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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些计划,与会者就压根听不懂了。

    什么化工方面,要在一五期间完成三酸两碱的研制,并尝试工业化生产。

    什么机械方面,要在五年内完成标准化生产的规范,并改进大明和西方的车床、镗床、磨床、钻床等工业母机,使其精度提高到3毫米以内。

    什么钢铁方面,要在一五期间达到工具钢年产量一吨。完成焦炭炉的改造、攻克转炉炼钢技术,并吃下繁昌铁矿。

    什么医药方面,要在五年内研发出新型抑菌药物和麻醉药物,基本完成新医学理论建设,完成医学院建设,培养医学生两百名,护理士五百名之类。

    大部分人都不懂这些事有什么意义,但他们能猜到,公子所说的那些新发明,恐怕就孕育其间。

    其实,一五计划还有很重要的一节没有公布。

    那就是军备方面。

    赵昊计划在五年内完成隆庆式步枪的量产,达到年产五千支水平。并研制完成完成大小两种的口径海陆通用青铜炮,并达到年产两百门的水平。

    同时,还要完成手榴弹和掷弹筒的研发定型。

    弹药上,一五期间要达到年产颗粒黑火药一吨,年产定装子弹十万发,各式炮弹两万发。

    此外,还要采购粤造鸟嘴铳一万支,葡造火绳枪两千支。

    赵昊对董事会说,搞这么大阵仗,并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保护未来的海运船队。

    在弱肉强食的大海上,到处游弋着大明的、日本鬼的、红毛鬼的海盗船。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护航,那一船船昂贵的货物,只能沦为海盗口中的美食。

    所以在货船之外,一五计划内,还要整体收购至少五家闽粤民间造船厂,并制造大乌尾船二十艘,中乌尾船五十艘,小乌尾船一百艘。

    什么,为何海上保安队还要设立一支两千人规模的陆战队?

    当然是要保护海外的货栈,并营救被俘虏的己方货船了……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董事会是信了。

    ~~

    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一五计划’公布完毕,赵昊呷一口茶水,润润沙哑的嗓子。

    待到掌声停息,赵昊便接着道:“一五计划是一个系统的大工程,必须要集团和下属公司群策群力,步调协调,统筹发展,方有实现的可能。”

    顿一顿,他目光扫过场中,郑重宣布道:“为此,董事会决定专门成立一个‘战略决策委员会’,来统筹全局,负责整体计划的完成情况。”

    “现公布战略决策委员会成员名单。赵昊、江雪迎、王梦祥、华伯贞、张鉴、徐渭。”

    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目光落在角落的孤蛋画家身上。

    画家吃惊的张大嘴,指了指自己。

    赵昊微笑着向他投去信任的目光。

    徐渭撇撇嘴,一脸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赵昊为主任委员,江雪迎为秘书长,徐渭为参谋长。”赵昊便宣布高声宣布道。

    “净给老子找麻烦……”徐渭小声嘟囔道。

    “跟个孩子似的。”一旁的作家无奈的摇摇头。

    ~~

    “战略决策委员会的职责为,为集团各司下达并调整计划,听取集团各司计划进展汇报,监督各司计划完成进度,并主持召开一次计划检讨季度会,各司负责人和计划牵头人,如无特殊情况,必须按时参加。”

    宣布完战略委员会的相关事宜,上午的会议便结束了。

    午休后,下午会议继续进行。

    华伯贞宣布,会议进行第六项,由赵公子宣讲集团员工激励与福利政策。

    休息一中午,重新精神抖擞的赵公子,便继续发言道:

    “集团既然立志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首先就要让自己的员工得到保障和尊重。一家唯利是图、连自己的员工都不当人的公司,怎么可能会把老百姓和国家放在心上呢?”

    一番话,说得不少与会者低下头,显然不把手下工人当人,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

    “哪怕站在资方的立场上,拼命压榨工人其实也是很不可取的。过犹不及的道理,我想诸位地主都很清楚吧。”

    台下一阵讪笑,地主对佃户压榨太过,只会导致佃户抛荒逃亡,甚至出乱子的事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

    “众所周知,一个被迫劳动,和主动劳动,效果天差地别。一个人给别人干活,和给自己干活,效果也是天差地别。一个空有力气的生手,和熟练的工匠干活,效果更是天差地别。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们要摒除旧有观念,不能再把员工当牲口使唤了。”

    与会者不禁脸红耳热,这确实是他们从未想过的角度。有钱人不就是把穷人,当两脚牲口使唤吗?

    “我们江南集团,为什么能代表全世界最先进的生产力?因为我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要把员工,当成公司最宝贵的财富。要在严格管理的前提下,给他们收获、成长和尊重。只有这样,才能让员工树立起主人翁精神,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把集团当成自己的家,公司才能迸发出史无前例的力量,带动大明走向辉煌!”

    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

    赵昊抬抬手,压下掌声,沉声道:“因为集团针对全体员工,推出了三大政策,定期培训、公费医疗和职级制度!具体情况,由江总裁宣讲。”

    江雪迎便接过话头,脆生生的宣讲道:

    “集团明年上半年,将成立‘培训与考试中心’。中心将为各公司下发基础培训材料,诸位要结合本公司实际情况,制定员工培训计划。中心负责对此进行指导考核。”

    “另外,待专业技术学校成立后,中心将会与技校合作,为各司员工提供进修提升的机会。”

    “公费医疗是指,所有工伤免费治疗,对于非工伤疾病费用的减免,以员工职级区分,但最低也五五开。另外,如果为公司服役满三十年,将享受终身免费医疗。”

    “哇……”众人发出惊叹声,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福利啊。下面人要是听了这条政策,要把赵公子当成活菩萨一样拜的。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穷人生了病,看大夫都是奢侈。

    在外头干活受了伤,东家给往家里一抬,有良心的丢几个钱,没良心的脸面儿都不露。

    所以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全靠自己扛,扛过去就赚到了,抗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日子稍微宽裕些的百姓,就算能看的起大夫。可是这世上庸医太多,往往花光了钱还治不好病。

    现在集团居然宣布,所有的工伤集团全包。员工生病集团也出一半,说是公子开善堂也不过如此了。

    而且江南集团的医疗水平,可能跟太医院也差不多了吧?

    “这这,公司的员工也太幸福了吧?”

    “是啊,江总裁,没必要啊……”

    “这得多花多少钱?”与会者忍不住嘟囔起来。

    这就是剥削阶级的臭毛病,总觉得对工人好一点,好像自己就吃多大亏一样。

    “你给你家牲口治了病,也管牲口要钱吗?”赵昊抱着胳膊,冷着脸道:“看来我说有人把员工当牲口,还真是委屈了牲口!说牲口是宝贵的财富,没人有意见;说员工是宝贵财富,我看有人就一肚子意见了!在某些人心里,人连牲口都不如!”

