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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〇奇屋奇袭

    天气愈发地热了。武平一地已经有自梅州而来的官员迎接,见了夏铮头脸带了深紫色烧痕的样子,都吓得面面相觑,反是夏铮调侃道:“这南方之地,果然贼盗横行,也难怪圣上要派我来看看。可就连我,也着了道了。”

    两个官员连连告罪,心中忐忑不安。此地历来徙客杂居,到底有多少良民多少刁民,从来也细数不清。依照最早黑竹会的计划,在这最后一段路,是要施以奇袭的,众人此刻也算见到了这地方奇怪的建筑,却原来筑屋并不是南北方正,而是一个个一眼望去浑不知门在何处的圆形,内里再分数层,中心是院落,或类似天井,而周围则多可围住好几户人家。圆形既大,墙面又高,难免让人望而生畏,若不小心误踏了,那简直就如误踏了机关迷宫。

    “原来你们的‘金牌之墙’总舵,是从这里演变而来。”君黎向沈凤鸣说着,话语里有取笑之意。“怪道他们要在这一带发起奇袭,这不就是你们黑竹的老本行么。”

    不得已,却也只能在这样的房子里借宿。众人一路上早已学了乖,每到一处,必先检查有无被涂过什么易燃之物,周围人是否形迹可疑或忽然消失,确定没有异样,才肯进了。

    入夜——这该是到梅州之前,最后一个夜了。天气愈来愈好,沈凤鸣和君黎在天井中对练得兴起,一直到了夜深,反更没了睡意。星河璀璨,连那椭圆的月都失了色,金得有些深邃。

    君黎如今已习惯“阴阳易位”中种种惑术之象,大多不必刻意便能轻易相抗,沈凤鸣却不得不越发去寻心法之中的奇招,大耗心神以求其效,也因此虽然两人都是大有所得,可沈凤鸣看起来愈来愈辛苦,君黎却似愈来愈轻松。

    “时日仍短,不够熟练。”沈凤鸣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还是这般叹着。“你倒是胜算比我大些。”

    “张弓长定力我看来一般,你如今这些足够了。”君黎却道。“不必现在逼自己一口气练成其中绝学吧,你不是说过,幻惑之术都是心源之学,过犹不及,不小心是要反噬的。”

    “说的也是。”沈凤鸣道,“再跟你练下去,我是要受不了了。”

    他站起来。“天太热,我出去静一静。你早点歇了吧。”

    君黎笑笑,也没再说话。

    南方的天气固然三月就已躁热,可他独自闭目静坐一会儿,也便“自然凉”了。静谧的夜里只有温暖的微风轻轻拂过,柔和而又平稳,宛如那一日陈容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夜愈深,热气终于消退了下去,那满天繁星越发亮得耀眼,依依稀稀让他想起许多个和师父逢云道长一起观星的夜。他相信每一个人都对应天上的一颗星宿,或亮或黯,都必有轨迹。从这许许多多星星的轨迹之中,他学会了多少命运的解读,可是哪一颗才是自己?自己——一定是这浩瀚的星河之中看也看不着,孤零零的一个存在吧?

    他想得苦涩,可却早不悲伤。在造物的眼中,明亮或不明亮,孤独或不孤独,大概都所差不多,不过是它的某种实验。并不是上苍要厚他人而薄我,而只是——只是我们恰巧各自抽到了这样一支签而已。

    ——我其实已经足够幸运,虽然生而黯淡,可遇到的人,却总都能那般明亮,那般照进我的黯淡来。

    他想得微笑起来,便在这天井里仰卧。可似乎上苍连这片刻的微笑也不能给他,人才刚躺下,无端端地,一股冰冷的气息忽将他的知觉凛起。他没动,可心里那所有的缓慢的思绪已经消失,代之以警觉。

    那挥之不去的杀意终于还是来了,在这最后一个夜晚,阴魂不散地聚拢过来。他们的动作好轻好轻。若不是自己刚刚躺倒将整个身体贴在地面,竟然都感觉不出来。

    他竖起耳朵细听,那好轻好轻的声音大概是七八个人,该是黑竹会那一拨人中武功高强者,张弓长和谢峰德不知是否也在其中。这七八个人的声息将将贴上这圆色奇诡的建筑外墙,便即消失。黑竹会中人,掩饰自己存在的本领委实极高,只有在行路途中不免露出轻微声响,一旦静下,几乎完全不着痕迹,若非方才听见他们靠近,恐怕根本难知竟已有人埋伏下了。

    可外围土墙高耸,门也已紧闭,不知他们要如何动手?

    他从地上坐起,回头望了望夏铮灯火已熄的房间。他可不敢再逞能觉得一个人能将事情都扛过,便起身欲待先行示警。

    夏铮想来也睡得浅,君黎手刚刚碰到了门,已听到里面夏铮低喝:“谁!”

    “是我。”君黎也低低地道,“夏大人,有点情况。”

    门吱的一声打开,夏铮现出身来。“君黎道长,怎么说?”

    君黎将方才所觉告知,又道:“虽然他们人不多,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为好。要不要叫大家都起来?”

    夏铮一沉吟。“我来安排吧。”

    君黎点点头:“他们迟迟不动,不知在等什么。我便跟在夏大人身边,以防有变。”

    夏铮方嗯了一声,忽然眉心一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君黎一怔,几乎是同时,他已知道夏铮说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根本不必用力就能听见的声音——远处像是来了很多人马,吵吵嚷嚷声愈来愈大,人喊声、马嘶声、脚步声、奔蹄声——怎么回事?怎么这个夜里,会有这么多人,闹出这样大的响动?

    附近荒芜,也就只有自己这边有这一幢可供借宿的圆形土屋。果然那许多人马径直冲着这边来了,到了近处,那声音沸沸不止,简直像是一下子把夜都点亮了般。

    夜是真的被点亮了,被火把。连那满天的星斗都失了颜色,圆形土屋的墙虽高,外面的火光已经映入。不必夏铮君黎费力去叫,所有人都被惊了醒来,两个官员、借住此地的旁的客人,也都无一例外地从窗里探出了头来,想知道这个扰人清梦的是什么声音。

    从对面屋里慌慌张张地跑出一个当地人来,正是这借宿之家的家主,用土话喊着些什么,可情急之下,众人竟是听不懂。

    “他说什么?”陈容容也已经从屋里出来,微微皱眉,问着夏铮。

    夏铮没答,他也不明白,只有君黎在一边道:“他好像是说,是山匪来了。”

    夏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过他随即明白,君黎自小就离家四处行走,不知是否早来过这里,又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多打交道,恐怕比他们更能听懂那些奇怪的方言。

    那当地人站在对面跳脚,对着夏铮等人面色狰恶,口中呜哇大叫。夏铮等不约而同又将目光看着君黎,君黎只得道:“他说,都怪我们,我们衣着光鲜,定是来的时候就叫人盯上了,给他们惹麻烦。”

    外面的喊声果然已经如浪般涌起,那唯一的门已被砰砰撞着。外面有人用土话和生硬的官话各喊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说,老规矩,要钱不要命,只要两百金,若开门乖乖送上,便不伤人,否则便休要怪他们下杀手。

    几个当地人和其他住客都是面如土色,夏铮也便上前拱手,道:“诸位请回屋休息吧,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两个官员也是惶怕,只道:“全仗夏大人。”便也躲进了屋里去。夏铮已将周围自己人扫视了一遍,疑道:“沈凤鸣呢?”

    “他方才出去了。”君黎答他。

    “又这种时候一个人不知道跑哪去。”有人不由抱怨。夏铮也微一拧眉,压低声音道:“大家留神,恐不纯是山匪夜抢,墙外已有黑竹会的人埋伏,若一会儿动起手来,不要靠近门和墙边,小心有人趁乱偷袭。”

    这土屋虽然圆似堡垒,可究竟不是堡垒,门被撞了这一晌,已然松垮,被一把刀自缝隙中一伸而入,将那木闩一下就卡起,火把的光亮一拥而入,随后拥入的山匪竟然有近百,比这里的住客总起来还多出一倍有余。

    方才起了门闩的那人一见到这一群人,眼睛就似一亮,将刀一背,向身边一个状似头目的哇哩哇哩说了句话。君黎听在耳中,他说的是“果真是肥羊!”

    这一句话,总让他觉得有点蹊跷,那口气,好似他们本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甚至也多半并不如对面那店家所说是看到了这么一队“肥羊”路过,才起心抢劫。

    他想到门外埋伏的黑竹会。——若有人授意他们如此,那也多半就是黑竹会了吧?在这荒山野岭之地,竟连山匪都能收买来为己所用——夏铮说得没错,若真动起手来,这么多人纷纷乱乱,黑竹会的人再在暗中出手,那是极容易着道的——即便先时有了警觉,也难说在交手中是否还能那般耳听八方。

    一个能讲官话的人已经上前,喊道:“我们老大说了,交出两百金,我们就退,不为难你们!”

    那“老大”却咳了一声,说了句什么。这喊话的立刻也咳了一声,道:“不是,要五百金!交出五百金,就放你们走!”

    “岂有此理!”已有人怒道:“就凭你们区区山匪——爷爷来这里就为了治你们这群山匪的,还敢欺到我头上来!”

    夏铮虽然抬手将他拦住,却也冷笑欲待动手。他虽是好脾气,却也决计没好到肯拱手送给山匪五百金。谁料君黎识出他的动向,却伸手将他衣袖一拉。“夏大人!”

    夏铮诧异。“怎么?”

    “给他们五百金,让他们走。”

    “什么!”说话的不止是夏铮,是好几个人。五百金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谁肯咽下这口气?

    “不要冒险。”君黎只低低道。“不要给黑竹会一点点机会,过了今夜,到梅州上任之后,你们想怎么办这伙山匪就怎么办,但此刻明知这群人是用来障眼,明知暗处尽是杀机,怎还能冒这样险——一旦交上了手,任谁不慎露出半点破绽,那都是性命攸关!”

    夏铮已觉有理,那手放了下来,沉默一下,提声道:“好,只要诸位英雄说话算话,得钱走人,五百金如数奉上!”

    山匪面上也露出喜色来,只道:“快快拿来!”

