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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疾泉才一微笑,“你不必太过紧张。其实——你看看武陵侯。”

    君黎顺着他目光往前看,武陵侯风庆恺正与秋葵相谈。他既自称要向秋葵学艺,如此自也不奇。

    “怎么?”君黎并不解他意。“幻生界、武陵侯的船都有人看守,况我们操船也并不熟练,若要夺船——”

    “何必夺船。武陵侯对别个是敌意多些还是好意多些,倒还看不出来,但是对秋姑娘却有些不同,此事只要秋姑娘开口,武陵侯岂会袖手旁观?”

    “秋葵?——她与凤鸣不睦,怎会为他开口去求外人。”

    “沈凤鸣若不能脱身,你必不肯顾自离去,可对?”

    “不错。”

    “你若不肯离去,秋葵可愿独自离去?”

    “……”君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因他到底是明白了单疾泉这番话里的意思了。

    “可若要为此利用秋葵,陷她于险,或是逼得她又欠了旁人的人情,绝非我本意。”君黎道。“我还是另想办法为妥。”

    “你为何认为此举是‘利用’?”单疾泉摇头。“你若视沈凤鸣为友,你帮他脱险,可会认为他对你是利用?你若视秋葵为友,又为何要认为寻她帮忙是为利用?既然他们二人你都视之为友,何以秋葵相帮沈凤鸣,便偏要只剩‘利用’?”

    “是啊。”苏扶风接口道。“秋姑娘对沈公子的误解,多是因为娄姑娘吧?今日发生之事对于娄姑娘虽说甚为痛苦不公,可对沈公子,却也不失为与秋姑娘解清误会,释去前嫌的机会。纵然真相一时难以尽明,不过秋姑娘天性善良,只要误会略消,帮沈公子脱困也未必是她所不愿,该算不得利用她、逼迫她,对么?”

    沉默了一会儿,君黎方将目光投回到台上:“好,我去找她。”

    见君黎起身待走,单疾泉又道:“若一会儿情况有变,我料这三支之会也便止于今日。无论你们从哪一面离开此岛,都设法到此岛东北八里岸边,月山南麓,我们在那里会合。”

    君黎点点头。

    待他离去,刺刺才嘟了嘴道:“爹,我们真的一点忙都不帮?”

    单疾泉笑起来。“我们?我们顾好自己,就算帮忙了。你以为——武陵侯那么大方,那船上还有我们的位置?就连你苏姨,都是搭了幻生界的船来岛上的……”

    他说着,回头看苏扶风,苏扶风却已站起身来。“倒不必给我担心,我不是你青龙教的人,还是能做点什么的。”竟也往前面去了。

    众人于三支武学多有细询、切磋,一时竟是聚作几堆,各自谈得尽兴,苏扶风往人群里一闪身,很容易又隐去身形,难觅其踪。单疾泉知道她对君黎与沈凤鸣二人均多有挂心,既为他们而来,自不能袖手,是以只叹了口气,不加拦阻。

    君黎到了秋葵左近,使了个眼色,秋葵会意,两人稍稍退开,低语了几句。

    风庆恺虽不知二人说些什么,等了一会儿,却见秋葵蹙着眉,料想不是好事,上来拱手道:“道长,秋姑娘是‘泠音’武学的传人,我们正在向她请教,不知道长所言是否武学之难或是音律之事,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话虽客气,却俨然带着种主人的架势。

    秋葵对他摇摇头:“风大侠,君黎道长——他是我朋友。”

    君黎对他行了一礼:“多承武陵侯和诸几位对泠音一支有所偏爱,我原担心秋葵势孤,看来是多虑了。风大侠精通音律琴艺,你们多加切磋印证才是。”

    君黎早晨便曾与秋葵同来,风庆恺又如何会不知秋葵与他早便相识,听他如此说,也不得不缓了气势,道:“好说好说。君黎道长若有要事……”

    “没关系,我适才已经说完了。”君黎看了秋葵一眼,后者却面色一变,道:“可我没答应——”

    “真相究竟为何,你终也要当面与他们二人对质。若一切止步于今日,就真的没有辨明是非的机会了,你也不会甘心吧?”

    秋葵咬着唇,显然有些动摇不安。君黎又向风庆恺一揖,“不打搅诸位。”便自退去一旁。

    风庆恺目光转动,“秋姑娘,适才君黎道长所言——何谓‘止步于今日’?他所说的二人,不知是谁?”

    秋葵原不喜被旁人多问,可心中一时纷乱,竟也不觉反感了,踌躇了一下,抬目反问道:“风大侠,不知你与‘幻生界’原本关系若何?你们同在此湘水之地,想来总是打过交道的。”

    “还真未打过什么交道。”风庆恺道。“风某不过俗人,据地多在镇上村头,人多之处,弄几个买卖营生给兄弟们度日;‘幻生界’以何为生,风某暂不知晓。”

    “我倒听说——”旁边就有人要接话,却被风庆恺眼神一瞪,缄了口。秋葵看得清楚,心知自己和幻生界于风庆恺来说,究竟也是同属这“云梦教”的同门,他有些顾忌并不奇怪。但他既然自行备船而来,必是对幻生界有所提防。

    她便道:“我亦是今日方与幻生界见面,今日之前,原也算不得与他们相识。三支忽而合为一教,此事于我也是突然,君黎担心我势孤,所以方才来寻我说话,要我小心些,我细细一想,也确非小题大做,云梦三支之间众寡悬殊,若然有什么变数,泠音、阑珊亦是力弱难支。”

    风庆恺品出她的言下之意来,“秋姑娘是担心幻生界另有所谋?这倒不必担心。幻生界虽说人多,可这一带,风某自认还能有几分薄面。”

    秋葵露出莞尔一笑。“风大侠既如此说,想来是有把握了。”当下不再多言。

    关非故父子三人被欲求投入幻生界门下众人围住,一边只见关代语百无聊赖,又挨在沈凤鸣边上说话。关默念及初时不防沈凤鸣,被他拿了关代语反要挟,只恐再生枝节,悄然脱身出来,便将关代语先领了开去。沈凤鸣心知肚明,眼看时辰已然不早,三支各自收下了不少弟子,关盛等面色也渐渐有些不耐,他终是站起身来。

    关盛心中一松,也忙跳回台前,道:“各位!”

    众人仍各自说得热烈,他不得不咳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再喊了一遍:“各位!”

    人群才静了下来,注目于他。关盛目视场中,道:“诸位相谈甚欢,原是好事,不过……教主好像还有些事情,要告知诸位。”

    沈凤鸣已上前笑道:“有些话,原是不急,不过料想今日前来的诸位,或许无暇待到明后日,今日日落便要离开这君山小岛,那么有些事情,不如早早说了罢。”

    他清一清嗓子,“诸位知晓,我沈凤鸣在为关前辈寻到之前,从未想过恢复云梦教、做什么云梦教主,在这江湖之上,一心想的也是自由自在,不受束缚。只是既然身为‘圣血’传人,有些事不得不为。今日受他之邀来此三支之会上,由诸位见证云梦之重聚、凤鸣登此教主之位,是不得不为却亦是无可奈何。”

    他说着,远远望了望关非故。后者面上带着种故作的惊讶,但回应的眼神里,显然对他的这番开场白还是颇为满意。

    “今日众位对云梦由来、云梦三支武学都颇感兴趣,沈凤鸣身为云梦之后,自然心中安慰——看来我云梦教还不致便此而衰。不过,到眼下为止,云梦教主这个身份,也便只有岛上的诸位才知晓——泱泱武林却并不知此事。江湖上,沈凤鸣的名字仍然不过是一名杀手,来不见影,去不见踪——这亦是凤鸣之夙愿,盼离开此间之后,江湖上沈凤鸣的名字依然如故。所以这个‘云梦教主’,凤鸣只能担当这一日。”

    人群顿时哗然,刺刺也不安地看了看单疾泉。在他们之前看来,沈凤鸣当然是不会交出这个教主之位的,可他目前为止的说辞,却都在为交出此位作铺垫——他不会真的想要遂了关非故的愿?

    关非故面上的惊讶之色却愈盛,大步上前道:“教主此言是何意,恕老朽不能明白!”

    沈凤鸣微微一笑。纵然关非故不故意相问,他也会说下去。

    “各位不必担心,亦不必紧张。云梦教有三支,各支均有带头之人,哪一位都足以独当一面,纵然凤鸣不在,云梦亦不会就此散去。不过,既然云梦合而为一,终究还是要有一名教主,于此,凤鸣早有打算,只是事先未曾对这位心中的新教主人选多有交待,现在说来,或许有些唐突。”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便停留在关非故脸上,内中含义,不少人已猜得出来。关非故愈发作出惊讶之色,只道:“此事不是儿戏,教主还是三思!”

    沈凤鸣却已转头,向关盛道:“关兄,云梦祖训之中,历来推崇以‘圣血’为尊,也即是以教主之令为尊,可对?”

    “自是如此。”关盛应道。

    “也包括新教主的人选——云梦新教主历来都是由上一任教主指定,他人不得不从,亦不得质疑,可对?”

    “不错。”

    “那便容易了。”沈凤鸣望回了关非故。“那么关前辈也便不必多有疑问了。我将教主之位交予新教主,最多是因新教主尚无身负‘圣血’而还须相授,但那也不过是花费一些时日,可教主之名,却可先行赋予了。”

    关非故动了动唇,终是道:“既然祖训如此,自是——听凭教主的意思。”

    沈凤鸣才将目光移开,往净慧师太、秋葵两人那里转了一圈,只见两人面上也不无讶异之色——比起关非故来,她们二人的讶异之色倒是出于真意。

    “教主此念当真?”净慧道,“贫尼与教主虽是今日初识,但观教主适才施展阑珊武学,实有昔年大师兄之风,心中颇为云梦得此良主欣喜,教主若就此忽然离去,实为云梦憾事。”

    “承蒙师太夸奖。”沈凤鸣笑道,“不过沈凤鸣散漫惯了,做什么教主实非本愿,还是交给一位担当得起此任的新教主吧。”

    “那敢问教主选定的新教主是?”关盛在一旁问得已有些迫迫。

    一时俱静的气氛,连有人暗暗咽了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风庆恺已经皱起了眉头。如果沈凤鸣将此任交给幻生界主人关非故,于他则是个极坏的消息。云梦教固然至此为止在江湖尚未传名,可今日已网罗了如许江湖人才。说是不必投入教中便可学艺,可事实上或许这不过是云梦以退为进的一种手段,毕竟,以魔教繁复高深的武学,若非投入门中习学多年,所得也不过是皮毛,不及精髓之万一。

    关非故的驻地正在洞庭一带,与自己相近,单是“幻生界”便已令人警觉,若他得为云梦之主,以云梦教“昔日魔教”的盛名与武学之莫测,难道还能容自己有立足之地?不但是他,这湘水南北,又岂会再有一天宁日?

    沈凤鸣的目光此际却偏偏从关非故身上移开了。风庆恺心中一提——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离自己不远的一个身形。

    “是泠音一支的秋葵姑娘。”他听见沈凤鸣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几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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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葵万没料到沈凤鸣说出的名字会是自己,一愕之下正不知是否该立起,风庆恺已经情不自禁地拊了拊掌:“好,好,若说是秋姑娘,我风庆恺第一个赞成。”

    关非故面色止不住一变。沈凤鸣的一切举动都依照事先约定而为,除了——这最后说出的人选竟不是他。可现在沈凤鸣人在台上,自己竟不能对他如何,尤其是——依照云梦教的规矩,教主的命令确是不可违抗,纵然能用蛊虫杀死了他,却也改变不了他已说出口的决定。

    “怎么样,关兄?”沈凤鸣笑望着关盛,“人说古时云梦大泽有云梦仙子,秋姑娘的才貌,称一声‘云梦仙子’,也是不为过吧?”

    他这话里,半是对秋葵的调笑,半也是对关盛的挑衅。下面众人不觉,便有人当真喊起了“云梦仙子”来。关盛面色已沉,心中念头转过,料想这里终究是自己幻生界的人多,而若教主之位当真旁落,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当下顾不得客气颜面,开口便道:“如此——轻易将云梦教交给一个年轻女子,是否有些不妥?论辈分,论武功,都应是家父胜出——家父统领幻生界已有数十年,幻生界弟子众多,亦是人才辈出,缘何——教主却要传位与秋姑娘?”