    赵昊一发火,礼堂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清除不了这种奴隶主思想,我就只能清除奴隶主了!”赵昊敲一下桌子,冷哼一声道:“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众人赶紧答道。

    “都给我长点儿记性,到时候别埋怨我不教而诛!”赵公子这才神色稍霁道:“继续吧。”

    角落里,画家跟作家小声咬耳朵道:“年轻人在借机立威呢。”

    吴承恩恍然。

    ~~

    赵昊这一发作,下午略显懈怠的气氛重新严肃起来。

    会场中鸦雀无声,江雪迎继续宣讲道:

    “第三,董事会决定成立‘职级与薪酬委员会’,委任我为首任主任委员,王世懋、俞奔为委员。为公司全体员工建立职级体系,定为五等三十六级。”

    “自即日起,集团及下属公司,所有新招员工都定为职业一级。此后,为公司工作满一整年、升一级,但升到后五级,便不可再逐年晋升,需要参加相关初级职称考试。”

    “但参加初级职称考试的最低要求是职业三级。即是说,员工入职满两年便可参加。考试合格授予相关职业的初级工程师,定为职业六级。然后可以继续每年升一级,到职业十级。”

    “职业十级后,同样不可再自然晋升,需要参加相关中级职称考试。”

    “但参加中级职称考试的最低要求是职业八级,而非十级。所以,获取初级职称满三年,便可参加。考试合格将授予中级工程师职称,定为职业十一级,并可逐年晋升到职业二十级。要想再晋升,必须参加高级职称考试。”

    “获取中级职称满五年后,随时可以报考高级职称。但高级职称除需要考试外,还要有集团认可的成果和业绩,经过职级与薪酬委员会评议后,方能定为高级职称。直接定二十一级,可逐年晋升到三十级。”

    “三十级以上,是为专家级,没有任何年资限制、职级要求。但需要有重大发明,或对集团做出突出贡献,经由委员会提名,董事会批准方可获得。”

    与会者不由讨好的笑起来。“那是给公子这样的天才准备的,我们凡人能到三十级就烧高香了。”

    赵昊脸上也不见了怒气,笑着摇摇头道:“相信会有很多年轻专家涌现出来的。”

    言外之意,专家不需要像本公子这样百年不遇的级别……

    见赵昊阴转晴,会场气氛重新活跃了一些,有人举手提问道:“目前的工人大都不识字,虽然可以培训扫盲,但那些老师傅就太吃亏了。”

    “针对那些能工巧匠老师傅们,集团充分授权各公司。初级职称由公司负责人决定,报备委员会即可。中高级职称由各公司负责人推荐,职级和薪酬委员会来评定,通过后可特批相应职称。”

    顿一顿,她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但这段窗口期只有五年,五年后关窗,再无特批。如果诸位在‘一五’之后,还需要依赖那些不识字的老师傅,我只能认为这是你严重不称职。”

    “明白……”众人赶忙恭声应下,都知道回去要变着法子,把老师傅的技术套出来了。

    “那这职级有什么用呢?”又有人问道。

    “关系员工的一切。”江雪迎沉声道:“虽然各公司职业十级以下,薪酬制定权力下放,只许报备委员会即可。但要明确职称对工资的提升作用。”

    “初级职称收入应至少是职业一级的十倍。中级职称至少是职业一级的二十倍。高级职称不应低于职业一级五十倍。专家级不低于职业一级一百倍,并且有参与公司决策、分红等权力。”

    “另外,初级职称医疗自费比例降到三成。中级职称自费一成。高级职称终身免费,专家级别还可享受保健医生服务。”

    “那我们这些人,也需要考试吗?”有人惴惴问道。

    “目前管理人员依然按职务领取工资和绩效奖金。”江雪迎淡淡道:“销售人员领取工资和销售提成。工程师转岗管理和销售的,职级予以保留。”

    “那还好……”与会者大大松了口气。

    “董事会会考核诸位的业绩,战略决策委员会考察诸位的计划完成情况,所以诸位的压力更大。”江雪迎却泼了盆冷水。

    “……”众人登时蔫了。

    ~~

    当天会议最后,还宣布成立了第三个委员会——检查和监督委员会。

    ‘检监委’类似于西山公司的监事会,但管辖范围更大,赋权也更高,还配备了独立的机构和专业的监督队伍,并会派小组进驻所有下属公司。

    检监委有权质疑审查集团的一切人和经济活动,查扣公司账目、搜查公司办公场所和库房,并在必要时申请保安队协助检监。

    检监委只向董事会负责。

    并公布了第一届监察和监督委员会委员共四人。其中主任委员赵守业,另有陆匡、陈怀秀、吴承恩三名委员。

    第二天,赵昊又用了大半天时间,宣讲了自己制定的江南集团章程。

    再用小半天时间,宣讲了管理层期权计划。

    与会者们这才知道,尽管自己拿不到集团股份了,但只要能表现出色,还是有可能拿到自己公司的股权,登时全都热血沸腾起来。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欢呼声中,第一届江南集团大会顺利闭幕!

    ps.呼,终于写完这场大会,感觉整个人脱了层皮。

    固然如此,我知道仍有人会觉得枯燥。但赵昊此次西山之行,实在是全文之题眼,如不详述,后面没法加快节奏。累死了,今晚没了。



    又是一年辞旧时。

    往年进了腊月二十,昆山的百姓就开始忙年了。

    但今年不一样,都到了除夕了,昆南的工地上还干的热火朝天,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

    原本县里最乐观的计划是,三期工程年前彻底完工。但因为十月底,昆开司抽调了两万壮丁去支援崇明,让工程进度一下子减缓下来……

    派去崇明的主要是昆北的壮丁,昆南百姓绝大部分都留在工地上。家里的大堤还没修好,他们哪儿也不想去。而且还想修的结结实实,金汤永固,自然进度就更慢了。

    这都年根儿下了,淀山湖大堤还有一成工量,澄湖那边更是加起来有七八里没修的样子。

    一看年前是指定修不完了,廿七那天,大老爷就说,大家先过年吧。等过了初八的再开工就是。

    可各工段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大堤修不完,谁有心情过年?

    再者,虽然谁都不说,但大家都存着个表现的心理。

    江南集团各公司,都发下来招工简章,听识字儿的人的说,优先招录在今年水利工程中表现优秀的人呢。

    谁不想进江南集团工作?那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那些今年便被招进去的幸运儿,一个个在乡亲们面前趾高气扬,说话都比原先好使太多。

    什么叫表现优秀?我们过年都没停工,年都是在大堤上拜的,你说我们优秀不优秀吧?

    还不知道什么叫‘内卷’的昆南百姓,拼命的向资方展示着自己乐于免费加班、任劳任怨的‘优良品质’。

    人家都自愿加班了,顾大栋怎么忍心拂人家的好意啊?想到自己家养的牛,农忙时都要是加料的,不能让人连牲口不如啊。他便大手一挥,下令过年期间,工地上顿顿有鱼有肉,还按人头发了年货……

    好吧,年货是本来就准备发的,不过每人多了半吊子钱,可是顾大栋在集团大会上受了教育后的结果啊。

    吃饱喝足领到年货的百姓,愈发干劲儿十足,这工段喊出要在正月十五前完工,那工段就喊出要在初十前完工,还有说初八就收工的……

    好一场你追我赶的最终大决战!

    一直干到天擦黑,村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爆仗声,民夫们才意犹未尽的收起工具,分头回家吃年夜饭了。

    李华家在李泾村,距离他上工的地方有五六里。

    散工后他扛着工具撒腿小跑,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透前进了村儿。

    ~~

    村里头,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但男人们还大都没到家,年夜饭定然比往年要晚一些。

    孩子们都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在街上开心的放爆仗。

    只见米娃和他的副队长狗蛋,带着一帮加入的新队员,在路旁围成一圈。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团新鲜的牛粪。

    昆山县搞全民卫生运动以来,家家户户责任包干,每天都要扫街的,因此在大街上能看到牛粪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孩子们瞪大了眼,只见副队长将一枚爆仗,插在牛粪中央。

    然后队长亮出了他的线香,神情严肃道:“兄弟姐妹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我不喊跑,谁也不准动。”

    “谁动谁就是胆小鬼,不能再跟我们玩儿了。”狗蛋儿抱着胳膊,粗声粗气。

    孩子们使劲点头,自从他俩被县里披红挂彩、吹吹打打送回来之后,两位勇敢的护堤小英雄,就成了他们的偶像。

    不被偶像认可,童年还有什么色彩?