    众人不大情愿,但既然夏铮说话,也只能去取。行装里虽没那么多沉重的金子,但价值不菲的宝物还是有少许的。少顷,已有人按他吩咐,取了一枚夜明珠出来。即使在火把之下,珠子的幽幽莹蓝还是一下便吸住众人目光,这样的东西,算作五百金,该是只少不多。

    那山匪头目倒也识货,欣然说好,命那先前执刀之人前去取来。执刀之人对这宝物亦是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往回走这短短一段路,顾自举高凑近看着,把玩不已。

    君黎心中总算放下一些,这一队山匪虽然为人利用,但说好五百金之后,总算没再打算变本加厉。气氛稍松,想是对方兵不血刃便有这样收获,也正在心里暗暗欢喜。

    却谁可料那被人捧在手里的珠子忽然噼啪一声响,大如鸡卵的夜明珠竟一瞬间炸裂开来,碎片四溅如飞速的利刃,捧珠的汉子惨叫一声,双手掩面——明珠便如化为无数坚刀嵌入他脸孔,整张脸一瞬间已无完肤,鲜血霎时覆满,竟可怖到无法辨认,只叫人脊背忽然发凉。

    山匪群中不虞有此,齐地发出一声怒吼,那头目面上青筋爆出,阔背刀往空中一挥,哇哇喊了一句,数十名山匪尽皆拔出刀来,不由分说已向众人冲来。这一下事出突然,夏铮这里众人亦无防备,眼见对手冲到,君黎忙拔剑拦在前面。

    夜明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自爆的,必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人人都在心里这般判断着。在山匪那里,自然认为是夏铮这一伙人的挑衅无疑,可这边的人却当然知道自己人不会这么做;只是,接珠子的人也不至于会想这样自残——想来只能是黑竹会了。

    黑竹会又是怎样做的手脚?君黎看着门外——门虽然被撞开,可自己一直盯着,并没有人再出入——在这里交手起来之前,外面的八个人趁不到乱不敢妄动,应该还在高墙之外。

    也只能稍一思索,山匪虽然身手普通,可却人多,一时乱哄哄的,还真的叫人头脑都变得迟钝。他打起精神应战,交手间忽觉有几股隐隐的冷光在四周伺机偷袭,与这一拨哇哇叫着的山匪浑不相融。冷不防一股凛意靠近,他一拧身,逐血剑倒竖一挡,果是一柄锋利短剑,他不由抬眼与对面的人一望。

    这一望,忽然便了然了。那人虽然陌生,可那眼神决不是山匪的眼神。不知黑竹会与山匪是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在这队伍里,居然也有黑竹会的人在!若是有人从己方队伍那般近的距离,借火把的晃眼、借众人都为夜明珠而欢呼雀跃的当儿忽然出手,以带爆裂之效的暗器击中那夜明珠,当然能轻易致那明珠忽然炸开了。

    他心中暗恨。想来,黑竹会便是要这样一个结果——便是非要两边交起手来不可。一旦交手,墙外的人就能趁机抛索翻墙,进入这圆形的地界。而自己即使听到,也是无计可施——分不出身来阻止他们在更近、更危险的地方隐藏起来。

    那墙头却突然传来低呼一声。他心中暗暗一提,抬头去看。这场面好熟悉——他看到一个人摔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沈凤鸣站上墙头。

    ——他总算是回来了。只见他一头头发还湿漉漉的,大约方才是在山下河里浸凉,山匪那般大动静却不可能听不见,自然连忙赶回来了。

    可如今在墙头的却不似那日在衢州酒楼屋顶的五人——八人依方位各占一隅,所隔既远,一人落地,七人已知,可没有他一口气得手多人的机会了。更何况——那八个将身体用黑衣隐在黑夜的人里,或许正有张弓长和谢峰德!

    剩下七人若要占死一隅,沈凤鸣固然可以沿着墙一路各个击破过去,可谁晓得第几个便要遇到那二者之一,那时候他被缠上,旁边稍再有人施以偷袭,怕就极为不利。君黎已呼道:“你一个人太险,先下来!”

    沈凤鸣却恍如未闻,君黎分心间一柄利刃疾速刺来,他惊了一惊要躲,一个身影已挡在前面接过了招式去,却是夏铮。“这里交给我吧,你上去帮他,替我们牵制一下上面的人,我们便可应付无碍。”

    君黎想一想也觉如此更好,点一点头。可沈凤鸣在外面有那些人遗留的绳索攀附,自己又如何上那样高的墙头?他只能收剑入鞘,先跃上屋顶,沈凤鸣总算看见了他,一目已知他意,交手将第二人击下高墙之后,顺势一后仰,将外面那长索一抓抓进,凭空向他甩了过来。

    君黎伸手一接,沈凤鸣紧紧握着绳索,借着那一甩的方向,将君黎一个身体硬生生甩过了墙头之高。那长索果然是长,长到带了一个人这一甩上去,已不由了自己控制,只能干脆松了手,君黎落在墙头时,便近了另一头。他方落足,已觉一阵凛然之意袭来:运气真差,身边的人,正是谢峰德。

    ——或许也该说运气真好,因为原本计划的,不就是由他来对付谢峰德么?

    谢峰德一见他人,猱身直上。他原想着那日他远非自己对手,并不将他放在眼中,迎面抬手,便如那五指忽然变长,就此尖尖戳来。这亦是一半的幻术夹杂一半的真实——真正袭来的只是他手这一抓,可其速极快,看起来就如同极长的指甲挥舞过来一般,

    可却见这道士根本不惧——他还未拔剑,左手将剑鞘横来一挡,幻觉之灭如同长甲之相粉碎,那剑鞘正击在他送出的这一抓上,竟是一阵钝痛。

    谢峰德一时大意着了他的一挡,心中既怒更惊,抬眼与他对视,才忽然回想起那一日君黎就曾脱出了自己眼神之缚。这几日他始终在回想的都是沈凤鸣那日最后的魔音之唱,倒忘了还有这一出,这一下不得不抖擞起了精神来,冷笑道:“有意思,除了本门的破解之法外,竟然还有人能看穿我的幻术。”

    “幻自心生,心定则幻灭。”君黎举剑道。“谢前辈,你这幻术的确厉害,但对我一个修道之人行不通,若你肯罢手,我们也省了这一场斗,无论是在此间江湖,还是回去京城,都不至于面子上太难看。”

    “哼,笑话!”谢峰德被他一个晚辈这两句话说得直是勃然。还未动手,面前这道士竟然就先以胜者的架势开始教训自己,如何是他能咽得下的恶气。“修道之人?哈哈!我谢峰德见过的自称修道修禅之人多了,‘心定’?——有哪一个是真正的心定!纵然是你师父朱雀在我面前,我也不惧,我倒要看看你这道士能‘定’到何时——能有多‘居危不乱’!”

    君黎知道他的功力比沈凤鸣更精深许多,料想一旦自己有半点分心而乱,就要被他的幻术趁虚而入,当下暗暗深吸了口气,将手握上剑柄,道:“好,那便领教谢前辈的高招了!”

    才方进入对峙,背后风已先响。——背后是另一名黑衣人,原是距离甚远,可见这里君黎出现,他暗暗靠近过来,便要趁其与谢峰德说话之际,暗施偷袭。这黑衣人轻功甚佳,君黎才方听到声音,黑衣人这般一跃起落下,堪已是长刃可及己处;随着那踏步而起的风声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快速拔剑之声——黑衣人已在空中拔剑,剑是明晃晃的亮,自高处向君黎削落。

    君黎不知他功夫底细,未敢托大,回身相迎。这是一险——焉知以谢峰德的为人,不会趁此时出手,形成夹击?所以他虽然回身,一副身心还是在谢峰德的动作之上,只期以最小的代价将这黑衣人快速解决,借着手法之快,或许还不至于在首招之后被人占去场面,落下被动之势。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为此变故在第一招就心“乱”了——他要冷静地想好一切。

    另一边的沈凤鸣已经看见,先君黎之动已呼:“小心!”只见他回身拔剑,那剑看似要挥出却也飘飘然不似杀招,那背后谢峰德果然已动,双掌之间,凝气为刃——正是那一日欲取沈凤鸣性命的一招,一大片空风聚起,便如巨大的刀刃一般向君黎劈来。

    若在平地,步法移动往侧边避开,也就是了;可墙头狭窄,这一股风刃却是让不得的。君黎背上已觉出风刃刮来的凛凛寒意,可他正面的寒意也扑至了黑衣人——那是他的杀意,从那一拔剑一回身间已散发,剑与剑未相触,那劲风已将对方蒙面黑布和头巾整个掀起,那黑衣人一头头发顿时散开,便此飞在风里——那可不是什么飘逸,大力涌到如巨浪翻腾,一切已不受自控,如此锋锐的杀手之刃竟活生生被潮般劲力推了回来,非但半分前进不得,甚至拿捏不住,脱手从高高的墙上就此坠去地面。

    第一式便用了“潮涌”,只因君黎明白对手之强,此刻腹背受敌之险,绝不亚于任何性命相拼的最后关头。黑衣人嘴角已然带血,一张露出来的面孔年轻却苍白,沈凤鸣远远看见已是一怔——这正是那日在仙霞岭上带了阿角等人伏击的那新进少年!

    他张口欲呼,想让君黎手下留情,可也知道他这片刻之间处境之危,哪能容得自己再用这样言语让他分心。

    好在君黎潮涌之力只不过用出少许在身前,更多的心思还是在身后,这样一个转身其实极快,右手剑向前一送,左手顺势甩向身后,以那剑鞘去挡那一股劲风——这劈来的第一招决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实实的杀招。

    也正是借着这一转身一挥剑的平衡,那同样裹挟着“潮涌”之力的剑鞘精准地与那风刃相交相汇,飒然有声之后,归于平静。

    那黑衣少年心料君黎那一剑必会递到自己咽喉,已绝了生念,闭目待死,可只听这样一阵声息,却未有剑刃入喉的痛楚,方敢睁开眼睛。沈凤鸣在远处看得明白,原来君黎这一剑递出只是为了给背后的剑鞘一挡留出平衡的余地。背后威胁既退,他抬眼看了看面前被自己剑尖“潮涌”吓到失色的少年,剑刃不再上前,只迅速回身,准备与谢峰德交换第二招。

    可他却忘了再怎么失色的少年终究还是个杀手,手下留情换来的并非他的退却,却是方转过身,背后风声又起——那黑衣少年,就算已受了不轻的伤,仍是要不顾一切致人死命的。

    咦,好奇怪。那日张弓长不是说,朱雀要他活捉了自己么?怎么黑竹会对我……

    他人在战中,什么念头都不及细思,只知心中陡然就生出了许许多多愤乱的怒,转动的身体干脆多转了半圈,那左手的剑鞘毫不放慢半分也毫不收敛气力地向后挥出,重重击在黑衣少年肋上。

    黑衣少年利刃已失,此刻手里换了套索,差一点点便要套中了君黎,却终究是差一点点。君黎用力已狠,他立足不稳,惨叫着往墙下跌去。

    摔下这样的高墙,便算身法过人不死,也必要受伤不轻。可他忙手乱脚间套索在空中挥出,恰好圈中边上一颗大树的枝桠,下落之势忽止,就这样在半空悬荡起来。

    少年缓过劲来,一个翻身摆正身法,松手落于地面。比起原本混在山匪队伍里的杀手,他的身手可要好得多,一侧身已隐入暗中,沈凤鸣心中庆幸转为担忧,喊道:“庄主,各位,留心有黑竹会的人已在下面埋伏!”

    “你就非要阻挠我们不可?”耳边,忽然有人说话。

    沈凤鸣一怔抬头,面前已经站了埋伏在墙头的第三个蒙面黑衣人。“是你?”他脚步停住,第二次认出他来。这个在仙霞险道第二弯统领四十人伏击的银牌杀手,一直是那般热切地叫他一声“沈大哥”。

    黑衣人叫子聿——虽从不知姓什么,这名字却是个十分书卷的名字,所以刚来黑竹会的时候,沈凤鸣便记得了。这之后曾在任务中救过他一命,也是从那时起子聿便视沈凤鸣如兄长,向他所学甚多也甚有所得。沈凤鸣的离开于他虽不算好事,却也是机会,可万万没想到头次统领任务,就在仙霞岭被这“兄长”破坏,愕然之下,惟能败退而已。张弓长追上来之后,他的统领位置也名存实亡了——一切计划推翻重来,这一次就算功成,也不是他的功绩了。

    ——可若失败,大概还是他的败笔。

    他还是希望不要败,所以听从张弓长的安排调度,在此埋伏。可沈凤鸣还是一样出现——他还是站在他的对立一面,他的坚持与自己的坚持一样长。与在仙霞岭时那心里的重重一沉相比,这一次除了同样的失落愤懑,更还有些不由己控的难安——原本最坏的打算不过是退败,可此刻进退已不在自己手里,他隐隐约约总担心另一种更坏的结果——两败俱伤。

    “我不懂为什么。”子聿声音不无悲愤,“沈大哥,你该最晓得,本来杀夏铮就是不易,偏偏你还帮着他!你——你就一定要这次与我们为敌吗?”

