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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掌柜醒来时,黑魆魆中不辨时辰,起身往前面探看了下,灯火全熄,两个喝酒的人已经走了。

    先前是倦得在榻上睡着了——他这样的小店,的确很少开到这么晚的,若真有人定要在此喝夜酒,也多是吵闹得不可开交,闹得他不敢睡去的——从不似今日这般。

    前门也掩上了。一醉阁店面很小,打烊时不必上门板,关门即是。门上也没有闩,只是个铁钩,钩住了便算上了锁。只有堂后内室的门才仔细有个锁扣。

    桌上两个酒坛都是空了,菜也都吃了,余下空盘和半碟酱油,两个空杯,两双筷箸——还有一串铜钱。

    老掌柜心里松了口气。倒不是为了这一顿酒菜之资没少,而是总算又能断定:这两个不是坏人。

    他并不知道在他堂里喝了这半夜酒的两个年轻人在那个他所不知道的江湖里是什么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倘若他知道,怕要惊得睡不着觉的。不过,一段时日之后于正街上偶听到一段说书,着实让他愣了一愣,那书人正连说带比划,口气跌宕起伏,很有引人入胜的架势:

    “只见这人物,玉面襕衫,丰神爽朗,遥遥似高树独立,惜颊上淡淡伤瑕,若有凶相;

    “又见一人物,高笄道袍,温清俊雅,飘飘如上人下凡,唯双目憧憧映火,只谈杀生。”

    老掌柜站住了。前边的他都没细听,就这两句将他的记忆都勾起来了。这两个人,他记得何其清楚,觉得——这两句若不是说他们,又更有什么样的巧合?但是,他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这两句虽先将他们说得品貌非凡,可一个“若有凶相”,一个“只谈杀生”——绝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只听那说书的接着道:

    “你道二人是谁?嘿嘿,一个是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魔教大教头;一个是无恶不作专夺人性命刽子手总领。”

    老掌柜多听这一句,只觉哗众取宠、无稽之谈之至,拔脚就走。但是,不知为何,走了两步,还是再站住了,回过头去,想把后面的故事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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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常百姓,是顾不得云梦教或是黑竹会的究竟的,只知一个是闻之色变的魔教,一个是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若在一年之前,君黎大概也是这般理解,不过世事变化之快实在难以他旧年之心来预测,在天都峰将那一剑刺入马斯咽喉时,他也不曾料到今日的自己,会成了比马斯更“凶神恶煞”的“黑竹新主”。

    他自一醉阁回来后,便在内城之中的黑竹会总舵清点了一番记录与什物,思量着黑竹会新的驻所。依照契约,新的黑竹会总舵不能再设于内城,却也不可能再回去淮阳,只能驻于临安城中,所以,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迟早要搬走的了。

    他也与凌厉约定了离开临安前每日都会去一趟竹林小屋。原本,黑竹会新人是需要经过一些简单的训练的,而君黎这个“新人”身份之殊,让任何人来训练似乎都不合适,竟也只能交由凌厉了。但是看来看去,值得君黎一“训”的内容很少,譬如,黑竹会任务之中最为重要的“收敛声息”与“轻身功夫”二项——“收敛声息”一事,君黎以“无寂”诀对应,早已不必再学,而“轻身功夫”,君黎因当初在并无内力修为的景况下学习了凌厉的身法,如今内功渐长,身法瞬时之极已是巅峰,唯有如何于长时奔行中始终保持自如轻巧、游刃有余,却还未得其窍,犹有可为。这也是这几日唯一可要相教的了。

    若不是为见刺刺,他当然不必每日都来。以他早已远超一般新人的武学修为来说,要熟习轻功也不过是多学一段口诀,将气息在某些时候调用得更为轻熟绵长。前几日凌厉给的“化”与“续”两诀更要繁难复杂得多,他也不过花了两个时辰就消化了,现在练习奔跑纵跃时还露出笨拙来,就不免显得刻意了。

    其实,即使不是如此,凌厉夫妇应也发现了他与刺刺之间的不寻常,就连五五好像都知道,常常笑嘻嘻若有所指地看着他。刺刺这几日却很认真地在屋里做着一件什么手工之物,只有君黎在竹林里一圈奔回,她才会出来,与他说上几句话。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也算不上有足够的独处时光,但君黎心思反而坦然了——只要每日能见到她,在临去时伸臂将她盈盈一抱就好——反正,很快,去徽州的那一段旅途,总是尽够与她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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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八己巳日,君黎很早就来了。五日过去,去徽州的日子,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再为韩姑娘运了一次功,便准备着与刺刺上路。

    凌厉见二人执意要去,也拦阻不得。先前黑竹契约于会中公布之后,他去了一次夏家庄,想将有关之事知会拓跋孤,却得知他已经回去了。

    “也许他是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无法依照他的心意改变。”凌厉道,“我想这次他回去,或许肯放了单先锋出来——毕竟,关着他也于事无补。如是那样,刺刺便可回家,令牌也可交还给单先锋了。但是——拓跋教主脾气叵测,你们若探听得还是没有好消息,也万勿冲动硬来,便即回来临安,安心等到冬日里再去。”

    “都是因了我的缘故,实是过意不去。”韩姑娘在一旁道,“君黎公子,我也写了一封手书给他——万一要真不小心打了照面,你就给他看看。我的身体到冬日里总是要好了,但这也要靠你,他若真是关心我,便不会为难你的。”

    君黎与刺刺谢了收下,与众人一一而别。

    朱雀和秋葵那里,他早在前两天便说了要离开几日,也说起,即便在回来临安之后,因了新的身份与那纸契约要求的公平,他或许也不适宜再像之前一样一直住在朱雀府中,甚至不能长住内城,而要在新的黑竹总舵附近另觅居处。

    对于这两件事,朱雀都只说了句,“可以。”秋葵则一个字也没有说。

    临走前,君黎自作主张地叫回了依依。他曾答应她,要还她一个“伤愈无恙的朱大人”,如今也算做到了。屈指算来,他是走了五个月才好不容易回来了临安,可在府中住了却不过十天。虽然他承诺了以后多数时候仍会回来,可依依还是隐隐约约觉得,他此番一走,大概,是真的不再属于他们了——似那一时除夕的四个人在一起守岁的时光恍惚还在眼前,可或许——已经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浙西多山,去徽州的路尤其。君黎和刺刺只在起初搭了一段马车,其后便徒步而行。这一段山路也多是竹林。大概是出于对单疾泉的担心,刺刺自一开始就走得有些快,君黎紧随其后,看着日光自竹叶间斑驳疏离,晃动着打在她身上,如再度为她的衣衫缀上最相符的灵动。

    他出神了一会儿,还是紧走了两步,捉住刺刺的手。“我有话与你说。”

    刺刺歪过头来看他,“我那天问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你都不应我。”

    她说话时是有意板着脸的,瞥见君黎的神色有些紧张,她才放慢步子,反手拉了他笑起来,“是什么事,你说就好了。”

    “我……我想告诉你,我想好了。”

    君黎说了这句话,紧张之色反而退却了。倒是刺刺脚步忽地一停,手上也是一紧,双目望他,竟不敢放松。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从梅州的那个晚上到今天,她等了他太久了。这样的两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他握住她的手,甚至他偶尔的襟怀相抱——却唯独不曾听他说过一句郑重而像样的情话。

    “我已想好了——要与你说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君黎接着道,“如你听完之后还愿不改当日初衷,那我——我必以此生相予,再不令你孤身一人。”

    刺刺自他说第一个字时起,眼眶便已红了。她不是爱哭的女子,却也是最率性、最易动情的女子,又如何忍得在他这一番言语面前无动于衷。

    君黎其实想过许多更为热烈的情言爱语,更为直白的海誓山盟——但到了临头,却觉也说不出口来,纵然心里实有万千波澜,到底还是成了这样平平淡淡的口吻。反是刺刺这般激动的样子令得他一时之间心生百感,竟也觉眼眶微热。

    “你要说什么,你……你说啊。”刺刺红着眼睛,那一只手握着他,还是不曾放开。

    “我说了……你别吓到。我就……从我小时候说起。”

    君黎没有多生扭捏——该说的终究要说,既然已经想好了,就不必再多犹豫。他果然就像去年逢云与他说起时一样,从他小时候说起了,而比那时更多的是,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出身何处,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还见过了自己父母双亲。

    他说了那个难以释怀的命中断言,说了幼时遭的那些危险,说了那个救过自己的草环,说了如何不得不离家云游——然后是为己而死的义父,因己获罪的双亲,与父母重逢的大喜与大痛,还有这重逢之后的种种九死一生。

    ——所有那些印证着那个断言的一切。----------【被人提醒今天是情人节,连忙想码个纪念篇,为此还研究了两篇玛丽苏文。。然而好像今天来不及了啊!就算玛丽苏也只能放下一章了到时候还玛不玛得出来也不知道了。。然而不管怎么说,还是赶着塞进了一点表白。。。希望。。。希望大家开心,希望大家都能。。。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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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以为,先前就眼圈红红的刺刺,多半会听得越发落泪——不管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同情。可刺刺却好像听得愣住了,忘了落泪,反而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你本来是夏伯伯家的……大公子?”刺刺好半晌才怔怔问了第一个问题。

    君黎是早准备着她有无数问题的,却也没想到她第一个关心的是这个,当下里也只好点点头。

    “那在梅州的时候你和夏伯伯、夏伯母到最后都一直避着不见面,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吗?”

    君黎只好又点点头。

    “你那时候说和我娘,和顾家断绝关系,丢下我们走了,也是因为‘那个’吗?”

    还是点头。

    刺刺问完这三句便沉默了,沉默地,甚至松开了他的手。

    君黎心头空空的一落。才发现,从来,都是他松手,将她放了——而原来被人这样放开的感觉,如此令人害怕。

    “刺刺,……”他开口,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即使只是片刻的不确定,也如煎熬。他想象不出在她等待自己的那漫长的时光里,又有多少倍的煎熬?如果——如果她能够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想,他要把所有那些她受的煎熬都以万倍的美好补偿予她——只要她还能给他那个答案。

    刺刺半晌才又迟疑开了口:“君黎哥,你真觉得发生的那些坏事,都是因为你?”

    君黎也迟疑着,“你觉得不是吗?”

    “若真是这样——我前些日子感了些风寒,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你感了风寒?”

    “有一日夜里蚊子咬我,没睡得好,是不是也要怪你?”

    “……”

    “上回无意走路还跌了一跤,是不是也怪你?”

