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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txt下载

    好久没来写,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太无聊,要不我来给大家讲个轶事吧(估计我更新也没那么快)。话说小羊毛一直在一家外企上班,多年也未跳槽。外企嘛,大家懂的,就是好多人只知道英文名,不知道中文名,就算不用英文名的,往来邮件啦电话啦,显示的也都是拼音,不是中文字。

    这个背景和《行行》有什么关系呢?其中一个联系就在于,小羊毛刚开始写《行行》的时候,苦恼于某些重要角色应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既不能太土鳖,也不能太拗造型。忽然有一天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当年刚进公司的时候附近部门有一个同事,名叫沈凤鸣——当然,小羊毛只知道名字是FengmingShen,从来不知道是哪三个字。四下打听了下,该同事已经不在我们公司了,遂大胆用上(顺便澄清下,这位FengmingShen是位女性,纯属借用名字,与角色特点无任何关系)。

    正当小羊毛洋洋得意地以此名字写了好多篇章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上班时电话响,抬头一看,来电显示赫然写着内线名称“FengmingShen”,当时就吓哭了好吗。估摸着是人走了内线显示没换吧,擦了汗接起来,对面说“喂小羊毛我是沈凤鸣啊!”——小羊毛真吓哭了。

    这个故事的真相是,FengmingShen只是去生小孩了,并没有离职,她现在回来了。好吧木已成舟,这名字只能一直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了(当然这件事我到现在也没告诉她)。那时公司有很大的变动,我和她的部门也隔得很远了,那天若不是正好有些公事,大概是打不上交道见不上面的了。后来偶尔也会有电话的往来,我还曾经神经兮兮地把显示着她的拼音名字的来电拍过照,不过电话显示屏太脏了还是……还是算了不发出来了。隔了大概又两个月,旁边的同事去参加培训,我无聊翻了她的培训材料,赫然发现同时培训的有一个怎么读怎么有点熟的名字,叫作沈峰铭。

    我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很长时间,然后问我同事,这个是“沈凤鸣”吗?同事回答说,是“沈峰铭”没错啊。然后我就不说话了。虽然这个谈不上什么梦破了心碎了可是……可是原来根本是我从一开始就在一厢情愿嘛!

    我以为这就是这件你们看来大概很无聊的轶事的结尾了,不过原来就算无聊的轶事也还有个彩蛋。就在上周五,公司又有人事调整,一些部门的人员离职,一些部门的老大调动。快要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在我旁边的空位搬东西,没在意。等到站起来一看,忽然发现,咦这不是沈峰铭吗?

    我就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她抬头“嗯是的我转到这个部门了,就坐这里”。然后我好激动。好多年以后,那个小羊毛刚进公司的时候坐在附近的FengmingShen,今天开始又坐在我身边了。

    当然,她从头到尾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我估摸着也没可能那么巧她会看到《行行》,所以嘛我就自己写写而已,你们知道就好了,千万别声张哟~

    ;

    已经过了立秋,天气还是一样的热,但下午总算已经闷下来,一场暴雨势在必行。

    行人寥落的道口有一间小茶棚,因为这天气,难得地聚起了二十来客人,将冷清的铺面撑得满起来。这其中有一名拄着长幡的道人,也寻了个贴近里壁的位置坐下。

    道人年纪并不大,决计没超过三十,手上持的长幡上毫无新意地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显然是个算命的。一身道服是少见的素白,显得不那么吉利,想来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茶棚的主人好像认识他,见到他,打了个招呼,道,道长又来了?

    青年道士便也回以友善的笑意,道,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正说着,忽然霹雳一声,雷电鸣亮,两人不自觉都去看外面。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变得夜般漆黑。茶棚里还未及点起烛来,主人家的内眷手里一个火折子好不容易点起来,却被风吹得难以辨明,她只好差了小孩将蜡烛拿去里面灶间火点着了,再出来点了油灯,方保得室内仍可见物。

    毕竟棚子亦是简易的建筑,风雨极厉时,在里面如同听山呼海啸,直如万江奔腾,洪水暴发,要把这小小藏身之所整个掀去一般。但毕竟落雨爽快,便有人喜欢就着门边细缝,品那雨粒击面的凉意。

    门却忽地一开大,那人猝不及防,脸上就被兜头泼了盆水也似,哇地叫出了声来,踉跄向后退去。门外正进来一个人,昏沉雨雾中只见一团极高的黑影,头肩身都分不清,但细看之下,才发觉是一个人背着一件极大的背囊——那背囊里应有匣子一类的长方硬物,高高耸起,比那人的头都要高出不少,两边比那人亦要宽出许多。

    那人见面前有人一脸狼狈,只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便松下背囊,觅席而坐。茶棚里一时却没了声音,便算先前未在意门口的人,此刻也已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个年轻女子,背囊取下,她高挑纤细的身材也便显现出来,只是室内昏暗,样貌却看不太清。

    她也是一身白色,角落里的道士便多看了她几眼。女子被雨淋得不轻,就算有那背囊遮护,也几乎是透湿,衣衫已紧紧贴在了身上。茶主人不敢多看,只将壶交予了自家女人,道,去,去给她添个茶。

    女子同桌已有人先凑了上去,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背这沉重的东西赶路?

    见女子不答,他略感尴尬,待茶家倒了水,又道,大雨天的,是该喝口热水,小心着了凉——这身衣服要不要换一换?

    他说着衣服,眼睛便不老实地向那女子身上乱看,只看得喉结都滚了好几滚,却听角落里忽有人发笑。他便转头去看,见是个道士,不觉狠瞪他一眼,以示恐吓。

    道士见他看自己,收敛笑意正色道,这位爷来算个命吧?

    那人自是根本不理他,便又回转头要与那女子继续搭话。那女子却喝着茶,任他说什么,只如未闻般不动。

    角落里便又传来招徕声,那道士又道,这位爷,姑娘不理人,留着徒然无趣,还是来算个命如何?

    这人正没好气,便将桌子一拍,立起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聋子,休要不识抬举!

    茶客中也有仗义的,便指那人无赖,要来教训,却被身边人怕事拉回,两个人反自争起来。青年道士正在边上,便劝道,两位莫争,看那位爷面相,今日恐是霉运当头,原想喊他来消消厄,他却偏是不领情,这会儿我们也便不必着忙了。

    他要霉运当头,恐就是要老子揍一顿吧?那路见不平的茶客见他已经伸手要去摸女子下巴,不由握拳。

    话音刚落,却见那无赖不知怎的,哎哟一声跌到了地上。看不出是撞到了还是怎样,他捂着小腿,竟痛到打起滚来。众人初时还是惊愕,但随即却都只感一阵惧意涌出:他的右小腿上渐渐渗出片血来——究竟是热天,裤子单薄,不多时整个小腿上都已红了。众人听他一下子嚎得凄惨,都觉头皮发麻;而看那女子,却仍似浑然无觉一般,淡淡然顾自喝着茶。

    看这架势,明眼人也都知道该是这女子下的手,但何时、如何下的手,却委实没人看了清。这一下棚中又是鸦雀无声,灯火摇曳中只觉外面无穷无尽的“哗哗”大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还是道士先站了起来,走去将那无赖小腿上裤子卷起。你嚎个什么。他说道,不早点止了血,恐霉运更大。

    他便干脆将他裤腿扯下来裹缠他伤口,末了,那无赖仍然在嚎,却是声息弱了些。

    若是能动,你还是快走吧。道士十分好意。

    这人不敢再怠慢他的话,起身用左脚跳着,一跃一跃地去了雨里。

    白衣女子这才看了道士一眼,那冷冷的眼神只如一个警告:谁要你管我的闲事?

    道士却不以为意,转身走回角落去了。

    围观众人的弦却仍紧绷着,整个茶棚间仍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知过了多久,气氛才松弛些,说话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向道士窃窃私语细问方才的事情;茶主人则加紧了收钱,因为很明白雨势一缓,这里大部分人怕是要立刻闪人。

    道士与人说了没几句,便觉边上站了个人。他停了口,抬头见是白衣女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便道,姑娘,我正替这位公子解卦,旁人听了恐不适宜,还请……

    但对面那人早已吓得站起,结巴道,我不算了,不算了,这便走……

    道士也便无奈,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要不要替我也算算,看看我有没有霉运当头?

    茶主人在一旁对道士投以同情一瞥,默然转身走了开去。众茶客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都在猛跳,个个竖起耳朵想听听两人要说些什么,更担心那女子何时又要出手,给那道士好看。

    道士闻言却是一笑,道,有生意上门,岂有不接之理。姑娘请坐。

    女子落座,目光只是向身周一扫,邻近几桌刷地都退了开去,一下子在这两个白衣人周围空出大半个圈。道士不禁笑道,是该如此,算命时本不该有旁人打搅。

    女子与他目光相视。面前的人长得还算正气,神情不温不火,让人一时真难以心生恶感;道士却也在打量她。她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就算被雨淋得如此,却竟凭一份傲然之气硬生生压住了一身狼狈,叫人不得不感到凛然。

    他便开口道,姑娘刚才说是要推运,敢问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女子面露轻视之色,道,你号称“铁口直断”,我有没有不顺之事,莫非你算不出来?

