么事都很难坚持下来。
好比说戒酒吧?都答应他多少回了?还是三天两头的就会醉一次。
也不知赵锦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居然能手到病除。
“起先老爷也是坐不住的……”却听方文幽幽道:“但赵老丈劝了劝,老爷也就从了。”
“这么简单?”赵昊不禁暗暗沮丧,自己苦口婆心,居然不如赵锦轻飘飘几句,实在是伤自尊啊。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里屋赵守正道:“老侄子,嗓子冒烟了,容我喝口水缓缓。”
“叔父不可半途而废。”便听赵锦字正腔圆、声如洪钟的劝道:“道德文章全凭一气贯之,读旁人的范文亦是如此,断则无用。”
“反正已经断了,你就让叔叔我歇会吧。”赵守正耍赖道。
“可以,”赵锦应一声,却话锋一转道:“但要多读十遍。”
“到底谁是叔父,谁是侄子?”赵守正闻言,气得拍案道:“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天理了?”
“皇帝有错,做臣子的亦当直言劝谏,况乎叔父哉?”却听赵锦语气丝毫不见波动道:“只要叔父能学业有成,高中桂榜,侄儿我愿担尽骂名,任凭叔父打骂,亦不改初心!”
“呃……”赵守正没咒念了,一来人家为他好,二来老侄子又比他十几岁。再者,找个进士给自己辅导功课,那是当年老爷子都办不到的,他怎能辜负了儿子的一片苦心?
想到这,他颓然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你别说了,我不喝水了,成吧?”
说完,他便拿起书本,有气无力的继续读起来。
“从头重读!”
“坐姿要正!”
“气出丹田,抑扬顿挫……”
里头不断响起赵锦纠正的声音,这次赵守正却一句废话都不敢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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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为何老侄子能治得了混叔父了。
他喵的,人家赵锦可是连严嵩都不怕的‘越中四谏’之一,拿出当年敢犯天颜的架势来督学。别说赵守正了,就是老爷子在此,只怕也顶不住哇!
同情的摇了摇头,赵昊便放心的回屋睡觉去了。
赵守正的小灶得开到半夜十一点,小孩子家家的可等不了那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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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被赵守正的读书声吵醒。
“还在读书吗?”赵昊迷迷糊糊间,以为赵守正读了一夜的书,但看看外头天光大亮,才意识到这是老哥哥为父亲安排的晨读。
“真是可怜啊……”赵昊嘟囔一声,翻身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又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腹中一阵咕咕作响,他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没吃晚饭,便放弃了回笼觉,起身穿上软底的趿鞋,伸着懒腰出了西间。
推里间门出来时,他不由一愣,发现家里竟多了梳着双丫髻、穿着八成新葱绿袄裙的女孩子。
只见她正背对着自己,专心的摆弄着桌上热腾腾的早点。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她不断晃动的秀发上,便如上好的绸缎一般,泛起斑斓的光晕。
“咳!”
赵昊先整了整衣襟,方轻咳一声。
少女被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回头,见是赵昊在故弄玄虚,那带着点婴儿肥的细嫩面颊,郁闷鼓了起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赵昊,仿佛在无声的抗议。
“咦,你怎么在这儿?”赵昊见是巧巧,才放松下来。
巧巧还没答话,东间的门也开了,赵守正走出来,笑道:“高老哥要盯着酒店装修,分身乏术,我见巧巧姑娘没什么事,便请她来家里帮忙的。”
“父亲还挺会安排事儿的。”赵昊赞一声,只要有人给做饭就行,估计再难吃也比高老伯做饭强吧。
这时,赵锦也拿着书从东屋出来。显然,没有老侄子耳提面命,赵守正是不会闻鸡起舞的。
赵昊忙向老哥哥问好,与他好一个寒暄。
“这小子,对你老哥哥比对老子还亲。”赵守正不满的嘟囔一声,洗过手坐下来,接过巧巧盛好的粥,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嗯,不错不错,这粥里放了大枣核桃、还有莲子花生,煮的又软糯。有当初家里厨子一半的功夫了……”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赵昊将毛巾挂在脸盆架上,一边吐槽,一边请老哥哥先坐下。
他却也被勾起了好奇,微笑着接过巧巧递上的碗,舀一勺轻轻吹下气,尝一口不禁眼前一亮道:“没想到,巧巧姐的手艺,比方掌柜强多了……”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赵守正反击一句,夹一块炸得金黄的油端子,咬一口又赞道:“又香又脆,还有虾仁呢……”
“巧巧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当初要是让你掌勺,摊子生意定然不会那么差……”赵锦也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笑呵呵的附和一句,显得心情极好。
巧巧被三人夸得哭笑不得,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们老赵家人就没个会说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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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吞虎咽吃完早饭,赵锦便擦擦嘴巴站起身道:“我去前头盯着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便风风火火走了。
“这老哥哥怎么几天不见,年轻了十岁一般?”赵昊将粥碗递给巧巧,笑眯眯道:“再来一碗。”
“老侄子确实精力健旺,在酒楼一盯就是一天,早晚还一刻也不放过为父。”见赵锦走了,赵守正才敢开始怨念道:“儿啊,你这次可把为父害惨了,能不能考上举人不知道,为父这次肯定要折寿十年了。”
“父亲实在坚持不下来,我跟老哥哥讲讲情?”赵昊终究还是更心疼老爹一点。
“这个……”赵守正直咂嘴,好一会才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为父还能那么不知道好歹?我这一身毛病改不掉,拿什么去考举人?”
说完,他便也搁下碗筷,漱口起身,带着忽然出现的方文,出门上学去了。
“你们俩在家乖乖看家,不要吵嘴哦。”临出门前,赵守正还不忘交代赵昊和巧巧一句。
“父亲坐监时不要打瞌睡才是。”赵昊却是从来不输嘴官司的。
‘噗嗤’一声,巧巧被这对活宝父子逗笑了。
“原来你不是哑巴呀。”赵昊打趣她一句,笑道:“坐下一起吃呗。”
他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巧巧在屋里待不住了。别看她在早餐摊上挺泼辣,可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头一回。
她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吃过了,收拾屋子去了。”
说完便逃也似的进了西间。
见巧巧进自己房间忙活起来,赵昊才想起,自己忘记叠被子了……好吧,他根本没有叠过被子。
但他脸皮素来极厚,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便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继续慢条斯理喝他的粥。
等他吃饱喝足,巧巧还在西间里不出来,也不知赵昊那狗窝到底有多乱?
“我去前面看看。”赵昊打个招呼,便换了双细结底儿的陈桥缎面鞋,施施然出了家门。
西间里,巧巧早就给他归置好房间了,只是羞得不敢出去罢了。
她支愣着耳朵听到赵昊出去,才悄悄松了口气,出来外间收拾起碗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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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进去铺面时,赵锦在和方掌柜,正在为大堂的布局拌嘴。
“你这个柜台摆得有些靠外了,得给客人足够宽敞的进出道路。”赵锦比划着门与柜台的距离道:“至少再退三尺。”
“那样就得减三张桌子,不然客人坐下转不开身。”方掌柜摆摆手,指向那拆掉炉灶和铁砧后,显得空荡荡的大堂。
“少摆两张无所谓,让客人感觉舒服才是道理!”
“这大堂统共只能摆九张桌子,你一下减掉三张,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赵昊笑眯眯的进来。“二位好精神,这一大早就争竞起来了?”
“东家来了,快来评评理。”方掌柜像见到救星一样,跑到赵昊跟前道:“你这老哥哥这两天不知吃了什么药,到处指手画脚!说好了酒楼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他非要跟我较劲!”
