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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融冰消,二月冰凉的河水逐渐汇成滔滔大江,鱼跃出水面,鸟儿飞过了天空。姹紫嫣红、莺啼柳绿的春季过去之后,时间进入时而狂暴时而沉闷的夏季。偶尔是暴雨降临的地面,雨水拍打蕉叶,在往年肆虐的地方泛滥成灾,偶尔是充满生机的清晨,是燥热的午后,是令人难觅清凉的夜间,扇子拍动蚊帐,蚊香漾起薄莎般的细烟。

    景翰,十三年,夏。

    风雪吹袭而来的时候,已不再冷了,她站在那儿,想看清风雪那头的父亲与母亲,想要看清风雪里的姐姐与弟弟,她朝着那边走,人影的轮廓便渐渐清晰起来。

    夜到最深沉的时候,有些东西也像是要从心中最深的地方翻涌出来,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睁开眼睛时,蚊帐正被午夜怡人的凉风吹得微微摆动,毯子被她踢开了,男人并不在身边。

    元锦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床上的她只穿着一只粉红色的肚兜,露出光洁的背与手臂,修长的双腿与纤足上像是罩了一层晶莹的月光,象牙一般的微微发亮,右腿的脚踝上戴着一圈红色的细绳。

    情绪还在梦里打转,因此虽然睁开了眼睛,她还是侧躺在那儿没有动,只是过得片刻,手指轻轻地抓住了旁边的毯子,想起昨天晚上与他的相处。想起那些没羞没躁的事情与她依恋的痴缠,无论当时如何,一切沉淀下来,都只让她感到温暖。

    她已经有家了。

    因此。即便再度见到那许久未见的风雪,也不会再觉得寒冷,反而想要看看他们的样子。

    毕竟风雪里的女孩儿,也已经长大了吧。

    她从床上起来,穿上了绸裤、衣裳。然后再下床穿起绣鞋,走出门外。院子里的躺椅上,宁毅正坐在那儿,想着些什么事情,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走过去。月光下。穿着单薄绸缎衣裤的女子犹如轻盈的仙子一般,走到近处时,握住了男子的手,坐到躺椅的一边,看他的脸。

    “抱歉。刚才有消息过来,我没吵醒你。”

    男子是在闭目想事情,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锦儿摇了摇头,心中想起的却是几年前刚刚知道宁毅这个名字时的事情。转眼间四五年过去了,想一想,她从被卖掉到在青楼中生活是四五年,成为花魁四五年,此后又是四五年。到得如今,已是景翰十三年了呢。如此想着,过得一阵。便也脱了绣鞋,爬上躺椅去,与他卧在了一块儿。椅子虽然宽敞,容纳两个人毕竟还是有点窄的,宁毅搂着她,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上。身体贴在一块。

    “出什么事了吗?”锦儿轻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宁毅摇了摇头,声音也轻。“北面的一份情报过来了而已,从去年完颜阿骨打死开始。因为招安诏的影响,北面的治安好了很多。”

    宁毅的话语,像是在跟锦儿说,实际上却未必如此,仅仅是在脑中整理线索罢了。夜晚有怡人的凉风吹来。

    “其实倒也不是坏事,治安好起来以后,大量商贩都往那边过去了,如今汴梁以北的繁华程度比之前提高了至少三成。半年的时间,大家都说谭枢密的招安诏是万家生佛……嗯,北面有一部分,毕竟也有我们竹记的影子。”

    “立恒还在担心打仗的事情吗?”锦儿道。

    “有点吧。”宁毅笑了笑,他左手搂着锦儿,右手却是伸在她的衣裳里,感受着女子肌肤的细腻与胸部的柔软。不过,对于成为夫妻这么久的两人来说,这种程度上身体的亲昵,就跟小猫儿交颈摩擦的程度一样,并非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我不懂这些,但总觉得,打仗是很远的事情。如今天下承平,世道这么好,总觉得……怎么会打仗呢。不过,相公还是知道会打仗了,对吧?”

    锦儿的低语当中,宁毅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有时候我也觉得,可能打仗是很远的事情,是不是我想错了,特别是琐碎事情多的时候,就更加这样想了。”

    “如果不打仗,立恒会带我们去南边吧?”

    “嗯,回江宁,或者找个小地方,一块活到老。”

    “如果我老了,相公会不会不要我了?”

    “啊?”

    “因为我就只有现在长得好看一点,再过些年,人老珠黄了,立恒不会把我赶到黑屋子里去吗?”

    “……”

    轻声的话语在夜里细碎地响着。过了一阵,男人从躺椅上起来,抱着妻子回去卧室,就在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夜的宁静被剧烈的响声打破了。

    “谁——”

    “夜袭!”

    “哪路朋友……”

    “荆南七杀枪与……绿林朋友……诛杀心魔……”

    “你们活腻了——”

    “放火……”

    厮杀声从外间延绵而来,宁毅站在那儿听了这些话,怀中的锦儿揪住了他的衣服。待到他进入房里,掀开蚊帐将她放到床上,锦儿仍旧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

    “一帮小角色,掀不起风浪的,这里很安全。我去看看,你先睡,等我回来。”

    “你也说是小角色,那就别去了……”

    锦儿躺在那儿望着他,眼神像是受伤的婴儿。

    “抓住他们以后,总得考虑怎么处理他们的事情,这些家伙没完没了,不能让他们好过。”

    宁毅俯下身去,抱住了床上的锦儿,锦儿也用双手死死地环住他的颈项,搂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放开他。

    “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你每次去,我都担心的……一家人都担心的……”

    “我知道……”宁毅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吸了一口气。锦儿看着男人嘟囔着“弄死他们”的话语。一路出去了,她也就笑了笑。

    宁毅离开之后,厮杀与打斗的混乱声音还在传过来,然后有人放火,有人救火。锦儿在床上躺了一会。无法入睡,坐起身来想要下床,才发现鞋子被留在了庭院里。她赤足踩上地面,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混乱,听着传来的声音。然后在门槛边坐了下来。

    过得一阵,女子抱着双手,蜷曲着双腿,在门边的地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凌晨天光最暗的时候,外面恢复了安静。宁毅才从外边回来,抱起了睡在门边的女子,两人回到床上,相拥着继续睡了一阵。

    ***********

    上午时分,锦儿从院子里出来,到了临街的酒楼上让人准备早餐。这是汴梁南面一个镇子上的竹记分店,虽然昨晚的骚乱动静不小,甚至引起了小小的火灾。但到了这个时候,街道上还是行人来去,显得颇为热闹了。

    不少客商、文人在竹记的酒楼中落脚。吃些被称为京城特产的特殊小吃。锦儿与随行的护卫在酒楼里侧有屏风遮住的桌前坐下后,发现有人在外面偷偷地往这边打量了几眼。

    由于要的不是包厢,锦儿的样貌、身材都极为出众,有时候会被人打量几眼,并不出奇。她此时已是妇人打扮,身边又跟着随从和护卫。敢上前乱来的人基本是没有的。不过这一次锦儿往外面瞧了一眼,倒也是愣了愣。

    视野那头的一桌。坐的应该是昨晚也在竹记落脚的一些外地人,几名男子带着他们的妻妾、家人。看起来家中也应该是颇为殷实的,其中一个妇人的样貌,却令得锦儿的眼皮不禁的跳了跳。

    就是那名衣着还算光鲜的妇人,偶尔回头,透过屏风边的空隙,朝锦儿这边望过来。锦儿看了一眼,张了张嘴,便将目光镇定地转回来,她双手压在并拢的膝盖上,过得片刻,又瞟过去一眼。

    在那妇人的身边,是一名同样衣着光鲜,但已经上了年纪的乡下员外——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正与几名同伴高谈阔论,锦儿便也看了几眼,试图将那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个形象合起来。

    那老员外与年轻妇人大概也是丈夫与小妾的关系,察觉到身边女人的不对时,便也朝这边望来了几眼。锦儿不愿与他对望,双手捏在一起静静地坐着,目光不往那边去。那老员外往这边瞧了几眼后,似乎还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屏风的空隙间,名叫齐新勇的男子皱着眉头往外看了看,看到那铁塔般的汉子,老员外连忙回了头,顺便拍了拍身旁的小妾,让她别在往那边看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情来。

    不多时,早点上齐,外面那一桌已经结账离开。宁毅从下面上来,见到宁毅的身影,锦儿双手握拳,激动得不得了:“相公、相公,我好厉害,我好厉害,我就快要有神通了!”