    沈凤鸣心情比他沉静得多。纵然是自己昔日的战友,他也知道自己的立场。

    “我没将你们当敌人,只是——立场不同了。”他说了一句实话。

    “那好啊。反正我也不是你对手,你将我打下这墙去便是!”子聿忿忿指着前面两人被击落之地,“就跟你将他们两个打下去一样!”

    “我……”沈凤鸣固然原本也存过此心,可面对子聿究竟也是心软,料想若真将他打落,他必有手足断折之虞,于一个一心要靠此次任务崭露头角的银牌杀手来说,何等残酷?

    冷不防边上“嗖”地一声,一支长箭穿云而来。两人惊了一惊,已听不远传来张弓长怪声道:“果然是好兄弟、好朋友——叙旧叙完了没有?”

    听那声音和方才箭的来路,张弓长就隐藏在距此十数步的墙头,过了子聿之后的人便是他,只是正好大树将他身形掩住,看不甚清。那位置距君黎和谢峰德交手之处也是十几步,偷袭哪一边都是恰到好处。

    子聿已经先咬牙:“你不动手,我动手了!”抢先一爪向沈凤鸣当面袭来。沈凤鸣知他在张弓长面前定很难做,也只得道:“得罪了!”

    ——他想,我制住你,让你动不了,张弓长总没道理怪你了吧?过了你这里,我便能直面张弓长,与他一较高下了。

    他并没有出手——出的并不是手。他早就想好了,只是将双目往子聿双目一望。这是子聿没见过的——他没见过沈凤鸣这样的眼神。他眼睛里的光像是忽然亮得发烈,如同这光将空气化得粘稠,幻为一张网将他整个缚在其中,以至于他那一把抓来的手都无法落下,张口结舌,已无法动弹。

    他的武功在这一批黑竹会杀手之中,该算是佼佼了,只可惜不少武技本就得自沈凤鸣的指点,在他面前,早知有百输而无一赢,心中之无可奈何,又岂是那两只凝望的眼睛可以尽诉。可再是无可奈何,他也没料到所谓凝望会是这样。“沈……沈大哥……你……”他结结巴巴说出几个字,如遇鬼魅。

    沈凤鸣用这“阴阳易位”中的瞳术在君黎身上从来也没什么效果,还是第一次确信真有这般威力,当下只低低道:“你不用怕,只是幻术。站这里别强动,一会儿自然会解。”言罢,便欲抬步往前。

    冷魆魆的树丛中又“嗖”地一声飞来一支箭。张弓长原不知他两人搞什么玄虚,见沈凤鸣并未出手,子聿就已不动,只道他不过演戏,那一箭竟向他而来。沈凤鸣忙上前以袖中之刃向那箭一击。这一箭虽不是钢铸,劲力还是不弱,若不是被这一下隐刃所折坠落,在这狭窄墙头,纵然子聿能动,要闪避怕也差堪其危。

    沈凤鸣登时大怒:“你这是要杀了他!”他狠狠瞪着张弓长藏身之处。“什么意思!”

    子聿大约猜到身后发生什么事,也颤声道:“大哥?”

    “还知道我是大哥?我看你心里只认你那‘沈大哥’吧?”张弓长冷冷说着,抬箭转向沈凤鸣。“看来你一日不死,黑竹会里终究人心离散,就算不为了杀夏铮,我也非要先杀你不可!”

    “你杀我之心由来已久,何必找什么借口。”沈凤鸣回以冷色。“我原也要找你算账,好啊,我们下去!我跟你的宿怨,便今日解决就是!”

    他怕张弓长更要对子聿出手,因此想将他叫下。这自然也是因在下面自己要躲避他的箭矢更为便利,不至于总暴露在明处。可张弓长哪里肯下。他那个位置十分灵活机动,还可沿着树干退向内里,完全不似旁的地方那般狭窄难行,饶是沈凤鸣走惯奇径小道,接近不了便还是落了被动,正与那日君黎的处境一样。

    沈凤鸣已展开步法,便要向张弓长那边快步掠去,张弓长借了地利,身形时隐时现,不要说用幻术对付,连看都难以看得清;他的箭反不停射至,沈凤鸣不得不在这墙头腾挪跳避。那边一箭紧似一箭,受了瞳术之缚的子聿不知二人情境,只听背后嗖嗖连声,急而喊道:“沈大哥,你……你不要与大哥动手,你打不过他的!”

    其实沈凤鸣目光离开,那瞳术之缚已经渐弱,子聿喊话时还未觉得,及至收声,忽觉心胸间已不气闷,试着动弹,已可回头。沈凤鸣虽然掠出了一段,可却又被几箭逼了回来。只见他也已动了暗器,频频往张弓长藏身之处招呼,但那树叶繁茂,暗器尽被这般消化,伤不及张弓长。

    子聿身体还有些慌,可却也能勉强移动脚步了,忙用力转过身,便喊道:“沈大哥,你真的退吧!我不是你对手,可大哥那关你过不了的!”

    “我跟他解决私怨,没你什么事。”沈凤鸣回了一句。

    “可我——”子聿说着,往张弓长那边看了眼。张弓长声音已自树影里传出,道,“子聿,你明知沈凤鸣一路阻挠,却不动手除了他,还一味偏帮,居心何在?身为此次任务统领,至今一再失手,你可想好了如何向朱大人交代?”

    子聿一咬牙,“我只知我是来杀夏铮的,若大哥要杀别人,无论是不是沈大哥,我——我断都不能视若无睹。”

    “好教你得知。”张弓长冷笑道,“朱大人派我前来,除了夏铮,更指明要沈凤鸣的性命。这亦是我们的任务之一,子聿,你是要违抗朱大人之令么?”

    子聿大惊。“可之前怎没听说过!”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你还打算摊手不干了?”

    说话间动作稍慢,沈凤鸣已逼得近了。张弓长不得已,抬手射出流火一箭,那箭在空中燃得亮堂,不远处的君黎和下面的夏铮等人纵然再是专心,也都忍不住为这余光中的炽热心中一惊。

    他们是认得这毒辣的、差一点致了陈容容死命的流火一箭的,却只见沈凤鸣偏就这样抬手要去接,都不觉大愕。张弓长也是料想这一箭必会将他再次逼开——连先前的寻常几箭就曾将他逼开,何况流火一箭——因此人已上前,快步后招跟上,要以这般连发而至的狠招重创于他,却哪料沈凤鸣不是后退闪避,而竟会伸手来抓。

    他已等了很久了——他料定张弓长迟早会用出流火一箭,先前那些闪避,不过是种等待。自从碧蚕毒掌功夫废去,他已经很少戴起那刀枪不入的特质手套,可自那日决定由自己来对付张弓长以来,他便将这手套找出——虽那火箭凶猛,可觑准之后在手心一捏,火光也终究不过一点火星,轻易便灭去了,还不如箭本身的重量让他稍有顾忌。他拿稳步子全力回掷,残余的磷在空气中再次泛起焰光——那不是掷向已经飞扑往前的张弓长却是掷向他身后的大树——他要让他回不去那树影的掩映,暴露在他形之惑可及之地。

    张弓长对他所动判断有误,后发连珠自然没能伤及了他,忽见火箭回返,下意识让开。此是春天,正是易燃时节,虽枯枝少而青叶多,可那树梢多少沾了张弓长箭筒的磷,还是激起一阵轻火,将原本落脚处经年的枝干烘得脆弱。

    一个趁一掷之力上前,另一个也是发招上前,两人间的距离顿时减少,只剩几步。张弓长欲待再隐藏身形已经不及,沈凤鸣形之惑已用,双手已展,那形就似只飞翔而至的大鸟,连同那双带着幻影的目光,要就此阻滞张弓长一切行动。

    张弓长去摸箭袋的手已经蓦然停住,瞳孔在散大,恍恍惚惚间,面前灰色衣衫的沈凤鸣像是成了一股如烟似雾之状,眼前的情景开始变幻,如同进入梦境,一切都连续着,又不连续。

    “阴阳易位”幻术的奇妙之处,在于同样的心法口诀或招式,被不同的人用出来,便是不同。沈凤鸣没有娄千杉那样的妩媚情态,也不似谢峰德那般凶神恶煞。或许这便是以心念使出的“形”,什么样人的心念,便是什么样人的样子,从至阴之态至至阳之态,不一而足。也正是因此,曾在娄千杉的惑术面前稍觉心逊的张弓长,半点都没发觉他其实是陷入了同一种心法之困。

    君黎说得果然不错——沈凤鸣的动作、神情与目光方一展开,就发现张弓长定力何止一般,简直弱小。似这样心源之学,怕让他学是决计学不会的,甚或可能早便自受其害而入了魔。

    他回想起当日朱雀对张弓长的评价,暗道果然他实是个极为心小又胆怯之人,而心源之学对于愈是心小、胆怯之人,其效用必就越大。既然张弓长自己不愿先行攀下墙头,那么他也便要用这样幻术将他逼下去。

    张弓长已受他所控,那脚步一点一点退得歪斜,双目朦离,愈来愈陷入迷梦。沈凤鸣不敢大意,一身内功全力施为,用到额头皆汗,而自己亦一点一点靠近过去,以期即使逼不得他坠落,也能在他挣脱束缚清醒之前伸手制住他。

    可有的心小胆怯之人却偏有个特点——就是力大。或者说,愈是内心那般狭窄,愈要看起来强大才行。张弓长虽然心智暂失,可他那只在入幻之前欲待伸向箭袋的手却还在用着力,纵然无知无觉也要向初始的方向努力伸去。那样大的力量就如一条大鱼挣扎着那紧缚它的网,那加诸他身的心源之缚竟然阻止不住,要被他这样挣脱出来。

    一边的子聿看得不敢吱声。当此情境,他只消对任何一方有所动作,都是致命之击,可一边是沈凤鸣,他决计不肯下手的;另一边是张弓长,他也是不能下手的。

    并不是自己的立场摇摆。在他看来,沈凤鸣教给自己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包括不能对自己人下手,也包括必须忠于自己已经承诺的任务——他仍然坚持地认为自己的任务里没有杀了沈凤鸣这一项。

    ——如果张弓长预先说了要杀沈凤鸣,他定必会拒绝接下此任务,以统领的身份收队回家——至于是不是所有人都还听他的,那是另一回事。

    此刻看出张弓长已几乎完全受制,心里竟然是暗暗高兴的,所以在张弓长的手忽然挣出束缚握到了箭的时候,他竟然心里一提,上前几步,想着若有危险,自己要替沈凤鸣抵挡。

    或许张弓长说得没错,他太习惯于每一个任务是跟在他的“沈大哥”身后而不是这所谓“大哥”身边。沈凤鸣的对手,便是他的敌人——无论那是谁。

    却见张弓长摸到了箭——那究竟是他摸惯了的兵器,是他浸淫数十年的术技,只要一触到,就足以将他的神智拉回五分。他双目忽地就一亮,辨认出面前的原来并非幻梦轻烟,而是确确实实的沈凤鸣,抬手欲待将箭放上弓弦,又陡觉距离已然太近。再一惊觉,原来自己已近一脚踏空,忙一个翻身往边上树枝而去。那身体还有些迟滞难动,可树上反比墙头宽阔,他也称得上反应迅速,这一下站定,要他再失足坠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沈凤鸣也知张弓长内功不弱,自己能困住他这么久,已达了目的。他已近了那大树,见张弓长还未完全恢复清醒,犹自要借树影调整气息,双手忽然一合——形形色色之惑忽然收去就如大雨忽晴,豁然开朗,张弓长还未因此感到欣喜,已见一道风刃自他双掌之间击出。

    那是阴阳易位中的杀招之一“十指聚荒”,原是谢峰德用过,但沈凤鸣这一招劈出,仍然不是劈向张弓长,还是劈向他脚下的树枝。

    那是被流火一箭烘脆了的树枝。张弓长待到反应过来,手中钩箭便去抵挡,已然不及。碗口粗的枝桠被风刃劈断,张弓长立足不稳,眼见便要坠下。

    可他却竟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射出一支小小短矢——那矢速极快,夺地一声牢牢钉在那高墙之顶。矢的末端带着一道细却坚韧的长线,坚韧到张弓长的重量亦不会将之拉断。

    他知沈凤鸣必已居高临下等着,或许还会迎面击来第二道风刃。他反其道而行之,不敢立刻翻上,借那韧线之力在墙边一蹬,双足斜斜靠向大树的树干。最好的立足之地已毁,可他双腿一用力,勾住侧面一处树枝再寻得了平衡——如此一来,纵然是沈凤鸣将那短矢拔走,将线断去,他也不惧了。

    “想不到你竟会用这般妖法。”张弓长惊魂方定,语声中的不屑多少有点勉强。“不过,简单得很,我只消不看你,再是怎样妖法,能奈我何?”