    于是他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瞬的看着队长,用线香点燃了长长的引线。

    看着引线呲呲冒烟,飞速的变短,米娃却忍着不出声。

    “呜呜,我这是新衣服……”孩子们吓坏了,这要是溅一身牛粪,今晚就是别人过年,自个过堂了。

    眼看那引线将要燃尽,米娃方大喝一声:“走!”

    孩子们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跑,身后响起嘭得一声闷响,牛粪炸开四溅,却没几乎沾到人身上。

    孩子们便忘情的欢呼起来。

    “队长真厉害,咱们全村数你最会炸粪!”狗蛋儿满脸崇拜道。

    米娃却露出不舍的神情,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带队了。

    之前赵公子答应满足他和狗蛋儿一个愿望,让俩孩子回家跟大人商量。

    狗蛋儿爹娘后来提的是,能给家里的土坯屋翻盖成砖房不?

    结果他一家年前就住进了,全村最漂亮的粉墙黛瓦、四水归堂的砖瓦房,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米娃家却依然住着原先的破房子,因为他娘让他跟县里说,希望能让他和弟弟妹妹,都进玉峰小学念书。

    玉峰小学师资力量有限,目前只招两百个学童。其中大半名额还那些乡绅老爷们,走关系托门子给瓜分了。

    老爷们图的是孩子上了玉峰小学,上玉峰中学的把握要大些,然后上玉峰书院的把握也要大些。

    玉峰书院可是一门五进士的赵公子所创,还有李叫兽这样的大明星坐镇,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的秀才们,都趋之若鹜!

    他们当然要想方设法把子弟送进去了。

    余下几十个名额,那么多城里人盯着,根本轮不到他们这些乡下人染指。

    所以梁氏觉得,能给自家三个娃子争取到三个名额,指定比换栋新宅子划算的多。

    不过米娃弟弟妹妹还小,得够了年龄才能入学。

    ~~

    米娃将线香郑重的递到狗蛋儿手中道:“明年我去县城上学了,点炮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勤加练习,不能荒了手艺。”

    “是,队长,你放心!”狗蛋儿赶紧两腿一并、昂首挺胸。

    “这是哪个小赤佬的!”急乎乎出来铲粪的邻家老汉,看着满地的粪渣,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给老子收拾干净了!”

    “撤!”米娃怪叫一声,孩子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去了。

    只留那老汉气得直跺脚,这要是不收拾干净了,大年初一就要被甲长训个狗血喷头的。

    ~~

    米娃急匆匆跑回家,在门口跟父亲撞了个满怀。

    “臭小子,急什么?又闯祸了?”李华搁下扁担,胳膊夹住儿子的脖子。

    “哪有哪有,奶奶叫吃年夜饭了!”米娃嘿嘿一笑,挣脱父亲的魔掌。

    “什么味儿啊?”李华揪起自己的衣袖,皱眉嗅起来,心说莫非我的狐臭,这大冬天的就犯了?

    不过怎么个牛粪味儿呢?

    ps.三连更第一更。



    堂屋里,李华老娘、媳妇和嫂子,忙活了一下午,整治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他哥前脚已经回来了,两家六个孩子都围在桌旁,一边流口水一边巴巴等着他回来。

    看到李华进来院子,孩子们便欢呼起来,可以开饭喽!

    李华却不进屋,在井里打了水,脱掉破棉袄,吭哧吭哧的搓洗起来腋窝来。

    梁氏赶紧搁下手头的活,提了壶热水出去。又小声跟他说了几句,李华点点头,给她个你放心的表情。

    ~~

    等李华洗刷干净,回屋换了身衣裳,一家十来口便围坐在大圆桌旁,开心的享用起满桌的鸡鸭鱼肉来。

    李华他大哥还从镇上打了瓶二曲,弟兄俩推杯换盏喝起来。

    “真是万万没想到,今年过年能是这番情形。”他大哥李强一脸唏嘘道:“梅雨那会儿,以为又要和往年一样,饭都吃不上了呢。”

    “是啊。”老娘也喝了两盅,闻言抹泪道:“你爹和你幺儿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李华嫂子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娘,大过年的。”李华也擦擦眼角道:“咱们说点儿高兴的吧。”

    “是啊。”李强拍了拍老娘的手,笑道:“十五之前,三期大堤就完工了。就是明年有桃花汛,咱们也不怕了。可以安安稳稳的把地种起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是啊娘,明年我去浦东修海塘,能当组长呢。”李华有滋有味的啃着鸡爪子。

    “好好,娘就跟着享福啦。”老娘终于破涕为笑。

    李强却有些不乐意道:“弟弟先别忙着往外跑,咱们先把家里荒了的地,种起来是正办。”

    “光靠那两亩三分地,咱们一大家子吃喝都不够。”李华却反过来劝他道:“哥还是跟我一起去浦东吧,昆开司正在招兵买马,你手艺也不错,肯定也能签上正式工。”

    “那家里地谁种啊?指望两个女人吗?”李强闷声道。

    “我看都别种了,村里不正统计,谁家要把地租给昆开司吗?”李华道:“我们把地租出去,每年全家口粮先不用愁了,然后咱俩随便干干,一年四五十两银子稳稳的。不比种地强太多?”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前日听经理说,年后要推行什么职级制度,只要是正式工,以后每年都能涨工钱。”

    “是啊?”李强却兴致缺缺,他现在一心只想种地。“可谁知道昆开司能开几年?老板傻啊,每年都给你涨工钱,用别人不行吗?”

    “咱有手艺啊,怕啥。”李华眉头一挑道:“我看昆开司不会倒的!”

    “反正不如种地心里踏实。”李强依然嘟囔。

    “不种地了,我妯娌俩整天在家干啥?”李华嫂子也强笑道。

    “听说明年江南公司要在县里设纺织厂,嫂子和你弟妹一起去嘛,也好做个伴儿。”李华说完,轻轻吁了口气,终于完成了妻子交代的任务。

    梁氏紧张的低下了头,三期一完工,昆开司就不需要那么多人干活了。大半民夫都要各回各家了,更是用不着她们这些妇女老人撑船运石头了。

    听说,县里再施工,会有专门的运输公司,用四百料的大船来拉石头。

    不过昆开司用不了这么多人,不代表别的公司也用不着。赵公子怎么可能让这些经过大半年管理,已经具有良好的服从性、协调性和纪律性,又从心底认可江南集团的宝贵劳动力,白白流失掉?

    于是在他的授意下,集团下属各公司纷纷到县里招工。不管你是会织丝、纺棉、还是会提花、染布,或者会裁缝衣物,会木工泥瓦工,哪怕是个打井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在江南集团找到活干。

    梁氏心灵手巧,纺棉织丝全都不在话下。她特意打听过,纺织厂那边是计件工资,不分男女,她有信心赚的比老爷们儿还多。

    她妯娌也有些意动,江南的女子哪个不会纺纱织布?而且关键是,工钱可以自己拿在手里,种地的收成却是大家的。

    见嫂子有些意动,梁氏也低声劝她道:“听说干得好也能转正,转正以后长病生灾都有人管,这种好事儿哪找去?等人招满了,挤破头也进不去了。”

    李强妻子黄氏一听,双目明显一亮,小声对李强道:“当家的,要不你再想想?”

    见媳妇也被老二两口子拉过去,李强不再说话,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当娘的看儿子这闷驴样,夺过了酒壶道:“别喝了,明天不是还得上工?你到底咋想的,直说不行吗?”