    “呃?怎么回事?”宁毅笑着愣了愣,“桌上的这些东西是你变出来的?”

    “不是啊不是啊。”锦儿压低声音,一脸兴奋,“相公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姐姐了。”

    “呃……好像没有说过。”

    “我就是梦到我姐姐了,爹、娘、还有弟弟、还有姐姐,然后,刚刚下去的那一桌人,你有没有注意?”锦儿牵着宁毅的手跑出去,从二楼平台上往下面看了看,然而已经见不到那群人了,她又拉着宁毅回到屏风这边,从窗户探头朝外面的街上看,这才从人群里看到了那几道身影,跟随他们的,还有几辆大车。

    锦儿躲在宁毅身后,鬼祟而又开心地往下面指:“你看你看,那个穿绿色碎花裙子的,好像就是我姐姐,还有那个员外,胖胖的那个,就是她相公,是我姐夫啊……我很久没见到了,但应该就是他们。”

    人群中那妇人也还在往楼上看,锦儿抱着宁毅的手便躲了躲。宁毅看了几眼:“你确定那个不是你爹?”

    “不是啊不是啊,就是姐夫。”锦儿抱紧宁毅的手臂,躲在他的身侧笑得开心,也令得宁毅的手臂紧紧地压在她的胸口上。然后又发现了什么,“还有好友,你看,车子后面那个看起来瘦瘦的痨病鬼,是姐夫的儿子啊。果然是他们,相公我跟你说过的吧,我那次回家,就是那个老头子用色眯眯的眼睛看我,然后这个痨病鬼也用色眯眯的眼睛看我……”

    虽然说起的像是不好的回忆,但锦儿的情绪明显很开朗。宁毅撇了撇嘴:“你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好像也看到你了,要不要下去认她,打个招呼?至于什么姐夫跟他儿子,要不要我吓一吓他们?”

    “不要了。”锦儿笑着探头。又缩回来,“姐姐有些认不出我,我也有些认不出她啦,真跑下去认了,该说些什么呢?我以前想起姐姐他们,心里觉得很失望,现在心里不失望了,可能还有些想她。但是……也没必要非得见面说现在好不好。”

    宁毅看着窗外,摸了摸她的头。

    “不过,相公。我真厉害对不对,昨晚梦到,今天就看见她了。还有啊,那次我去的时候,姐姐一直跟我说的就是在这个姐夫身边怎么怎么争宠,怎么怎么过得不好。又被人欺负,今天看看。财主老爷出来这种的远门也还带着她。我姐姐她……应该过得也不错了吧,我这样想想。心里其实还有点开心的……嘿,奇怪的缘分……”

    她像小猫一样开心地蹭着宁毅。

    不多时,姐姐姐夫一家人去往前方,消失在人潮之中了。

    世界很大,而生活很小。琐琐碎碎的别离,也有琐琐碎碎的相遇,琐琐碎碎的缘分……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里,有时候连宁毅也会疑惑,或许战争真的是发生在天外很远很远的事情。此时已是景翰十三年的农历六月了,汴梁城以北,竹记的触手眼神得很远。位于太原西面的一座镇子上,随着日头的西斜,大树在街道上洒落林荫,人群聚集在这里,兴致高昂地听着随竹记大车过来的说书人讲武侠故事。说书的摊子一侧,一辆大车边也摆开了货摊,提供各种廉价的小吃,或者实用的生活物品出售,一时间,令得小镇这一侧热闹非常。

    一群看起来颇有江湖气的人在街道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竹记的名气已经在这附近打出来,每一次的说书,以及穿插其中的杂耍、魔术表演,分量都很足,令得小镇的热闹一直到夜深才会结束,这一天也是如此。当太阳降下,月亮升起来,快上中天时,竹记的众人才准备收摊,凑过来的镇民们也终于散去,回家休息。

    街道上的人终于散得差不多的时候,道旁守了一晚上的几名绿林人终于过来了,为首的是一名背着长长齐眉棍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身形矫健,样貌俊逸,目光之中也有着经历风尘的沧桑与沉稳,看来颇有杀气。

    “说个事情。”男子走过来,皱着眉头开了口,“今天就算了,从今往后,这里,你们竹记的人不许来,否则我会打死你们。”

    他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一件极小的事,收拾东西的竹记众人停了停,互相对望几眼。不远处一名负责安全的竹记护卫也已经走了过来,他望着这名男子,眼神也是颇为复杂。

    “史头领,好久不见了。”竹记护卫拱了拱手,“您说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你认识我。”姓史的男子望定了他,手臂只是一动,转眼间,背后的齐眉棍已经出现在手上,这个动作导致空气中陡然便是一声呼啸,杀气弥漫。出于某种原因,他对于自己身份的暴露,显然很忌讳。

    “九纹龙史进,史头领。”那护卫拱了拱手,“在下也曾是梁山人,自然认识史头领的。”

    因为这句话,气氛在一瞬间掉落至冰寒,史进的头偏了偏,嘴角勾勒出了一个可怖的弧线。

    “吃里扒外的东西!”

    没有多少人看见那一瞬间的交手,然而乍然的吼声过后,还在朝前方拱手走着的竹记护卫便已血洒长空,朝着后方飞出,棒影的威压犹如呼啸的阵风,刮过整个场地,然后轰的柱在了地下,夏夜的火光中,浮尘散开,地面上出现裂纹。

    时隔两年多,火光之中的那张脸上,迸发出了巨大的愤怒,朝着竹记的众人,逼过来了……(未完待续)

    夜色之中,齐眉棍在地上的一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惊人的威势。同时被震慑到的,不仅有竹记的众人,还有跟着过来的几名绿林小弟。

    “九纹龙”史进,作为梁山之上武艺最高强的一批人之一,他的枪棒功夫,仅仅在火候上稍逊于卢俊义,比之林冲,也不相上下。只是林冲科班出身,功底扎实,风格极正,史进则是少年任侠,从小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手枪棒,也使得极为率性,天马行空,比起林冲来,就多了几分纵横无忌的气势。

    只是梁山破灭,在断崖前目睹了林冲被逼落崖的一幕之后,史进勃然大怒,杀了一帮想拿林冲头颅领赏的梁山叛徒后,也只能流落江湖,回到草莽之间。

    宁毅灭梁山,掀起的声势委实不小,他原本想着要不要南下京城,为一众兄弟报仇。然而任侠率直之人,心中的想法也是相对耿直的,自己这边杀了对方家中一半的人,对方杀过来,荡平了梁山。绿林嘛,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杀我我杀你的,因此他心中虽有复仇之念,反倒并不执着,而在他想来,对方连整个梁山都灭掉了,南方肯定是各种搜捕梁山余孽的通缉令,于是在寻觅林冲未果后,干脆掉头往北,一路上凭着自己的功夫,混些吃喝。

    北面世道不好,但对于他这种高手来说,反倒像是如鱼得水。一路上认识了一些人,打了几架,也就在小范围内混出了名气。以他重义气的性格,对待身边兄弟。向来是极好的,随后在这小镇上定居下来,就跟镇上的一些商户,收些保护费什么的,算是成了一个小帮派的地痞头子。

    黄河以北。尤其在太原附近这一带,向来龙蛇混杂、黑白难辨,这种小帮派许多时候还与官府有隐性的合作关系,民众也乐于接受,因此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活计。只是梁山那么大的场面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的兄弟死在眼前。史进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从此不再过多的争强斗狠。

    以他的功夫,江湖上已是一流往上,就算在太原那样的大城市,都是可以打出名堂的。在这类小地方。遇上几个流氓地痞,往往舒展一下筋骨,架便打完了。跟在他身边的小弟知道这个大哥很有些来历,但对他的功夫,还是没有确切认知的。但在此时,陡然爆发而出的杀气,连他们都几乎被吓了一跳,那一瞬间。棒出无影,却呼啸凌厉,人影飞出之后。齐眉棍砸在地上,道路都像是在动,几名小弟也知道,大哥这是遇上大仇人了。

    竹记那边,跟车的护卫通常只有两名,其中一人飞出去后。另一名稍微年轻的男子陡然拔刀就冲了上来,眉目青涩却狠厉。但他在冲过去时,便被地上的那名护卫伸手拉住了。

    “咳咳……不要打。”

    “但是……师父你……”

    “史头领……已经留手了。来。这便是我曾跟你说过的,梁山上枪棒功夫最厉害的头领之一,九纹龙史进……你见过史头领。”

    被打在地上那人口中吐出鲜血与被打落的牙齿,然后便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挨了一棍,是被打落牙齿的主因,之所以吐血,却是因为被一棍推在了心口上,震出的内伤,但此时看来,他竟也是毫不在意,还让身边的年轻人向史进见礼。史进便冷哼一声,抬了抬手。

    “你我是敌非友,不必有礼。哼,你别以为你不挡不避,我便不会杀你。方才只是打个招呼,我史进杀人,总得把话讲清楚!”

