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骤起,将破败的院门吹得更加腐朽不堪。
几个粗使嬷嬷打院子里匆匆走过,为首的身板略宽些,穿着件青布褂子,袖子挽到一半,手里提着个食篮,往最里面的屋子里走去。
院子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身后跟着的稍年轻一点的嬷嬷小声道:“可真是臭,也不知老爷叫那个东西过去干什么,怪吓人的。”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凑到为首嬷嬷的耳边:“该不是要…”
“王贵家的,少说几句。”青衣嬷嬷有些着恼:“叫旁人听了去,饶不了你。”
叫王贵家的忙噤了声。
待走到屋门前,里头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圆脸丫头,接过青衣嬷嬷的食篮,又往里走。
过了半晌,她提着空了的食篮出来。青衣嬷嬷接过来,对圆脸丫头道:“老爷吩咐,把人带到房里去。”
“是不是要…”圆脸丫头也是一惊。
“咱们不用知道。”青衣嬷嬷叹了口气,招呼王贵家的:“过来,把人弄过去吧。”
屋子里点起了灯,亮堂了些,王贵家的捏住鼻子,过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坐在木盆里的东西。
看到那东西的第一眼,她几乎要吐了出来。这些日子,虽然她每天都跟青衣嬷嬷过来送饭,却从来没看清过里面人的样子。
木盆里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作是一个“人”了。她的四肢都被人砍去了,只有一个囫囵的身子杆儿溜溜的抵在木盆中。头发披成一团,上面泼洒着一些秽物。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子的摸样。
青衣嬷嬷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她虽然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落到这般田地,也实在是令人唏嘘了。更何况今日老爷突然吩咐把人领出去,结局大半凶多吉少。
王贵家的心中惊骇恶心至极,却又不敢违抗命令,便硬着头皮,端起木盆往屋外走。
那女子也柔顺,并不挣扎哭闹。像是已经睡着了。
按吩咐将木盆放到老爷的寝房,王贵家的心中还在嘀咕,老爷把这么个骇人玩意儿放在屋里是什么意思?冷不防那木盆里的女子睁开双眼,正巧与王贵家的实现碰了个正着。
说来也怪,这恐怖至极的女子,唯有一双眼睛是十分美丽的,妩媚生情,便又一尘不染,剔透的如同玉骨山山涧中流淌的溪水,冰冷动人。
王贵家的怔了半晌,才扭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蒋阮缓缓睁开了眼睛。
长时间呆在黑暗的空间,她对面前的明亮有些无所适从。待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又不禁惨然一笑。
她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女,曾经的阮美人,如今却被人做成了人彘,永无出头之日!
她又想起自己十六岁,进宫前父亲的话:“阮儿,你既入宫为妃,便有我们整个赵蒋家在你身后,无需担忧。”
她的妹妹握住她的手拭泪:“阮儿,你是素素的恩人,纵然是死,我也难以偿还这份恩情。”
而他,握住她的手:“再等等,再等些日子,我便许你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
可如今,她的父亲已经擢升为辅国宰相,官拜一品,她的继母,也早已是宰相夫人,妹妹母仪天下,那个人登基为皇!他们已然将她抛之脑后,甚至于,弃而杀之!
五岁的时候,生母早亡,哥哥战死沙场,姨娘抬为继室,有路过云游道士算出她八字克父克母,蒋阮被送进乡下庄子。待十四岁及笄,终是念她是自己亲身骨肉,蒋权将她接回府上。不久宫中传来消息,新晋的选妃名单中有蒋家小姐。
皇上怀疑蒋家勾结八皇子,此时召人入宫,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为了牵制。
蒋府只有两位嫡女,蒋素素身子不好,性格更是柔弱单纯,皇命不可违,蒋权一声令下,蒋阮进宫,成为阮美人。
她纵然再逆来顺受,也无法忍受委身皇帝身下,在花一样的年纪进入深宫开始枯萎。不是因为八皇子一直细心安慰她,她早已在深宫中一根白绫自尽。自小到大,除了死去的哥哥和母亲,从未有人这般安慰体贴,她芳心交付,平静下来,甘心在宫中作为蒋家和他的一名棋子,传递消息。谁能料到,一朝逼宫,皇帝惨死,他们却将她囚禁起来,污蔑是她杀了皇帝,给她安上一个祸国妖女之名!
当她站在台阶之上,看到她的父亲冷漠的眼神时,她终于明白,她成了弃子!狡兔死,走狗烹!
被关在暗牢里,被人救走,以为逃出生天,才是噩梦的开始。
她清丽若仙的妹妹,一边浅浅笑着,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砍去四肢,做成人彘。
她绝望不甘愤怒,可是却听到仙子一样的人说:“姐姐知道,小妹平日最喜洁,一粒沙子也是容不得的。姐姐这粒沙子,小妹已经容忍十几年了,如今,也到了拔掉的时候。”
她微笑着,补上一句:“八皇子,要立我为后了。姐姐没有享到的荣光,小妹便替你享了吧。”
痛到了骨髓里,才知道什么是麻木。蒋阮实在想不出蒋素素如此恨她的理由。
蒋素素却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姐姐的母亲不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么?姐姐不是仗着这个身份,不把小妹看在眼里吗?可惜啊,可惜,”她托着腮,歪着头道:“将军府已经在昨日,因谋反的罪名,于午时处刑。”她盯着长安,一字一顿道:“一百零三口,满门抄斩。”
蒋阮只觉得五雷轰顶,心神巨乱。将军府是她的外公家,虽然母亲当年执意下嫁蒋权,惹怒赵大将军,从此断了联系,可是毕竟血浓于水,怎能不心如刀割!
她死死瞪着蒋素素,对方却只是讥诮一笑:“姐姐这就恼了?不急,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姐姐,日后相见便是。”
于是蒋阮便被送到了一个昏暗的屋子里,挣扎了度过了几日,直到今天,又才看到了光明。
门“吱呀”一声开了。
满身酒气的肥肉男子,将面前的人一把抓过去扔在床上,就要往下压。
依稀是个小男孩的模样,正在奋力挣扎,待长安看到了那男孩的脸时,顿时大惊失色。
那是——沛儿!