    道士解释道,姑娘恐误会了。其实运势之事,原是时时不同,凭空无故算算运道,无稽亦无用,所以是想听听姑娘近日是否有些什么要紧事情,我才好看看怎样给姑娘推运最为有利。

    女子哼了一声,道,夸夸其谈之徒,不过是给自己招摇撞骗寻些理由。

    道士听她说自己招摇撞骗,心里究竟还是略有不悦,道,贫道算术的确不精,但若推算不出,最多是不算了,还不至于胡诹骗人。姑娘如果不信,我们尽可各走各路,何必强要来砸场子。

    女子冷笑道,原来道长也知道各走各路,不该胡乱砸人场子。

    道士知道她是因了方才的事情寻碴,便道,他不过看了你几眼,你便将人伤至那般——他不是你们习武之人,你可知这伤于他来说……

    话未说完,他心中忽然一惊,下意识伸手便向侧一抓,一股裂肤剧痛顿时传上来。

    围观的众人听不清两人说话,也未看清女子的任何动作,但是道士这忽然一抓的动作之下,他们却看见了——道士将手抬上来,带上来的是女子原本放在暗处的手,而两人的手之间,紧紧绷着几道细至几不可见的丝般细物,在烛火跳跃间,忽明忽暗地反射着光亮。

    道士的手似乎没有抓准袭来的细丝,那丝线在他臂上缠了数道,看起来锋利异常,在女子微微用力之下,已嵌入他肌肤,臂上有血流了下来。

    女子目中露出不屑,道,你敢在此挑衅,我只道是深藏不露之高手,看来不过尔尔。

    道士却苦笑道,我不过是个算命的,姑娘高抬贵手吧。

    好啊。女子冷笑。算命的,你若能说出我三件不为人知之事,我便放了你,否则便是你招摇撞骗,废你一手,算不得冤。

    道士无奈道,那烦请姑娘将生辰八字见告,不要说三件,三十件都能说得出来。

    怎么,没了八字,你就算不出来?女子蔑然看着他。

    学艺未精,只能挑有把握的了。

    女子手上一紧道,你便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看在你还不算罪大恶极,我也便容你走了;若是继续满口说辞……

    道士手臂吃痛,忍不住打断道,你是习琴之人,不好好爱惜琴弦,却用来伤人沾血,岂是习琴之道!

    女子似乎微微一惊,手上一松,随即又一紧,道,好,你认出这是琴弦,猜我习琴,这也不难——我便算你说对一件事,但还有两件。

    不是因为琴弦,是因为你的指甲。道士道。

    女子向自己指甲看了眼。她的指甲始终修剪在不长不短,这原是习琴所需。她随即目光回视道士,道,便算你说得不错——这也并非因为你能算命推运,不过是从旁的事情推测而来。

    姑娘又有所不知。要算命推运之前,原该对万事细察入微,这亦是必修之学。学到精处,一眼即知人境遇运命、过去未来,那方是最高之境,只是我如今所学却差之尚远,不过看出姑娘习琴而已。

    倒也未见得。女子少见地微微一笑。你至少还推得了方才那个人要霉运当头,只是不知你推得自己今日这运没有?

    自己的命运,原是算不得、推不得的,至于方才那个人——只能说他太没眼力,寻常人见到你背那般东西进来,都该猜得到必非常人。

    他说着,目光也转去那被留在原座的背囊上,忽然似乎呆了一下,喃喃道,莫非你是……泠音门的人?

    他说完,才把目光转回到白衣女子脸上,却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人霍地离座站起,也因此那琴弦拉得更紧。

    道士见她表情,便道,我不会又猜对了?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泠音门?女子面色严肃,语声隐含威胁之意。

    泠音门……很奇怪么?道士反问。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说他有幸听得泠音门一位大师演奏五十弦琴“七方”,那琴音实是世上最不可思议之音。刚才说到你习琴,我便想你应会随身携了乐器,但看那背囊巨大,我便思及那名叫七方的琴,所以便有此猜想。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何时、在何地,听我门中何人弹奏过?女子仍旧惕然。

    算命小道的师父……自然也是算命的。道士回答。至于何时何地……他没仔细说,总之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弹奏之人该是女子,与他年纪差不多,算来应是姑娘的师父、师祖吧。师父年轻时便云游四海,也许恰好遇见令师尊也未可知。

    他一只手在这女子弦下,回答起来不可谓不详尽,以至于这女子也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好哼了一声又坐下了,道,好,还差一件事。

    道士面露难色道,真的不能通融下?姑娘这根琴弦掐了我这么久,难道还没解恨?

    你这是求饶?女子的神色重又转为冷蔑。我早说你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我便也饶过你,但你既要逞口舌之快,恐就要受此皮肉之苦。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好,那恕我直言请教,姑娘今年,是不是刚失了至亲?

    白衣女子双目圆睁,瞪着他看了半晌,方定定地道,你这次又是怎知?

    你穿了一身白衣,难道不是在戴孝?

    哼,若穿了白衣就是戴孝,你岂非也是?

    我的确在戴孝。道士答道。

    女子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外面雨声已弱,已经有人立起要走;就连爱打抱不平的客人,在同伴一催再催之下,也还是离去了。只有极少数人留着,想看看这二人对峙究竟要如何收场。在旁人看来,那两手数弦始终悬在空中,但道士臂上的血一点点从袖间渗出来,显然该是处了下风。只有目光是平行的,他不像有退缩的样子。

    但他自己觉得出来,弦上有些松了,正如外面这渐亮起来的天。疾风骤雨已然过去,女子的敌意显然也有些动摇。

    我若真说对了,姑娘的这根琴弦,可以收走了么?道士说道。

    女子长身站起,手上没看出明显的动作,但弦已倏然消失。今天便先放过你。她提高些声音,随即又放低:但你说的,也并不全对。

    哪一句不对?道士问。

    那琴——不是五十弦。女子道。

    哦?道士有些意外,向那背囊看了一眼。那是……?

    琴匣是那个琴匣,但里面装的,不过二十五弦。

    道士略有疑惑。为何会——若是如此——七方琴又该装在什么匣子里?

    早就没有七方琴了。女子道。琴身二十几年前就已破半,分为两边二十五弦,我自小所习,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弦;五十弦琴,哼,说来我还不如尊师,连那琴音都没听过,遑论弹奏。

    道士微微皱眉。他想问为什么要将琴身破半,又想问破半又如何成琴,更想问另外一半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这是旁人门中之事,她若不说,再是好奇,也只能不问。

    他便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女子却又偏身下来,低声却不无胁迫之意,道,你最好记住,泠音门三个字,在谁面前都不要提起。若然我知道你向任何人透露了我的身份……

    她没再说下去,留下一个不无阴狠的表情直起身,回身去背起那装着琴匣的背囊。直到她走到了茶棚门口,道士跟前的桌面才忽然擦的一声,断落下一半来。

    琴弦之利,简直已是寻常刀剑所不能及,那断裂之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一般光滑。

    茶棚中留下的数人都是目瞪口呆;等到醒过神来,女子人影早已不见。

    几个人连忙跑过来,不迭问道,你们说了那么久,说了些什么?

    道士的脸却有点扭曲起来,道,能不能劳驾诸位,先关心关心我的伤?

    茶主人咦了一声。因道士一直面色平静,他虽然见他袖上带血,但以为并无大碍。谁料道士现在却显然痛得极了的表情,握住左手腕,好像连动都不能动。

    他忙掀起他袖子来看,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道,你先别动,我取些净水来——这婆娘下手恁重。

    道士已经连撕带咬地扯下袖子来,要擦臂上的血。几人都围过来,便有人道,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道士,还有两下子,适才竟吭都不吭一声。

    若真有两下子倒好了,也还算她手下留情。道士自嘲着。

    我总记得你是会些武的。那茶主人端了水来说着。不然怎么还能抓得见她那无踪无影的细丝——我是连见都没见着。

    道士哈哈一笑道,我是学过武,但却比我算命的本事更不入流,抓了还真不如不抓。

    你不是有把剑么?旁边一人指着他身后道。方才用剑砍了她细丝,不就好了。

    那祈法用的木剑?道士笑道。

    那人啊了一声,道,我忘了道士只有木剑。

    一干人说着,倒也笑起来。

    时日流转,伤势痊愈得很快,连同这天的记忆,都很快淡去了。白衣女子这样的人,不过是他遇到过的形形色色人物中的一个,昔年跟着师父算命时,看过多少稀奇古怪的面孔,遭过多少险象环生的场面,说起来,这女人,真也算不上什么。

    但是师父啊,却已经不在了。

    他在日暮时分到了江边凭吊。今天是师父百日之祭,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喜欢水,尤其喜欢师父带自己坐船,所以江——是记忆里与师父有莫大关联的地方。老道长刚刚过世的时候,自己曾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沿着江来回行走,只是不愿接受这般事实,而今三个多月过去,他竟也能在茶棚酒楼出入,学着师父以前的样子,与人谈笑了。

    没有办法——虽然也想仿效孝子贤徒守墓三岁,可总还是要过活,只好将师父那面“铁口直断”的幡旗举了出来。

    他自小出家修道,唯一的亲人只是这个师父,也知道自己必将同师父一样四海为家终此一生,但这孤独的日子忽然到来,他还是有深深的不习惯。

    若说那天他为什么能猜到白衣女子也是服丧戴孝——其实当然非止是她那一身白衣。他只是嗅到她有一股一样的孤独之气,令他立刻断定她正处于和自己一样的“不习惯”之中。他不清楚泠音门的情况,但是看到那巨大的琴匣,也在心里猜想,泠音门或许不再有其他人了。

    如果对她要有任何印象,就只剩下这点惺惺相惜的孤独。

    江面平静得一点风都没有,巨大的落阳正从水波之上消失。似乎只是一瞬,天色骤黑,好像所有的罪恶都要一瞬间跑出,他便想起小时候自己害怕夜晚,师父便举着木剑,装作驱鬼杀怪的样子。现在想想,既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也将佩剑取下来,举到空中。

    这是把木剑,桃木,据说可以辟邪,但是祈法什么的,从来都是师父亲为,自己是一次都没给人祈过。其实自己一直不太喜欢多说话或多动,反而喜欢那些需要坐下默默研究的东西,比如研究八字,研究星宿。这一直是师父批评自己的地方。那日竟然被白衣女子说成是“夸夸其谈”之流,他真要是欲哭无泪。

    并不是要你夸夸其谈——他还记得师父清清楚楚地说过——只不过算命之事,并非你一人苦思冥想,便有结果,是需得与那命运之主人不断印证。尤在你所学未精之时,若你不问他,怎知自己所推是否偏颇?初时也许只偏了一点,但越推下去,却可能偏得越多。

    他叹了口气。后来自己一直试着变得跳脱好语些,性情确实明快了不少,但想想至今所学恐仍不及师父之三成,而且算命之类,只是道学中极小的一块,那些未能学到的,也只能慢慢研习师父留下来的抄本了。

    至于,还有更多想问却没能问到的,想来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这其中,包括他从小执着着的,自己的身世。他曾想推卦算己,但不知是否真有冥冥之意,每到计算自己,无论用哪种方法,能看到的,都只是一团雾水。

    这世上有两个人,你是永远算不出来的。师父曾说。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你最关心之人。

    好了,自己的命,自己师父的命,看来是永远也不要想算出来了。他那时候是这般想。现在师父已逝,最关心的人,又该是谁?