    史进棍法厉害,性子也是直率,他方才盛怒下出手,第一棍取的便是对方面门。这种开局的凌厉杀招通常是要让对方躲的,谁知道对方看起来并非毫无武功的普通百姓,却也根本不避,他便撤了七分力气,第二棒将人打飞,满腔怒意更多的却是轰在了地下。

    此时听得他的说话,那脸上带血的竹记护卫拱了拱手:“史头领的任侠义气,在梁山上素来是有名的,在下一直也仰慕得紧……”

    旁边那年轻的护卫却道:“什么任侠义气,使劲杀人……我看也稀松平常。”

    脸上带血那护卫瞪了身边的徒弟一眼,随后又道:“……今日下午见到史头领安好,委实欣喜。哦,在下名叫田克山,本是刘唐刘头领麾下亲卫,史头领应该是不曾听过在下名字的。”

    “好啊。”史进怒极反笑,“自报姓名之后,后事你也想好了吗?你可知刘唐大哥是死在何人手下!”

    那田克山一脸平静:“刘头领死于燕青之手,燕青如今随着卢俊义卢员外为朝廷做事。至于在下,若说后事。田某在汴梁城东养了几个孩子,皆是去年粮荒之时,没了家人的乞儿。史头领杀我之后,若真有可能,不妨代为照顾,若不行,田某也是明白的。”

    史进的神色微微滞了滞,片刻后,咬着牙关:“……你吃错药了?被打坏了头?以为说这种事史某便不杀你!还是说你觉得往日里做错了,就想以此赎去罪责!?你们……怎么回事?”

    “若说赎罪之心,确实是有的。”田克山神色淡然地说着,“田某这一生,从小就做了许多错事,上了梁山,做的错事更多,刘唐头领死了以后,我最终投了竹记,这在史头领看来,当然也是不讲义气,是一桩错事。官兵打进梁山时,为求活命,我还将身边的兄弟杀了,砍了他们的头以求自保,这也是大大的错事。我自觉罪孽深重,如今做些这种事情,能让我心中安宁,也确是无可辩驳之事。”

    “好。”史进点头冷笑,“你自知罪孽深重,做些这种事情,便觉得可以一笔勾销?”

    “绝不可能一笔勾销。”田克山道。“过去的错事,做了就是做了,再怎样后悔,赎罪,死了的人还是活不过来。我上梁山之前。便是劫道的山匪,上了梁山,仍然是劫道杀人,我以往以为只要有兄弟义气,其余的事情便可不再计较,因此心中安宁。如今心中不再安宁,所以做些好事,皆是自私之念。”

    夜风之中,火光猎猎。史进身上气势凛然,名叫田克山的男子站在那儿。脸上带血,半边脸颊也要肿起来。他说着这迂腐之言,看起来竟像是丝毫不落下风。史进拿起棍子,缓缓走向侧面。年轻的护卫便始终拿刀对着他。

    “这样便是好人了?”史进道,“世道凋敝,朝廷贪官当道,你想要当面面俱到的好人,恶人便要欺压过来。我那林冲兄弟是如何上山的。他被自己人追杀,掉落悬崖尸骨无存!我辈武人,原本就顾及不得太多。我史进自习武以来,一直谨守义气,对身边兄弟诚心以待,便是会死,也绝不更改!你一个杀了自己兄弟的混账,今日竟敢在我面前装得大义凛然?”

    “也是因此。史头领守了兄弟之义,便可以问心无愧地挥刀去杀其他无辜之人。田某曾经也是如此。若非如此,大概也活不到现在。因此史头领的义气,我是明白的。也因此……史头领今日要杀我,我明白是为什么,心中也就毫无怨尤了。”

    那年轻护卫道:“我却不是毫无怨尤,我们竹记上下一心,想杀谁,先过我这关!”他话音落下,陡然便被田克山伸手推开:“不要添乱,你我加起来也不是史头领对手!”

    “杀了我们,自然有其他人来!”年轻护卫犟着脖子道,随后,钢刀又对准了史进。

    史进绕着两人而走,此时步伐也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眯了眯眼睛,对眼前的事情,既有嘲弄,也有困惑,只是一开始的嘲弄,逐渐被更多的困惑取代了。

    “最后问你。”他说道,“不能一笔勾销,也不是好人。你做这些,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田克山摇了摇头:“伪君子比真小人好,好一点点,比坏一点点好。我等不想说做了恶只要悔过一下,就能成好人,只是想通这一点,心中多少能安宁些许。史头领,你心无羁绊,要杀我,我是没办法的,只是竹记不会从这里走。我们到处走,到处去说那些好事,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打跑我们,接下来不光我们竹记的人会到,还会有官府和军队的人过来介入。我们东家很有权势和人脉,史头领也是知道的。”

    史进偏了偏头,吸了一口气,看着田克山那眼睛,竟被那股死一般的平静震慑住了。习武之人讲究念头豁然、通达,也就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完整的解释,能够令三观畅通,然而在这之前,一生行得正坐得直的大侠他曾经听说过,却从未曾见过眼前这样的“伪君子”。但他毕竟是个性格耿直的人,心中有困惑,过得片刻,竟将棍子收了起来。

    “我会想过你说的事,再来杀你。”他一字一顿地这样说完,然后转身。举步要走之时,却想起了一件事,偏了偏头,“喂。”

    这一下,他的声音已经低了许多:“我那林冲兄弟……你们后来有查到他的状况吗?”

    “梁山之人,逃了的,后来官府追究了一部分,皆是查清有大奸大恶行径的,可能是东家那边的意思。”田克山道,“但对于林冲林头领,还有史头领这样的,后来并未再有追索。我曾听说,周侗周宗师曾为林头领说情,林头领武艺那么高,田某心想,他或许还在哪里活着吧。”

    你可知他已掉下悬崖去了……

    史进心中想着这句话,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当时试图围杀林冲的那些人,后来被他一路追杀,一个都没有留下,因此除他之外,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林兄弟……可能在哪里活着,也可能已经掉落悬崖,尸骨无存了。

    他双手握拳,举步离开。一帮小弟也跟着过来。走了一阵,听得后方脚步声响,竟是那田克山从那边追了过来:“史头领,在下还有一句话说。”

    史进陡然转身:“放你一次,你倒真以为我是婆婆妈妈的娘们了。你啰里啰嗦,我真杀了你!”

    田克山停了下来,抱了抱拳,语速极快:“离京之时东家那边曾有人传,金人真可能兴兵南下。”

    “往日不都在这样说吗!”想起以往总在说的金人威胁,还有去年的招安诏,史进猛地一挥手,随后又觉得这事太过遥远,“何况就算真有此事,告诉我又有何用!”