    “娘……”李强挠挠头道:“我还是舍不得咱家的地,谁知道租出去,还能不能要回来?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的家业啊。”

    “这么多人家都租给昆开司,又不止咱们一家,有什么好怕的?”李华笑着对榆木脑袋的哥哥道:“再说咱们趁着年轻多攒点儿钱,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再买上它百八十亩的地,也不用自己种,雇上长工佃户。咱弟兄就在树荫底下,喝着小酒看着就成。”

    “啊呀,那咱不就成地主了?”对佃户来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块自己的地。对有几亩地的小农来说,成为地主就是最大的梦想。

    李强被弟弟成功的燃起了地主梦,当即掰着手指数算道:“咱们家四口出去做工,一年按八十两银子算,就能买四亩水浇田,五年就是二十亩,十年就是四十亩,这要是干上二十年,还真成小地主了。”

    说着他没出息的流下口水道:“到时候咱也可以买个捏脚丫鬟伺候着了……”

    李华可不敢跟着他哥胡说,不然今晚就别想上炕了。便笑着给他倒杯酒道:“那哥你去不去浦东啊?”

    “去!”李强端起酒杯,跟弟弟碰一下道:“为了当地主,豁上了!”

    黄氏和梁氏都开心的笑了。

    “太好喽。”米娃也蹦起来欢呼道:“咱们搬家去县城住喽!”

    弟弟妹妹们也跟着瞎叫唤起来,堂屋里终于恢复了过年的气氛。

    ps.第二更。



    昆山县衙张灯结彩,上下换穿新衣,连衙门口的灯笼也换了新的,一派过年景象。

    除夕日,赵二爷并一众佐杂官一早穿戴整齐,来到大堂上举行封印大礼。

    所谓‘封印’,不是要封印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将县里的大印、关防等印信封存起来,贴上封条,表示衙门放假、停止办公喽。

    其实按照朝廷规定,正旦春节放假,应自初一日为始,放到初五为止。

    不过年三十衙门也没什么事儿,赵二爷垂怜下属,早早的便封了印,让大家回家过年玩去。

    书吏差役们全都各回各家,可四位老爷都是外地来做官的,还是只能在衙门呆这儿。

    “这么早回去,还要听老伴儿唠叨。”何文尉建议道:“大老爷,咱们摸两把?”

    “要的要的,过年无事正好搓个麻将咧。”白守礼对这项赵公子改进的棋牌游戏那是真爱啊。号称白天修大堤,晚上砌长城,他夫人都有意见了。

    “……”熊典史光棍一条,根本没人问他意见。

    赵守正却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分身乏术啊,今年老父和大哥来一起过年。”

    “大老爷快请去,孝道要紧。”何县丞赶紧道:“咱们有时间再玩儿。”

    “好。”赵守正点点头,闪人。

    ~~

    少顷,赵二爷一身便袍,戴着能遮住脸的大帽,出现在了金风园中。

    “老前辈这么早过来找我?”小爵爷才刚爬起来,正拿着软毛牙刷在刷牙呢。

    “咳咳,”赵守正摘下大帽,尴尬而不失慈祥道:“我是来请你们到家过年去。”

    “好啊好啊!”李承恩高兴道:“我正好挂念禧娃呢,他好点儿了没?”

    “伤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情绪还不太高。”赵守正闻言叹口气道:“哎,老侄子把他交给我爷俩,是三天两头的受伤,真叫人惭愧啊。”

    “老前辈切莫如此,我辈中人福祸看淡、生死由天。”李承恩却慨然道:“虽然禧娃也确实衰了点儿,居然能让狗咬着腚,唉……”

    两人正说着话,长公主从堂屋里走出来。只见她头戴着紫色的海獭卧兔儿,身穿黛色绣牡丹的撒花袄,外罩件绛色的短狐绒披风,还捧着个紫金手炉,愈发显得贵不可言、又明艳不可方物。

    赵守正虽然天天见,但是看得两眼一直。

    一旁的李承恩小声嘀咕道:“我娘看着越来越年轻了,倒是老前辈,最近显老的很。”

    “咳咳……”赵守正老脸通红道:“风吹日晒,难免难免。”

    “一边玩去。”长公主挥挥手,撵走碍事儿的儿子道:“我还是不过去了吧,我们在这儿过年挺好的,还没这么安静过呢。”

    “这话说的,别的日子还则罢了。大年怎能不让你来家呢?”赵二爷充满男子气概道:“那样我还叫个男人吗?”

    “赵郎。”长公主一双凤目瞬间水汪汪,细声细气道:“你有这心就够了。不过我还是不过去了,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怎能大过年的把你架在火上烤?”

    “放心,不会的。”赵守正却信心十足道:“至少……今天不会。”

    “哦?”宁安不由一喜,心说难道赵郎说服他爹了?

    ~~

    等到赵守正将他‘表妹’一家,接回知县衙时,长公主才知道他为何如此有信心。

    原来赵昊把从北京跟来的三十多个学生,全都叫家里过年来了。

    而且来前特意叮嘱他们,老爷子最新心情不好,要他们好好哄哄赵立本。

    于是一大群小辈儿围着老太爷,太师叔祖长、太师叔祖短,陪他下棋,给他捶背,为他端茶、帮他剥桔子,把个老头哄得晕头转向,成了个慈祥的老爷爷。

    当老爷爷看到长公主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瞳孔缩了缩,便笑呵呵的跟她打起了招呼,一副今日休战的架势。

    长公主知道,赵立本是顾忌这么多晚辈在场,担心丢了自己一家三代人的颜面。

    她便款款向赵立本行礼问安,也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人敬我一尺,我自然要敬人一丈。

    赵立本愈发和颜悦色道:“你们去玩吧,这里有老大和这帮小子陪着老夫就够了。”

    “待会儿再来陪姨丈说话。”

    从堂屋出来时,长公主欣慰的拉住赵昊的手,小声道:“乖儿子,娘真没白疼你。”

    赵公子孺慕一笑道:“有一就有二,娘日后多来坐坐,跟爷爷把心结解开才是正办。”

    一旁的赵守正使劲点头道:“没有过去不坎儿。”

    “哎……”宁安心说这个坎儿,它有点大。便有些艰难的对爷俩点点头道:“成,过了年我试试,大不了让他也把我扔……”

    “扔什么?”赵二爷听她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长公主忙摇摇头,心说这天儿多冷啊,还是改个别的道歉方式吧……

    ~~

    那厢间,小爵爷已经一路打听着,溜去禧娃的房间了。

    推开门,便见禧娃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裤腿褪到膝盖。

    王铁蛋护士长的弟弟王钢蛋护士,正在给禧娃的屁股换药的。

    “呦,还没好呢……”李承恩便道。

    “出去!”禧娃的枕头飞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王铁蛋重重闪了禧娃屁股一巴掌。

    “老实点儿!”

    禧娃露出羞愤之色,把脸埋进了被窝里。

    “护士,他还没好?”小爵爷走过去,把枕头丢在床上。

    “那狗虽然不是狂犬,但牙齿很脏,他腚上有点发炎了。”王铁蛋用棉签子,蘸着药膏子,抹在禧娃左边屁股蛋上,那里有一圈牙印子似的伤口。

    好吧,那就是牙印子……

    说起来,禧娃这次受伤也真是倒霉。

    好吧,他哪次受伤不是倒霉?