    这会场本是幻生界众人所设,自然由幻生界弟子把持,好几名弟子都已立上前来,关默、杨敬等虽并不言语,可其中隐隐的威胁之意,沈凤鸣自不会感觉不到。如此形势,再是迟钝之人也品出了其中意味,这下都噤了声,静等沈凤鸣回应。

    沈凤鸣轻轻笑了一声,右手手指虚虚捏了下,像是个捏死小虫的动作,“‘这个’我都不在乎,你们这样瞪着我,我也不会收回方才那句话。”——他说的‘这个’,很明白,指的正是幻生蛊。

    他说着,施施然往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秋姑娘,烦请你上来。”

    秋葵极是不齿受沈凤鸣之惠,可心中明白此事绝非儿戏,沈凤鸣既为云梦后人,当不会用此事来寻自己开心,那么,这自然也不是她耍性与他作对的时候。她咬了唇,不得不起身上前。

    “方才关兄问我,缘何要传位与秋姑娘。”秋葵边走边已听他道,“不瞒诸位,我与秋姑娘,往日里原是有些过节,料她未见领我的情,本来嘛,也未存此心。只不过方才我与她的技艺切磋,诸位也已看见了。一来,秋姑娘技艺精湛,‘魔音’一学算得上炉火纯青;二来,我与她相较,都受了些轻伤,我原也算不得是取胜,可她一个年轻轻姑娘,竟当诸位之面,先我而认输。倒想请问,在座有几位做得到?——关兄,令尊大人可做得到?”

    关盛气极反笑,冷冷哼出一声,道:“原来——沈公子寻的却是一位能认输的教主。”

    “这叫‘气度’,与你说你也不懂。”沈凤鸣说话间,秋葵已至。她素不喜沈凤鸣,心中清楚他不过油嘴滑舌,可被这般说法,竟多多少少有些受用,并不欲开口驳他。

    只是——今日之事,当真不是儿戏?难道这个跨越数百年的魔教重担,竟真要落在自己肩上?自己虽然从不曾惧怕什么,可这一刻竟有些恍惚与不安——那个早便身负此命的沈凤鸣,他起初可是一样的心境?

    “等一下!”关盛几步已挡在秋葵身前。“沈凤鸣,你可想清楚了!”他目中之光已露出再不隐藏的凶意,“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怎么,仗着人多么?”沈凤鸣依然在笑。“别理她,秋姑娘。你便到我这个位置来,也在这里坐一坐。这是他们给云梦教主准备的,你来坐坐,你这新教主便算给天下英雄个交代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诸位可别忘了,离了这君山岛,出了这洞庭湖,云梦教打的可是‘云梦仙子’秋教主的名头,可不是沈凤鸣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凤鸣与关盛各执一词,倘若事不关己,那当个热闹看自然未尝不可,可一来,大部分人多多少少已经与云梦中的一支有所牵连,二来,众人心知此地是幻生界的地盘,自己的来去还由幻生界左右三分,无论心中对其是好是恶,都无法淡定地仅仅做个看客。

    关盛似乎也清楚此节,冷冷地道:“那好啊,天下英雄在此,我倒要问问看——诸位觉得,是家父德高望重,堪当此任,还是这位秋姑娘——更适合做教主?云梦教传承数百年,秋姑娘年纪尚轻,纵然魔音之学了得,却怕仍是稍嫌稚嫩了吧?”

    秋葵心中本无争念,却更不愿被他这般轻视,加之原就因宋家兄弟之故对他极为厌恶,当下还以冷言道:“秋葵固然年轻识浅,却也不致是非不分。令尊大人是否德高望重,我不敢妄言,不过我见关师兄行事跋扈,滥伤无辜,秋葵比起师兄来,总还堪当几分。”

    这番言语倒超出沈凤鸣预计之外了。他心中大是一乐,只听一旁净慧叹了一声,道:“沈公子,可否听贫尼一言?今日云梦重合是大喜,公子执掌云梦,我们三支亦都并无异议,何以定要立时退位?不若——此事容后从长计议,云梦仍由沈公子率领,先息去了今日争端,如何?”

    沈凤鸣哈哈一笑,“师太还真以为今日争端能息去?”

    “为何不能?”净慧望向秋葵与关非故,“二位——于此还有异议?”

    关非故知道此事终还是要自己表态方可有个定论,心念转定,上前开口道:“教主身负圣血,幻生一支焉能心存异议,此事自然是唯教主之命是从。”

    关盛变色:“可是爹……”

    “不过,教主,老朽有个提议。”关非故面色不变。“依照祖训,新教主必须身负圣血之后,才能上任,今日教主将秋姑娘定为新教主的人选,自是不错,可若要今日就尊她为教主,却是不妥。未若还是待到教主将圣血之法传授给她之后,再行传位,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却是叫人辩驳不得,只因教主之令再是不能违抗,可秋葵立时便称教主,确实不合规矩。沈凤鸣心思一转,已明白关非故所图:倘若在秋葵得到所谓圣血之法前就杀了自己,那么今日之说自然无法兑现了,秋葵也便无法名正言顺成为云梦教主——那时,纵然关非故亦非名正言顺,却也不输秋葵什么,好过今日就承认她的身份。

    “关老前辈也真是。”沈凤鸣面上笑着,“我就是想图个轻松,你定要我还交不出这个教主之位去——若出了这洞庭湖,给江湖中人知道了我这身份,将来我的日子恐怕便不清静了。”

    “老朽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教主,教主亦答应重振云梦,岂能就此弃下我等?”关非故也捋须而笑,转头望见众人多少有些不知所以的表情,忽一振衣,身形骤然一拔,已落于沈凤鸣与秋葵身前。“适才盛儿不知轻重,开罪了教主和秋姑娘,老朽替他赔罪了!”

    沈凤鸣不知他又卖什么关子,防他再暗中出手更下新蛊,见他躬身,袍袖一拂,退了两步,全神戒备。

    “教主可别误会。”关非故呵呵笑道,“难道老朽还会对教主如何么?最多——便是和教主切磋切磋技艺。”

    “哎,对了。”台下有人应声,听声音是久不言语的江陵侯章再农,“今日还无缘得见关老前辈的‘幻生’武学,既然贵教误会已除,不知可能趁此机会……让我们见识见识?否则,我等来到此地,也终觉少了什么。”

    沈凤鸣心知,阑珊、泠音之学还好说,可若要比试蛊术——他身上此际又哪来半只蛊虫,真要对敌,只能辨风躲闪,全无胜机,这章再农在此际提出此议,想来是得过授意的无疑。

    “教主意下如何?”关非故接话。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沈凤鸣处境,净慧便道:“关师弟于幻生一支武学造诣非凡,沈公子虽是教主,却亦是晚辈,如何能及得上。况他先前已比试两场,还曾受了伤,怕——今日不适合再行较量了。”

    关盛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如此,不消我爹动手,由我和教主切磋切磋,点到为止,可好?”

    “既然如此,也不消沈教主动手。”忽一生硬言语自旁传来,“我也是‘云梦’三支的传人,可以代教主与关师弟切磋的。”

    此人说话有些怪异,不似中原人氏,竟正是先前遍寻不着的摩失。

    摩失与沈凤鸣素无交情,反而与关默、关盛兄弟颇为交好,此际突然替沈凤鸣出头,莫说关盛等吃了一惊,沈凤鸣也自有些奇怪。不过,不管怎么说,此际若有人替自己出阵,自然好过没有。他立时露出一笑,道:“不错,摩失师兄幻术超群,他与关兄的比试,自是比在下出手好看得多了。”

    “我与摩失师兄,又有什么好比?”关盛瞪着这不速之客,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摩失却已伸手摆出架势,“是你们先开口要行切磋,此事由你不得。”说话间,那手中似有什么东西,有意向前探出。沈凤鸣一眼望见是个小小瓶儿。他心念一动——这瓶子,好像是昨晚上关代语暗暗藏在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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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关盛面色大变,厉声道:“你这是何意!代语人呢?”一转头吩咐几个弟子,“你们速去看看!”关默也已一跃而至,言语既难,抬手便要揪向摩失的衣领。

    只听侧面林中传来轻轻的一笑,一个女子不无娇柔地道:“问他没用,人在我这里。”

    “是谁?”关盛一时未辨她声音,关默却已蓦地腾身,循声向林间追去。

    关盛疑心其中有诈,欲待要叫住他,可究竟事关自己独子,若就此不管,终是不安,倒不如让他追去看看。如此一顿,他心中稍一回想,已忆起了这声音仿佛正是适才借琴给沈凤鸣的女子,心中动念,目光便向沈凤鸣与秋葵逼视过来。

    “想不到你们为了这教主之位,竟致动用这般下作手段!”关盛怒目,“天下英雄在此,你们却竟暗中欺侮一个小小孩儿,用他来要挟我与家父——云梦教又岂可尊你们这样的人为首!”

    沈凤鸣还未如何,秋葵已然冷冷道:“你话说清楚,此事与我何干。”

    “哼,若说你们不是一伙——我细细想来,那女子携得你的琴来,又当众相借于他,若不是一伙,何来这般巧合!我说呢,怪道沈公子今日竟会将云梦教主如此重任交给你这一个小女子,原来你们早已串通好了,所谓比武亦不过是演戏,谁胜谁败又有什么要紧?哼,今日你们若不交出代语,我必不与你们干休!”

    秋葵听得气紧,正要反驳,身后另一侧又传来轻盈盈的一笑,“你倒不笨。”语声愉悦,分明还是苏扶风的声音。关盛心中大惊。缘何她仍在此地?自己兄长关默的武功可不是轻易被人甩脱的,他循声追去的又是谁?

    秋葵面色也变了一变。苏扶风这轻描淡写几个字竟好像是说关盛猜得对,那直是将自己冤得透了。那琴确是自己的不错,可对于被人携了此琴到来一事她事前全然不知,分明是被苏扶风与沈凤鸣戏耍了才对,怎么反成了与他们串通?

    关盛提气:“夫人既是高人,缘何又要鬼鬼祟祟。掳走小儿,实非光明之举!”

    一语发出,可那林中已静静谧谧,没了苏扶风的声音。关盛心中一急,怒向左右道:“你们还不去找!”

    众人领命而去,摩失冷眼数久,此际慢悠悠道:“师弟,你说别人鬼鬼祟祟,不知是否自认行事光明、无懈可击?”

    关非故已是按捺不住,阴沉了脸色,“摩失,幻生界昔年待你不薄,你今日却得他人授意,反来与老朽为敌!”

    摩失似乎对他有几分忌惮,看了看左右,表情有些不确,“不是与幻生界为敌,只是——有些事情看不过眼嘛,怕天下英雄受了奸险小人蒙蔽,自然想要将真相说出来。”

    “这位英雄的意思,今日之事,还有更多内情?”风庆恺颇有兴趣地问道,“愿闻其详。”

    摩失哈哈一笑:“内情自是有的,不过摩失汉话说得不好,怕就算说也说不清。既然有人有兴趣,我便请来最会说的,来与大家说个明白。”话毕击掌两下,那后边便忽然进来两个半大少年。

    众人细看之下,两个少年面上却画了浓彩,竟是戏子一般,便算是戏子,如此也过于夸张了。但若再看细几分,偏看出些端倪来——那其中一个面色涂得白生,偏左颊上有一道醒目长痕,不是影射的沈凤鸣又是谁?另一个却在颌下画了白须,想来是指的关非故。若说两人是要扮来演沈凤鸣与关非故今日之会背后之故事吧,可一身穿着打扮却又似说书的。众人都不知摩失从哪里弄来的孩子,在这剑拔弩张之地,显出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只听一个孩子道:“我们俩……是说书的。”声音怯怯小小的,像是紧张得很。那摩失便在一旁道:“大声点。”

    那孩子紧了牙,大声道:“我们俩是说书的!今日要说个故事,是——是有关今日魔教大会的事情!”