    “……刺刺,你别扯远了。”君黎已知她意,“你也不必定要曲解此事……”

    “我曲解此事?”刺刺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笑,“要是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以后我们碰到坏人,碰到仇家,还怕什么?你立时去与人家结拜了兄弟,不就能把人害死啦?”

    君黎苦笑起来,“话不是这么说……”

    “怎么不是?”刺刺理直气壮地瞪着他,声音也高起来,“难道那坏运气也要挑人、挑事的吗?你都不能自圆其说——你根本连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你就……你就动不动翻脸不认人,我……我要被你气死了!”

    她把自己说得生起气来,忽然便一扯他胳膊:“走,快走,到了青龙谷,我要你好好跟我娘赔罪!”

    君黎有些愕然,“可是我还在……还在等你说话……”

    “等我说什么?”

    “等你回答我,这样一个我,你还愿意与我一起吗?……”君黎语意讪讪。

    刺刺愣了一愣,面上忽然便红了,只是扯他,“这有什么好问,还不快走。”

    即便她不肯答,君黎也能读出了她的心思。可他还是一时心中难安,觉得——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不可。

    “你答了我便走。”他带了两三分固执己见。

    刺刺不得已,随手一指,“到了这个山顶,我就答你。”

    她趁了君黎一时无奈,伸手一下挽住了他,嗳嗳然地藏着笑,低头嘟哝,“快走!”

    君黎知道,她这样的亲昵已足以代替那个回答。不过,没听到她亲口确言,他心里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倒不是有什么不高兴,只是,她若不说,他也便无法说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刺却不知他还有着别样心思,大约觉得此事已经算过去了,未几已是恍若无事,便问道:“君黎哥,你在夏家的本名叫什么?”

    君黎显得郁郁寡欢。“你还没答我的问题。”

    刺刺张口结舌,只好假作未闻,隔不几步却又忍不得沉默冷清,问道:“还有别人知道你身世吗?”

    “你先回答我!”君黎忽地就停步一把抓了她,“你不应我,问我这些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无理的——因为,那时,他就不曾应了她。可换到自己头上,他就偏偏忍不得。

    刺刺嘻笑道:“这么凶做什么,我说了啊,等到了山顶上,我就告诉……”

    君黎忽一把将她抱起来,掳掠般往山顶便跑,竟将她一个未说完的字吞得没了。前几日新学的轻功奔行口诀此际是派上了用场,这一奔起来只是飞快。

    刺刺吓了一跳,忙道:“快放我下来。”叫了几声却无果,心知君黎是真的急了。山路本是陡峭不平,她身在半空,越发见得避让周折间满眼翠色的竹影乱晃,起伏青雾般向前向下倏然而去。她一时有些后悔紧张,却也有些窃窃不可告人的欢喜,便这般望着望着,竟觉一切纷纷缤缤都满蕴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柔,就连被惊起的虫鸟,偶尔拂过面颊的落叶,都带了无限温存。

    君黎一气跑了有一刻钟,到了山顶,将她放下。“现在可以说了吧?”

    刺刺面色比方才更带了些受惊之后的潮红,仿佛奔跑了这么久的并不是他而是她。她望着他,若说是羞怯却也不是羞怯,若说是好笑却也不是好笑,咬着嘴唇才道:“君黎哥,你今日真一点也不似你……”

    她见君黎表情越发要变,才忙道:“你不要生气啦——你知道我为什么定要到这山顶上,才肯与你说吗?”

    “为什么?”君黎问着。若是以“小人之心”想来,他先前让刺刺等了那么久,刺刺自然也该将他折磨得久些的。可他心里相信,刺刺不会这般促狭。

    “因为——这里风景好啊。”刺刺伸了伸手臂,好像要抱住头顶这片树影,“我自是想着,答应你的时候,要有乾坤朗日作证……”她说着却笑起来,“可谁知道这里也是树荫蔽日,看不到天的……”

    君黎却已经直直地盯着她了,“你刚才说什么,说你答应我了。”

    “我只说我答应你的时候。”

    “你答应我了。”

    “是‘答应你的时候’,我还没答应你。”

    “你答应我了,我听见了!”君黎完全不顾她的反驳,又将她一把抱起,这一回是欢喜得如小孩子般将她一连转了两圈。“要什么乾坤朗日作证,就算没有乾坤朗日,你也都是我的了!”

    刺刺没有再说话。她本想再反驳两句的,可被他这般旋了两旋,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搂住他的肩项。她觉得,她的君黎哥,大概是一朝也没有真正地、放肆地欢喜过。可大概正因为此,她才觉得此刻这个忘形的他比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更值得她爱惜——甚至比往日的他还都十倍地更让她爱惜。

    君黎在山顶上转了好几圈才肯将她放下。似乎是平静下来了,那么多笑意收去,一时竟也讷讷然相顾无声。

    他方开口道:“你……你真的不怕吗?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怕之事,可你……一点都不信。”

    刺刺依然伸手握住他,语意中带着镇定。“只是觉得……那些事,若比起你来,都那么小,那么轻,不论是真是假,都拦不住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又更有什么好怕?”

    “如果是真的……你或者我,也许将来有一天……”

    “若你死了,我便不会独活。”刺刺的口吻,好像一切都不过寻常。——不过就是同生共死而已——对于世间许多爱到炽烈的男女来说,这样的决定一点都不难。而比这更难的——大概是真正相信对方也更宁愿与己同死而非独活世间的事实吧。世间男女也是唯独在此事上,难以将心比心,常以为——要对方活着才是最好的,却忘了有时独活之痛,远胜死去。

    “可是啊,”刺刺却又一笑道,“比起‘共死’,我更想要‘同生’……我不信我们两个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还有什么坏事对付不去的。我只是不怕‘共死’,但你可别老往那上面想啊!”

    君黎望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他总是记起第一次看到她时,那种前所未有的魂不守舍的感觉。那时候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知道这个虽然标致却算不得美貌至极的女孩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竟就对他有种异样的引力。现在,他隐约明白了。若真的有冥冥中的注定,那么,她或许便是这上苍赐予他绝境命途之上的唯一解药——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治得愈他的那些悲观。

    “你怎么不说话?”刺刺瞧他,“你又想什么去啦?”

    “想着……你这么好,我竟辜负了你这么久。”君黎笑道,“早知如此,我见到你的第一日,就该对你说了我的心意。”

    “那可不成。”刺刺连连摇手,“你要是那日与我来胡说,我定要被你吓跑了。”

    “是么?那你是何时开始——想要与我一起的?”

    刺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是那时候在梅州遇见了你……?不对,还要更早些,是你头一次带着我混进内城的时候……”她又摇摇头,“也不对,还要早些。”

    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忽然便怔怔地盯着君黎的脸,“大概……大概是你第一次在徽州离开我的时候。你说,你不是我舅舅。你那时候的脸色那么白,你的表情那么难过,我突然觉得——觉得,你走了,我也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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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记得那个日子。那些难过是他不愿回想的往事——而他不愿回想的又何止这一件。一直都是他选择了逃避,而刺刺选择了追寻——他不敢想象若她不曾这般勇敢,那个胆怯至极的自己或许到现在也依旧什么都无法担负。

    “我那时就想着,倘若能与你一起,定再不令你有半分难过……”

    “也就只有你。”君黎点点她额头,随即把目光落到她的佩剑上——那个鲜红的、他赠予她的剑穗上。“这个该还我了。”他微笑起来,伸手去夺。

    “什么!”刺刺大是吃惊,忙伸手相护,“你怎么这般小气,送出来的东西还能要回去的吗?”

    “这是那时让你‘等我’的,现在不必等了,还不还我吗?”

    “可这是……这是你爹给你的……夏家的东西……”刺刺说得有些羞怕,“就算不是等你,总也有……也有别的意义……”

    君黎很是发笑,他四顾找了一处干净之地,道:“我们去那坐会儿,我有别的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刺刺毕竟是小女孩子,听闻有礼物便高兴得很。

    君黎与她坐下,打开背囊,取出一只不大不小的浅纹匣子来,“先说好,你往后可便收不得旁人的礼物了。”

    刺刺一怔,“我——我往前也没收过旁人的礼物呀!”便抢过他手里的匣子,顾自打开。

    礼物原是一对金镯,确切说该是腕钏,应是出自巧匠之手,镂空雕纹极为精巧,间缀以明润小珠,颇是跳脱有趣,倒与刺刺一贯的性情很是相配。她一目之下,已觉喜爱,取了一只套在腕上。

    “有点大嘛……”她嘟哝了一句。不过好在腕钏有个开口,可松可紧,她稍稍旋得紧了些,道:“这样还差不多。”

    “是你腕子太细了。”君黎笑道。

    “为什么送我金的?”刺刺试探地道,“虽然是好看,不过……这一对都戴上,岂不像戴了镣铐。”

    “你不喜欢?”

    “我可没说。”刺刺忙将另一只也戴起来,“不过我以为……嗯,我本以为你是不喜欢金饰这样招摇之物的。”

    “男子佩玉,女子戴金,有什么招摇。”

    “可没有这般说法吧?”刺刺皱皱鼻尖,“不然,玉镯子做出来是给谁戴的?男子可没有戴镯子的。”

    “这么说你还是喜欢玉镯子。”君黎显得有点失落。

    刺刺张口正要言语,忽地想起什么,“你该不会是——不会是还惦记着夏大公子送我的那个玉镯子?我都说了,那个我可没要。你果是这般小器没变。”

    “不是。”君黎只好苦笑,“其实——是我在夏家的本名叫作‘玢’,就是那个——‘玉之分’谓之‘玢’。我总是有些信冥冥之说,不敢以玉赠你,怕应了‘分’之意。倘若我有夏琝那般名字,那必是要赠你以玉的。”

    “你又胡思乱想了。”刺刺道,“不过——也是不公平。夏大公子叫作‘琝’,小公子叫作‘琛’,可都是美玉之意,怎么你就叫作‘玢’呢?”

