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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夏

    南扬人才市场的大门口人流如织,到了临近中午,更是一大波人一齐涌了出来,就像阀门坏了的水管,根本堵不住,两旁的玻璃大门都吱吱作响,甚至有些变形,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这两大块玻璃就要碎裂下来。

    还好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人才市场的管理人员大声叫嚷着,要大家遵守秩序排队出场,可根本没人听——这是年轻的新人,至于老人们,早就躲地远远的看着这边,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和这些为了一份工作拼个你死我活的人相比,他们端着一份铁饭碗,无疑要幸福得多。

    杜安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出来——更准确地说,是被后边的人硬生生地推出来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脚刚才都离地而起了!天知道他是怎么飞出来的。

    甫一出来,他就赶紧小跑到一边,回头望望大门口依旧拥堵不堪的人群,舒了一口气。

    这样都没被挤死,他运气还真是不错,不过旋即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

    他还是没能找到工作,那些招聘人员的话语犹自在耳:“大学生?我们只要熟练的技术工人,你没有工作经验,不符合我们的标准。”“大学生怎么还跑这里来找工作了,学校不是包分配的么?哦,对了,今年开始不包了。不好意思啊,我们单位招的是司机,你连驾照都没有……”

    杜安收回脑袋,正眼看向人才市场的大马路,上面车来车往,扬起一阵阵尾气和尘土,在晌午毒辣的太阳下,有些烟雾朦胧的错觉。

    他的眼神中满是痛苦。

    这该死的政策!

    如果不是刚下来的那道新政策“为了使毕业生就业工作全面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对各类人才培养的需要”,取消了省内所有大学的分配名额,那他现在已经坐在一家国有企业的办公室里了。

    当然,他是大学扩招的第一批毕业生,这也是就业难的原因之一:光是南扬,今年就有八所大学共计九万多毕业生投入市场,这还没包括那些大专院校。

    这个数字实在太恐怖了,以至于最近的报纸上专家们都在不停地发言,宣告第一波的就业严冬来临。

    而杜安,就是第一波严冬下的难民。

    杜安矮下身子,像个疲惫的民工那样蹲在地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软趴趴的红河,数了数,仔细抽出一根,把已经弯曲的烟身小心掰正,然后含在口中,又从另外一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印着艳俗美女图案的打火机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眼睛眨巴了两下,烟雾升腾后的那双眼睛,充满迷茫。

    他其实是不抽烟的,可是最近压力太大,想起舍友们以前所说的那些烟的好处,就不自觉从紧巴巴的口袋里掏出三块五买了一包。

    像是买下了一条暂时脱离痛苦俗世的捷径。

    杜安一边抽着烟,一边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尚海似乎是一个办法,前两天和自己关系很好的那个舍友苏鹏还打电话来,说他现在在尚海混得很不错——他应聘上了拜耳的医药代表,这个当初在院校里没人看得起的职业,如今每个月能给他带来将近两千!

    和留在南扬的那些已经找到工作的同学比起来,苏鹏确实算是混得不错了,要知道,留在南扬的这些人里面工资最高的一个,现在也才八百多一个月。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杜安?”

    杜安抬起头看去,嘴里还叼着烟卷。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的原因,这个人的面孔模模糊糊,看不清。

    “安子,还真是你啊!”

    那人惊喜地又叫了一声。

    杜安眯了眯眼,又站起身来,这才把面前的人看清楚。

    是刘善才,他的大学舍友。

    他记得刘善才的家境不好,每年夏天总是穿一件洗成了灰白色的黑短袖,要不就是一件胸口印着“第三机械厂”的格子衬衫,可现如今却迥然不同了——对方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立领短袖,看面料就不便宜,衣服上的标签他也认不出来。

    刘善才显得很热情,“我就看有点像你呢,没想到还真是你!”

    杜安也很开心,在偌大一个南扬市想要碰到一个熟人可不容易,“可不就是我么。”

    老同学见面分外热情,两人就地寒暄起来。

    “……这么说,你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今天是来找工作的?”

    杜安没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笑道:“是啊,不过运气不错,总算找到了,下个礼拜就去上班。”

    自己的舍友看起来混得不错,这让他下意识地不想被比下去。

    不过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如果刘善才接着问他是什么工作,待遇怎么样,他该如何回答?

    还好刘善才没问。

    刘善才只是笑笑,说:“那不错,一个月怎么也能赚个五六百吧?够活了,咱们刚毕业的毕竟也不能要求太多,骑驴找马呗。”

    见刘善才没在这个话头上纠缠下去,杜安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现在干嘛呢?”

    “跟剧组呢。”

    “剧组?”

    杜安眨了眨眼,这个词他当然知道,不过从来只在报纸电视上看过,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熟人也会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嗯,一个小剧组。”

    刘善才似乎不愿意多谈,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说:“哎,我说安子,你这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一条发财的路子——你可以去当导演啊!比你在这里找个工作可强多了。”

    杜安瞠目结舌,“导演?我?”

    “可不是么!”

    刘善才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你知道这十几年来咱们华夏的影视市场有多火爆吗?不说那些美国人英国人上赶子往咱们这送人,就说咱们华夏的电影,随便拿个出去都能捞一笔外汇回来。等到华表金鸡颁奖的时候,嚯,那更了不得了,那些个外国演员是绞尽了脑汁过来蹭红毯啊!谁叫咱们华夏的电影市场最成熟呢。听说最近老美在洛杉矶郊外一块叫好莱坞的小地方搞了个影视基地,好像是想跟咱们的横店争一争,不过我看悬——他们经济上确实发达,不过影视这一块,还是只能跟在咱们屁股后边吃灰!毕竟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在这摆着呢。”

    “电影市场这么火爆,也带活了投资,现在只要你脑袋上挂个导演的名号,再拿个剧本,甭管大小,一准能拉来投资,最少十万起,要你是北电中戏毕业的,就更管用了,投资商都能把给你抢疯了!”

    “最少十万起啊!你想想,拍个电影能用多少钱?你还是导演,左扣扣右省省,能落多少到自己口袋里?”

    杜安听得一愣一愣的,嘴皮子动了半天,磨蹭出一句话来,“可我是学管理的呀。”

    电影那东西,他根本半点不懂。

    刘善才“嗨”了一声,说:“学管理的怎么了?冯晓刚当年就是个编舞的,哪学过拍电影了?人家现在不还是大导!当然,有张证总是让人放心点——现在街上做假证的这么多,随便找个做张证不就行了么?谁知道你到底是哪里出来的。”

    “安子,我跟你说,我是没这本事,第一,剧本我就折腾不出来,一篇日记都能把我给憋死!不过你不同啊,你天天做梦跟玩儿似的,随便拎一个出来写一些,这剧本不就出来了么?剧本有了,证有了,这投资就能到位,到时候你可就过上好日子喽。”

    杜安沉默了。

    刘善才说的“做梦跟玩儿似的”是他的一个老毛病:从小到大,他经常性地做梦,和别人梦到自己不同,他梦到的却是别人——他梦到过一位富家千金和一个穷小子在豪华邮轮上谈恋爱,最后那艘邮轮撞上了冰山;他梦到过恐龙被复活,关在岛上展览,却因为员工破坏了管理系统而导致恐龙肆虐,死难无数;他还梦到过在浩瀚的宇宙中,使用光剑的怪人在战斗……

    这些梦他都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到,甚至连他们说了哪些话他都还记得。

    这种特性在某些情况下很糟糕,比如说,有一次他梦到了一间密室。

    在密室中,有两个被镣铐铐住脚的人,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自相残杀,甚至为了挣脱镣铐,其中一人亲手把自己的脚锯掉,场面极其血腥!他当时几乎是被吓醒的。

    这些东西折磨了他前半生,同寝室的几个同学都知道,不过这些糟糕的东西似乎还真像刘善才说的那样,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是处。

    侃了半天之后,刘善才告辞离去了,一路上还琢磨着自己刚才挥斥方遒的英姿和杜安一愣一愣的表情:在老同学眼中,自己这个小场务大约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

    不由大感得意,于是也不去计较自己刚才的话语中有多少漏洞了。

    杜安则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前边车来人往的大街,脑袋中不停回想着刚才刘善才的话语,思索着其中的可行性。

    捣鼓个剧本出来,做个假证,骗投资……

    这事实在太大了,对于从小到大没有作奸犯科过的他来说,只是想到,心就噗噗乱跳,似乎要从喉咙口蹦达出来,紧张地口干舌燥。

    但是十万的巨款,也在同一个方向遥遥望着他……

    为了供自己读书,家里欠了多少钱他并不是不知道,那庞大的债务可以硬生生把一个人压死!

    再说近的,他就欠了房东一个月的房租还没付。亏得房东心善,始终没把他赶出来,不然他现在就要睡大街了。

    房东善良,他却不能把这情分当成本分,若是能还,这房租他是立马要补上的。

    不过,若真按刘善才说的去做,那自己不成诈骗犯了么……

    杜安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焦虑之下,烟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着。

    日头从他头顶划过,往西边沉去,他的影子也逐渐拉长、扭曲、变形,仿若张牙舞爪的妖魔。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街道两旁的街灯都亮起,归家的车辆也在面前堵得动弹不得,喇叭声此起彼伏时,杜安终于动了。

    他张了张因为抽太多烟而干枯发麻的嘴巴,咳嗽了两声,把手中的烟壳用力攥成一团,然后轻轻放开,再随手丢下那刻着艳俗比基尼美女图案的打火机,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终于下了决心——他需要钱。

    就从那个锯掉自己脚的故事开始吧。

    名字也想好了。

    就叫它《电锯惊魂》。

    ;

    坐在97路公交车上,窗外的高楼逐渐减少,灯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树木却多了起来,繁华的市中心逐渐远离。

    “许家巷到了,请从后门依次下车,不要拥挤,下一站,劝业场……”

    杜安从后门下了车,在还算喧嚣的东吴南路上走了几百米,右转进了一个漆黑的小巷子。

    巷子里隔上十几米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借着依稀的灯光,可以见到建筑大多还保持着陈旧的面貌:灰黑的砖墙,木制的房门,偶尔打开的房门里传出昏黄的灯光,里面大多都是一张八仙桌,桌后贴着年画,有一家甚至还贴着元首肖像;坐在桌旁的,几乎清一色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在吃晚饭,有的早已经收拾完毕,老神在在地抽着水烟;若是不留神,不知道从哪里就会冒出一个小孩子来大喊大叫,把你吓个一跳,还没等你骂过去,他们又会风一样地跑掉,消失在左拐右绕的巷子里,然后你的身边又会追过去一个叫得更大声的孩子。

    这里是被时代遗忘了的角落——你也可以称这为贫民窟,杜安就是因为贪这里的房价够便宜,才选择租住在这里,即使从这里去市中心要坐十几站的车。

    当然,即使是那么便宜的房租,他也还拖欠着,这让他的心里对房东更为愧疚。

    绕了半天后,路灯都不再有,他借着巷内人家窗户透出来的光,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打开门,进去,房东正坐在狭窄的小客厅内看电视,旁边是她的女儿,正坐着小板凳,伏在茶几上写作业。

    杜安一进门,房东就看了过来,杜安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的期待,他明白这许期待是为了什么,所以他羞愧地转开了视线,不等房东开口,就急匆匆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开门,蹿了进去,然后反手赶紧关上了门。

    房东沈慧芳看着小伙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眼中的神彩黯淡下去,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哗啦哗啦

    她女儿宋甄把书本翻得很响,似乎是在找什么内容,不过她知道自己女儿只是借着这动作发泄自己的不满。

    宋甄翻了半天书,最后啪嗒一声把书本扣在茶几上,盯着杜安的房门看了半天,对沈慧芳抱怨起来:“妈,你怎么就不跟他说呢!”