    李文仲已经等不及:“倒是说啊!”

    孩子得了鼓动,便道:“是,是啊,却说他乃是一方霸主……”他说话间手指着另一个孩子,那孩子扮的是关非故的相。这边这个续道:“幻生界在他掌下,无论驻地何处,都成一方霸主……”

    他像是还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并不似要打断,鼓了勇气又道:“可他还不满足,因为‘幻生界’只在地头上有点名气,在江湖记载之中却籍籍无名,他却要江湖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他把原不该告诉外人的‘三支’之会,昭告了天下。”

    因说话的是个小孩子,关非故自不好如何,加上孙儿关代语或在对方手中,他面上并不动声色,甚或还显得有些微笑之意。却又轮到那个粘了白须的少年说话:“不错,我便是幻生界之主人关非故。‘幻生界’的实力,本不该如此籍籍无名的,‘泠音门’和‘阑珊派’无人照管,门派寥落,那自是他们的事,‘幻生界’凭什么与他们等量齐观?”

    话说得直白刺耳,秋葵与净慧师太虽然不说话,众人却都把她们看了看。关非故脸上神色略有些僵,不知这两人要继续说些什么,冷冷道:“孩童把戏,可笑至极!”

    可那个孩子还是继续说着。“所以我自然是要将三支合并,做这三支之首了,只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无眼,竟在这时候给我知道了魔教后人的事情。他——便是这魔教后人了。”

    白须少年又指向先前说话的那个颊上带痕的少年,带痕少年便接着背道:“魔教魔教——虽说消失了三百年,可这两个字一出,无论在何年何月,终是振聋发聩,远远好过名不见经传的‘幻生界’。纵然三支合并,独尊他为大,也比不上‘魔教教主’这四个字来得响亮。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魔教后人,该怎么办?”

    “杀!”白须少年忽地接口,反令人听得心头一寒。他语意随即放缓:“杀——是一定要杀的,可是若杀得早了,就没有了‘魔教教主’的衔头,太过可惜!”

    带痕少年接道:“关非故今日如何说辞,诸位都听见了吧!他说他苦心劝我——可其实并未给我选择。于距此千里之外的青龙谷外,他便派人暗使奸计将我毒倒,他将‘幻生界’最为拿手的‘幻生蛊’毒置于我身,逼迫于我——魔教之后又如何?还不是生死在顷刻之间,要为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胡说八道!”关盛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厉声喝断。那两个孩子才一惊,出得戏来,意识到此地绝非寻常演艺说书之地,骇得向后一退。只闻武陵侯悠悠道:“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胡说不胡说,待到他们说完再议也不迟。”

    两个孩子战兢兢不敢言语,斜目却又看到摩失的表情似是叫他们继续,那白须少年只得挺了胸又道:“没错,我……我下了毒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就范——今日的三支大会,旁的都是幌子,真正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魔教重现,重尊教主即位;第二件,是教主之位自今日起让予我。如此,也不枉了将魔教后人从千里之外挟来此地——而后,便可以……”

    话音未落,忽听沈凤鸣轻轻叱了一声,白色外衫忽地如被风刮起,向两个少年身前一卷。两人吃了一惊,齐齐退了一步,已见他瞪视关非故身边一人,道:“对小小孩童下杀手,大概也只有你的人做得出来了!”虽不是看着关非故,但这话却是对着他说的。

    众人才见那件脱下的外袍竟已显出些锈色——那该是毒蚀之效。关非故身边之人正是他的弟子杨敬。他原不是众人关注的中心,下毒的手段亦是隐秘,倒也未见致命,原希悄悄将两个孩子放倒,奈何既是蛊毒,沈凤鸣早熟知个中蹊跷,岂能容他得手。

    这一下众人均各站了起来,李文仲拍案道:“‘幻生界’——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连小孩子都要下手的奸邪败类——怪道我觉得今日气氛不太对头!哼,搞了半天,大家伙儿就是看这老头子在这演了一天的戏!”

    关非故森森开口:“演戏?台上那两位小友是在演戏,何以这位朋友反觉得是老朽在演戏?”

    “难道不是?”

    关非故目光移向沈凤鸣。“不过是两个孩童言语,竟也当得了真?若诸位觉得他们所言是真,便请诸位来瞧上一瞧——看看这位沈公子身上当真如两个孩童所说,有我关非故种下的毒蛊没有!”

    说话间竟是突然出手,已向沈凤鸣抓到。他来得突然,沈凤鸣忙一闪身,但关非故一抓之力极大,指尖仍是带到了肩头,在他闪身间留下了一些浅微痛感。便是这一下,关非故也似微微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诸位看看吧!倘若他身上并没有毒,便休要血口喷人!”

    沈凤鸣知道蛊毒解去想必已叫关非故发觉。他虽不知沈凤鸣以何种方法解的毒,可连他都猜想不出,那么对外人自更是解释不清的了,倘若真被查得身上并无中毒,恐怕麻烦。一旁君黎早是同样念头,当下道:“‘幻生蛊’毒性特异,外人又如何查验得出?”

    关非故道:“外人确实难以查验,不过若要我幻生一支的人来验,恐怕你们又不肯信服,三支之中,秋姑娘看来与沈公子乃是一路,若由她来看,怕也有失公允,我看,不如有请净慧师太?师太是出家人,自不会打了诳语,若由她来说,道长想必没有异议了吧?”

    ;

    君黎向净慧看一眼,不知她是否有所判断,倒是有些心中没底。只是如今也不是临阵退缩的时候,只得道:“自无异议。”

    净慧上前。“那么,沈教主,失礼了。”她伸手便待向沈凤鸣颈上轻按,忽闻听背后传来的细微金属之声,知是有人偷袭,当即振衣而起,君黎剑快,闪身两步已挡落,原是两枚袭向净慧后心的暗针。

    人群大哗,目光齐齐投向杨敬,却只见他面色发白,连连后退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可此际却又怎能有人信他。两枚暗针透着青黑之色,显然喂了剧毒,若非以使毒出名的幻生界所为,又能有谁?就连始终冷眼旁观的衡山派大弟子亦面色一寒,站起道:“无耻小人!”

    衡山派在江湖上虽然行事低调,但其近几代掌门在武林之中一直声望颇高,门中规矩甚严,少出恶事,武学渊源深厚,内外兼修,称得上一方名门正派。这大弟子姓舒名谏,虽然年纪不大,在今日之会上却也已算有分量的人物了。他既开口,言语自也成了围观众人的风向所往。纵然众人这一次并未看清,但方才杨敬曾对两个小孩子出过一次手,终究不是什么好人,便有人喊道:“什么东西!被人戳穿了真面目,便竟要下此毒手!”“不错!必是怕了!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关非故上前两步,“舒大侠,各位!大家稍安勿躁!请净慧师太决断是老朽提议的,幻生一支岂有提议了又下杀手的道理!欲要下毒手害师太的并非在下,反说不定是——想掩盖真相的其他人!”

    “其他人?”风庆恺慢悠悠地道,“关前辈的意思是——沈公子和秋姑娘?”

    “也说不定便是你!”杨敬气急道。

    “哦?”风庆恺冷笑,“那你们的意思——是要连风某,也算作了沈公子的同谋了?”

    “岂有此理,我们若真与他们一伙的,还与你们在这里废这许多话!”李文仲捋着袖子,“想动手么?怕你不成!”

    也只有君黎悄悄将那两枚挡下的细针看清了。旁人自是未必明白的,可他却认得出来——那是苏扶风的暗器。这一出闹剧竟不过是她暗中下手、嫁祸杨敬的把戏。

    此时此地,他当然只能沉默不语。武陵侯、衡山派等都与关非故针锋相对,这已是最有利的情形了。关非故的反驳其实不无道理,可众人眼中,沈凤鸣原就势单力孤,就算秋葵与他是同伙,他们处于众目睽睽之地,岂有动手之机?反观幻生界,这台上由他们把持,杨敬又多行暗算之事,众人自然不敢再信其言语。

    舒谏跨前一步,道:“沈公子,秋姑娘——不论现在二位之中,谁为云梦一教之主,只是既然适才那谢峰德行事龌龊,沈公子出手清理门户,如今又见卑鄙小人,纵然不取了其性命,但身为教主,难道容得这等人留在门墙之内吗?”

    “看不出来,衡山派也喜欢管人闲事了?”江陵侯章再农见势不利,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舒谏见是他,反而一笑:“不敢,不比江陵侯将云梦教家事事先打听得那般清楚。如今我等不过是站在江湖公义之立场声援沈公子,不知道江陵侯有何看不顺眼之处,定要出言为难?”

    “江湖公义?舒大侠,你适才没听见么,是沈凤鸣的人掳走了关前辈的孙儿在先!公义又何在?他在这岛上必有同党,先前背琴那女子便是其一,方才暗器偷袭,说不定便是同党所为,真相未曾查明,岂可妄自断言!就等师太看看他究竟是否中了毒再行定论,又如何?”

    “若论是谁动手在先,自然是幻生界要挟沈公子在先。何况,方才关前辈突然向沈公子出手,已在他身上带了一带,怎知便不是借此以手法解了毒去?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此际就算沈公子没有中毒,恐都表示不了什么了。”

    舒谏这话也不无道理。起初关非故突然出手,确是有此目的,只是未料沈凤鸣早便将蛊毒自解,那一下反成了多此一举。思及沈凤鸣竟能将幻生界引以为豪、原该是无他法可解的“幻生蛊”化去,关非故心中其实一时甚惧,实不知今日若给他走脱,将来更要如何制住他。

    但见场上人各执一词,武陵侯带来众人已有上台合围之势,下面衡山派也与江陵侯诸人针锋相对,眼看便要动手。他忽似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向关盛一挥手。

    关盛会意,几枚小小的火蛾便自他手中飞出。沈凤鸣瞥见,心中一惊,不知他们更有什么安排,伸手一股劲风飞出欲要将火蛾击落,奈何隔得却远,关非故身形一动,一掌击下,迎面劲风已反击而来。

    沈凤鸣先前受了内伤,这一下忽然提气,牵引内息之下,眼前蓦地一黑,竟是掩不住气血上涌之势,一口浊血就要呛出口腔。一旁秋葵不虞有此,手已下意识抬了,却到底是不愿相帮沈凤鸣,悬在空中不决。君黎眼见情急,便即跃入,她一闪身,让了开去。

    那火蛾飞得极快,一忽儿已经散开不见踪影。沈凤鸣心中暗暗叫苦,可关非故后招已至,君黎拔剑相与,甚至无暇听他说句什么。秋葵回过神来,抽出琴弦,随后跟上。

    这边既然动上了手,下面众人也不再客气,衡山派与章再农等也已交起手来。沈凤鸣只得留神看四周,四周一时却未有动静。那一边关盛像是也对火蛾传讯后的全无反应感到奇怪,面色有些不耐。

    关非故对于君黎和秋葵,原是不惧,只不过一则对朱雀有些忌惮,二则亦相信秋葵是自己外孙女,那见血封喉之毒也便不曾施用。还有一层,是沈凤鸣到底便在左近。先前他分别以魔音与阴阳易位之力击破秋葵、谢峰德,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加上他竟不知何时破除了幻生蛊毒,想来云梦传人的确知晓很多三支并不曾听闻的武学之秘,倘若自己再贸然用出幻生界的蛊术,说不定也一样要受了反噬,所以反只能用出外家功夫了。

    君黎已感关非故招式中真气涌动,压力极重。这一路初看中规中矩的掌法,掌风所至竟是利刃难憾。若身边的是刺刺,合用八卦剑法,或可以其沉稳柔韧对抗那掌风之刚硬,可秋葵的琴弦却是锐意轻灵之物,被掌风带起,极易失了准心,反往君黎剑上缠绕。

    秋葵一咬唇,运起心意,弦上带了力,绷得笔直,便如细长银针,向关非故刺去,欲待以硬碰硬。只是如此一来少了灵活变化,非她所长。君黎瞥见,轻声道:“你替我掠阵。”一纵身,手中长剑幻了一道光影,先将关非故逼退了三尺。