    “不知他们是怎么起的名。”君黎涩然笑道,“还给我起字‘君道’,所以最后,我便与他们‘分’开,入了‘道’去了——可见名字这事儿原是不能不当回事的。”

    刺刺皱了眉头,似在思索。她习惯了夏家是两个公子,虽然得知了君黎才是夏铮夫妇的长子,却也仍旧叫夏琝作大公子,叫夏琛作小公子,就算讨论着名姓,也并没将他算在夏家之内。

    君黎这个“玢”字是他最近在逢云的书信里才看来的——逢云在给杜若云的信里虽然从未提过他的身世,却也慨叹过他的这个单名;而“君道”二字,那时在陈容容口中听过,断是不会假的了。其实他前两日花了点时间在临安府市间兜兜转转,原本是不曾想到此节的。胭脂水粉,鲜衣绢绸,香囊手镯,明珠凤钗——哪一样他都想买来给刺刺,哪一样又都觉得不够好,当不得“信物”二字,犹豫之际路过夏琝昔日给刺刺买过玉镯子的那一家铺子,也进去看了看,倒是见到了一块佩玉,玉质极是剔透漂亮,当时是很喜欢的,却唯有美中不足的是将玉举而向光,便见玉中间有道隐隐约约的裂痕——似是有人不小心将玉放重了而生的暗隙。这小伤并不足以让玉断开,却便不那么温润完美,那店老板也甚感惋惜,叹着不知裂隙自何而生,琬琰瑰宝便成了断玉玢璃。君黎听到这一句,才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个名来。

    这一块玉他最终还是买了下来。那一道裂隙成“玢”对旁人或许是个瑕疵,对他却或许是种缘分。既然刺刺说起,他便将这玉佩也取出来,说了来龙去脉,拿给她看。

    刺刺接了玉以手握着,只觉温润细腻,便道:“你怎么不佩起来呢?”

    “还是出家道人,佩玉总是不宜。”君黎道。

    “那也是。不过,这玉只是有那么一些儿小瑕疵,不细看也看不出来,也未必就要说成了‘玢’。”一顿,“其实,君黎哥,你就算还了俗,也不一定要叫这个‘玢’字吧?反正从没用过,谁又知道。王玉旁的字可是多得很,你选个也是‘美玉’的名,像是‘珅‘、‘璀’、‘琰’、‘瑜’、‘璠’……哎呀,太多了。到那时候我给你把这块玉用绳结系上,旁人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不就和‘夏琝’、‘夏琛’一样了?”

    君黎笑起来,“我若改换了名字,到时你叫我什么?”

    “我自然还叫你‘君黎哥’了。”刺刺道,“不管你改什么样名字,我可改不了口了。”

    “那我还是取‘君黎’为字吧,不必换称谓,也不错君字辈分。”君黎说着,“我确是不喜欢‘君道’两字,至于名,我再想想。”

    刺刺便挨过来,“真的,你真的想好要还俗了吗?”

    “不还俗将来怎么娶你?”君黎看了她一眼。

    “我瞧有些道士也娶了妻呀。”刺刺吃吃笑道。

    “那是不同的宗派,我入的这一宗是不行的。改换宗派可比还俗还麻烦——还俗我还可偷懒,只去师父坟头磕头就是了,若要改换宗派,那便定要找到我入道籍之处了,可是——师父那时怕我找出自己身世来,没告诉我在哪处道观入的籍。”

    刺刺似懂非懂,哦了一声,也便不多追问,转念道,“你送了我金镯子,我却没东西送你呢——啊,是了,我也有一件。”

    “什么东西?”

    刺刺嘻嘻笑着,也从包袱里取出一件以厚布卷住之物,道:“我做了好几天呢,天天瞧着凌叔叔,照着他做的,你试试。”

    君黎正自不解,却见厚布打开,却是一张人皮面具。他立时明白,刺刺是担心他此去与顾家、与青龙谷的人打了照面多有不妥才作此准备,想来这几天她一直在做的便是此物了。

    “……照着凌大侠?”他稍许皱眉。

    “怎么啦,你还嫌凌叔叔不够俊吗。”刺刺笑着将那面具展开,“你戴起来我看看像不像,若不像还消想办法修补修补。”

    “你照着他做面具,他可知道?”

    “你先别说话。”刺刺已经往他脸上细细贴起,自是不允他颊上再动了,“凌叔叔当然知道我做面具啦,不过——他不知道我是做的他。我非但做了他,还做了另外一张,是苏姨的样子,我自己戴。不然啊,你成了凌叔叔,却带着我来青龙谷,也是不像。对了,我这块布,到时候你拿来把你的剑包起来,背在身后,你再换件衣裳,在腕上缠段红绫——”

    她说到这里,打量着他,却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她笑道,“你这样子……好奇怪……”

    “你让我扮作凌大侠,本来就奇怪啊。”君黎便想伸手去揭面具,可是摸到脸上,只觉那面具贴得严丝合缝,一时竟也找不到如何揭去,只得愠道,“我与凌大侠又不相似,拓跋教主却与他熟稔得很,一眼不就看穿了——你笑些什么!”

    刺刺笑了半晌,方道,“不是,你的脸——是凌叔叔的脸,可是却又是个道士打扮,真的……真的很好笑。我给你瞧瞧。”

    她手忙脚乱地又翻出了一面小铜镜来给他照着,君黎往里一瞧,果觉十分好笑,但是那张面孔又的的确确是凌厉的面孔,着实令人惊奇。他看着不惯,不由道:“你为何定要做成凌大侠和凌夫人。”

    “要去青龙谷,外人怎么进得去?可我又不能把你扮成了青龙谷里头的人,倘若进去了撞见,岂不是糟糕吗?想来想去,外人能来得,也便只有凌叔叔和苏姨,或者——夏伯伯和夏伯母。但夏伯伯他们远在梅州,是决计不可能的了,如果真的定要进谷,也就只有冒作凌叔叔了。不过见教主的面是决计不行的,就算你扮得和凌叔叔一模一样,也不能开口说话呀。我们便只进去,想办法见我爹一面就行了。”

    “你爹……自然是要见的……”君黎下意识喃喃说着,“不过……”

    “不过?”

    “不过我也想在八月初二,你外公忌日,到他坟上拜祭。”

    “你——你说什么!”刺刺面色微变,“本来进青龙谷就是冒险了,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外公忌日——他坟上定都有人在,你要怎么避人耳目!”

    君黎想了想,“这两个面具,你做了五日?”

    刺刺点点头,“你——你是想另做面具?”

    “我在想扮作顾家的人会不会好些。那日拓跋教主该会允了顾家的人入谷吧,若能混入其中,总比扮作凌大侠少招些耳目。不过……看来是来不及新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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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别慌。”君黎道,“这样吧,我往顾宅里面去瞧瞧,看能不能得些消息,你等着我。若实无办法,待到天色暗些,我们设法进去青龙谷。”

    刺刺点点头,随即又道:“不如我往关大夫家那边也去打听看看。”

    君黎略一思忖:“也好。你小心着点,一个时辰,到此会合。”

    他知道刺刺独自等待必也是难熬,倒不如真的去打听打听。刺刺的轻身功夫不错,关家和程家的老人却都不会武,即使不小心被他们发觉了,脱身必不是问题,既然已经易了容,也不担心被认出来。

    刺刺匆匆闪身离去,君黎在楼上将她的身形望了一忽儿,直到看不见了她的人影,才将目光重又落在了对面的顾家大门。

    这个原本以为永不会再回来的地方,终于还是脱不得干系。他苦笑了笑,站起身来。

    天色还远不曾放黑,顾宅人又多,君黎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跃屋攀走。好在他对这宅邸颇是熟悉,绕至偏墙轻身纵上,压低身形。这一片应是家仆居所,并无外人。他极快地翻身落地,随即遁入屋影之中。

    侧角有个管事的领了几人搬着一台供桌去了前面,后面不齐不整地跟了几个丫环,谈论着这两日的伙食,一个道:“老爷说是不禁我们吃食,可是来了这么许多和尚,后厨里都只做素的了。”

    顾家已无长辈男子,按照礼规,顾如飞是该称“老爷”了——这与年纪无关。突然从孙辈的“小少爷”换成了“老爷”固然感觉有些怪异,不过毕竟也过去了一年,于这些丫环来说却已然习惯了。另一个接着道:“你不觉得怪吗?太老爷故去的时候,超度法事都是找道士来做的,可是这冥寿却找了和尚。”

    “小姐不在,老爷说了算。”前一个道,“他说找谁就找谁。”

    君黎听得在心中叹了一口。顾如飞已经成了“老爷”,可已经出阁的顾笑梦却还是被她们称作“小姐”,宛然是她最后留在这府中时的样子,男女之别,尽见于此。听得出来,做佛家法事是顾如飞拿的主意,想来——顾如飞对道家是不甚喜欢的,不知这其中可有自己的缘故?

    几个人穿过方门,往前去了。君黎也悄然跟过。隐隐约约的前厅里传来参差不齐的一些低声诵唱,大约是对明日法事的短暂试练。他没有再往前走。曾几何时,他也在这个地方,依稀听着前堂的诵道之声。他甚至不能肯定此际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对昔日的一种投射,一种幻觉。

    忽前面家仆丫环都喊了一声:“老爷。”君黎回过神来,知是顾如飞来到左近,四下看看,望见自己昔日居屋,当下往那屋前遽然一掠,见门是虚掩,便往里一推,闪了进去。

    顾如飞好像是有客人,走得不快,半天才踱步过来,说话声音有些低,却也躲不过君黎的听觉。

    “……怎敢劳太子殿下挂怀。”搜进耳中的最先是这半句。

    君黎吃了一惊。顾家何时竟会与太子扯上了关系?才听那客人道:“如飞公子哪里的话,太子殿下说了,顾老爷子一世英豪,却死于黑竹会宵小之手,实在令人惋惜。据知去年那件事与殿前司张庭也脱不了干系,只可惜朱雀包庇手下,多有推诿,此事竟也就揭过不提,实在令人气愤。”

    这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君黎记得再清楚没有了,正是夏琝无疑。他早听闻夏琝投奔了太子,但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实感意外。夏琝言语之中挑拨之意甚浓,就算顾如飞年轻,当也不会听不出来。

    不过顾如飞想来本就对他所言颇为赞同,只道:“不错,若不是首恶马斯已然伏诛,我早就找黑竹会要个说法。”

    “说到这个,你可听说。”夏琝道,“黑竹会又有了新主。”

    顾如飞哼了一声,“怎会不听说?不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道士。我爷爷的死必要算他一份,他不来惹我便罢,倘给我看到了,便休要怪我不客气。”

    夏琝似乎是摇了摇头,“如飞公子此言差矣。”

    “什么差矣?”顾如飞反问。

    “待到他来惹你,岂非太晚了?他是朱雀的弟子,如今又是黑竹会的首领——朱雀、黑竹会,那是什么脚色,你难道还不清楚?顾老爷子也只遭遇了黑竹会那么一次,结果已然无可挽回,那道士和你们顾家那般不对付,难道——如飞公子还要重蹈覆辙吗?”

    “那你的意思是?”顾如飞不无疑惑。

    夏琝愈发压低了声音,“我听到个消息说,青龙教的拓跋教主,有意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不知此消息可确?”