    “呃……”田克山愣了愣,“只是史头领如今在这边,近雁门关,呃……还请保重。”

    田克山说完,往后退开,史进也陡然转身,骂了一句:“操!”举步前行。想着田克山说的话,确实在往日有很多人这样说,但若真的把它当成事实来想,确实太过遥远,若真打起仗来,能不能打到这里算是两说,若真到这里,自己无非死战,或者离开就是。

    而一旦这样认真的想法兴起来,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梗在了心中,他摇摇头,将事情从脑子里甩出去。

    **************

    宁毅领着锦儿的出门,只是短期南下去处理些事情,没几日便回到了汴梁。此时小婵的身孕已近九个月,原本在自己初到武朝时围在身边转的小丫鬟,忽然间变成了带球跑的孕妇,委实给人以时光流逝的观感。

    当然,更多的观感还是来自于夏日的沉闷,此时已是炎夏,阳光明媚,知了们每天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宁毅组织家里人抓走和赶跑了许多。上午在家处理各种琐事,又或是过去相府,与形形色色的人见上一面,说些细碎言语。中午回家,午饭过后,与家人喝上一碗冰镇的甜品,扇着扇子在一块聚集,在凉床上小憩。

    有关于金人会南下的言论,最近这段时间神奇地减少了许多,有可能是夏天的沉闷让人的话也少了——当然,兜售危机论的书生始终还是有的,但更多的人开始收敛起来,更喜欢与人分析金人不可能南下的原因,又像是害怕触动了什么谶言,惊动了坏心眼的神明。

    诗会的请柬常常还会送到家里来,宁毅偶尔参与,会带着檀儿、云竹、锦儿等人一道去,等到诗会结束或者没了兴致,便又踏着汴梁城的夜色一道回家。

    与师师的来往倒是不少,虽然已经隐隐过了花魁的年纪,但师师在京城里的行情还没有完全减退,想娶她、见他的人还有许多,但都是属于私人性质了。至于什么大型的诗会、宴会,主人家则更倾向于一些更年轻的花魁。只是虽然行情未减,私下里的应酬不少,师师对这事反倒更加随性起来,没事便推掉邀约,在京城里晃荡游玩,也常来找宁毅聊天,大抵是宁毅的言语常常能给她以启发。她做了这么些年,还没个归宿,李妈妈便也不阻拦她了。

    六月里,回到汴梁后没几天,去年中了举人又补了个实缺的宋永平因为一些政务上的事情,又回到京城里来,宁毅左右无事,便领着他倒矾楼上去坐了坐……(未完待续)

    夜风清凉,自矾楼的高处望出去,能够看见小半个汴梁城的灯火光芒,一座座的庭院、条条的街道,水路上的船灯将暖黄送上夜空。音乐声不时传来,是矾楼的歌女们在表演中唱的“犹记红船径,日日载烟花”之类的温软句子。

    房间里灯火明亮、纱幔轻摇,宋永平正举起酒杯与宁毅对饮。在房间里还有两位女子,宁毅身边的是师师,而在宋永平旁边的是一位名叫靳如烟的女子,比师师年轻许多,属于矾楼正当红的才女,去年宋永平在京城时,两人就曾认识,此时也就叫了她来作陪。

    原本就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弱冠之年中举,接下来便补了知县实缺,此时的宋永平,称得上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这一次乃是当地知州备齐了一批贡品,着宋永平上京呈献,暗地里则是看准了宋永平在京中有些关系,转托他上京办些事情,也算得上轻松又露脸。人生如此顺遂,年轻人的言语之中,也多有指点江山的豪迈。在谢过宁毅在京中的帮助,随口谈过些诗文之事后,他也说了一些对竹记的看法。

    “……小弟遍观历史,自古以来,单纯经营商事,总是难以长久的。小弟家中也有些生意,但都是点到即止,够用就行。当然,姐夫在汴梁这边,对于此事,必然是明白的,于竹记的考虑,也必定比永平更加周祥。例如最近一年来,竹记说书的事情,去军中宣扬侠义武勇,小弟便十分赞同。只是于百姓之中,是否要宣扬此事,听说外间的议论,便有些大……凡为人做事,需徐徐图之……”

    对于宁毅。宋永平终究是没有恶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说法,也算是掏心窝子的话了。竹记的发展太快,会引起文人的警惕,也会引起商人的警惕。宋永平继承了家传的做官哲学,也是在劝说宁毅,先将京城中的基础牢固后,再扩大其它。

    当然,这中间也有他不能说的话。譬如在宋永平这边,宁毅作为相府西席,就算名气再大,也没有为官,在他看来,根本的原因在于宁毅终究还是苏家赘婿的身份。而苏檀儿是他表姐,就君子之道而言,他不能说出任何让宁毅摆脱这个身份的话。这一番劝说先从说书开始。到文人的反应,随后再到商人、官员时,逻辑依然是清晰的。这也是年轻人心中为之骄傲的东西,宁毅便仔细听着,不时点头,也与宋永平议论几句,赞一下他的家学渊源。

    不论做什么事情,当然都需要时间。宋永平将话说到,也不指望姐夫立刻就表态去做什么。但当然。他也希望着这场能令宁毅“受益匪浅”的谈话,可以对其之前的帮助做出一些回报。两人之后又聊了好些事情。令宋永平多少有些不满的是,即便在这样说过话之后,宁毅此后的问题里,还是随口向他询问了一些这一年里商户来往的变化,显然又是专心商事的习惯使然。

    当然,既然有入赘的身份,只好选择经商,纵然能因相府的关系与诸多达官贵人来往,自己的身份也难升上去。对于宁毅这种行为,宋永平还是能够理解的,以至于这一晚醉醺醺时,他还跟靳如烟说了一句:“我那姐夫,确是很厉害的人,只可惜……身份绑住了他……”

    这天晚上对于宁毅的这番说话,宋永平心中多少还是得意,以至于在不久之后的回程途中,转往河南府拜会父亲时,还有些高兴地说了起来,结果让父亲宋茂给骂了一顿。

    “……你这姐姐、姐夫二人能在京城竖起那样大的摊子,又与相府有来往,岂有你这黄口小儿、肤浅言语的置喙之地!这等浅显道理,别人不懂,你以为右相府是个什么地方,你姐夫岂能不懂!他如今所做之事,为父也有些奇怪,但你的这些言语,实在可笑……罢了,你将你所说话语,来来回回给我讲一遍!”

    宋永平被骂了一顿,也就只好回忆着当天的事情,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接着又谈了之后的闲聊。宋茂皱着眉头,宋永平说着话,随后也皱眉起来:“若……真如父亲所说,事情不简单,那……莫非相府是在备战?”

    宋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宋永平自己分析下去:“父亲可还记得,我年少之时曾说,契丹、女真皆是虎狼之辈,示敌以弱更不如示敌以强,其时我说南北难免一战,实则为了哗众取宠。到后来见识渐深,眼见辽金之间尘埃落定,我朝也有招安诏等诸多措施,每每念及打仗,心思反而淡了……”

    宋茂道:“若你所说之言成立,倒是可以解释你姐夫为何那样扩张竹记,看来却是相府的意思了。”

    “只是相府又何以如此笃定金人必然南下,他若押上身家,不顾后路,有什么好处……”

    官场之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考虑后路,就如同谭稹的招安诏,做好了是业绩,又预防了金人南下的可能,做差了,也不至于得罪人。但竹记的发展就不一样,属于在利己性上极差的行为,简直像是某些人预测到眼前就到危急关头了一般。因此两种备战,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在这其中的更多涵义,宋永平也还是想不清楚。

    宋茂道:“不论他们如何去想,你所在相州,乃是北上途径。你姐夫你跟你询问当地商户变化,若不是为他们竹记的生意,便是在跟你对照他手头的情报。若为父在此地消息不错,招安诏后,你们那边的生意恢复极快,比之灾情之前,还有提升……”

    宋永平点头:“提升了……约三到四成。”

    宋茂也点了点头:“若是金人真的南下,且打破雁门关,北面必成战场,到时候。军中仍会有倾轧,众人为逐利、为保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可记得相府在之前赈灾中用的商战手段?出自你姐夫之手,这一次,引入大量商人往北走。有商人、有钱、有利益,就有更多人有切肤之痛,若说其中有你姐夫和相府在推动,那恐怕也不出奇。”

    宋永平沉默下来,宋茂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将商场之事用到这个程度,你姐夫也好。相府的那帮人也好,行事之老辣,布局之广博,非你这黄口孺子所能想象的。虚心好好学吧。”

    “那……若真会打起来,父亲。我该如何去做……”

    宋茂挥了挥手:“金人真会打下来的可能不大,此事关系天下,大家都会去想,你不必多虑,当好你的县官就是,若因为此事纠缠,金人未来,你反倒误了政事。才是得不偿失。如果可能,你就忘了它吧!”