    之前他陪着小爵爷兄妹去苏州玩儿,两人早就约好了,要去见识一下苏州城的风月行业。但李明月看的紧,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只好趁女孩子们睡着了,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结果黑灯瞎火的踩到了狗尾巴。那条看门的猛犬便嗷的一声,一口咬在他腚上。

    禧娃登时惨叫着又蹦又跳,腚上还连着条狗……

    幸好李承恩是练家子,又玩过不少狗,飞起一脚踹在大狗的腰上。那畜生才嗷呜一声,瘫在地上,松开了禧娃的腚。

    ps.今天各种琐事纷扰,没写出多少,惭愧,掩面而去。



    其实禧娃也是浪催的。他要是像日常一样穿着棉裤,那狗牙又没多长,怎么也咬不到他的肉上去。

    可惜这小子一心去寻花问柳,穿绸裹缎十分轻薄,结果险些被那大狗连肉一起咬下来。

    见他伤势不轻,小爵爷也顾不上去长见识了,赶紧叫来大夫给禧娃处理伤口,天一亮就赶紧坐船到江南医院就医。

    李承恩还很有经验的拦住了要杀狗的护卫,将那大狗装入笼子,也一并带到了昆山。

    被狗咬伤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疯狗咬伤。李承恩听老前辈讲过,判断那咬人的是不是疯狗,就看那狗咬人后能活多久。

    要是那狗十天之后还活蹦乱跳,那人也基本不会有事。

    要是这狗没几天就病死了,那八成就是一条疯狗,被咬的人虽不至于立即毙命,但总逃不了几年后暴毙的结局。

    到了江南医院,李沦溟证实了这个说法,还告诉两人,真要是被疯狗咬了,神仙也救不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李承恩像供祖宗那样养着那条大狗,每天喂它吃小排,喝米汤,还给它搭了个挡风遮雨的狗舍。

    禧娃更是诚惶诚恐,每天屁股疼的要命,还得时时挂念着大狗的状况。明明心里恨的要死,一听说狗不精神了,直接就吓的睡不着觉。几天下来,快搞成精神分裂了。

    好在十天过去了,大狗依然油光水滑、活蹦乱跳。众人这才放了心,禧娃咬牙切齿道:“把那狗臭给我炖了,小爷要补补身子!”

    不过小爵爷已经跟那条狗处出感情来了,再说禧娃也没看清楚那狗到底长啥样,便糊弄他说狗已经打杀了,但吃狗肉不利于伤口愈合,这才让那狗逃过一劫。

    眼看就过年了,确定没事,禧娃就出院回家了。不过听王铁蛋护士这话,春节假期就甭想出去浪了……如果他还敢出去的话。

    ~~

    赵昊上午陪着干娘打了几圈麻将,等李承恩从禧娃那出来,便退位让贤了。

    见马湘兰给他取来大衣裳,赵二爷随口问道:“大过年的去哪?”

    “去看看林中丞,顺道给他家里人送些酒食。”

    “我也去,我也去!”李明月马上也不玩了。

    “哎呀,我都忘了这一茬了。”赵守正一拍额头道:“要不为父也去一趟?”

    “用不着,父亲明天去拜个年就成。”赵昊摇摇头,你走了干娘怎么办?要时时刻刻照顾干娘的感受。

    李承恩也不愿赵守正走。

    “老前辈不在,玩牌还有什么意思。”

    “好,我明天再去。”

    张筱菁再走就三缺一了,马湘兰也借口有事没跟着凑热闹。至于江雪迎和巧巧自然都已回家过年了,所以最后,只有李明月和赵昊一起出发。

    小县主走之前,在二女脸上各亲了一口,没有江雪迎的世界,实在太美好了。

    城外的路还没修,所以马车把他们送到州西桥码头,两人便改乘一艘白篷船,缓缓驶出县城,顺着小虞河向江南医院而去。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昆山,微风轻拂着河两岸的绿树,就像在跟两人招手一样。

    看着眼前的粉墙黛瓦,绿树蓝天,小县主陶醉的深吸口气,背手扩胸道:“果然冬天还是江南好,要是在北京,这会儿冰天雪地,到处灰蒙蒙,一点绿色都看不到。”

    “喜欢就多住一阵子。”赵昊笑道。

    “好啊,”李明月先是一喜,旋即惴惴道:“可是赵大哥那么忙,会不会嫌我烦?”

    “怎么可能呢,你能来过年我不知有多开心。只要你不觉得无聊,一直住下去才好。”赵昊笑看着李明月的头顶,感觉自己好像比她高了一点点。记得去年时,她明显比自己高一点。看来天天练拔断筋喝牛奶,还是有点儿用的。

    “和赵大哥在一起,怎么会觉得无聊呢?”江雪迎开心的摇头晃脑,情绪又有些低落道:“我真想像雪迎那样能帮帮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是不是很没用啊?”

    “我们之间,怎么能用有用没用来形容呢。”赵昊笑道:“再说,你也有很多她没有的优点。”

    “比如呢?”李明月开心的追问道。

    “比如……”赵昊顿一下,笑道:“你比她高呢。”

    “赵大哥,你赖皮,”李明月不依道:“这算什么优点。”

    “哈哈哈当然算了。”赵昊笑得十分欢畅道:“你更会逗人开心,这总是优点吧?”

    李明月忽然想起,小竹子说过的那些话,终于开心的点了点头。

    ~~

    不知不觉,白蓬船便到了江南医院码头。

    看着护卫跳下船,将缆绳系在码头的木桩上,李明月感到意犹未尽。“呀,这么快就到了。”

    “是啊,跟明月在一起,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赵昊笑着也跳下船,向她伸出手去。

    李明月便喜滋滋的握住他的手,娇滴滴的下了船。

    今天是除夕,医院里难得十分安静,忙碌了半年的医护人员大都放了假,就连李沦溟和万密斋也回去过年了。

    李沦溟家在南通,坐船一天一夜就到家。至于万密斋,自然不可能回遥远的湖广老家。

    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好,真是谁用谁知道。就连荆王也派人来问,两位老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湖广?

    赵昊生怕两人回去后,被藩王留下不再放回,秋天时便把他们两大家子人接了过来,又在县城买了上好的宅子安顿下来。还把两人的儿孙弟子,都做了妥善的安排,让二位老人家再无后顾之忧。

    江南医院已经建立起一套规章制度,无论何时至少有一位大佬坐镇,除夕值班的便是李时珍。

    不过这会儿,他的老伴吴氏,还有四个儿子建中、建元、建方、建木都带着各自的妻儿,来医院陪他一起过年。

    当赵昊走进李时珍住的小院时,便见这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好一个天伦之乐。

    毕竟李神医已经五十多,有孙子也很正常。

    看到赵昊进来,建中几个赶紧上前相迎,都以院长相称。

    不过不是医院院长,而是玉峰书院的院长。



    李时珍的儿子都是读书人,而且包括他在内都有功名。

    这是他父亲种下的执念。

    李时珍家族世代行医,他父亲李言闻也曾任太医院御医,乃一时名医。但李言闻深感自己名气再大,依然要受八品芝麻官的气,便立誓要让子孙改行。

    结果李时珍十四岁就中秀才,不过他自幼热爱医学,并不热衷于科举,其后三次不第,便弃儒学医,一心钻研医学去了。

    李言闻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非但把四个孙子都培养成秀才,还在临终前看到长孙建中中了举人,改换了老李家的门庭。就这样,他还不忘嘱咐孙子们,一定要再接再厉,中个进士光宗耀祖。

    不过进士哪有那么好中啊?李建中嘉靖四十三年中举之后,已经连续进京两次,皆铩羽而归。

    说起来,他还跟赵二爷一起进过礼部贡院呢,不过同科的举子太多了。赵二爷虽然堪称交际花,却也不认得李建中。

    但李建中自然认得闻名天下的铁臀状元。有了这层关系,他才接受了赵昊的邀请,准备年后到玉峰书院担任教务长。

    至于他三个弟弟,则会入读书院,潜心准备下届大比。

    见到书院的院长,四人当然要客客气气了。

    李时珍如今全家都在金主手下讨生活了,自然态度也很端正,请他进屋吃茶。

    “不打扰了,明天给先生拜年。”赵昊笑着摆摆手,让护卫将过年的礼物抬进院中。

    “明天万院长值班。”

    “那你就去给我拜年吧。”赵昊哈哈一笑,正月初一,全县士绅按例都要给老父母拜年的。李时珍如今是本县知名人士,怎好缺席?