    沈慧芳摇了摇头,“我能说什么呢?谁都不容易呀,小杜是个好孩子,要是真有钱也不会拖着房租不给的。这孩子一个人在南扬也不容易,住在咱们家也是个缘分,我们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宋甄更加不满了,“你可怜他,可谁来可怜我们!爸快不行的时候借了那么多钱,到现在都没能还上,本来还指望着把这间屋子租出去赚点来还债的,但他住到现在,除了那一百五的押金,一分钱的房租都没付过,都欠了一个多月房租了,这还没算水电费呢!”

    她更愤懑的,或许这其中也有杜安抢走了她唯一的私人空间的缘故——自从把那间屋子租出去后,她只能和沈慧芳睡一起,学校里像她这么大的孩子,谁还和爸妈睡一床呢?

    沈慧芳却想到了更多,表情更加忧伤起来。

    “那些钱倒是可以慢慢还,不过你明年就高考了,要上了大学,学费也是一笔大钱啊……”

    宋甄抿紧了嘴唇。

    大学……对于这个家来说,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大不了不上了,毕业了我就出去工作。”

    沈慧芳面色一紧,斥道:“胡说!以后这社会,你一个高中毕业的能干什么?”旋即又叹了一口气,“这事你不要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学习搞好,学费的事不用你一个小孩子来操心。”说到这,她顿了顿,说:“我明天就和小杜谈一谈,这房租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宋甄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沈慧芳这话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不过最后的结果从来都是无疾而终,她已经不再去指望了。

    要指望,还不如指望那个厚脸皮的家伙哪天良心发现、赶紧从这个家里搬出去——离开之前,还得把房租给结清了。

    于是她又重新低下头,安静地写起作业来,沈慧芳坐在一旁,慢慢给女儿摇着扇,眼神茫然。

    一张钢丝床,一张油漆剥落了大半的小桌子,还有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再加上内墙上贴着的一面半身镜,这就是杜安房间内的所有摆设了。

    不到十平方的房间摆下这些东西,显得甚是拥挤,更别说角落里还放了一个暗绿色的旅行箱——没有衣柜,杜安只能把自己的衣物都放在这里面。

    开灯,任脑袋顶上那盏25瓦的白炽灯尽情倾斜下昏黄的光线,杜安在桌前坐了下来,屁股下的板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坐稳了之后这声音才消散。

    推开面前的窗户,凉爽的晚风忽一下涌进来,总算把房间内的燥热驱赶掉几分,杜安也从抽屉内翻找出本子和笔,翻开,上面是一笔笔的日常支出记录:8月13日,支出:馒头四个,2元,公交费,2元,收入:0……

    他把本子翻到还没写过的页面上,回忆着那个锯掉脚的梦。

    这个梦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些内容,而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东西写出来。

    然后他开始写。

    场景1,密室幽暗

    人:韩生

    放满水的浴缸中,韩生慢慢醒来,挣扎中把浴缸的塞子拔开,将水放掉,一个发光物体从出水口冲了下去。

    韩生从浴缸中出来,右脚被镣铐禁锢住,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处摸索

    韩生恐慌地大声喊叫:救命!有人吗!帮帮我!(没有回应,韩生很气馁)搞不好我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回答他:你没有死

    ……

    感谢学校,感觉那位在一家医学院的经管院中开设《剧本创作》选修课的老师,如果不是他,杜安根本不知道剧本该怎么写——也许正如那位老师说的,一位不想当医生的总经理不是个好编剧,人大概真的需要多学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就比如杜安此刻。

    时间不知不觉间一点点过去。

    当他写下“陈康:游戏结束(关上密室大门)”后,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

    杜安放下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使劲伸了下懒腰,屁股下的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望向窗外,夜已经完全深沉,杜安合上面前的本子,静静地看着。

    这是本很寻常的笔记本,封面左侧由上到下写着“NOTE”,还有两条杠,右侧则是空白,最下面是歪斜的“杜安”两个字。

    因为用了太久,白色的封面有些许的发黄,杜安把衣服撩起来,用短袖的下摆使劲擦了擦,总算明亮了些。然后他拿过笔,在封面右侧的空白处,由上至下,写下四个字。

    电锯惊魂

    接着,他把笔记本前几页记录着每日开支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不留一点痕迹。

    最后,他合上笔记本,呆呆地看着这本静静躺在那的笔记本。

    白炽灯将这片小空间染得晕黄,光线从他头顶覆盖下来,将他的面孔陷入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闪烁。

    光线向前延伸,从窗口射出去,不到多远,就被黑暗吞没。

    墙角有虫子在轻声吱吱地叫。

    这个夏天,正到了最盛的时候。

    ;

    头发用水拍湿了,紧紧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一点胡茬子都不见,往下,是熨得服服帖帖的灰色格子衬衫,下摆收进了裤子里;下身,则是一条黑色的裤子,不是太合身,稍显宽松,吊在腿上松松垮垮的,不太精神;最下面,则是一双双星的运动胶鞋,左脚内侧的鞋帮有些开裂了,被他用502粘了起来,一道白色胶体露在那,颇为醒目。

    这就是杜安此刻的装束。

    他在房中那扇半身镜前照了半天,侧头,扭臀,各种角度看了五六遍,这才确定万无一失。

    这是他现在能把自己打扮得最得体的一种样子了——他没钱买西服,只能穿一件衬衫,而他唯一的一件衬衫就是这件灰色格子衬衫了。

    至于西裤配运动胶鞋的搭配有多古怪,那也不是他能关心的问题了。

    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点了点头,张了张嘴,轻声吐出“加油”两个字,杜安就拿过桌上的剧本,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南扬市是这个省的省会,作为六朝古都的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再加上坐落于鼓楼的那所院校每年盛产大量的艺术人才,所以很多影视公司在这座城市都有分部,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以中影、尚影为首的八大电影公司。

    杜安今天的目标,就是拜访这八大。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只要迈过了自己心中的那道槛,这就会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儿:写剧本,做假证,捯饬得像个样子,然后就能拉来一大笔投资,一切都会是顺其自然,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

    但是当他真正去做了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根本不像刘善才口中说的那样容易。

    “中戏导演系毕业的?能请问您的名字吗?……好的,请你稍等,我帮你问一下……对不起,我们制片部经理正在开会,请您下次提前预约……您要预约?好,我帮您看一下……嗯,可预约的最早会面时间是在下个月的十三号下午,请问您需要预约吗?……好的,请您慢走。”

    这就是杜安一个下午的收获。

    他连任何一位制片部人员的面都没能见到,别说中影和尚影了,就是华谊、博纳这些实力稍差上一些的公司,制片部人员也都是“忙得脚跟不点地”,没空来见他这么一个“中戏导演系毕业”的“未来名导”。

    这让杜安从这栋大楼出来后,没有立刻再去下一家,而是把大姐亲手缝的挎包中的那张毕业证书拿了出来,两手抓着,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还把这张证书举起来,朝向阳光,眯缝起眼睛来看了又看。

    “做得多真呀……”

    杜安喃喃自语。

    刘善才不是说过,只要是中戏导演系毕业出来的,那些投资商不都是会抢得头破血流的吗?怎么自己送上门都没人要?

    瞅了半天,他也实在看不出个什么端倪来,于是又把这张花了他整整二十块钱的证书小心放进挎包里。

    跟证书大概是没关系的,这张证书这么真呢——再说了,那些人也根本就没去看他的证书就拒绝了,那想必跟证书是完全没关系了。

    那又是个什么原因呢?

    杜安想不出来。

    他都想放弃了,转身,就想回去,但是一想到为了做这张假证花了自己二十块钱,刚刚抬起的脚又顿住了。

    二十块呀!

    他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才只有七十六块三毛——花了二十块做证书,坐公交又花了两块,现在只有五十四块三毛了。

    杜安一咬牙。

    继续!这二十块不能白花了,总得听到点响!

    他又转身,往下一家的方向走去,和公交站台擦身而过。

    实在不能再浪费钱了,还是走着去吧,也就六七里地。

    瑞星影视公司

    这座总部设在瑞金路上的公司是一家独立于八大公司外的本土公司,规模不大,但也小有名气,曾经制作过《都市丽人行》,《七品钦差》等在省内还算知名的作品,随着经验的积累,近年来也开始涉足电影领域,拿来开拓领域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眼下正在筹备的《冬至》。

    制片部经理室

    方力敏接到了秘书转接过来的电话。

    “……叫什么?杜安?又是一个,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打着电影学院的名头来打秋风的,你自己处理就行了,还打电话给我干什么?中戏今年导演系毕业的那些人里面有没有姓杜的你都不知道吗!……还有什么事吗?……她找我?”

    听到那个人又来找他,方力敏的神情一下变得烦躁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让她进来,另外,你让外边那个‘中戏毕业的导演’也进来。”

    杜安站在前台,看着面前的前台小姐打电话通报。

    他能看到对方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又消失不见,他还看到了对方眼睛微微收缩了一下,眼珠向左方稍稍动了一下,这两个动作搭配在一起,构成的那个表情叫做讥笑。

    一个很隐蔽的讥笑,这趟拜访估计又是没戏。

    这是杜安的天赋:在察言观色上,他自然而然地就能做到细致入微。

    眼见这趟无果,杜安回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有两家没有拜访,得抓紧时间了。

    于是他也不打算等前台小姐开口拒绝了,转身迈步,就打算离开。

    走到门口,握住不锈钢的门把手,正要拉开门,杜安听到身后传来那位前台甜腻腻的声音,有些急促。

    “杜先生,请您稍等一下!”

    杜安手一顿,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前台小姐。

    他从这位前台小姐的眼中也看到了疑惑。

    “呃,杜先生,我们经理请您进去……”

    走过整洁的走道,穿过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室,来到挂着“制片部经理”牌子的办公室前,敲门,进入,直到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杜安依旧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改变了主意。

    “你好,我是瑞星的制片部经理,方力敏。”

    杜安下意识地回应:“你好,我叫杜安。”

    “你是中戏导演系毕业的?哪一届?”

    “98届,今年刚毕业。”

    杜安说着,还从挎包里拿出那张花了他二十块钱的证书,放在桌子上。

    看着这张证书,方力敏脸上肌肉一抖,面色变得有些古怪,沉默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

    二十块钱做的证,能有多专业?更何况杜安还不知道,从96年开始,中戏导演系的学制已经改革,从四年制改成了五年制——别的不谈,光是入学年份和毕业年份上,这份证书已经假得不能再假了,所以方力敏只是礼节性地瞥了一眼,就不看这证书了。

    “剧本有吗?”

    “有。”

    杜安把剧本从挎包里拿出来,小心递给过去。

    方力敏接过剧本,只扫了一眼,这一块五人民币一本的学生笔记本就让他脸部肌肉一阵抽动,更别提这笔记本的左下角还有一块暗黄色的油渍,看起来有些恶心。

    不过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他还是强忍着不耐,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块油渍,翻开本子,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会儿。

    “不错的本子,”

    方力敏连连点头,表情认真的模样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在说谎——要知道,他现在甚至连哪个是主角、这个故事是讲的什么都没搞清楚。

    这也不能怪他:一个冒充中戏毕业生的骗子写的东西,你能指望他这样一位每天都要看好几份剧本的大人物去仔细阅读吗?

    “我很有兴趣,”

    方力敏继续说着,“你先稍等一下……”

    咚咚咚

    正好有人敲门。

    “请进。”

    一个人走了进来,脚步不急不缓,走到杜安身边,坐下。

    杜安侧头看了一眼,是个女人。

    这女人一身女式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遮去了大半张脸,头发在脑后盘成了发髻,用一根筷子斜着横向插上。

    没错,一根筷子。

    “来得正好,”方力敏表现的很热情,杜安却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冷意。

    “这位是杜安,今年中戏导演系刚毕业的导演,未来的名导,这位是束玉,我们瑞星的员工。”

    “杜导,你的这个本子我觉得很不错,我们瑞星决定投资,束玉会是制片人。”

    说到这,方力敏顿了下,“对了,这部戏,杜导你的预期投资是多少?”

    这就成了?