    他把认识的人排了一排,但是不晓得是否算的命多了,人的名字或脸,竟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符号,没有半点情感可言,遑论什么关心。

    对了,我曾有个义父。他又提醒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机缘巧合,师徒两人去了徽州一大户人家,这家的主人与师父相谈甚欢,而独子新丧不满两年,那时便要收留自己。师父好像也有事远行,就真留自己在那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日子确实是开心的,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出家人,就算当了人家义子,长大了也没法娶妻生子,传承香火,所以后来师父回来,他便仍是跟着走了。

    还记得那家姓顾,所以自己那时候的名字,是原本的道号加了顾姓,叫做顾君黎。除了义父,还有个大自己三四岁的姐姐,叫做顾笑梦,也待自己很不错。但是若说他们中的谁要是自己“最关心的人”,他也排不出来。

    他后来没回去过;他也没脸回去。他现在当然明白义父当年的意思是要他还俗,但是他从来没曾想过那种可能。所以,换句话说,他不过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了大半年,最后拍拍屁股走了。

    木剑还握在手里,剑柄上不合时宜地绑了个很复杂的剑穗。是了,难怪别人会没看出来这只不过是柄木剑。但这剑穗……是啊,这剑穗,是自己绝对不肯丢弃之物。

    他便想起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顾家遇到的,也是偶然到顾家拜访的客人。那时候那人似乎是三十多岁,算来如今也该将近五十了吧。那人眼睛盲了,看不见,但听说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对了,他姓夏,这剑穗便是他给自己的。

    他想起来他姓夏,不知为何心里就舒服了些。那时候和这个姓夏的长辈,聊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我现在最关心的人,便定作是他好了。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陷入莫名的难过。我关心的人,却恐怕早忘了我这样一个小孩;十几年过去了,我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又在关心些什么?

    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望着已然漆黑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偌大的世界,真的只有自己一人。

    山头升起的亮光带着点雾气,并不猛烈,这应该是个阴天。君黎背光坐着。江边没有什么人,他也就这样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释了些,却并不足以让他立刻雀跃站起。

    他还是多坐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去哪里。

    若行路没有目的,难免会像这样,时不时产生些茫然无助的消极之感。自然,道学本属消极,但——究竟自己还没得道成仙,若不鼓动自己多想些积极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闷死了。

    要不要回顾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顾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们过得怎样也好。

    主意既定,他才真觉心头明亮畅快起来,起身拍了身上的尘,举幡离开。

    徽州路途倒也不远。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却也愈发忐忑。自己的义父,算来应该是六十好几了,不知是否身体还无恙?笑梦姐姐想来早已出嫁,多半是见不到了?还有嫂子——那带着丈夫遗腹子的嫂子滕莹,不知道如今有无改嫁?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却根本不会认得我吧?

    他这样想着,就站住,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才终于说出的那四个字:

    亲缘浅薄。

    师父说我亲缘浅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后一天,他才这样对他解释始终不肯告诉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与他身世相关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为什么说我亲缘浅薄?他追问他的师父。从字面上,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他从不相信这种命系会落在自己身上。

    但师父的回答却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刚出生没几个月,我便看过了。

    原来师父……是看过我的命的。他低声地说。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却忘了在收自己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若非看你是这样的命,我大概也不会强要将你收走。师父又道。你是家里长孙,若非后来种种事情都证明我所说不错,你家中长辈,怎肯忍痛舍弃你。

    我小时候出过什么事吗?君黎问。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么,你曾问过我来历。师父道。其实,那是你小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的结果。

    什么样的怪病?与“亲缘浅薄”,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一名少妇抱着婴儿在门口哭,便上前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处重金求医都无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然后呢?君黎迫不及待。

    你脸上隐隐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征兆,着实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症,只见你肚子涨得鼓出来。那时我心生奇想,便对你母亲说,若信我,就给我碗水,我试试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来也没别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给我。我喝了那水,将碗敲碎,以碎片划开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来。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来匪夷所思。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问道。

    看来是奏了效,你身体没出几日便好起来。你家里长辈为谢我,便邀我过去,盛情款待。我对你的运命好奇,便还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别的目的,便将你的姓名八字、诸种详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给你算个命——这个命盘,那日不看也便罢了。

    老道士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兴高采烈,却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开始。

    君黎听得紧张,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试着换法再推,结果亦是一样,只是偶然间试从你命中抽离至亲之属,竟见这命中就此劫数尽消,几乎可说是风平浪静。

    所以,师父便告诉我父母,必须要我远离他们,避不见他们,方能保我平安——?

    于那时的你来说,所谓至亲,当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尘,长大后尘世纠葛千千万,再要脱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这于你父母来说,恐要比原本的命运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正以你为喜,珍你爱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离去,一世不得见面,于他们来说,与见你身死又有何异?我虽无凡俗之扰,却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说了之后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应,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祖父不肯答应,后来又如何?

    我当然也不能将你强抢走,况那时不过路人,若他们不信我的命断,最多是让你自生自灭去。我走时只说你后劫将至,不出一年,应能看得见,也便只有你母亲一人信了,追上来寻我,说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务必教她。

    老道士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道,你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编就的环?

    记得。君黎点头道。师父还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护身免厄符,害得——后来那草环被人捏坏时,我慌得都要哭。

    老道微微一笑,道,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亲的东西。

    君黎一怔。是师父的?

    其实不过是我先前可怜路边村妇,问她买来的粗糙织物。问我怎样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袭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过想着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细之物,何曾接触过这等粗糙物品,也许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亲便千恩万谢,将那草环去戴在你脖子上,后来这草环,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真有此事?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后约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时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时已经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寻了你一夜都未有结果,几已绝望,到天明,却发现你一个小小娃儿漂着,四肢都泡得肿了,原以为是死了,却不料你脖子上那个粗糙草环缠住了水草,你动弹不得,却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君黎怔怔地听着,想着自己小时一直喜欢坐船、喜欢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我也是算着劫数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着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见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他们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离开他们便能平安,他们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时他们还以为可以让你在附近庙宇、道观出了家,他们偶尔还可以看看你,但实际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样会给你增厄。莫说是附近,便算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知道你在哪,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寻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将你带走,自此,四海为家。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谁、家乡在哪里,却是我最不想让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学会的东西也多了些,应能明白我这般做实是为你好。

    君黎勉强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即挤出个笑意来,道,师父今天怎一口气与我说了这么多——往日里是连问都不让我问的,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师了?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与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这么一段时日的师徒,你便算是不出师,也非出师不可了。

    君黎一时有点摸不到头脑,道,怎么了,师父又要去哪里么?

    师父今年有多少岁数,你知道么?

    知道啊,该是七十六岁。

    老道士点点头,轻轻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数十年,终也是要有这么一天。

    君黎听他这说法,才觉得有些不妙,慌道,师父身体康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见老道只是微笑不语,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忙又道,我那什么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几时说过感兴趣那些?如今这样多无牵无挂。

    待我死后,你更无牵无挂。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是听他真说了“死”字,他眼圈都红了起来,急急道,我现在就开一卦来看看,师父若不长命百岁、千岁,那便没道理了!

    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君黎一言不发。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气仍然保持着热度,如同夏天不肯离去,秋天无法到来。

    他到了徽州。这地方很热闹,从淮北逃难来的,都喜欢扎堆在此,君黎看着人多,心情总算好点起来。

    他没先去顾家周围,却去了个偏僻的酒馆——他还记得这地方与自己大有渊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个视若护身符的枯草环儿,就是在这里被人捏坏的。

    那天是两伙人在此打架,而他们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算是受了牵连,不但算命没算成,还受了误伤。君黎至今还是有点后怕,那时自己年幼无知,看见有人开始动手,还拔出师父箱里唯一的铁剑来想帮其中被袭一方。

    可是当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开始向自己劈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足根本就不听使唤。若非有个人忽然从身后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挥了几剑,恐怕自己那条命就不在了。

    那只戴在腕上的手环就是那样被抓烂的,现在想来,那时为了一只粗糙到极点、早几年就该散架了的破草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赔”的表情,真该被刺上“骗子”两个字发配到淮北去。

    捏坏草环的人,他听人家喊他“程左使”。这一伙人均属附近一个叫“青龙教”的江湖派别,那“程左使”想来真算得上好人,还当真愿赔他点什么,寻来寻去,寻了一个剑穗。其实自己已经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师父还是婉言谢绝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应得却未得的剑穗,后来终于在姓夏的那人处得了一个同样的,自己是爱不释手,当做护身符的替代物,始终系在剑上。

    君黎在酒馆里坐着等了会儿。这里是青龙教所驻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着能见到一两个青龙教的人,就算不认识,也算是种与过去的联系。只可惜并没有,连旁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但便在刚出门,他忽然听到些什么声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声,但非常、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不连续之音。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酒馆里的人,正见到掌柜的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一遇,老板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这几天每天都能听见。掌柜解释似地说。不晓得是哪里传来的,我也在纳闷呢。

    君黎就道谢地一笑,道,那么我去看看。

    他就真的循着琴声去了。愈是靠近,那琴声就愈发听得完整悦耳,但这悦耳——却是种感伤之音,琤琮快慢间,是数不尽的心痛与遗憾,一层层、一轮轮地包裹上来,借着林木的交错回声,到最后,叫人都没有时间调整呼吸,只陷入无尽的悲切之中。

    ——是谁在这里弹琴?

    借着树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这一首曲子音域极宽,内中细节却又分毫不乱——琴应该不是寻常的琴,那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二十五弦琴”这几个字,已经看到了远远的一抹白色。

    难道是她?他眉头微微一皱。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此地弹琴?

    琴声忽止,君黎忙往身边树后一闪身。难道她发现了我?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总算肯出现了。这语声,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见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见白衣女子不远处又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她想来是对那些人说话。但心随即又提起:那些个人影——又是谁?

    君黎的眼力历来不错,目前所在稍稍探头已经可以看见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着二十五弦琴,而面对着的竟是一处坟茕。她方才是在对着这坟茕弹奏?这坟里的是谁?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亲?