“好好好,你说了算。”见掌柜的把状告到东家那里了,赵锦有些不好意思,转身上楼道:“我上去看看木工活去。”
方掌柜也赶紧向赵昊,汇报起这几日的进度来。说完具体的事情后,他欣慰的笑道:
“大家都当成自己事尽心尽力。高老汉和赵老丈天天盯在这儿,老甲长也是里里外外的跑。进度比想象的快多了,抓抓紧,月底就能开张。”
“不用那么急,尤其是几位老丈,累坏了他们就不值了。”赵昊满意的看着方掌柜,其实对这酒楼最上心的就是他。这才几天功夫,方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熬得发黑,倒是精神头比原先还好。
“老赵头,你就别再这儿添乱了成不?!”
方德刚要谦虚两句,却听楼上传来高老汉恼怒的吼声。
“都是按照你给的图纸做的,这就快完工了,你又说不行?吃错药了是不是?”
素来老成稳重的老哥哥,居然又把高老汉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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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丈这两日着实反常啊。”
听那赵锦刚上楼不久,便又惹恼了高老汉,方掌柜不禁摇头苦笑道:“往常他一年说的话,也没这阵子一天说的多。”
赵昊闻言心中一动,他记忆中赵锦是个很沉默的长者,怎么自己出去三天,他就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想到这,他拍了拍方掌柜的肩膀道:“多担待一些,我这老哥哥是个苦命人啊。”
“公子想多了,赵老丈也是好心,我们不会对他有想法的。”方掌柜忙表态道。
“我把喊走,不给你们捣乱了。”不过赵昊身为东家,还是要为下面人排忧解难的,便朝着楼上喊一声道:“哥哥下来,跟我去办点事。”
赵锦应一声,快步走下来,高声道:“贤弟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出去说话。”赵昊被他震得耳膜发痒,赶紧招招手,带着赵锦离开了酒楼。
“我看一楼墙已经粉好了,”赵昊这才笑道:“还请哥哥再展身手,赐些墨宝点缀四壁,还有酒楼的楹联……”
“我当什么事儿呢,没问题!”赵锦拍了拍胸脯,大步往后头走去道:“这就给你写,要多少写多少!”
看着赵锦风风火火的样子,赵昊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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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房中,赵昊点一支香,然后亲手研墨,伺候着赵锦挥毫。
“我先写个楹联……”赵锦提着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待赵锦收笔,赵昊便轻声念下来,不禁失笑道:“哥哥这楹联也太豪气了吧?”
“有何不可?贤弟的‘味极鲜’,当得这两句!”赵锦却满意的顾盼自豪道:“老朽敢写出,你个少年却不敢挂起?”
“哥哥都这么说了,不挂也得挂啊。”赵昊便笑纳了那副对联,又装模作样端详一番道:“哥哥这字,与那日题匾额时判若两人啊。”
“怎么讲?”赵锦搁下毛笔,端起巧巧刚送进来的毛峰。
“那日笔力雄浑凝重,三个字写的如山如岳。”赵昊便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今日却龙飞凤舞,笔意轻快,那份欢喜都快要溢出纸面了……”
“哦?”赵锦闻言吃惊的看着赵昊,半晌方感慨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贤弟真乃愚兄知音也。”
赵昊心说,我是先猜透了你怎么想而已。面上却一副吃惊的神情道:“莫非哥哥真有喜事?”
“呃……”赵锦摇摇头,端着茶盏纠结半晌,方轻叹一声道:“现在还说不好,事情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到底到哪一步了,哥哥都把我绕晕了。”赵昊便现出一脸苦笑:“快别卖关子了。”
“唉,这件事,我本打算谁也不说的。”赵锦看看赵昊,示意他将屋门关上。其实他也得找人倾诉一下,不然都要憋出病来了。
赵昊依言关紧了门,才转身笑道:“哥哥说吧,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这如何说起呢?”赵锦搓搓手,寻思片刻,方低声道:“前两天,就是你下乡的那天,为兄正在店里帮忙。这时,有个街坊喊我,说有客人到我旧居拜访,我便赶紧过桥一看。你猜是什么人……”
“我真猜不着。”赵昊还是会捧哏的。
“竟然是我昔日的好友,新任的福建布政使司左参政徐年兄,微服来见。”赵锦激动的声音都发颤道:“他还带来了另一位同年,吏部左侍郎王年兄的口信。”
“什么口信?”虽然差不多猜到了结果,但赵昊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王年兄告诉愚兄,说吏部奉旨拟定前朝因言获罪大臣名单,愚兄的名字,便在其列啊……”赵锦双手紧紧抓着赵昊的肩膀,已是泣不成声。
“啊?是吗?”赵昊由衷的替赵锦感到高兴,也使劲拍着老兄长的肩膀,一脸激动道:“太好了,兄长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了!”
“哎,不是跟你说了吗?吏部只是报上去,正式的旨意没下来前,一切都未可知。”赵锦深吸几口气,强自稳住心神,自嘲笑道:“愚兄本以为已是心如枯槁,古井不波了,没想到一个没影的口信,就让我这几日乱成这样。唉,真是丢人现眼……”
“兄长这已经很沉得住气了!”赵昊可是知道,赵锦的复出乃板上钉钉,不会有任何变数的。便笑道:“换做旁人,怕是早就欢喜的发狂了。”
“呵呵……”赵锦这才感觉面上好过些,又想起赵昊的祖父还在苦海,便又低声道:“我那同年还告诉我一件事,说京察一事又有变数。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天官杨博在京察中‘包庇同乡,因私废公’。结果杨博的后台高拱跳了出来,直接拟旨将胡应嘉罢黜为民。”
“哦?”赵昊闻言露出八卦的神情,他虽十分了解隆庆元年的朝堂纷争。但听赵锦转述说起,还是让他大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得搬个板凳、抓把瓜子,好好听老哥哥摆龙门阵。
“结果呢?”
“结果言官们不干了,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弹劾高拱奸险横恶,与严嵩无异,将来一定会变成国之大蠹。”可能是这些年的苦难所致,也可能是与赵昊父子同仇敌忾,赵锦对堂堂帝师高阁老明显有欠敬畏。只听他有些幸灾乐祸道:“欧阳一敬说胡应嘉是为国除害,若朝廷执意黜胡,那请将自己一并罢官。”
“这手吓不住高胡子吧?”赵昊撇撇嘴,恰当的表现出对高拱的恨意道:“听咱爷爷说,高新郑匪气十足,从不讲官场礼仪,不管官大官小,一言不合就撕破脸……”
“区区一个给事中,高拱自然是不怕的。可当天,便有数名给事中、御史纷纷上疏,一致要求赦免胡应嘉,并严惩企图封杀言路的某个幕后黑手……”赵锦唯恐赵昊听不明白,还特意解释道:“所谓黑手就是高拱。”
“原来如此。”赵昊便露出恍然的神情,心中却暗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个,还知道胡应嘉、欧阳一敬那些言官背后,站的是徐阁老。
这场发生在京察之后弹劾大战,根本就是首辅与次辅的权力之争。
“按照本朝规矩,大臣被弹劾,必须第一时间上表请辞,虽然陛下肯定会挽留,但主动权也就到了徐阁老手里。”便听赵锦接着说道:“于是徐阁老折中处置,将胡应嘉改判为外放。高拱虽然力争,但最后还是没有保全住自己的威信。这下他的虚弱本质,便已明白无误的暴露在满朝诸公眼中,我看他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说着,赵锦对赵昊笑道:“说不定将来,叔祖也有起复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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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正房内,线香已经燃尽,白色的烟灰跌落在铜炉中。
赵昊当然希望老爷子能起复了,可他知道大明自弘治后,‘大计斥退无复起者’。哪怕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可破例起复,以防破坏考察重典。
所以他没赵锦那么乐观,闻言摇摇头道:“我祖父是京察下去的,想翻身怕是难于登天。”
“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在时,叔父曾对我仔细讲过叔祖的事情,他虽然是因京察罢官,但罢官理由却是年老……”却见赵锦淡淡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睿智,只听他悠悠说道:“这里有个花头,不知贤弟想过没有。”
“呃,没有……”赵昊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对这些大明官场的弯弯绕绕,他还缺乏足够的经验。
“那为兄说来,你参详一下。”赵锦并不意外,赵昊就是再家学渊源,也不能什么都懂吧?他赶紧抓住难的机会,对早慧的贤弟讲解道:“按规矩,京察中‘年老’、‘有疾’者当勒令退休,就算不给足够的体面,至少也可冠带闲住吧?”