宫中女子多福薄,许多没能生下龙子,许多生下龙子就死了。沛儿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小宫女,生下沛儿就死了。皇上并不看重这个出身低微的儿子,那一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将孩子交给她养。
六年时间,她与沛儿,早已有了亲母子一般的感情。早在宫变的时候,她便命令自己的贴身宫女抱着沛儿逃走,却还是逃不了。
“母亲!母亲!”沛儿挣扎着哭叫,却躲不开那双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
蒋阮只觉得浑身冰凉,长相侯李栋最爱狎玩男童,在她入宫时便早已得知。可是,如今,她却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这等恶魔欺辱。
她大声呼叫,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含混的声音。
李栋厌恶的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为什么,娘娘非要这玩意儿看着我行事,实在是倒胃口至极。”
他想了想,却仍旧屈从于皇威,不敢有其他动作,便专心逗弄起被摔晕的男童来。
蒋阮坐在木盆里,到这时,她方知为何蒋素素独独留了她一双眼睛,她是要,自己看着最后一个亲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像一个木偶似的愣愣的坐在盆里,前尘过往一幕幕划过眼前,母亲死前灰败的脸,父亲凉薄的笑意,八皇子的承诺,蒋素素握着她的手道谢,皇上的冷眼,后宫的苦楚,最后变成了眼前挣扎哭叫的沛儿。
李栋不经意间回头,冷不防看见木盆里的人,吓得一下子跌下床去,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木盆中的女子,神情木然,两行血泪划过脸颊,愣是洗出了惨烈的凄厉之感。破门而入的家丁一时也怔在原地,只觉得看到了地狱中前来索命的恶鬼,浑身冰凉。
李栋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乱棍打死。”惊惧之下,他早已将娘娘的命令抛之脑后,反正院子里都是他的人,也不用担心走漏风声。
家丁回过神来,捏着棍棒冲过去,不由分说兜头往下打。
没有人听到,木盆中人心中最深刻的诅咒:就算永不超生,灰飞烟灭,也只愿生生死死化为厉鬼!让害她之人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阳平殿内。
“皇上今日看起来真是分外精神。”蒋素素轻笑道。
新帝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凤冠霞帔,精致的脸被一身高贵的服装更衬得不似凡人,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蒋权的这个幺女,的确是清丽绝俗。
“蒋阮还没有消息吗?”冷不防,他低声问。
蒋素素脸色一黯:“没有,姐姐想必是携了沛儿一道逃离了,这些年她也辛苦了,只是无论如何不该不信任皇上…”
新帝想到蒋阮,却发现无论怎么回忆,蒋阮在他的印象里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了。她名声不好,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有姿色的女人罢了,他娶的是蒋家背后的势力,蒋阮和蒋素素并没有区别。赵长安既然已经是先皇的女人,他绝不会娶。
虽然蒋阮已经是弃子,但他还是有些迟疑,在宫中这么多年,许多时候都是靠着蒋阮度过险境,她的确帮过自己不少。可是,又为何不等到他下决定,就先一步逃离暗牢?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
冷哼一声,新帝道:“不识好歹。时辰已到,走吧。”
蒋素素福了福,将手放到男子手心。
宣德十八年,新皇登基,立蒋氏为后,亲自加冕,寓永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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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间青瓦红墙房,宽敞的农家院中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积雪,看家的大黑狗踱到门口,懒洋洋的吃一口破碗里的骨头,似乎被冷气冻极,又缩回窝中。
正是大年三十,门口贴着五谷丰登的彩色年画,屋檐下垂着三只大红色的胖灯笼,外面传来爆竹的声音,屋中人言笑晏晏,适逢一年年夜饭的时辰,虽是农家菜,八大件却也做的讲究,荤素搭配,香辣豆豉蒸鲈鱼,老佛爷红烧肉,茶香烟熏鸡,五彩茄丝,羊肉大葱饺子,祈福喜虾,四喜丸子,金玉满堂。旁边摆着一壶酿的极醇厚的高粱酒,显然主人家家境富裕。
这边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与此同时,农家院最里间偏僻的一间院子冷冷清清,唯一的一间房中,屋中烛光昏暗,似乎马上就要灭了。
一个个子高高的梳着丫鬟髻的年轻姑娘坐在屋前,小心的往火盆中添柴。屋中狭小,火盆添了柴燃烧起来,立刻发出一股刺鼻的浓烟。
另一个身材娇小些的丫鬟连忙跑过来,随手拿过地上破旧的蒲扇小心的扇着,斥道:“连翘,你小心些,姑娘身子还未大好,呛着了怎么办?”
连翘撇了撇嘴,神情愤愤,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道:“我倒是希望一点烟也无,今日我去找那张兰家的,不说银丝炭,就是普通的炭块,她倒好,推说这几日用度多得很,仓库里没有炭了。我呸!蒙谁啊,如今年关,家中怎会没了炭,无非是仗势欺人,若不是如今姑娘还病着,不敢令她担忧,我非抽她两嘴巴不可!”
“你…”扇扇子的丫鬟叹了口气:“你且收收倔性子吧,这家人纵然欺人太甚,咱们如今却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真起了争执,吃亏的还是姑娘。”
连翘鄙夷的看了她一眼:“白芷,我真不知你竟然这般胆小。这家人是个什么身份,咱们姑娘又是什么身份,不管姑娘发生了什么,依姑娘的身份,就断不能让这些下等人欺负了去!”
白芷摇头:“你我都是姑娘的丫鬟,我难道不想姑娘好?只是京中迟迟不来消息,不知姑娘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日子短了还好说,可你看如今已经是第四年了,老爷可有差人来过问一声?若是还要长长久久的住下去,你与他们起争执,最后受苦的还是姑娘。”
连翘不做声了,半晌,才低低道:“莫非就这样让人白白欺负了不成?”
白芷只低声叹气。
屋中又陷入沉寂,只有柴木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零星声响。两个丫鬟兀自扇着手中的扇子,无人注意到床上的人已经醒来。
蒋阮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白芷与连翘的交谈自然也一字不落的进了她的耳朵,三天前从榻上醒来,她发觉自己竟然回到十年前,前世种种像是一场午后春梦,只她自己知道血海深仇不是一场梦就能消散的。既然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也会毫不客气的收下,好好利用。
三日前她从榻上醒来,白芷和连翘大大松了一口气,自落水后蒋阮已经昏迷了十多日,大夫来过都说无力回天,张兰家的甚至都出门打听棺材后事了,谁知她又醒了过来。连翘握着她的手大哭一场,直说老天保佑,蒋阮却眯起了眼。
死过一次,前世种种非但没有烟消云散,反而记得无比清楚。四年前母亲去世,云游来府上的道士一眼便算出她八字极硬,克夫克母,实在是天煞孤星之命。蒋权本想将她送进家庙,一身青灯古佛,正是蒋素素跪下来求情,蒋权才改变主意,将她送进了乡下的庄子。正因为此事,蒋阮对蒋素素从来存了一份感激,如今想来,在这里受人欺凌,全都是拜蒋素素母女所赐了。
庄子交给张兰一家打理,张兰此人贪财吝啬,又极为凶悍,平日里没少指桑骂槐侮辱蒋阮。张兰的丈夫陈福更是好吃懒做,整日酗酒的赌鬼。这两人有一儿一女,儿子陈昭好色至极,女儿陈芳尖酸刻薄,蒋阮来的时候带的不少首饰珠宝,不是落入张兰手里,就是被陈芳骗走。十几日前蒋阮不慎落水,也是因为在池塘边陈昭对她动手动脚,蒋阮不堪受辱自己跳入水中。陈昭见闯了祸忙逃走,等连翘和白芷叫人来将蒋阮救起来后,蒋阮已经不省人事。
正是寒冬腊月,池水冰凉刺骨,加上这几年在张兰苛刻下蒋阮的身子越发虚弱,受了风寒如同雪上加霜,立刻就重病一场。
蒋阮记得很清楚,当初自己醒来并没有这般早,醒了后就落下病根,更重要的是不久外面就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小小年纪便会勾引男子,千金之体不自爱,主动勾引陈昭不成才掉入水中。想来也是张兰的手笔,倒是把所有的污水都推到她身上,拜这盆污水之名,日后蒋阮容貌见长后,也才落了一个妖女的名头。
如今她醒的倒早,风言风语也还尚未传出,想必张兰还没有想到此处,倒是可以趁此送她一份新年贺礼。在这个任人欺辱的庄子上过下去,是没有未来的,四年后被当成一枚棋子送进宫去,也是她不能忍受的。而被人白白讨了便宜去,也不是她的目的,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陈昭就是第一个开刀的。
蒋阮看了看窗外,屋外爆竹的声音隐隐绰绰,只有三人的屋中显得更加冷清。
她慢慢坐起身来,白芷听见她起身的声音,忙跟真站起来迎上去,道:“姑娘醒了,可有不适的地方?”