    杜安恍恍惚惚,方力敏的声音仿佛从九宵云外传来,模模糊糊得几乎听不清了。

    一天下来四处碰壁徒劳无功,都让他几乎要绝望了,没想到到了这里却决定得如此轻松。

    他这就要骗到……不对,是拉到投资了?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一时忘记了说话,直到方力敏又问了一遍,他才急急忙忙地说道:“十……不,八万!”

    机会来得是如此容易又是如此不易,好像一场梦,因此他甚至临时改变了决定,把预期的十万投资降到了八万,生怕对方嫌高了。

    杜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力敏的表情:只见方力敏嘴巴微张,表情错愕。

    “其实省一点,七万也行……”

    他不会是嫌高了吧……杜安这么想着,又把投资额度往下再拉了一点。

    如果对方还嫌高,那么五万也行。

    反正他从来没打算把这电影拍下去,他也不会拍,他打定的主意就是拿到钱走人,到时候如果觉得过意不去,那就随便拍点什么东西,想必花不了多少钱。

    “不不不……”

    方力敏哪里是嫌高,而是嫌太低了!

    八万能拍什么东西?现在外面随便找个演过电影、有点名气的,片酬都不止这个数了!

    方力敏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投资这东西么,只会嫌少,不会嫌多的,大投资才能有大回报么……这样吧,二十万!”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束玉。

    “束制片,你有什么异议么?我对这部戏很看好,公司想要迈入电影领域,说不定就从这部戏开始了,你有没有信心把它制作好?”

    竟然有二十万!

    杜安喜出望外,然后有些紧张地看向身边这个脑袋后面插了根筷子的女人。

    这二十万能不能到位,似乎还要听这个女人的。

    制片人?制片人是干什么的?他还真不知道,不过导演是自己、能拿到钱就行。

    仔细一看,杜安才发现,这个名叫束玉的女人其实还是挺漂亮的。

    皮肤白皙,如天鹅般修长的脖子,削尖的下巴,光从这些部分来看,这就是个美人,至于其他的,都被那副大黑框眼镜挡住了。

    这女人沉默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那份剧本从方力敏面前拿了过来,迅速浏览了一遍后陷入了沉思。

    最后,她静静看着方力敏,点了点头,“可以。”

    方力敏若有所思地笑着,“那就行。”

    杜安看看束玉,又看看方力敏。

    他敏锐地察觉出,这两人间有些隐藏在暗流下的事。

    是什么呢?……

    杜安拍了一下大腿:管他呢,反正资金能到位就行,他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资金么?至于其他的?

    干他屁事。

    ;

    杜安坐在沙发上,身子险了进去,盯着面前的人看,双眼却是没有焦距,一看便是正神游天外。

    “杜导,你有什么意见?”

    旁边的束玉问他。

    杜安眼珠子一动,这才回过神来。

    “没有。”

    他随口说道,百无聊赖地扭了扭脖子,四下环顾了一圈。

    这是一间叫星巴克的咖啡店,环境布置得不错,店内很多盆栽,既起到了装饰又起到了隔绝视线的作用,这也让他们这一片区域很安静,许多好奇的目光都被阻挡在外。

    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过这家来自外国的连锁咖啡店,那个时候忙着打工的他可没有钱进来,没想到今天借着选角也有机会进来小资了一把。

    “导演,那你看我成不成咧?”

    对面那个长了一张鞋拔子脸的男人满脸期冀地看着杜安。

    杜安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说:“唔……你回去等通知吧,有消息了我们会通知你的。”

    于是面前的男人满脸失望地离开了。

    “这已经是演员工会推介来的第六个了。”

    束玉翻开资料本,看了眼,这样说到。她停顿了下,侧过头来看着杜安,问道:“杜导,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演员?”

    杜安满脸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只好又把自己重新扔进了沙发里。

    该死的,他哪里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演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坐在这里!

    瑞星的投资意向达成之后,杜安就和他们签署了合同,但是预想中的二十万块资金并没有落到的他的手上,而是被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拿走了。

    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制片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那就是一部电影的大管家,管理所有的资金,他作为导演根本触碰不到那些钱!

    对于这二十万块钱,他唯一拥有的权限就是一个使用权:打个比方,比如他临时需要一样道具,需要去购买,那么他就有权力要求购买,而制片人在让财务核算成本、比对计划成本的基础上,才会从资金中调出一部分去采购。

    也就是说,他甚至想像刘善才说的那样暗中克扣都做不到!

    杀千刀的制片人!

    杜安表情痛苦地诅咒着身边的女人。

    到了这一刻,他已经绝望了,支撑着他在这里坐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份合同——按照合同,他需要拍摄完成这部电影。

    值得庆幸的是,这也算一份工作,所以他也有酬劳。

    按照合同,当这部电影完成之后,他能得到五千块的酬劳,还有百分之五的票房分红。

    分红就不指望了,他自己都不相信这部电影能有什么票房,连能不能上映他都不确定,但是那五千块的诱惑力还是非常足的,所以他现在才会坐在这,装模作样地搞什么选角。

    不过从二十万变成了五千……

    也难怪杜安现在这么痛苦了。

    “您好,请问是瑞星公司的束制片吗?”

    面前的声音把杜安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满脸憨厚的笑容,一看就令人很有好感。

    束玉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了一下,“请坐。”待这人坐下后,对他说:“这是我们这部戏的总导演,杜导,今天的面试由他来主持。”

    那男人礼貌地伸出手到杜安面前,“杜导你好!”只是眼神中的一抹困惑却是逃不过杜安的眼睛。

    这已经是杜安今天第七次看到这种眼神了。

    没办法,现在的电影界,一位能独立拍摄影片的导演怎么着也得三十往上了,像现在那位开始小有名气的导演贾璋柯,也是到了二十七才开始正式拍摄他的第一部作品——你说之前的那部《小山回家》?那种能算电影又能算短片的东西,还是不提了。

    而和这些导演比起来,杜安才多大?

    二十二,也就刚从学校毕业的年龄,很多专科毕业的导演在这个年龄上,甚至连协助拍摄的电影都没有过,这个年轻人却开始担任总导演独立拍摄了。

    他能拍好吗?

    这是今天来面试的那些人的统一想法,包括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汉子。

    杜安却管不了这许多,他甚至没叫面前的这汉子尝试表演一番,和他握了握手后,就直截了当地下了决定。

    “好,就你了。”

    “我叫张家译,之前拍过两部电视剧,一部在去年播出了,叫《帕米尔医生》……”

    张家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杜安这莫名其妙地话语截断了。

    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杜安,瞳孔微微有些扩张。

    自己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还是旁边的束玉处变不惊,只是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尽责地提醒旁边的导演。

    “杜导,你还没让他试戏呢。”

    “不试了,就他了。”

    杜安倔强地维持着自己的决定。

    他是受够了,也想明白了:赶紧结束这一切吧!

    随便挑几个演员,赶紧把这部电影拍完,他也好赶紧拿了片酬走人——这一切最好是在一个月内完成。

    一个月赚五千?怎么算都是高薪了,至于这部电影会是什么样子?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也不会拍电影。

    束玉坐直了身子——她本来就坐得很直——然后侧过身子,安静地看着杜安。

    杜安也看向她。

    两人此刻肩并肩,距离很近,也是此刻,杜安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那副大黑框也没起到多大作用。

    这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大眼,白肤,尖下巴,瓜子脸,一位通俗意义上的美女该有的一切她都具有了,只是那副大黑框让这一切打了折扣。

    “作为这部影片的制片人,我有责任保证这部影片的质量,所以对于你的草率决定,我不同意。”

    束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用波澜不惊地语气陈述,却给杜安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杜安缩了缩肩膀,移开了视线,然后很没骨气地选择了妥协。

    “那你来表演一下。”

    杜安对张家译说,翻开剧本,随便找了一段。

    “你试一下这一段。”他把剧本推给张家译。

    张家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眼前到底发生着什么样的事,直到剧本推到他面前,他才“哦”了一声,憨厚地一笑,接过剧本看起来。

    《电锯惊魂》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心理变态的连环凶手喜欢把人囚禁起来强迫他们玩血腥残酷的生存游戏,而这次的游戏参与者是外科医生蒋伟和私家侦探韩生——蒋伟必须得在6点前杀死韩生才能活下来,他会怎么做?

    杜安指给张家译的那一场戏,是蒋伟回忆自己在警察局中,看着唯一幸存的受害者痛哭时的一个没有台词的中景镜头。剧本上标明,要表现出蒋伟此刻内心恐惧外加同情的复杂心理,甚至还要有一丝纠结?

    杜安皱了下眉头,他当时为什么要加一个纠结?转瞬一想,这才想了起来。

    这个幸存的受害者不但没有痛恨那个差点杀死自己的变态,反而感激那个变态给了自己一次重新面对生活的机会,让自己更珍惜生命,这让人弄不明白那个残忍的凶手到底是变态杀手还是救赎他人的心灵导师,所以蒋伟才会纠结。

    杜安需要张家译演的这段描述很简单,张家译却看得很慢很仔细。

    他已经三十来岁了,在这个年岁还没有半点名气,可以说是前途渺茫,所以他对于每一个机会都异常珍惜——即使面前的这个杜导实在太年轻,又很古怪,看起来相当不靠谱,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认真。

    杜安看面前这家伙半天没动静,瞥了束玉一眼,想了下,对张家译说:“这样吧,你看着我,我告诉你我需要的效果是什么样的。”

    束玉始终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虽然自己只是打算糊弄糊弄,但是今后也难免要打交道,还是不要把关系搞得太僵了——他现在这么做,就是给束玉一个信号:你看,我可是认真地在挑选演员,而不是糊弄过关,所以你也不要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说完,杜安就演了起来。

    他想象着梦中见过的场景,然后努力地表演起来。

    说实话,这场梦太过久远,虽然印象深刻,但是要回忆到一个具体的表情确实困难之极,所以杜安也只能加些自己的相像。

    嗯,要有恐惧,要有同情,还要纠结……

    恐惧会是什么模样?同情呢?至于纠结,那最简单,每次大姐要出去买菜的时候,都会在今天要不要买一点肉的问题上纠结不已,这种表情杜安已经铭记于心了。

    张家译放下剧本,脸带微笑地看着有可能是自己未来领导的小年轻给自己讲戏。

    说实话,他觉得讲不如不讲,他自己看剧本就好了——他接触过的那几个导演从没一个有什么好演技的,演点简单的还凑合,演到这种复杂的情绪就歇菜了,根本给演员指明不了什么方向,还不如用嘴说呢。

    这也难怪,导演么,能导好戏就行了,要那么好的演技干什么?不过既然眼前的小年轻有表演的**,那他也不妨配合一下,等对方表演完了之后再夸赞一番,说不定能增加对方对自己的好感。

    他认为这并不是拍马屁,这只是一种表达尊重的手段,是一位成年人想要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所必须具有的觉悟。

    但是看着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撤去,双眼逐渐睁大。

    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导演,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仅凭着一个瞳孔收缩的动作,就让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恐惧!

    杜安的双眉外侧微微往下挪了挪。

    这一点小小的改变,气质又迥然不同了。

    张家译仿佛看到一位长辈慈悲地看着自己,但同时这个人又非常害怕,这种感觉别提多别扭了。

    接下来最神的地方来了。

    杜安的眼珠子动了动,嘴巴微张,似乎要说些什么,但马上又闭合起来,眼珠再幅度极小地动了动。

    恐惧,同情,纠结,三种情绪完美的结合,层次丰富,衔接流畅,偏偏却如此的诡异别扭,让张家译看得浑身难受,以至于他本来打算说出口的赞扬之词都抛到了脑后。

    他是如此震撼,以至于忘记了呼吸,空气骤然一片死寂。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你试试看。”

    杜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笑着,双眼又灵动起来,看着张家译。

    张家译这才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看着面前的年轻导演,张家译苦笑起来。

    试什么试?

    要不是他实在太渴望接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他早就起身扭头就走了!