    这个猜测同时已经被否定。这绝对不是新坟,坟头四周已长满了枯草。他想侧个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写了些什么,却担心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暂时作罢。

    那伙人中为首的已经答话道,非是我有心不来;青龙谷离此有段距离,我在谷中,并无闻得琴音。

    他们看来是青龙教的人。君黎心道。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道,十年前我不过在此地弹了一刻钟,便有人发现了我;十年后我在此弹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现——看来人死得久了,终究是没有人再会在意了吧。

    为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否认姑娘的话;岁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却也难以做到了;不过如此说来,十多年前在此出现过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来道,便是我。只可惜那日你不在青龙谷,否则便不必等到现在,我才来问你关于她的一切了!

    君黎实在忍不住,探出头去,看那墓碑上的字,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是“柳使白霜之墓”,边上一行小字,是“星使卓燕泣立”。他忙缩回头来,但这一瞬间他瞥到些那为首之人的脸,总觉得那个角度看来,他似有些面熟。

    只听他又道,十年前我虽不在,内人却将事情告诉过我,只可惜后来遍寻不到姑娘踪迹。姑娘事隔十年仍特地来找我,是想问我什么事?

    我要问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当然是要问问,白师姐是怎么死的!

    原来这个“柳使白霜”的是她的师姐,这么说便也是泠音门的人了。君黎心道。照他们刚才所说,十年前白霜就已经死了,那时候这白衣姑娘应该还小,但也来问过一次,却没找到人——不过奇怪,没找到人,等几天也许便能找到,为什么要等过十年?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一个惊觉,想起了这为首之人来。他见过他,就是当年在那个酒馆,同“程左使”一起来的。如今十几年过去,这人年纪恐不有了五十,加上长相算不上有什么特点,一时竟是没认出来。

    白霜之死——这么多年过去,姑娘原来并没有查到?那人反问。

    哼,我去哪里查她的事情?这块碑既然是你立下的,这件事除了问你,还能问谁?白衣女子语声仍是十分不豫。

    墓碑是他立下的……君黎在心里说。那么他就是墓碑上所写的那个……星使卓燕?但……依稀记得那时青龙教诸人称呼他时,不是姓卓,也不是称呼“星使”;青龙教既然有了“程左使”,那这些所谓“星使”、“柳使”,应当不是青龙教的称法才对吧?何况“星”与“柳”,若较起真来,皆是星宿之名,是属南方七星——南方是为朱雀,可不是对应青龙。

    只见卓燕沉默了一下,忽然面露苦笑。白霜之死……姑娘可知道,白霜之死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你这老头,少要废话,叫你说便说!女子显然已经不耐。

    你若要问——那一日,只不过是她奉她主人的命来杀我,而到最后她……

    说清楚些,她的主人是谁?

    君黎在树后已经听得叹气。这卓燕也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了,被一个晚辈女流这般质问,竟然半点不发作,就连手下人似乎也都交待过,一个都没吭声。

    但见卓燕是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姑娘其实是知道的。白霜有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会给师门写信,她的主人是谁,姑娘也应该知晓,再要来问,倒显得刻意。

    我……我为何会知晓?那时我年岁尚幼,白师姐纵是有书信过来,也只有我师父见得。

    十年前你奉师父之命前来这坟前挑衅,难道她没有将那些往事告知于你?

    十年前我孤身前来,何曾奉过师父之命?

    白霜离开泠音门很早,你应该根本没有见过她;若不是你师父不断对你说她的事,你对她的事情,何来这般执着?十年前你在此奏琴是不错,但是以魔音逼得监视你的几人不知不觉睡去,却绝不是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可为——你想说那件事没有你师父的份,恐怕也很难;还有——你从没见过我,但我一来,你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除非你师父依照她的信说过我的长相,否则——

    这“星使卓燕”原来并非省油的灯。君黎心道。这下竟开始针锋相对了。不过原是这姑娘未曾将来龙去脉理顺,说话间露出破绽,被人抓住,也是没办法。料想她对于白霜的死十年来早已调查清楚了,只不过要找此人印证一下。

    女子被卓燕连续反问到一时哑口,犹豫了一下道,好,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是知道。但我奉师父之命,一定要你亲口将发生在白师姐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因为在白师姐的信里,看得出来她对你极为信任,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只有从你这里听到,我才能肯定那确实是真相。

    唯一的朋友么……卓燕的脸上,一时像是涌满了极多的无奈,竟满到要微微抬头望天,才能不溢出来。是啊,便是因为她当我是朋友,才终于……会死!

    离开数远的君黎都为这语声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我认识白霜的时候,她的年纪大概还没有你如今这般大。”卓燕开始道。“我那时见她文武全才,殊为难得,便将她举荐给朱雀神君,也便是方才所谓‘主人’。”

    君黎听到“朱雀”二字,开始略微恍然那“柳使”、“星使”之名。

    “那时的举荐不过随意,反正朱雀山庄新起,我投效朱雀神君,也不过因为想互相利用,各自达到些目的。不过神君对白霜倒很满意,便收她进来,做朱雀七使之一,还因此令我继续在各地为他搜罗人才。我便很少回朱雀山庄,其实也极少见到白霜的面,老实说,我并没把白霜当成什么特别的朋友。白霜性情孤傲,从不轻易表露心中所想,我也没曾想过她会将我引荐她的这份情谊看得那般重。”

    “你这般说,是想先推卸责任?”白衣女子语声咄咄逼人。

    卓燕却一笑。“姑娘怎样想都可以。”

    “总之她当你是朋友,你没当她是朋友——就是这层意思了?”

    卓燕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后来朱雀七使几度易人,也只剩我与白霜是从一开始便为神君效力的,算来也有十年了。但就在那第十年,我因为一些原因,也开始萌生去意。”

    “是什么原因?”

    “这个与白霜的事情无关,姑娘就不必多问,只消知道我那时有心转投青龙教就足够。”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白衣女子冷笑。“据我所知,朱雀山庄与青龙教正是死对头,便此投敌,我若是朱雀神君,必先杀了你这叛徒。”

    卓燕面上竟也泛起一丝冷笑。“姑娘猜得不错,朱雀神君的确想杀了我,他派来的人正是白霜。”

    君黎一时听得心悬了起来——难道白霜顾念与他的交情而未能下手,最后反被他所杀?

    白衣女子咬牙道:“他为什么偏要派她去,这岂不是逼她!”

    “恐怕因为朱雀神君也只能相信她了。那时朱雀山庄人心动荡,七使中的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心怀鬼胎,只有白霜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但白霜一人并不是我对手,我料想朱雀的手段应不止于此。”

    “你的意思是,他还派了别人?”

    “白霜来了之后,并没有动手,只说希望我看在往日情份上,能继续留在朱雀山庄,神君便不会为难我,她也不必难做。为说服我,她更与我叙旧,谈起昔年意气,叹时光流转,到后来也颇为神伤,只可惜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后援。果不出所料,半日之后,神君麾下另一名使者‘鬼使’便即出现。鬼使与我素来不睦,相见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唯有动手。我素来敌不过他,若再加上白霜,料必凶多吉少,倒不料白霜见了鬼使也露出吃惊之色,听他们言语往来,似乎白霜只是受神君之命来说服我回去,而根本不知道还有鬼使会来,鬼使则直言神君早有除我之心,山庄人人皆知,哪里还需多言。我想起白霜先前故作神伤的模样,便以言辞讥嘲于她,她受激之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欺骗我,竟忽然倒戈,反替我去抵挡鬼使。”

    白衣女子咬着唇。“但她不是鬼使对手。”

    “是。鬼使一时未防,失手将她重伤。他们本无旧隙,鬼使想来也有些自责,而白霜便借此机会,逼他承诺放过我。其实……她在死之前,甚至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

    他语声低低,似乎极力压抑;君黎听得也是恻然,想来那个叫白霜的女子终究还是将与他的情谊放在了朱雀神君的命令之上,而卓燕只不过以己度人,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便以为她必也只会遵从朱雀之令;即便那时要后悔先前的言语,恐也已是惘然。

    只听白衣女子嗯了一声道:“虽然所差不远,但我之前听到的说法,却与你说的略有不同。”

    卓燕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同法?”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或者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说过,无关的事情,我便不会说,你也没有必要知晓。”

    “那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件事。”

    卓燕只是微微叹了一口。“你对她的事情,真不可谓不执著。”

    “我只想知道。”白衣女子吸了口气。“白师姐和朱雀神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卓燕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我听到过人说,她和朱雀……”

    “这重要么?”卓燕打断她。

    白衣女子停顿了一下。“无论重不重要,我都希望知道真相。”

    卓燕想了一想,回身向身后之人低声说了几句,只听那人啊了一声道:“不行啊单先锋,夫人交待说……”

    “单先锋”。君黎脑海中一闪。对,那时候在酒馆里,那“程左使”等人确实是这样称呼他的。

    “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卓燕反问。

    那人没办法,只得带了剩下的人全数退了开去。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机密的事情,若知道还有我在听……君黎有点不安起来。

    “单先锋。”只听白衣女子也重复了一遍这称谓。“看来这是你在青龙教的新身份?”

    “‘单疾泉’是我的本名,单家累代皆担当青龙左先锋之职,这算不上新身份,‘星使卓燕’那十数年,才是意外。”

    “你在青龙教似乎也并不讳言自己曾投身敌营,但说到白师姐与朱雀的关系,却要将人遣开——这又是为什么?”

    单疾泉看了白衣女子一眼。“请教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什……什么?”白衣女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我问姑娘,是否有心上人。”

    “自然没有!”白衣女子断然否认。

    “即便是有,姑娘对我也定会说没有,是么?”

    “你……是什么意思?”

    “姑娘与白霜,是同样的人,我想应可体会她不愿被人知晓这些事情的心情。”

    “……你一直避而不说她和朱雀的关系,便是为此?也即是说,我所听传言不错,她和朱雀,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关系了?”