    秋葵知他心意。若自己反成了他掣肘,确不如只是掠阵寻机的好。只是回想去年初次与他在鸿福楼顶并肩为战,那个在旁扰乱的还是彼时身手平平的君黎,如今竟已换了角色,这般一想心中竟一阵恍惚,只觉得这一年之中发生之事,那些所得所失,好似比过去那二十余年都还要更多。

    她退了两步,不敢大意。没有她在侧,君黎剑法渐趋开阖明朗,用的还是凌厉所授的招式与身形。关非故拳掌霍霍,掌力击于“逐血”之剑上,竟带金鸣之声。正是炎热的季节,少顷众人都已发觉他掌风之中竟带着些隐隐约约的白气,料想竟是属寒的内力。

    君黎心中忽想了起来——昔朱雀年幼时,就曾为他寒掌所伤——该就是此了。如今在朱雀面前他的掌力或已不足为惧,不过对自己来说,仍足以惊人。

    沈凤鸣亦在一旁看着。他原亦未曾想透云梦这一支之学中,何时有过寒掌这门功夫,只是未曾亲见,不好判断。此际看了一晌,果似并非本教之学,可总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他若不用毒,君黎总是好应付一些。沈凤鸣心中这般想,视线转处,忽见那场子后首闯进来一个人——众人或忙于厮杀,或忙于劝架,没人注意,但身处台上的沈凤鸣自是一眼瞧到了。那是先前一直多有话说的江一信,不知他何时离开的,此刻奔跑而来,手中捧了个以布包住的东西。只见他拉开喉咙便喊了些什么话,可他内力普普,纷乱之中,没几人听见他喊声,只是从那口形之中,看得似是叫人住手。

    同在台上的净慧师太却也见了。她内力深湛,虽未能拦阻关非故与君黎动手,却实不愿见到此般互相残杀情景,眼见江一信似乎有些话说,她暗运内息,沉沉开口道:“诸位,请先住手!”

    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正如她初时在这场中的一声叹息。众人一怔,这一下都不自觉停了一停,便是一静。江一信的声音趁着这一静总算传了过来,只听他嘶喊道:“住手!住手!”

    众人回头望他,见他捧了件什么东西进来,脸色虽是奔得通红却带了凛然,不自觉都给他让开条道。唯有君黎与关非故还未停手——倒不是君黎不想停,只是关非故见那火蛾传讯久无回音,预感着今日不妙,实欲早些了结。

    只见江一信径直便往武台前走去,关盛便欲行阻拦,江一信却又喊道:“你拦我,你儿子的性命,不要了么!”

    关盛一愣,关非故身形也是一凝,终是缓下手来。

    江一信才喘息方定,看着台上,道:“这位可是君黎道长?”

    君黎收了剑,往前走了一步,“正是……”

    他话说了一半,已看清楚江一信手中捧的东西,心中一震。那物虽然用布包了,可究竟还是熟悉。

    江一信行了一礼:“君黎道长,有人托我将此物交给你,说是请你拿着。”

    君黎见他行礼,也便用双手接过,一触之下,心中已是激动难抑。——不会错了。去年在鸿福楼上,他也是这样接过了这同一件举世无双之物。——乌剑!那日曾解他于围的乌剑主人,今日难道也在此间?他是否是要以此告诉我,今日,他也必会解我之围?

    “他现在在哪里?”君黎难抑激动,脱口而问。

    ;

    “他自然也在这岛上。”江一信扬了头,“他说还有几句话让我带给在场诸位,请道长先把这东西给诸位英雄瞧瞧。”

    君黎依言,将那白布除去了。乌金色的剑鞘在阳光下一闪,人群中顿时有些耸动。

    远观的刺刺是历过去年那一幕的,见到那剑鞘颜色,也是不觉“啊”了一声,道:“凌叔叔来了吗!”

    单疾泉笑叹一声:“我早该想到了——你苏姨素来谨慎,今日怎么敢那般行事,却原来有人撑腰。”

    君黎人在上首,所见却又有些不同。他记得适才单疾泉提过,或许此地便有自京城而来的黑竹会中之人。乌剑一现,他已注意到台下众人各异的神色。众人虽或诧异或不动声色,但乌剑于黑竹会中人之意义显然与旁人不同——要知道如今黑竹会中那一些年轻杀手多少是听着凌厉的传闻长大的,愈是不形于色,反愈显得异样。

    那些人三三两两散在各处,有些甚至得以藏身其他门派的行列之中,与旁人一起在方才选择了投靠云梦教的哪一支。他们此来的目的不知是否真的是仅此而已,或是想要对君黎有所不利——可现在,乌剑在他手中,他们唯一可以做的竟然只剩下这样怔怔仰望,不知那个他们视同传说的人物,此举究竟是什么含义。

    只听江一信道:“诸位见了这把剑,大概也能猜得到‘那个人’是谁了吧?——那个人对我说,‘我久不在江湖行走,不知中原武林还愿意认我这把剑不认,不过我知道今日会场之中有我一些小兄弟,纵然旁人不给我面子,他们总也会给的,不然,他们也不会二话不说,就跟着我把幻生界在这会场四周的六处埋伏给破了。你去告诉幻生界的那几个人,不必再等应援了。’”

    关盛气极,道:“是他捣的鬼!”沈凤鸣心中一亮。想来那火蛾传讯之后关非故父子面色难看,是因为那所谓“六处埋伏”无一有应——原来竟是叫他给暗中破坏了。可他何时、如何聚合了此地的黑竹会众人,却又毫无端倪。

    关非故也按捺不住了目中凶意,“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缩尾,只敢叫人传话,不敢出面示人!当真以为我便会怕了么!”

    江一信见他脸色,骇怕几步,抬手道:“关前辈,我只是……只是传个话而已,还……还望你不要动手。那个人说,他的小兄弟们可都看着的,要是……要是你真动了手,就别怪他的小兄弟们了。”

    他说着,似乎是为了壮胆,向人群里扫视了眼,道:“是不是?你们可都是认那一把剑的。剑在谁的手里,就该站在谁的一边。”

    无人应答。纵然真的有这些人,他们又岂会自暴身份,只是这对于关非故等人的威胁之意,却又浓了一层。

    江一信胆气壮了些,又朗声道:“那个人又说,‘现如今剑交到了君黎手里,我的意思也该清楚了,也便是要你们站在他这一边。’这话自是对他那些‘小兄弟’说的。他还说,‘我知道近日京城出了些事,你们有些惊怕无措,甚或迁怒于他都不足为奇,但今日便请你们看在这一把剑的面子上,保他无恙,那么待回到京里,我总也会设法给你们个交代。’然后他又说:‘啊,是了,还有云梦教的沈教主,你们该都是相识了。看在也是一会同道的份上,你们总不会坐视他为外人所欺。倘有人要对他们不利,你们总该知道怎么做。’”

    一番话言下之意,竟是要利用在场那些年轻“同道”,将君黎与沈凤鸣两人都保下。不论在场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有那些个“小兄弟”在,他的立场已很明白了。况如今他人未现身,以他的名头和手段,单他一人于关非故来说,也实已是足够的威胁。

    李文仲大笑起来道:“关老儿,你还逞什么能,你的阴谋被人抖了,埋伏也被人端了,你还不夹了尾巴快滚,莫非真想被人在喉咙上戳个窟窿?”

    关非故已知今日难有善果,与关盛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他便道:“好,今日有人定要多管闲事,手段卑鄙,老朽只好认栽,但我儿与我孙儿落在他手中,总须见还!”

    “你儿子……他倒没说起。”江一信挠挠头抢了话,“你孙儿……他说,等他们几个人都到了安全所在,自然会放他回来的。”

    “我孙儿年岁尚幼,纵然届时得他放走,又如何独自寻得路途回来!”关非故厉声道。

    “他说到时候会让……”江一信目光在近前一寻,就寻到了摩失,“让他给送回来的。”

    众人目光都聚在摩**上,摩失表情才有些扭曲起来,可却也并不出言反驳,显见江一信也并非信口开河。群豪这才心中恍悟,暗道这异族人想必也是受了胁迫,或是被捉住了什么把柄,不得不听命于那人,方才领了两个少年来说书,多半也是那人的意思了。

    沈凤鸣至此已知自己占了上风,心中放下了些,便故意叹了一口,慢慢上前道:“三支之会弄成这个样子,关前辈,莫说是你,我也一样脸上无光。纵然你先前是暗算了我,不过云梦总也不可无‘幻生’一支。关默兄和代语是云梦教的人,我自必替你要回来,只是今日便只好请你们先行离岛,以保无虞。剩余的事情,我与秋姑娘、净慧师太再商量商量,这里诸位英雄留下徒然无味,既然都是幻生一支接来岛上的,也只能劳烦你顺道带他们回岸上去,你看如何?”

    他这一番话反客为主之意已浓,关非故反驳不得,一声不吭,扭头又向关盛低语几句,一行人便起身准备动身。群豪见状,亦纷纷起身跟从,唯恐错过了那几只船,要被抛在这岛上过夜。

    只有风庆恺等人并不着急。他上前道:“君黎道长,秋姑娘,二位一会儿便搭风某的船走,如何?”

    君黎还没说话,风庆恺又望了望沈凤鸣,陪笑道:“自然了,还有——沈公子、净慧师太和……娄姑娘诸位。”

    君黎远远望见单疾泉几人也起身走了,沉吟了下,答道:“那便有劳风大侠——请你先带他们到月山南麓。”

    秋葵吃了一惊:“你呢?你难道不走?”

    君黎动了动手里的乌剑:“我要见他一面。你们先走吧。”

    “可你们总也要离开此地啊?”秋葵道,“你们又没有船,我自是等你。”

    “不知幻生界会不会另有后着,留在此地怕是夜长梦多,你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君黎道,“至于我这边——他既然有办法来,总有办法离去,就不必担心了。”

    “还是等你吧。”沈凤鸣喟然道,“没你在,湘夫人怎么肯罢休?再说了,三支之会本也有事情没了结,我们还消留一会儿。”

    “说的是。”风庆恺道,“我叫我的人先回去镇上,风某一只船,足够带上几位了。况且若能——若能得见凌大侠风采,那更是风某三生之幸。”

    这风庆恺虽是湖南一霸,可说起这句话来也不无渴慕之色。君黎见几人都是此意,只得点点头,回转身来,那江一信正愁眉苦脸站在一旁,见他转头,忙道:“道长也带上在下吧!”

    君黎拱手:“正要请江兄带路。”

    江一信一愕,随即不无沮丧:“道长,凌大侠方才是在这附近,可这会儿人在哪,我哪里知晓。只不过,现在关老头子的船必不肯带上了我,我给你们传了话,你们可不能丢了我不管。”

    君黎甚感好笑,道:“那你方才在哪里见到他的?”

    话音方落,已见江一信身后不远,一袭淡红色衣衫也现出身来。“你别为难他了。”苏扶风轻盈盈一笑,正如她轻盈盈的身形。“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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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原来凌厉是今日中午才将将到此,苏扶风原也不知他来了,只是两人自有暗里联络之法,便在午间先见过了面,由苏扶风将先前发生之事说了。

    转了两个山坳,西斜的日光在时有时无的树影间隙洒得斑斑缀缀,君黎跟着苏扶风,便在流光掠影之中穿行。忽然阴影转深,君黎抬头,一株参天古樟正立在前面坡顶。再走数步,他已经隐隐看见树荫之下有个人影。

    他应是坐着,那一身衣衫仍是那般熟悉的月白色,清闲而柔软。君黎心中一喜,快步掠上,忽才见人影的对面似乎还有一个小小人影。

    他微微一怔,顿了顿步子。是了,关代语。他既被挟走,当然是在凌厉手中了。可这孩童浑然不觉地俯趴在树下,用手支住了下颌,好像极为专注地和凌厉一起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再近了坡顶,君黎才看清——地上竟有一副用树枝横竖画出的棋枰,而关代语忽面现喜色,执起树枝,在一个交叉处画了一个圈,随即拍手一笑:“到你了。”想来竟是下了一步棋。

    凌厉却转了头,微笑道:“下不成了。”

    他不等关代语反对,衣袖轻拂,便待起身,君黎飞身而上,倒头便拜。

    “凌大侠。”他喊得哽咽。去年初冬一别,他原不知是否还有命再见,只觉那时于走投无路之际得他之恩大概也只能来世再报。如今真得重逢,他实觉此际心头有无穷无尽的言语,都要与他来述说。

    ;

    凌厉扶了君黎起来,苏扶风在一旁轻嗔:“怎不见你对自家儿子有过这一半的耐心。”自不是说的君黎,却是不满凌厉竟能与关代语一个陌生小孩下起棋来。关代语见到君黎还没什么,待见到苏扶风,一下弹起,慌不迭躲去凌厉身后,显是十分害怕。

    苏扶风怔了一下,才道:“……你竟成了好人,我却做了恶人。”

    凌厉笑起来,“你要我陪着这孩子,我便陪着了。总要寻些事情来消磨。”一顿,“那头没事了吗?”