    说实话,他现在都不太敢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表演了。

    他从没见过仅凭一个简单的表情就表达出如此丰富情绪的人!

    束玉也目睹了刚才的一切,但是对演戏一窍不通的她并不明白刚才的那一幕有多惊人,只是模糊地觉得杜安的表演好像还行,所以她依旧安静如初。

    “您真的是导演?不是演员?”

    张家译忍不住问道。

    杜安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这样问。

    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束玉,虽然有点心虚,杜安还是强作镇定地答道:“当然,今年刚从中戏导演系毕业的。”

    张家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苦笑着说道:“我试试吧。”

    他闭上眼,体会着剧本中描述的那种复杂情绪,酝酿了好几分钟,杜安都开始不耐烦了,他才睁开眼,表演起来。

    蒋伟在那种情况下,心理是怎样的?因为听到那精神变态的杀人狂是那样的凶残,那残忍血腥的一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所以他应该是极度恐惧的,同时,对于面前坐着的受害者那悲惨的模样,他又充满了同情。

    最难把握的就是纠结了——或者说,是在保持恐惧同情的状态下表现出纠结,他根本没有半点头绪,于是只能学着刚才杜安那样,嘴巴微张。

    就像个二傻子。

    杜安看着张家译表演完,面无表情,心下却是抱怨起来:这家伙怎么那么笨?恐惧有了,同情也有了,纠结呢?这家伙没有演出纠结,反而像自己老家村东头唐家那个二傻子!

    这么简单的一场戏都演不好,这还是没有台词的情况,要是到了那些有台词的场景下,这家伙不是要表现得更差劲?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了,反正就是随便找个人糊弄,管他呢。

    于是杜安微笑着拍手,连声道:“好好好,完美!蒋伟这个角色就是你了!”说着,他又问旁边的束玉。

    “束制片,你看呢?”

    束玉没立刻回答,而是打开了资料夹,找到张家译的那一页资料上,视线从对方的期望片酬上一扫而过。

    于是也点了点头。

    “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

    杜安连连点头,转身看向张家译,正要握手,却见对面这个三十啷当岁的汉子脸色微微泛红,不由纳闷道:“你很热吗?”

    星巴克的冷气明明很足呀。

    张家译摇了摇头。

    他可不会告诉杜安,他是被杜安刚才的那句“完美”羞红的。

    要是在以前,他对自己的演技还是有些自信的,也有不少人夸过他的演技,不过经过刚才一役,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名合格的演员了,以至于“完美”两个字听起来是那么刺耳,让这个三十来岁的西北汉子都忍不住羞红了脸。

    约好时间去演员工会签订合同后,他们就送走了张家译。

    主角蒋伟的演员有了,还有很多配角呢:私家侦探韩生,警察孟河,清洁工王兴发,蒋伟的妻子姚丽……这些都需要尽快定下来。

    想通了的杜安接下来的动作就快了很多,装模作样地考察了一番后,这些主要演员就一一敲定了下来,等到天色渐暗时,演员阵容就基本敲定了。

    幸亏今天来面试的都是些捞不到角色的三流演员,片酬都很低,所以束玉那边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明天不要迟到了,场务、化妆这些人我可以搞定,但是摄影还要你自己去挑。”

    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即将离开的时候,束玉这样对杜安说。

    杜安点点头,废话不多说,直接率先离开了。

    ;

    中国影视圈先进的繁荣并不是简单由好导演和好演员构成的,更重要的是它拥有一套完善的体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工会体系。

    得益于政?治制度的优越性,中国影视圈的工会名目繁多:上到导演工会,演员工会,下到化妆师工会,场务工会,基本上只要有明确职责的剧组人员,都能找到自己的工会组织。

    加入工会需要交钱,每年还要交会费,但是与此相对应的,就是工会对你的保护——工会会保证你的一切合法权益,杜绝类似于拖欠工资之类的恶性事件发生,所以人人都乐于加入工会,工会的成员规模极其庞大,这也造就了建组的便利性。

    你需要什么职务?去找相应的工会就行,优秀的不敢说一定能找到,水平稍微过得去的一抓一大把。

    这还是在身处南扬的环境下,若是去到横店,那效率会更高,毕竟那里才是中国影视业最发达的地方,无数身怀梦想的影视人员集聚在那,期待着一个机会。

    得益于工会的帮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剧组就基本组建完毕了,剧本也早就复印好,发下去让演员们再抓紧时间熟悉一下,到了第七天就正式开拍了。

    拍摄地点选在了南扬市东郊的仙林影视基地,剧组租下了一个片区,这里正好有一个大仓库,非常适合这部电影的布景。

    布景组的人最先开始工作,在这里布置好了剧本中所需要的几个主要场景,杜安倒是全程都有参与,不过一旦当布景师陈松问他“这样好不好?是不是还要再加点什么?”的时候,他一概都是“好好好,完美!就这样。”的应答。

    因为导演的好说话,布景师陈松觉得这是自己干过最轻松的一单活了,而且成本还控制得非常低——这样制片方也开心,皆大欢喜。

    实在没有比这更爽心的事了。

    拍摄地点就在本市,演职人员又全都是住在本市的,为了节省资金,束玉没有在仙林影视基地包什么宾馆,而是采取走拍的方式:所有人员按时来上班,下班了各自回家。这样可以节省一大笔资金,当然,我们的制片人也没有太过小气,交通费还是发的,在合同中作为补助形式已经标明了。

    这天作为开机第一天,要举行开机仪式,不管今天有没有戏的都早早就到了,人员空前齐全,唯独导演还没来。

    眼见着距离上午九点的开机良辰还有五分钟了,导演却还没到,现场人员都等得有些急躁了,四下张望着,还有人跑到片区外去查看。

    束玉抓住一个从旁边走过的剧务,问道:“杜导呢?”

    剧务无辜地看着她,“没见到。”

    束玉放开了他,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催促,但是打开手机盖板才想起来一件事——那家伙没有手机。

    该死的!

    一向恬淡如水的束玉都忍不住在心底咒骂起来。

    不过还好,固话还是有的,只希望这个固话能联系上他吧。

    正当束玉要打那个固话的时候,远处有声音传来。

    “导演来了!”

    束玉扭头向出口看去,杜安正在急匆匆地走过来。

    一众职员兴致冲冲地看向这个剧组中的最高领导人,但是下一秒就傻眼了。

    喊话的那个,你确定这是导演,不是民工?

    上身一件的确良(上世纪的一种廉价纺织材料)的劣质衬衫,因为天太热,袖子撸到了胳膊肘,下身一条明显大了一号的黑色长裤,长裤下缘还有些泥渍斑点,脚上踏着一双老旧的运动胶鞋,一只鞋的鞋帮都开裂了,用白色的胶水粘着。

    这十足民工范儿啊。

    作为主演的张家译都有些傻眼了。

    那天的面试杜安一直坐在那,所以他也没看个仔细,现在才看到了全貌。

    这位导演这是什么打扮?难道现在流行民工范儿?

    现场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大家好。”

    杜安越走越近,发现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拘谨,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没什么问题呀,他今天出门前还特地照了照镜子的。

    于是也不管了,走到束玉身边,张头望了望四周,“准备开拍吧?”

    束玉抿着嘴,眼眸流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说了句:“先要举行开机仪式。”

    杜安愣了下。

    他还以为今天就直接开拍了呢。

    “哦,那就举行仪式吧。”

    规规矩矩地举行完开机仪式,就要开拍第一场戏了。

    坐在监视器后,看着身边的杜安大老爷一脸舒服地坐在导演椅上,眯缝着眼睛好像都快要睡过去的模样,束玉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本着节约成本、把更多的资金投入到影片制作当中去的打算,她没有再请一个监制,而是自己当了监制——制片人本来就有监制的责任,很多时候制片都同时是监制,这也没什么好非议的。

    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问出自己想问的,而是改了个话题。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堵车。”

    杜安面不改色地回答她。

    天知道他根本不是因为堵车,而是因为公交晚点了。

    作为导演他有优待,其他人的交通补助都是按照公交标准来的,他的交通补助却是按照出租车标准走的,不过为了省钱,杜安每天都是坐公交——打车要十六,坐公交只要一块,每天能省下十五块呢!

    不对,算上来回,是三十块!

    老天,现在一个普通工人一天工资也就三十多,他每天光交通补助就有这么多,这么一想,导演这工作还真是挺不错的。

    不过这点却是不能让束玉知道了,不然说不定她就会修改自己的交通补助标准呢?

    束玉又问道:“你不去指导一下走位么?”

    杜安眼皮子都不抬,“我看他们做得蛮好的,没什么要指导的。”

    大概是杜安这消极怠工的模样终于刺激到了束玉,这个说话从来都平平淡淡的女人第一次提高了声调。

    “你真的是一位导演吗?!”

    杜安一愣,旋即心中开始慌了,却作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向束玉。

    “你什么意思?”

    束玉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是中戏导演系毕业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杜安。

    她当然不奢望杜安会如实回答,她只是想从杜安的脸上找出一点可以证明自己猜测的证据。

    可惜,杜安的演技可是令专业演员张家译都钦佩不已的。

    “当然!”

    杜安很愤慨,被人质疑的不爽和愤慨都表现在了脸上,这表情真到束玉都怀疑自己的推测是不是错了。

    杜安甚至还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了那张二十块钱做的假证。

    “我会说谎,证书总不会说谎吧?!”

    天可见怜,假冒中戏导演系毕业生的事一直是一颗炸弹,让杜安心里不踏实,所以他总是把这张证书随身带着,今天就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束玉不说话了。

    杜安见状,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把证书塞回了包里。

    这里的争执只是个小片段,一丝波澜都没能掀起,拍摄很快就开始了。

    根本不懂拍摄的杜安是完全按照剧本顺序来拍摄的,所以第一场戏要拍的就是韩生在浴缸中醒来。

    演韩生的那名演员叫朱雨晨,是去年中戏表演系毕业的,毕业后签了家小经纪公司,刚毕业年轻气盛得罪了公司里的大佬,一部戏都还没开拍呢就被雪藏了。

    这一年来他一直在跟公司打官司,前阵子好不容易把官司打了下来,总算是恢复了自由身,然后就正巧赶上了杜安的剧组招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进了组。

    过程虽然顺利,但朱雨晨姿态放得很低,格外珍惜这个机会——都被雪藏了一年了,好不容易能出来拍戏了,还是电影,能不珍惜吗?——只不过那个穿的跟民工一样的导演实在让他不放心。可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走这种范儿呢?听说那些大导演都有自己的怪癖。

    朱雨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所有人员就位,就等导演发号施令了。

    见那些人就位之后就不动了,杜安一下愣了。

    他们怎么还不开始?

    旁边的束玉也看了过来,眼神中的怀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杜安急了,然后急中生智,福至心灵,突然大喊一声:

    “走着!”

    “扑哧!”

    躺在浴缸里的朱雨晨听到这声不伦不类的喊声,一下子没憋住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呛到了水,一下爬了起来,大声咳嗽着。

    周围的职员们则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摄影师也忍不住了,摄影机摇摇晃晃的。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习惯喊的口号,最多的是“开始”,还有些个人化的比如说陈大导喜欢喊“GO”,但杜安这样乡土味十足又没半点气势的口令,摄影师也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来一次。”

    总算把气管里的水咳出去的朱雨晨赶紧道歉,然后乖乖爬回了浴缸里。

    全场唯独杜安和束玉没笑,他们一个是不知道笑点在哪儿,一个是紧紧抓着大腿,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再度质疑旁边的杜安、甚而吵起来。

    人员再次到位后,杜安看看没差了,又喊了声“走着!”