    父亲的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回去之后。宋永平还是多少留心了这件事,他看了几本兵书,详细勘察了治下地形,又计算了粮食储备运转、士兵输送等事情。到得不久之后,反而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这是后话,暂不再提了。

    时间收回矾楼的夜晚。靳如烟并非绝对的清倌人,对于宋永平这种年轻有为的官员。往日里又有些香火情的,并不拒绝。当天晚上宋永平喝醉。与靳如烟离开之后。宁毅与师师在楼上的露台边站了一会儿,风吹过来,激发了些酒意,宁毅看着满城灯火,轻轻笑起来:“我这个妻弟,还是有些见识的。”

    师师站在一旁看着他,楼下亮起的灯火中,站在旁边的男子双手扶着栏杆,手指轻轻敲打中,似乎有种睥睨一切的气势。但也因为酒的作用,许许多多的复杂心情,似乎也已在那双眼睛里翻腾起来。他心底的想法,手下运筹的诸多事情……但依旧模模糊糊的,令人无法靠近。

    在某些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眼中,师师也曾见过类似的神情。而她自然也是不会说出宋永平的什么坏话的,略略笑了笑:“但他说的话,立恒却是早已想清楚了的……”

    “也谈不上清楚。”宁毅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我也希望自己估错了,有时候也觉得可能是估错了,那样一来,两年以后,我可能就该离京了。”

    “离京?”

    “嗯,带着老婆孩子离开这里吧,如果真能这样……”宁毅沉默了许久,又想起什么,笑起来,“师师……”

    师师还在消化着他方才话中的意思,此时抬起头来:“嗯?”

    宁毅却只是看着她,脑子里浮起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对于宋朝历史,宁毅并不清楚,然而李师师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作为能够留名千载的女子,一者是因为她与皇帝的绯闻,二者是因为她的忠义节烈与慈悲心性。据闻金人南下,这位女子被掳进金人营中,吞下发簪自尽。自己要阻止这些东西,便也有可能救下她来了。

    传闻中的第二项,宁毅隐约能从这女子的身上看见,只是第一项,与皇帝之间的绯闻该落在哪里呢?或许终究有所不同?又或者师师认识的某个客人,就是微服私访的皇帝?他看着师师,脑内想了想,终究只是摇头笑笑。这终归是自己所处的真实的世界,真是想太多……

    师师等待片刻,不见他说话,轻声道:“立恒家中,小婵妹妹快要生了吧?”

    “嗯,待会就得回去,跟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

    “说话?”

    “有一种说法叫做胎教。”宁毅笑着跟她解释,“说是女人怀孕,快生下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能感受到周围的环境了,也能感受到母亲的喜乐。所以最近总是回家陪着她,也教教宁曦,肚子里那个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小孩子还挺高兴的,应该能当个好哥哥。”

    “……倒是未曾听说这种说法。”师师古怪地笑笑,“家中妻子怀孕时来这里的就多……”

    风吹过来,抚动了女子的发鬓与衣服,师师站在那儿,用左手抱住右手的手臂,她身体单薄,衣服也单薄,此时看来就如同凭虚御风的仙子一般,只是多少显得有些落寞。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宁毅挥手离去,让她不要多送。

    下方仍然是满城灯火,师师站在楼上,看着宁毅的马车从楼下侧门出去了,驶上道路,穿过人群,最终消失在汴梁的繁华里。等待在男子家中的,是温柔的、令人眷恋的妻儿,而不久以后的初秋,他也将收获另一份喜悦了。

    那么,我的喜悦,会在哪里呢?

    她望着灯火,目光迷离地想着。

    同一时刻,周喆踏上已经闭了宫门的皇城,睥睨这片巨大的、辉煌的城池,属于他的国度。一切一如往日般令他感到壮丽与华美,每一次看到,都能让他心中想成为万世之君的念头愈发坚定。

    他伸出手来,往事混乱,前路迷离。但他知道,自己终会跨过这一切的……

    ……

    雁门关外,星斗漫天。

    周侗站在帐篷外,回望黑暗中的巍巍群山,出关之后,一切都显得荒凉起来了,虽然在眼下,这些地方已是武朝土地。

    这一年,老人已经八十二岁了。

    为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去年的一年,他在武朝北面辗转。原本大光明教教主还在找他决斗,想不到一个小辈杀掉了司空南,令得那林宗吾也不得不南下与敌人火拼,少了他许多事情。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样的更迭他已经见过许多遍了,重要的是,总能有新的英雄出现。

    因为对于金人的种种猜疑,他想要去北面看看,离开雁门关、离开武朝,看看金人会不会真的往武朝打过来。他已经是这样的年纪,离开一辈子盘桓的武朝,去到那样的虎狼之地,纵然是宗师之身,也可能遇上种种的意外,而最大的意外,或是天命。

    福禄与左文英还是跟在他的身边。

    “若我殒身异域,你们要将我烧掉,然后将我骨灰带会来,使我不至于埋骨他乡。”这是老人笑着对两人做出的嘱托。

    在那一刻,他还是做了北上好一阵子的准备的……

    ************

    七月,金国都,会宁。

    带着凉意的清晨,武朝使臣徐泽润整理衣冠,走进新建成的、简单的金朝国都。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北上已经三个月了,为了促成金、武两国永久的、正常的贸易往来,他带来了许多金银、瓷器、丝绸,几乎走遍了能走的金国大臣府邸,贿赂了许多人。今天,金国皇帝吴乞买终于要亲自见他,敲定这一切。

    这是尘埃落定之刻。

    也是一切初始之时……(未完待续)

    皇城大殿,话语之声持续地传出来。

    “……和田,羊脂无瑕白玉杯一对,羊脂无瑕白玉碗一对,羊脂无瑕笔洗、砚台各一尊,青玉雕龙屏风一座……唐朝吴道子《十圣图》一幅……金玉观音像一尊,金玉佛龛一尊,金叶玉皮手书《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一部,《金刚经》……”

    随着说话声,大量的珍物器玩被抬入殿内。副使在宣读礼品条目的时候,徐泽润偷偷地大量着四周,以及上方的金国皇帝。

    作为陡然而起,取代辽国的新势力,金国并非底蕴深厚的贵族,而是猝得重宝的暴发户。不过,作为会宁的这处皇城来说,就连暴发户的影子,都没有彰显出来,它占地还算大,但宫墙竟是木制结构,大都由柳树和榆树制成,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只有这大殿显得稍有威势,但比之微微的武朝皇宫,这边的这所“宫殿”,就只是算是茅屋了。

    不过,徐泽润心中也知道,真正决定这里是一处什么地方的,不在于它的形状,而在于身处此地的这些人。无论身处茅屋还是身处毡房,前方那个男人身边聚集的人们,已经是全天下都不敢轻侮的存在了。

    王座之上,吴乞买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被抬进来的、一样样的珍玩。

    作为金国的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比之乃兄阿骨打,乍看之下少了几分吞噬天下的气质,他的块头其实比阿骨打要大,据说天生神力,可赤手空拳力搏熊虎。阿骨打未曾起事之前。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长聚会,会上要求各酋长翩翩起舞逗皇帝高兴,阿骨打坚拒,天祚帝便要杀他,就是吴乞买以随从的身份出来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空手擒熊缚虎,逗乐了天祚帝,才免了阿骨打一死。

    但也是因此,跟在阿骨打身边,又忠心耿耿的大块头,这种人看起来就显得有些老实、傻缺。虽然继承皇位之后。据别人的评价,他也确实继承了阿骨打的几把刷子,但施政是相对平和稳健的。甚至看见对方,徐泽润就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听到的某个传言:

    阿骨打在位时,行事作风都非常节俭。曾与群臣约定:国库中的财物,只有打仗时才能动用,如果有人违反,不论是谁,都要打二十军棍。吴乞买继位后,手头也相对拮据,各方面都要花钱,这位皇帝是苦日子里过出来的人。其它都能忍受,对酒肉却颇有偏好,今年三月有一天忍不住了。偷拿了国库里的钱出去花,被宗翰知道以后,当着朝臣的面揭出来,然后将吴乞买拉下来打了二十棍,接着才是整个朝堂的臣子跪下请罪。