    “你是可以不看我,但现在才不看,已经晚了。”沈凤鸣冷冷说着。

    他抬手击出一记“若火诀”,要再破那树枝。张弓长钩箭在手,掀起一阵劲风已然将之打落,可沈凤鸣这一式未竟,下一式已发,还未发完,已随即再下一式,竟是交错着的。式式均是掀动热浪的若火诀,一时间让张弓长有种时光交叠之感——他的确未再看沈凤鸣,可单是这样的交错之感,竟也让他感到一丝隐隐的惧意,就像迷雾又在从什么地方涌起,要将自己包裹住。

    他不知其实这本是虚实相替,那“形”之惑用的不再是沈凤鸣身体面孔的形,而是招式所具的形。他可以不看他的人,却不能不看来招;就算不看来招,可听到的感到的,最终仍然是那一招的“形”——任何人下意识中对招式的判断,在脑中最终生成的,都是那一个“形”。

    他已觉不好,怒吼了一声,翻身去向树顶,干脆远远避开。那轻身功夫当真了得,在树顶一沾,他腾身在空,抽箭回身,一弓三箭,同时发至,向沈凤鸣所站之处、所欲往之处和子聿所站之处各各射到。看得出来他已不敢再有半分留手,要以全力速战速决,结束此战。

    这一回子聿是看得明白——其中那一箭,的确是向自己所站之处。张弓长此举自然是为了多少分沈凤鸣一点心,但子聿心里却只是一阵空茫——万料不到自己没曾对张弓长下手,他却还是要这样。

    他犹记得临行前,张弓长曾私下对自己暗示,此行若圆满,将来的金牌之位或许就是他子聿的。他虽然远不敢相信自己已有那般资质,可放眼观如今黑竹会内,也的确鲜有人论武功或资格能与自己相当了。无论有没有,他终究是带着那一点希望来的。

    可这一箭算是什么?在张弓长的私心面前,大概一切都是惘然的。他心里的百般矛盾纠结终于像是有了落点,忽然就有了决定。

    ——“不干了。”

    “不干了”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收队回家了。虽然晚了点,也总比沈凤鸣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之后才后悔的好。

    子聿小指已经屈拢,将指节放入唇间。那是一串唿哨。自己还有这个统领的身份,还能够以一串唿哨来结束这原不该开始的任务——只是,张弓长在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肯听我这个出发前约定过的暗号呢?

    张弓长远远看见他这动作便心中一惊——那是“任务放弃”的暗号。墙下的情形,他都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看,可按计划,这墙头八人才是偷袭的主力,如今这么多人被牵制,只有两人还得空,想必没那么容易得了手,怎能在此时鸣金收兵?

    “子聿!”他怒火大炽,抬弓向他。“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原本欲待在齐发的三箭后追向沈凤鸣的这一支沉重的钢箭挟着可怖的破空之声已向子聿飞去,而子聿还未及变换手势将一串唿哨发完,连忙拔出随身短剑去挡。他却低估了箭的力量——那是曾连君黎都受了重伤的钢箭之力,沈凤鸣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要挡,从没想过那箭飞去的方向竟不是自己!他不及变换身法,忙以袖中隐刃飞出击向箭身,想替子聿稍稍挡开一些也好,可利刃轻薄,侧面飞去显得如此弱小,那箭连偏都没偏几分。

    “当”的一声,子聿的短剑与那钢箭相击,短剑已经脱手。钢箭力量经这样两度削弱,仍是以不及瞬眼之速钉入子聿胸腔。连那透胸而过的撕裂声都那般清楚,清楚得沈凤鸣一瞬间浑身毛发都竖立起来,如闻地府。

    “子聿!”他真的失了色,那喊声都变得失了真。伴随着那残酷的裂胸之声,飞射之力已将子聿的身体击向墙外。——是的,他飞了起来,在那艳艳星光之下被击向高空。他只是刚刚作了自己的决定。可——真的不能有自己的决定?

    沈凤鸣已无法够到他。没有人能够得到他了。他甚至连看他是否安好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张弓长可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可便在此时,他听见墙外传来最后的唿哨之声——在那个身体重重坠于地面的声音传来之前。一切终于完整了。那个“任务放弃”的唿哨之声终于完整了。沈凤鸣从来不知道这样一种声音竟会令自己瞬时眼睛已红——是悲痛还是愤怒,他说不出来。子聿,子聿,早知你最后要被那一箭穿心而落,我真的还不如一开始就狠心将你打下高墙!

    那心中的痛竟难以扼制,他怒吼出一声,连风都呜咽了,将他一头未干的发飞散开来。张弓长目中一炫,隐隐约约想起那时娄千杉曾不知不觉伤了自己的青丝之舞。

    对,“青丝舞”——这一式的名字,就叫做青丝舞。沈凤鸣原嫌这名字太女子气,不屑于用,可——他如今样子的狰狞,哪有半分曼舞之态。

    发上的水汽很快蒸起,“青丝舞”化作“凝冰诀”,无数冰晶就此向张弓长飞去,挟带着以空气凝成的利针,半点幻象都不带地扑向张弓长。

    张弓长在树顶究竟无处立足,时不时还是要坠下寻借力之处,那落下的位置便已可期,冰针与气针已经全数到了,沈凤鸣只期将他立毙手下为子聿报仇,还怕不够,那发丝成为利刃转而割伤自己身体,血涌出亦是瞬时成针——不,那许多血,那简直已然可以成锥的血被他随着手臂的挥动向张弓长激去;张弓长一钩钩开,血却恰恰幻作了更多血针。

    张弓长惧到无以复加——那时的娄千杉,岂不是使过一招同样的?可此刻哪里又有谢峰德可藉援手,无数尖针入体,他惨叫出一声,呼道:“你和娄千杉的那……”

    沈凤鸣犹未够泄愤,上前一步,第二道伤口也已裂开,第二支凝作冰的血锥激射而出。他喉咙沙哑。“没错,那一下算是为了娄千杉!这一下——为了子聿!”

    张弓长欲待要躲,可足下已不稳,趔趄间,刺痛已入体。他再站不住倾斜的树枝,身体一沉,终于坠下。

    沈凤鸣原已顾不得身在何处,只追上要对他赶尽杀绝,见他坠落,心中却是一空,好像从那空荡荡的树影中,莫名传上来一阵难言的难过。脚下的树枝摇摇晃晃,他有些虚脱,站立不住,竟也这样栽下树来。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大概也要受了重伤,可却连运起轻功尽量减轻伤势的努力都不愿意去做了。偏偏将将要落地时,他忽觉身上一紧,被什么裹缠住了,顿了一顿,才落于地面,竟是毫发无伤。

    他已觉匪夷所思,睁目去看,身上好像缠了一段绳子。

    他清醒过来。那是自己将君黎抛上去时用的绳子,那么这个此刻将自己下落之势缓去的人,是君黎了?他在那般距离与谢峰德交战,以那绳子的长度,若都在墙上倒也罢了,却怎么能够得到将到地面的自己?心念才刚电转,已听不远处陈容容失声而喊:“君黎!”

    君黎方才竟是带着那一截绳子,跃了下来——只为能够到他。在沈凤鸣落于地面的几乎同时,他也落在了地面,只是他在空中将绳子甩来,用力拉住了沈凤鸣,而他自己却大概没半分缓冲。

    沈凤鸣心中巨震。虽然早知与君黎是不必多言的朋友了,可——该算是讽刺吗?那个在鸿福楼上被自己一撞而坠落的道士,那个也曾依靠他人软绫相救才安然落地的道士,竟会用一样的手法来不让自己受伤。他自己可还好吗?谢峰德还在墙顶,他们的胜负大概还未决出,可君黎他——竟就从那一战之中径直跳下!

    他不敢再放纵头脑里的晕眩,也压抑住方才的一切心如刀绞,慌忙起身去看。君黎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些表皮的轻伤而已,夷然站了起来,反是边上的夏铮,面色有些发青。

    他又省悟过来——正如那日在鸿福楼下自己曾安排了人接这落下的人,今日的夏铮见了君黎落下,堪堪就在身边,如何会由他这般坠地受伤,当然要伸手去救。只是事起仓促,他一人要消去这样坠力究竟是难,那强去接他的手臂不知是否已折,向前伸着,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夏大人,不要紧吧?”君黎脸色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发白。

    夏铮忍痛摇摇头。“没事,反正——他们倒是忽然退了。”

    沈凤鸣轻轻一怔,看向四周。的确,山匪不是他们的对手,已经没了战力,而黑竹会的人真的已退了。可这——这竟令他忽地悲从中来,强被抑住的难受涌起,他向门外便走。

    他要去看子聿。他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希望和上次陈容容一样有奇迹。

    绕着圆圆的土墙走了不知多少步,他忽然一停。子聿落下的地方围了许多人。许多黑衣人。有人见到他来,陡地一直身,道:“沈凤鸣!”

    众人都警觉地站起,向后退了一些,子聿的身体便露出来。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那一支箭还斜斜插在胸口。

    从他的样子,从众人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接受那一个永难接受的事实。那血流得满地黯淡,连那耀眼星河映在里面,都没有半分颜色。

    他死了。真的死了。

    他站着不敢动,正如那一排黑衣人也站着不敢动。可他看见了星光从他们眼里淌出来,正如他们也看到他眼里流动着的亮。

    他真的想长嘶一声啊,可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子聿,你看到了吗?他们都听到了你的唿哨,他们都为这一声毫不犹豫地退了,你是他们名副其实的统领啊!可是我——可是我却害得你身死,你要我如何面对你?不要说你,就是现在站在那里看着我的任何一双眼睛,我都不敢看一看呀!

    他逼自己上前,到子聿面前,半跪下来要看他。可便这样模模糊糊地一眼,他已经唏嘘到无法自持,不想在这许多人面前流泪,可那泪竟然止不住。子聿,我离你那么近,是不是那时只要我有一个动作不同,你就不会死?我明知张弓长是不会容许任何威胁存在的——怎么我偏偏就疏忽了呢?

    无言数久,才有一个黑衣人上前,正是那个被君黎打落的少年。论职责,若子聿是统领,他该是此次的副职。

    “我没看见那时发生的事情,但你该看得最清楚了。”黑衣少年显然也是抑了声音。“我听他们说是张弓长,究竟是不是?”