“可奇怪的是,叔祖竟落了个罢官限期离京。这是对‘不谨’、‘罢软’者的惩罚,加在叔祖身上明显过重了。但更奇怪的是,叔祖居然二话不说、痛快接受,我看多半有表演的成分。”
“哥哥是说苦肉计?”赵昊不由眼前一亮,忽然觉得真有这种可能。其实他也偶尔想过,祖父浮沉宦海三十年的堂堂侍郎,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太要紧的罪名,说倒台就倒台了呢?而且还弄得一贫如洗、家破人散。
这不科学啊……
但赵昊初临贵境,摸不着情况,只以为是今年京察特别严格的缘故,但听赵锦这样一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奶奶的,老头子是壮士断腕,以退为进!
咱老赵都这么惨了,若是老高还揪着不放,恐怕要犯众怒的。
“应该是这样。而且听我那同年说,叔祖的悲惨遭遇在京师引起不小震动,很是有人为他鸣不平。此次科道一起弹劾高拱,也未尝没有这层原委在里头……”
赵锦说着慨然道:“总之事无绝对,等愚兄官复原职,马上参高拱利用公器、挟私报复,说不定能让陛下网开一面……”
“千万别!”赵昊闻言寒毛直竖,心说就我那个顾家的爷爷,你让朝廷重查他的案子,哪还有个查不出事儿来?到时候老头还想在外头逍遥?怕是要把牢饭吃到死了。
“为何?”赵锦一时没参透这关节。
“我知道兄长一片好意,可你苦熬十几载,才好容易要熬出头,万一再因为家祖的事情陷进去,那罪过可就大了!”赵昊忙一脸情真意切道:“老哥哥万万要多为自己考虑,千万不要再冲动了。”
“再说,倘若老爷子真有后手,咱们也得问清楚了,才好帮手不是?”
“贤弟真是跟愚兄贴心贴腹……”见赵昊一心为自己考虑,可把赵锦感动坏了,他紧紧握着小兄弟的手,重重点头道:“好,那就等愚兄站稳脚跟,配合叔祖徐徐图之。”
“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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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趁着兴头聊了许久,直到巧巧在外头敲门叫吃饭。
他们才恍然发现已经中午了。这才从东屋出来,洗手坐在八仙桌边。
便见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碗香米饭。
菜是虾仁炒蛋和红烧鳜鱼,清炒芦蒿和马兰头拌香干。汤是滴了香油的荠菜圆子汤。
两荤两素、清清爽爽,看上去就让人感觉舒服。下筷子一尝,味道更在水准之上。
巧巧还给赵锦备了壶小烧,极合老头此刻的心意。
一顿饭,吃的两人赞不绝口。赵锦拍着溜圆的肚皮,夸奖巧巧道:“我看味极鲜的大厨别找外人了,就巧巧掌勺吧。”
“我看行。”赵昊端着汤碗,轻轻舀着丸子。
“老丈竟寻我开心,我就是瞎做的,也就是你们不嫌。”巧巧说着,似有深意的看一眼赵昊道:“说不定过两天又吃腻了呢。”
“为什么要说又?”赵锦奇怪道:“老夫吃你家早餐一年,都没腻过。”
说完,他看一眼赵昊道:“我贤弟才吃过你家两顿,自然更不会腻了。”
“我开玩笑的。”见赵昊一脸窘迫,巧巧掩嘴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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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那股亢奋劲儿也就散去了。吃过午饭没多会儿,就坐在那里打起了盹。
“贤弟,为兄去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好晚上陪叔父读书。”赵锦便跟赵昊打个招呼,起身回东厢房午睡去了。
赵昊送他到堂屋门口,看到厢房门关上,这才长舒口气。
真是好险好险,险之又险,要是动手再晚两天,这冷灶就烧不成了。
而且没想到,赵锦居然跟吏部二把手是同年。有如此强力的后台在朝,怪不得他后来能火箭般蹿升呢。
赚到了,赚到了。
赵昊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他本打算下午继续写书……或说是抄书来着,但吃饱了就犯困,便也回屋准备眯瞪一会儿。
‘等睡起来再写呗……’赵公子懒散的想着,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可还没睡多久,就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然后是巧巧开门的声音。“和尚,你找谁?”
“女施主有礼了,贫僧乃赵施主至交好友。”便听一个清朗若玉石相击的声音应道:“今日特来拜访。”
“我家老爷坐监去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无妨,贫僧寻的是你家公子。”那声音抑扬顿挫,分外恼人。
赵昊登时睡意全无,黑着脸出来一看,便见一颗光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是那帅得惨绝人寰的雪浪法师,又是哪位?
“我跟你有那么熟吗?”对上这位狂热粉丝诗僧,赵昊越是没底气,就越是没好气。
“赵施主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可平素倨傲不羁的雪浪,在他这里却偏偏一点脾气都没有。“贫僧这次前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赵昊这才转身进了屋。
雪浪忙跟着进来,巧巧赶紧准备去给两人泡茶。
“姑娘请冲泡此茶。”却见雪浪从宽大的袈裟下,摸出一个小瓷坛,对赵昊洒然一笑道:“上次冒昧登门,实属不敬,这坛紫笋乃他人转赠的贡茶,借花献佛,聊表歉意。”
赵昊这才神色稍霁。
“水温不要太高,最好用山水……好吧,当贫僧没说。”雪浪刚想习惯性的讲究一番,却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了,便转而对赵昊笑道:“赵施主,令祖的事情贫僧已经知晓,业已致信苏州,请文坛盟主王弇州为你主持公道……”
“谁?”赵昊一愣,才反应过来道:“你说的王凤洲吗?”王弇州、王凤洲都是王世贞,执掌文坛牛耳的大文豪。
“不错,正是王凤洲。”雪浪邀功似的笑道:“施主可能不知道,王凤洲在我大明士林威望极高,只要他振臂一呼,非但文坛,朝野也会一起为你鸣声的。届时,哪怕当朝阁老也难敌众怒难犯……”
赵昊心说,不用你们鸣声,高拱已经犯了众怒。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便摇头苦笑道:“王盟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他自己还求着朝廷呢,怎会节外生枝?”
“啊?”雪浪一愣,这却是他不知道的了。
赵昊便淡淡道:“王盟主这会儿,应该在北京,求朝廷给他父亲平反呢!万一得罪了高拱,岂不万事皆休?”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被严嵩下狱杀害,如今朝廷正平反前朝蒙冤诸臣,消息灵通的王盟主早就和弟弟赶赴京师,到处托关系、走门子,试图为老父平反昭雪。
“啊?”雪浪对王世贞家的事情早有耳闻,闻言便扼腕悲呼道:“那我大明诗坛,岂不还要黑暗一段时间?”