    “一个如她这般心气的女人的悲哀,便是遇见一个令她再也高傲不起来的男人——她对谁都未曾说过,所以到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只可惜对白霜又是断断不可能劝的,首先她便会断然否认自己对朱雀的心意;其次,她便算知道朱雀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不会肯回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拜倒在她裙下,但恐怕她连看那些人一眼都不会,却要为另一个人看她一眼而苦中作乐。高傲之人的宿命,大抵如此。”

    单疾泉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君黎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之——他心想——他似乎也在暗指着这白衣女子。她们这对师姐妹,听起来的确有点像,自己那时看这女子这般心高气傲的性格,也曾想过,“大概命里不会太顺”。

    只听单疾泉又续道:“我与白霜说是认识了十年,其实打照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白霜说她感念我与她的的交情,天晓得,她或许只不过是感念我让她认识了朱雀——认识了那个根本不值她如此的男人。最后那一日她奉朱雀之命来追我,其实是早怀了必死之心。倒并不是说她对与我的情谊真如此看重而宁愿放弃朱雀之令,而是——她必须要借这个机会证明一件事——她要证明自己的高傲,从不曾因为任何人弯折过。她已被朱雀逼到走投无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然毁了——而最后只是心灰意冷,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但她就算是死,也不要世人嘲笑她是‘为情爱而死’,尤其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而死’,这是高傲如她决计承受不住的。所以她要为了我去死——为了我这样根本不相干的所谓‘朋友’,便能保住她的高风亮节。说来何其叫人感动,她猝然向鬼使出手,被他重伤,然后求他放过我,说她用一命换一命,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要护着我。但是回过头来她对我说的话却又何其残忍,她说,‘卓燕,你记着,我是为你死的。’只是这么几个字,于我却如天雷轰鸣。她要我记着,其实却是要我让全天下都记着,她柳使白霜不是死于情人的逼迫,也不是死于敌人的利刃,而是死于我的背叛!”;

    君黎听得连呼吸都屏住,隔了一会儿,方听白衣女子吐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因为她这一句话而觉得什么,明理之人,都知道她是被朱雀逼至了绝路。

    这倒还不须由你来安慰。单疾泉哂笑。听你话中之意,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已知晓。

    白衣女子摇头道,我所知并不真切,但其实她与朱雀之事,很多人看在眼里,并非她不说,便无人知道。

    她停了一下,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便又转开目光,继续道,泠音门地处偏僻,白师姐故去数年,我和师父才知道消息,也就是在十年前。如你所言,我确实从未见过白师姐,但我从小就见师父每收到她的书信,便极为高兴的样子,所以对这个师姐十分好奇。后来书信渐少,再后来便完全没有,师父按捺不住要出来打探消息,才得知她竟已过世。那时辗转得知她的死与你有关,我们师徒到了此地,又见到白师姐的墓,看到你名字,师父一下急火攻心,便叫我在此坟前弹琴引你出来,而她隐在暗处,说一见到你,必要取你性命,以为师姐报仇。倒该算你运气好,那一日你没有来,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她问了我一些话,还问是不是来寻你的,说你要过许多天才会回来。我遵从师父命令全无理会,她便留了些人看住我,自己走了。幸好这个女子并没试图为难我一个小孩子,师父也冷静下来,认为也并不该就此断定白师姐这笔账便要记在你身上,所以我们便即离去,想再探查师姐逝世真相。也是凑巧,后来寻到了“鬼使”一名手下,他便将那日情形告知我们,这样听来,白师姐之死,倒该是朱雀和鬼使的错大些,但听说那两人早些年已被朝廷拿去,恐怕早死在牢里,我们也便没了报仇的目标,只能又回了泠音门中。但师父十年来对真相仍然存疑,因为白师姐在信中从未提及过“朱雀”此人的任何详情,她委实难以相信师姐会为个我们都没听说过之人连性命都送掉。师父直至临终,方又对我说起这想法,希望我还是能找到你问清楚——若你所说与那日我们听见的一致,那也便是事实了,否则的话——她还是要我寻出真相来。

    听姑娘的意思,尊师已过世了?单疾泉看起来有些意外。

    是,师父自知道白师姐死讯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所以……身体也不甚好,近年来卧病在床,春天的时候,又染了新疾,终是没熬过去。

    姑娘还请节哀。单疾泉稍稍示礼。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的冷意好像比起初收敛了些,倒不晓得是因为终于印证了事实,还是因为想到白霜凄惨之运,她忽有所悟。

    泠音门中之事,想来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女子又道。

    单疾泉摇头。白霜对于师门之事,从来不提,我也并无特意去问;说来也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你十年前出现之后,我因听说你携了具不寻常的琴,才去查阅一些典籍,知晓泠音这个门派。

    泠音门原本避居世外,少人知晓,不过也正因如此,门徒难寻,到师父这一辈,不过收了白师姐一个徒弟。可惜白师姐当年因为一处琴音是该偏还是不该偏,与师父起了很大的争执,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连门中仅存的五十弦琴“七方”都一击而半。白师姐携了一半琴身出走,说她自去世间寻琴谱来证明自己没错。师父在气头上,也就没拦她。

    这一门里尽是些烈性之人,哪里对得起“泠音”两个字的境界。君黎心中道。不过也是难怪,如果师父是这样的人,徒弟的脾气当然也差不离。如此看来,这白衣女子,倒还算好的了。

    只听她续道,白师姐后来也真的寻到了琴谱,但是琴谱证明,师父才是对的。白师姐那时候多半心怀愧疚,但又不愿立刻回到师门,就给师父写了信,说要在外多游历一段时日。师父一个人也是极为寂寞,后来便收了我,也常跟我说起有这样一个师姐,更念信给我听。印象中,起初的信里,都会提过一阵子就回来,到后来就再也不提了。现在想来,是因为师姐遇到了朱雀,就……再也不愿回来。

    君黎听得也是叹了口气,心想一个人的命运,竟是如此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这究竟是命中本就注定,还是偶然发生的运转,倒真想拿白霜的八字来看看。

    却不料忽听女子一声断喝道,是谁,出来!他浑身陡然一凛,惊觉自己这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气,恐怕已让自己今日要“运转”了。

    但没办法——逃总也逃不了,君黎只能老老实实现出身去。偷听一事,在江湖中妨碍甚大,不比上回在茶棚里管了这女子的闲事。他自知理亏,上前去便躬身赔礼道,前辈恕罪,姑娘恕罪,我……

    怎么是你?女子已经认出他来,讶大于怒。难道你……

    她想说难道你一路尾随我至此,转念想想又不太可能。单疾泉在侧,她倒也不好贸然做主,便转头去看他意思,却见他看着这道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只道,贫道实非有心偷听,方才所闻,我定不与旁人提起只字片语,还望二位容恕。

    你——是——顾君黎?单疾泉忽地道。

    君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前辈认得我?

    他的确惊讶万分。不过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他怎会知道自己带了顾姓的名字——自己躬着身低着头,他竟也认得出来?

    单疾泉见自己所猜不错,也露出些欣喜之色,解释道,我与顾家有些渊源,知晓你些事。停了一下,问旁边白衣女子:姑娘也与他相识?

    白衣女子道,谈不上相识,只是前些日子在两浙路上碰巧遇过。

    单疾泉一笑道,也算有缘。他是我故识,今日之事他既是无心,就罢了吧,姑娘意下如何?

    白衣女子欲言又止,转念道,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如今不得便了。

    君黎听了忙道,不敢多扰,贫道先行告退就是。

    君黎。单疾泉叫住他,便向白衣女子道,姑娘少待,我与他有几句话说。

    白衣女子便点点头,稍稍退开些。

    单疾泉便道,你何时来的徽州,可去过顾家了么?

    君黎略有赧颜,道,我也是今日刚到,所以……

    你义父恐是想你得很,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他。

    君黎不知他与顾家是何关系,心道我不敢见义父的缘由,恐你也未能尽明,面上却也只能点点头,扯开话道,那个,当年……要多谢前辈几位搭救,那时不懂事,未曾道谢,反惹出事来,实在惭愧。

    单疾泉也记得当年酒馆一面,便笑道,那个无妨,只是——我记得那个剑穗,你应该没有收下才是。

    君黎木剑背在身后,心里想,莫非你适才便是看到这个剑穗,又看我是个道士,就猜出是我来?口中答道,是,但后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

    单疾泉似乎在思量些什么,随后点了点头,又道,对了,你义父寿辰在下月初一,记得日子,莫要误了。

    君黎听他仍然提起自己义父的事情,有些尴尬,便道,前辈那日会去吗?

    我自然会去,今日倒有些局促了,到那日你笑梦姐姐也会回去,还有你当年见过的程左使他们,必也会到场,我们再多聊聊。想来他们若见你长这般大了,也必会高兴。

    君黎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道,但君黎如今戴孝,恐不适宜前去;何况毕竟是出家之人,这般场面,便还是不历为好吧!

    单疾泉见他师父不在身边,又兼一身白衣,原也猜老道长是新近故去了,想他也许是孤身一人,才想起来徽州投奔义父。如今听他之言竟也并非此意,也只得叹了口气,道,我不过告知你有此一事,你去或不去,我原也管束不着。

    君黎听他语声中大有怪责之意,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隔一会儿听他无话,硬着头皮便行乞退。

    他的心情又变得极坏。原本固然是想找到些与往日的瓜葛,但果真辗转遇了故人,竟是这般叫自己难受。说到底,便是自己对义父怀了愧疚之感,而所有的故人都仿佛在刻意放大他的这种愧疚之感,让他不得安宁。

    他郁郁回到那酒馆角落坐了。修为太浅。他嘲笑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又开始为一些俗事挂怀,何苦。反正当年也已拍拍屁股走了,如今就继续做那些俗人眼里的恶人好了。

    但徽州又是自己要来的,这真是……

    忽听掌柜的走近来道,怎样,见到了么,是谁在里头弹琴?

    他才想起方才是为了琴音过去的,忙整顿起精神答道,是位姑娘——呃,似乎是在这里怀念故人。

    掌柜的哦了一声,道,我看道长脸色很难看,没什么事吧?

    没有。君黎勉强笑应。

    道长可要来点酒?九年陈的佳酿,可是本馆的招牌。

    君黎摇头道,出家之人,并不饮酒。

    掌柜的咦了一声,道,现如今还真有似道长这般潜心修道之人么?

    君黎便笑道,道学要怎样修法,便只看自己想走哪一门。贫道自小并不沾酒,也便一直如此了。

    原来如此。掌柜的说着,也并不强他,由他自坐着。

    君黎便自背箱中翻出本书来看。凡碰到没生意又懒于动弹的时候,他便会将师父遗下的书找一本来读。像现在这般不那么稳定的心绪,也只能抽一本早先读过学会的,温故一下了。

    这一本讲的是人体之穴位,与算命的营生关系不是太大,但若说到道家养生之学,便用处颇多。以前住在顾家时,义父也教过自己认穴之法——义父顾世忠,武功修为很是不低。顾家家传剑法以认穴为要,君黎喜欢剑,那时候还是学了不少,加上他从来机敏,也称得上眼疾手快,后来行走江湖,自保也便足够了。

    忽听掌柜的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想是又来了人。君黎正抬头去看,那来人已倏忽到了他身前。

    顾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气是种熟悉的冷冷。我有话问你。

    君黎情绪正低,也只好合上书勉强坐正起来,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么?