    沈凤鸣才咬了唇,压住喉咙道:“你看见这支箭,难道还认不出。”

    黑衣少年沉默。显然,他早已认出,只是或许还不肯相信。他想问为什么,可是却也已经不想问,似乎也是触动了什么情绪,语声终于无法平静,只摇头道:“我知道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知道子聿为了这次任务,花了多少心血?任务紧急,他为了制定这一路的计划,那几天都没有休息过,我与他偶有争执,他只是跟我说,‘沈大哥以前就是这样的’。哼,‘沈大哥’——他敬你如兄长,可却是你,在仙霞岭就破坏了他的计划,你知道他那几日有多难过、多痛苦、多纠结?可就算这样,他刚才,最后咽气之前,仍然一直问我们,‘沈大哥人在哪里’,‘我想见他说句话’。可你……偏偏没在。”

    他说得有些发颤,沈凤鸣的身体也有些发颤。他没话可说——没有一句话可以为自己辩解。什么立场,什么义气,原来只是一己之私。很少怨艾这个世道的自己,第一次有了种心若尘灰之感,因为再是相信什么人定胜天,终究也改变不了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实。错过了便是永久的错过,便要嵌入他的记忆里,魂魄里,成为他这一生永无法弥补的遗憾。

    ;

    忽然后面传来君黎的声音:“凤鸣?”他想是见自己未回,出来找寻了。黑衣少年听见这声音,面色微微一变,沈凤鸣下意识匆忙擦了一擦脸,已抬头道:“你们还是快走——我去支开他。子聿——就劳烦你们了。”

    可黑衣少年盯着他,便是不走。沈凤鸣听君黎已走近,只能回身去拦,君黎已看见黑竹会众人,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道士,我们走。”沈凤鸣不欲他多留,将他手臂一扯,便要拉他往回。

    “沈凤鸣!”背后的黑衣少年忽然厉声。“我问你,你那夏庄主便那般重要,令你到最后都不肯送子聿一程吗!”

    沈凤鸣脚步忽停。就连君黎的脚步都停了。

    他也曾为了天都峰一会与沈凤鸣的一众好友相处过。“子聿”,他知道这个名字。高墙上那个被张弓长一箭射落的黑衣人始终蒙着面,他原没认出是谁,可竟然是子聿吗?那么,沈凤鸣此刻拉住自己的那手心的冷颤,他也完全明白了。

    ——那只手慢慢松开,君黎已看见他脸色苍白。没错,他为子聿之死心痛到无以复加,可大概他的心里,仍然站着夏铮那一边的立场,想着自己那时候的承诺,要将他安然护送到梅州。所以他没想过再与黑竹会有任何同行,包括,对子聿的安葬。

    可原来那才是他应该做的。被黑衣少年一说,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太无情,太绝情,以至于自己都想痛骂自己。

    “道士,你自己回去。”他终于开口道,“我——我有点事,暂时要离开一下,若明早没回来,你们就自行启程,不必等我了。”

    君黎看着他。“你去。”即使沈凤鸣不说,他也会说这三个字的。“明日便可到梅州了,我想……也不会再有刺杀了。”

    这句话,像是又勾起了黑竹会众人的心伤。没有人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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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最后的夜终于是过去了——以对方统领身死的结果。张弓长重伤被擒,谢峰德独力难支,见势不好,也悄悄遁走。自己这边虽不少人负了伤,可伤最重的好像还是折了手臂的夏铮。他稍作处理,以木板固定了,料想也得有不少时日不得动弹,可看起来精神还是好得很,连带一众人都极是兴奋。毕竟,能尽退黑竹会的暗杀,没有谁敢打过包票。

    原本对君黎稍有顾忌的诸人,此刻也疑虑尽去,见他回来,一人便笑嘻嘻上前恭维道:“正说到道长——方才道长与那高手相斗,我看还是占了上风的,给他逃了,算他运气——都怪那个沈……”

    说到这里才一顿。“沈凤鸣呢?没找见他?”

    “他有点事,暂时不回来了。”

    “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怪了,总不知跑去什么地方。”这人道,“虽说我们不怀疑他,可下次——庄主,好歹要问问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

    夏铮却摇摇头。“或许没有下次了。”

    “这……怎么说?”

    “他可不欠我们什么,一路与我们同来,也是出于仗义,如今梅州近在了眼前,或许觉得差不多了,也便悄悄这么走了。”

    “到了梅州我们又不会亏待了他,干么这么就走了。”那人还是颇为不满。

    “人各有志嘛。”一旁陆兴笑道。

    君黎见众人说得高兴,可心里却终究还是郁郁的。也幸好沈凤鸣没一起回来,否则不知更要比自己难过多少,正要告退回去休息,忽然里面一人跑出来,道:“庄主,庄主,葛川不见了!”

    ——若说有什么消息能给今日这么高兴的一行人泼点冷水,那便是葛川终于是逃跑了。仙霞岭上众人中了幻生蛊,他没跑成;前些日子清流县被困于火窟,他没跑成;可今日,在这圆形土屋,他跑了。

    “庄主,要不要去找找看?”便有人道。“这么一会儿工夫,料他也跑不远。”

    夏铮摇头。“算了,他不过奉命行事。要是真到了梅州将他关起来,与太子的怨就结得大了。今日大家也都乏累了,捉了张弓长已算得完胜,不必再多生枝节。”

    “那捉了张弓长,与朱雀的怨也便结得大了?”边上一人倒是突然忐忑难安起来。“之后要怎么处置他?”

    “朱雀?”夏铮说着,向君黎看了一眼。“朱雀那里,已不是捉不捉张弓长便可解决的情形了。不过既然远离了京城,他再要来做什么,也已不易,大家也不必多心猜想。”

    众人也向君黎看了几眼,不无些尴尬。夜已极深,夏铮便叫众人散去睡了,只留两个人值夜。君黎也回房熄了灯,明明很累可却睡不着,与谢峰德那一战,仍然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说他是占了上风——的确,那个时候,他是渐渐占到上风了。可占据上风前的苦战,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除去衣服。胸前其实有无数道隐隐作痛的细伤,可却连衣服都没破。若记得没错,造就这样伤势的招式叫作“青丝舞”,沈凤鸣说,那是女人用的招式——那是用自己的长发幻成利刃伤人的招式。君黎有点不明白,谢峰德的头发并不长,自己剑光起处,他的头发也并没有太多机会碰到自己——就算碰到了,怎么就隔衣能伤了人呢?

    多半也是幻术。心念能不受幻术所惑,肉身却大概不行。——只能这样解释了。那些看似细小的伤口,其实都会对人造成极大的负担,在高手相决中,往往潜移默化地就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幸好,自己也有一些小小的、左右战局的伎俩的。

    他虽然能不为惑术所动,可谢峰德的功力再怎么样也高过自己,这场心力之争,到最后仍是拼的内力。面对谢峰德,他只觉对方的心力如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要最终拼得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对方比自己耗得更快,直到对方枯竭而自己的心力却仍足够。

    所以他并没在一开始用十分的力气去抵抗谢峰德的幻。他偶尔露出受控之色,要让他以为再用几分力就能成功——于是不断加力。他只保证自己是清醒就够,最大限地保留自己的实力。除此之外,他每每选在谢峰德一招用老时反击——此时谢峰德内力心力已用,可那幻术若在最后被迫打断,便等同于没有用过。

    说来也没什么特别,这样的小伎俩完全是因为他已经足够了解“阴阳易位”,才敢铤而走险。可谢峰德究竟是几十年的功力,比自己的年纪都更长得多,到最后两人都已趋极限,大有气喘吁吁之感。

    这时便是君黎的上风了——气力若都耗尽,他的剑法是在修习内力之前就已学的,纵然抛开明镜诀或道家心力,也是令人胆寒的招式;谢峰德的招式若没了内力支撑,却几乎毫无威胁。若非忽见沈凤鸣有险,他想,自己或许真的能拿下谢峰德也说不定。

    他把那一场剧斗的来龙去脉回想了一遍,才像是呼出一口气。胸前那许多细伤变得麻麻痒痒地疼,他不敢去抓,将衣裳都甩到一边,拥被睡去,仿佛这样将触未触的知觉才最好受。

    他却没注意自己今晚心防已弱,睡熟过去之后,有些他本已能不自觉抑于心底的不速之意正借着黑夜趁虚而出。

    那不是什么陌生之物。他在朱雀府里见过——见过自己的**。

    事隔那么久,他在距离临安千里之外的地方,再次梦到了女人。裸身而眠大概更易做起那样的梦,他不设防地在梦里感到了那丝情热,在梦里将这被子拥得更紧。终究还是受了幻术的伤,梦魇开始折磨起他来,他欲待用出理智来反抗,可今夜的理智却竟是耗尽,是荡然无存的。

    梦靥,就是让人欲醒却醒不得,他只能这样屈从于折磨,任凭这感觉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控制。而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竟然渐渐陷了进去,陷于身体莫可名状的激动里,连自己都变得不想醒来,想要永远屈从于肉身的这种罪恶。

    身体放纵起来,呼吸也放纵起来,他已只能不断向前,无法回退了。在那样一个梦里,他无法舍弃那近在眼前的快乐,他也在那样说服自己,不需要舍弃这样的快乐——反正只是梦。

    他抱紧着梦里的女子——虽然在现实中,耳鬓厮磨的只是一床被子。反正它们同样娇软,以至于他模模糊糊间觉得自己是真的需要这种温暖的。

    他渐渐听见这女子也在轻轻低吟,好像是在说什么。那是重复着的三个字,他只是听不清。他努力着、努力着要仔细听,终于在一个瞬间听明白了,可心中竟然是剧烈的震荡,以至于浑身一阵抽紧,头脑里涌上来那么大一片空白,将一切思想都淹没,取而代之的只是一股炽热,一股将他瞬时推上云端的炽热——一切都像在他的下方,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一切,主宰了一切。这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全都是他的。

    可他不是造物主。高过云端之后,他是要坠落的。坠落在这床软被的粘腻里,那才是现实。

    这现实让他一惊醒来,猛地坐起。好像才一忽儿工夫,怎么天已经隐隐亮了?刚才还缠身不去好像永远不会退却的梦魇,一霎时已变得好远,就像从未存在过。他也像睡下之前一样,胸口还是那许多许多麻痒难当的痛,可,这么急促和惊惶的呼吸却戳穿了一切,连同那被子里迅速变冷的湿滑。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独个儿在这里做了一件羞耻难当到打死都不想承认的事情!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原本或许不该惊慌至此的,只是残留在耳边的是梦里的女子最后低吟着那三个字的声音。他已不记得她的样貌,那些娇弱温柔也或许只是想象,可那将他推上云端的那样三个字,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的名字。他清清楚楚听见,她叫着他“君黎哥”。

    他知道她是谁,因为,从来只有一个女子这样叫他。

    他失魂落魄,良久,抬起手来,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心里的恶鬼,可原来非但没有,那恶鬼还变本加厉了。被谢峰德削弱到极脆的心智,就算经过了这一夜,好像都恢复不过来。

    他在平静下来以后才去看胸口的伤。那伤也像没有半点好转,密密的伤口在流出非血非脓的什么液体,擦去却还是不断流出来。偏偏伤口又那么小,连上药都会显得多余,何况包扎。

    他知道,这必是“青丝舞”的可怕之处,想来不是寻常方法可以愈合,非要以“万般皆散”来解不可。可沈凤鸣偏偏不在。他只能强忍着,将衣服穿好,看起来倒显得没什么特别。

    这日又与夏铮等人继续上路,即便努力不在意,还是觉出伤势在一点点愈发恶化。不单单是外伤的恶化,还有自己的神智,总是忽然间就恍惚起来。他才相信昨夜那样的失控之梦并非偶然。未曾习过解法单靠定力来对抗谢峰德,终究是受害颇深的,纵然当时看似要趋上风,可身体里所积累的后劲也是极为可怕。那时若再战下去,或许还真不一定是自己的胜局。

    否则,阑珊派一支的武学,也就太过易与了不是么?