    完颜宗翰这个人,徐泽润是见过的。他是经过朝堂上最可怕的大臣之一,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当然。如果真有其事,也真不知道这对武朝来说。是福是祸了。

    作为武朝的使臣,徐泽润本人原就是个长袖善舞之辈,也善于观相、观人。在跟这些武人、莽汉打交道的过程里,他也知道,这些人多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收了钱,也就基本代表了会办事。三个月来,他所联络的金国大臣不少,也知道金国的朝堂上,为了这件事也一直在争论不休。今天过来,虽然一部分认识的大臣并不在,但看着上方金国皇帝那张满意的笑脸,他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能有个好结果。

    送上了各种礼品,然后正式递上载有贸易来往各种条约的国书,吴乞买收下了,只是顺手看了一眼,放到一边,走下了座位。

    他一旦站起来,徐泽润才感受到那庞大身形前的压迫感,身披貂锦、毛皮,如巨熊般的女真皇帝走到这边来,伸手去摸那些瓷器玉玩的贡品,随后又拿起来把玩片刻:“好东西啊。”他低声说着,看到礼品里一些用于朝贡的腊肉、瓷瓶封了的好酒时,也忍不住把玩一下,俯下身去闻闻:“真是好东西……”

    “我们打进契丹皇宫时。”他回头对徐泽润说道,“皇帝跑了,带走很多东西,一路上摔的摔碎的碎,有些好东西,没有留下来。当然,也是首先进去的那帮小子,根本不懂,打完之后,他们还到处放火……”

    年纪已经五十多,可怕中却也带着憨厚的皇帝脸上简直像是在说“心疼死我了”,他说完这句,又围着那堆礼品看了看,然后向一帮朝臣挥挥手:“退朝了,今日退朝了,你们回去吧。”

    众朝臣便开始告退,徐泽润皱了皱眉头:“陛下,那……那份约定……”

    “事情已经妥了。”吴乞买从珍玩中站起身来,走向徐泽润,然后直接伸手过来,搂他的肩膀,用他粗重的嗓音说道,“徐使者,不必多想了。来,你随朕来,我带你们见识一样东西。”

    吴乞买比他高出一个半头,伸手往他后背一拍,他便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此时对方已经开始朝殿外走,徐泽润等人跟了上去,秋日的天空中飘荡几朵白云,太阳已经升高了,带来微微的暖意。皇帝上了他的马车,然后让人将他一道带过来:“徐使者,你跟朕一起坐。”

    徐泽润推辞一番,最终还是上去,他靠着马车帘子边,只将半个屁股坐在车凳上,但吴乞买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实一点:“道路颠簸,你不坐稳一点,可是会摔跤的啊。”

    皇帝端坐在马车那边,双手按在腿上,面带微笑,看来就如同坐在那里的巨熊。

    不知道为什么,徐泽润的心里多少有些慌。片刻,马车前行间,吴乞买开了口。

    “徐使者,家兄与我,在许多年前,便心慕汉学。我们知南面有武朝。繁荣富庶,人人……都能得学问、教化,乃是天朝上国,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恭敬地拱了拱手:“泽润……明白。陛下。只要两国能开边互市,能有更多的往来,不久之后,金国……”

    “就像你今天拿来的那些东西啊,都是好东西。”吴乞买一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长篇大论。“当然你们也有问题,你们总喜欢弄些……我们不懂的弯弯道道,那些有什么用呢?想不通,没用的……”

    “当然,我们也有问题。”吴乞买并不多做纠缠。接着说下去,“朕哪,刚刚继位,朝堂上有敌人,下面也要稳,我是很不想再打仗了啊,如今辽国完了。幽燕什么的,你们该拿的也拿回去了。能休息一下,最好不过。但是!”

    他伸手一指,加重了声音:“但是……朕也绝不希望有人会觉得。我女真人畏战,打出了个天下,就不敢再战!若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他就要死了!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愣了片刻,拱手道:“外臣。明白了。”他心中却高兴起来,因为有人这样说时。实际上的威胁,就不会再出现了。果然。吴乞买随后也笑了起来:“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你们朝中人若也明白,那就天下太平了。”

    说话之间,颠簸的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吴乞买道:“到了,下去吧。”却是首先起身,徐泽润跟在后头下车,前方是一大排的矮房、围墙,方方正正的规矩的院子,几棵树正在秋风里动,四周除了徐泽润这批使臣,以及吴乞买带着的一批护卫,人却不多。皇帝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稍有些萧瑟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众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徐使者啊,你闭上眼睛,听,听这声音。”

    徐泽润此时心中七上八下,满是疑惑,他闭上眼睛听了听,只有秋风吹过树冠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响,更远处的声响他却听不清楚了。睁开眼睛时,吴乞买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

    “朕年少之时,在长白山中打猎,要做个好猎人啊,耳朵是很重要的,隔得很远,朕就能听出熊虎的声音,他们的爪子,踩进雪里,树叶子啊,轻轻地晃,风从哪里吹过来……一双好耳朵会救你的命,你现在听,这个声音啊,真是……呼呜呜呜呜……”

    他挥着手,轻轻模仿着风吹的声音,朝着徐泽润笑了笑,徐泽润却是一脸的疑惑,他也知道,许多皇帝可能就喜欢这种别人摸不透他的感觉,因此有一半的疑惑,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吴乞买笑过之后,举步往前,去向那边的一个院门。前行之中,他最后向徐泽润说的话是:“对了,徐使者,朕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徐泽润回答:“回陛下,记住了。”

    吴乞买跨过那扇小门。

    徐泽润也跟着过去,景物在前方展开,然后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犹如千万的蚂蚁在走,从他的脊背蔓延上去了,头皮发麻,他的整个人,那一瞬间都在收紧……

    *************

    上京,临潢府。

    完颜希尹走进那个精致的小院子时,古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走上小楼,推门进入了精致的房间,女子正在窗前抚动筝弦,然后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听着女子的弹奏。

    “谷神”完颜希尹,算是女真人中,文臣之首。当然,说是文臣之首,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在众人之间学问最高,对于汉人的学识,儒家的研究,他并不输给南面武朝的许多大儒。早几年他甚至曾经独立创造出女真人的文字。

    而不仅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在女真的大臣之中,他天才横溢、文武双全。后世曾经留下恶魔一般名字的金兀术,也就是作为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宗弼,此时对他都是又敬又怕。

    居住在这小楼之上的,乃是他的一名妾室,完颜希尹心慕汉学,这位妾室也是一名流落北地的武朝千金,名叫陈文君,两人成亲已有多年,琴瑟和鸣,相亲相爱,陈文君一共为完颜希尹生了两个孩子。在完颜希尹正妻死去之后,妻子的位置一直空悬,她便成了完颜希尹实质上的夫人。此时的女真人对汉人并无偏见,府中的人私下里多称她为“汉夫人”。

    每次回到家中,完颜希尹都习惯性地听对方弹上一曲古筝。这次也不例外。待到这柔和如流水般的旋律停下来,完颜希尹睁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这位心爱的女子。陈文君抚动着筝弦,偏了偏头,笑道:“夫君有什么事吗?”