    “青龙教?”顾如飞又冷哼了一声,“我对青龙教可没什么兴趣。怎么,这与那道士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去年拓跋教主是想对黑竹会下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受了阻挠,最后不曾动手。现在黑竹会变动不稳,凭那道士,他就算三头六臂,到底是个生人,一时半会儿决计难以重整旗鼓,倘若如飞公子有心,倒可以去问问拓跋教主的意思,在黑竹会这一层上,他总是与如飞公子站在一起的,倘若公子能回到青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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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如飞默然了一会儿,道:“我爷爷还在时,青龙教主便从没将我们放在眼里过,如今爷爷没了,顾家与青龙教越发远了,怕是……呵呵,那青龙教主连我们顾家还有我这么一号人儿都未必记着,谈什么重回青龙教。嘿,反正我也不稀罕。”

    “如飞公子这就过谦了。顾家在徽州怎么也是数得着的头面,在拓跋教主面前,就算不是太老爷的威风,顾家和青龙教单先锋的姻亲总断不了,和程左使一家的交情也不是盖的,公子现在是顾家的当家人,过两日去了青龙谷,总是能与拓跋教主说两句话的。”

    顾如飞含混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不是带了得意高兴。夏琝便又道:“不知如飞公子后日入谷时可得便带上我同往?受了太子殿下之托,我也想要往顾老爷子坟头上个香。

    顾如飞好像愣了一下:“拓跋教主不是你表哥吗?你想进谷难道还进不得?”

    夏琝嘿嘿冷笑了一声,“表哥?”

    顾如飞缓过神来,“哦,对了……”便不再有下文。

    夏琝离开夏家庄、投奔太子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顾如飞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他还听闻,夏琝之所以作出此举,是因为——他并非夏铮的亲生儿子。

    虽然真相是——夏琝离开夏家庄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个秘密,可江湖传闻本不顾及什么细节真假,既然抓住了那一条风言,自是要将之说得极尽轰动。也亏得夏铮夫妇一直远在梅州,才避开了风传最旺时的种种讥嘲尴尬,但是这一段“丑闻”已是足堪江湖上下茶余饭后谈笑玩味了。如此一来,夏琝倒反成了这一段故事的受害者,投奔他人也有了极为顺理成章的解释,反赚得了听者不少同情。

    君黎回到临安这十天,当然也听说过此事。他并不愿相信那是事实——他绝不信自己的母亲也曾背叛过自己的父亲。只是,那一时想着夏琝听到这般传闻时的心情,竟也对他升出一丝怜悯来。于一个俗世之人来说,“身世”二字所背负的分量何等沉重,不要说是姓了二十多年夏、做了二十多年大公子的夏琝,就是他这个原不在乎俗世称谓的道士,在得知自己身世时的难以平复,也足以令他对夏琝的心情感同身受。

    无论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无论夏琝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夏铮,他和自己总是一母所生——他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君黎甚至有些后悔往日里曾与他恶言结怨——那些稀薄的亲情之会是他求而不得的,所有那些旧怨为了这兄弟之系,也足该一笔勾销。

    只是,夏琝今日来者不善,于此君黎也只能叹息。夏琝是替太子来的,那么今日这番话只意味着太子依旧将黑竹会视为眼中钉而欲除之后快。细细想来,任谁处在太子的位子上都会不安——黑竹会虽然已不再是内城的附庸,却依旧没有离开临安,也就随时可能为这临安城中任何一处势力利用。如果黑竹会的首领不是君黎,或许太子会先下手来收买——但现在,太子一定知道此路不通——在东宫眼中,君黎永远是朱雀的心腹。

    君黎忆起那时关默伯侄自太子处投奔青龙教而来之事,暗暗皱了皱眉。太子想拉拢这些江湖教派看来是无疑的。当初自己不曾关注宫中利害,是以浑然不觉,现在想来,他早是布局已久了。

    “所以如飞公子也不必提什么表哥不表哥。”已听夏琝冷笑着道,“留着这个姓也不过是让我记得这段屈辱罢了。”

    “……说哪里话。”顾如飞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了。“去年夏庄主遇险,我记得还是公子来青龙谷报的讯,拓跋教主总不会将此事忘了的。公子先放宽心在这里小住一日,后日进谷时,我总会为公子安排。”

    夏琝欣然而应。说话间前面有人来报,道:“老爷,阿同回来了。”

    那阿同是顾家一名家丁,已经随着走入。顾如飞道:“怎么样?”

    阿同道:“口信送了,但是……但是小姐说,姑爷不在青龙谷,还不知道几时回来,她一个人不便来……”

    君黎闻言已知是顾如飞久等顾笑梦不至,派人去青龙谷问话了。果然顾如飞冷笑起来:“她‘不便来’?爷爷的事儿她是不准备管了?”

    “小姐说……说后日谷中拜祭太老爷的事情,她都准备好了,会候着老爷过去。”

    顾如飞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夏琝已在一边道:“我是想着怎么没见到单先锋、单夫人。敢情这些都是如飞公子一个人张罗了?”

    “是啊,”顾如飞道,“我哪知道他们不来,平日里我又去不得青龙谷,这两日只好把顾家的铺子都歇了,叫几个老把式都来帮忙。呵,姑父不在,她带了无意、刺刺、一衡、一飞——哪里又是一个人了?连自己出身的娘家都‘不便来’,还有哪里是她‘便来’的!”

    “毕竟嫁走了,就不是顾姓的人了啊……”一旁夏琝挑拨了一句。

    “一个个的都走吧!反正顾家也不指着他们!”顾如飞哼道,“想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她可不敢怠慢我们家,还说——一个儿子要改成顾姓呢。我们家不好的时候,提也不听提起;见了好了,便都要姓顾——我看也就是想来顾家分杯羹。现下爷爷没了,才头一年,这就不见人影!”

    君黎听得暗暗摇头。他知道顾家这一辈是“飞”字辈,而单家这一辈是“一”字辈。无意因为出生时不在单家,名字是母亲所取,所以不曾照了这个规矩,但后来的两个儿子一衡、一飞却是遵从了这个辈分的——之所以一开始就给第三子起名“一飞”,想必最初就是作了或要让给顾家的打算,所以从两家辈分之中各取了一字。君黎去年在顾世忠的寿筵上见过那个孩子,十二三岁的光景,算来出生时顾如飞也不过五六岁。因为那时顾世忠见顾如飞一直健康无恙,滕莹独自照顾一个也已经够辛苦,所以一飞的改姓过继一事才暂且放下了——无论如何,此事是两家长辈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已商定的,绝非临时起意、“想分一杯羹”。

    顾如飞忿忿又发了几句牢骚,夏琝则在一旁宽慰,说了一会儿,似是前厅有事要定夺,顾如飞才令人引夏琝去了客房,自己转回了前面去。

    君黎细听着声息散去。如今的顾如飞年轻轻支撑家业,已不是去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了,只是那脾气却没变几分。以他想来,顾如飞固然易受挑唆,可一个顾家已经够他忙的了,夏琝再是撺掇他分身去担负上青龙教的什么事,恐怕眼下也不甚可能。自然了,夏琝会挑唆顾如飞,后日进了青龙谷,也必会在拓跋孤面前说些什么,但他也想象不出拓跋孤纵然依旧对黑竹会旧嫌难释,在这么久之后,又能以什么借口来出手呢?

    眼下——还是以眼下的事为要吧。君黎收敛心神,待要闪身出了房间,转念间却回头看了一眼。这一间屋子里已堆满了杂物,桌椅被推至角落,床铺上也放着许多箱笼,显然顾如飞是不打算着他再回来的了。而那窗边甚至还立着一柄白色的无常招魂幡,说不定是去年顾世忠新丧时超度的道具,早已废弃了的,在君黎如今看来,真不知该啼笑皆非,还是睹物伤情。

    顾世忠的尚道一多半当是因为当年遇上了自己和师父逢云,可多年后这一段记忆终究要随着他的逝去被埋没的。他叹息一声,离了屋子。

    适才那个叫阿同的,君黎记得他的脚步声是往仆从休息的大铺房方向去的,当下悄然蹑去,果见有个人正坐在屋子里歇脚。这会儿众人都去忙了,也唯有他趁着刚回来能得偷个懒,于君黎来说倒是正中下怀。更正中下怀的是,这个阿同他去年没见过,想必是新来的——也就该不认得他。

    屋门没关。君黎察得四周无人,上前道:“可是阿同哥么?”

    阿同见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屋子门口,顿然一凛站起,可看他装束神态只觉此人极为温然可亲,一见之下竟生不出喝问之心,反而有些自惭形秽地暗生退畏。

    “你是谁……?”他只好将信将疑地道。

    君黎向他一礼,“在下是跟随着夏大公子前来贵府的。适才公子吩咐,让我来向阿同哥打听一下今日去青龙谷送信之事——不知阿同哥适才说到单先锋和单夫人明日都不会前来,这消息可确么?”

    “哦,问这事儿啊。”阿同不疑有他,咧嘴一笑,便答道:“小姐既然说不来,那就是不来了,有什么确不确的。姑爷不在青龙谷好多天了,我们都知道。我今日就是去问个确信儿的,果然小姐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嗯……不知是否是单夫人亲口与阿同哥说的?”

    “那倒不是。”阿同讪讪起来,“哎哟,还不是今日谷口当值的都不是熟面孔,往日里若是姑爷的人,认识的,就算不让我进去,小姐至少也派个家里人出来回话。”

    “今天不是‘家里人’么?”

    “今天啊,今天的人我却不认得了,就只是叫我等着,隔一会儿带了话出来,我也只好回来了。”一顿,才想起狐疑,“——夏大公子要问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公子与单先锋家里旧有交情,这次来本也想早些见面,哪知竟见不着,看来只好等后日了。”君黎微笑着道,“听阿同哥说来——阿同哥常去青龙谷带信?”

    阿同噙了笑,不无骄傲却又故作谦虚:“去过几次,不多。”想见跑青龙谷也算是个体面差使。

    “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那也好久了……”阿同搔搔头,“六月里的事情了,是去……”

    君黎本来也不是想问他去做什么,却见他忽然抬头看了君黎一眼,欲言又止,反倒好奇起来,道:“是去做什么?”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原本他还不甚肯定顾笑梦到底是否知道单疾泉是被拓跋孤关了禁闭,不过照现在想来,她该是一早知晓,只是不得不屈从拓跋孤之意罢了。

    他有些想不通。拓跋孤明知这般场合顾笑梦倘不现身,必会惹人闲话猜疑,却依旧不愿放她前来——韩姑娘之事他再是恼怒,也不至于将单疾泉一直关下去,而隐瞒此事——以更多的谎言来掩盖最初的这一个,代价不可谓不大。须知,顾笑梦虽然可以不说,但单无意、单一衡、单一飞那三个孩子可未必那么听话;左先锋麾下部属众多,向琉昱、许山那一干人,时日一久总也会有所怀疑。

    他忽想到适才夏琝说起拓跋孤有意让顾家重回青龙教,暗自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再问什么,前面偏传来说话声,想必有人正往这边过来。他只得缄口,匆匆行礼道:“如此多谢阿同哥了,有事再来问你。”

    阿同连连道:“不客气,不客气。”君黎方方闪出,外面果然又有两个家丁回来,一个便道:“阿同,你与谁说话呢?”