但少顷,他便重新振奋道:“不过公子放心,贫僧一定会你奔走呼号的,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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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端上茶来,赵昊只见茶汤清澈明亮,色泽翠绿带紫,隐隐有兰花香气。
呷一口,只觉满口甘甜清爽,果然不愧是有名的贡茶。
他这才摇摇头对雪浪道:“我这人最怕麻烦,你千万别给我找麻烦。”
“这,怕是麻烦找施主啊。”雪浪也喝了口茶,却不为察觉的轻轻皱眉,便搁下了茶盏。对赵昊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赵施主那首《蝶恋花》,已经在秦淮河畔传唱开了。每晚泛舟游河,少说能听到十几遍‘最是人间留不住’,让人耳朵都生茧子了。”
“呃……”赵昊闻言汗颜,没想到王国维的大作,居然被这帮家伙搞成了口水歌。
好吧,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不过再好的词,听多了也会腻的。”雪浪便颇为羡慕的说道:“好多秦淮河有名的女史,都求到贫僧这儿,想要邀请公子夜游秦淮呢。”
“噗……”赵昊差点一口茶水喷到雪浪脸上。“我小小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贫僧当然知道,赵施主不想出风头。”雪浪忙解释道:“便一概帮你挡驾了,没有透露你的住址,否则你这里怕是要花香满室,莺声燕语了。”
“咳咳,咳咳咳……”赵昊一阵咳嗽的小脸通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巧巧赶忙帮他拍背,同时用眼神狠狠剜那不正经的和尚。
“其实,现在全金陵都知道,你赵家恶了高拱。”雪浪却毫无所觉,自顾自的劝道:“赵施主又何苦为难自己呢?还不如随贫僧悠悠林下,做个诗坛盟主,一样可以流芳百世。”
赵昊心说还好,你没劝我跟你一起出家。
稳住情绪,他轻咳一声,傲然道:“方外之人懂什么?高肃卿飞扬跋扈,必为满朝诸公不容,我看他这个大学士,当不了几个月了!”
准确的说,是当不了三个月了。但这话显然不能说得太精确。
但就是这等说辞,依然惹得雪浪哑然失笑道:“赵施主太乐观了。贫僧虽是方外之人,也知道高新郑乃当今圣上极敬重的帝师。只要陛下在一天,高新郑就不会倒的。”
“那可未必。”赵昊却笃定的摇头道:“一山不容二虎,我还是看好功在社稷,百官拥护的徐阁老。”
“俗气,谈这些蝇营狗苟,太俗气了。”雪浪忽然掩鼻道:“败兴了,今日便就此告辞。”
“那真是求之不得。”赵昊忙起身相送。
“贫僧还会再来的。”雪浪却没让他高兴太久。
“你最好告诉我是哪天。”赵昊将他送到院门口。
雪浪站住脚,满怀期待的看着赵昊道:“施主是要招待贫僧?我可以吃锅边素的……”
“呃……”赵昊本打算说,你哪天来我哪天躲出去,却被雪浪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雪浪忽然想起另外一事,拍了拍额头道:“瞧贫僧这记性,居然把正事给忘了!”
赵昊探寻的看着雪浪,不信这锦和尚能有什么正事儿。
便见雪浪又从宽大的袈裟下,掏出一个书匣大小的檀木匣子。
赵昊眼睛差点没瞪掉了,他怎么也看不透,这厮是如何将这么大的匣子藏在袈裟下,还能行动自如的。
雪浪便面现得色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说完,他将那木匣慎而重之的双手交给赵昊道:“此乃秦淮女史们给你写的信,盼复盼复。”
赵昊好奇的打开木匣,登时异香扑鼻。他随手一划拉,至少二三十封信。
“你个出家人怎么和他们这么熟啊?”赵昊不禁好奇问道。
“这不很正常吗?”雪浪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贫僧一年到头不知参加多少场诗会。而诗会若无女史助兴,还有谁会参加?”
“呃……”赵昊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
“何况,好些秦淮女史的文采,更在须眉之上,哪怕贫僧也不敢说完胜。”只见雪浪正色道:“但凡有真才实学,贫僧都敬重的很。”
“是吗?”赵昊看着雪浪那清澈不掺一丝杂质的眸子,居然相信了他这说法。
“那么劳烦赵施主写好回信,数日后贫僧再来取信。”雪浪甘为信使,双手合十告辞。
~~
西屋中,赵昊关紧房门,将匣中的信笺一封封整齐摆好,居然摆了满满一桌。
赵昊无声的笑了,得意至极。
虽然他并不打算和那些秦淮名妓打交道,但受人追捧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估计几十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女孩子给自己写过信吧?
赵昊看着信封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什么郑燕如、景翩翩、朱泰玉、齐景云……虚荣至极的同时,却又未免有些遗憾。
可惜生得太早,跟秦淮八艳是没什么缘分了,不然倒是可以破个例啥的……
若是让雪浪和尚知道,赵昊居然没把这些女史放在眼里,估计要直接气吐血。但凡能跟雪浪说上话,能张嘴求他送信的,哪个不是秦淮河上色艺双绝的名妓,那可是全天下的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当红巨星啊!
但没法子,能青史留名,让几百年后的人还念念不忘的名妓,拢共就那么八位。其余人只能湮没于青史,随年华老去无人问津……
等赵昊长大,秦淮河的名妓都不知换了几茬了,他当然对‘当红女史’不感兴趣了。
待满足了虚荣心后,赵昊便伸手一划拉,那些或是淡雅、或是清新的信封,便下饺子似的落入了桌边的废纸篓。
一个封皮上画着淡墨兰花的信封,却倔强的落在了纸篓外。
赵昊只好弯腰捡起来,准备丢入篓中。
挥手间,他无意中瞥见了信封上那个名字,便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
“马湘兰……”
赵昊念出了那个三个字,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八个女子的芳名。
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居然还真有一位同龄人呢。”赵昊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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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便坐在书桌前,就着午后的阳光,展开马湘兰的来信,逐字逐句读起来。
从那一行行娟秀工整的文字中,他了解到此时的马湘兰只是个小有名气的清倌人,还在为自己浅薄的诗词功底而苦恼。她说自己比起那些才思敏捷的女史来,做出的诗简直不忍猝读。所以她希望奉上束脩,拜师赵昊,向他学习作诗填词,为此什么样的苦她都愿意吃。
信纸后,还附了一张写有她‘拙作’的薛涛笺,恳请赵昊‘斧正’。
赵昊看那首名为《鹦鹉》的诗曰:
‘永日看鹦鹉,金笼寄此生。翠翎工刷羽,朱咮善含声。
陇树魂应断,吴音教乍成。雪衣吾惜汝,长此伴闺情。’
“这水平,给我当老师都绰绰有余……”赵昊不禁苦笑连连,这首《鹦鹉》以物喻人,道尽诗人身在樊笼、身不由己的痛苦。自己学上十年诗,也未必能作出来。
就这样,马湘兰居然还因为诗词水平低劣而烦恼,也不知那些‘才思敏捷’的秦淮女史,会作出什么样的锦绣诗篇来。
也难怪雪浪和尚会对她们高看一眼了。
“唉,可惜我就是个文抄公,哪有本事指点你……”赵昊讪讪一笑,搁下了信纸。
不过,若将来有机会,他还是想帮帮马湘兰的。
秦淮八艳皆有上上等的人品才情,但又各占一绝,马湘兰便占了个‘痴’字。
赵昊读史时,便颇同情这位不幸的痴情女子,也恨那始乱终弃的‘王狗才子’伤人太深!