    刚才笑过后,众人也算适应了,总算没人再笑场,拍摄顺利进行。

    不过很快,杜安就看到又有好多人疑惑地看向自己。

    这下他总算有点明白了,看了眼拍摄计划表,赶紧喊了声“停!”,然后翻了两下本子,在心头琢磨了一下,喊道:“下一场!”心里美滋滋的:拍戏也没多难么?照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这部戏就能拍完了,然后五千块就落入他的口袋了,到时候是留在南扬还是去尚海闯荡,都有了底气。

    不过事情总不能顺人意。

    朱雨晨没有准备下一场,却是走了过来。

    这个和杜安一般大年纪的小伙子,此刻一脸纠结,犹豫了半天,才说:“导演,我觉得我刚才演的不太好,是不是再来一遍?”

    他刚才表演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又想到了刚才那声“走着”,虽然没有再笑场,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笑了,那个镜头又是一个大特写,摄影师就扛着摄像机蹲在他身上呢,肯定把那个笑都拍得一清二楚了。

    按照剧本上说的,当时韩生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醒来,他应该是恐慌、不安的,怎么能笑呢?

    “我觉得很好了,完美!”

    杜安这两天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大概就是“完美”了,他发现这实在是个好词,可以用来敷衍一切。

    朱雨晨却纠缠不休,“不是,导演,我刚才真的没演好,要不你回放一下看看?”

    杜安无奈,只能让旁边的人回放了一下。

    得亏他是导演,可以光明正大地命令他人做事,不然这机器他还真不会搞。

    “你看你看!”

    朱雨晨指着画面上的自己,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一下,“我笑场了,情绪没表达好。”

    杜安实在不知道这个演员怎么这么轴。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番,然后边组织语言边说:“唔……其实我就是觉得你的这个笑很好……怎么说呢?……嗯……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表现出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悲剧风格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嗯,大概就是这样……总之,起到了提升影片效果的目的,让影片的艺术内涵得到了加强……嗨,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挺好的!”

    朱雨晨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听不懂但是很厉害的样子,杜安则是赶紧把他赶回岗位上去。

    刚才那一番乱七八糟的话他还是搜肠刮肚才胡扯出来的,继续说下去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啪嗒

    杜安侧头一看,心一纠。

    束玉手中的铅笔断成了两截。

    杜安吞了口口水,赔上一个笑脸,关切地问候道:“束制片,你怎么了?”

    束玉摇了摇头,“没什么。”

    然后她突然笑了。

    这还是杜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笑——或许不能说是笑,她嘴角没动,只是眼睛眯了眯,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状态。

    “杜导,您慢慢拍,我有点事先走了。”

    束玉说完就走了,她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一直在杜安的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悲剧风格”。

    ;

    在杜安的零要求下,影片拍摄过程极其顺利,到了下午的时候已经拍了三十几场戏,这种速度堪称恐怖,只不过与速度相对应的,便是演员们的情绪了。

    现在是拍摄孟河的一场戏,两位主演张家译和朱雨晨就坐到了一边。

    朱雨晨看着面前的演员糟烂的表演却得到了杜安“完美”的夸赞,忍不住对旁边的张家译说:“张哥,我怎么觉得这导演这么不靠谱呢?这别是一部大烂片啊。”

    张家译没说什么,看看杜安,沉思了一会儿后憨厚地笑了一下,“他是导演,电影需要什么样的效果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可我就是不相信他啊……”

    特别是想到中午预订好的外卖送过来的时候,这位穿得跟民工一样的导演那狼吞虎咽的吃相,更让他不放心——这家伙是饿死鬼投胎吗?他实在想不通那明显盐放多了的外卖有那么好吃吗?

    朱雨晨又小声嘀咕了一声,张家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最后朱雨晨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了双手中。

    这可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他不指望自己第一部电影就大火,但起码也要过得去,不能是烂片啊。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那么急切地接下这部戏了。

    一部烂片对一位演员的杀伤力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了,学校里很多本来星途璀璨的同学就是因为演了一部烂片,开始走下坡路了。而他呢?

    眼看着这就是还没星途璀璨就要完蛋了。

    看着身旁痛苦的小朋友,张家译也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坐在监视器后的杜安。

    说实话,因为见识过杜安那令他钦佩的演技,加上剧本好像也不错的缘故,他之前对这部小成本电影充满了期待,可是真正拍摄下来,他的这份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这种拍摄方式,可以预见的就是一部烂片的诞生。

    身旁这小鬼才刚毕业,还年轻着呢,就算现在拍了一部烂片,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可他呢?

    他已经三十二了,对于一位演员来说这个年龄已经很危险了,也没有多少时间可给他去折腾了,偏偏他现在还没有半点名气,马上又拍了一部烂片,他的演艺生涯眼见着就是一片黑。

    这里的人都不是瞎子,也都是跟过剧组的人,张家译和朱雨晨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们也能看得大差不离,所以情绪普遍都渐渐低落起来。

    像是扮演孟河的张亦,这位刚从话剧团出来想要闯天下的小伙子本来有着不错的演技,却因为对这部电影失去了信心,犯了好些个错误。

    没办法,在沮丧情绪的袭扰下,他根本投入不进去。

    可就是如此,对于他那糟烂的表演,杜安还是一口一个完美的夸奖着,这让这位小伙子心底冷笑不已:你丫知道什么是表演么?还完美?我完美你大爷!

    不过合同都签了也没办法,他只能继续着那糟糕的表演。

    终于,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下班时间到了,他们也终于能解脱了,一个个有气无力地离开了剧组。

    杜安则是看着剧务整理出来的资料,非常满意。

    今天一天就完成了预计三天完成的进度,那么大概一个礼拜就能完成这部电影了,这实在太令他满意了。

    再过一个礼拜,他就能拿着五千块、不对,算上交通补助,大概有五千一百多。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拿着这些钱,离开这该死的岗位,去脚踏实地地干一些事情了——去尚海当一名药代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后等他有了一些积蓄后,他或许可以在尚海那个国际化大都市的郊区按揭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再找一个可以说上两句话的老婆,生一个不要太令他费心的孩子,那么他也会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了。

    就算这些太远的不去想了,就说现在吧,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他只需要坐在那不停地喊“走着”“停”“完美”“下一场”,就算是工作了,这份工作实在太轻松了!更别提优渥的薪资,还有中午的那顿美味的免费餐。

    想到这里,杜安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

    吃了一个多月的干馒头,连咸菜都没得配,今天骤然吃到如此丰盛的午餐实在是天大的幸福——一个鸡腿,一份小青菜一份青椒土豆丝还有半个卤蛋,这样丰盛的午餐他就算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都没尝试过。

    唉,要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他终究只是个骗子,等这部戏拍完,一切都会被拆穿的,他还是想想去尚海当药代的事吧。

    他想得这么入神,以至于有人走到身边都没察觉。

    “起来。”

    那个人冷冷地说,惊醒了杜安的畅想。

    杜安看向他,哦,是她,这部戏的制片人束玉,她又回来了。

    束玉的表情很冷——她平时虽然不会笑,但是这样冷漠的表情杜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让杜安有些不安,乖乖地站了起来。

    她怎么了?大姨妈来了?

    杜安心中胡思乱想着,但是束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里炸起了一个响雷。

    “我查过了,中戏导演系今年毕业的学生里面,没有一个姓杜的。”

    杜安的双耳轰轰乱响,仿佛有一个又一个的地雷不断地爆炸。

    “我用你的名字搜索了下,在一家医学院校的经贸管理系里找到了相对应的名字,那照片上的人也是你。”

    “你这个骗子。”

    天雷隆隆,五雷轰顶,形容的大概就是杜安现在的这种状态了。

    已经可以预期的美好生活就在眼前,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即将渐行渐远。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一开口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的嘴巴是那么干涩,声音又是如此嘶哑。

    束玉反问:“你觉得你还能骗下去么?”

    杜安不说话了,眼中刚才还残留着的兴奋的神采逐渐黯淡下去,最后两眼无光。

    他像是一个被抽去了气的皮球,瘫瘫地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走。”

    转身就要离开,眼中满是茫然。

    他该去哪儿?他能去哪儿?现在离开,别说去尚海了,他连拖欠房东沈阿姨的房租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补出来。

    “等等,”

    束玉的话让他停住了脚步。

    束玉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继续当你的导演,直到拍完这部电影,该是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

    杜安迅速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束玉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她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束玉紧抿着嘴唇。

    她也是着实没有办法。

    在查出来这个骗子真实底细的那一刻,她真的是想立刻让这个骗子滚蛋!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杜安走了,这部戏谁来拍?

    她下午也通过导演工会联络了好几个导演,但是年初的一部《英雄》彻底点燃了中国电影界的热火,那些有些名气的导演们执导价一天一个价,根本不是这部小制作能承担得起的。她也试图找那些刚从学院毕业的新导演们,不过这些一部电影都没拍过的毕业生们被各方投资人追逐热捧,眼睛都长到了脑袋上,光听到“制作成本二十万”就不愿意再谈下去了——开玩笑,低于一百万怎么拍电影?

    所以说张艺某和《英雄》有多可怕,他让中国的电影市场完全乱了。

    所以根本找不到人来接手这个盘子的束玉只能让杜安留下来,一部电影将来署名的时候可不能没有导演,而且杜安“中戏导演系”的招牌还稍稍有点稳定军心的作用。

    当然,这片子肯定也不能由他去拍了。

    束玉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部分,杜安只会是一个傀儡,而这部片子,将由她来真正执导!

    她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但是她输不起,事到如今,只能赶鸭子上架了,为此她还紧急买了一大堆书籍:《雕刻时光》,《荣誉》,《认识电影》,《解读电影》,《电影语言》……只要是南扬市新华书店内有的,她基本上全买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拼了。

    再怎么说,认真的她,总比一个只会说“完美”的家伙强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只需要坐在那里,管好你的嘴巴,别再说什么‘完美’,当个雕塑就行。至于其他的事,都由我来做。”

    感谢上帝。

    杜安确定束玉是认真的,心头的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世界似乎又重新光明起来。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

    方力敏坐在办公桌后,办公桌的另一边坐了一个面相朴实的男人,正在向他汇报着什么:“……除去拍摄速度极快这个优点之外,总的来说,这会是一部烂片。”这个男人随后又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或许拍摄速度极快也并不能算是优点,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部电影拍摄速度这么快的,这实在令人惊叹。要知道那些好电影从来都拍的很慢,特别是香港那位姓王的导演,更是慢电影的代表。”

    方力敏笑了。

    “这很好,不是吗?”

    然后转过椅子,透过玻璃幕墙看向外面黑暗的世界,眯起了眼睛。

    ;

    第二天,剧组人员来开工之后,明显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

    那个只会说“完美”的杜导好像变成了哑巴,一句话不说,而他们的制片人束玉又重新回来了,而且还挂上了一个副导演的名头。

    “开始!”“过!”“停!”……

    光从这些词上来说,束玉这个副导演就比杜安这个“走着”的总导演专业多了,而且拍摄也终于不再是一帆风顺的流畅。

    “停!”

    束玉皱着眉头,让朱雨晨过来,指着监视器对他说:“你看一下,你这里为什么有些兴奋?你被关在密室里很开心吗?认真一点!我花钱请你来拍戏不是让你来玩的!……”

    虽然被骂了,但是朱雨晨很开心。

    他不是贱骨头,他只是明显地察觉到了剧组的氛围变了。

    “导演”变了,摄影变了,张家译变了,张亦变了……他能感受到,所有人都开始认真起来,不再像昨天那样消极怠工。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拍出一部好电影的希望。

    所以对于束玉擅作主张夺去了杜安导演职务的事,没有一个人开口。

    朱雨晨甚至还听到剧务悄悄对道具说:“早该这么做了!”