    “哎。”李时珍郁闷道:“早知道就让院长今天值班了。”

    ~~

    和李先生一家聊了两句,赵昊便告辞出来,和李明月来到不远处的林润院中。

    这边院子就要冷清许多了,除了静静躺在病房中的林润,只有他的妻子孙氏,和两个儿子在。

    林润任应天巡抚时,他妻子都留在莆田老家。待她们得知林润出事,赶来昆山时,已经是上个月的事儿了。

    林润出仕太早,年龄与赵二爷相仿,他妻子看上仍很年轻,只是面上带着郁郁之色,显然越是过年越是难过。

    母亲如此,当儿子的自然也不得欢颜。林润两个儿子少明少云一个十七八、一个十五六,都生的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且同样已经是秀才出身了。

    赵昊隔三差五便会来一趟,跟娘仨已经很熟了。他让护卫将备好的年夜饭送去厨房,待要吃时热一热便可。

    孙氏对这少年自然十分感激,强笑着向他道谢。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赵昊笑笑,问道:“林中丞今天如何?”

    “还是老样子,看着好好的,就是不醒。”少明忧愁道。

    “我看看。”赵昊便进去里屋。如今林润的烧伤已经痊愈,氧气也早就撤了。头发都长出来不少,自然不用再保持无菌环境了。

    他在病床边站定,看着骨瘦如柴,一动不动的林润,长长叹了口气。

    唉,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可人就是不醒。三位神医也已经技穷了。

    赵昊便拉把椅子坐下,跟林润说起话来。他一直嘱咐孙氏要不断跟林中丞说话,不断刺激病人,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

    他自己来时,也会跟林润汇报下应天府的近况,也会说说自己公司的发展,还有自己的真实目的。

    久而久之,赵昊把躺在那儿的林中丞,当成可以倾吐秘密的树洞了……

    “海公年前结束了在常熟的巡视,至此,持续一个月的放告终于结束。一个月里,他居然办了一万多件案子,你说可不可怕?”

    “当然,我不是说中丞你不行,实在是海斗士的小宇宙太可怕啊。”屋里没有旁人,赵昊无比放松的口无遮拦道:

    “海斗士是什么?是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又叫打不死的五小强。中丞你看人家,伤成啥样都能醒过来……不过知乎知乎,纱织到底和星矢在一起了吗?”

    “瞧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看来本公子果然还小哩。”赵昊自嘲的笑笑,看着窗外飘下的零星雪花,在这隆庆二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江南下起了雪。

    他继续盘膝放松道:

    “说点正经的。我们江南集团开了个年会,宣布了一些小目标。但我怕吓到他们,也没完全说实话……比如我说五年内,实现漕粮海运,其实明年我就要做到。”

    “我知道这操之过急了,现在我甚至连海船都还没几条,护航的乌尾船更是一条都没到。但没办法,明年三月桃花汛一来,黄河就要在沛县决堤了。到时候运河阻塞,漕运就废了。我必须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不然等黄河修好,漕运恢复,海运肯定又没戏了……”

    说着说着,赵昊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林润的眼皮跳了下。

    ‘我没喝酒啊?’赵昊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却见林润又不动了。

    “呃,难道我眼花……”赵公子摸着下巴寻思片刻,便一面盯着林润,一面胡言乱语道:“如果没有本公子,大明国祚还剩七十六年,到时候朱由检在老歪脖子上一吊,咱们的子孙都要成亡国奴了。”

    林润的眼皮,果然又跳了一下。

    真有戏!

    赵昊激动的瞪大眼,继续加码道:“那帮鞑子凶残邪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把我们花花江南杀的十室九空。更可恨的是他们还得剃发易服……把头发全都剃光了,只一根老鼠尾巴似的鞭子,整整268年啊中丞!”

    林润的喉头都开始抖动了,两手也开始微微痉挛,好像要爆起一般。

    “最可恶的是,他们视我们汉人为奴隶,处处严防死守,让我中国第一次落后于人。几千年来,都是我们欺负别人,终于沦落到我们被列强的凌辱,签订了一千一百七十五个不平等条约……”

    “啊!”林中丞终于发出一声嘶吼,双目圆睁着醒来!

    ps.今天对大纲做了一番调整,好让故事更紧凑精彩,然后又围观某热点事件,结果才写完两章,我有罪,欠一章先。



    听到这一声,林润的两个儿子推门进来。

    看到父亲睁开眼,两人登时欢喜炸了。

    “爹……”少明哇得一声哭出来,扑到床前。

    “娘,娘,我爹醒了!”少云尖叫着冲出门去,声音传遍整个医院后院。

    就连李时珍也被惊动了,带着徒弟庞宪匆匆而来。

    ~~

    顿饭功夫后,李时珍给林润下了针,轻吁口气,收回手来。

    一旁通红着眼的孙氏忙焦急问道:“李神医,我家老爷……”

    “无妨,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情绪过于激动,我给他下了针,让他平复下来。”李时珍说着瞥一眼赵昊。“公子用什么法子,把林中丞唤醒的?”

    “我给他讲了个很可怕很可怕的鬼故事……”赵公子讪讪道,反正说了什么,我是不认的。

    “哦?”李时珍差点儿吃惊的揪掉胡子。他还头一次听说,鬼故事能唤醒木僵之人呢。

    一旁,他的弟子庞贤赶紧掏出铅笔记在医案上。

    不过孙氏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一双儿子,垂泪给赵昊磕头道:“恩公在上,受我母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赵昊赶紧扶起她俩儿子,让小县主扶起孙氏。“林中丞是我尊敬的长辈,他能醒来是苍天有眼,夫人切莫折杀晚辈。”

    “总之公子的恩情,我林家没齿难忘。”孙氏看一眼两个儿子道:“你们记住了吗!”

    “是,母亲!”少明和少云赶紧再次给赵昊磕头,赵公子无奈的受了,他们这才肯起来。

    “中丞什么时候能再醒来?”待母子三人再次向李时珍致谢,赵昊问出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两个时辰,不过他现在身心都很虚弱,需要大量的时间休息,就是醒了,你也不能跟他说话。”李时珍细细嘱咐道:

    “林中丞在昏迷时,一直靠本能在吞咽流食,肠胃如婴儿般十分羸弱,你们切记不要胡乱喂食,一切食物都由王护士长操办。”

    林润之所以能在昏迷后长期存活,皆因为他还保留了打嗝、咳嗽、吸吮和吞咽反射,并且能做出一些自发咀嚼的动作,所以他才能通过口服的途径接受营养。

    不过为了避免他将食物吸入气管,李时珍连稀饭都不准喂给他,而是让大户人家哺乳的奶娘,挤出奶来喂给他。

    为什么是大户人家的?因为吃得好,奶有营养。就这样帮林润一直撑到了苏醒的这一刻。

    当然,为了避免林中丞和他的家人感到羞耻,李时珍一直让护士长只说是牛羊奶。但李时珍本人对此没有任何偏见,还郑重的将其写入《本草纲目》,称为‘仙人酒’也。

    ~~

    赵昊本打算送了年夜饭就回去,这下也不着急了。

    孙氏和两个儿子围在床前,巴望着他快点再次醒来。

    哪怕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要睁开眼看看她们娘仨,这个除夕就是无限美好的。

    李明月和赵昊肩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静静看着这一家人。

    黄昏时,林润终于再度睁开眼。

    当他和妻子四目相对,孙氏终于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儿子也跪在床两边,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喜极而泣、涕泪横流。