赵昊虽然对马湘兰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却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的结果,不要再遇见渣男了。
掐指一算,她应该还没遇到那姓王的杀材……似乎她后来认识姓王的,也是想学诗的缘故,结果一来二去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想来,若是她名下有几首煊赫的诗词,那姓王也没脸跟她充什么大才子了!
“送你几首诗,倒是举手之劳……”不过素来不愿做亏本生意的赵昊,又陷入了苦恼中。“只是明清佳作就那么多,拿出一篇就少一篇,实在是肉疼的紧……”
正在苦恼间,便听外头响起方掌柜的声音:“巧巧,公子在午睡吗?”
“谁知道呢……”巧巧的声音有些憋闷。
“什么事,进来说。”赵昊对外头喊一声,便将马湘兰的信笺收回了匣中。
“是,东家。”方德应一声,进来西屋向赵昊躬身施一礼,轻声道:“禀东家,以小人过往的经验,酒楼里若请个弹琴唱词的女史,对招揽客人帮助很大,而且客人会接受更高的菜金。”
“那是自然。”赵昊点点头,心说不就是助兴演出吗?
“是以小人前日自作主张,请老甲长约了几位在北城小有名气的歌伎,今日过来见一见。”方德看着赵昊的脸色,笑道:“给东家弹几首曲子听听,然后请东家定夺。”
“哦?”赵昊便欣然答应道:“反正闲着也没事儿,让她们过来吧。”
他却浑然忘了,今日本打算午后写书来着……
~~
方德出去招呼一声,老甲长便领着几位歌伎进来院中。
酒楼请不起乐队,只能委屈歌伎独奏。是以她们或是怀着琵琶,或是抱着七弦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虽然装饰一新,却依然难掩寒酸的小院子。
难以想象,堂堂一位酒楼东家,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等她们次第进去后,就更大失所望了。那所谓的东家,居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不瞎胡闹吗?
当场有两个歌伎转身就走,剩下的几个也都拉下脸来。
不是没饭吃,谁会去酒楼抛头露面,卖唱为生?可没工夫陪个半大小子瞎折腾……
她们不高兴,赵昊更不高兴。
看她们一个个脸上涂了厚厚的粉,穿着大红大绿的裙子,艳俗的样子让赵昊直皱眉。
余甲长和方德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哪能看不出东家不满意?
“东家,咱北城就是个穷窝子,但凡有点姿色的,谁在咱这儿挣苦力钱?”余甲长忙凑在赵昊耳边,小声嘀咕道:“来都来了,还是听听吧,说不定还有惊喜呢。”
“是啊东家,只要唱得好,食客们一样会买账。”方德也在另一边劝道。
“好吧,请唱。”赵昊点点头,耐着性子听下去。
第一个歌伎欠欠身坐下来,弹着琵琶唱起《挂枝儿》调来:
“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牡丹台芍药栏整葺完成,等着那花发芽,奴交运。将近清明了,花蕊头儿不见生,此际将开也,这等迟得很……”
词是不错,但这么简单曲子,都明显弹错了几个音。嗓音也更是不敢恭维,而且还跑调……
余甲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可方德却直皱眉。他是在秦淮河畔开过酒楼的,哪能受得了这种粗俚之音?
这下不用赵昊说,方德便赶紧摆摆手道:“下一位。”
结果下一个弹琴的,还不如上一位,愣是将柔和舒缓的《细雨松涛》,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客人听了,还以为我们要撵人呢……”
方德苦笑一声,又请这位退下。
余下两位歌伎也分别表演过后,赵昊便赏了钱,让余甲长送她们出去。
~~
待到没旁人,方德才问赵昊道:“东家,这四位可有勉强合意的?”
“你说呢?”赵昊反问一句。
“四人的水平,确实都一言难尽。”方德字斟句酌道:“若硬要矬子里拔将军,我看最后一位吹箫的姑娘还不错……”心说,至少不用唱,还能遮遮丑。
“我不想凑合。”赵昊却摇摇头道:“味极鲜可是要力压江南十二楼的。请来的歌伎也得配得上才行。”
“北城就这么个情况,能入东家法眼的,怕是要去南城寻找了。”方德苦笑道:“像当年,小人那家酒楼,便是请秦淮河不太出名的女史坐镇,一晚只弹唱七首,便要二两银子。就这还得车接车送、求爷爷告奶奶,另外再送红包给牵线的嬷嬷。”
“一晚上顶个壮劳力干一个月。”赵昊闻言不禁咋舌。“就这还嫌少?”
“唉,可不是吗?”方德叹口气道:“都是让那帮有钱人惯得,所以稍稍有点姿色才艺的,全都跑南城去了。咱们得花多少钱,才能把人家请来蔡家巷啊?”
方德的意思是,劝赵昊认清现实,讲究讲究。
谁知赵昊却眼前一亮,狠狠拍他大腿一下道:“有了!”
方德呲牙咧嘴道:“东家想到法子了?”
“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赵昊信心十足的点点头,笑道:“开业那天,保准满堂彩!”
“好,东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方德一听,也就不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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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赵守正回家便翻箱倒柜开了。
“父亲在找什么?饭也不吃。”赵昊站在门口,奇怪问道。
“没找什么……”赵守正刚想搪塞过去,旋即想到儿子早已知情,这才讪讪道:“我上次当玉佩的当票,马上当期就到了,准备去赎回来。”
“当票我收起来了。”赵昊轻咳一声,让他别白忙活了。
“哦,我儿就是利便。”赵守正大喜,伸手道:“快快拿来。”
赵昊点点头,转身去自己书架上,从一本论语中,抽出一张当票。
正是赵守正那张。
“我得快点赎回来,晚了恐怕要多出二两利息。”赵守正如今也会精打细算,自我感觉成长了不少。
“父亲赎不回来了。”赵昊摇摇头,将那日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赵守正。又向他指出当票上的猫腻。
“真是岂有此理!开当铺的都可杀!”
赵守正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就要将那当票撕掉。
赵昊赶忙夺过当票,笑着提醒道:“父亲不是也诓了他两千五百两吗?”
“哦,对啊……”赵守正登时火气消了大半道:“亏我当时还觉得良心难安,现在只恨不得多诓些银子!”
“这才哪到哪?”赵昊将那当票小心折好,自信笑道:“大头还在后头呢!父亲安心用功,不用再管这事儿,早晚那姓张的会跪在你面前,求你收下玉佩的。”
说着,他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姓张的黑了我赵家何止万两?我非得让他都吐出来不可!”
“我儿这样说,为父便拭目以待了。”
赵守正又反复嘱咐他,千万不要忘了玉佩的事儿。
似乎在老爹心中,那玉佩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
接下来数日,赵守正每日在赵锦的督促下闻鸡起舞、早晚用功,风雨无阻、按时坐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当然,跟儿子抱怨几句也是难免的。
每当这时候,赵昊都会耐心听着,权当给考生排解压力了。
至于赵锦,虽说反复提醒自个要沉住气,但旨意一天不到,他便还是无法避免的整日烦躁莫名。这下可苦了赵守正和酒楼忙碌的众人。赵昊不得不整日安抚众人,让他们多多担待患得患失的赵老丈……
高武也帮着吴玉夫妇找到了住处,居然就是赵锦空出来的那个小院。这种腾笼换鸟的感觉,实在让大家哭笑不得。
不过吴玉和四丫夫妇十分勤快,没几天就把个小院收拾的面目一新,让赵锦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住的狗窝了。
有了这能干的夫妻俩在店里帮忙,加上高武、余鹏,还有一干蔡家巷精壮汉子也有空就来搭把手,酒楼的筹备进度又快了一截。到月底时,已是万事俱备,只待吉日了。
“你到底定好日子了没?”巧巧坐在井边,一边将黄澄澄的枇杷剪掉枝儿,一边对一旁的赵昊随口道。
小半个月下来,她已经没了当初的拘谨,两人相处起来也融洽多了。
三月底的南京,中午时已经有些夏天的味道了。潮气又大,人一动就出汗。原本就不大爱动弹的赵公子,便愈发宅在家里,每日最多趁着早晚,去前头酒楼冒个头,就回来躲在树荫下睡睡午觉看看书,日子不要太逍遥。
“我哪会看黄历啊……”赵昊懒散的靠在躺椅上,胡乱翻着一本厚厚的黄历道:“要不你来定?”