蒋阮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戌时。”白芷道。
连翘把扇子放下:“姑娘可是饿了?奴婢去厨房端些吃食来。”
到庄子上养着的小姐夫人多半都是戴罪的,但也毕竟是主子,除非特殊关照,也不至于过的如此潦倒,连个下人都比不上。年三十饭食也不曾早早送来,实在是令人深思。
蒋阮还未回答,便听得门叩叩的响了起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外边道:“姑娘,奴婢来送年夜饭了。”
连翘一愣,蒋阮道:“进来吧。”门便吱呀一声,从外边进来一个穿的十分喜庆的丫头,手里提着个食篮,笑盈盈道:“兰婶婶吩咐奴婢来送吃食,姑娘也吃些吧。”
白芷见蒋阮半天未动,疑惑的低头,正看见蒋阮眸中有眸中情绪一闪而过,转而抬起头,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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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丫头叫秋雁,是庄子上的大丫鬟,地位虽然比不上张兰,却也有几分脸面。除夕夜让秋雁来送饭,是往些年不曾有过的,想必是张兰为了堵众人之口,显得对卧病在床的蒋家小姐极为上心。
秋雁将食篮放下的同时也飞快的打量了一番屋子,这是她第一次来蒋阮的屋子,只见狭小的屋中弥漫着一种破旧腐朽的气息,屋檐的漏缝甚至有雨水渗进墙里的痕迹,床上的被子极为单薄,不要说摆设了,就是普通的用具都是十分残破。住在这样潮湿阴暗的屋子里,身子不虚弱才奇怪。这一眼看去哪里像个大家小姐的闺房,就算庄子上最下等的奴才,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寒碜。
秋雁在大宅院浸淫已久,心中明白张兰家的虽然贪财苛刻,若非得了上头的意思,也断然不敢这样对待一位小姐。既然是主子的意思,秋雁自然也不会插手。
“你叫秋雁吧。“床上的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奇异的带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秋雁抬起头,笑道:“正是奴婢。“
紫苏和连翘一个护在蒋阮身边,一个紧紧盯着秋雁,在她们看来,这庄子里,除了她们主仆三人,其他的全是居心叵测。
蒋阮微笑起来:“今夜是除夕夜吧,秋雁姐姐这身衣裳喜庆的紧,穿着真好看。“
这话有些奇怪,秋雁摸不着头脑,还是笑道:“都是婶婶吩咐做的,奴婢只是一个下人,论好看的话,姑娘真是说笑了。“
蒋阮轻轻叹了口气:“兰婶婶真是有心了,庄子上上下下都做了新衣么?“
她的声音轻柔含笑,秋雁下意识的就要点头称是,猛地反应过来,庄子上上下下都做了新衣,却独漏了眼前的主仆三人,这话无论如何都是说不出来的。正想要搪塞过去,又听到蒋阮轻轻道:“我身边的两个丫鬟笨手笨脚,连穿衣裳都不如秋雁姐姐喜庆。有句话秋雁姐姐说错了,我不是说笑,秋雁姐姐虽说是个下人,过的却似乎比我更舒适,更体面。“
话语太过尖利,与主人温柔的语气完全不符,秋雁没来由的竟然感到一阵紧张。她不由得抬起头看着床上的人,烛光昏暗,床上的女孩子接过紫苏递来的热茶,茶水升起的袅袅雾气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清楚什么表情,只长长低垂的睫毛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竟有些妖异。
蒋阮含笑的声音传来:“秋雁姐姐这般体面,日后到了年纪,必然能放出去配个好人家,城外马员外家二公子就很不错,马二公子已有十二房姨娘,秋雁姐当排的上十三姨娘。“
秋雁一怔,自脚底缓缓升起一股凉意,整个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咬着嘴唇瞪大眼睛看着蒋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蒋阮也不急,只将温热的茶水凑近嘴边,小小酌了一口。
半晌,秋雁才鼓起勇气,挺起胸道:“奴婢不知姑娘说的是什么。“前半句说的还理直气壮,到了后半句不知怎地却心虚起来。
“良禽择木而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秋雁姐所为也只是人之常情。不必害羞。“她歪着头扑哧一笑:“这是好事,若有一天真秋雁姐真成了十三姨娘,我也必然会送份胭脂礼。秋雁姐这般体面,我想这份体面也是由秋雁姐的聪明挣得。“
秋雁站在原地,慢慢的握紧双拳。蒋阮捏了捏眉心:“只一会就困了,我身子还未大好,不能亲自向兰嬷嬷道声新年福气,劳烦秋雁姐代我赔个不是。“说罢就吩咐紫苏:“还不去送送秋雁姐。“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秋雁一时间也没主意,自然希望能马上离开这个压抑的屋子,便慌张的点头称是,再不见来时隐隐流露的优越感。
待紫苏和秋雁走到门边的时候,蒋阮又开口道:“对了,秋雁姐,之前说过的我这两个丫鬟的衣裳,既然已是新年,我也想看着有些兴致,请秋雁姐想个法子,令她们看上去喜庆些。“
秋雁咬着唇:“姑娘岂不是强人所难。“
“秋雁姐是聪明人,“蒋阮打断她的话:“否则怎么做十三姨娘?“
秋雁脸又白了几分,恨声道:“是。“
待紫苏将秋雁送出去,连翘才问:“姑娘方才是怎么回事?秋雁怎么和马员外家二公子攀上干系了?“
“她与马二公子早已暗度陈仓,如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蒋阮道。
上一世秋雁在几年后与马二公子的私情被人撞见,抖出了这件风流韵事,马二公子倒是毫发无损,秋雁却是生生被人浸了猪笼,浸猪笼之前秋雁已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马二公子家的十三姨娘。想必情分浓时,马二公子就是这般承诺她的。只是秋雁最终还是没有命做成十三姨娘,蒋阮自然也不会将这事说出来。
连翘恍然大悟吗:“难怪她吓成那般,呸,真是下作的人,竟然如此不知廉耻!“毕竟是十几岁的姑娘,说着又红了脸:“只是姑娘,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连翘心中疑惑太深,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今日蒋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般,逆来顺受的她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了秋雁,甚至说起这些污秽之事时,神色未有一丝异样,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家常。
蒋阮平时出门的机会比她和紫苏还要少,一年到头在院子里都有做不完的活,哪里有机会遇见这些事情。连翘心中疑惑着,蒋阮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连翘,你想一辈子呆在这里吗?“
“自然不想。“连翘是个直爽泼辣性子,想都没想就道:“姑娘不必担心,自然不会在庄子上呆一辈子,过些日子老爷就会来接姑娘的。“
蒋阮一笑,来接她是什么时候,她比谁都清楚。她没耐心等到那时候,也不想等。
“何必等,秋雁很快就会送我们回京了。“
连翘一愣,下意识去看蒋阮,却见女孩子又慢慢的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挺直的鼻梁下,抿过茶水的嘴唇红润润的,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年初一,长街一大早就传来爆竹的声音,庄子上的小孩纷纷出来放“开门炮仗”,爆竹过后,落红满地,灿若云锦,称为“满堂红”。
庄子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不知是故意还是忘记蒋阮主仆三人,年夜饭后,竟无一人来三人院子。
白芷在门边生起火盆,半个身子挡在门边,把呛人的烟扇出去,屋子里勉强有一丝暖意。外头日光照进院子里,院子是最偏僻破败的一间,屋檐常年漏风漏雨不说,还时常有田鼠乱窜,庄子上送来的被子本就单薄,还被老鼠咬坏了不少。白芷叹了口气,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的蒋阮。
蒋阮靠着粗布缝制的马褐色枕头,被子盖在胸口处,正垂着头发呆。被送进庄子上四年,张兰家的缺衣短食,她发育的比平常少女还要更晚一些,头发呈现一种枯黄的颜色,此时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将她长长的头发照的有一丝流动的光泽,微微抿着的嘴唇似乎比平日有些血色,显得五官清秀端正。最独特的是她静静的坐着,却比往日里更沉静些,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的出奇。
白芷拨弄着火盆里的木柴,想起昨夜里连翘将秋雁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她,末了道:“我怎么瞧着姑娘不对劲呢,变化也简直太大了,难不成往日的逆来顺受都是骗人的?”