    阿同答道:“是夏大公子的随从,来问点事。”

    “夏大公子的随从?”那家丁有些惊讶,“夏大公子不是说他两个随从今天办事去了,要后边才来?”

    阿同却不以为意,反辩解道:“夏大公子随从好几个呢。”

    两个家丁也懒于深究,作了罢。君黎听得这边无事,才放心掠走,但终究有些沉沉闷郁。莫非拓跋孤真的会弃单疾泉而用顾家的人?这个猜测听来有些荒谬,莫说顾如飞比起单疾泉来无论智计、武功乃至对青龙教这份心思都差得何止千里,就算他能比得上单疾泉,顾家和单家既是姻亲,顾如飞甚至还想“亲上加亲”——难道拓跋孤如此弃了单家,顾家还能为他所用?

    然而,顾宅今日能打听到的,也便尽于此了。这样的消息竟比毫无消息更令他不安。倘若刺刺那里未有所获,那么今晚他是非去青龙谷不可了。

    回到茶楼等了好一会儿,刺刺方才回来。她的脸色看上去也并不好,抬头见了君黎,才快走了两步。

    “你有什么消息吗?”刺刺先开口问。

    “不算有什么新消息,不过是——确证了之前的猜测。”君黎道,“看来你们拓跋教主好像还没有要放了你爹的意思。你这边呢?”

    “我——没打听到我爹的消息,”刺刺道,“不过我在关爷爷家里看见个人……”

    “是什么人?”君黎给她倒了杯茶。“是认识的人吗?”

    刺刺捧着茶喝了一口,才道:“是关默。”

    君黎眼色微变。“他也来了?”

    “什么‘也’来了?还有谁来了?”

    “夏琝。”君黎正色答她。“我在顾家见了他。”

    “夏大公子?”刺刺有些不解,“他来——与关默有什么关联?”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关联,不过——夏琝是替太子来的,想要趁后天的当儿,和顾如飞一起进一趟青龙谷。关默先前也曾投靠了太子的,这会儿出现,难说是不是巧合。”

    “我看关默好像已经来了两天的样子,就和关爷爷在天井里坐着喝茶,也不说话。对了,他爹关非故和关爷爷是亲兄弟俩,你知道吧?”

    “我听说过。——关代语没来?”

    “没见到。”

    “那也难怪他不说话。”君黎露出无奈之色。

    “也不知关爷爷有没有将此事与教主叔叔说一声。”刺刺眉心微微蹙起。

    “你是担心什么?——他若只是来走亲戚,自然不必说;如果不是——幻生界和你们青龙教不是盟友么?”君黎有意笑道。

    “谁和他们是盟友了——上次他来,引了那么大事情!”刺刺瞪他,“我可不想青龙教有这样盟友,教主必也不想的!”

    君黎不语。上次关默和关代语避在青龙谷中的那段时日刺刺并不在,所以对他们殊无感觉,加上她这次去了三支之会,更是不喜幻生界的作派。可其实青龙教上下却与她不同,一来,他们与关默已很是熟稔了,二来有关老大夫这层关系,纵然称不上盟友,也必不会成了敌。如果这一次关默出现也与太子有关——太子没有派跟了他更久的葛川和摩失,却派来夏琝和关默,更足见是想依靠这两人与青龙教往日打过的交道,与拓跋孤走得更拢些。

    “怎么不说话?”刺刺将他手臂拉了一拉。

    “没什么,在想你们拓跋教主。”君黎说着,“我只是看你——好像还是和往常一样,对你们教主诸多信任。就突然有点想不明白这次潜入青龙谷、找到你爹之后,又该怎么办了。”

    “那你本来打算怎么办的?”

    “本来打算——不管怎么说,总要先让你爹得了自由,然后或许——帮你们一家都暂时先离开青龙谷,避上一段时日。不过以拓跋教主的脾气,如此做当然又要惹恼了他,猜想着——你多半不想这样。”

    “我当然不想与教主叔叔为敌了。”刺刺低低道,“爹从来做任何事都将青龙教放在最重的位置,教主也一直知道的,所以从来都待我们家很好,就算有时恼了,都只对别人发火,对我爹一直也让三分,唯独这次……”

    “好了,好了,别难过。”君黎道,“总之,我今晚一定让你见到你爹。至于其后怎么办,悉听你爹的意思,怎样?”

    刺刺抬起头来,“你想好怎么去了?”

    “早想好了。”君黎倾前了身体,“就按你说的——用凌大侠、凌夫人的身份进去。满意了没有?”

    刺刺咬了唇,不言不语却也足以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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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之时,远在临安的凌厉和苏扶风,并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正沿着徽州城外的小径向青龙谷悄然而去。君黎将时辰选得晚了些,一来是天色全黑,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二来入谷以后也可以以夜深不便打扰为借口,不去见拓跋孤的面,径直去找自己想找的人。

    刺刺的包袱里藏的不光是两张人皮面具,还有仿着凌厉和苏扶风的两身衣物和其他修饰工具,看来她是真早准备万全了。此刻走在路上,刺刺的嗓音冷中带柔,正是模仿的苏扶风。

    这是她早已学过的。易容之术中,嗓音的模仿原就与容貌的变化一样要紧,尤其是要扮作一个本就存在的人,更是丝毫不能有偏——似君黎从未学过此术,一时半会儿便仿不得,无奈只能吃了刺刺给的一粒特制丸药,将声音变得极为低沉沙哑,浑然听不出原本状貌。

    “我便说你是感了风寒,低喑难语,你便尽量别说话,没办法了才说。”刺刺提醒着,“不过这药药效不长,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若过了药效,便要设法再吃一粒,可别忘了。”

    君黎不想以这般嗓音说话,只是喉中咕噜一记,算作答应。

    两人走得并不快,因为,他们还在各自习惯这个新的身份。出来之前,两人已互相细细挑剔了许久。走路的姿态、目中的神色乃至遇事的反应都极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得毫无破绽。幸好君黎对凌厉足够熟悉,刺刺也有心将苏扶风观察了好几日,只要不动起手来,料想借着这样夜色是没人会发现异样。

    已近了谷口,君黎伸手将刺刺握住,想了一想却又放开。在他印象里,凌厉好像很少这样握着苏扶风的手。

    刺刺没有在意,仿了苏扶风的样子伸手轻轻掠了一掠鬓边的发,走上前去,那般绰约之态,一时真的令君黎恍然有了三分错觉。

    他已是低哑之声,交谈对话之事自然只能袖手。好在凌厉去年是到青龙谷为教中解过围的,君黎虽然不过站在一旁,但这身与去岁时凌厉一般无二的装束还是很容易令谷口众人“认出”他来。青龙教中人人皆知凌厉夫妇与教主的交情非常人可比,自是忙不迭向二人行礼,更不会有人拦阻。

    君黎不料入谷这般顺利,放下一颗心。既已在谷中,四下静谧少人,刺刺也顾不得太多,先快步往家赶去。

    单家在谷中偏西。其时山间灯火已疏,君黎跟随刺刺辗转数久,才到得她家院之外。回想起来,他受单疾泉之邀已有多次,却始终未能有一次真正到了此间——如今第一次成行竟是以这般异样身份与目的,不免有些喟叹无奈。

    灯笼高高挑着,清楚照得门外守着两个家卫。君黎目视刺刺,后者却摇了摇头——这两个是拓跋孤的亲信,并非她家中之人。

    君黎心中明白,欲待说话,却又难以发声,干脆附耳与刺刺窃窃一番如此这般的打算。刺刺听得点头,两人主意已定,自暗处现出身来,施施然往门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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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守卫忽见有人到来,顿时醒了精神。淡淡的灯笼光下,看得见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旧衫,垂发简束,面色清淡而不著表情;女子也是浅色衣履,偏光之下显出些柔和的、不太真实的淡红,映着她的脸庞净雅而姣俏。

    “我们来见单夫人。”扮作了苏扶风的刺刺开门见山,“不必通报了,这便进去。”

    “你们是什么人?”两名守卫惊疑不定,眼见两人要往里走,伸手便要来挡,“可有教主谕令?”

    刺刺轻笑了一声,望向君黎道:“我说对了吧,凌厉,这地方真有不认识你我的人,还定要向我们要拓跋孤的谕令。”

    两个守卫听到“凌厉”的名字,心头顿然一震。他们虽然跟随拓跋孤多年,但凌厉夫妇很少出现,去年那一次凌厉来谷,两人也不曾从近处见到他,这一下两人才将“凌厉”的装束仔细看清了,在心里与去年的形貌相对照了一番,一个小心道:“是……是凌公子和凌夫人?”

    刺刺侧过脸,“你说呢?”

    “这个……”那人下意识退了一步,还是道:“凌夫人,但是……那个……夫人近日身体不适,单先锋这几日也不在家,所以……所以特地交代了不见客人……”

    “是单先锋交代,还是教主交代?”刺刺反问。

    “是……”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君黎咳了一声,似要说话,刺刺早已冷笑一声,抢道:“单先锋在哪里,旁人不知,难道我们还会不知?两位也不必为难,此事你们教主前些日子去临安早便与我们说了,他也只叫你们拦了向琉昱他们几个,可没叫你们拦我与凌厉,对么?”

    那人迟疑一下。拓跋孤派他们守在这里的目的,说到底是不想让青龙教众人与顾笑梦碰面,传出了单疾泉被关的消息——倘若凌厉夫妇原本就已知道了,他们与顾笑梦见不见面也便没什么差别了。加上,两人亦更不想得罪了凌厉,当下作了罢,躬身道:“凌夫人说的是。”让开道来。

    君黎与刺刺得以入了单宅,可头一进屋子黑沉沉的,前院、前厅全然不见什么人影,偏屋裙房里连个家丁的影都不见,自然也便没有人接引。刺刺心中疑惑,加快步子到了里进,才见一名中年妇人打了水正待上楼。

    刺刺认得是家里的仆妇,多跟在顾笑梦身边的,忙上前道:“那个……”

    那仆妇想是没料到有外人到来,倒吃了一惊,水盆一晃,她“哟”的喊了一声。楼上已有人循声问来:“丹婶怎么了?”却是单无意的声音。

    君黎和刺刺听到无意的声音,心头都是一喜。那丹婶回身见到天井里站了两个陌生人,好在两人看上去不似坏恶之辈,她惊魂甫定,忙不迭道:“有……有客人,大少爷,有客人来了!”