“要是让我爹他们听到你这话,还不得活活气死。”巧巧将枇杷一粒粒洗干净,装在白瓷盘中,端到赵昊椅边的杌子上。“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你快定下来吧,别磨磨蹭蹭了。”
赵昊捻起一颗熟透了的枇杷送入口中,顿觉甜美无比,满口生津。
这让他找到了那么一丢丢,当初在赵府上的幸福感觉。
只是没人喂,还是不够享受。不过估计他敢提这要求,巧巧就敢把他打个满头包。
正和巧巧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一声怪叫从院墙外传来。
“贤侄,我回来了!”
那人高高的个子招风耳,不是范大同又是哪位?
“贤侄可真是会享受啊。”范大同满脸是汗走进来,不停用纸扇扇着风,抱怨道:“这鬼天气,开春到现在没下几滴雨,热死个人了。”
他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先端起茶杯猛灌几口,然后一粒粒捏着枇杷送到口中。转眼间,便将那些熟透的果子尽数消灭……
自然招来了巧巧一阵白眼。不过范大同脸皮厚,根本不在乎。
“世叔把信送到了?”赵昊倒没嫌弃范大同,他已经习惯了这厮的没皮没脸。何况他发现范大同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用来跑腿办事儿,可比嘴巴拙计的高武顺手多了。
“那是当然。”范大同得意洋洋的吹嘘道:“秦淮河的名妓,哪有我不认识的?大家熟得很……”
“听说要五十两上船钱……”赵昊幽幽说道。
“我就吹牛这点爱好,贤侄却总挤兑我……”范大同登时哑口无言。秦淮河的名妓,可不是他这个层面,能接触到的。哪怕当年小有家资时,那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说正事儿。”赵昊翻翻白眼道:“不要加料。”
“唉,好吧,不加料就是……”范大同最近的饭辙全在赵昊身上,自然是让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昨天我沿着秦淮河好一个打听,才找到贤侄说的马湘兰,把你的信给了她。”
“她怎么答复的?”赵昊问道。
“她看了信后,居然一口就答应了,说这两天交代一下,后日一早准到。”范大同一脸不可思议道:“那可是秦淮河排前十的清倌人啊!她们这种人,按说最矜持不过。没有三顾茅庐、八抬大轿、十样好礼,是万万请不动的。”
其实赵昊也没什么信心,一定能请马湘兰出山。只是抱着姑且试试,不成就算了的念头,才写信相邀而已。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同意了。
说白了,清倌人就好比朝中的翰林庶吉士。
庶吉士在当翰林时,是要自持身份、甘于清贫的,这叫‘养望’,是在为将来入阁拜相打好基础。在这个阶段,一旦做一些掉价的事情,是会大大影响将来前程的,绝对得不偿失。
清倌人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在这个阶段只看钱,净做一些掉价的举动,难免会被同行和恩客看轻。很快就会失去吸引力,没法再维持卖艺不卖身的清高……
但那马湘兰居然一口答应,来这破落户云集的蔡家巷中,充当一家刚开张小酒楼的区区琴师,这何止是自降身价?简直是自毁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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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树荫下,赵昊和范大同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大报恩寺那边呢?”赵昊破天荒的给范大同斟杯茶,弄得老范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
“去了,雪浪法师还请我吃茶来着,没想到那和尚的精舍里还真奢侈,就是挂了副唐伯虎的美人图,容易让人走神。”
范大同啧啧有声的回忆着,在雪浪那里的所见所闻,恨不能取彼而代之。
“他怎么回话的?”赵昊着紧的看着范大同,雪浪这边的答复,可比马湘兰那边重要多了。
“法师看了你的信,说‘俗气,太俗气了’。”范大同学着雪浪的腔调,摇头晃脑的样子,让赵昊恨不得掐死他。
“那他就是不肯帮忙了?”赵昊心下一凉,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会黄了?难道和尚对我不是真爱?
“不,他说会全力以赴,邀请南京城最有名的老饕,给你的味极鲜捧场。”范大同笑道:“因为他要帮你尽早摆脱贫穷的困扰,好让你专心诗词创作。”
“呃,好吧……”赵昊哭笑不得的点点头,这和尚,就是帮个忙,都让人这么不痛快。
“他让你提前告诉他,味极鲜何时开业,他好有时间邀请食客。”范大同又补充道:“只提前一天告知就行,他说只要他打个招呼,旁人都会赏脸的。”
赵昊便将手中黄历往范大同怀里一扔,拍板道:“那就明天挂牌,后天开张!”
“这么快?”范大同和巧巧齐齐吃惊道。
“既然万事俱备,还等过年不成?”赵昊双眉一挑,万里无云。
~~
翌日吃罢早饭,方德便过来邀请赵昊,去为酒楼挂匾。
虽然明日才正式开业,但挂牌也算是大事一件,东家自然不能缺席。
赵昊欣然答应,便在巧巧的帮助下,踏上轻薄的陈桥缎面鞋,穿上簇新的浅蓝色湖绸夏袍,束以靛蓝锦带,腰悬白玉佩,最后戴上新结的黑丝网巾。
网巾是男子成年的标志,赵昊提前戴上,纯属为了在下面人面前装成熟罢了。
待到装扮停当,他对着略有些模糊的铜镜端详半晌,也没看清自己俊俏的模样,不禁怀念起侍郎府上那面纤毫毕现的银面铜镜……
“行了,别臭美了,”巧巧掩嘴笑道:“赶紧过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好吧。”赵昊接过巧巧递上的洒金扇,张开摇了摇,却感觉有些装过头了,便丢还给她,空手出门去了。
~~
等他到了前头,酒楼里里外外早就站满了人。
除了方掌柜两口、高家父子、余甲长父子、老哥哥赵锦,吴玉夫妇,还有雇来的两位大厨、四个帮厨、四个跑堂,都在酒楼门口恭候东家的到来。
街坊四邻们也过来看热闹,见到赵昊便没口子道贺,看上去就像今天开业一般。
“老板来了,快放鞭!”余鹏忙高声吆喝道。
便有精壮的汉子点燃了满地红,噼里啪啦、烟雾缭绕、红屑满地、十分喜庆。
酒楼的楹联早就挂好,只是覆着红绸,不知内容。待将匾额挂起,酒楼便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开业了。
赵昊捂着耳朵,看着高武和吴玉踩着梯子,将覆盖着大红绸缎的匾额,稳稳挂在了酒楼的门楣上。
鼓掌叫好声中,赵昊邀请街坊们进店参观。
只见这家铁匠铺改建的酒楼,已经完全看不到打过铁的痕迹,原来积着厚厚煤灰的三合土地面,铺上了刚刷过桐油的红松木地板。墙面也粉刷一新,挂着各式各样的字画。
大堂中,只摆了六张红酸枝的八仙桌,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十分宽敞,各配了八把舒适的圈椅后,还可容纳两人并排行走。
最终,方掌柜还是听从了赵锦的建议,将柜台往后撤了三尺。这样减了三张桌子后,让大堂看上去十分宽敞。而且还能在柜台对角处,设一个尺许高的木台,作为琴师的演奏场所。
鸡翅木的宽大柜台后,悬空装着一个博古架似的酒架子,上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美酒,让人一进来就被勾起酒虫。
蔡家巷的街坊们,何曾进过这等高雅讲究的酒楼,一时都有些束手束脚,唯恐碰坏了、弄脏了哪里。
“大家随意点就好。”赵昊满脸春风的招呼着众人上楼道:“还指望大家多提意见呢。”
说得就像他会听似的……
上楼的楼梯被擦得纤尘不染,楼上是被分隔开来的四个雅间,分别名曰‘春、夏、秋、冬’。
赵昊还没来得开口炫耀,便听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嘈杂詈骂声。
紧接着,就听几个破锣嗓子在楼下吼道:“还不快让开,官差办事!”