白芷不知怎么回答她,其实连翘说的没错,蒋阮的变化实在太大,尤其是作为贴身丫鬟的她们感受更加明显。蒋阮自从四年前被送进庄子后就总是以泪洗面,张兰家的百般刁难,索性后来连流泪的功夫也没了,只默默地受下来,只是难过郁结在心里,平日里更加瑟缩寡言。昨日里面对秋雁的神情态度,却仿佛是另一个人般。白芷心中疑惑,一个人大病一场后,难不成连性子也会一并改变?
不过再怎么改变,蒋阮都是她们的主子,蒋阮如今的态度与往日截然不同,或许是一件好事。正出神着,连翘已经揣着一个油纸包径自走进来,差点碰翻火盆。
“小心些,”白芷轻声责备:“怎么冒冒失失的?”
“去买了些年货回来。”连翘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一脚跨进屋里,将油纸包在桌上打开,对蒋阮道:“姑娘也来吃些吧,春饼还是热的哪。”
白芷奇怪:“你从哪里得来的?”张兰家的想必不会这么好心,如今因为陈昭的事张兰对蒋阮颇有怨气,下人们不会主动触这个霉头,他们手头更没有买零嘴的碎银。
“庄子上好像有贵人要到了,这几日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零嘴备的也多些,我与厨房里新进来的百合有些交情,便讨了几个。”她笑了笑:“咱们虽然粗糙些,却也要过年啊,姑娘看看,还有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串的手串来:“回来的时候花十文钱买的,讨个好彩头,来年顺顺溜溜。”
白芷噗嗤一笑:“讨彩头买铜钱串子做什么,难不成祈祷来年姑娘财源滚滚?”
“财源滚滚有什么不好?”连翘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银子有什么不好,若是有银子,这些人断不敢如此欺负姑娘。”
白芷忙朝连翘使了个颜色,提醒她蒋阮还在,别再说了。连翘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小心的看了一眼蒋阮。
蒋阮却摇头,慢慢的掀开被子走下来,连翘忙过来搀着她,蒋阮走到桌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手串,便伸手给自己戴上。她比了比,道:“讨个好彩头。”
连翘心中一酸,心说哪家府上的大家小姐新年不是大大小小的珠宝首饰做一堆,自家姑娘却只有一条价值十文钱的铜钱串子,就是在普通百姓人家,也是不值一提的。侧过头掩住眼中酸意,连翘又笑道:“姑娘,再吃个春饼吧。”
蒋阮摇头:“吃不下,你们吃吧。”她顿了顿,又道:“我没有银子来打赏你们,跟我到庄子上来,这四年你们也吃了许多苦,好在这个年头,我们就不必吃苦了。”
“是是是,”白芷连忙道:“今年姑娘一年都有好福气,事事顺利的很!”
蒋阮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不解释,只看了看窗外:“外头天气好得很,出去走走吧。”
白芷和连翘惊喜的对视一眼,蒋阮平日里除了干活,是不愿意主动出去走走的,庄子上的下人见了她们三人总是极尽嘲讽之能事,连翘性子泼辣,勉强能镇住一些人,却也无济于事,长此以往,蒋阮变不愿意见人,总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好好好,”连翘笑着去翻装衣物的箱子:“姑娘想穿哪件衣裳?”
蒋阮心中失笑,事实上,穿哪件衣裳都一样,她来庄子上的时候随身带了不少物品衣饰,可那些首饰衣物没过多久便被张兰和陈芳两母女骗走抢走,到最后,竟连一件自己的衣裳都没有留下。陈芳拿走了她的所有衣物,换给了她粗糙破烂的旧衣,且不说外表和衣料,冬日里棉衣里棉花稀薄的要命,连普通的御寒都难做到。
“你挑吧。”蒋阮道。
连翘和白芷挑了小半天,才挑了一件墨绿色环扣旧夹棉袄,底下是白芷改小的宽大淀黄厚布裙,外头罩了件米褐色长披风。怕精致的头发与衣裳不合,白芷便为她梳了最简单的团子髻,因为年岁小,看起来倒也意外的适合。这一身打扮着实算不上喜庆,只蒋阮肤色白,穿着也不显得土气,加上沉静漠然的气质,与平日判若两人。
收拾妥当,三人这才走出院子,连翘提议去街上走走,刚刚出了庄子上的大宅院,迎头便碰上几人,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阮妹妹!”
连翘眉头一皱,白芷也不动声色的将蒋阮护在身后,蒋阮抬头,对方的影子清晰地映入她的双眼。
正是张兰家的小儿子,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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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烈女缠郎
陈昭今日正从外面打混回来,恰好见院子里走出几个人,中间的女孩子模样秀秀气气,不禁眼前一亮,待看清了,才发现是蒋阮。
蒋阮平日里穿的还不如陈芳体面,陈昭鲜少留意,前几日也只是突发奇想想试试官家小姐的滋味,谁料到这小姐还是个烈性子,居然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水中,如今想来都是憋了一肚子气。谁知今日一看却眼前一亮,许是新年时分,微微打扮一下,却衬得五官极为秀气。最重要的是那股沉静冰冷的气质,竟像换了一个人般。
陈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孩来,蒋阮今年也不过十岁,身板稍显稚气,可是却又有一种沉淀的味道在其中,异样的有些成熟,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就显得对方别有魅力。即使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陈昭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见过楚馆里一些公子有特殊的嗜好,专爱玩年纪小的女童,却不知是何种滋味。
连翘受不了陈昭落在蒋阮身上色眯眯的眼神,神色一凛,想也不想就张口道:“放肆,谁准你这样没规矩,这般与主子说话!”
话语虽然颇有气势,却起不了什么作用,陈昭并不畏惧,这个落难小姐在京里人家究竟是个什么地位,陈昭也有耳闻,看张兰的意思,说不定蒋阮一辈子都得留在这个庄子上,既然这样,如果能让自己玩一玩是再好不过的了。
心中虽然这般想,陈昭却还是笑嘻嘻的做了个揖:“是昭的不是,方才见远远走来几个人,想着中间天仙般的妹妹到底是谁,眼生的很,走进了才见是小姐,一时情难自禁,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这话一出,不仅是连翘,白芷都变了脸色,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姑娘的清誉也是你能坏的!”
陈昭诧异的后退两步:“坏小姐的清誉?昭从未这般想过,小姐金枝玉叶,昭又如何敢肖想,只盼小姐不赶昭走,让昭远远的看上一眼,昭就心满意足了。”他平日里祸害良家女子多了,张口便是油嘴滑舌,若是平常女儿家听了,不是气的当场大哭,就是羞得满脸通红,只今日却有些反常。
蒋阮静静的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如冬日寒潭,没有一丝温度,目光冷冷,嘴唇却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似乎看跳梁小丑表演一般。没有羞愤,也没有眼泪,就是一副凉薄的表情,岿然不动。
陈昭怔了怔,却见蒋阮不紧不慢的开口:“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连翘和白芷都是一愣,这样的流氓赶都赶不及,蒋阮这话是何意。
陈昭也有些疑惑,转而又窃喜起来,得意的看了两个丫鬟一眼,心想这个小姐倒还是识趣的,只是如今看来大家小姐又如何,在乡下庄子呆久了照样失了礼义廉耻,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
“前日里你失手将我推进池里,我受了风寒卧病在床,兰嬷嬷为我请了大夫,亲自道歉要我原谅你。我已经原谅你,自然不会赶你走。”蒋阮的声音轻轻柔柔,有种令人舒爽的凉意,陈昭听得却是心中一沉。
蒋阮掉进池中后,为了掩人耳目,他只说是自己失手令蒋阮摔倒的,蒋阮这番话说出来,倒是令陈昭想起最近为了避嫌,应该少与她见面的事。只蒋阮现在说出来,是有意还是无心?想到这里,陈昭又认真打量了蒋阮一眼,只见女孩子站在原地,身上陈旧暗淡的衣物非但没有令她憔悴,反而衬得她肌肤如雪,眼如点漆,眉如墨黛。而眉目间流转的神色,竟有一种肃杀的媚意。
陈昭看的心中一惊,转而目光又变得痴迷,既然发觉这蒋家小姐是个有滋味的,自然也不会放过,来日方长,倒是不急于一时。想到这里,他嬉笑着给蒋阮再做了一揖:“都是昭的不是,害的小姐如此消瘦,今日小姐要出门,昭不便打扰,改日再登门赔罪。”
“谁要你登门赔罪?”连翘瞪了他一眼,陈昭笑着离开了。
陈昭走后,连翘和白芷才舒了一口气,白芷皱眉道:“姑娘方才为何那般说,他是个麻烦,怎么能…”
“对啊对啊,”连翘跟着道:“真恨不得将他两个眼珠子剜出来!恶心!”