    林润吃力的转动着眼珠,虽然喉咙颤动着说不出话来,眼角却有水色闪动。

    小县主把头靠在赵昊的肩膀上,泪珠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赵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慰着少女触景生情的少女。

    看到林中丞醒来,赵昊也就放心了。

    他也不打扰这一家人来之不易的时刻,便拉着李明月起身,悄悄退出了病房。

    ~~

    当两人坐着白篷船返回县城时,天已经擦黑了。幸好守门的兵士挂记着衙内还没回来,一直给他留着城门,不然他俩就得在城外过年了。

    等两人从州西桥码头上了岸,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县城里的爆仗声也跟开了锅似的响成一片,半山桥那边大户人家的住处,还有一枚枚绚丽的烟花腾空而起。

    再配上天空中飘零的雪花,和眼前一身红装的少女,赵昊忽然感觉自己,比去年时拥有的多太多了。

    他摘下手套伸出手来,轻轻拂去明月发梢的雪花,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道:“明月,新年快乐。”

    “大哥,新年快乐。”明月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快要滴出水来一般,她按住怦怦跳的心口,鼓足勇气道:“希望以后每年都能和你一起过年。”

    “那咱么说定了。”赵昊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拉钩?”小县主伸出白皙修长的小手指。

    “拉钩。”赵昊也伸出小指,跟她勾在一起。

    “盖章?”李明月又伸出大拇指。

    “盖章。”两人的大拇指也印在一起。

    ~~

    张筱菁披着斗篷撑着伞,跟马湘兰在远处驻足。

    从她们的角度看去,这两个人儿,就像拥抱在一起一样。

    当然两人不是为了偷窥而来,而是眼看就要吃年夜饭了。还不见他俩回来,这才一起来州西桥等的。

    看到这一幕,二女都识趣的没有出声,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待到两人开始往衙门口走时,小竹子和马姐姐已经从小胡同朝后门走了。

    马湘兰稍稍落后半步,用余光睥着张筱菁脸上的表情。

    当她从小竹子脸上看出欣喜和酸涩,正待深挖内心思想时,却听张筱菁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开口问呢?”

    马姐姐芳心一紧,没想到她已经察觉到自己了。

    不过处变不惊,是当秘书的基本素质,马秘书轻轻一叹道:“不知如何开口。”

    “是想问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吗?”张筱菁偶露峥嵘道。

    “嗯。”马姐姐点点头。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到底是怎么想的。”小竹子却淡淡一笑。

    “我怎么想的,一点不重要。”马姐姐又叹了一声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呵呵,我怎么想的,也一点不重要。”张筱菁加强了表情管理,再也休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心思。“小亭徙倚,慢一步、立秋千影。”

    二女说完,相视凄然一笑,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姐姐,我画的花卉总是少些飘逸,改日还请你指导指导。”

    “正好过年这几天有空,明晚我们切磋一下。”

    “一言为定。”

    “我们也拉个钩。”

    两位佳人经此一番,似是亲密了不少,说笑着消失在这石板微湿的江南小弄中。



    在赵昊弟子们的齐心协力下,除夕之夜终于顺顺当当的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

    可把赵二爷给高兴坏了,徒孙们给他磕头拜年时,每人整整赏了五百两的压岁钱!

    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这一场。过去大半年,县里上下都在堤上,衙门里的文移记账、征收粮税、入库转运,全靠这帮读书人撑着才玩得转,当然要给点儿辛苦钱了。

    再加上给孩子们的,给老两口的,给护卫的、给府上下人的,直接就奔三万两去了……

    不过别人也没法说赵二爷败家,毕竟他不靠儿子不靠爹,全凭辛勤劳动所得,花起来自然豪气万千。

    ~~

    除夕一过,便是隆庆三年。

    虽然说衙门放假五天,可赵二爷却繁忙更胜平日。

    年初一大清早,他便穿戴整齐,来到三堂之上。

    全县的佐杂官僚,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早在何文尉带领下恭候多时,一起给大老爷磕头拜年,祝他新年行大运,节节高升。

    然后众官吏便起身讨要红包。这是多少年来的习俗,谁也不指望大老爷能真给多少钱,主要是讨个彩头,看看自己在大老爷心里的分量。

    他们显然还不知道‘送二爷’的字号。

    便见大老爷一挥手,蔡明便端上满满一托盘红包,赵守正便微笑着一个个发给他们。

    当属下们谢过大老爷,喜滋滋接过红包打开一看,全都傻眼了。

    只见里头装的是一摞崭新的白银票。点点数,有两百两的、有一百两的,拿最少的胥吏也有五十两……

    一众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下巴都要合不拢了。

    这可是能直接换银子的白银券啊,不是宝钞那种擦屁股都嫌硬的垃圾。

    “大大,大老爷,是不是搞错了……”就连收入最高的何县丞,都对红包的金额表示震惊。

    那些拿工食银的书吏衙役们,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收入最高的是何县丞,一个月俸禄是米六石五。

    苏州米贵,一个月六石五的收入算是很不错了。但问题是有折色啊!而且是折成宝钞那种……

    按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在外官员,月支本色米两石,其余俱支折色。其折色以钞为则,每米一石折钞十五或二十贯,或者一匹布折米二十石……

    也就是说他每月只能领到两石米,其余部分只能用宝钞或者布来顶。

    这就坑爹了——上好的松江棉布,一匹也不值一两银子,给官员发工资时,却可以顶二十石粮食。

    但这样也好过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

    所以只靠那点儿可怜的俸禄,连养家糊口都不够。不然海公也不至于当了县令,还得靠海安种菜养活。

    当然,在县衙做官,有陋规有孝敬,日子还不至于过不下去。可衙门里大老爷的人太多,看得太紧了。大伙儿都自觉绝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发家致富的念头。

    所以当他们看到大老爷给的红包,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他们去年一年的收入时,自然全都目瞪口呆。

    赵守正却潇洒的一挥手,牛皮哄哄道:“没搞错,就是给你们的!”

    “大老爷,这不合适吧……”何文尉虽然不太会做人,但难得的厚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们给我钱叫行贿,我给你们钱,那是谁也管不着的!”赵守正却满不在乎道。

    “哈哈哈……”众手下跟着大笑起来,这世上哪有给下属送礼的上官啊?所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赵二爷抬抬手,充满感情的对众人道:“过去半年,大家伙儿跟着我风里雨里,天天泡在大堤上,都又黑又瘦的跟猴儿一样。本官这个当大老爷心里很过意不去,这点钱,就当是给你们的赏钱了,尽管收着吧,没有一文是民脂民膏!”

    大老爷都这样说了,下属们哪里还会推辞?纷纷欢天喜地的再次行礼道谢。

    “不用谢我,明年给本官再接再厉就成!”赵二爷笑得十分欢畅,这世上还有比散财,更让人快乐的事儿吗?

    “敢不效死力?!”众下属轰然应声,险些把屋顶都掀翻。

    这帮家伙本以为,跟着赵二爷能建功立业就知足了,没想到连钱财上都短不了他们的。这样的上官八辈子也遇不上一个啊!

    还有什么好说的?闭上眼跟他猛干就是!