    不会……不会是把我修道这么多年的定力都生生给破消了。他在心里不无骇怕地想。观心与若虚两意他也已暗中不知过了多少遍,可也只是差堪定住自己的神,维系住正常人的心念。他不敢想象若再下去会否更糟糕,好在最后一段路算是太平,午后不多久,梅州城已经在望。

    他努力装作无事,上前向夏铮道:“夏大人,梅州已到了,我——我就告退了。”

    夏铮吃惊,勒马停步。“好不容易到了,君黎道长不入城略作休息?纵然日后不便留下,可今日却也让夏某尽一尽地主之宜。”

    君黎忍住晕眩摇摇头:“进了城必有大量官员迎接,夏大人想必也会忙碌,我便不去赶这个热闹了。在这郊外盘桓几日,也便算来过了。”

    “那你要回临安?去朱雀那里?”夏铮忍不住追问。“你还要——还要回去朱雀身边吗?”

    君黎沉默了一下。“要去的。”

    他欠了欠身。“因我师父朱雀之故令诸位一路历经这样危险,我替他……替他向诸位致歉。我不奢求诸位能就此释了与他之嫌,只是打算回去之后,尽我所能,让他改变心意,不再与夏大人为敌。”

    “可他能听你的?你帮了我们,他恐怕连你都放不过!”陆兴显得有点着急。“君黎道长一路仗义相助,我们都极为感激,不如就不要回去了!”

    君黎只是摇摇头,躬身道:“就此告辞了。”

    “容容!”夏铮已顾不得什么,喊道。“君黎要走了,你——你不出来见见他么!”

    陈容容坐在那马车之内,那些对话,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那车帘偏是没动一动,似乎她面对不了这样的离别,就算她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相聚那般短暂,短暂到她真的不想结束。

    “我便不当面送别君黎道长了。”她的声音平淡,这样的举动,让众人有些不解。“道长一路保重。”

    君黎知她心意。心防正弱的自己在这一刻真的也差一点没忍住要流露出不忍的表情来,但陈容容平静的语调却还是提醒了他,他也必须克制。

    他恭谨地向那马车一礼。“夫人也保重。”

    逃离是匆匆的。若非伤势在迅速地恶化着,他或许不必逃得这么匆匆;他或许还真的打算去梅州盘桓几日再说。

    郊外的青草长得正茂,不远处的山也都绿得可爱。可惜,他身体很难受,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

    山上人少,他便信步往坡上而去。头脑里的晕眩愈来愈频繁,他不得不坐下来,静息运功,才稍许好受些,可也感觉得出来,内息涣散,已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自己。明镜诀的心法当然厉害,可在目前来看,却总不过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他神智之乱。想来也是没办法的,否则当初自己中了蛊虫之惑,怎么朱雀也就束手无策呢。

    此时才想起忘记跟夏铮打声招呼,若沈凤鸣去城里寻他,要他务必来郊外找自己。天晓得几时才能遇上沈凤鸣。若不巧遇不上了,“阴阳易位”那些后遗之症,不知还要在自己身上留多久。

    春日暖阳之下,他很快昏昏欲睡,几次掐自己要清醒过来,可清醒不多久,又是昏睡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累。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不要说是逐雪意那样悉周遭于细微的感知力,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这五感,都好像要丧失了。

    ——所以后来回想起来,那从背后突然袭来的一掌竟然如此轻易地击中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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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袭的人似乎已观察他很久了。或许是源于谨慎,虽见他看上去不太妙,也没敢轻易下手。可渐渐的却有种感觉,好像君黎的情形,是越来越不妙。回想起昨夜他与谢峰德的那场剧斗,他料想君黎定必受伤不轻,是在此疗伤了。这样的机会直是千载难逢——无论这道士究竟是夏铮一伙的,还是朱雀一伙的,他都有足够的理由下手。

    反正那些都是太子的敌人。

    “青云手”葛川手上的功夫不是浪得虚名,他也犹自记得在仙霞岭上如何败于他手,被他捉回那般耻辱,因此这一掌背后的偷袭,他毫无保留,向着他的后心,以自己成名的那一招“青云手”全力推出,若说还有什么保留,只能是他心中害怕,不敢真的完全靠近,在几步之外便已出手。

    君黎不虞有此,待到惊觉,掌力已至,后背受力,他当下便被击得一口鲜血喷在了地面,身体往前一个趔趄,怒喝了一声,抓剑扑出两步回身。

    心已经一沉。身体受了怎样的伤他很清楚——这一掌不是儿戏,怕真的会要了自己性命。

    “青云手”若说是掌力,又不完全是掌力,那手的动作,到最后击实那一下,着力只在五指,却不在手掌。力还是同样大的力,却是自五指而入,比手掌之力更是尖锐痛楚。也因此除开内伤已重,君黎还觉后心至前胸都痛得像是透了,那一口血喷出竟然痛得愈发厉害,简直站立不稳要倒下。

    也就只有那一声喝和见到葛川就一下凶狠起来的眼神,还有点吓人。葛川欲待第二掌跟上,可见他此际的表情,竟是有点害怕,尤其是君黎那剑一抬,他思及他剑法的吓人,担心他若垂死拼命,自己恐怕要糟,竟不敢再往前。君黎神智已有些涣散,不过那么下意识地向前走着,却也足够将他逼到步步后退,以至到最后竟是不敢与他对视,不得不脚步一快,转身而逃。

    君黎欲追却其实根本追之不动,心中苦笑——即便葛川逃了,那一招也已经足够了。他脚步趔趄着,体内原就被搅乱的劲力再被这一掌冲击,乱而又乱,令他一口一口吐着鲜血。神智渐渐像已完全失去,他忘了身在何处,跌跌撞撞还是顺着山坡胡乱向下走,踏过的草地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和着血迹的脚印。

    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清醒,他向着西南,望见了屹立着的梅州城,才蓦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与他们见面的代价。果然这上天是一点都不肯吃亏的,可如果代价是自己的身死,他一点怨言也没有,甚至觉得,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母亲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在夏家庄门口哭的时候,自己或者就应该死了。多活了这二十多年,大概已经是幸运;而为这二十多年的性命,大家都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走了很多很多路,就像有点不甘心就此坐下等待死亡,而非要这样不断走着。行行重行行,不过如此。直到那道袍都染透了血,他才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握剑的手松了开来,整个身体像是垮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向地面摔去。

    地面是坚实的土地或是柔软的草坪,他都不在意,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要重归这尘土了。倒下的是真实的自己;而原来濒死时真的会有幻觉——在那个灵魂出窍一般的幻觉之中,他发现自己没有倒下——身体在将倒未倒时,被一个弱小的身躯支住了。

    他听见弱小的人儿嘤嘤地叫了他一声:“君黎哥。”

    他差点失声而笑。在这即将死去的时候,最后的幻觉,怎么会又是她?可,以此刻的心情来想,当可以抛开生命之中那么多重压着自己的责任与恐惧时,真正留在他深心之中的,竟偏偏不是旁人。他不敢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昨夜的一切与此时的一切,不是偶然,不是巧合。他从没忘记第一次见到她,她从那个小小酒馆的门口回过头来的样子,那令他无法用任何自己所知的语言来解释的感觉,就像——就像忽然发现自己黯淡的世界,也有那么一瞬能被点亮。

    可愈是如此,他愈怕那样的明亮也要被自己侵蚀。他把那一切都埋起来了,像埋那个恶鬼。

    他们真正相处的时光,屈指可数。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曾想过有一天能全无心事地面对她,以她的快乐为彼此的快乐。他甚至连想到她都不敢,除了在不受自控的梦里。如今我濒死,是不是意味着终于可以将一切都放下了,觉得这样的我终于敢面对你了——所以才由得你来了?

    可这个原该最完美的她怎么还是这样瘦、这样娇弱呢?是不是这也是他的某种自责,因为他真的想做那个能一直保护着她的人,可他从来没做到——从来没去做。而她也总是作出那样勇敢的样子,就如现在——好像可以用那么纤弱的肩膀,承载得起他整个身体和灵魂的重量。

    也大概这就是我深心之中,真正的你的样子?大概能让我有那么多勇气面对了那么多事情的,就是这个努力支起了我的你?我不知若没有认识你,我在这死去的片刻,会是何等胆怯;而这濒死的幻觉,又该由什么样可怕的未知来构成?

    “刺刺。”他叫出她的名字,在那幻境之中,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搂紧。

    天空变得深蓝深蓝,在夜幕降临之后。

    他觉得自己魂飘灵荡,不知在哪里载沉载浮,直到,忽然觉得喉舌皆苦,苦到要咳嗽,才发现这魂魄原来还被困在这几尺身躯。

    一睁眼就是那么深蓝的天。身下软软的,新鲜的草叶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可怎么……又回来这个世间了呢?他望着那样的深邃,不知该用何等心情来面对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这并非自己原先倒下之地,其实是一间被风吹没了屋顶的茅屋。

    毫无疑问,有人救了自己。可是身体痛得连转一转头都不可能,除了仰望这片天空,他什么也不能做。

    “有人在吗?”他开口,声音却沙哑得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回答。

    他只好闭嘴。室内的草味闻来清苦却让人舒服,连喉间的苦都像能减弱一些似的,他不知不觉就用力地嗅着,也大概是这吸气的动作发出了声响来,身边有什么像被响声惊得一动。他也一惊,以为自己正与什么林间的小动物同眠。

    可这“小动物”却发出了“嘤”的一声,揉着眼睛坐起来了。君黎才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无法动弹的身体愈发僵直。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先前那个幻觉里,否则怎么就连身边的小动物,都要发出似她一般的声音。可这幻觉未免持续得太久,连他自己都生出了怀疑。

    “小动物”的头已经探过来看他。他想闭目装作不知,却已不及。四目相对,他整个心神都像震了一震。

    她有一双那么动人的眼睛,这一眼,她的心神震动也那么自双目透了出来,人一骨碌就跪坐起,欢喜道:“君黎哥!”

    他动不了,也答不出,却听室内稍远些的地方也传来窸窣响动声,像另一个小动物也这么一骨碌爬起来,一个箭步跑来。

    “怎么了刺刺?”君黎清楚地听见无意的声音。他不知是该感到惊慌或是庆幸。惊慌的是——无意的存在,大概已证明了这根本不是个幻觉;庆幸的是——在这样的真实里,总算不是只有他和刺刺两人。

    “君黎哥醒过来了——快去,快去把水拿过来,他好像说不了话了。”刺刺虽然像是还有些担忧,可心中的欢跃在这语声里却藏都藏不住。

    无意瞧了君黎一眼,表情也变得欢喜,便去一边倒水。这壁厢刺刺已切切道:“君黎哥,你难不难受?”

    君黎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动着眼睛看着她。她一怔。“哦,差点忘记了,给你扎过针,你还不能动。”

    “水来了。”无意正将水端来,刺刺便待将君黎扶起一些,可便一抬他肩,君黎浑身都是剧痛,面上就不觉变了颜色。

    “很难过?”刺刺已觉。“二哥,你来扶他,我——我没你力大,磨磨蹭蹭的反更弄伤了他。”

    无意将水交给刺刺,扶着君黎的后颈将他稍稍靠起,见他这下倒是无碍了,才笑一笑道:“你扛着他回来的,那般力大,倒又忘了。”

    “我哪知道啊。”刺刺将那水碗喂着君黎喝了一口,也笑着。“不过想扶他一扶,哪料他整个人压了来,逃也逃不走。”

    君黎心中又是一震。那一切的幻觉——原来都不是幻觉?以为那个倒下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可原来那个被她支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想着才忽然发现啜入口中的那水好苦,他猝不及防地咳出了一声,尽数吐了在刺刺袖上。

    刺刺不觉“呀”了一声。“呛到了么?”她有些紧张,可一转念,“咳出声来了,这下该说得出话了吧?”