“会剜出来的。”蒋阮淡淡道:“他想在远处默默看着我,就让他看个够好了。”
白芷和连翘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家姑娘说这话的语气有些发冷。顿了顿,白芷道:“管他呢,咱们出去走走吧,这几日庄子上没什么事情,东街上应该是很热闹的。”
东街?蒋阮想了想,摇头:“不,去西街。”
“西街?”白芷有些犹豫:“姑娘怎么想着去西街了,西街多是乞丐平民,适逢新年,就更乱了。姑娘还是别往那边去了,东街脂粉铺子和酒楼多,也有些新奇玩意儿,不如就去东街转转吧。”
蒋阮摇头:“去西街。”声音虽轻,确实不容置疑,显然已经打定主意。
白芷一愣,顿时有些为难。
“哎呀,就听姑娘的,去西街好了。”连翘拍了拍白芷的肩:“有咱们在,怕什么,更何况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讲究。若是真有问题,还有奴婢们护着,姑娘大可放心。”
白芷也只得点头,只是越发疑惑。东西街贫富分化极大,西街既是贫民们居住往来的地方,自然比不得东街热闹繁华,自家姑娘平日里也没有到西街来的意思,怎地今日就心血来潮了?白芷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姑娘的心思了,仿佛一夜间,姑娘就多长出了九个心眼,被那双墨黑的眸子一看,就觉得有些发凉。
连翘却是极为高兴地,蒋阮这般明显是开窍了,比起逆来顺受,现在这样有个主子样就好多了,至少那些个人不敢明着欺负她了不是。
蒋阮没有注意身边两个丫鬟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安静的朝前走着,只是若是认真去看,还是能看到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应该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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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必然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有阴必有阳,有苦亦又甜,有金屋,自然也有平阳弄。东街繁华热闹,西街也就破败冷清。
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过年的气氛影响,西街上的的百姓身穿单薄外衣,形色匆匆的赶往他处,并没有年节闲适的心情。人们脸上多是冷漠麻木之感,比起吃穿用度迫在眉睫的问题,年节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唯有当街的几户人家门口贴着简单的红纸春联和挂着的陈旧灯笼,依稀有些新年的感觉。
几个小孩子坐在脂粉铺子前面玩耍刚捡到的纽扣,偶尔抬起脏兮兮的脸好奇的打量一下蒋阮三人,又转头兴致勃勃的玩起自己的玩物。
倒是有卖梅花的小商贩,铺子上摆着几个缺了口的大土瓷瓶,里头插着几只快要蔫了的红梅,看见蒋阮几人眼前一亮,急忙吆喝道:“漂亮的红梅,姑娘可要一枝,摆在房里可好看哩,还有香!“
“这红梅怎么卖的?“连翘问。
小贩摊开手掌:“不贵,五个铜板。“
“这么贵,“连翘惊道:“不要了。“
“哎哎哎,“小贩见状,连忙道:“算了,就给三个铜板吧,不能再少啦,家里小孩还等着吃口热饭呐。“
连翘还要再压一压,蒋阮已经开口道:“剩下的我全部要了。“
紫苏一愣,有些不赞同道:“姑娘,如今银子吃紧…。“
蒋阮摇头:“照我说的作罢,这些花留着有用。“
紫苏便也不再说什么,从贴身布包里倒出一大半铜子交给小贩,小贩也没料到突然做成这笔生意,平日西街上来往都是贫苦人,更不会掏钱来买花儿草儿的,今日却是意外收获。干脆将装红梅的瓷瓶也往连翘手里一搁:“过年了,小姐也讨个好彩头,这瓷瓶就算送的。“说罢就收摊走人。
连翘手里捧着装红梅的瓷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姑娘要这些梅花做什么,虽然好看,买这么多也用不着,且花儿隔几日就萎了,倒不如吃几个春饼实在。“
“这花不是来看的,“蒋阮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是送的。“
“送?“连翘好奇的看向她:“送谁呀?“
蒋阮却又不做声了。几人走着走着,便走到西街的集市上来了。
西街的集市是西街最热闹的地方,比较着来,也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三六九等的人都有,也正因为如此,在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而最常见的,莫过于被偷儿摸了身上的东西。
眼下就是一桩,三人刚走到集市入口,便看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大一圈人,里头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见蒋阮停住脚步,连翘想了想,便和紫苏耳语了几句,两人在人群中挤了挤,为蒋阮挤出一条小道来。
三人刚到人群里头,便将里头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中间有两人正在对峙,一人是须发全白的老者,此刻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另一方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低着头泪水盈眶。
连翘拍了拍身边一个人的肩,悄悄说了几句话,便转头对蒋阮道:“原是这老太爷说小姑娘偷了他的银子,小姑娘说自己没偷,急的哭了起来。“
小姑娘被一堆人围在中间,脸色苍白至极,只是手中紧紧握着一锭银子,瞪大眼睛,极是无助孱弱。再看那怒不可遏的老头,穿着件陈旧的褐色麻夹棉袄长袍,胡子气的一抖一抖的,嗓门却极大,几乎是冲那小姑娘大吼:“你这小姑娘,小小年纪便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好没有教养!“
有人看不过去,开口制止道:“老头说话何必如此难听,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活了一把年纪难不成就是为了以大欺小来着?不害臊!“
“你…“那老头气的说不出话来。
“再说你怎么证明是她偷了你的银子?“那人却不依不饶:“只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便能偷了你的银子,是你太大意还是这丫头神通广大?啧,说不定是你故意想要骗小姑娘的银子!“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周围人的附和:“是啊是啊,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会有本事偷东西?“
“说谎也不知事先想一想。“
“定是想要骗人小姑娘的银子!“
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竟是不约而同的指责起那老头,仿佛那老头就是罪魁祸首一般,老头气的胡子一抖一抖的,脸红的似乎能滴出血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抖着嘴唇喘气。
“真可怜。“连翘感叹。
蒋阮看了她一眼:“你也认为是他想骗别人银子吗?“
“自然不是,“连翘道:“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奴婢,从前在乡下的时候,这种鬼精鬼精的丫头奴婢见得多了,分明就是骗人的嘛,紫苏,对不对?“
紫苏微微点了点头。
连翘道:“今日也算这老太爷倒霉了,真可怜。“
蒋阮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事实上,正如连翘所说,小女孩的骗术并不怎么高明,人群中也并不是没有人能识破她的伎俩,只是西街作为一个贫民集中的地方,本身带有很大的排外性,本能的排斥外来的人。这老头对这里的人来说无非就是陌生人,陌生人就是该打压的,所以今日,这小女孩是赢定了。老头也注定被扣上一个骗人银子的罪名。
那么,她能做什么呢?