    “幻生界的人先撤走了。”

    凌厉向关代语道:“她是我夫人,没什么好怕。晚些我们带你回去。”

    哪料关代语脸色大变,不但未对苏扶风去了惧意,反是退了几步,瞠目看着凌厉,忽地拔脚便要跑。凌厉手中红绫腾起,轻易将他卷了回来,只听关代语挣扎道:“快放开我!你不是我大伯的朋友!你与她是一起的!你与她是一起的!”

    凌厉还待安慰他,苏扶风已上前:“好了,不必装好人了。”便要往关代语后颈点去。凌厉伸手一拦,“你再动手,越发说不清。”

    “可我们却要紧着动身——那边都散了,我们也消早些离开此地,他纠闹不休,怎么行路?”

    “不用那么急,人多眼杂,还是等他们走得空了,我们再走不迟。”凌厉说着看看君黎,“总也给我们些时间叙叙旧。”

    “便走边叙不就好了吗?”苏扶风不无不满,“君黎的事情,我不是都与你说过了?”

    话虽如此,凌厉还是顾自坐了下来,苏扶风见他不为所动,不得已也只好拉过关代语陪坐在一旁。

    “听说你拜了朱雀为师?”凌厉示意君黎坐在对首。

    君黎见他先便问起此事,料想毕竟投入朱雀门下时不曾向他禀明,况且朱雀与他是敌非友,当下里低着头,“是,我……我不知如何向凌大侠解释,只是……那时情境,由不得我选择……”

    凌厉摆手,“我不是怪你。你我本无师徒之名,教过你那么三招两式,算不得什么。朱雀武功卓绝,可为人孤僻,他肯收你为徒,常人求而不得。”

    君黎苦笑:“话虽如此,可凌大侠知道,我……我原本并无学武之心,跟凌大侠学剑,也是为了报仇而已。大仇既报,我绝无再习武之由,如今却反有些身不由己了。”

    “你在天都峰一役想必遗下不少后患,若不学一身厉害功夫,日后就算想自由自在行走江湖,怕也不易。”凌厉微笑道。“去年你定要我教你剑法,我就说过,要走那一步,便消准备着今后走上那一条与往常再也不同之道——你那时可是义无反顾的,如今——我便问你,若无朱雀教你武功,你可能安然活到今日么?”

    君黎呐呐:“他若不教我,那时就将我杀了,我自活不到今日。”说着忽思及这一年来竟发生了那许多事,只觉匪夷所思,当下也不管凌厉知不知晓,便都一一说起。他孤身入这江湖以来,所行步步皆险,可似乎很少能得这样诉说。顾世忠、朱雀、夏铮、陈容容、单疾泉——自师父逢云道长身故后自己遇见的那些可称师长之辈,都因种种原因无法令他倾心而诉,而唯有凌厉是他引为心之倚仗的。

    待说到在梅州还学了陈容容的八卦剑法时,君黎才迟疑了一下,道:“我却不知学那剑法,得当不得当。”

    “有什么不得当?”凌厉反问。

    “凌大侠那时不是说,我跟你学剑,就要把旁的剑法、心法口诀都忘了吗?”

    “那时你根基浅,而又要短时有成,我自然要叫你忘了旁的心法口诀,免得分心而乱。一击而杀之剑法,原就重出剑时心念之纯,倘有杂念,在学时是一无所成,在用时便是灭顶之灾。我的本意,自不是叫你再不能学旁的剑法。只要你用剑时能心境澄明,不致令剑法之间互为牵引阻绊,当然便没有什么不得当。想来——你自小学道,于心境修炼上颇有过人之处,再加上你学那八卦剑时于武学心得已深,也便未曾遇到阻滞。以你如今的修为,当不必似初学时那般谨小慎微了。”

    “心境澄明啊……”君黎喃喃。他知道,这固然是得益于自己自幼修道,却也是受益于朱雀所授明镜诀内功心法中的“观心”这一意。自己之前在熟习新的剑法后并未发现不妥,彼时纳闷,如今听凌厉这般解释,悬着的那丝担心也便放了下,知道从今往后,不要说八卦剑,纵是遇到再多新的武学,大概也不必心有顾忌了。

    “若非今日这时地不当,我倒又想试试你的功夫,看看你这个朱雀的亲传弟子,如今到底有些什么本事。”凌厉笑道。“罢了,反正来日方长,我们另寻时间。”

    “什么来日方长。”苏扶风轻轻咕哝一句,“待不到几个月,不是又要走。”

    “这次不走了。”凌厉侧过头,应了一句。

    苏扶风好像吃了一惊,“不走了?”

    凌厉点点头。“往后也都不去了。”

    “往后也不去?”苏扶风有些狐疑,“那——她呢?”

    “她已好得差不多,不必一定要在那里,这次与我一起回了中原。”凌厉道,“我暂将她寄在可靠的人那里住下,晚些慢慢与你说。”

    “这么要紧的事情,怎么不先跟我说?”苏扶风惊讶之余,显是有些生气。

    “没说的事情多得很。你也是急急忙忙的与我说这三支之会,哪里还有时间说别的。”凌厉无辜得很。

    苏扶风咬了唇,不再言语。今日势急,适才见了凌厉到来固然惊喜,可也确实是为情势所逼,只顾与他讲了此间情形,想了对应之策后各自行动,全然顾不上理会旁的。现在想来,他今年确是回来得早了——去年他八月才到了临安,可今年不过七月初一,他在来此之前已经去过了临安,回过了家,得知她动身前往洞庭才追迹而来,算起来,比往年又岂止早了一个月,若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当不会如此。可夫妇二人大半年未见,到现在竟是连句体己话都没时间说,苏扶风念及此处,不觉也有些心中发酸。

    君黎虽不清楚他们言语之中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却也知道他们夫妇久别重逢,原不该将时间用在与自己叙旧,当下尴尬站起道:“没想一下子说了这么许久——那边的人想是走得差不多了,凌大侠,凌夫人,不若我们先过去吧——我怕一会儿天当真要暗了。”

    他说着,先去接关代语:“我来看着他便是。”

    苏扶风知道他有意要凌厉与自己走在一起,心下暗暗感激,也便将关代语交到他手里,道:“小子滑头得很,你扣着他脉门,片刻不可放松。”凌厉不欲点关代语的穴道,她到底也未下手,只能这般扣在手里。

    关代语被君黎扣了,只默不作声。才见凌厉慢悠悠起身,将适才君黎交还的乌剑在背上负了,与苏扶风先往坡下走去。

    君黎有心不打扰二人,便离开远了些,见关代语毕竟是个孩子,亦只是握了他手腕,并不用力。关代语才悄悄道:“你……你知不知道我大伯被他们抓到哪去了?”他往日没与君黎有什么过节,对他敌意倒不似对苏扶风那般甚。

    君黎摇摇头。

    “他们……他们真是好狡猾。”关代语咬着牙道,“他拿了大伯的东西,说是大伯叫他带我走的,我以为他不是坏人……”

    君黎略一寻思,料想先前苏扶风声称已掳走关代语时,初时竟是虚张声势,待到关默追踪而去,却是循了凌厉的声息。关默与凌厉互不知底,若动起手来也不见得立分胜负,可凌厉是杀手出身,轻功自是绝顶,若不想给关默追到,关默当然决计追不上他,多半反被凌厉暗中掠走了什么东西,回到后山将关代语骗了出来。如此一想,他心料关默当不在凌厉夫妇手中,既然未曾回到会场,应是忧心代语下落,还在岛中四处寻找。

    方想到这一层,忽神识一凛,已感附近有人闯来。他左手握了剑,可右手却握着关代语,拔不得剑,觉出那杀气腾腾之意已竟速扑来,只得步法一偏,让了开去。对面的人口不能言却神情凶煞,正是关默。

    “大伯!”关代语欢叫一声,欢得直是连嗓子都嘶哑了。

    若是旁人,自然还可说两句什么来叫君黎放人,可关默却说不出,见了关代语落在君黎手中,目露红光便已抓来。君黎虽知关默必不会伤了自己侄儿,毕竟也不肯将个小孩置于敌人来招之下,侧过了身,左手以剑鞘挡过一挡,随即反手握住剑柄一振,将那剑鞘推落,露出逐血剑的暗红剑身来。

    那一边关代语肘腕用力,极欲挣脱。君黎稍一使劲握他,关代语腕上吃痛,“啊”的大叫一声,眼泪便涌了上来。关默愈发心急,提气纵身,于空中一拧腰,双掌齐发,扑将下来。

    君黎左手倒执长剑——这在刺杀的剑法之中,确也是有名堂的,只是似乎那替凌厉绘下剑招之人无暇给招式起名字,只在招式之旁写了“第七招”、“第八招”这么几个字,有旁人在下注释了两句:背身迎敌,出其不意;反客为主,后发先至。

    如今出其不意是做不到了,但后发先至总还可以。君黎愈发侧过身子,将关代语挡去另一边,那长剑却向上斜斜挑起——这般剑法从来只是攻势,并无守势,可一剑袭出既凶,自然也不必有守。

    关默的两掌到了近前,可那一剑已挑至他喉头,真正是“后发先至”。他不虞君黎这招式怪异,几乎将背对了他可竟仍能这般确而迅,忙后退闪避。君黎剑势用尽,身形不收,只顺手将剑身轻轻一旋——自反手旋至正握,“第七招”已竟,“第八招”跟上,手臂转过,剑势竟就这样更往前长了三分——已足够跨越那被后退闪避的距离,直逼关默下颌。

    ;

    关代语还未看清是什么景况,只知那腥红剑身竟已逼至自己大伯要害。他身上什物早被苏扶风拿走,否则他定要出手,麻针也好,毒蛊也罢,总要给关默解围,可此刻却只能拼命拽了君黎的手,只盼将他拽了回来,远离关默一分也是好的。

    好个关默,却焉能为面前这后生道士左手两招便败,当下右手化掌为拳,向他剑上猛然砸去。这一式极为刚猛。君黎原只知他于蛊术心法上颇为了得,走的暗柔的路子,不料他拳掌亦强,这一拳若给他砸实了,纵然以逐血剑之精良不致扭曲断裂,准头却必要失了。自己方才两剑看似轻易,实则内息凝聚,一鼓作气。若吃他一砸,剑气四散,便丢了这个“场”,那便不仅仅是招式上寻回来便能赢下了。

    他不动声色,只转腕将剑身一平,关默一拳砸来,剑面已成了剑刃,便等同于将肉拳送上了刀锋。关默亦非等闲,反应之速并不亚于君黎,右拳去势稍止,左拳挥出,却从另一方向,仍是砸向剑身。无论君黎剑刃向着哪一边,总有一面要被他击中。

    君黎见他拳力虎虎已至,这一回是无从取巧了。若不是携着关代语,他身法上原可运出极多变化来,可此际却不能够,唯有运动剑法,剑身从关默双拳缝隙间滑出,肘腕转动间用了一式八卦剑中的“离”卦之第三式,向下点去关默心胸。