    完颜希尹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将南下了。”

    ***************

    视野在前方展开。

    巨大的校场。无数的旌旗。校场前方是高高的台子,前方的身影走向高台,高台之下,一大批身着金朝朝服的官员被绳索紧缚,跪在那儿。悉数是徐泽润拜访过的,手下了礼品的官员,高台上各种礼品堆积,加上是珍贵的瓷器、真银器皿,高台下燃烧着一个巨大的炭火盆,热浪滚滚,扭曲空气。

    树叶打着旋儿从脚下掠过。

    徐泽润是聪明人,极聪明的人。在看清楚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有东西从心底浮现出来了,攥住了他的心神。鸡皮疙瘩伴随着凉意。翻涌而上,吴乞买在车上的那些话语涌了出来,而后是更远的东西,他坐着舟船车马一路北上,见过的大好山河,离开家时妻儿的眼睛、无数的眼睛都在从脑海掠过……

    大风吹过校场。旌旗、树叶都猎猎作响,天云舒展、滚动。

    “你闭上眼睛。听这声音……”

    他还在向前走,身体是凉的。脑后是麻的。这是普通的一天,他从未想过,要看见眼前的这一幕,然而某些严重的感觉已经当着他的面前冲过来,如天风海雨,轰的扑上山石。

    士兵走过来,刀兵打在使臣团众人的背上,然而没有声音,这一刻出奇的他听不到声音,他也感觉视野中晃了一晃,他被打得膝盖弯了下来,视野前方,皇帝走上高台,风吹起了他的袍服,毛皮飞扬在空中,巨大的身躯,双手握拳,在视野的那头面对了无数的兵将,在他的身边,是犹如小山一般的瓷器、金银、珍宝。然后,他的声音犹如雷霆般响起来。

    “各位女真的兄弟,你们可知道,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

    风雨漫卷,周侗主仆走在异乡的城间道路上,雨正从天上降下来。

    江宁,被家人称为小七的少女推着白发的老人,出门晒太阳,看着外面的行人从道路边走过去,老人偶尔说话,露出笑容。

    苗疆,名叫杜杀的单臂刀客挥出一刀,敌人的鲜血洒上他的脸庞,旁边,他的兄弟们正在与敌人进行激烈的厮杀……

    ……

    “他们是南面武朝的珍物,在这里,你们的眼前有这样的瓷器,它值几十贯、上百贯的银钱,这里最贵的一件,拿走它,可保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有这样的和田羊脂玉,这么一大块的,它可以让很多人都发疯,放在家里,可以作为传家之宝,让你传上十辈子……有唐朝的书画……有镶金银的佛经……有给武朝皇帝的贡品……有你有钱也买不到的美酒……这里,成千上万贯的东西,值几十万贯、几百万贯的好东西,它摆在这里——”

    风吹过高台,皇帝在风里张开双手:“你们!想不想要!”

    ……

    杭州,经历了战乱的城市已经被再度建起来,乌篷船划过安详的水路,繁荣的集市间,商贩们高声叫卖,城门间行人商旅来去,熙熙攘攘的热闹……

    一个院子里,两名绿林人飞快地交手,其中一个被打飞出去,吐出鲜血,另一人扬了扬手:“刺杀心魔,我来带头了,还有谁不服?”

    李频走过山村的小径,在溪边取水时,拿起水中的泥沙在鼻间闻了闻。他喜欢这清新的气味。

    抬起头来,下方山村间,依稀可见农人来去的情景,天光正好,稻子金黄,就要熟了。

    ……

    “你们应该想要!”吴乞买的声音回荡在会宁上空,“好的东西,谁都该要!朕也想要!但,朕却不要施舍——”

    “我女真人!自先皇起事。从白山黑水里打出来,不过十年,我们已席卷整个辽国!曾经辽人的天下,他们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我们的!这个天下!这个天下的珍玩奇物。不比这里多吗!?这些东西,算是什么——”

    怒吼声中,他抓住旁边一个巨大的放置瓷器的架子,猛地一挥,架子在空中飞起来,无数瓷器飞起来。小山般的砸向高台之下,白花花的,无数珍玩在众人的眼前砸成碎片,几名跪在前方的金国臣子直接被砸倒在里面,头破血流……

    ……

    矾楼。风度翩翩的书生们摇着扇子,正在吟诗作赋。师师一面抚琴微笑,一面看着前方的这些人,窗外,暑热已经褪去,叶子就要黄了。

    罢了,又是秋天。有时候想想,莺飞草长的。又是一年过去……

    北面,又一队货物进入了吕梁山,红提站在建好的寨门上。看着过往的商旅。

    周邦彦在草庐中倒茶,款待过来的客人。宋永平拿着兵书,在一个山谷周围勘察着,几名县衙兵丁无聊地跟着他。

    宁府,小婵捂着肚子发出了大叫。顿时整个宁府都混乱了起来……

    ……

    东西被摔破的声音轰隆隆的响,随后是盛放金银的箱子。那些金灿灿珍贵器玩的东西飞上天空,落进巨大的炭炉里。风与火升腾而起。

    “瓷器!算什么——”

    “金银!算什么——”

    “字画!算什么——”

    “你们没有看过这些东西吗!不!你们都看过!在你们踏过整个辽国山河的时候,在你们冲进辽人的城池。冲进辽人的皇宫时,你们都曾经见过了!你们很多人,都将它们拿回了家里,你们什么都有!整个辽国河山,都是我们的——”

    “我们是冰原里的雪熊,是林海里的狼王!我们女真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则天下无人能敌。我们堂堂正正地拿来了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拿下整个辽国,包括跪在下面的这些人,它们曾经是你们的兄弟,它们曾经堂堂正正的去拿到了他们要的所有东西!你们知道,他们为何跪在这里!因为他们看见这些想要的东西时,竟然开始受人施舍!他们像狗一样,受武朝人的施舍,然后他们要为武朝人游说、做事——”

    “他们已不是女真人,他们是狗——”

    风在吼,火焰在升腾,高台之下,无数小山一般的珍物在破碎,砸成碎片,溶成金水,烧成灰烬。身形巨大的皇帝,犹如魔神一般在台上奔突,单手就将那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向毁灭……

    ……

    江南,进出县城的官道旁,王山月坐在茶肆里,看着来往进出的商贩,露出了无聊的笑容。

    黑暗的小房间里,成舟海归总着手头的情报,偶尔将有用的计入身边的小本子里,计算着阴人的步骤和成功率。

    史进将酒馆里闹事的、发酒疯的男子顺手扔出门去,然后转身喝自己的那一角酒。街上的行人看着地上的男子,吓了一跳,然后便从旁边走过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史进的小弟们才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太师府,蔡京写下了一幅好字,在秋风里等待着自己干透,然后坐在那儿,吩咐了身边的管家:“这幅不错,待会将它裱起来。”

    阳光照射进来,秋风抚动了纸张,角落未干的墨痕上,有这样的字迹:……雅赠会之贤弟。

    墨香之中,蕴着微微的茶香、书香,便是君子的风貌。

    ……

    “武朝的这些使臣,将他们变成了狗!他们带来这么多的东西,归根结底,他们怕我们!他们怕我们打他们,可我们要打他们吗?我们没有——”

    “长久以来,我们将武朝当做兄弟之邦,将他们视为兄弟!可这帮兄弟,做了些什么!打辽人,他们出工不出力!打完之后,他们在暗地里跳来跳去,就像是可恶的老鼠一般!他们煽动张觉叛乱,他们收留辽国余孽!他们在我们的地方,到处送钱,行贿,腐蚀我的臣民!他们在挖我的肉,他们在离间你们的兄弟!而下面这些人,就是被他们从人变成了狗的家伙!”

    “他们!生活在最暖和的地方!他们有最好的山和水,有无数的好东西!可惜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狗!他们只有勾心斗角。从无尖牙利爪!我们女真人,对待兄弟可曾吝啬过吗?我们女真人,对待朋友可曾小气过吗?打辽国,他们毫无建树,是我们打下来了。再将东西送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去高兴,可以去夸耀,可回过头来,他们望你们的身上捅刀子!往朕的臣民里捅刀子!他们将你们的这些兄弟啊,全毁了——”

    “但也好——”吴乞买张开双手,在风火之中振起袍服的袖子。“他们过来了,告诉了我们,他们有什么东西,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而朕看出来了,你们想要。哈哈,但台子上这些喂狗的,我们就不要啦。可还有无数的东西,还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好东西,都在南边——”

    ……

    在大地的南边,越过雁门关,有最温暖的土地,有最好的水与土。最适宜的阳光与天气。它们年年月月地滋养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给予它们生存与繁衍的最好的摇篮。

    数千年来,他们一代代地在这里建立起伟大的、灿烂的文明。他们也会经历战乱,但很快地,又会再度凝聚起来,重铸秩序。如今,大规模的战乱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重山与绿水之间。一座座城池,一处处村庄都充满了安宁祥和的氛围。日光起时,农人们走出村落的房门。日出而作,城市里商铺开了张,匠人喝过热腾腾的粥饭,拿起揽活的工具,官兵守在城门处一面聊天、一面检查过往的客商,衙役在公堂上喊起威武的口号。艄公在江边撑起了橹,海边,渔民架起帆船,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的家人在沙滩上摇晃着手臂,唢呐声响,迎亲的队伍走过青石板桥,轿子里的新娘欣喜而忐忑的等待另一段生活的到来。佛寺之中烟云袅袅,道观里的道士做着养身的操练,树木苍翠的山崖上,石匠们雕刻的巨大佛头,开始渐渐露出端倪。