    君黎连连咳了好几声,似乎是因为坐起,气息稍顺,已可发声。可他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道:“这水……怎……这么苦……?”

    “挤了些草药的汁在里头——哪有那么苦。”刺刺笑道,“二哥辛辛苦苦弄来的,对你内伤有好处,你快都喝了。”

    君黎才大概明白昏睡中那苦,大概也是他们在喂自己喝药。只是睡梦中的时辰似乎总与此刻对不起来,依稀觉得才一忽儿光景,可醒来他们却都已睡着了。

    他不得不将一碗苦水喝完,才问道:“我……我昏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刺刺说着,眼圈忽然有些红。“我和二哥都……都被你吓得不轻,还好你后来看起来好了点。”

    “刺刺——昨日都没哭的——君黎哥醒了你反哭。”无意过来夺了碗,将手往刺刺肩上一搭。“没事就好了嘛!”

    刺刺倒是真的哭了。“我只是哭……只是哭他怎可那样对我……”

    君黎心中木木地一怕。我怎样对她了?想问却又有些不敢,憋了一下,还是道:“我怎样对你了……?”

    “你还说!你那时怎可就这样把我推给了夏琝,自己去寻朱雀了!若换作是你被这么推走,你——你不生气、不难过吗?”

    君黎心中慨慨然一叹——原来是在说那时候的事。说来——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是恍若隔世了。与她自那日禁城这一别,也已过了数月时光了。

    刺刺已经擦了泪,道:“我这一路都在想,若见到你啊,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讨这笔账,要你跟我认错,要你答应以后再也不这般弃下我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谁料你竟给我看这么一个重伤的样子,你……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知道这样我便没有办法怪你?”

    君黎只好苦笑:“你要我认错,我就认错好了。”

    “可你还是一样不晓得错啊!”刺刺道。“否则这次怎会又受了重伤?你怎……怎就那般喜欢一个人到处跑?明明自己本事不济,还总是惹事,若没我和二哥恰好赶到,你要怎么办,你说啊?”

    君黎被她说得答不上来,反是无意连忙打圆场道:“刺刺,你这么凶干什么。明明是好话,都被你说成那个样子。”

    君黎听得无意说话,才敢接茬,道:“我是还没问你们,怎会来了这里的?”

    “我和刺刺前些日子是先去了临安,其实——其实一半也是为了找大哥,可打听之下,似乎见到他根本是渺茫;而后反而阴差阳错得知你离了京城,往梅州这里来找夏伯伯了。我……我那时……”

    他似乎有些尴尬,被刺刺接话道:“哼,二哥啊,他一心想在临安找他心上人,可没把你放在心上,我说你跑这么远定有危险,怎么也得快点跟来看看,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肯,最后还是被我拖了来的!”

    “我没不肯,我就是……就是犹豫了那么一下而已。”无意分辩着。“君黎哥从来都四海为家,我那时是想他就算走得远点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结果呢?”刺刺反问。

    无意似乎也无话可说,只能嘟哝起来道:“反正只许你找你的心上人,就不许我找我的。”

    “我也没说不给你找,可是——都不知道她在哪,当然是先来找君黎哥。”

    君黎听得有些窘迫,更有些好奇。“才没多少日子,无意都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不是不是,那是——是刺刺胡说的。”无意连忙申辩。

    “有什么好躲,那个时候君黎哥早就猜出来了。”刺刺道,“君黎哥,你忘记了?在许家祠堂那会儿,你不就猜出来了么?”

    君黎才自想起,心下微微一惊,“娄千杉?”

    无意愈发窘迫。“刺刺,你说好不讲的。”

    刺刺已是嘻嘻一笑。“我没讲啊,君黎哥自己猜到的。”

    却原来无意和刺刺兄妹两个一心要从青龙谷跑出来,可二月里有母亲顾笑梦的生辰,不得已又捱了一段时日,才稍为心安一些,觅到机会离了谷。是时已是二月将尽。因也知这次父亲定是要大怒了,两个人乔装改扮,快马加鞭赶往临安城,就怕被他追上。

    进了临安,两人还不知前些日子已经发生了那许多事,只觉什么都无从打听起,唯有夏家庄还算是一条路。刺刺不知夏琝早不在此,不敢自来,只将无意打发过去。无意是第一次去夏家庄,原是有些紧张,可那所谓“少庄主”原来竟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相谈之下,竟也亲近,渐渐地得知了不少事情。夏家庄变故,夏铮、夏琝各自离庄等事,他也是一一听闻了。

    问起君黎,夏琛对他的详情也不甚了然,便说起他也离了京城,追着夏铮去了。

    至于——娄千杉,无意犹豫良久,还是没好意思开口。一则他想着夏家虽然门路广些,可娄千杉是黑竹会的人,终归不是一道;二则他也真有些羞于启齿,毕竟先前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之事,忽然问起一个女子,他还是有些面嫩,想着才刚来,或许自己转转先碰碰运气再说。

    刺刺听到这样转述,反应却大不相同。固然,她确信了程平一直身在宫中未能离开,可她心里念兹念哉的其实却是那个当初将她弃给了夏琝孤身受擒的君黎。说是“心上人”倒未必,可至少——的确是她心里挂念着要找的那个人。

    听闻夏琝等早已不在,刺刺也便不再避讳,嫌无意将君黎的事情问得少了,径直要去找夏琛当面多问一些。夏琛却真的所知不多,最后没说些别的,竟提到了君黎离去时,似带有伤。

    带有伤——这三个字是足以令刺刺大惊失色的。在她看来,君黎还是去年认识时候的那个拙笨的身手——虽然他有时候表现得已不那么拙笨。若说先前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要往梅州那么远的方向去追,这一下倒是坚决了。至于无意——她根本没想过无意会不听自己的。反正他连离家这件事也是非要靠了自己才出来,她是不信他能一个人在临安城里找人。

    只是,无意终究还是有些惆怅。刺刺后来在路上一再追问,才逼得他承认了娄千杉这个名字出来。她未料真的会是她,可也只能答应他,在梅州找到君黎之后,回来与他再寻娄千杉的下落。

    兄妹两个不认得路,再是心急火燎地要赶,也只能一路问着走着,也绕了些路,没在途中就追上了夏铮一行。可巧进了梅州城,堪堪见到当地百姓围观新官上任,她一眼见到了夏铮,却没见到君黎,心中便已急了,可不管什么禁行封路的,径直便上前去相询。

    夏铮见到她,也吃惊不小,但正当着那许多官员的面,他不好细谈,只能示意众人自己与她相识不打紧,听她问到君黎,便说已在郊外分别,只叮嘱了句若找到他,请他来城里一聚。一则他仍不希望君黎就此离去,二则毕竟与刺刺也算有渊源,碍于场面未曾招待,也过意不去。

    刺刺听说君黎该在附近,心中一时竟有些心花怒放之感,随口答应了便与无意出来寻,只是,在山下与那个他们还不认得的葛川匆匆忙忙一面的时候,那样的心花怒放直觉地转为了些不好的预感。

    虽然不认得,可这擦肩而过、面色有异之人似乎身负武功。她也不敢多加招惹,只是转了转头,往山坡上而行——否则,她还真不一定会上山。

    君黎却不知道那许多故事。他重伤初醒,一再震惊,到此刻才心神渐朗,确确定定地意识到,昨日倒下时以为的那所谓的濒死幻觉,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实。

    想来也真的羞愧难当——在那时见到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仅剩下了她这么一点美好的回忆。可清醒起来,其实父母双亲、至交好友——哪一个又不重要?若真的有一天看到濒死之幻,该也不至于将他们置于无地的吧?

    可那时自己好像还一直那般紧紧抱着她,叫着她的名字,甚或不知道还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胡话。他直是不愿意去回想,恨不能现在就钻进这背后支撑自己的干草垛里,不要见她的面了。

    刺刺并没有提到那些。他明白,正如自己也不曾在陈容容发现弄错了幻境和现实之后,重提任何一丁点儿令人尴尬的细节。可——那时的自己是知道一切的,刺刺呢?刺刺又明白吗?

    她哭笑完了,与无意也闹完了,此刻变得静静地就这样坐在边上,看着君黎。

    “离天亮还有会儿,君黎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们再慢慢说。”她开口道。

    君黎其实已一点都不困。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止,哪里还会困?但他看刺刺和无意的样子,就知他们必是没睡好,大概也是在看自己情形好一点之后,才撑不住眯去了一会儿。

    “好啊。”他说道。“你们也休息吧。”

    刺刺嗯了一声,便招呼无意一起将君黎又扶了躺下。末了,她忽然左手一抬,那袖子滑了下来。

    “你看。”她盈盈地笑着,像要给他看最好的宝贝。

    那是腕上的一个草环,在这蓝黑色的夜里,仍然泛着那么青翠的颜色。

    “我现在做得比以前好了。”她笑着。“不会散开了!”

    那笑那般美好,美好到他想闭目不看。可那样的掩饰不会显得太拙劣么?她愈是那般令他心旌摇动,他愈是不敢有任何掩饰,只能那样看着她,甚至要对她回以微笑。她带着欢快的满意躺下睡了,可他,微笑过后,心里余下的却竟然是痛。

    那是真真切切的痛,如同被利刺狠狠地扎透。刺刺,我真的有点明白了——这俗世里的一些儿情怀,我真的有点明白了。我看过了好多人的运命和他们的情怀,我还曾那样做一个旁人命途的指路人和评头论足者——可我却是不能够拥有那些的啊。

    他在他们都寂下的暗夜想得喉头一甜,紧紧闭着嘴,才没有让那一口血溢出了嘴角。——刺刺,你要我认错,要我再也不抛下你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事实是我最后终究还是会走,会离开你们,而不可能与你们一直同行——幸好我料想你对我没有那样的执着,只是出于善良才这样来找我。只要将来能让你觉得我不再会遇到危险,你定也不会违逆着你父亲的意思非要跑出来寻我了吧。

    可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猜测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在这次见到刺刺之前,他也低估了她,没料到她还会再来找自己。这个小姑娘总是令他这般惊讶的;她所有的举动,总是要出乎他的意料的。——我真不知若我再次一走了之,会否反更激起了你的意气来、更适得其反呢?

    他毫无睡意,又睁眼,良久,在昏暗之中转头,去看那一边的昏暗之中的这对兄妹。——已经可以转头了吗?他试了一试,肌肉的僵硬消退,身体似乎可以活动起来了。她方才说对我扎了针,倒似乎是记得有人提过,他们的亲生母亲原是擅长针灸之术,想来她或者无意对此也稍为通晓。不过,身体僵硬一消,那些痛伤反愈发明显了。

    他便感觉到,至少,“阴阳易位”的那些症状还没消除,连同胸口那些细碎麻痒的外伤。针灸之法大约也是冒险,梳理了自己混乱的内息,导顺了周身经络,将葛川掌力所致的影响稍许减去。可毕竟无意和刺刺都不是内功行家,自己距离痊愈,差得还远。

    他坐起来,盘膝运功。功行周天,他神智清明,比起昨日的混混沌沌,如今已经自如得多了,一切知觉也都敏锐起来,他听得出,他们都睡着了,就连沉而不浊的呼吸,都好像带着那样青草般的气息。

    自己的腕上,果然也戴着一个同样的草镯。他运功毕了,将左手抬起。清爽而好闻的青草味道,正是醒来时嗅到的那一种。

    外面天又已透了亮。他在这弱光里起身,走出外面。这原来是这片山坡的山脚。他向着那日头将出未出的方向,怔怔看着。

    那也是来时的方向。

    不知接下来更要怎样?你们远道而来找我,我理应也将你们平安送回,只是不知这一路,又要如何相处才好?