    站着的当然是那白衣女子,看来是已经与单疾泉说完了话。只听她道,你当日说,你师父听过我师父弹奏“七方”琴是么?

    师父确实这样说过。

    他有没有具体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说那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

    他说着,抬头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问,曲调中的细节可有提到?

    曲法繁杂,师父恐也不能尽明,自更不能对我说明。姑娘忽然问起,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女子瞪着他,那意思是“何时轮到你来多问”,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温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锋插入了软棉,发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没用,问了你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用,姑娘问完了,也该走了吧。君黎口气淡淡,但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女子不料他态度忽然呛人,自然心里已涌起无穷反驳之语,但一时之间竟又忽然不想便此与他针锋相对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心道师父常叫我克制,今天是怎么了,前一刻尚且逼着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话,后一刻竟然变得如此。但没办法,人既然已经走了,也只得罢了。

    只是,竟然已经连“温故”的心情都没了。天色也渐趋昏暗,日影渐淡,又是一日到了头。

    今天还是寻个地方早点歇吧。他呆了一会儿,收拾东西,与那掌柜的道了一声,便离了店。出门的当儿,正与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君黎余光已瞥见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门外头,则见有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想来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着地上一道土缝单脚跳着,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来,只好又回转身,重新跳回来。便这一回身,她见竟有个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来。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满腹郁郁,只想快点回城,却不料见到这女孩儿,竟一下移不开目光。

    她并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种叫他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双看过那么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动也不动。

    这姑娘。他想。该怎么说,总觉得如果什么地方再好看一点点,或者再难看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坏了现在的这股浑然天成的气息。

    这股气息该叫什么呢?他说不出来。相面之学,总是让人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个标志的堆积,但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里暗涌起对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来。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到远处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风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着背影,都觉耀眼得厉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无忌了。少女在靠近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向这边一望,似乎是想看看这无礼的道士是不是还在。——但竟真的还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么一回头,心里便又流过另一个念头:我看着她又没错。

    这一下两人目光都没退缩,不过君黎猜想少女应该是有些生气,以至于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这么想着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竟忽然对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处,像是耳边眼前心头脑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笑里,他一时间懂得了很多只听师父讲过,却从没体会过的词汇。冰消雪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便连同自己心里的郁郁,都好像一瞬间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后,她已经回过头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礼了,竟未对她这一笑回应些什么表情,待到脸上总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态时,却已没有人看了。

    他就带着那一丝有点尴尬的笑低头开始往前走,可是却也并不因此着恼。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觉得那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这般事情便着恼的。

    忽然只听后面少年轻唤了一声,刺刺!他没回头,只听女孩子应了一声,随即是轻快地跑来的声音。两人似很开心地低语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出家之人,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这样的感觉有点猝不及防,让他忽然觉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还不太够用。

    刺刺——这是她的名字么?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说不出起眼之处,可偏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里。

    八月转瞬即至。一连十几天,君黎都坐在人最多的茶楼里,兜揽生意。徽州人信运命的不少,君黎空下来的时间也便不多,但忙碌也没让他忘了单疾泉那天的话。八月到来的这天,他默默挪至另一间茶楼,到二楼寻了一个座位。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能看得见顾家的大门。

    义父是六十六还是六十七,他都不太肯定。因为在徽州很有些地业,这附近的老百姓,一大半倒是有往来的,所以顾家早几日就开始准备,到了八月初一这天,一早就开门纳客。君黎看得清楚,提着或轻或重贺礼的乡亲老小,陆陆续续地便在这大门进出。顾家自也准备了水席,供着众人歇息闲聊与吃喝。

    反正明日便启程,离开此地。他是这么想的。留在这里的这十几日,只为了今天,这样远远地看一眼。

    你怎么没去寿筵?冷不防身边又有声音传来。

    君黎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但这声音——实在也熟悉到够了。白衣女子竟然也还留在徽州,继那日被他漠然态度赶走了之后,竟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的口气出现在面前。

    哦,我,我几时说过要去了?君黎也便只好这样答。料想那天与单疾泉说话也没避她,她是全数听了去了。

    你不去,怎么今日不立幡?女子在他桌边坐了下来,见他桌上全无茶水,微微摇头,便叫了茶小二过来点茶。

    这一番亲近作为令君黎着实不习惯,看了她好几眼,方道,姑娘今日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也没处可去。有些话没处可说,只能寻着你来说了。

    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君黎认真起来。但以姑娘的身手本领,该没什么难得倒你的吧?

    嗯——你帮我算一卦吧。

    什么?

    帮我算一卦——我想看看,我这次要做的事情,能不能成功。

    君黎又看了她半天。他固然可以说出“你不是一直不相信这算命之术么”或是“你不是一直说我招摇撞骗么”之类的揶揄之语,不过毕竟对方是个女子,他还不至于要刻薄如此。

    可以是可以。他应道。不过……我是要收钱的。

    我已经请了你的茶。

    君黎虽然说着要收钱,其实已经从背箱里取出了装几件小工具的皮囊,准备打开,那皮囊却原来拿倒了,哗的一声,几件东西落在桌上。其中一件圆盘似的东西,似乎内中挖空,装了些什么,但便此一磕,角上碎了一小块,内里的容物簌簌落了出来。白衣女子已经看得是些沙子。

    君黎忙将此物拾起,向盘面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损伤,便放下去收拾桌上散沙,但目光一扫,却稍稍变了脸色。恰那茶小二端了茶,不妨桌上有沙,便要放下。

    等等。君黎未及细想,抬手便将茶壶托了住,双目看那沙形流动,便抬头问白衣女子道,你说要做的事情——不会是要去京城?

    你……看得出来?女子吃惊。

    君黎忽地似乎意识到还有茶小二在侧,托壶的右手一松,特特道了声,好烫!左掌随手将桌上沙形尽数抹落到地上。

    白衣女子未明他意,君黎已经示意小二将茶摆上。待他走后,他方看着白衣女子的眼睛,道,方才沙形隐约是“犯上”之相,你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白衣女子勉强道,不过是你沙子漏了出来,我又没有碰,什么沙形,也是碰巧而已。

    你便说是不是。

    ……算不上犯上,只不过我知道宫中有五十弦琴。白衣女子侧开脸去。

    你要去寻五十弦琴?但你……君黎说着,看了眼她仍旧随身带着的琴匣。是否那天后来单先锋又跟你说过什么?你先前好像并无这层意思。

    因为先前我以为找到他,就能够寻得到白师姐带走的那一半二十五弦的下落,可是据他所说,他一次都没见过白师姐用二十五弦琴。便从第一次认识她,白师姐便弹的是琵琶。既然白师姐已然故去,唯一的朋友也说没见过二十五弦琴,那这琴的下落,想来是无望得知了。

    单先锋会不会又隐瞒了你?

    隐瞒此事于他也无好处,别说只拿了一半“七方”,就是拿了整具琴身,没有泠音门的琴谱,也只是普通之物——皇宫之中现在有的那琴,恐怕也只是寻欢作乐之用,却无法用来……

    她忽地缄口,君黎却续下去道,无法弹奏出“魔音”是么?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道,作为一个算命的,你知道的有点太多!

    算命的知道的本就很多,还知道你若想去做盗取五十弦琴这种事情,根本是自寻死路!一半七方也已够了吧,十年前你师父用一半的琴不是一样能奏出魔音催眠青龙教的人?

    当然不一样——现今泠音门已经只剩我一人,师父遗命,要我一定要恢复五十弦琴的完整,将泠音门琴谱与绝学完整传承下去——我怎能止步于仅仅二十五弦?你师父听的那一曲繁复磅礴,在二十五弦上又如何能表现得出来?

    你试过么?君黎道。那琴谱想必令师也传给了你,你可曾尝试过,是否用二十五弦真的没法表现?

    说来不幸,如今我得到的琴谱也并不完整,师父当日传给我时,就说那原先的琴谱,是在一位知交故人手中了,她固然曾弹奏过全曲,但因为白师姐走了之后没有五十弦琴,要在二十五弦上一边试弹一边完全恢复出来,师父也未能做到,所以我手中之琴谱虽声称是全谱,却恐怕只是二十五弦琴的全谱,而不是昔日五十弦琴的那一部了。我那日来问你你师父对那日听琴有说起过什么,便是为了确证此事。

    若是如此,我倒觉得姑娘还是该以寻回琴谱为要,至于琴——不过是工具载体,待有了琴谱,再寻不迟,哪怕访一巧匠依据这一半重新制作一具,亦非完全不可能。

    白衣女子不语,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理,但想想毕竟五十弦琴还有目标可寻,那琴谱——所谓知交故人,却连个名姓都没有,不免如大海捞针,当下心生踌躇,便又道,所以我方才让你帮我算一卦,若当真卦象凶险,我便另行定夺。

    我已说了,自寻死路而已。

    你方才不过看出我要去做什么,并没测吉凶。

    一日一卦,姑娘不走运,方才我沙盘撞坏,不小心测了姑娘一事,今日再测恐不在准,至少也要等到明日了。

    那就明日……

    但我明日便不在徽州了。

    你……你这分明又是故意的,方才所说,多半又是信口胡诌吧!白衣女子终究还是气得站起。

    君黎对于她说自己胡诌之类的言语已然不着恼,只道,不管是沙盘撞损,还是我明日要走,都已足可见姑娘运气并不好,这趟险还是别去犯了吧。

    你……白衣女子气结。好,那你说,你明日要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总要等你将这一卦算出来——我便不信明日你还要摔坏什么东西?

    君黎只道,我明日方能决定。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道,我缀了你这么多天,不在乎再多一日。

    ……你缀着我?干什么?

    固然是一开始便想找你算卦,不过……之前你得罪我的气,我至今日方消,先前自也不会来找你了!