    ~~

    待到给大老爷拜完年,众官吏便簇拥着赵守正,来到县衙前院的土地祠和衙神庙中,祭祀土地公公和衙神萧何,求两位大神保佑县衙平安,来年政通人和。

    然后,赵二爷在官吏簇拥下来到县衙门口。

    此时衙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全县的乡绅父老早恭候在此多时了。

    看到赵二爷出来,他们齐刷刷跪地磕头,高声给老父母拜年。

    赵守正赶紧扶起带头的耋老,请子民快快起来。然后他带着属官们拱手向全县百姓拜年,祝他们新春大吉。

    待到拜年的话一说完,衙门口马上唢呐声声、锣鼓喧天,舞龙舞狮子、踩高跷、滑旱船的队伍,引导着官员乡绅百姓们,前往城隍庙、文昌帝君庙,祭祀这两位神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还有桑神庙、水神庙……反正县城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得祭祀到,一个都不能漏。

    等一圈转下来,天已经中午了。百姓散去,士绅们代表一起摆酒宴请老父母,感谢他过去一年的抚育之恩。

    虽然是每年都有的惯例,他们这次绝对心甘情愿的。

    昆山能有赵知县,实在是中了头奖了啊!

    好些老乡绅呜呜哭着向赵守正敬酒,这半年来昆山的巨变,让他们都有生出如坠梦里的不真实感!

    结果,赵守正大年初一便烂醉如泥了……原本他是打算下午去昆南探望鳏寡孤独的,只能等到明天了。

    其实初一这天,县里官吏士绅的女眷们,还要到后宅去看县官太太……可惜赵二爷是个鳏夫,这一步只好省了。

    年初一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没有了,让全县的夫人们怅然若失,感觉这个年都不圆满了。于是她们拜年聚会时纷纷商议,今年一定要给老父母续上弦,这样明年年初一,才有县官太太看啊!

    ps.还有一更,不过要晚一会儿,别等了。



    年初二,赵二爷果然带着好几船米面粮油,去探访县里的五保户……哦不,鳏寡贫苦的百姓。

    可惜没有记者,没法摄像,只能让徐元春给画几幅速写,聊胜于无了。

    赵知县还专门去了趟昆南湖堤工地,给过年不休息的民夫们拜年,自然也发了赏钱。

    虽然每人发的不多,但架不住干活的人多啊,结果又是老大一笔支出。

    这连番散财下来,赵二爷年前辛辛苦苦赚到的营养费,算是基本耗尽了……

    不过无妨,来日方长,再赚就是。

    初三,正逢立春,这天举国上下都要举行盛大的迎春仪式。

    赵二爷也身着祭服,率众官吏百姓,高举着叫‘春’的字牌,吹吹打打、鸣锣放鞭,浩浩荡荡祭拜春牛和芒神。

    待祭拜完毕,赵二爷又在县城外一块田里,扶犁亲耕了一垅地,其意为代御亲耕,以祈丰年。

    然后迎春队伍将纸糊的春牛、芒神,抬至县衙大堂前的‘迎春池’畔供奉,待来日在此‘鞭春’。

    另外,赵二爷耕地选用的耕牛户主,和他耕耘的那块亲耕田地,在这一年里还可以享受免除赋税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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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四,县里举行鞭春大典。

    这日县衙栅门、大门、仪门敞开,对全县百姓开放。

    大堂前设香案、摆祭品,还有人吹箫奏乐,作为一个县来说,算是定定隆重了。

    仪式开始,赵二爷率官民面北而跪,祭祀春牛芒神。待起身后,何县丞三击鼓,众官吏执彩杖绕牛三圈,礼房司吏高唱:“鞭春!”

    赵二爷便接过彩杖,将春牛击破。牛肚内事先填满的红枣、核桃、五谷等农作物,便哗啦啦的纷纷落地。

    早已等待多时的百姓们欢呼上前,你争我抢起来,讨个彩头,期待今年丰收大吉!

    鞭春典礼一结束,赵二爷过年期间的公务这才算结束,可他还是不得闲。

    因为他答应宁安,两人要去苏州的园子住两天,没别人、就他俩那种……

    囊中空空的赵二爷岂能说个不字?回到知县宅换上便袍,他便从后门溜出去,登上长公主的马车,直奔苏州城而去!

    大老爷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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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的日子是最快的,不知不觉便到了初六,衙门开印的日子。

    但正月十一到二十,官吏们还有成祖皇帝给的十天假,所以这两个假期间隔的五天,就难免人心浮躁,难以专心做事。

    于是通常情况下,这几日上官们不会安排什么要紧的差事,开年大计都留到过完上元节大假,大伙儿收了心再布置。

    可现在的应天巡抚是海瑞,显然不能以通常而论了。

    年初六这天,南京应天巡抚衙门开印典礼后,海中丞便悍然宣布了两条,震惊江南的新政!

    其一,自即日起,‘官民一则、均田均粮’!

    巡抚衙门下令,应天十府一州所有州县,立即彻底修改田地底册,把所有的官田都改为民田,以后江南田地一视同仁,皆按民田计税!

    这条乃林润在任时,就一直在力推的举措。

    之前,江南有官田民田之分,而且官田占半数之多。由于官田租赋是民田的两倍,导致分配到官田的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得卖儿鬻女完税,十分划不来。

    因此他们或者逃亡抛荒,或者将官田投献于豪势之家,来逃避繁重的赋税。结果就是江南空有重赋之名,实际上却年年完不成税收任务……这对地方官来说,可是比贪污受贿还重的罪过。

    他们只能变着法子或是向民田加征,或是向工商业加税,来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

    结果官员们苦不堪言,农民们民不聊生,市民们怨声载道,江南才会动不动就发生民变。

    ‘官民一则、均田均粮’,正是解决江南官民困境的一剂良药。自此,官田再无重赋之苦,百姓种官田的负担小了,抛荒的自然会回来种地。

    这样官府的税收看似减少了,但其实之前官田已经没什么收入了,所以其实是给州县增加了税收。

    当然,推行这样一条更改祖宗成法的新政,是需要极大魄力的。对习惯了求稳的大明官僚来说,实在难以想象。

    这条新政已经够劲爆了吧?可第二条新政更劲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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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新政其二——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自即日起,应天十府一州所有州县,立即施行‘一条鞭法’!

    具体言之,在田赋和各项耗羡杂税方面,将完全按照田亩多寡划分,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

    而对于赋役的另一个大头‘徭役’,海瑞命各县编纂‘虎头鼠尾册’,打破传统里甲之分,将全县无论大小户一律造册。把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以负担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

    前为大户如虎头,后为小户为鼠尾,故曰‘虎头鼠尾册’。

    同时,巡抚衙门命各府通盘计算各县的丁粮,以此为依凭均派各县的徭役。

    然后各县按照府里给定的徭役数,计算出雇民夫需要的银钱总数,扣除给士大夫、贞洁烈女的优免之数后,将四分之三的银钱摊入田亩。

    剩余四分之一,才均摊在全县丁口头上。

    这种‘通计一县丁粮,均派一县徭役’的方法,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废除了已经在大明施行两百年的‘排甲轮役制’。将原先单纯按丁口轮流派役的制度,改为按拥有的田亩数和丁口数相结合的派役制度。

    而且在丁银中,田亩的权重占四分之三,丁口只占四分之一,这样无地少地的百姓自然负担大减。

    百姓减轻的负担,自然就落在拥有田地多的士绅头上了……

    可想而知,江南的大户们对此会是何等反应?

    呃,估计也只能先忍着呢……海公判了那一万五千多个案子,可还没执行呢!

    那些案子的被告,跟苏州的富户、大户高度重合,谁敢蹦起来反对,官府马上就可以抓人!

    牛佥事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公年前着了魔一样的放告审案,原来都是为了开年的新政做铺垫啊。

    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