    唯一没变的人是杜安。

    他坐在导演椅上,舒服地打了个呵欠,瞥了瞥监视器中已经通过的画面,又撇了撇嘴。

    这和他昨天拍的那些有什么区别?哦,是有区别:如果说他昨天拍的是一群没精打采的鬼,今天拍的就是一群活蹦乱跳的猴子,和他做梦看见的那些场景相比较起来的话,都是同样的糟糕。

    百无聊赖之下,他随手拿过一本书开始看起来。

    《雕刻时光》,这是束玉拿到现场来的书。

    杜安本来以为这会是一本讲雕刻工艺的书,但是看了之后才发现这本书和雕刻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是一个叫谢晋的家伙写的,有点像是自传吧,主要内容是围绕他在电影创作的经历、感悟上开展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杜安干脆就慢慢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是一天,很快天就黑了。

    今天有夜戏,大家也没下班,吃过快餐后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拍摄。

    杜安其实是想回去睡觉了,但是剧组少谁都行,就是不能少导演,所以他得在这干坐着,继续看他的书,扮演好他的吉祥物角色。

    直到夜深了,才由束玉联络好的大巴一起送回市里。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的状况,杜安每天就是看书来消磨时间,从《雕刻时光》看到《荣誉》,再看到《解读电影》,到《电影语言的语法》,只要是束玉带来的,只要是有字的,他都看,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光——如果不是摄像机、各式各样的演员、还有身边那个正从语言障碍症患者变成话痨的女人时刻提醒着他在片场的话。

    这一天又是有夜戏,杜安昨天晚上看那本《电影语言的语法》看到凌晨两三点,熬到现在有些撑不住了,于是悄悄地溜出了片场,跑到道具间里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睡了会儿。

    反正这两天下来他这个导演差不多快成了隐形人,从监视器后暂时消失一会儿没人会去过问的。

    哐啷哐啷

    杜安是被一阵忙碌的嘈杂声吵醒的,等到他的睡眼不再惺忪,怔怔地彻底清醒过来后,声音也消失了好一阵了。

    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见鬼……”

    杜安嘟囔了一声,没有办法,只好爬了起来,慢悠悠地走了出去,走去片场。

    到了片场杜安愣了。

    人都不见了,灯光也全部拉掉,只有主场景的那间密室的灯光也开着,一个人坐在里面。

    是束玉。

    “你还没走?”

    束玉皱着眉头,这么看着他。

    “刚去上了个厕所,顺便看了会儿书,蹲的时间好像长了点?”

    杜安扬了扬手里的那本《电影导演的艺术世界》,面不改色的说到,接着马上转移了话题,生怕束玉会在这个话题深究下去。

    “他们人呢?下班了?你怎么还没走?”

    “人数没有计算好,位置不够了,这两天又抓得紧,司机不敢超载,所以就让他们先走了。”

    人数没有算好?

    杜安看了看面前这个女人。

    看来她这两天压力也不小呀,手下人犯下这种疏忽,她作为制片人都没能发现,想来也是要忙的事太多,顾不过来了,不然凭着这个女人给自己留下的精明印象,可不像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

    “那本书是我的吧?”

    束玉突然说到。

    杜安一点也没有做贼被主人抓住的尴尬,反而像是个老朋友那样随意地走过去把书还给了束玉,顺便还加了句点评:“这书不错,写的蛮仔细,不像前几本那么玄乎。”

    束玉平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些诧异,大概是没想到这个骗子的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

    她拿回自己的书,却不看,只是继续坐着,眼睛望向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杜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

    他看到了高大的院墙,门口小屋的昏黄灯光,透过玻璃,似乎还能看到剧组聘请的那个守夜老头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听戏的身姿——他实在不明白剧组为什么会请这么一个连“导演”都能听成“毒·瘾”的老头来守夜,就算有人从他那间小屋的的屋顶上翻过来顺便再在屋顶上跳一段霹雳舞他恐怕都听不到。

    指望这样的人守夜、看护好剧组的财产实在有点儿戏。

    杜安摇了摇头。

    “他姓张,耳背很严重,就住在旁边的村子里,”

    束玉突然开口了。

    杜安晃了晃脑袋,确定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确定束玉是在对自己讲话。

    “他儿女对他很不好,所以只能靠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出来讨生活,实在很可怜。别的剧组知道他的情况,同情他的就随便找点杂活给他干干,这几年倒也活了下来。”

    这“同情他的”人里面,显然也包括他面前这个女人。

    “耳朵不好却干着守夜的活儿,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杜安正想开口,束玉却接着说了下去:“就像我,明明对于导演半点不懂,却在当导演。”

    杜安这才知道这女人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于是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我知道我不是干导演的料。前天的时候,有一场戏我想要用近景和特写,陈辛说用全景和中景比较好,我被他说服了,那样做确实比较好,然后我就知道了,就算我抓紧时间多看两本书也当不了一个好导演。”

    陈辛是他们剧组摄影师的名字。

    “想想也是,要是随便看两本书就能当好一个导演,为什么好的导演还这么少?”

    束玉说到这里不说话了。

    杜安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说话,张嘴就要随便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这位自己的大老板。

    但是束玉马上又说话了,难受得杜安掐死这个女人的心都有了。

    “接下来这样的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我每次都想说不,但是每次仔细一想,确实是他们的提议更好,所以每次我最终也都同意了,直到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杜安想起了这两天看的那些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不客气的说,导演是一部电影的王,或许有些细节可以听从更好的建议,但是整部电影必须按照他的构想来,不然摄影觉得这个镜头不好要改,演员觉得这里的情绪不对要改,道具又觉得这把锯子用黑色的不行要改,那这部电影到底听谁的?还要导演干什么?一个一团散沙的团队,能拍好什么电影?

    这样的电影,拍出来了也是个别扭的怪物,就像他们现在正在拍的这部《电锯惊魂》。

    不过那关他什么事?

    杜安继续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地入定着。

    “我好像真的当不了一个好导演,甚至于一个合格的导演都当不了。”

    束玉说完这句,又不说话了。

    这次杜安不会再尝试着去接她的话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又自己接上了话。

    “下雨了。”

    这跳跃有点大啊。

    杜安心中吐槽,眼睛却不自觉地望外边看去,似乎真的望见了细细的雨丝,耳边似乎也听到了雨珠打在地面的叮咚声。

    然后下一刻他就知道真的下雨了。

    束玉走了出去,站在空地上,背对着他,仰首看着天空,偏偏今晚黑漆漆的,半个月亮都没有。

    她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她白色的衣服上就出现了不规则的几条透明的水线。

    “你干什么?”

    杜安开口问道,觉得眼前这女人是神经病。

    哪里有人明明知道下雨了还跑去外面淋雨的?

    “你知道吗?再过一个多月,最多两个月,我就要回去我出生的那个小县城了。”

    杜安觉得自己脑袋疼:眼前这女人或许真是个神经病,他觉得自己完全跟上她的思维模式。

    太跳跃了。

    “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念小学、中学、高中,然后离开,来到这里。我走之前跟我妈说过,我要在这里扎根,要赚好多好多钱,最重要的是,承诺过她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扎根,赚钱……

    杜安心里一跳。

    这仿佛说得就是他。

    原来这个女人也和他一样,是从小地方走出来的,也和他一样,为了成为一个体面的城里人在努力地奋斗着,这让他对这女人的看法不禁有了些变化。

    他仿佛找到了同类。

    “为什么做不到了,就因为这部电影?”

    杜安忍不住问道。

    束玉不说话。

    杜安继续问:“如果这部电影没拍好,你会失去现在的工作?”

    束玉还是不说话。

    在杜安看来,束玉的工作无疑是极好的,那甚至是很多城里人都无法拥有的好工作,如果换做是他即将失去这样一份工作,想必心情也会是很沮丧的,甚至很可能睡不着觉。

    这样一想,束玉现在奇怪的举动倒是不出奇了,奇怪的是,束玉竟然没想上来打自己一顿,毕竟要真严格追究起来,可以说是他毁了束玉的工作。

    杜安心里首次产生了自责的情绪。

    而束玉也终于说话了:“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为什么你一个经管院毕业的大学生会想要当导演?”

    这话让杜安听得有些脸红,同时也再一次感叹眼前这女人体贴:之前明明拆穿了他却让他继续当导演,混一份工资,现在又把他假冒中戏导演系毕业生的诈骗事件美化成“想要当导演”,这和沈阿姨家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真是截然相反。

    “……我一个朋友跟我说,影视圈很容易赚钱,只要说自己是个导演,再写个剧本,就能拉到投资……”

    犹豫了半天,杜安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反正大家都知根知底了,反正最多再过一个月大家就再也不见了,反正……反正管他呢,他就是想说了。

    大概和束玉一样,他也需要有个能说说话的人,而他和束玉这样介于仇人和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说些什么都不需要太顾虑。

    大概束玉也是这么想的。

    “呵呵,”

    这还是杜安第一次听到这个女人真正的笑——不是之前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光从声音,他就能听出束玉确实是在开心的笑。

    “你是不是还想着,拉到投资之后随便花点钱拍个东西出来——就像你第一天做的那样——然后把剩下的钱都吞下?”

    杜安尴尬地一笑,“比你想的更多……我甚至都想过什么都不拍,拿到钱就直接走人。”

    “那可是要先签合同的,你就不怕他们追究你法律责任?”

    杜安认真地说:“不怕。”

    “你至少还是在县城长大的,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母亲去得早,父亲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去了。为了给父亲治病,还有之后供我上大学,家里欠了很多债,我就想着拿到一笔钱,先把这些债都还了,大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还有我现在住的地方,我还欠着房东房租呢,那是个好人,我不能让好人没有好报,她的房租也要还上。至于之后的事,追究法律责任、坐牢什么的,就都冲我来吧。”

    束玉听完后,静默无语。

    雨却越来越大了。

    ;

    作死是要付出代价的。

    束玉叫的车终于在雨帘中姗姗来迟的时候,束玉已经在雨中玩了好一会儿的行为艺术,以至于两人上车后,杜安发现束玉的脸色不对劲。

    “你怎么了?”

    杜安看着束玉苍白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妙。

    他赶紧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让束玉裹在身上,却起不到什么太好的作用,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头发湿漉漉地一缕缕贴在脸上,时不时还打个冷颤。

    “去医院!”

    ……

    “……只是重感冒,不过病人的身体情况有些糟糕,这两天太操劳了?……再住院观察两天吧,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引发肺炎,必须要重视,要知道很多大病都是由感冒引起的……”

    杜安坐在病床边,医生的话犹自在耳,而眼前病床上的束玉已经睡着了,手腕上还挂着点滴。

    还真是个神经病。

    杜安再一次在心中感叹起来。

    这好端端的非得生出点事情来,没事去淋雨,这不是没事找抽吗?身体遭殃了不说,还要花那些个冤枉钱。

    还好这钱不是他出,他也没那么多钱,那些钱都是从束玉的钱包里拿的。

    本来昨晚就睡得少,今天又发生了这些事,搞得很疲惫,恍恍惚惚间杜安想着想着,也睡了过去。

    趴着睡本来就难受,第二天一大早杜安就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一看,束玉也醒了,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呢。

    “醒了?”