    无意从楼上推了窗望下,星光仅够他依稀分辨来客。“……苏姨——凌叔叔?”他有些意外,不敢怠慢,忙忙道:“快请进来。”便自下楼来迎。

    “无意,爹和——你爹和你娘呢?”刺刺实在按捺不住,不待无意人影从楼梯转出,便已开口问起。

    “爹不在,出去好多天了。”只听着无意答道,“娘在楼上呢,不过——她这几天病了,身体不太好。”便领二人上楼。

    刺刺自然知道这里本就是顾笑梦的屋子,此处白天阳光甚好,单疾泉不在时,她偶会独居于此。可是——无意好像并不知道单疾泉的情形,而顾笑梦竟真的病了,这却是始料未及。“她没大碍吧?”

    “头晕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好。”无意道,“教主让程夫人来看过,说要多休息静养,明日外公那里都没法去了。”

    说话间已到了房里,顾笑梦正自坐起,单一衡、单一飞两个孩子也在边上,见有客来,显得有些拘谨。

    刺刺眼眶止不住热了一热。她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许久没有见到顾笑梦和两个弟弟。如今见他们安然在此,她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可另一半依旧悬着,不敢就此将话说明。

    顾笑梦的气色果然不甚好,见了两人虽然欢喜,却也惊讶,亦只能无力轻语道:“扶风姐,你们——怎么会来这里的?”

    刺刺拉了她的手,一时心潮难平,竟有些哽咽,若真有外人在,恐怕便不免奇怪她为何如此激动了。“我们……我们听说了这里的事情……过来……过来看看……”刺刺将话说得半明半暗,“你身体不要紧吧?”

    顾笑梦显然好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难得你们有心……”她轻声道,“无意,你们三个先回去休息吧,我和你苏姨他们聊一会儿。”

    “哦……那好。”无意也便道,“苏姨,我娘身体不好,你……照看着点儿,晚些让丹婶来叫我也行。”

    刺刺点点头,待三个少年都走了,才转回了头来。

    顾笑梦此际更坐起来了一些,望着刺刺润红的眼睛,忽而一摇头,叹道:“不是叫你先别回来吗?”

    刺刺吃了一惊。“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用回了原本的声音,“……娘,你怎么……怎么认出我的?”

    “我女儿的手,我从她小时候捏到大,捏了一千一万遍,怎么会认不出来?”

    这一句淡淡言语那么柔,连最冷的星光都足以被柔碎,一颗原就柔暖的心又如何经受得住。刺刺难忍泣涕,扑入顾笑梦怀里哭道,“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爹是怎么了,你又是怎么了,这家里的人怎么会那么少了,你们又为什么一直不要我回来?”

    顾笑梦却没有回答,只道:“别哭了,让你凌叔叔看笑话。”她轻轻道,“不过——你凌叔叔怎么肯——”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好似想起什么,转头去看君黎。君黎始终站在一边,并未言语,并未动作,大概是这样的沉默才更让她恍然起来。

    “他是君黎哥,不是凌叔叔。”刺刺已经说出了答案。她吸了吸鼻子,解释道:“给他吃了‘喑哑丸’,所以……他不便说话。”

    顾笑梦轻轻地“哦”了一声,瞧着君黎:“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敢就这么混进了青龙谷来。倘若给教主知道了,要怎么办?”虽是责备的言语,却全不是责备的口气,只是怜爱。

    “刺刺担心你们,我也放心不下。”君黎还是低哑着开了口。“单先锋现被关在何处?拓跋教主究竟是什么心思?”

    顾笑梦叹了一口。“你姐夫被关在地牢,此事无意他们几个也还不知,你们——也休要与他们去说。”

    “关在地牢?”君黎忍不住道,“他……拓跋孤他……怎么竟能将单先锋关去那种地方!”他原只道拓跋孤或许只是将单疾泉软禁,及至到此不见他人,也未猜想真会将他关在那阴暗潮湿之地。自己当初在那里是只过了一晚上,自是没什么大碍,但单疾泉如此一算已是半月有余——无论如何有些太过了。

    “头一****姐夫去地牢的时候,曾与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违拗教主的意思。”顾笑梦道,“我确是想与教主理论——若只是我一人,我自然早便去了。但如今却还有这几个孩子放心不下——他让我不要与教主争辩,大概也是为此。我知道教主对外面说我是病了,与我说,若不想多连累了人,便不要多问、多言。我自是只能装病不见客,又暂时遣走了一部分家仆,免生事端,无意他们几个,我也叫他们在家中陪我、照顾我,不外出见人了。”

    “这么说,娘不是真的病了。”刺刺吁下一口气,“但明后日是……是外公的要紧日子呀,表哥那里张罗了好大排场,难道爹和娘也都能不去吗?”

    “拓跋教主前两日来过。”顾笑梦道,“我与他说了此事,他容许我着手准备后日谷中拜祭你外公的事情,承诺我说,后日——你外公忌日那天,会放你爹爹出来。但明日,他说顾家闲杂人等众多,难说我会否与谁走漏消息,便不允我离开。我问他为何不能干脆早一日放了你爹出来,他也未曾正面回答我,只说他决定如此。”

    “那教主叔叔是有打算放了爹爹了?”这到底也算个好消息,刺刺不免有些欣喜。

    顾笑梦点点头,但表情却不甚肯定,“但愿他不会食言。”

    “教主叔叔说过的话,总不会食言的。”刺刺道,“只要爹爹能出来,那就好了。这些天你见过爹爹吗?”

    顾笑梦摇摇头。“如何见得到啊。不过教主派了他的几名亲信轮流值守地牢和我们单家门口,我问过他们。听来他们虽然受了教主的命令,却也并不知道教主为何要关了你爹爹,当然也不敢怠慢了他。”

    “那……那娘亲知道教主要关爹爹的缘故吗?”刺刺试探。“爹可曾告诉你?”

    “没有。他不想我知道。”顾笑梦摇了摇头。“不过纵然不知其详,我总也猜想得到,教主竟会将你爹关起来,这理由无论是什么,一定都足够惊人,你爹不与我说,当然是为了不连累于我。只是——他想必先前已告诉了你,所以才不得不要你暂时离开青龙谷,不要回来。”

    顾笑梦说着看了一眼君黎,“你们万不可被教主捉到了,此地也非久留之所,一会儿你就带刺刺离开青龙谷,好么?”

    “我就是担心你们才回来,怎么能又这么走了。”刺刺嘟起嘴道,“既然爹很快就能出来了,想来那件事……教主叔叔也消气了,没事的。”

    “不如先去地牢看看单先锋,再下定论。”君黎插言道,“一来他在那种地方,到底还是叫人担心,二来是走是留,单先锋想必有所判断,但听他一言。”

    “也好。”顾笑梦道。“我确也是放心不下,你们要去便事不宜迟。若见了他,好坏都设法给我报个信。”

    君黎点点头。“对了。”他又道,“后日……”

    “怎么?”

    君黎低沉着嗓子,“只是与你说一声。就算今日走了,顾老爷子的忌日,我还会来的。”

    “你……”顾笑梦一时有些心念摇动。“你到底还是不会忘了……”

    “总要亲眼看看到那天拓跋教主是不是真的遵守诺言,放了单先锋。”君黎一笑,断了她要说的话,伸手拉起刺刺,告辞离去。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单疾泉道,“听爹一次。”

    刺刺听他这般说法,也只得嘟嘴应了,“那我向娘报个平安,就和君黎哥先回城去。”

    单疾泉点点头,望向君黎,“君黎,这一次又要……”

    “我会照顾刺刺的。”君黎接话。

    他嗓音低哑,但那语气之中的不容置疑让单疾泉一颗忧重难安的心一时竟也稍稍静稳下来。他再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两人离去之后,一切生气仿佛再度失去了,便如从未有过。死寂再度占据了这个阴冷而空荡的地下。事实上单疾泉在此地太久,已经很难准确地判断时辰,只能依靠每日送来饭食的时点大致推断。这会儿应近了子时,十分不早了,可是脑中纷纷繁繁,却竟无法入眠。

    他在黑夜中静坐,以叹息压抑着心潮起伏。他一直能够坦然留在此地也是因为他知道刺刺没有危险——可如果——如果她要陷入那个“危局”,自己绝没有坐视于此的理由。

    只能希望,君黎是真的读懂了自己言语中,要刺刺远离青龙谷的迫切。

    夜暗深沉,不知又过几许,牢狱的沉寐才再度被打破。这一次他没有起身相迎——拓跋孤毫不收敛的步声,他已经听得太习惯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来人果然是拓跋孤。他隔栏站定,望着那个倚壁而坐的他,一句客套的开场白都不需要。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单疾泉没有立时作答,淡然语色里却带着丝轻讽。

    拓跋孤嘴角微动,“单先锋,我已经退让一步了——两件事情,你只要答应其中一件,我立时便放你出来——你还是定要叫我失望?”

    “两件事也不过是同一个目的,答应一件与两件本也没有区别。”单疾泉道,“我的意思早就说明白了,以教主你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根本不须一问再问。”

    “那么你是打算一直留在这地牢里不出来了?——也不打算为笑梦和刺刺再考虑考虑?”

    单疾泉听到这一句,忽然抬目对他炯炯而视。“你竟还敢这般提到笑梦,提到刺刺!”

    “……我已说了,那两件事都不过是权宜,与那些人也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刺刺最后亦不会当真有什么损伤——当年你行事岂非较此更大胆得多,为何现在就偏不能理解我这番算计?”

    “我只想你知道,单疾泉已不是昔日的卓燕,青龙教也早不是昔日的青龙教。如今青龙教论名声与实力都足跻这武林最大的教派之中,根本不须再用这种手段节外生枝!”

    “单疾泉果然已不是昔日的卓燕——竟会如此鼠目寸光、胆小怕事!”拓跋孤已是不悦,“黑竹会之威胁还不算尽除,如今云梦魔教却又现身——这江湖上的新起之锐,何曾有一刻断绝过?我青龙教固然这些年来顺风顺水,但离了你我,去年不过一个马斯就搅得天翻地覆——莫非顾老头儿一条命都未能令你警醒几分?‘不进则退’这个道理,难道你竟会不懂?你觉得保全眼下便已知足,呵,但本座一教之主,却不得不考虑得更远些!”