    君黎回想那日在郊外那酒馆,恐怕她当时便想寻自己算这一卦,却被自己一句话逼了走,而她竟一个人赌了十几天的气,想起来也当真有点好笑。

    那日是我不好。他赔了个礼,心里却道,你咬牙切齿跟踪了我十几天都没把琴弦再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幸运。

    白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明日再见了!却见君黎嗯了一声,双目又望去外面,不由道,你今天特特来这里,是为了你义父顾老爷子的大寿吧?既有此心,为何又不去看他?

    这是我的私事,姑娘就不必挂心了。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我要去临安寻琴也是我的私事,怎么你一心不让我去?

    性命攸关,我总不想见姑娘送命。

    哼,我不过劝你一句,你不听也便罢了。只不过当年师父对白师姐,也是因一念之差,由她离去,终致一生再无相见,你若因一己之自私便如此怯懦,那么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恐也没人帮得了你。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这句话似乎终于刺痛了君黎心里的某个地方。虽然一直学着脱离世俗,试着忘却七情六欲,但他始终是个凡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逼自己不做,在想见某些人时逼自己不见,固然也是修行的一种,但那种“想”却并不曾因为修行减少过。未知是修行太不成功之故,还是凡人本应如此——他不知道,甚至也不能肯定一直尊崇的师父到最后,有没有真正做到忘却凡尘。

    我再考虑一下吧。他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她的——也许是——好意。

    不如也算一卦吧。白衣女子道。给你自己算一卦,看看要不要去。

    我说了,自己的运算不出来。君黎有点烦躁。

    我给你算。

    君黎正自吃惊,已觉什么东西晃到了自己鼻翼,偏了偏头便看见是白衣女子手上拿着一枚铜钱。

    如果是这一面,你就不去。白衣女子说着又将铜钱翻了身。是这一面,你就去。

    她不待君黎同意,已经将铜钱轻轻一弹。那钱带着些许指甲的回声笔直射向空中。君黎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随着那铜钱抬起,而后又随之一起落下。

    忽然,铜钱消失——被白衣女子拦路抄走。他一怔,铜钱已被她又握在手心。

    你还没有想好?女子居高临下看他。

    君黎说不出话来。他无法不承认,当铜钱飞在空中时,他已经恍然知道自己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白衣女子也曾这样将铜钱抛在空中,才决定这样走到他面前,替他叫这一壶茶。

    君黎总算下了决心,于是花了点时间换上平日里的蓝衫,替下了白得有点吓人的素服,趁了这点时间,也在心里来回思索了四五种与义父、姐姐、嫂子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和用词。

    除了他,竟然还有别的道士。这也难怪,有那些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长者在场,寿筵才更像样子。

    君黎便悄悄跟在后面,竟也没人怀疑他的身份,便此进了大门。

    时已近午。君黎刚踏进院子,就听门口有人喊道,是小姐——小姐回来啦!快快!快接着点儿!

    里面厅口便忽然出现一名青葱色裙儿妇人,急急抬了裙摆,向门口迎去了。这妇人莫不就是当年的嫂子?君黎看着她的背影正生疑,只听门口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委实不好意思,我们来得晚了,爹没生气吧?

    君黎心便又提了一提。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年,但——姐姐顾笑梦的声音,还是如少女时一样清脆脆的。他见两个女人并肩要走进来,忙躲到阴凉人多处偷看。果然一个是嫂子滕莹,而顾笑梦一身粉紫色绢纱还透着丝跳脱,面容姣好如昔,但头发挽起成髻,俨然已是出嫁的妇人了。

    他心中一阵慨叹,半掩面避开些。两人正自走过,只听滕莹道,不是说了你们下午再来就行么,这会儿还早呢。顾笑梦便回道,想着早些来好帮嫂子忙,这已经晚了——待见过了爹,嫂子便歇会儿去,交给我就好。

    倒是不忙,只是——怎么就你们母女两个来了?莫非连老爷的寿辰姑爷都……

    顾笑梦笑道,爹爹大寿他怎敢怠慢,还在家督着礼呢。我想着爹总念叨刺刺,便先带了她——

    君黎心里一噔。刺刺?只见顾笑梦说着,忽地回头,道,刺刺又跑哪里去了?外公都不要见了。

    不对吧。君黎心想。那日林边见到的“刺刺”都有十七八了,姐姐才比自己大了多少,哪来那么大女儿,必定不是同一人。

    滕莹已经指着门口方向道,喏,不是在那里么?哎呀,程左使他们也到了,我去瞧瞧。

    君黎心中又是一跳。程左使?他也来了么?便抬眼去看,但是见到“程左使”之前,他已经看到门口不远处真的站着一个“刺刺”。

    一个——那日他分明见过的刺刺。

    她还是同那日一样耀眼。女孩子们都躲着烈日在阴凉里,她却浑然不觉地就这样站着,与对面之人谈笑。对面之人——便是那个那天酒馆见到的少年,今日细看之下,这少年眉清目秀,鼻挺唇正,越发显得英气逼人。比起刺刺来,这少年的长相,似乎更可称得上完美无缺。

    这样的少年当然不会没人注意,便听有人在身边谈论起来,有知道的便说,那个是青龙左使程方愈的儿子,今年正好一十八岁,名字叫作程平。光听这名字,可着实想不出会是这么俊的一个少年。

    不晓得比起顾老爷的孙儿如何。有人插话道。

    是啊,顾家小少爷如飞也是十八,也是一表人才。

    最先说话那人便道,要我说,若论长相,程家公子是没得说了,莫说徽州,便是把临安府的王子哥儿都算上,我敢打赌,都没长他那么俊俏的;但若论家世嘛……顾家家大业大,比程家恐不好了百倍。

    程家却也不差啊。

    嘿,但他可是青龙教的人,刀头上舐血的日子,你愿把女儿嫁了他?

    说的也是。

    君黎听着,才发现这些个来贺寿的徽州百姓,其中竟不乏携了女儿前来的。女孩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些细看也不在差。不过——难道他们当真觉得如此这般便能令顾家那叫如飞的小少爷一见倾心么?话说回来,这个寿辰,原来对这些人来说,底下却有这么些小算盘。自己这个出家人,当然是不懂的了……

    他心里想着,眼睛却没离开门口。这俊美少年竟是当年救过自己一命的程左使的儿子;这个叫刺刺的少女又是谁家的呢?总不会真的是自己姐姐的——怎么可能,十多年前自己在顾家的时候,姐姐分明还待字闺中。

    他见滕莹已经到了门口,和程方愈寒暄着,正看得发呆,忽然旁边有人用力一拍自己,喊道,君黎?你是君黎!

    他就像条忽然被人从水里抓出的鱼,简直不知要如何挣扎辩白。不过,他也不用挣扎了。认出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顾笑梦,这一贯有些“不矜持”的姐姐已经径直上来将他狠狠一抱,道,都长这么大了,想死姐姐了!

    君黎虽然心里亦是高兴兼激动,但他从来不喜被人指点围观,讷讷地竟是说不出话来。顾笑梦却不管这许多,一把拉着君黎的手便向滕莹迎过去,喊道,嫂子,你来看看这是谁!

    姐,别……君黎下意识地反抗,只希望她莫要再将这相认的事情闹得大了。可是他哪里又抵得过顾笑梦的热情,再加上,滕莹只看了他一眼,也立刻认了出来。

    饶是滕莹算是收敛的性子,面上也露出了喜色来,喊道,君黎!

    眼见程方愈也往里面走将进来,君黎是不想再多一个人认得自己了,忙把头别转,低声道,我就是来看看义父,你们再这样,我便要走了。

    却不料程方愈和顾笑梦偏偏很相熟,见她拉住一个道士,自然不可能不过来问问。君黎没办法,只好转回头来。还好,程方愈对他的印象似乎不那么深,听顾笑梦说是老爷子以前收的义子,也只是点点头,并没联想起他与昔年酒馆里的小道士有什么关系。

    君黎向他行了礼,目光已经瞥见程平和刺刺都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尤其是刺刺,那忽闪的眼神好奇得像是可以吃人。及至发现他又看着她了,刺刺便笑着说,道士哥哥,又见到你了!

    没大没小!顾笑梦轻斥了一声,随即向君黎道,这是我女儿,名叫刺刺。

    君黎诧异万分,却也不好便此问些什么出来。

    顾笑梦当然也看出他的疑惑,却只笑笑,便转头道,刺刺,人岂是可以乱叫的,该叫舅舅!

    刺刺啊了一声,改口道,舅舅。

    君黎有点不知该如何回应。旁边程方愈已笑起来向顾笑梦道,有你这么年轻的娘,还真是难办。

    好了,这里人多。滕莹笑道。君黎一贯怕羞,瞧他话也不说。他也就和老爷亲,快些去见见老爷好叙话。

    顾笑梦应了,便向程方愈父子两个道了退,一行人一径去见顾世忠。

    君黎固然在奇怪刺刺的来历,刺刺当然也在奇怪君黎的身份——“舅舅”,也即是说,这个青年道士,是自己母亲的兄弟了。但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她不免感到有些怪怪的,一路只是跟在后头不住打量他。

    君黎从来不喜欢走在前面,若是可以,他倒希望走在最后。可惜他每放慢步子,刺刺必也放慢步子,便如恶作剧一般。他没办法,明知在被她用那双眼睛剥皮拆骨一般看着,也便只好让她看了。

    顾世忠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外面的热闹,并不是听不到,只不过年纪大了,终究有点累,没了一一招呼的力气。他自己原也不主张将寿筵摆大,何况不是大寿,何必自找麻烦。

    只可惜,这几年家业竟是做得大了,有些事情就逃不掉。

    一行人走了过来时,老管家将将从顾世忠房里退出来,想是将上午的贺礼单子清了,一并给老爷过目。顾世忠只扫了眼,放在一边。说好了下午与晚上才是自己要好的亲戚朋友相聚,一早来的,反不过是些可有可无之辈。

    房门开着,君黎远远地就望见了里头花白头发的老人。他只觉心里一酸,右手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紧。

    老管家已经向顾笑梦等行了礼。顾世忠知是女儿来了,心头一喜。这个女儿自从嫁去了青龙谷就很少回来,一年见不到几次,办一次寿筵能见到女儿自然是最为开心的事情之一。不过这一回的顾笑梦并不似往日般撒娇,只是大踏步走进来,喊了一声爹,便道,你看我带来了谁!