    他试过太多种方式,狠心绝情的、避而疏远的、刻意有礼的——可她却只有一种方式——唯一他做不到的那一种:真实的。

    便是她的真实,让他所有的方式都显得那般漏洞百出。难道只能——顺其自然?他一时想着。可一时却又惊觉:怎能顺其自然,任其放纵!

    心思微乱,忽然听见屋里刺刺惊慌道:“君黎哥?”像是突然醒了,找不见了他。他没来得及应声,她已经冲出来。“君黎哥!”她呼得益发惊惶,那整个语声都像扭曲了,以至于他忽然无法想象若自己是真的走了,又会留下一个怎样的她。

    刺刺这一冲出门外,自然就见到了他。她喊声忽止,心情如受大起大落,真不知要怎样来形容,见他回身,扑上来只是那般将他一抱。“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又走了……”她不加掩饰地喊着。

    君黎抬头已见屋里无意也闻声正待追出来,可一眼见到两人如此,脚步一停,又往昏沉室内退了回去。他甚至看得到他脸上刚刚还是担忧一闪却已换为了窃笑,然而刺刺在怀,他无法解释任何一句。

    也根本不知有什么需要解释。

    而后刺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他怀里抬头。第三次,她感觉到了他过快的心跳。那般快的脉搏她在他腕上抓到过,在他颈上摸到过,而此刻,在他胸口听见。

    她终于有些依稀地觉得——这并非因为他说了谎。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连动都没有动一动。她呆呆地看着他,就像也呆呆地审视着一个为何要不顾一切来找他的自己。

    可下一刻,她已经重新抬手拉住他。“你伤那么重,起来干什么!快回去了!”

    他木然跟着她回去,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恍惚间觉得她还像昨日一样,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再一晃神,才发现她只不过拉着自己手臂。可无论是哪一种——好像总是她在带着自己前行,是她在指引着、左右着自己的决定。

    “刺刺……”他伸出另一只手,要把她的手从他臂上抹去。他想脱离这种不自觉的亲近,从现在就开始。

    可刺刺忽然转回头来看他,他的手还在空中。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双流动着的眼睛,就是这样望着他和他的手。

    他的心忽然不受己控地软了——不是软弱,而却是柔软。那只带着坚硬的推阻之意的手竟然也变得那么柔软——那么柔软地往她发丝里,捉去了一线扎在其中的碎叶——就像本来就打算如此。

    天亮起来。刺刺不准许他离开这屋子,他只能好好地半躺在草垛上。

    “对了,夏伯伯说,要我们去城里找他——我可不想去呢。”刺刺想起这件事来。“你定也不想与他打交道那么麻烦,才没跟着进城就出来了吧?”

    君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原本想,要是你今日还不醒,就只好去城里找他帮忙了。”刺刺笑起来。“现在就好啦。等你再好些,我们自己去梅州城里兜一兜,也不枉来了这一趟,到往回走,路上可苦得很。”

    “我们带的钱不多啊。”无意讪讪道。“这一路都花得差不多了,真不找夏伯伯帮忙?”

    “我们有君黎哥,怕什么?”刺刺笑道,“君黎哥不是会给人算命么——差点忘了,君黎哥,我们出来的时候,把你的东西都带来啦。”

    她的手一指,君黎才意识到角落里那个黑魆魆的影子是自己的背箱。刺刺已经起身。“我拿给你看。”

    这个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箱子,便是那次混进内城去时,才不得不留在武林坊里的,而后始终也没有机会重新带着它。见刺刺取来,他只见连那木剑都好好地插在箱口,总觉得有点恍惚之感。

    “辛苦你们了,还把这么沉的东西带来。”他有些感慨。

    “我记得你很宝贝这口箱子。”刺刺坐下,低着头道。“我也总觉得,背着这箱子的君黎哥,才是我认得的那个君黎哥。”

    “那个只会算命的道士是吧?”君黎笑着,顺手打开了,面色却轻轻一滞。

    “怎么了,少了什么吗?”刺刺已见到他表情。

    君黎摇摇头。“没有。”将盖子合上了。

    他只是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段熟悉的、短短的树枝——那一段,也曾牵引了自己不知多少心思的树枝。他并不是忘了秋葵——这一路,无论是强敌环伺时,还是独自静思时,他都没有忘了那个被自己不得不弃在朱雀府中的她——没有忘了自己答应过要回去见她的。

    只见一边无意已经愁眉苦脸:“一路算命回去,那回去得要多久了啊。”

    “我知道,你就想着那个娄千杉。”刺刺故作取笑,“要你那时问问清楚,你又不问,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啊,说不定她早不在临安了。”

    “不会的,她那时对我说……对我说要去临安的。她定在那等我。”

    君黎犹豫着是否该将娄千杉的真正所在告诉他们,刺刺忽转头道:“要不让君黎哥算一卦,看看她人到底在哪?”

    “好啊好啊。”无意高兴着。

    君黎已打算说出实情,忽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似笛非笛的乐声。刺刺一皱眉,“这乐声又来了——昨日就听见过,君黎哥,这里也有人会吹这叶笛,只是吹来吹去都是这么一个调,比秋姐姐差得多了。”

    君黎却知道那是沈凤鸣在找自己的暗号,面色已喜:“是找我的。”手往地下一撑,便想站起。刺刺忙将他一拦。“是谁找你?”

    “沈凤鸣。”

    一边无意听到“沈凤鸣”三个字,耳朵骤然竖起,紧张道:“你说沈凤鸣?”

    君黎点点头。

    “对哦,忘了他也来这里了。”刺刺道,“你们说好了要碰面?”

    “我原就想找他的。”

    “那——你也别动,让二哥去叫他来好了。”刺刺说着,后面无意早有此意,大是摩拳擦掌道,“好,我去找他!”出门循着那声音便过去了。

    隔一会儿,叶声果然止了,可等了半晌,并没见两人回来。刺刺始有些不安,瞪着君黎:“沈凤鸣不会安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已听无意的喊声远远传来,不无气急败坏:“你这恶霸,快放了我!”沈凤鸣的声音却只隐隐约约道:“他人在哪?”

    刺刺忍不住到外面去看,只见无意被沈凤鸣扭着条手臂,脸涨得通红,一边骂着,一边早被迫着领他走来。她不由一生气,上前:“喂,你干么动手!”

    沈凤鸣一抬眼见到她,眉头一展。“小姑娘,好久不见——不是我动手,你这哥哥冲上来便要找我拼命的架势,让我怎么办?”

    刺刺果然看见无意一脸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了沈凤鸣的样子,可却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先想咬死沈凤鸣呢,还是被沈凤鸣先动手之后才想这般咬死他。沈凤鸣已拖着他走近,道:“那道士呢?”

    “在里头。”刺刺让开了门来。沈凤鸣一眼瞧见坐在干草堆上面色显然欠佳的君黎,吃了一惊,“怎弄成这样了?”便放脱无意,走了进来。

    无意手上还疼,知道远远不是他对手,恨恨然不敢妄动。君黎已道:“你事情都处理完了?”

    沈凤鸣点点头。“多耽搁了一日。可我昨日就在这附近想找你,怎么你却没反应?”

    “昨日……”君黎苦笑。“昨日我三魂七魄大概在鬼门关飘着。”

    “这么严重?”沈凤鸣矮身下来。“怎么回事?”

    “那日未觉,其实被谢峰德那‘阴阳易位’伤得厉害,内伤外伤都受了些——只盼着你来解了。”君黎勉强笑道。

    “我看看。”沈凤鸣说着,回一回头,“刺刺,我给道士疗伤,你跟你哥哥暂避一下吧。”

    “君黎哥,这个人居心叵测,你——你别信他!”无意先忿忿道。

    刺刺却拿眼神与君黎一对视,那灵动的眼睛已似在问,究竟是不是能完全信任沈凤鸣、依他的意思而做。君黎已知她意,只轻轻点头。

    刺刺也点点头,回身道,“哥,我们先出去吧,有什么等君黎哥伤好了再说。”

    “可他……”无意见君黎和刺刺都似在沈凤鸣那一边,深感气愤与惴惴。“你们为什么就信他,他可是无恶不作!”

    “没有啦,他没那么坏,他还帮过我们,你忘记啦?”刺刺一边说着,一边硬是将他往外推了出去。

    沈凤鸣待两人出去了,方细察了君黎伤势,运起心法。伤势虽沉,但以独门的“万般皆散”来解,并无难处。

    少顷,君黎体内制心之力渐渐化去。他脸色好转许多,沈凤鸣也便放下心来,收去劲力,往边上闲闲一靠。“那外伤接下来便可自愈了,你还是要多休息几日,不可妄动。”

    君黎谢了他,方说起被葛川暗算、受刺刺二人相救之事,沈凤鸣听闻也不无后怕。“没想葛川竟如此卑鄙——必是见你落单,又身受了重伤,才敢有此举动。那日万事都突然,我也没想你已伤至如此——倒幸得遇见刺刺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这小姑娘竟也还挂心着你,千里迢迢追到这广东来。”

    君黎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言。

    “怎么说到刺刺,你像是有些心虚?”沈凤鸣看着他表情,微觉蹊跷。

    君黎只得抬头:“你知道我跟顾家的关系——总觉她不该来的。他们一来,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是么?我瞧你们眉来眼去的——反觉得——你每回跟这小姑娘在一块儿,倒都像挺高兴的。”

    “是么。”君黎淡淡道。“我烦恼都来不及,何来高兴。”

    沈凤鸣一笑。“也不必否认。方才给你疗伤,见你心里像有些不平静——我原还有些紧张你是否受谢峰德心法影响过深,损了心性,可仔细一探,却又觉并不是什么消极或厄运之念,想来反有点像是开心——这于你,倒不常见。”

    “那是见了你来,知道自己有救了,自然开心。”君黎白了他一眼。

    “哦?”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那不说你——方才是说,刺刺这小姑娘似乎挺关心你,这总不假?”

    “就非得扯上她?”君黎无可奈何。

    “只是想提醒你——小心哪天又要多收一截树枝。”沈凤鸣大笑起来。

    “……你多心了,刺刺只是小女孩子。”

    “都差一点嫁了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是小女孩子?”沈凤鸣摇头。“上次我说湘夫人对你有意思,你也不信,还与我动手。这回——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顿一顿,又道:“这种事嘛,我得教教你。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女人会为了自己心仪的男子之外的人费心的——你别什么都不当回事。”

    君黎反笑。“在我看来,刺刺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她们若不是喜欢你,你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样险,谁要管?”

    “我只知,若她们遇到危险,我也是要管的,可却并不是因为你说的那种缘故。换过来想,她们必也是如此。”

    “那是你,你是男人,还是个道士!”沈凤鸣没好气地道。“一个根本不知什么叫‘喜欢’的道士,还在那里拿自己的道理判断别人,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都遇上了你,这般倒霉!”

    君黎缄口。

    ——好端端的人,大概也的确都是因为遇上了我,才都碰上了不幸事。不论他们是出于对我什么样的关心都好,我却始终无法回报任何一点的。

    沈凤鸣见他突然不语,转念明白自己说得重了些,放缓了语气,讪讪道:“哼,你也不消多想。我不过是不平——怎么我沈凤鸣的女人缘竟还比不上一个道士。”

    君黎看了他一眼。他知沈凤鸣不过是种自嘲——无论如何,他与女人相处也总比自己多得多了,女人缘也决计不会差,若真有不平,大概只缘于一个人。

    “我答应了秋葵,回去之后,带她出来。”君黎忽道,“那之后,我便不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