    “你考虑那些本是不错。但一是,我素来不喜与我不想合作之人合作,二是,我绝不会让我的女儿陷入难地,所以这两件事——便此罢了,不必再提。”

    “你——冥顽不灵!”拓跋孤怒道,“你当真以为青龙教离了你便不行?”

    “我倒希望如此——也免得你一再相逼。”单疾泉面无表情。

    拓跋孤怒极反笑,“呵,我算是知道了当年朱雀为什么想要杀你——你当年也是这般,坚不肯受他之命?”

    单疾泉冷冷道,“你也想杀我?”

    拓跋孤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方道:“我自不会那么做,但你最好清楚,这并非我不能,而是我与朱雀不同。我拓跋孤从不讳言,这些年我倚重你,你智谋武功都少有匹敌,手下人最多也最为好用,倘若这件事你肯应,此次必然也是你出面。霍新和程方愈,他们两个想必不会拂逆我意,不过霍新素以谷中内务为要,武功胆识虽是上上之选,于外事应变却谈不上机敏;程方愈——虽然也识大体、懂变通,但若与你相比,不免老练不足,而且他在青龙教外的名头始终不如你与霍新响亮,反要叫人轻视。我思前想后,最合适的人终究只能是‘你’——所以——‘你’若定不肯应,我只能找‘另一个你’来完成此事了。”

    这最后一句话令单疾泉目色微微动了一动。“另一个我?”

    拓跋孤冷笑。“放心,他不会替代你太久。只要过了这几日,待几件事情都尘埃落定,我还是会放你出来的。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此事你在一旁看着便罢,倘若你行任何阻挠之事,休怪我真让你永远见不了天日!”

    “你要找谁替我?”单疾泉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青龙教内,没有敢做、能做此事之人——若是青龙教外之人,你焉知他另有什么图谋,竟敢将青龙教之安危付于一个外人?”

    “这你便不必挂心了,还没有人能在我拓跋孤的眼皮底下做什么手脚。说到底,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本座行此无奈之举原是为你所逼,你须也怪不得我。”拓跋孤冷冷然言尽,拂袖而去。

    “教主!”单疾泉欲待叫住他,拓跋孤却再无回头。他万千言语只如鲠在喉,竟觉从无一刻似今日这般酸苦无奈。似乎,这自己被囚禁于此的二十几日里,拓跋孤非但未曾改变主意,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他望着那个高孤的背影遁入深远,良久,甚至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些怀疑——拓跋孤和当年的朱雀大概真的并无差别,自己那时弃朱雀而择他,也许真的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看来他关着你,是有别的缘故。”空荡的地牢里忽然竟传出另一个声音,似单疾泉这等耳目之人竟都事先并无察觉。他自久凝的沉冥中回过神来。“……君黎?”他有点不敢确定恍惚间是否听错了那句说话。脊上忽然升起股凉意来,因为,他不知道若真是君黎去而复返,他是何时潜入此间——于两人这番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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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的喑哑丸药效早已退了,除了一点轻微的地室回响,那声音是不该错认的。可是——单疾泉亦未知君黎的敛息之法几时竟已练到如此极致,甚至连拓跋孤适才似乎都没有发现这地牢里竟还另有人在。

    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石架顶上翻落,旋即走近,形容愈益清晰。君黎还没有卸去面上的易容,但是单疾泉的心已沉了下去。

    “果然是你……你听见了?”

    “听见了一点。”君黎没有否认。

    “刺刺呢?”单疾泉忽地紧张起来。

    “她不在。”君黎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我独个回来的,没告诉她。”

    单疾泉稍稍松了口气,“君黎,适才你听到之事,万不可与刺刺说起半句——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你可能答应我?”

    君黎略一犹豫,“单先锋若能将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我或可判断要不要告诉她。”

    “我自是为她好,绝不会害她。”

    “我也必会作出于她最好之判断。”君黎并不让步。

    “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我是不想你受了连累。倘若拓跋孤知晓方才这番话已被你听得,他定会杀了你。”

    “那你更该告诉我了。”君黎道,“反正我听也听了,你干脆与我说个清楚——拓跋孤要你答应的两件事到底是什么,而且你们方才一再提到刺刺——此两件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知道已瞒他不得,只能苦笑,缓缓道:“两件事,一件是与太子合作,扼制朱雀;第二件是与幻生界联手,除掉云梦教。”

    君黎微微一惊,“拓跋孤他想……”他随即冷笑。“听你这样说来,我倒也不觉意外了。夏琝和关默都来了徽州——我当时心里还想着,无论他们是什么目的,拓跋教主到底不是易受挑唆之人。却原来他早有此意。如此说来,倒不是太子一厢情愿。”

    “夏琝和关默已在徽州?”单疾泉口气一变。

    “怎么,此事不是很顺理成章吗?依照适才拓跋教主的说法,他这几天便要与人见面了。原本想要单先锋做的——也便是与幻生界、与太子的人商讨对策吧?”

    “不是……”单疾泉皱着眉,“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甚对。教主是有此意——但他还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除了我。固然我因反对他此次主张,被他囚于此处,但其实他一直也未下定决心——他与我都清楚,倘若我始终不同意此事,那么青龙教之力怕要去掉一半,难以成事。此非我恃力自傲,事实如此。所以他不惜代价要逼迫我答应,而我则相信只要我坚不应承,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你的意思是你不松口,此事他就没有把握,也就不会与任何人提——太子他们理应无从知晓他的打算,如今夏琝、关默前来,都只是巧合?”

    “正是觉得太巧了。不过今天的拓跋教主确实不似往日——往日里他的口气远没有这般决绝,就好像——”

    他忽然顿了一顿,脑中万千直觉都忽如被什么念头一闪点亮,万千难解疑思都如一瞬有了头绪。

    黑暗之中君黎依旧觉得出单疾泉的面色变了一变。“单先锋想到什么了?”

    “我——我有点担心——那个他说要‘替代’我的人。”单疾泉放低了声音。

    “这个——方才我听你们说话,那意思好像是今天有什么人到了青龙谷,与拓跋教主说了些什么,给他出了主意?若能有人‘替代’你做那些事——他便也不必再耗费唇舌与时间来逼迫你,所以他今日口风才变了。但问题是——怎么‘替代’?尤其是——似单先锋你这样的人,要‘替代’恐怕不易!”

    “‘不易’?说服拓跋孤更不易!能说服拓跋孤的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单疾泉目中已是精光闪动,“不是。我只是突然悟到,此人应不是今天才露面的。他应该在两个多月前就先说服了太子——然后,我离开青龙谷去洞庭湖那段时候,他来见了教主,所以我一回来,教主便与我说起要与太子联手。那时他大概满拟我会答应,却不料我与他态度相左,愤而将我关起。这中途教主似乎又离开了青龙谷一趟,想必又见过那个人,回来之后,他加上了与幻生界联手对付云梦教这一条,依旧是每日来逼迫我,直到今日——”

    单疾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觉得即使不说,君黎应该也明白:最可能的情形——直到今日,那个人再度出现,一番交谈后拓跋孤于此深夜最后试图说服单疾泉,而失败之后,便决意用那人的办法,寻人“替代”……

    “若是依单先锋的猜测,此人谋划已久,而且丝毫不露痕迹,是个城府很深之徒了。”君黎沉吟道,“拓跋教主前一阵子离开过青龙谷,我倒知道,他去过临安。如果他是去找那个人的,那么此人或许是在临安?会否就是太子的手下?”

    “是太子的手下倒也罢了,可若他今日真是替太子来的,那么太子又何须再派夏琝等人前来?”单疾泉摇头道。“来历不明、目的不明之人,岂非更为可怕?”

    “他既然想要对付云梦教与朱雀,或许是与云梦教、与朱雀有仇——单先锋可能据此想起什么人来?”

    “那多半是此人顺着两边意思的说词,他的本意未必会摆在了明面上。至少我是想不出来似云梦这般三百年不曾现于江湖的教派,会有什么样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现世仇怨。”

    君黎默默然半晌,“单先锋,原本——青龙教的事,我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不过令教主若当真和太子联手,想要对付云梦教和朱雀,我大概亦不能完全坐视。若你要求我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恐怕不能做到。至少,沈凤鸣与朱雀,我不能不加以提醒。”

    单疾泉嗤然喟叹了一声。“如今你在牢外,我在牢里——君黎,我与你,比之上次在这地牢对话,已然交换了位置,无论你要做什么,要告诉谁,我都拦不得——你已说过,你自有判断。不过,既然你也识得此事乃青龙教之事,我总希望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不要多作插手的好。”

    “单先锋此话说得重了——不过,单先锋不希望我帮你找出那个从中唆使的神秘之人?现如今的情形,也只有我能帮你。至少我易了容,在这青龙谷还能走动,此人若这两日在谷中出现……”

    “你能扮作凌厉,却不要忘了那人可以‘替代’我。先不说你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至少他的易容术应该十分了得,除了我,他也可能易容成任何一个样子,甚至他之前出现在教主或是太子面前时,都不知是以什么样的面孔,你恐怕连他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这个对手,你确定你能对付得了?”

    “就算对手厉害,总也不能就此放任,我就不信没有办法能阻止他得逞。”

    “……有,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单疾泉长长叹了口气,“就是我答应教主的条件。这样,教主便没有理由用到他了。”

    “但如此他还不是得逞了?单先锋坚持这许久岂非是枉然?而且若是如此做,更连引他出现的机会都没有了!”

    “若是在我年轻时,我自然要引他出来的。但现在……”单疾泉苦笑,“纵然世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正的单疾泉,他却一定骗不过笑梦的。一旦笑梦发现了真相——她会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你可想过?原本我死守于此是为了阻拦教主,但如今就算我不出去,事情也已无可挽回,我这个青龙左先锋,倒不如真正做一次‘先锋’,替青龙教背了这骂名。倘若如此结果亦是那人之算计,那么这一次,就算是我输了吧。”

    君黎愣了好一会儿。世上竟有能让单疾泉这样的人物未见面就已认输的对手——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幸好拓跋孤说了,只需要我答应其中一个条件便会放了我。说话算话这件事,他总还能做到。”单疾泉颇是自嘲地笑笑,“如此,我出来的日子,大概确正好是后日——正合了那人的计划。但却也不必悲观,只消我能出去,终有机会能揪出了此人,好过在此坐以待毙。”

    君黎知道单疾泉的决定必也不容自己置喙,也只得道:“那么单先锋准备答应的是哪个条件?是与太子联手对付朱雀,还是与幻生界联手对付云梦教?”