    杜安说着,抬头看了下。

    天花板上光溜溜的,也没什么东西呀。

    “医生说了,你最好再住两天院。”

    杜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抬起腕子看了眼手表,“你打电话喊你朋友来照顾你吧,时间不早了,我得去片场了。”

    又看了眼束玉,没反应,杜安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杜安转过身来,见束玉把钱包拿了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作势递给他。

    “剧组的资金都在这里,还有十万多一点,密码是6个8,你拿走吧。”

    杜安没有伸手,看看那张银行卡,又看看束玉,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束玉却不说话了。

    杜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那张卡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火车站的,他只知道他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再转了一圈……

    他转第四圈的时候,有一个身材矮小穿了件短袖的男人凑上来问他“车票要吗?”;转到第五圈的时候,一个身材壮实的大姐热情洋溢地邀请他去旁边的小旅馆,“空调热水单人间,一晚只要三十块”;转到第六圈的时候,两个车站巡警眼神警惕地上来要求他出示身份证……

    他实在不能再转下去了。

    杜安抬头望了望火车站上方大大的“南扬站”三个字,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捏紧了那张银行卡,手心都有些湿漉了。

    最后他摇了摇头,往97路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赶到片场的时候,片场职员和今天有戏的几个演员都已经在现场了,正哈拉着闲扯聊天,看到杜安来了,他们动都没动,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什么,没有半点要开工的意思。

    杜安也不去管他们,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拿起今天的拍摄计划表看了看——感谢场记,即使是在他已经沦为“吉祥物”的现在,那位敬业的场记还是会每天都尽职尽责地把拍摄计划表给他放好在椅子上。

    “咳咳。”

    杜安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摄影师陈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和朱雨晨聊着最近娱乐圈的动态,至于其他人,根本没有眼睛都没转过来一下。

    多好的摄影师啊,杜安心里感叹着。

    不仅专业水平过硬——这点从他好几次指出束玉镜头构图方面的错误就可以看出来了——而且还会做人,懂得给予他人基本的尊重,这样的摄影师却至今籍籍无名,实在可惜。

    杜安心里胡思乱想了一番,然后右手抓着一个东西举了起来,一按开关,放到嘴边,正要说话,却被这东西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江浙温州最大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王八蛋老板黄鹤吃喝嫖赌,欠下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们没有办法,拿着皮鞋顶工资!原价都是一百多,两百多的皮鞋,现在全部只卖二十!统统只要二十块!黄鹤王八蛋,你不是人!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干了大半年,你不发工资!你还我血汗钱!……”

    杜安手忙脚乱地找着扬声器上相应的开关,折腾了半天,总算把这段录音给消除了,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却是咒骂起把那个长相憨厚的地摊老板:还说是全新的,全新的会有这样的录音吗?

    不过这一番无意中的折腾,总算也有点好处,那就是成功把剧组人员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在场的剧组成员全都以一种看怪物的目光盯着杜安看,怀疑这个家伙今天脑子是不是被车撞了,只有朱雨晨那个家伙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在笑。

    “咳咳,”

    杜安又假咳了两声,顺便试了下扬声器的效果——嗯,声音还挺大,然后这才说起正事:“我说个事啊,束副导生病了,要住两天院,所以这两天的拍摄都还是继续由我来执行,制片也暂时由我担任,资金的预算审批什么的,以后都来找我……”

    还没等剧组成员们从这个坏消息中反应过来,摄影助理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脸色惊恐慌张,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却说不出话来,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安停下了话头,疑惑地看着摄影助理,然后见到这家伙终于把气息理顺了点,张口一句话就把所有人打懵了。

    “拍……拍好的胶片,被偷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偷胶片他们听说过,这种龌龊事在圈子里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说句不客气的话,胶片就算想要被偷也要看有没有这个资格的。谁听过有人会去偷一部总投资才二十万,一个明星都没有连导演都是这种混蛋的电影的胶片的?

    更何况这部电影才拍了一小半,那样的胶片偷去干什么?

    要不是看摄影助理张惶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他们都要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的了。

    摄影助理断断续续之下,总算把事情陈述了出来:他今天去拿胶片的时候,发现门锁坏了,当时就觉得不妙,进去之后没有拿了胶片就走而是盘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分门别类标记好的那些已拍摄胶片全都不见了,屋子里只剩下那些还没拍的胶片。

    这不是一般的偷窃案,而是有针对性的盗窃!

    只要是个有脑子的,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毕竟对于小偷来说,就算真偷到了片场,也是那些空白胶片才有价值,那些拍过的胶片,只有对于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才有价值了。

    “报警。”

    杜安做了总结发言。

    警察来了,了解了案情后调取了附近的几个监控点,一无所获,又做了份笔录后就走了,留下神色各异的剧组成员。

    拍好的胶片被偷了,再看警察的表现,显然也指望不上他们能把那些胶片追回来,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得重新开工,把之前的东西再拍一遍了。

    辛辛苦苦了好几天全都白费劲,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好,即使是摄影师陈辛这样好脾气的人也阴着一张脸,把那位摄影助理狠狠批了一顿;还有脾气不好的,已经咒骂起来。

    “咳咳,”

    扬声器中发出的声音把他们的注意力暂时拉了回来。

    杜安举着扬声器,大声喊道:“所有人员注意,所有人员注意了啊,2号场马上集合,开个会!”

    ;

    2号场是片场东侧的一个景棚,在影片中,警察孟河和连环杀人事件的幕后黑手陈康就是在这里首次碰面的。

    杜安第一个进来,挪了一个箱子坐在了上面,看着后面的人陆续进来:阴沉着脸的摄影师陈辛,耷拉着脑袋的摄影助理周宇,苦着脸的场记魏南川,面色凝重的主演张家译……

    2号场本来就是为了拍戏搭的,自然不会专门准备了凳子给他们坐,于是这些人进来后各想办法:周宇拖了个箱子过来,让陈辛坐在那上面,他自己则捡了张硬纸板铺在地上,坐下;片中的道具“工具桌”上坐着的人最多,朱雨晨、张亦、还有两个灯光师、一个美术指导,全部坐在了上面,要不是道具喊着“别把桌子坐坏了!”,坐上去的人指定更多;而道具师最是引人瞩目——他坐在了2号场的那张道具行刑椅上,在他脑袋两旁就是两条钻头对着他的太阳穴,看着就让人心里起疙瘩,也只有他能舒舒服服地坐着了。

    “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杜安举着扬声器说着,现场正在交头接耳的人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不见。

    “好,会议现在开始。这次会议主要讨论几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就是刚才发生的胶片被盗事件……”

    杜安看了下腿上的本子,说着,没有再用扬声器。

    这本子其实就是他当初的那个手抄本剧本,在等待工作人员进来的空当,他抓紧时间在上面的空白页上写下了今天的会议重点。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再去相互指责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我们怎么做,才能杜绝事件的再一次发生?大家各抒己见吧。”

    杜安说完,目光从众人的身上一一看过去,每个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是第一时间立刻躲开,摄影助理周宇气冲冲的样子,似乎有话要讲,不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个人最终还是把头扭到了一边,闷哼了一声。

    杜安突然笑了,眼睛亮了起来。

    多熟悉的场面啊!

    他学的是管理,在学校那些课内的模拟会议上,他已经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类似于眼前的场景了。

    对于导演,他不懂,即使这两天看了很多关于导演方面的书籍,这方面的知识也只是停留在书面上,但是见到眼前这一刻,再联系起之前在那些书上看到的阐述,他突然发现当导演和做管理其实也是有很多相通之处的。

    这让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当导演他或许是门外汉,但是做管理可是他的理论专业啊!特别是他们只是个小剧组,现在会议的构成人员总共也就二十来个,正好在他管理能力范畴内。

    “既然都不肯说,那我就点名了。周宇,你说说呢。”

    被点到名的周宇看了看杜安,张口欲言,但是嘴巴动了动,还是没张开。

    杜安一点都不气馁,这样的情况他在学校课内的模拟会议上都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处理起来完全驾轻就熟。

    “现在都是民·主社会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嘛,谁还能堵住你的嘴不成?而且你可是摄影助理,是负责胶片这一块的,现在出了事,你也有责任在这里面的。”

    一听到火头烧到了自己头上,周宇也憋不住了,赶忙道:“我昨天好好地把胶片入库了,单子上都记着的!”他又看了眼众人,说:“好,那我就说说,我觉得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因为束制片请来的那个门房!大家都知道的,那个门房耳朵不好,就算片场里有些动静他也根本听不到,我甚至觉得就算有人从他旁边翻墙过去他都听不到!再说了,小偷撬门的时候还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来?要换做其他人能听不到?所以胶片被偷了,不是他的原因是谁的原因?”

    杜安说:“这不是很好吗?好,原因找到了,那接下来就是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他顿了顿,又说:“我提议,把门房辞了,更换一个更适合的人来,至少要耳聪目明的,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陈辛皱了皱眉,说:“杜导,张大爷年纪都这么大了,就指着这份活养活自己呢,你把他就这么辞了,是不是……”说着,还瞪了周宇一眼,吓得周宇缩了缩肩膀。

    他就知道自己说出来之后陈辛会是这个反应,所以才一直不说。

    杜安看了眼众人的反应,和陈辛同样想法的人也有好几个。

    他耐心地对陈辛说:“陈摄影,我们是做企业,不是做慈善,有不称职的员工,那是肯定不能用的,往大了说,那甚至会拖垮整个企业!当然,企业也需要人性化,以人为本,张大爷的情况也确实特殊,所以在辞退的时候,我会让财务多发一笔遣散费的。而且你要知道,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张大爷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总有人会雇佣他的,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担心这点。”

    底下的朱雨晨对旁边的张亦嘀咕了声:“做企业?我们就是拍个电影,毛个企业啊。”

    杜安和张大爷不同,朱雨晨坐得离他又近,正好听到了,又说道:“我倒是觉得拍电影和做企业在本质上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企业是做产品的,我们剧组呢?也是有产品的,电影就是我们的产品。”

    成功把导演工作嫁接到管理上,回归自己的老本行,杜安是越说越起劲,很快就定下了第一件议题的基调:辞退张大爷,雇请一个合适的守夜人,这件事他自己来负责——没办法,小剧组,制片人只有一个,生活制片、现场制片、生产制片的活儿全都一个制片包干了,现在他兼任制片,自然是他来管这事。

    “接下来第二个议题,影片的拍摄计划。胶片被偷了,警察的态度大家也都看到了,想要把胶片追回来基本是不用指望的了,所以我们的工作又要重新开始了,在这一点上,魏南川,你受累些,抓紧时间作一份新的拍摄计划出来,不要再照着以前的计划来了,戏份都分开,一个场景拍完了再拍另一个,演员的戏份也都集中起来……”

    看了这几天的电影书籍,杜安也意识到了自己之前按照自己脑海中那影像的顺序来拍摄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首先,按照那种时间和空间被打乱了的顺序,往往是今天在1号场拍,明天在2号场拍,后天又去了3号场,做准备工作就要浪费极大的时间和人力;其次,按照那种顺序,演员的戏份不集中,很跳跃,有的演员戏份明明不多,却要花好几天的时间等下一场戏,这对于演员也是个负担,不利于演员的情绪。所以既然重新拍摄了,那就按照这行业的前辈经验来做拍摄计划。

    这个议题大家倒是没有异议,魏南川说了他的一些建议并被采纳后,很快就全票通过。

    “第三个议题,影片的艺术风格。在这里,美工、布景、道具和摄影组重点听一下,我们拍的是恐怖悬疑片,你们的画面总是做得那么明亮欢快干什么?特别是布景和道具组,你们看看这些布景,哪里有点恐怖的感觉?”

    布景师张嘴欲言:这些布景可都是您老人家当初点头了的。可看到杜安现在气势正盛,他缩了缩头,还是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还有你坐着的那个道具,”杜安说到这里,指了指正坐在行刑椅上的魏南川,“这跟我们家里的椅子有什么区别?动动脑筋好么,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做,但你们不同,你们可都是专业人士啊!我相信你们有一百个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本来张嘴想要反驳的道具师听到杜安的后半句话,话语也吞回了肚子里:他现在开口反驳,岂不是显得他“不专业”?罢了罢了,到时候想想办法怎么做吧。

    “……第四个议题,盒饭问题。”

    听到“盒饭问题”四个字,众人都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这东西也能算议题?