“敢拦着差爷,想造反吗?!”
街坊们全都望向赵昊,赵昊却若无其事的笑道:“一点小事,掌柜的会处理好的,我们继续。”
说着,便带人上楼,去显摆他四个雅间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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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楼下,气氛已十分紧张。
上元县的官差李九天,带着八九个白役,想要闯进店中。
高武带着几个汉子拦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去捣乱。
“高武,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是草民一个,敢阻拦县里办差?”
那李九天用鼻孔看着高武,不屑哼道:“再不让开,锁你去蹲班房!”
高武冷笑一声,拎起了鸡翅木的门闩。
“有本事你打啊。”李九天指着自己脑袋上的方形平顶帽。“打一下,非但你这破店开不成,还得吃一辈子牢饭!”
高武一阵咬牙切齿,终究没有挥下这一棒。
“不敢打是吧?”李九天得意洋洋的把脸一沉道:“不敢打就让开!”
“李九天,你存心捣乱是吧?”余甲长脸色不善的上前,对那李九天道:“门摊银已经交了,也跟六房报备过了,你还想怎样?”
“跟六房报备就完了吗?”李九天掏掏耳朵,吹下小指的耳屎,冷笑道:“孝敬我们三班官差的银子,怎么一文都没见?”
“就是,咱爷们一文钱俸禄都没有,就指着这点孝敬过活。”那些手持水火棍的白役,也鼓噪帮腔起来道:“让咱们喝西北风,你们也得一起饿肚子!”
“好好好。”今天大喜的日子,方掌柜不想多纠缠,忙摸出五两银子,奉到李九天面前。“差爷往后多照应……”
李九天接过银子掂量一番,忽然把脸一沉,骂道:“打发要饭的呢!”
其实五两银子已经很多了,一般这种店铺开张,最多孝敬个二三两,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李九天可不只是来要钱的!
一个月前,李九天带人去方家早餐摊强征暴敛,结果被赵昊一阵装腔作势给唬住,还以为遇上哪家微服私访的公子了。
搞得李九天灰头土脸,赔尽不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了县衙。
结果回去一打听,原来那小子不过是个老监生的儿子,父子俩就住在蔡家巷里,兴许有两个破钱,但绝对没有背景。
有背景谁会住这破地方?这破地方最有背景的,就是他这位背靠县衙的李九天,李大官差了!
上元县的县太爷,将县城分成若干辖区,命正式差役各管一区,一应治安、捕盗、收税、火灾等大事小情,全由这名差役,带着若干白役负责。
李九天便是蔡家巷和临近几条街道的负责人,素来将这片区域视为自己的禁脔。结果,他居然被个无权无势,只有俩小钱的孩子,给狠狠打了脸。
这场子要是找不回来?他往后还怎么在这片作威作福?
正盘算着该怎么收拾这小子的时候,手下的包打听报告说,那姓赵的小子,居然和几个街坊合伙,开了个小酒楼。酒楼虽小,但看店面装潢应该砸了不少钱进去。
这下李九天不愁没法收拾赵家小子了,他也不立即动手,而是耐心等着酒楼开张。这个点儿动手,一下就掐住赵小子的七寸,看他还怎么嚣张?
今日李九天正在巡街,听着这里放鞭,便错以为酒楼是今日开张,马上兴冲冲点齐手下过来砸场子了。
他存心报复,五两银子怎么看得上眼?
“差爷,小店还没开张呢,五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方德陪着小心,好话说尽道:“还请差爷高抬贵手,往后若侥幸买卖不错,自有孝敬。”
“少他娘的来这套!”李九天指着方德的鼻子,啐道:“就你这开一家倒一家的倒霉样,还有往后?今天不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就别想开张!”
“你抢劫呢?!”赵锦怒不可遏,从店中冲出来,指着李九天骂道:“老夫要去县里,告你扰民滋事、敲诈盘剥!”
“贼配军,你唬谁呢?”李九天把脸一沉,一把揪住了赵锦的领子,举手就想给他一耳光。
高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李九天登时变了脸色。
“疼疼疼,你们都瞎了吗?还不给老子上!”
那些白役也是在这一带横惯了的,听头目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便举起水火棍要打高武。
吴玉举起了他的七尺木棒,其余壮汉也脱掉上衣,露出了别在腰间的短棒!
场面混乱不堪,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忽然,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赵昊扶着窗台露出头来,狠狠啐一口道:
“啐,李九天,你想死吗?!”
李九天刚挣脱了高武的控制,冷不防被赵昊的口水吐在额上。
他恼火的一抹额头,指着赵昊破口大骂道:“姓赵的小子,你还跟我在这儿充大头!赶紧给老子滚下来磕头,不然我让你家破人亡!”
“你赶紧给本公子跪下磕头,再对我老哥哥喊三声‘爷爷饶命’,”赵昊却毫不理会他的威胁,针锋相对的骂道:“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呵呵,你这死孩子,吃了疯药不成?”李九天气极反笑,指着赵昊问身边白役道:“怎么处置这小子?”
“抓回去,让他好好尝尝咱爷们的手艺,看这小子到底嘴硬还是骨头硬!”白役们鼓噪起来。
“愣着干什么?上啊!”李九天一挥手,指着拦路的高武道:“现在是官差办案,谁阻拦就一起抓回去!”
“不用怕,他马上就倒霉了。”赵昊却混不在意的大笑道:“李九天,我数十个数,再不跪下,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呵呵,我还真信了你的邪!”李九天抱着胳膊仰着头,也对赵昊大笑道:“数啊,数完老子不倒霉,你就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好,那我开始数了。”赵昊便笑嘻嘻的倒数计时道:“十、九、八……”
李九天看看左右,与白役们笑成一团,都想看看这小子如何收场?
“六、五、四……”
谁知赵昊还没数完,一声静街号炮便在众人身后炸响。
看热闹的老百姓,马上闪身让出了大道。
李九天茫然回头,只见队穿着红色号衣的官差,敲着开道锣、打着风宪回避牌,护送着一顶八抬的蓝呢官轿,浩浩荡荡从大石桥方向而来。
李九天看那蓝呢官轿乃是银顶,说明轿子里的大人,至少是位三品官,忙噗通跪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头也不敢抬。
“咦,李九天,我还没数完呢。”赵昊笑嘻嘻的揶揄道。
李九天这时候哪敢斗嘴?万一被那些护卫认为不敬大人,可是要被掌嘴的。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李九天恨恨的暗道一句,他以为这位大人是过路的。
哪有三品大员会跑到蔡家巷这种穷地方?