    这一式有些特别——“离”卦第三式原不是这般用法,因这八卦剑原是右手来使,陈容容撰写剑法时,也并未将左手用法算计在内。这一式原是自右上向左下稍移,内中更有些精微变化,但君黎换了左手,便成了自左上向右下。虽然并非最为顺手的一招,但恰恰从关默的下颌离开,及至游动至他心脏附近,再接一式与之相生的“坤”卦之第六的直刺,呼应之下,其性已烈,竟便这样硬生生抢住上风。四招之内,关默已知他剑法纯熟于心,看似平平无奇几式竟将自己逼得无论是掌还是拳都无从出手,剑意游移之快恐怕非自己刚猛拳脚所能追及,当下再度腾身而起,于空中中指连弹数下,破空之声传来,已击出十余枚淬毒细钉。

    这一手颇为歹毒,关默原是怕误伤代语,未敢轻易施出毒招,只是一来数招之内未能得手,心中急怒,二来见代语堕在君黎身后,毒钉想必及不到自己侄儿,三来想着便算万一误伤着了,只要君黎一倒,自己立刻给代语将解药内服外敷,便也无大碍。他这毒钉手法极为独特,十余枚分三次弹出,每路均各不同,正是所擅之“三叠”手法。上一次在徽州城对付沈凤鸣、娄千杉时,关默“三叠”手法用的是青蛊,这次换作毒钉,君黎不识他这手法,只凭耳目,剑势将先来的三枚挡落,周身运起明镜诀内功,又将来势较弱的两三枚避去。可强弱亦不过是手法的一部分——他已感觉得到,最后数枚毒钉来路之诡,锐意之强,断无可能再轻易震落。

    当此之际,他只能身形向后一仰——这一式的“铁板桥”功夫在君黎所学中却有个颇为特别的名称,称作“孤竹扶风”。这名字大约是凌厉起的。凌厉一家原本是住在临安城西郊的竹林之中,而每有大风前来,细嫩一些的新竹便要这般依着风向柔柔折腰,凌厉有感于此,加上或许是为了与苏扶风取乐,便借了她的名字来用。今日君黎陡然之间不得不用出这一式“孤竹扶风”,倒仰之际忽想起当初习练时的情景来,暗想那时凌夫人总说她的暗器太过险恶,哪怕作为习练亦不愿当真出手与我对敌,可如今敌人的手法之恶,暗器之毒,又岂会亚于她?他们二人倒是走得快,可我拖着关代语,不知可能从这样险恶中全身而退?

    这一仰,他仍将关代语仰在身后。好在小孩个小,身体柔软,随他而倒,倒也无甚相害。可君黎尚未起身,已听到又数记弹指之声。他不敢起身,更不敢留在原地,干脆倒翻出去,连关代语一起带个筋斗。

    这之后他既在地,便尽落下风。关默毒钉一再发出不中,杀性大起,已难再顾及关代语。君黎亦无暇再看,只听那来势,就地而滚。如此已是护不得关代语,果然便听这小儿“唔”了一声,却是翻滚时两人时上时下,那一钉正钉到了关代语臀上,滚动间喊不出话来,只闷声大哼。

    关默心头一惊,指尖一颤停了手,可手法是为“三叠”,已然脱手的后势数枚毒钉仍在击向二人。他面色一白,这一瞬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我原是为了救侄儿而来,缘何竟会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代语已然中钉,若这道士为求自保再以他来挡,他焉能还有命在?

    君黎见关代语受伤,心中也一沉。他不知钉子毒性如何,可一个小儿,恐怕一枚寻常暗器也难捱得起,想着已是暗悔不肯干脆早些放脱了他,累得两人一起涉险。此刻关代语想是剧痛又极怕之际,竟将他双手手臂都狠狠拽住了,于这存亡一发之机,君黎竟一时腾不出手来握剑,甚至连多滚动两圈都受了阻。暗器顺着他方才滚动的方向追身而至,他只够下意识将代语匍于地面,心料此次已是万难躲过。

    铁钉已至。心跳快得在耳内掀起一阵巨大的轰鸣,清醒在这一刹那是不存在的——可只有极短的一刹那。他随即意识到,该发生的并没有发生——一个声音靠近过来,急促地道:“君黎,你没事吧?”正是苏扶风。

    他迅速转身。一缕清风才刚刚带动两片轻盈盈的树叶飘落到他脸上。他拂了一拂,不知是拂动清风还是拂动落叶。

    ——凌厉已经在收起乌剑。

    这是君黎第一次看见乌剑在凌厉手中出鞘。若不是为了剑上沾染的东西,这剑该是一出即回的——大概,在他转身回来的时候,已不该看见剑在鞘外。

    ——他们是何时来的?刚才那一瞬一定险得出奇,而此刻,凌厉却在慢慢地、小心地用衣袖摩下粘在银黑色剑身上的五枚铁钉。此时看来,五枚铁钉异常细小,只比寻常的针大一些,只是那莹莹闪动的色泽,仿若将他月白色的袖子都染得污了。

    君黎想起来凌厉与自己说过,乌剑的材料极为特殊,对于金属之物有一定吸附之力,离得近的细小暗器多逃不过它的吸附——也即是说,乌剑该是克制此类暗器的绝佳兵刃。他会以这经年未动的乌剑出手,想来方才的命悬一线当真已到了不容他用别的方式的地步。若不是有凌厉这般身法,若不是有得以吸附铁器的乌剑——二者少一样,自己怕都不能安然起身了。

    他定了下心神,抱了关代语站起,便向关默道:“他中了钉,快拿解药出来!”关代语适才正是哭不出来,此际头一抬,“哇”一声嚎啕而出。关默方自骇异凌厉的出现,却也着实忧心关代语,忙不迭上前褪了他裤子看那创口。几人俱都瞧见这孩子暗器着处四周皮肤漆黑已极,半边臀上竟已肿硬,似乎那钉上之毒是见血便凝。幸得伤是在臀上,倘是在躯干要害,毒发血流一受阻,岂非不消片刻便要身亡?而那娇嫩透细的血管犹自带着深黑往腿上、身上蔓去,其中之痛想象起来也叫人头皮发麻。关默快手将代语腰腿穴道封了,手指于伤口四处揉按几下,忽一使力,将那毒钉起了出来,原来那暗器靠近钉尾竟有一处不起眼的小小横刺,倘未明手法,强要起出,恐也要吃不少苦头。

    关代语痛得哼哼,哭声断断续续:“大伯,救我,救我……”

    关默去摸身上解药,这一摸面色却一变,来回翻找了数次,面色竟愈来愈青。君黎见他样子,皱眉道:“怎么?找不见?”

    关默果是寻不见解药,却又说不得话解释,忽背心一紧,周身已动弹不得,却是苏扶风悄然掠至他身后,点了他穴道。只听她道:“等什么?你去搜搜他身上不就是了。”是嫌关默动作磨蹭,要凌厉去搜找。

    凌厉却若有所思,伸手反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小瓶来:“是不是这瓶?”他举至关默面前。

    关默瞪了双目,讶然点头。凌厉道:“怎么用?”却原来正如君黎之前所料,他从关默身上悄然顺走过一件物事,巧的是此物正是解药。关默果然动唇说了好几句什么,奈何三人却看不明白。

    “代语,关代语。”君黎将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孩推了推,转身将他脸对着关默,“你大伯说什么,你看看。”

    关代语其实已有些昏沉,勉强抬了眼皮去看关默的口形,喃喃复述道:“内服……外敷……都是……都是这药……后面……别说了……”

    只说得这么几句,他实在撑持不住,头往君黎肩上一歪,到底是晕了过去。关默已然闭嘴。显然他受制于人,先前故意对三人说得不明不白,想寻机用唇语与关代语暗通些消息以备稍后脱困,哪料孩子迷迷糊糊,将他“后面的别说”这句话也念了。凌厉三人不是傻子,闻听此言,哪会不知他所谋。可话已至此,他无从解释也不必解释,只能缄口再不言语。

    三人无暇多说。瓶中是粉末,可此地恰在岛内中,并不近湖水,怕耽搁了毒伤,只能将关代语脖子仰起强倒了下去。既然关默没说内服多少,想来多了也是无害。罢了又将粉末往他创口上敷了一些,看那血块有了化去的迹象,才将关代语裤裳穿起。

    苏扶风见关代语眼角垂泪,闭目未醒,甚是可怜,生出些不忍来,将他接去抱了。君黎才道:“我们还是带他走吗?”

    苏扶风冷笑一声,“自是带他走。他这大伯连自家侄子性命都要害,交给他会有什么好事?”

    ;

    君黎应了声“是。”也便不理睬关默。三人走出些路,苏扶风方回过头来,瞪了凌厉一眼,斥道:“你也是一样,连君黎的性命都不顾。若这钉头今日打中的是君黎,恐怕那哑子还要跟我们讨价还价才肯动手解救。”

    凌厉这回没说话,隔一会儿方道:“不错,我也没料他出手突然变化。”

    “幸得你是没受伤。”苏扶风便向君黎道,“他啊,我方才叫他赶快援手,他就与我说,‘君黎不落下风,那人也不会冒险伤了自己侄子,再看看无妨。’我催了他两回,他都不肯动手,结果——好了,人家可是幻生界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道有了他侄子在手上便好了么?”

    “是我学艺不精,才致遇险。”君黎不欲两人又起争执,讷讷开口。

    “是我还想看看你的出手。其实——倒该说是你那几式剑法用得颇妙,我才以为你不会遇险了。”凌厉道。“以剑法来说,纵然换作是我,亦一样是用那两招,况你随后应变,用的应是你方才所说的夏夫人所授之‘八卦剑’,更是恰到好处。只是再往后对手突然变招,你便有些被动。其实他暗器发出,你如不愿弃下这孩子,便应立时以一手将他抱起,那么腾挪闪避起来,自比你将他一路拉在手中随你奔跑易得多了。”

    “你说来是轻易,可你还不是未料到人家突然下起狠手么。”苏扶风道,“我见那人手法很是有些特别,君黎若是自己一人,当是不怕的,可又携了个孩子。他不似你我那般出身要一贯将轻功、身法当了性命的,有些局促不足为奇。”

    凌厉一笑,“也是没错。不过君黎现时有了内功根基,如要将轻身功夫再上一层,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话间,关代语似乎动了一下。苏扶风脚步稍慢,却见他并未醒来,只是梦中惊怕动弹,不自觉叹了一口,道:“这孩子虽说不甚老实,不过今日也白白吃了不少苦头。你说——到了岸上,这便放了他走?却怕他毒伤不能痊愈得那么快。”

    “我原是打算让他大伯将他带走的。”凌厉道。“说到底,我们拐了人家孩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汉子寻他寻得急,我原想交还到他手里,怕比回头交给摩失带走还安心些。哪料他竟也是个这般不晓轻重的莽汉,与人交上了手,就连小孩子的性命也不顾。”

    “这么说,你方才定要在那树下坐那许久不肯早些走,是为了等他寻到那里来?”

    凌厉不答,显算是默认了,只道:“眼下却是不想交给他了,我们离开此间再说吧。若想不好怎么处置,便干脆带回了临安去。”

    苏扶风白他一眼:“你连自家儿子都不知好好照顾,带了这个回去,还不是添乱?”忽地想到一事,“啊,对了,那个宋客——他怎么样了?”是蓦地想起自己家中还有宋客这么个人。

    凌厉收敛起笑意来,“他——没什么起色,我出来时,他仍是瞧不见。”

    君黎忽听两人说起宋客,诧异插言:“瞧不见?”

    凌厉瞅了瞅苏扶风:“你没告诉君黎?”