蒋阮顿了顿,轻轻拨开护在自己面前的紫苏。
紫苏一惊,见蒋阮的动作忙开口阻止道:“姑娘不可,这事咱们最好别搀和。“
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周围人的态度。就算自家姑娘出面劝架,无非也是被当做不识好歹的外来人一起被攻击而已。老头就算了,无非是失了一顿面子,可是自家姑娘却是大家小姐,就算如今被拘在庄子上,身份却是不可改变的。
蒋阮轻轻摇了摇头:“紫苏,让开。“
紫苏一愣,蒋阮已经上前几步,暴露在众人视野之中。
她轻轻开口道:“老先生不必气急,世上有是非黑白,纵然一时说不清楚,总会水落石出,何必为了一口浊气而伤及自己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局势正一边倒的情况下,突然有人为老头说话,自然而然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说话人的身上。
白芷和连翘忙一前一后的挡着蒋阮,免得有人冲撞了她。
众人目光各有千秋,蒋阮也并不躲藏,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别人打量。
那老头正是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冷不防听到一句劝慰,只觉得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含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虽是冬日,却似夏日的风,将人心头的郁燥之气一扫而光,心中竟慢慢的平静下来。诧异之下倒是和众人一般朝对方身上打量。
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与她这般大人一般成熟无二的话语不同,身量倒是极小,个头虽小,却又令人无法忽略。这小女孩约是生活导致,肤色和唇色一般苍白,五官却生的极为秀气,瑶鼻樱唇,最美的是黛眉下的一双长眸,水润的如同膝头上的一抹山泉,深深浅浅,直直撞进人的心底去。纯洁至极的眼眸,眼尾却稍稍扬起,不自觉的就有了一丝媚意,若是长大了去,再好好养长着,实在是令人心惊的美色。
然而这样媚骨天成的小女孩,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令人无法小觑,甚至没来由的有一丝畏惧之感。
老头也皱了皱眉,这样的小女孩,身边却跟了两个丫鬟,若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着也实在是太简陋了些,若说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通身的气派派头,却又不像是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
蒋阮安静地站着,一边的女童看着看着,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噎着道:“我没有,我没有偷银子,娘,我没有偷银子!”
这一嚷嚷,却见人群中挤出一个穿花布袄的农家妇女,三两步走上前来将女童护在身后,敌视的看了一眼老头和蒋阮,大声道:“你们想对我的巧姐儿做什么,两个人欺负一个,以大欺小,难道不知羞耻吗?”
连翘忍不住,不等蒋阮说话,率先跳了出来,笑道:“这位夫人,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们姑娘只是跳出来说句公道话,哪里就欺负你家闺女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哪,我们姑娘可有打她骂她?再说了,以大欺小,我可看不出来我们姑娘比你这位闺女大的了多少,谁跟你家闺女似的当众嚷嚷啊。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我看谁欺负谁还不一定,我呸!”
那妇女也是一愣,似乎没料到看着文文弱弱的连翘骂起来人一点都不带喘气的,一时竟不知如何搭话,等明白过来恼羞成怒,正要继续揪扯,蒋阮开口道:“谁欺负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银子,不是吗?”
妇人转过头,将女童揽进怀里,怒道:“我们巧姐儿不会偷人银子,这银子是我早上出门给她。”
“这么多银子,夫人却放心将其交给这么小的孩子保管,夫人宽心令人佩服。”蒋阮淡淡道,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将“小”字咬的极重。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这妇人刚刚说自家闺女年纪小,却又将这么大一笔银子交给她,实在是有些勉强的说辞。
“我,我是让她出去买东西。”妇人有些着恼。
“夫人要买什么?这么多银子,要买的太多,巧姐儿不会搬不动吗?”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妇人愈发恼怒:“你管这些做什么,我自然有要买的东西,如今我已经说了,这银子是我给巧姐儿的,这老头说是他的银子,可有证据或者证人?”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说话的,证据或者证人,实在是没有。即使事情看起来已经能够猜测得出原因,还是没有人愿意为这老头出头。
“你们这是同流合污,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老头气的跳脚,一口气蹦出了好些词语,可惜这些文绉绉的怒骂对周围人没有一丝影响。
“老先生不必着急。”蒋阮道。
老头转向蒋阮,皱了皱眉,语气生硬道:“老夫不想牵连姑娘,这些人是掩饰他们的罪证,老夫就跟他们死扛到底,姑娘今日出手,老夫心领,只是如今你也是泥菩萨过河,还是自保为好。”说出“姑娘”二字时,老头有些迟疑,叫这样一个能做自己孙女的小女孩姑娘实在奇怪,但面对这小女孩时,却有一种面对成年女子的感觉,实在无法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女童看待。
“你这老头好不识好歹,我家姑娘救你,你却不识抬举。”连翘听闻此话,立刻气道。
“连翘,”蒋阮制止她,道:“老先生如此认定我无法自保?”
“难不成你还有办法?”老头提高声音,周围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来。
“老先生,你先说说银子是怎么丢的。”蒋阮道。
“我没有偷他的银子,我没有偷他的银子!”女童却又尖叫哭泣起来。
“闭嘴。”蒋阮冷冷的看了一眼妇人怀中的巧姐儿,巧姐儿被她冷漠的眼神一看,不自觉的心中感到害怕,立刻住了嘴,往妇人怀里缩了缩。
众人啧啧称奇,老头见状想,想了想,道:“今日我初来此处,在街口买饼的地方买了一个油饼,从钱袋里抓了铜板,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人动我的东西,却一看是一小女孩走在身边,我心中警惕,便去看自己的钱袋,发现银子不翼而飞,便抓住她,果真在她身上搜出银子。谁知她还倒打一耙,真是可恶!”说罢又瞪了一眼脸上尤待泪痕的女童。
“买油饼的小贩在何处?”蒋阮问。
“是我。”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挠挠头,目光有些躲闪道:“买饼的人太多,我记不住了。”西街人情冷清,这话分明就是敷衍。
小女孩和妇人见状,都幸灾乐祸的看着蒋阮,只觉得蒋阮再也无法翻出什么花样来了。
“既然两人都各执一词,”蒋阮轻轻道:“就让银子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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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说话?银子如何能说话。这话说的有趣,人群纷纷朝蒋阮看过来,那气的跳脚的老头也转过头疑惑的看着蒋阮,白芷和连翘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蒋阮待要如何。
妇人差点笑出声,颇讽刺的道:“小丫头,你这是在说胡话不成,难道你还能让银子开口说话,真有这样的本事,就快些让大家伙开开眼界,若是胡说八道,可别叫大家看了笑话。”
“银子自然会说话。”蒋阮淡淡道:“我再问一遍好了,这位夫人,银子真的是你的?”
“自然是我交给巧姐儿的。”妇人一仰头,说的理直气壮。
“好。”蒋阮道:“白芷,你去寻一盆清水过来。”
周围人都不知道蒋阮打的是什么主意,有路边的小贩道:“我这有现成的清水,可以借姑娘一用。”
白芷便将清水盆端过来,端端正正的放在蒋阮脚下。
“夫人请将银子交给我。”
妇人怀疑的看了一眼蒋阮,女童将钱袋捂得更紧了些。
“夫人不将银子交给我,我怎么向银子问话?”蒋阮一本正经道。
此话一出,周围便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看热闹的人本就越来越多,此刻见这看上去气质不俗的小姑娘突然这般说话,心中不由得惋惜,看着倒是个聪明的姑娘,不想倒是个脑子有些问题的。
连翘瞪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或者是人群的哄笑令那妇人有了底气,便从女童手里拿出银子交到蒋阮手里:“诺,你可要问清楚了呀,大家伙都听着哪。”
在场的人中除了蒋阮只有三人未笑,连翘和白芷自不必说,老头也只是紧紧皱着眉头,仔细打量蒋阮的动作。
蒋阮将银子托在掌心中,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极端轻柔,她说:“银子啊银子,烦请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在说谎?”