    顾世忠便笑道,必是刺刺。从这语调里,君黎听得出刺刺在老人这里也十分受宠。

    刺刺是来了,不过还有呢?顾笑梦笑道。

    顾世忠已经看到了君黎。

    他嘴唇忽地就一颤,好像要说什么,却竟说不出来,就这样看着他。君黎上前两步,俯身就叩了下去道,君黎见过义父!

    君黎……顾世忠微颤着矮身,将他一把搂住。真是你……真是你……

    君黎不敢抬头。他听得出他话里的哽咽,那种因为欣喜而起的哽咽,半分不假。他一时竟也会想哭,因为他从没想过如许多年后的今日,这一家人见到自己竟没有半分怪责,从姐姐到嫂子到义父,竟都是真心待自己。当年的离开真的是对的吗?若可以再选择一次,又该如何?

    义父,我……我实在是……

    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顾世忠似乎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忙忙打断了他,平复了下情绪,起身将他肩膀一紧,大声道,好,好,这真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贺礼了!他便叫了君黎起来,要仔仔细细与他说话,甚或连一贯最疼的女儿、外孙女都顾不上了。

    爹,您这样未免太自私了嘛。顾笑梦撒娇道。我们也要与君黎聊聊天的呀!

    顾世忠便叫众人都坐了,又令人奉茶,一家子人便在房间里说起十几年来的日子。待到听得老道长过世,顾世忠也极是感慨伤怀,连连摇头道,不料道长竟走得如此突然。

    午筵因开的是流水席,顾世忠令管家请众人自便。顾家要紧把式都在席上陪客,一边还是着人来请了好几次,到最后不得不让小少爷顾如飞过来喊了爷爷,说好多乡亲在等着,顾世忠这才起身。

    倒把如飞忘了。顾笑梦笑说着也站起来。君黎和我们一起先用饭吧?边吃边说也好。

    顾如飞显得并不高兴,打量了君黎好几眼。适才顾笑梦在外面让刺刺喊舅舅,他自然也瞧见了,因见几人都往外走了,他便拉住了刺刺,低声道,表妹,那个人是哪来的?

    刺刺还没答他,倒是如飞的母亲滕莹回转身来,道,是你爷爷往日里收的义子,今日来给你爷爷贺寿的,你回头记得喊声叔叔。

    义子义子的,怎么都没见回来过!顾如飞嘟囔着。他也姓顾么?

    滕莹犹豫了下,道,该是姓顾的吧……

    顾如飞便又不悦道,说是一个个都姓顾,没一个回来的,一飞还没吵明白算谁家的呢,这回又来一个。

    滕莹便沉了声道,别说了!往前看了看,君黎、顾笑梦和顾老爷应该都是没听见,只有留在最后的刺刺,吐了吐舌头。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被惊住,但似乎也都愿意与她说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站着,也透着丝静,但那静却并不是死的,仿佛也是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气息,与旁边那些文静矜持的女孩子的刻意全然不同。

    怎样,君黎。顾笑梦似乎看见了他的目光。你也喜欢刺刺吧?

    啊,我……

    其实刺刺这孩子倒是我和你姐夫操心最少的了。顾笑梦接着道。因为她到哪里都能好好的,到哪里都有人帮着照顾。论起来,她哥哥反要费心啊。

    刺刺还有哥哥?君黎又吃了一惊,心想既然是哥哥,看来也是姐夫和别人生的了。

    嗯,她有两个哥哥。顾笑梦道。不过,只有一个在我们家;另一个——喏,你看。

    顾笑梦说着,下巴点了点刺刺身侧的程平——另一个是平儿,比刺刺大一岁。

    什……什么?……程左使的公子是……君黎疑心自己会错了意。

    顾笑梦扑地一笑,道,这些俗事你多半搞不清吧?平儿是刺刺同母异父的哥哥,父母都没了,才让程左使他们收养了的。我记得那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他母亲过世,就一封遗书把三个孩子送到你姐夫这儿了。刺刺和另一个哥哥无意是双胞胎,都是你姐夫亲骨肉,就留下了;平儿却不方便留着,最后送了给程左使。

    君黎总算明白过来,想来刺刺的母亲并不曾嫁过来,只是给自己这姐夫生了对双胞胎兄妹;而那一个平儿的爹又另有其人。这其中爱恨情仇君黎自然不好乱猜,只是这些事情自己这姐姐说起来神色如此平常,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丈夫和别人有过私生子一样。

    他知道姐姐一贯善良,心想必是她见了孩子可怜,又顾惜与丈夫之情,便此接受下来。看她与刺刺的样子,倒也亲密。想着低低道,既然是十二年前,那他们也有不小了,自己该都知道身世?

    那是自然。刺刺从小都改不掉,一直叫平儿“大哥”,叫无意“二哥”。可是无意倒是我们家的长子了呢,我总担心旁人听见了老大被叫“二哥”怪怪的。

    程公子是她亲哥哥,难怪看他们一直这般亲近了。君黎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顾笑梦却笑了起来,道,是啊,都在青龙谷,平儿便喜欢寻着刺刺一起。多少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我们刺刺倒是害了他了。说着提高些声音喊道,刺刺,过来!

    刺刺闻着声音,便走过来。

    野够了么,还不回来坐会儿?顾笑梦瞪着她。

    刺刺张目结舌,不知所对。

    顾笑梦便站起来,向她头上轻轻一敲,道,别要装傻。你便坐这儿陪舅舅一会儿,我要去帮你外公招呼客人。

    刺刺应了,看顾笑梦走了,便乖巧地坐下来,又叫了一声,舅舅!

    君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什么舅舅,叫我君黎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刺刺歪着头,笑道,先前我是不知道。

    这么近地看她笑,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同弯成了月牙儿。那笑里的欢喜是真的欢喜,半丝尘俗的虚伪都看不见。

    这样的女孩儿,该是在最美好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吧?君黎心想,姐姐说把她丢哪里都有人照顾——也难怪,我看了她这样子,也会不自觉生出照拂之心,连一句不恰的话都不忍心讲。

    只听刺刺又道,舅舅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这个么……总要有些时日吧。君黎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怎么连那个都不放下呢?刺刺指着他的背箱。

    君黎呆了一下。方才去了房间里,却半点没想到放下,想来自己潜意识之中,也的确没把这里当个家。

    我习惯了。他解释。

    要不——你去把东西放放。刺刺道。我带你去认识平哥哥,还有如飞表哥他们。

    你果然是坐不住。君黎笑笑道。

    他心里在意的倒是刺刺说了“平哥哥”。顾笑梦方才说,刺刺到现在都改不过来,喊程平作“大哥”——可是如今听她明明不是这么说。莫非真的是自己姐姐多虑了,其实在外人面前,这姑娘——可搞得清楚得很。

    只见刺刺故意地一噘嘴,道,什么坐不住,还不是见你不开心,想找些人与你说话。

    我不开心,你也看得出来?君黎逗她。

    那是当然!刚刚外公见到你多高兴,可是你偏偏苦着个脸。我三丈方圆之内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要坏了。刺刺道。

    君黎辩解不出来。明明在顾世忠等人面前一直露着笑意,但想必无意中仍是流露出了些烦恼之色,被刺刺看在眼里。想起她先前问自己准备逗留多久,她的本意,或许不只是字面。

    “我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过是暂时”——若没有这件心事梗着,他也的确没什么好烦恼的。顾世忠、顾笑梦、滕莹应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连刺刺,看来都若有所觉。只是,除了她,没有人提起,只作一件无限押后的心照不宣。

    其实……真不必在意我。君黎搔了搔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只能选择依从她的好意。

    待放好了东西出来,刺刺已经跟程平在厅口等着了。

    舅舅,这个就是平哥哥了。刺刺迎上来道。我刚刚跟他说过你啦。

    程平已经行礼道,见过道长。

    君黎见这少年固然面如美玉,那一双目光也是坚定中不失温和,好感顿生,正要回礼,却忽然瞥见他抱拳为礼的手——他的左手,似乎少了些什么。出于礼貌,他并未仔细去看,目光一闪而转开。

    程平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这左手从小被人看得惯了,当下也并不隐藏,便干脆伸直手掌,道,道长见笑。

    君黎这次是看得确切了。人说完美无缺的程家翩翩公子,左手竟没有小指。

    这个……是我失礼了。君黎连忙道歉。

    程平好像并不在意,便引路到了一处席边,道,幸会道长,我先敬道长一杯。

    但我……

    舅舅不喝酒。刺刺在一边道。

    程平一怔,道,是哦,我倒忘了。——也没关系,原是我敬长辈,道长自便。说着自己斟了酒,便先一饮而尽。

    你这是今日第几杯?刺刺悄悄问他。

    程平便笑道,放心,才第一杯。我留着等回头遇了你爹,还有无意再喝的。

    君黎饮茶回礼,细观程平气色,只见在他清澈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丝不那么明显的郁结之气,将另一种原该更轩昂的感觉压抑住了。若再仔细看,他面色微微带红,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原因。

    他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好。君黎心道。眉间之气似是寒劲,但面色又隐隐犯潮,不知心脉是否有恙。刺刺紧张他饮酒之事,多半是为此。

    三人聊了一会儿天,刺刺便想起道,还说要带舅舅认识表哥的。便回头去寻顾如飞,却见他并不在原先所站之处。

    表哥怎不见了。刺刺嘟囔道。你们有看见吗?

    正说着,却见顾如飞恰从侧廊转出。刺刺便招手喊道,如飞表哥,来这里!

    顾如飞只如未闻,便向人群里去。君黎见刺刺便要追上前,将她轻轻一拉道,算了刺刺,晚些也有机会,现在想来他和义父正忙。

    刺刺便转回身来,道,好罢,那我们自去兜兜。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君黎在这里住过大半年,只当他头次来一样将顾家庄子的各处一一说给他。程平看起来对这里也算熟悉,原来程家与顾家本是邻居,只是后来因为投了青龙教,程方愈便离了老人,搬去了青龙谷中。最叫君黎吃惊的是顾世忠原来竟也是青龙教中人,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青龙教主逐了出来,还被勒令一家人都不得再踏入青龙谷。

    姐姐却还是嫁进去了啊。君黎心道。不知道她嫁的,又是青龙教中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