    “我是听单先锋转述的此事——只说他受了重伤,没说太细。”君黎解释道。

    “确是受了重伤,初时一直不醒,后来醒是醒了,可却说——自己的眼睛瞧不见了。”苏扶风道,“我想朱雀出手极重,或许他被震伤了筋络,真的失明了也未可知,可后来请了大夫来看,却查不出眼睛有什么不妥。我试过他几回,他也不似是说谎。也便没有法子。”

    君黎沉吟了一下。“我在师父的医书里见过,说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件事极大地压迫着他,诸如极度之恐惧、紧张、痛心、抱憾,确有可能会突然异常——失明,失聪,失语,甚或失忆失智,都不罕见。我想——宋客与朱雀同行几日,最后行刺于他,心中承受之重压或许大大超过常人,加上——他不久前刚刚失去至亲,自己又经历了生死,心境起落之下,双目便失了明。也便只有等他伤势慢慢好转,所忧所伤之事渐渐淡去后,或许便自行痊愈了。”

    “他那个弟弟……”苏扶风喃喃,“是叫阿矞对么?他提起过好几次……”

    凌厉却沉默着。沉默着走了数久,他忽道:“待回了临安——君黎,你替我带个口信给朱雀。我要见他。”

    “……好。”君黎点点头。他没有理由反对。他也大致猜得到是所为何事。黑竹会如今境地,若凌厉不出面,大概当真退无可退了。何况适才凌厉托了江一信传讯,已将话对黑竹会中人说出——回了临安之后,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这件事因宋客而起,若能解决,或许对宋客伤势的恢复亦是好事——无论出于哪一个理由,他都非见朱雀不可,而或许那一切事情归根到底,也都是同一件事。

    苏扶风垂着头,不发一言。她知道,就算离开了黑竹会十几年,凌厉依然是那个能左右黑竹会命运的人。他若已开了口,她再是不希望他插手其中,也没有办法。

    凌厉知道她心中所想,将手臂轻轻覆上她肩。“你放心。”他柔声道,“我只与朱雀谈谈。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不可能再回黑竹。”

    “你又来许下空诺——可除了你,现在还有谁能让黑竹会众心重归?”苏扶风道,“你若不打算回去,又何必插手去管这事,还不就是希望黑竹会不要散吗?如今会里群龙无首,你不回去,还能怎么办?”

    凌厉抬头,远远地已经能望见会场。他有心岔开话题,指指前面,“那个是沈凤鸣吧?”

    “沈凤鸣?”苏扶风气道,“黑竹会最多也就一半的人肯服气沈凤鸣,你不是也一贯瞧不起他的么?他又怎能……”

    “他瞧上去倒和去年大不相同。”凌厉笑笑打断她:“我没有说找他回黑竹。他现在是魔教教主了,黑竹会他想必也已不看在眼里。”

    那一边沈凤鸣已经看见几人过来。他本无所忌惮,偏见到凌厉就有几分发怵,待几人走近,迎前见了一礼,不无谨慎地道了声:“见过凌公子。”

    秋葵原是避在一旁与娄千杉促促说着什么,见状忙也上前道:“怎么这么久?”并不在意旁人,只是问的君黎。

    “呃……秋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上了船再说。”武陵侯插话,也向凌厉一拱手:“在下湘西风庆恺,久仰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尊颜,实是有幸,只是天色向晚……”便延请他往岸边行去。凌厉见他客气,点点头:“多谢。”便携了苏扶风往船上而来。

    原来君山平日里有些渔民往来,武陵侯地头人头都熟络,早便设法在岛上破屋厚草之中藏过一只舟船,定时有人查看修缮,即使没有这君山三支之会,也是备着的。今日旁人先走,他便令人将船推下了水,以作己用。一行人并不少,风庆恺与手下李文仲引着凌厉、苏扶风带了关代语,加上沈凤鸣、君黎、秋葵、娄千杉、净慧师太、江一信、摩失和两名唱戏的孩童,总也有十几个人。船不大,堪堪容下了。

    浆慢悠悠荡起来,天色便已入暮了。众人见苏扶风将一粒药丸给了摩失,方知适才是她以毒器迫得摩失不得不听命就范。那两个唱戏的孩儿原本是摩失捉了来,要唱谢峰德的戏的,却也便就临时改换了戏词,唱起了沈凤鸣与关非故的故事来。也亏得两个孩子是说惯了的,只要给了戏词,便就能说得出来。

    摩失于此却并不觉得尴尬,服了解药,反笑道:“凌夫人当真以为摩失是贪生怕死之辈么?”

    苏扶风冷冷道:“难道不是?”

    摩失摇摇手:“若是摩失不愿做的事情,便是打死了我,也不会做的。其实嘛——摩失心里对幻生界也是有诸多不满,苦于没机会做些什么,今日——呵呵,恰好有此机会,虽说是受了胁迫,但心里倒也没什么不乐意。沈教主,摩失早就不是幻生界的人,教主可莫要将我视作敌人才是,还有君黎道长、秋师妹、娄师妹——咱们这一路,还得一块儿回京城,往后也请多多担待些才是!”

    君黎听他说得不着边际,也不愿多予理睬,只有沈凤鸣接话道:“你还要送小子去见他爹,我看也没机会同路了。”众人不自觉都向伏在苏扶风肩头的关代语看了眼,君黎便说起方才遇到关默之事。

    沈凤鸣闻听,将他细细瞪了晌,方道:“没事,我不过是看看——别又着了那关默的道儿,给他下了幻生蛊在身上。”

    “那蛊你不是已有法可解了么?”苏扶风微笑问道。

    沈凤鸣笑。“凌夫人说得是,不过……解毒不易,这般险物,还是别中了的好。说起来,倘若我能早点悟到这法子,当初在仙霞岭下——也不必弄得那般紧张。”

    君黎知道是说那时夏铮一行中了幻生蛊差点命丧之事,不愿多言,便故作风凉道:“你是魔教的教主,人人闻风丧胆的幻生蛊都有法可解,想来幻生界也再没有什么东西难得了你了。”

    沈凤鸣指着他:“你……湘君大人,我今日九死一生,你不说句好话来也就算了,竟来奚落我?”

    ;

    武陵侯在一旁听得奇怪,插言道:“‘湘君’乃是我们对这湘水之神的称谓,沈公子称呼君黎道长为‘湘君大人’,不知有何典故?”

    君黎先咳了一声,道:“不必理会他。他是胡言乱语之辈,时而装作与你极为熟络胡乱称呼,时而却又装作与你不识。”

    武陵侯与李文仲、江一信等均面面相觑。他们几人之前并未见过沈凤鸣,今日三支之会上只见他翩翩白衣、镇静沉稳之态真犹如名家之后,哪里想象得出他平日原是放浪不羁、“胡言乱语”的性子。

    沈凤鸣已知君黎是不悦自己先前对他欲待相助的好意屡不领情,昨日更是视他无物,心中苦笑,便对他一揖到底,口中道:“好好,都是我沈凤鸣的不是,湘君您大人有大量,就行行好别放在心上了罢!”

    “我却不似你。”君黎应得淡淡然,“你道我是奚落你?我不过是担心——幻生界未必便肯放过了你,若能肯定他们的蛊毒都奈何不了你,那也不必怕了。”

    沈凤鸣也看不出了他是不是认真,只得答道:“话也不是那么说,三支中人之所以闻幻生蛊色变,是因为这一支的其他蛊毒都有药或有法可解,唯此一种一直以来只有施术之人能解。幻生蛊发作起来确实极为凶险可怖,但见效却也不快,就似你方才说关默与你交手,这回却没用出幻生蛊来,定是他也知用了此法最快三个时辰才会发作,难以立时制人,即使你其后必死,对他一时抢回关代语却也未有大用。自然了,事有例外,昔年魔教之中,不是没有比幻生蛊更厉害、任谁亦无药无法可解之极凶蛊毒,只不过历代教主都将其归为禁术,到得今日,这等蛊毒炼制之法早已禁绝失传。——如此说,不知湘君大人可满意了么?”

    君黎尚未回答,净慧忽道:“教主,关于禁术,贫尼正有一事不解,请询教主。”她自一上船便觅了角落之地闭目入定,听到沈凤鸣提及禁绝失传之术,方睁开眼睛来,仔细听了一会儿。

    沈凤鸣搔了搔头,虽想表明自己已不愿再被人称作“教主”,但此事似乎一时也扯不清,只得道:“师太请说。”

    “贫尼想问——适才教主与谢师弟交手之时,最后用出的一式,是否——亦是所云‘禁绝之术’?贫尼虽不敢说于阑珊派之武学已达登峰造极之境,但阑珊一支的招式心法,自问句句烂熟于胸。教主那一式,贫尼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若说这一式不是阑珊派之学,可那光影之运用如此精妙,恰与‘阴阳易位’心法要义丝丝相扣,绝非旁支之力。此惑亘于心头,竟难释然,还望教主指点。”

    “这个嘛……”沈凤鸣敛了脸上笑意。似乎是因为暮色已浓,他双目之中的光泽也显得黯淡下去。“师太猜得不错,那一式叫作‘虚无之镜’,确属云梦教的禁术,既然禁绝,在阑珊派的武学里自然是寻不到的了。追根溯源,这一式本是‘万般皆散’篇的一部分。至于禁绝的原因,一是因为这一式的反噬之力太过骇人听闻——师太适才也见了。光影之反噬对外人的效用还未必有十分,但是对同样运用光影之幻为战的云梦教自己人,却极为厉害,云梦祖上自不愿见教中之人互为刀兵、手足相残,是以决不愿此式多作流传。但这并非此术禁绝失传的主要原因,毕竟,‘反噬’之法,若非对方先要致己于死地,即便施用,也绝不至于将对方置于死地。若因这一式造成杀戮,多半亦是对方咎由自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此‘幻镜’之术唯有身负‘圣血’之人方可催动——而寻常弟子,无论如何无法习得。便试想,阑珊一支的祖上未有圣血在身,世代在寻求、抄录‘阴阳易位’心法时,渐渐便不再将这一段抄录在内,于阑珊来说,此术自然也便失传。”

    “那‘圣血’之说,竟是真的?”江一信听到这里,失声开口。

    沈凤鸣笑道:“江兄以为呢?”一停,“不过所谓‘圣血’,亦没有传说中那般诡秘,其实不过是因为‘虚无之镜’的施为,内息运用之法极为特别,若非血质特异,则用时周身血沸,难以为继。”

    江一信啧啧称奇道:“练功而使血沸——世人称云梦教为魔教,倒也是不无道理的。”

    沈凤鸣不以为忤,笑道:“那么江兄对我这个魔教后人怎么看?”

    江一信面上一红,口气嗫嚅了少许:“在下……在下忘形失言,信口开河,那个……那个沈教主莫怪……”

    净慧一直低首不语,此际方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道:“昔年大师兄一直百思难得其解——他也当真是万中无一之奇才,这数百年来传下之心法,旁人都未发觉有异,独独他觉出‘万般皆散’中似乎少去了什么,今日听教主一言,师兄心中的‘万般皆散’方是圆满了,只可惜他离去多年,如今纵然还在世上,亦难知此讯、难弥此憾了。”

    众人尽皆默然。八里水路不长,少顷即至。君黎望着前面山崖之影,道:“那便是月山了吧?”

    武陵侯点头道:“不错,道长说要到月山南麓,那我们便在此间靠岸便是。只是——到了月山,距离岳州也已不远。天色已然昏黑,山麓到底不便,为何不去往岳州休息整顿?在岳州城中,鄙人还有几分薄面,料想纵然与幻生界的人再行遇上,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君黎看看天色。“武陵侯说的是,不过——我与几位朋友相约,要先在月山南麓会面。我们先靠岸看看,若他们已到了,大家一并启程,立刻赶去岳州便是。”

    船靠了岸,天色已是沉黑。月色全无,连星光亦是稀疏,这夜显得有些迷离,倒不似白天那般晴朗。

    好在几人都是目力极佳,四处看了,并无单疾泉一行人踪迹。凌厉道:“他们要搭旁人的船,目的地自不由他说了算,想来还要辗转了才能到达此处。我们在这山麓休息一会儿等等也无妨。”

    众人都无异议,当下收拾起地方来。武陵侯更令李文仲先行传讯出去,要人重新备船,准备接应,防得到时再有人来,小船却放不下。

    夜色昏沉。江一信自告奋勇道:“凌大侠、风爷、沈公子——您各位好好歇息,我在这岸边看守一会儿。”李文仲便道:“就凭你小子?若真有什么事,你能顶上什么用?”江一信颇有不服,便待开口,君黎已然起身:“我也无甚睡意,江兄,我和你一起便是了。”

    江一信拱手致谢,便向李文仲一瞪,走了开去。李文仲嘿嘿笑道:“瞧见没?道长也觉得你靠不住。”便也顾自坐下休息了。

    众人大多疲累,或深或浅,少时都睡去了。晚风阵阵,湖岸边才稍许有些凉意。那江一信是江北人氏,君黎与他攀谈一会儿,听他说原来前些年来湘西便结识了李文仲的,今日在三支之会上那般大胆妄言,其实也是仗着有武陵侯撑腰,不禁一笑,道:“可你这样恐便回不了江北了,只因江陵侯怕是对你大大的不满。”

    “江北也没什么好。”江一信叹道,“别说是我,江陵侯也坐不住,不然也不会来湘水一带与幻生界勾结——金兵骚扰不断,江北哪还有他这‘茶农’的立足之地?”隔一会儿,“可武陵侯也好,江陵侯也罢,都比不上道长的靠山。”

    “我的靠山?”