妇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小丫头,你可别说银子就这样告诉你了啊,你这根本就是糊弄人,可别把我们当傻子耍!”
蒋阮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松手,手里的银子便咚的一声掉进脚下的水盆,水波浅浅的漾了一层出来。她道:“银子已经说话了。”
“什么说话?”妇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么多双耳朵,难道就你一人听见它说话?”
“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蒋阮盯着水中。
人群中有好奇的少年伸长脖子道:“它说话了吗?”
“没有吗?”蒋阮反问,她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棉袄中,本是柔弱不堪的姿态,却显得异常的坚定,似乎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大事,能将她的从容和镇定动摇一分。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纷纷朝水盆中看去,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
片刻后,率先有一人惊呼道:“看!水面有东西!”
只见清澈的水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油脂来,这金色的油脂在水面上异常显眼。
蒋阮道:“老先生吃完油饼去抓铜钱,手上的菜油蹭到银子上是常事。只是不知夫人又是如何使银子蹭上油脂的,难不成夫人也要现在才记起,自己或者是巧姐儿也去买了油饼吗?”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却异样的令人听出其中的抑扬顿挫来,一句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个清清楚楚,顺带将妇人可能有的说辞堵了个严实,若是妇人再争辩,反而是令人觉得欲盖弥彰。
“原是这样!”有人感叹道:“这银子是老头的,因他买了油饼蹭上了油,如今银子见水才能现出来,可不就是银子说话!”
人群议论纷纷,待看向蒋阮时,皆是啧啧称奇,这样玲珑剔透的心思,又是如此小的年纪,实在是不令人赞叹。
老头一直看着蒋阮的一举一动,见她轻轻松松便洗脱了自己的罪名,诧异之余自然乐不可支,看向蒋阮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竟不像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固执了。
怀抱着女童的妇人还要争辩:“你这片面之词…”
“老先生,”蒋阮却根本不听对方的话,转向老头道:“事情很简单,既然这么多人都无法为老先生做主,大可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不若去东街上县知府处问一问,或许有能为老先生做主的人。”
东街县知府处能做主的人,自然就是县令官,自古民不与官斗,虽说西街处人人皆排外,关系到自个儿身家利益,却没有人愿意趟这趟浑水,本来围作一团的人群立刻纷纷散开了。
妇人见势头不好,蒋阮又一改之前柔顺的模样态度变得强硬,自知再争辩下去也没有好处,立刻抱起女童道:“我不与你们这些人争辩,巧姐儿,我们走。”
待妇人走后,蒋阮将盆里的银子取出来递给老头,老头接过银子,探究的看了一眼蒋阮:“小女娃倒是挺有意思,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老先生也挺固执,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大人。”蒋阮冷冷道。
老头一愣,没料到一直帮着自己的小女孩突然这般冷漠的对自己,疑惑道:“你对老夫有什么不满之处?”
“有。”蒋阮道,见老头又是一呆,才淡淡道:“遇见此事,争执不清,老先生便应该立刻报官,老先生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当知凡是有个度的道理。今日若我没有到来,老先生就是在这里争上一天,也不见得会有个结果,指不定又被编排上什么罪名。”
“你这小女娃,”老头脖子一梗:“见你出手相助,原以为是个有些侠气胆量的,不想也与其他人一般无二。是非黑白,自然要争个清楚,我是对的,便不怕与他们对峙。”
蒋阮想了想:“也对,老先生这么大年纪还当街与人理论,风骨实在令人佩服,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惧强权,遇事非要争个理论。”
她神情不变,语气轻柔,一时间竟不知这话是褒是贬。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老先生的风骨倒是与这红梅很相似,白芷,将红梅送给老先生,也算是全了一段缘分。”蒋阮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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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连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姑娘怎么把那梅花送人了,好歹也是银子买的,要送也该留下一枝放在屋中,这样白白给了陌生人…是什么道理?”
“连翘,你什么时候见我喜欢梅花了?”蒋阮道。
“这个…。姑娘确实不大喜欢。”连翘摇头,当初夫人在世的时候,自家姑娘还是很喜欢花儿草儿的,自从夫人过世后,自家姑娘每日生活已经是十分艰辛,更没有心情风花雪月了。
“既不喜欢,留着有何用。”蒋阮淡淡道:“不若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别人。”
“可这人情也是用银子来做的呀,”连翘一急,说话也利落了:“那老头与咱们非亲非故,送了他又有什么好处?”
蒋阮一边不紧不慢的往前走,一边道:“自然有好处。世上万事万物都要付出代价的,今日我赠他几枝红梅,日后他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比红梅高出许多。只是眼下还看不见罢了。”
这话听着不明不白,连翘听不懂,白芷沉默的跟在身后,两人俱是十分困惑。白芷开口道:“姑娘话里的意思是日后还会见着老先生?可是今日那红梅是顺手买的,若是姑娘早已有了主意,怎么会料到那老头会出现,还与人起了争执?”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未卜先知。”蒋阮淡淡道。她语气极轻,白芷和连翘却觉得声音里含着几分莫名的冷意,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待总算顺利的回到了庄子上,大老远的就看见外头走来一个身穿绿色簇新夹袄的丫鬟,嘴唇抹着红艳艳的胭脂,见到蒋阮三人,立刻夸张的大叫起来:“哎呀我的小姐,天寒地冻的,身子还病着怎么就出来了呢,这是去哪儿了?奴婢找了整个庄子都没找着人哪。”
“春莺,”连翘一叉腰,立刻回到:“你这大白天的嚷嚷什么呢,难不成姑娘去什么地方还要跟你说明一声不成?”