    杜安倒是一脸正经,继续说着:“关于剧组的盒饭,不满意的请举手,”

    这个话题倒不是他一时兴起,而是在这两天里,他确实看到了很多人对于盒饭不满。比如说昨天的时候,他就看到朱雨晨只吃了两口,菜还剩大半呢就不吃了。

    他本来还想着,如果他不举手的话,是不是这些人都不敢举手?是不是他要违心地带头举手来给他们鼓励一下?不敢事实很快就证明他想多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朱雨晨就举起手来,然后很快,美工,场记,张亦……片场倒有大半的人举起手来,这让杜安在心里苦笑:看来他太高估自己在这些人心中的威望了。

    举手的这些人都满脸兴奋,一副好玩的样子:确实也是,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什么剧组会在小小的盒饭上搞这么大的讨论场面,自然也乐得参一脚玩一玩,同时他们也确实是对那盒饭深恶痛绝了。

    “其实我觉得我们剧组的盒饭还是不错的……”

    杜安话音未落,朱雨晨就挤眉弄眼起来,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就你那吃饭时候非洲难民一样的状态,估计就算是猪食您老人家都觉得好吃。”

    “……不过既然大家都觉得不满意,那就重新找一家。”

    这个决定是到目前为止最得人心的了,话音刚落,现场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朱雨晨还提议让剧组著名的吃货、化妆助理小雨跟杜安一起去找新的盒饭供应商,这个提议也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显然也不止朱雨晨一个人不相信杜安的味觉。

    “……第五个议题,交通问题。”

    这个议题一出,众人又是轰然。

    除了朱雨晨这个刚从学校毕业,第一次进组的人之外,这些人也都参加过不止一个剧组会议了,在这些会议上,从来都是着重讨论艺术,会议风格庄重严肃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导演把吃饭交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郑重其事地摆上台面来讨论。

    这哪像个导演啊?

    “关于之前的公交补贴,一概取消。”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你一嘴我一嘴地吵起来。

    想想也是,福利被取消,换谁身上不急?虽然这补贴不多,可怎么说也是个福利啊。

    杜安连喊两声“安静”,根本不管用,这个时候他拿出了扬声器,大喊一声“安静!”,现场立刻静了下来。

    得亏买了这玩意,杜安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大家听我说,补贴虽然取消了,但也不会让你们来承担这部分交通费。从今天开始,剧组会租一辆大巴,大家等会儿把自己的住址都登记一下,以后每天大巴到门口接送来剧组,省的你们还要去赶公交。如果对这项措施有什么意见的,现在可以发言了,举手发言,一个个来,我们是在开会,不是赶集。”

    听到杜安的话,本来还心思各异的剧组成员们不说话了。

    这明显是福利提升了,谁还有意见?别的不说,光是不用赶公交,就能让他们每天多睡一会儿了。

    又确认了一遍没有意见后,这项提议也就决定了下来。

    束玉之前的措施是照着节流的方向去的,不能算错,不过在杜安看来就太小家子气了: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能这么小家子气的做起来的。那些伟大的企业,在福利上从来都是不落人后,毕竟企业是由人组成的,只有把人的方面做好了,真正做到以人为本,才能让员工产生归属感,才能把企业做好。

    “那么接下来,第六个议题……”

    会议顺利地开完了,结束后,剧组人员们鱼贯而出,边走边聊,张亦也跟旁边的张家译讨论着刚才的会议内容。

    “……说了半天就是不提咱们的事,这怎么把电影拍好?”

    在张亦看来,演员才是一部电影的重中之重,这杜安光说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连重点都抓不住,水平堪忧——当然,他也不是现在才知道这导演水平堪忧,不过刚才杜安在会议上的表现多少又给了他一点希望,只不过现在,那点希望好像又幻灭了。

    张家译摇了摇头,“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导演。”

    杜安和他见过的那些导演太不一样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评说。

    “不过你看,他们情绪都很高。”

    张亦四下看去:是啊,他周围的同事们都笑容洋溢,就算是在会议上被点名批评了的道具和布景都是如此。

    “但是电影到底是电影,不是情绪高昂就能搞好的,”

    张亦组织了半天欲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举了例子,“张哥,你也知道的,周星池就是个暴君,行里人都说他的剧组是地狱,但是你看,他拍的那些电影不都还是大卖吗?这不一样的,不一样……”

    是啊,张家译也知道这一点。

    “你说,咱们这电影能拍好吗?”

    张家译不说话了。

    他也不知道。

    两人相对陷入沉默。

    ;

    夜色渐晚,华灯初上。

    杜安从公交站台上下来,一路上走街串巷,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前,开门。

    和汽车租赁公司的人谈好了,大巴也已经到位,不过作为导演,他给自己留下了每天打的的特权:一方面是为了这其中能省出来的钱,一方面也是为了跟其他成员拉开距离——他现在是真正把导演当成管理工作在干了,在管理原则中,他作为一个管理者,和员工保持适当的距离是非常必要的。

    进门后发现宋甄在埋头写作业,沈阿姨却不在。

    听到有人进来,宋甄抬头看了一下,杜安对她点了点头,关好门,就准备冲回自己的房间中。

    他和这小姑娘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甚至于,他有点怕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

    不过他想走,有人却不想他走。

    “刚下班?”

    杜安一愣。

    这小姑娘可是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说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但是人家都开口了,他也不能不理睬,只好应了一声,“嗯,刚下班。”

    现在再直接回房有点不合适了,杜安左右张望了下,慢慢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准备随便聊两句后就赶紧回房。

    “你妈呢?”

    “街道老年办有个晚会,她去看了。”

    杜安“哦”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坐着,手一会儿放在膝盖上,一会儿挠挠头,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还好他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宋甄看着他,问道:“听我妈说,你找到工作了?”

    杜安松了一口气,赶紧说了声“是”,想了想,觉得自己把握到了宋甄的心思,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得紧紧的塑料袋,一层层慢慢展开,把里面包着的钞票全部拿了出来。

    这些钞票被这样包着,又放在裤子口袋里挤了半天,早就都皱巴巴的了。杜安耐心地把这些钞票摊开、展平、手在上面使劲压了两下、抻平,放在茶几上,挪到宋甄面前。

    “这是四百块,是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房租,还有一百块是水电费,本来想给你妈的,不过现在她不在,给你也是一样。”

    这四百块是杜安提前预支给自己的,毕竟房租总这么欠着也不是个事儿,沈阿姨家也不容易。只交这两个月的,是因为这部戏按照他的计划,月底前就能拍完,到时候他很可能就要去尚海,这里自然也就不住了。还有水电费的一百,他也知道自己两个月的水电费用不了这么多——他房间里唯一的电器就是那盏白炽灯——不过沈阿姨照顾他这么久,就算他拖着房租也从来不把他赶出去,这对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恩情,这一百块大部分是表达他的感激。

    宋甄看着钱,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很缺钱?你是不是觉得我和我妈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

    杜安都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一下子炸毛了,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表达一下感激……”

    宋甄紧抿着嘴唇,冷冷看着他,杜安吃不住这眼神,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片场,面对二十几号人他能侃侃而谈,毫不畏惧,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却抵挡不住。

    好在宋甄这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没有再纠缠下去。

    她只是把钱推回到杜安面前,“水电费该多少就是多少,多退少补,不会少收,但是也不会多收你一分钱。还有,这钱你自己给她,免得到时候纠缠不清。”

    杜安心中苦笑:这小姑娘年纪小小,想得却多,还真是应了一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他也是这种人,自然知道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是不会收下这钱的,于是重新把钱用塑料袋包好,小心塞回了裤子口袋里。

    又坐了半晌,宋甄也不说话,这气氛太难受了,杜安抬头看向宋甄,就想告辞回房间,却发现宋甄没有写作业,而是正看着他。

    还没等他开口,宋甄就问:“听我妈说,你现在当导演?电影还是电视剧?”

    杜安回她:“嗯,电影,叫《电锯惊魂》。”

    他又不着急回屋了,他总感觉这小姑娘有话想对自己说。

    但是宋甄就是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会儿后,杜安又吃不消,低下了头去。

    宋甄看着面前这人,始终无法把他和“导演”这种只存在于电视上的名词联系起来。

    是啊,你看看他:他身上穿的是的确良的衬衫,这种衣服不透气,穿着很难受,她班上那些家境稍微好一些的同学都已经不穿这种材质的衣服了;下身那条黑色西装裤还算有点样子,但是明显肥大宽松,大概是他为了防着自己再长身体、以后穿不下买的,可他都这个年纪了,哪里还会再长身体呢?于是这裤子就显得特别可笑;最磕碜的大概要数他脚上那双双星牌的运动胶鞋了,鞋帮都开裂了,用502粘好,白色的胶水硬化后,很突兀。

    这样一个窘迫的人,怎么都无法令她把对方和“导演”这个职业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既然这么对母亲说了,那肯定是没错的,他现在大约真是个导演了——这人不会对她妈说谎。

    他现在拿出来的钱也能佐证这一点,她还没有听说过哪一行能几天就赚到四百块钱,大概也只有导演了。

    于是宋甄就要开口说出自己今天打了一天的腹稿,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

    是啊,面前这人可是令她非常讨厌的家伙,她怎么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宋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面前这家伙——不过那绝对不会是因为这人的窘迫贫穷,因为她本身家境就是这样,她要好的朋友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他虚伪的、令人作呕的笑容?或许是因为他的到来夺走了自己唯一的私人空间?或许是因为他之前拖了那么久的房租不给?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讨厌这家伙。

    可是她现在却要对这个讨厌的家伙说那些话……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宋甄那边在纠结着,杜安却等不下去了。

    发现了导演和管理的共同处后,他终于开始对这个职业产生了一点兴趣。而束玉不在,他一人身兼导演和制片人两大重任,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分身乏术了,考虑着是不是要再去招一个员工来分担一下工作。

    眼看着杜安站起身来,宋甄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等等!”

    杜安站着,疑惑地低头看着这个小姑娘。

    宋甄抬头看向杜安,不过这种角度让她很不舒服,于是也站了起来,看着杜安,艰难地问道:“你们剧组还缺人吗?”

    万事开头难,最困难的一步迈了出来,接下来的话就容易了。

    “还有大半个月暑假就要结束了,我想找个地方打工赚点钱……我也去找了几家,那些人听到我只做到月底,都不要……我就想问问,你们剧组还缺人吗,不过我只能做到月底……”

    以这种姿态面对杜安实在不是一件令她舒服的事,所以她很快又转换了语调,硬邦邦地道:“如果不缺就算了,你就当没听到吧。”说完就赶紧坐下身去,埋头写起作业来,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那些题目也看不进去,脑袋里全是一个想法:天,她怎么就真的说出来了?她刚才大约就像个乞丐一样在向他乞讨!她怎么能这么做呢,现在这个可恶的家伙该怎样地看轻她了?……

    “呃,”

    杜安没想到宋甄要和自己说的竟然会是这件事,一下子有点愣,不过马上他就连声说:“缺缺缺,正好缺一个生活制片,而且按照计划,我们这部戏到月底就能拍完,正好不影响你上课。”

    他这并不是因为看在沈阿姨那么照顾他的份上才这么说的——好吧,也有这部分因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生活制片。

    通过这几天看的书籍他也看了解到了,制片人是个体系,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制片人就算了。正规来说,制片人下面还有制片主任,制片主任下面又有生活制片,现场制片,生产制片,这才是一个健康有序的制片人体系。

    对于他们这个小剧组来说,倒是不需要分这么细,一个制片人倒也足够了,要求再低一点的话,一个生活制片就够了,毕竟对于他们这个剧组来说,现阶段主要的事都在生活制片的工作范畴内。

    即使宋甄不提,他刚才也在考虑是不是明天去工会找一个生活制片来了。

    这件事对于宋甄来说终究是重要的,即使她现在非常不想和杜安说话,但还是不得不开口。

    “生活制片……我没有经验。”

    何止是没有经验,在此之前,她甚至连这个名称都没听过。

    杜安说:“没关系,很容易的,就是负责剧组的吃喝拉撒,比如说每天打电话联系剧组的盒饭供应商商定今天的菜肴,联系汽车公司今天几点来车之类的,做一天就全都明白了。”

    宋甄就像个木头一样僵在那里,等了半天,杜安才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好,接下来我们就来谈一下你的薪酬吧……对了,这件事你和沈阿姨说过没?”

    “没有。”宋甄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杜安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你出去工作总归不是件小事,怎么也要和沈阿姨说一下的吧?”

    “我自己会说的。”

    宋甄的话语硬邦邦的。

    杜安也不介意,继续了下去,“好,那么我们来谈一下你的薪酬吧……”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找个时间自己跟沈阿姨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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