    江一信悄悄转了头,见凌厉背对了自己,方敢往他那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凌公子借剑助道长退敌,那几句话说得真是何等威风!连我这个传话的都觉得威风得不得了。我听说凌公子这十几年都很少在江湖上行走,道长是如何认识了凌公子的?”

    “去年的时候……也是偶然。”君黎忽想起了去年那番事情来,念及义父故去,胸中隐隐一痛,喃喃道,“去年他与我素不相识,就曾借剑与我退敌,只可惜我……我到底是辜负了……”

    蓦地一省——去年吗?义父的仇早已报了,一切的恩怨都了断了,何故竟又感怀起来?是不是今夜和去年鸿福楼那一夜太像,又是一个无月的黑天,又是这样无眠地守望?

    神识忽地一凛,他下意识抬手,将江一信的问话生生阻断。“有人。”他压低声音,左手已握紧了逐血剑。江一信心一拎,跟着他伏低身形。远远的有一叶扁舟荡来,随后,娇俏的语声入耳。

    “爹,怎么没有火光?”

    君黎手上一松。刺刺?是啊,他们不是该来了吗,自己——又一时恍了神,还以为是在去年那个失措的夜,还以为此时做什么,还能挽回去年那许多做错的事。

    他站起身来,“刺刺,我在这里。”不高不低的声音,明明该高兴的,却又有些低落。

    刺刺依稀看到他的身影立在水边,欢跃道:“君黎哥,你们没事吧?”

    “是等的人来了?”江一信也松下一口气,“道长,你真要吓死了我。”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是只仅容数人的小渔船。众人听见声响,早已起身,一行人见过了,都是安好,李文仲便道:“大家再休息片刻,接应的大船马上便到,总也要大家同船而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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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疾泉与凌厉打了招呼,笑道:“你今日布得一手好棋,只可怜了你媳妇为你忙前跑后,自己却怎么竟躲起来,面都不现。”

    凌厉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不是我喜欢装神弄鬼,只不过上岸匆忙,身上湿得透了,不方便见人。”

    单疾泉一怔,“你湿得透了——你难道是泅水去了君山的?”

    凌厉笑而不语。

    单疾泉以手拍额:“我差点忘了。你当年为了一件任务,在水底下埋伏,一埋就是六个时辰,这点路途算得什么。”

    “在水底下六个时辰?”刺刺咋舌道,“这……这怎么做到的?”

    凌厉摇头:“刺刺姑娘,你爹随口说说罢了。在水下时辰是不短,不过真正闭气的时间没有那么久。”

    君黎心中暗道惭愧。他去见凌厉时,凌厉衣衫已差不多干了,他便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大概凌厉这样的人,只消闲闲散散在那里一坐,什么样的不恰在他身上也都不是不恰了。仔细想来,他若不是与凌夫人一起来的,今日中午,又哪有什么船可至,还不被人发现?单疾泉已大笑道:“算你运气好。若不是今日天气炎热日头毒辣,你说不定到此刻还是湿衣在身。”风庆恺也忙道:“待到了岳州,我叫人给凌公子准备几套干净新衣,好好休整一番。”

    “岳州?”单疾泉转回身来,“去岳州……怕是不妥。”

    “哦?”风庆恺道,“单先锋有何说法?”

    “我们正从岳州折返过来。”单疾泉道,“幻生界的船大多往那里靠去了,江陵侯似乎也有不少人目下驻在那里。依我看,为免麻烦,我们不如转而向南,往洞庭东南面靠岸,若是便利,之后我们便可沿着湘水一路往东返程。

    风庆恺也皱起眉头来,“你是说——章再农带了人在岳州?”

    单疾泉点点头:“很不少。”

    风庆恺冷笑:“他敢欺上我的地头来,我风庆恺更不能避而不见了。”说话间环视了一下众人,“这样,一会儿船到了,我叫李文仲、江一信他们两个送诸位往南走,风某先走一步,往岳州去瞧瞧,看他江陵侯在我的地头上能掀起什么风浪。”

    “风爷,我自是与你同去!”李文仲急道,“章再农来意不善,风爷岂能独自一人身入虎穴!”

    单疾泉见二人如此,略一思忖,打个哈哈道:“武陵侯这么说,倒显得单某人胆小怕事,不甚仗义了。那便这样,大家一同去到岳州,看看再说。”他心知纵使自己不去,沈凤鸣、秋葵几人承了风庆恺的情,只怕也是非去不可的。

    风庆恺心中暗喜,料想今日与这几人结交,将来自然大是助益。旁人固已是强援,而有那凌厉夫妇二人在,再有什么样麻烦只怕也料理得来,当下大是心定。

    过了五更,接应的船靠了岸。那船刚现身时还是一片黑魆魆,可等众人起身上了船,天色竟已露出蒙蒙然的晕白。

    晨风习习。这日出前的时分,水天若接,山河如梦,大泽洞庭之美,直难用言语描摹。一行人于缓缓而行的船上各自寻到惬意之处席地坐下无声而望,竟不敢出声惊扰这片刻宁静。

    直到身边的刺刺忽然开口,那手指向空中——“君黎哥,你看那里!”——那里,一缕橙红在东面山头隐隐而现,似一抹艳墨落在了黑白的山水画,极快地晕染开来。君黎抬目去看。日出的刹那,那些那么那么好看的风景忽然都成了陪衬,就连静静倚在舷边的那些人儿,也都成了一个个浮华剪影。

    笛声不知是何时响起的,竟便这样悠悠扬扬地渗入了这片潋滟已极的霞色中。好像是叶笛。刺刺还记得那时在西湖水上,那片在秋葵唇间吹出那般动听曲乐的绿叶。她循声而望——笛声从船尾传来,那个吹叶之人,长衣如画。今日之前,她不知道沈凤鸣也能将一片叶子吹得这样好听,甚至,这样宛然如诉。

    这是首什么曲子呢?霞色已蓬勃,原该将一切黑白意境染得热烈起来,可笛声怅惘,却总叫人觉得若有所失。刺刺看见,沈凤鸣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站在靠近船头的甲板,那个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懂得了什么。不那么懂乐识音的自己,尚且明白沈凤鸣这叶笛声中所蕴之意,她不信那个聆音会琴的秋姐姐,会不明白他要对她说些什么,会不知道该回应他些什么。

    她只是不愿意回应,所以,只能将自己这瑟然独立的背影永远地向着他。他所有的悠扬与怅惘,都是她不要的。他们的误会已经结得太深,深到无法可解,也不想去解。他们,大概永远也无法心无芥蒂地对望一眼,对话一句。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悠然思绪都被打断,回目去看,只见是单无意突用力拍了甲板,决然立起。自昨夜在月山南麓与娄千杉再度相见,他始终独避一隅,假作不觉,可闻听沈凤鸣这叶笛一曲,万种缠绵悱恻听在耳中只是痛彻心扉,他只觉这满天流霞,四滨露水,都要化作一生惘然向自己泼来。

    ——再美的风景,也终究不过倒影之水,虚无之镜。

    他狠狠咬了唇,又“砰”一声撞进船舱之中。沈凤鸣也断了吹奏,众人面面相觑之下,只听里面砰砰咚咚的,传来一通捶墙撞柱之声。刺刺忙站起了身来,要往舱里进去,却被单疾泉一把拉住,道:“随他去。你也劝不得他。”回头向风庆恺颇含歉意道:“却只怕损了武陵侯船上什么物事,单某回头定照价赔偿。”

    无意在三支之会上与娄千杉多有瓜葛,众人大都是见了,风庆恺心中明白,便也与单疾泉客气两句,不甚以为意。可刺刺到底有些担忧,听里头声音不断,只怕无意撞伤了自己,犹豫再三,还是要往船舱里去。

    她才方身形移动,一个人影已款款抢在她前头,体形婀娜,正是娄千杉。只听她向刺刺淡淡说了句,“我去吧。”便掀了帘子,往船舱里走进。

    这一下大大出乎了众人意料,只因娄千杉自来是不理睬无意的。不知是否方才的曲子让她心有所感,还是究竟对单无意怀了几分同情——无论如何,只消她愿意与无意说上几句话,怕比旁人说上一万句都有用得多。刺刺心中悄然一喜,停步由她去了。

    舱中的碰撞之声陡然停止,谁都想象得出单无意的愕然。不过众人此刻的互望却又不免带了些善意的微笑。船依然在前行,日头已大半跃出了山坡。

    单无意已经看到了娄千杉嘴角难以名状的一缕浅笑。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对他笑的。他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明白,她是还要给自己什么希望吗?

    然后,他看见她伸出食指,在唇前轻轻一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无意识地点点头,真的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娄千杉靠近过来,柔声道:“你将眼睛闭上。”

    无意依言闭上双目。唇上忽然糯软,他难以置信地感觉到她温柔的双唇,心中只是剧跳,想要说什么,却又想起她方才竖在唇边的食指,竟不敢动弹一步。

    笛声止后,船上的气氛显得轻松起来,众人大多两两交谈,没有人注意一只小蜻蜓从船舱的后窗悠悠然地飞来。船是顺风,那蜻蜓像是随着风被送过来,就这样落在船首处秋葵的视线里。她随兴伸出手去,让它立在指上,与己为伴。

    沈凤鸣看着她,不自觉有些微笑。这样的她好像更有一些与这山水共存的灵动,比起之前始终僵硬的背影,他更愿意看到她对这世上的什么美好之物心有所属的样子,哪怕只是一只小小蜻蜓。

    他望着那只来得恰如其分的蜻蜓——这小东西好像并不怕人,停在她指上,透明的长翼停止了颤动,甚至放心地慢慢收拢起来,淡柔色的身体也渐渐被朝霞映染成了一种血红……

    忽然一瞬,他整颗心都僵硬了,好像想起了什么莫大的恐惧之事。“快扔了!”他不择言地大吼了一声,弹身而起,从船尾向船头疾掠过去。船身因为他的用力过猛晃了一晃,秋葵也晃了一晃,侧身间看到从身后和身扑至的沈凤鸣,吓了一跳,怒从心起,抬手就向他推了一掌。又见他一手长伸而来,似要抓向自己手指,她自是决计不肯给他抓住,手腕向船头一让,已在他手臂的极限之外。

    这一让已让沈凤鸣心沉如冰。“不要!”他绝望而吼,可晚了。他看见那蜻蜓弯起身来,长长的尾巴就在此刻轻易刺入秋葵的指尖。一缕细微的刺痛让秋葵下意识一缩手,奇怪的滋味从指尖传进来,初时并不是痛,只是有什么东西沿着血脉一下子流入了心口。她回头想去看,可没来得及,沈凤鸣第二次的伸手,终于抓住了她指尖上的这只小小昆虫,在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一把将之扯去,过大的气力令小小虫子在他掌中被碾为酱泥,而秋葵适才击在他胸口的那一掌,才刚刚来得及将他的气血翻腾起来。

    只不过是这一瞬——就算沈凤鸣沿着秋葵指尖血流的方向以最快的手法封住她周身要穴——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晚了。他的面色苍白,不是因为那击在胸口的一掌,是因为一种足以击穿心底的绝望。太快了。刚才还在船尾对她温柔以望,可只是一瞬间,一切已被一只小小蜻蜓粉碎。船上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围拢过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或许只有他——只有他知道这只小小的虫子有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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