“我这不是担心小姐吗,小姐病着才好,眼下正是年关,要是再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春莺也不是个善茬,语气颇为讥讽。
白芷皱了皱眉:“你也知道小姐病还未大好,做什么这么大声,吵得小姐头疼。”
春莺扁了扁嘴,看向蒋阮道:“小姐,奴婢也是一片好意,小姐如今还病着,还是莫要四处走动,也别让外头的人有说三道四的机会。”
蒋阮安静的看着她,春莺和秋雁一样,都是庄子上的大丫鬟,平日里的地位在庄子上也是极高的。秋雁常年忙庄子外头的事情,和蒋阮见面的机会极少,春莺却是专管着庄子里头的事情,和张兰家的关系亲密,平日里捧着张兰,没少给蒋阮下绊子。大约是得了上头的意思,春莺在蒋阮面前没有一丝敬意,丝毫不把蒋阮放在眼里,面对蒋阮还不及张兰家的恭敬。
这个春莺,蒋阮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自己勾引陈昭的风言风语传的那样快,春莺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在下人中说的仿佛是亲眼所见一般,正因为如此,流言散播的那样快,自己才毁的那样早。
春莺见蒋阮迟迟没有作声,有些意外的看向她,正对上蒋阮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轻轻柔柔,却莫名的令人心惊,仿佛在打量一个即将被毁掉的玩意儿,冷漠又惋惜。
“小姐?”春莺皱了皱眉。
“说三道四的是谁?”蒋阮看着她,突然勾了勾唇,轻轻一笑,她笑的极慢,眼尾处轻佻的上扬,仿佛换了一个人般,立刻就显得活色生香起来,春莺只是一介女子,那媚意竟然勾的她怔了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说三道四的,该不会是你吧?”蒋阮的下半句话将春莺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一愣,下意识的摇头:“自然不是奴婢。”
“养狗是用来咬外人的,不是用来咬自己人的,若是养的狗见着自己人也要吵闹,你知道是什么结局吗?”蒋阮问她。
春莺摇摇头。
“自然是烹成一道,美味佳肴。”蒋阮轻轻道,美味佳肴四个字说的很慢,春莺愣愣的盯着她,只觉得这蒋阮白皙的皮肤在日光下竟有几分惨白,秀气美丽的脸庞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惨厉,竟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小、小姐,兰嬷嬷还在屋里等着呢。”
白芷和连翘均是神情一变,一个下人,居然用的上“等着”二字,实在是没有个尊卑了。张兰家的行为太过猖狂,平日里阳奉阴违,表面上装的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私下里却极是苛刻蒋阮。
“在等我吗?”蒋阮稍稍抬起头:“那便走吧,别让兰嬷嬷久等了。”她抚了抚墨绿色棉袄上的盘扣。
屋中火盆前正坐着两人,一十二三岁的少女偎在中年妇人怀中,语气颇有些刻薄:“这屋里可真冷,还有股味儿,难怪她平日里身上难闻的很。”
“芳儿别胡说,”妇人斥责道:“好歹她是主子,你平日里别做的太过分了,教人抓住了把柄。”虽是斥责,语气却十足疼爱。
少女稍稍坐直一些:“她算什么主子,瞧那寒酸样,老爷不都撒手不管了嘛,我知道该怎么做,娘,看我头上的这只金簪好不好看。”她歪了歪头,露出头上的金底镶珍珠米粒的发簪来。
这少女五官平常,肤色稍黑,穿着一身桃红色崭新绸缎绣牡丹夹袄,下身一条粉紫色马面裙,外头一件胭脂色褙子,腰间一根长长的五色璎珞,头上插着金簪,八宝璎珞耳坠,脖子上套着一个大金项圈。虽只是庄子上仆从的女儿,通身的打扮也抵得过好些富贵人家的女儿了。
“成色不错,芳儿戴着真好看。”张兰赞叹道。
陈芳得意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外面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兰嬷嬷在我屋里等了这样久,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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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芳和张兰正笑着,闻言朝门口看去,只见三人身影逆光而来,为首的女孩子瘦削的身子拢在宽大的棉袄中,却奇异的有了一丝楚楚之态,日光把她的苍白的皮肤衬得晶莹剔透,似乎一夜间五官都清晰了起来,眸光不再如从前一般死气沉沉,在眼尾处流出一丝说不出的媚意,眼神如流动的春水,不见木讷,只有妖异的灵动。她扬了扬眉,声音清浅动听,含着清透的凉意:“兰嬷嬷?“
张兰猛地回过神来,连带着一边的陈芳都惊醒了,半是嫉妒半是愤怒的看着蒋阮。这个落魄不堪的官家小姐今日像换了一个人般,被她浅浅的眸子一看,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小姐来了。“张兰虽是这么说着,身子却不曾动过一动,只是有些疲惫着敲着自己的腿,道:“今日好容易等庄子上的杂事解决了腾出些空,想来探望小姐一番,不想小姐不在,四处寻了寻反倒崴了脚,便在屋里休息休息。请小姐饶了老奴的无礼。“
连翘已经是看的两眼喷火,张兰这番话表面是挑不出错,却是明目张胆的下蒋阮的面子,不过是一个奴才,却在主子站着的时候坐着,当真是没有尊卑观念。本想开口斥责几句,待看到蒋阮的眼神时,连翘又突然改变主意,和紫苏一般安静的站在蒋阮身边,一言不发。
蒋阮微微一笑:“嬷嬷严重了,嬷嬷为庄子上的事情鞠躬尽瘁,自然是应该好好休息才是,蒋阮令嬷嬷如此操劳,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让蒋阮为嬷嬷捶捶腿,或许嬷嬷会舒服一些?“
张兰听着蒋阮的说辞,前面还听得极是舒畅,听到后面脸色已经变了,待蒋阮说完后,立刻就站了起来:“小姐这是说哪里的话,小姐是主子,老奴是下人,小姐莫要折煞老奴了,老奴心中惶恐的很。“
蒋阮看了一眼张兰,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惊喜:“嬷嬷竟能站起来了,看到嬷嬷无事,蒋阮便放心了,否则若是嬷嬷出了事,蒋阮真的是不知如何是好。“
张兰心中暗恨,方才蒋阮那一番话明着是给她体面,可是后面的话要是传到外面,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世上断没有主子给下人捶腿的道理,就算上头那位下了暗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只会说她是奴大欺主,是给尚书府蒙羞。最好的办法就是明着挑不出错处,却又处处不让对方好过,没想到她打了一辈子雁,今日却让一只年轻的雁用同样的办法啄了眼。想到此处,张兰又打量了一眼蒋阮,蒋阮只含着浅浅的笑意,安静的站在原地,竟有一种让人看不穿的感觉。张兰心中登时浮上一丝微妙的惧意,对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怎么会让她看不穿,是妖孽不成?
一边的陈芳却猜不到张兰心中所想,只觉得这个平日里懦弱可欺的主子今日看起来颇有些气势,虽说穿着首饰没有一样及得上自己,却难掩丽色,模样生动美丽,心中顿时嫉妒不已,想也没想就开口道:“小姐身子是好透了吧,都能四处行走了,想来明日的绣帕也能开始绣了,过了年关也就该绣好了。“
当初蒋阮被送到庄子上来,张兰只说这边一切都比不上京城繁华惬意,许多事情都需要动手去做,平日里砍柴什么的农活倒是用不上蒋阮,紫苏连翘却被奴役了不少,两个好端端的丫头年纪轻轻已经是满手老茧。蒋阮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农活不必做,绣活还得做,每月二十方绣帕要交到庄子上来付自个儿的用度,二十方的绣帕不少,连翘和紫苏也帮着做一些,勉强能凑齐,可花样繁复绣法复杂,一方一方绣下来也极为伤眼睛。尤其是到了新年关头,二十方变成三十方,实在艰难。
蒋阮浅浅一笑:“自然。“
不轻不重的碰了个软钉子,本想为难蒋阮,不想对方就这么应承下来,陈芳咬了咬牙,道:“那小姐可就要辛苦了,仔细到了时候没能绣出来,惹出麻烦。“
蒋阮扬眉:“兰嬷嬷,今日来的要紧事就是绣帕的事情?“
张兰一愣,笑道:“瞧老奴这记性,老奴是想问小姐,庄子上要送粮食去府上,小姐可要捎封信给老爷夫人?“
信?蒋阮指尖微微一动,时间隔得太久远,她差点都忘了,在庄子上待的几年,每年年关她都会写信给蒋权和大哥,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希望他们能接自己回去,一年一年,送出去的信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等来的却是大哥蒋信之战死沙场的噩耗。大哥死后,她的生活其实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死过一次的人看待事情比往日看的更为清楚,她不会再将希望寄托在无情无义的蒋权身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至于信,没有那个必要了,蒋权不会看,最后落在蒋素素母女手上,也不过是给他人徒添茶后笑料罢了。
“父亲公务繁忙,今年就不必写了。“蒋阮看着自己的指尖:“兰嬷嬷,我没有信要带。“
张兰一愣,每年蒋阮都会写信带回去,这些信能不能起作用下人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会主动放弃自己的希望,蒋阮如今却不再带信回去,是真的心灰意冷,不再抱有希望了吗?
张兰有些怀疑的看着蒋阮,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勉强按捺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说,蒋阮越灰心,到上头那位面前也就越好交差,于她来说倒是好事。便笑了笑:“既然这样,老奴这就去打理粮食,告退了。“
张兰和陈芳离开后,紫苏才疑惑道:“姑娘怎么不捎信了?莫非是与老爷置气?“
“日子很宝贵的,哪里有闲功夫与他置气。“蒋阮在桌前坐下来,看着锈迹斑斑的铜镜中苍白少女的脸:“都要回去了,捎什么信,有的话,直接当面说就好。“
“回去?“连翘眼睛一亮:“姑娘可是想到什么回去的法子了?“
蒋阮伸出手,慢慢抚摸铜镜边缘的缺口,淡淡一笑。
法子自然有,但是走之前,还有一笔债要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