孰料,那位大人的轿子,居然稳稳落在了酒楼门口。
“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谢公在此,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长随高唱一声,掀开了轿帘,下来一位头戴乌纱官帽,身穿绯红官袍,胸前补着獬豸的御史高官。
酒楼内外鸦雀无声,那位副都御史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那里,微微颤抖的赵锦。
“老前辈,受苦了……”那三品御史居然朝赵锦深深一揖。
跪在地上的李九天,用余光瞥见这一幕,险些吓得昏厥过去。
为什么三品大员要给个贼配军作揖啊?我刚才还揪着他领子要打耳光来着……
那一刻,赵锦整个人是呆滞的,都忘了还礼,甚至没听清来人在说什么。
他眼中,只有过去十四年的风霜雨雪,诸般苦难……
众人却清清楚楚的听那御史沉声说道:
“钦差已经到了南京,向吏部、刑部、兵部宣旨,据先帝遗诏,宥免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因建言得罪诸臣,存者招用、殁者恤录。故嘉靖三十二年元月,因日食驰疏劾严嵩罪被罢官充军之赵锦,自即日起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李九天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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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那位副都御史才握住赵锦冰凉的手,对他温声道:“老前辈,还不向北谢恩?”
“啊,是……”赵锦这才如梦方醒,赶忙朝着京师方向跪地重重叩首:“臣赵锦,叩谢先帝宽宏,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到赵锦谢恩完毕,副都御史又扶他起身,满脸亲切道:“当年老前辈为民请命时,晚辈还在六部观政,当时就极仰慕老前辈的风骨。因此这好消息一到,晚辈便抢着来给老前辈道喜了。”
“呃,好好,多谢大人。”赵锦似乎如在梦中,整个人都懵懵的。
赵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先让方德端了盘碎银子出来,充作给随员的赏钱。又朝那副都御史作揖,请他进店吃茶休息。
“这位是?”那副都御史看看这少年,以为是赵锦的子侄,是以十分客气。
“这是舍弟。”赵锦这才回过神来,拉着赵昊的手引见道:“这些年多亏了舍弟和街坊们照拂,老朽才能熬到今天。”
“原来是,赵……贤弟。”那副都御史心里一阵别扭,但还是跟赵昊以平辈见礼。
转念一想,同宗同族还是叔叔比侄子小的,这也算不得什么。他便微笑的问道:“今日好似是酒楼开业啊,怎么方才听长随说,这里好似出了乱子?”
不然,他的随从也不会放静街号炮。
“是啊,有官差欺负我们兄弟,上门索要一百两茶水钱,否则便不让开张。”赵昊笑嘻嘻的看一眼快昏过去的李九天道:“这不,我兄长与他理论,他竟骂我兄长贼配军,还要打他来着……”
“什么!?”那副都御史登时变了脸色,指着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李九天,喝道:“果然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居然胆敢辱骂殴打朝廷命官!来人呐,给我架起来,掌嘴!”
腰悬朴刀的随从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那求饶不迭的李九天架起来。
然后有人戴上了个厚厚的牛皮手套,挥起巴掌来,啪啪的扇在李九天的脸上。
“哎呀,啊……”
李九天惨叫声中,嘴巴腮帮子便一片青紫,又几下,便口鼻流血开了。
掌嘴之后,那副都御史又吩咐长随道:“持本官名刺,将这狗杀材送去县衙,请知县严加惩治!”
“是!”长随便一挥手,让手下拖着死狗般的李九天,跟他朝上元县衙方向去了。
至于那帮白役,自然早就散的一干二净,可没人会陪李九天一起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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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了李九天,赵昊又再次邀请那谢大人入店内吃茶,谁知谢大人却拱拱手道:“愚兄公务在身,改日叨扰吧。”
他又拍了拍额头,对赵锦笑道:“险些忘了正事。”
说着他一挥手,便有两名吏员,捧出折叠整齐的官袍乌纱、官靴革带等全套官服。
“明日正好初一排衙,老前辈应卯时,总宪大人会亲自颁发告身的。”谢大人将官服郑重的递到赵锦手中,说完便告辞上轿,连一杯茶水都没喝,更别说吃饭了。
“这会不会有些失礼?”看着远去的大轿,余甲长问赵锦道。
“御史嘛,都是这样。”赵锦抚摸着怀里青色的官袍,笑着答道:“往后,你也不能随便请我吃饭了。”
“那进自家酒楼总不犯法吧?”赵昊笑问道。
“还是一样要避嫌的。”赵锦苦笑着摇摇头。
“这不还没开张吗?”赵昊把赵锦拉入店中,笑道:“是做弟弟的给老哥哥庆贺起复,这下总行了吧?”
“这样可以……”赵锦这才跟他进了店。
又听赵昊对众乡亲道:“诸位高邻一起进来,今天双喜临门,我请大家吃酒了!”
街坊们兴高采烈涌进了酒楼,不一会儿,就坐了个满满当当。
今日赵昊本就计划,请乡亲们在酒楼吃个饭,算是为明日营业做个预演。毕竟酒楼上下十几号人,不提前磨合好了,明日肯定要手忙脚乱的。
很快,伙计们便端着大木托盘,将早就预备好的冷碟端了上来。
后厨中,帮厨也烧旺了灶火、备好了食材,大厨开始热火朝天的煎炸焖炒起来!
一切菜式,都与明日的菜单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今天的菜里,没加赵昊秘制的‘极鲜粉’。
但大厨的手艺,上等的食材,做出来的菜肴本身就是一道道美食了。吃得街坊们赞不绝口,纷纷表示日后一定常来照顾生意。
这话听得方掌柜等人是哭笑不得,若让街坊们知道老板的定价,怕是要拍桌子骂娘了吧?
“原来公子不让加料,是一片善心啊。”余甲长靠在柜台旁,小声对方德笑道:“不然他们下半辈子,吃什么都觉着没味道。”
方德深以为然点点头,看着街坊们纷纷向赵昊赵锦兄弟敬酒,他赶忙对余甲长道:“快拦下来,赵老……大人明日一早排衙,可不能喝醉了。”
向赵昊敬酒就更胡闹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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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街坊们酒足饭饱,纷纷告辞。
巧巧妈和四丫便带着伙计们开始收拾残局,方掌柜和高老汉、余甲长三个,则根据今日暴露的问题,抓紧时间察遗补缺。
赵昊素来不管杂事,便让高武搀着醉醺醺的赵锦回去迷瞪,他自己也累了一天,得赶紧补个觉。
等午睡起来,已是红霞满天,赵守正也回家了。
倒不是国子监放学早了,而是天更长了、夜更短了,赵二爷才终于不用来回路上披星戴月而已。
听到赵锦官复原职的喜讯,赵守正欢喜极了,就像他自己当了官一般,激动的在堂屋中搓手叫道:
“巧巧,让你爹送桌席面过来,再拿一坛女儿红,我要好好给老侄子庆贺庆贺!”
“父亲,你馋酒就直说。”赵昊忙拦住道:“我老哥哥明日一早排衙,可不能吃酒误事。”
“无妨无妨。”赵锦却一摆手道:“难得高兴,愚兄好好陪叔父喝一杯,今晚不用读书了!”
“那感情好!”赵守正登时乐不可支。
只是酒过三巡,赵守正难免又替老侄子打起抱不平来。
“朝廷太不够意思了,委屈了老侄子这么多年,也不给升个官补偿一下,居然还让他当个芝麻绿豆似的七品御史……”
“唉,能侥幸蒙恩平反复官,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赵锦摸着花白的头发,唏嘘道:“一个老头子了,还指望什么?”
赵昊却笑道:“老哥哥休要如此悲观,我看你印堂发红,吉星高照,连升三级、指日可待!”
“哈哈,那承贤弟吉言了……”赵锦只道赵昊说笑,也没往心里去。
殊不知,赵昊的说法还是保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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