    “第二个。”单疾泉全无犹豫,“对付云梦教。”

    君黎低眉,心下暗道沈凤鸣眼下应该正在计划着如何方能扫平了幻生界,但若对手反联合了青龙教,此事怕是又要有变数了。

    “单先锋是挑软柿子捏了。”他勉强笑了笑,“沈凤鸣总比朱雀好对付些。”

    单疾泉摇摇头,“我早已说过,两件事也不过是同一件事。幻生界的关默与太子原本就有瓜葛,云梦教的秋葵与朱雀之关系更不用说。不管选哪一件,最后同样都是所有人皆要被牵扯其中,差别只在于……”

    他停顿了一下。“选第二件,我可以暂时地保全……我想保全之人。”

    君黎回忆起他与拓跋孤先前对话,“……你说的是刺刺?”心头到底是一急,上前两步伸手便握了栏柱:“是了,你还未告诉我,此两件事与刺刺有什么关系?”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不过,她扮起苏扶风来,却不如你扮凌厉更像。”

    “单先锋,先不说那些……”

    “你知道为什么吗?”单疾泉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君黎一顿,只得接话,“为什么?”

    “因为她看凌厉与看你是一样的,可是看苏扶风与看自己却不同——她只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就算明知镜子里的左右并非现实中的左右,在修整面具时也到底会有些偏差。所以那些力求完美的易容手在为自己易容时都要再加一面镜子映照,以求精确。刺刺想必手边没有第二面镜子,所以那张面具若落在认得苏扶风的人眼中细看,终归还是有所端倪的。”

    “原来如此。”君黎心不在焉应着,“我对易容一术全不精通,所以……并不知其中关键。”

    “至于你身上,也不是没有缺陷。譬如——你常年都束道髻,就算现在放落了,将鬓边也修得一如凌厉的长短,可发上印痕与他到底不同,若要辨别,也是不难。再有就是你背后——”

    单疾泉说着,示意君黎背转身,“你们定以为凌厉的乌剑一直以白绸包起,里面放什么样剑也无关紧要了,却忘记了一件事……”

    他说话间,手已及至剑柄处,忽然一握,“……忘了绸帛毕竟只是绸帛!”

    说时迟那时快,他竟拔剑出鞘,滋噪之声于这暗室回声如同坠鸟嘶鸣——君黎万万想不到单疾泉竟会对自己出手,即使明知他握了剑柄,也不曾起心躲避,直到——电光石火间,寒锋入肋,一股剧痛透心而入,他只觉冷意噬体,如坠冰河。

    然而单疾泉比他更为惊诧。这一刹那拔剑举手,他忽觉转腕空落落的,如同失了重——只是,这样的转瞬太快,他剑势已出,回头已难。剑从身形稍侧的君黎肋间斜斜透入,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剑尖透肤而入的锐利。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剑尖”。正如——君黎无从预料他会忽然拔剑刺向自己,单疾泉在拔剑之前又何从预料——君黎今日负于绸帛之下的竟不是他的长剑“逐血”,而是断刃“伶仃”!

    监牢之隔,伶仃之短,终于只及让恶刃刺出了一道两寸之深的伤口,再难洞穿君黎的胸腹。单疾泉拔剑回手,怔怔然望着剑身沥沥滴血,忽大笑起来,不知笑了多久,方“锵”的一声将“伶仃”掼于地面。

    君黎忍了痛,一直没有说话。他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悲,也不知身体的轻颤是因为冷还是痛还是——难以置信。这短暂的难以置信背后,他其实什么都已明白——所以,甚至不必再多余地去问“为什么”了。比起青龙教之利益,他的生死在单疾泉眼中从来算不得什么——那时单疾泉曾毫不犹豫地下令将自己拿下为质,今日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要杀了自己灭口。如果那时自己选择了理解与隐忍,今日的这一切岂非也一样理所当然、毫不荒唐?谁让自己这么坦然地告诉他——会把这件事告诉沈凤鸣与朱雀?谁让自己一直天真地认为——他和自己相信他一样相信自己?单疾泉的头脑从来清醒得可怕。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与拓跋孤意见相左——而片刻之间,当他恍然大悟事情的真相而决意接受拓跋孤的条件,他便已立时冷静至极地知道,怎么选择才对那个他即将要经营的、新的青龙教更为有利。

    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许许多多年以来,单疾泉始终向拓跋孤主张着一个行停有止的青龙教,虽然他的的确确不希望青龙教在江湖上掀起风浪,可是他更不希望青龙教毁于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之手。他必须要在这个时候愈发证明自己在青龙教的无可替代——所以也就必须帮助拓跋孤做到那些他想做到的事——直到,他能找到那个引发了这一切的神秘人物,将他与这一切一起终结为止。

    所以,他也没有解释。他只能将一切归于那个值得一场大笑的天意。欠下的无法还,新仇也已无法解了。往日说,要邀君黎来家中作客,与他示歉示谢——那种话说过一次两次没有兑现,大概就是真的再也不会兑现了。时移势易——一切都变了。沈凤鸣是君黎的至友,朱雀是君黎的师父——不要说君黎知道青龙教这么多事,就算他不知道,以他今日早已超出自己预料的身手,他也不想青龙教有君黎这样的敌人。

    “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他最终还是开口,淡淡地道。“你会把今日听到的一切告诉沈凤鸣和朱雀,我也会把今日发生的一切告诉拓跋孤。很可能——将来相见,整个青龙教都会想置你于死地,你与任何人昔日的交情都会荡然无存。君黎,你今日便走吧。原是我不该与你说太多,如今,更不该错上加错,再与你多说任何一句了。”

    君黎俯身拾了剑,站定。他也想学单疾泉那般冷静,可就算压止了语色中的起伏,却到底还是止不住心中的不甘。“单先锋,走之前,我想问问你,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回来这里找你?”

    单疾泉稍一沉默,“我先前见到你们二人,是有些心神不宁,被你发现我有事隐瞒未说,也是不奇。”

    君黎苦笑,“你以为……是这样?”

    “那是怎样?”

    “我虽然看得出来你隐瞒了一些事,但我对你们青龙教的闲事也没兴趣,若只是为此,不会特地今晚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稳住自己的心绪。“我回来是因为有件重要的事还不曾与你说——我想告诉你,我想要娶你的女儿。我在从临安来此的路上就想过无数次若你不肯答应,我要如何用尽这世上所有的言语来说服你,可是现在——”

    他抬眼看了看单疾泉。后者的表情是种从未见过的错愕。

    “可是现在——我不想再与你多费半句口舌。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不会再把刺刺还给你。”

    他将剑还回背鞘,转身离去。

    “君黎,”单疾泉的声音急促地自背后传来,“把话说清楚再走。”

    君黎没有理会。他觉得,自己每一句话都已经足够清楚了。

    单疾泉知道他已不愿多言,咬一咬牙,道:“我再多告诉你一件事。两个月前,我曾收到过顾家的人带来的一封书帖……”

    君黎想起顾家那个叫阿同的家丁所言,料想说的是顾如飞向单家提亲的帖子。他虽对顾如飞并不放在心上,可毕竟此事与刺刺有关,犹豫一下还是停了步子。

    “你也听说了。”单疾泉见他停步,就知道他必已知晓此事。

    “你应该不会答应他吧。”君黎没有回头。

    “谁?如飞吗?”单疾泉摇头,“君黎,你真以为,那帖子是如外界所传——是如飞向刺刺求亲么?”

    “难道不是?”

    “帖子是他家里的人带给我和笑梦的,但我打开帖子,内里却另有书信,写着要我转呈教主。因为顾家与教主的关系素来有些微妙,辗转通过我来转交也算不得奇,我当时便不曾深究,更不知道信里内容——直到我从三支之会回来,方听人在传言,说是如飞向我们单家提了亲。我知道此事原是子虚乌有,现在想来,不知是否有人故意要通过顾家来掩人耳目,甚或先前将帖子交给顾家那个家丁的到底是顾如飞本人还是出于什么人的易容——都未可知。当时我觉得有些蹊跷,正好教主来寻我,我自然问起,他方告诉我——那封帖子竟是来自太子,说的倒也的确是联姻之事,只是求姻的对象却是教主,而不是我。因事关重大,教主对于外界以讹传讹便不曾制止,以为真相之掩藏。”

    君黎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太子要与青龙教主联姻,这可不是小事。口中仍是淡淡道,“这么说与刺刺无关了,那也便与我无关。”

    却听单疾泉又道,“教主的大女儿名叫拓跋雨,年纪比刺刺还稍小,太子当然是听人说过,帖中提到愿纳为侧妃,以证与青龙教互为相携之心。其实,为利益而联姻这种事,教主当年也是做过的——你莫看教主对韩姑娘关宠有加,韩姑娘当年就差点被他嫁给了洛阳明月山庄的庄主,只为换得当时式微的青龙教一丝绝处逢生之机。这一次教主起初应是没有理睬的,一半的理由,他对自己的女儿自然是不舍,加上他的夫人多年来身体欠佳,一直是小雨最为贴心贴身照顾,两人都断不想女儿离开身边,反去东宫作了陪衬;另一半的理由,教主也并未想过与朝上廷内有什么瓜葛。可惜,我未能早早看到此封书帖,待我回来时,教主怕是与那神秘人已经见过,为他说服,便只叫我答应与太子联手,只是,他推说小雨年纪小了些,夫人也离不开她,而太子的目的其实一大半是想借着青龙教的关系,拉拢现在已经是仪王的程平。若为此故,教主认为,如果以与平儿更为亲近的刺刺出嫁,最为合适。此也是所谓的联手太子扼制朱雀之手段了。”

    “拓跋孤竟如此无耻么!”君黎听得愤懑,猛然回身,随即又冷笑道,“不过单先锋不是说,只答应与幻生界联手,不会答应与太子联手么?现在却又与我说起此事,是想要我如何?”

    “我是想告诉你,君黎,原本,无论何时你若与我说想要娶了刺刺,我都断不会就此同意,却唯独是现在——我盼着你当真能全意待她,护她,与她远离这般险地,如此,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也便无有后顾之忧了。”

    冷不防君黎忽然走回,伸手狠狠一把抵了铁栏,“单疾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只不过是想利用我。你每一次都不过是想利用我。今日对你说要娶刺刺的倘若不是我,倘若是夏琝或是顾如飞,只怕你也会同样说辞吧?呵,不错,你善识人心,聪明绝顶,巧舌如簧,我比不上你,只能由你算计——可在我看来,像你这样的人,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你要利用旁人,恰恰证明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你甚至连保护自己的女儿这种事都要假手他人,还谈什么在意她、爱护她!如你所愿,我当然会带刺刺远离青龙谷,但那绝不是为了你——我与你不一样,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把刺刺交由他人去保护,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