    这是千万生命,无数珍宝聚集的世界……

    阆苑转折的府邸之中,新的生命正在诞下,它睁开了眼睛,发出了第一声嘹亮的哭泣。母亲在巨大的痛楚中感到了喜悦,有人双手合十,溢出泪光……

    ……

    所有的东西,小山一般的倒下。

    “既然他们是狗,既然他们提醒了我们,既然你们真的想要。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去拿吧!今日,就让这些武朝来的臣子们,为我等祭旗——”

    徐泽润的思绪早已沉降下去,逐渐的又浮上来,他早已能够猜到对方要干什么,模糊的光影,浮动的思绪间,灵魂都在身体的表里两侧被撕裂。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冲出去,大喊着要冲向高台之上的那个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而在高台下,有人已经拦住了他——

    “不要拦他,让他上来,让朕——给你们看——”

    “昏君,我武朝亿万臣民,必会……”

    他们看着那道身影冲上高台,直撞向吴乞买,然而巨熊一般的皇帝一只手便抓住了他,然后反手将他轰在了小山般的陶瓷废墟上。他两拳砸下去,那身体已经扭曲了,他又将人拉起来,踩了一脚,撕断了对方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随后轰轰轰的三下,巨熊将整个人都硬生生的撕碎了,血浆喷洒向巨大的王旗旗杆,也喷洒上他的整个身体。

    “女真万岁——”巨熊的咆哮声席卷天空,在如同雷霆般震动大地的响应中,无数的刀光落下,无数的鲜血喷涌,秋日的天空下,皇帝舔舐着鲜血,张开他的大手,“我们——”

    他的声音浑厚如恶魔:“出征——”

    云,席卷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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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更新了七千多字的大章节,而且自觉写得不错,出来嘚瑟一下,求个票。可以说的很多,最后想想,似乎又都没什么必要,书写到现在,渐渐的也该到了可以让他自己证明自己的时候。原本想过这个月要用力求月票的,但是情节太关键的时候,我反倒忍不住要将速度放慢,也害怕自己被求月票的心情裹挟了。今天这章如果分成两章发大概能多要点票吧,我已经分开了,想想又连起来了,觉得它值得的,手头上有票的,给我就是。觉得它不值得的,就慢慢看吧^_^(未完待续)

    “我将南下了。”

    古筝弦上的手指按下去,精致院落中的小楼上,女子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的夫君。

    完颜希尹坐在那儿,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然后吸了一口气。他也已经四十多岁,接近五十的年纪,虽然以文名著称,但在女真人中能一路杀出来,掌握莫大权柄,眼前的男人身上,也有着足够的威严与杀气,但唯有在这位妾室的面前,他的杀气,不会拿出来。

    “陛下准备已毕,圣旨到了。分两路南下,粘罕统左路,为左副元帅,我为监军。今日……便要启程了。”

    “粘罕……”陈文君微微张了张嘴,作为女真人中最为善战、也最为果决的将领,粘罕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完颜宗翰,那个充满霸气的男人,在阿骨打造反、称帝的道路上起过莫大的作用,她也是见过的,“你之前……未有说过。”

    一支大军的调动、集合,不可能说完成就完成,希尹的地位虽然身居宗翰之下,只能算是副手,但以他的身份,对此事必然也是知道的。听到女人问出,希尹也叹了口气。

    “南取武朝之事,我向来是反对的,但上意已决,无法改变,你知道了也是徒惹烦恼而已。我知你对武朝还有感情,这次南下,兵锋蔓延,鸡犬难留,你在南面若还有什么家人、亲属,便说与我听吧,我替你带他们过来。”

    他这话说完,女子沉默半晌,而后笑了笑:“没有了……”

    希尹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过去,将手放上陈文君的肩膀,陈文君便也将额头抵在了他的小腹上。夫妻两人毕竟相处多年,希尹心慕汉学,陈文君也曾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流落北地,丝萝托得乔木,一开始或许还有些无奈,渐渐的却是彼此都为对方折服,变成了志趣相投下的倾慕,在这个年代。这一切都是得来不易的。然而此时国势相对,虽说陈文君嫁鸡随鸡,也已经得到女真人认可,但并不能说心中就没有沉重。

    “南下之后,你在家中不必挂念于我。家中之事我已与管事说清。一切照前例而行,你若觉得累,便不必操持应酬,但若有人轻慢于你,不管家内家外的,只管打出去。你是我完颜希尹的妻子,容不得外人指指点点。武朝事毕……我回来时,你是我家中的女主人。我将此事报知陛下……”

    “夫君不必想的太多,妾身知道的。”陈文君轻轻地笑了笑,随后道。“只盼夫君此次南下,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勿要……多伤无辜。金武交战,请恕妾身无法祝夫君凯旋,但妾身会在此日日祝祷,望夫君平安归来。”

    “如此也就够了。战阵之中我不会留手。但战阵之外,武朝繁华。我会尽量留下的。我走了,你别送我。”

    完颜希尹抱了抱她。转身离去。往日里完颜希尹若是出征,她作为半个女主人,必然会送到家门口,但这一次他说不用送,也算是对于武朝的倾慕与体谅。陈文君心中有许多话,却一句也无法说出来,她走出门外,在露台上看着这步伐稳健、顶天立地的夫君走出院子,肩膀垮下来,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听周围的风声、动静,然后才开口唤道:“绿绮。”那却是丫鬟的名字,“你去前方看着,看夫君什么时候离开了,回来告诉我,我要为夫君祝祷平安。”

    过来的丫鬟应声离开。她目光安静下来,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湿润,走回房间。在书桌前拿出一副她画了很久也没画完的梅花图,摊开,又抽出一张纸条来,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很小的字。

    字还没写完,喧嚣的脚步响动便从楼下传来了,这是木楼,楼梯间轻盈的脚步都能听得清楚。她收起纸条,此时上来的却是两个孩子,大的姐姐六岁,名叫完颜清雪,小的弟弟三岁,叫完颜启明,皆是她与完颜希尹的孩子。三岁的弟弟一上来,便扑往母亲这边。

    “娘亲、娘亲,爹爹要出去了,让我们来看你,爹爹说你不高兴,让我们逗你高兴。娘亲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陈文君便抱住他笑着说:“娘亲没有不高兴啊。”

    完颜清雪站在一旁,六岁的她已经显得乖巧,也没有弟弟那样总想腻着母亲了:“娘亲准是因为爹爹要走了不高兴呢,爹爹又出去打坏人啦,可老是很久都不会来。”

    陈文君的目光晃了晃,随后将女儿拉过来,低叹道:“不是,这次爹爹不是出去打坏人。”

    “那爹爹是出去打什么啊?”

    “嗯……我们不说这个,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嘛……娘亲陪你们玩好不好啊?”

    两个孩子便拍手笑起来,女子陪着孩子开始做游戏,不一会儿,丫鬟绿绮回来了,向她告知家中主人已经离开的事。几人又玩了一会儿,由于父亲的离开,两个孩子都黏住了母亲。一直到这天下午,一则秘密的讯息才从这所府邸秘密地传了出去。

    两股大军已经在南下的道路上,讯息通过奔马、通过舟船、通过信鸽,也在同时不断地传向南方,不久之后,名为周侗的老人驾着骏马,也在北地的星夜间飞快地奔驰向南。成千上万的军队,金国皇帝的国书、圣旨,裹挟着重量难以估量的庞大信息涌向南方,南北两地犹如一个巨大的神经系统,当消息冲向幽燕之地时,南面武朝还冲七夕的欢乐中过去不久,而后第一波的消息冲上燕京府,犹如巨大的神经元爆发开来,无数的神经火化,冲向武朝这个巨大的躯体。

    七月十八,信息的浪潮冲向勾注山的峰巅,蔓延过巍巍雁门关。

    七月十九。消息冲过太原一线!陆路、水路,奔马飞驰在驿道间,奔行过崇山峻岭、闹市江河,八百里加紧,所有可用的消息渠道。都在疯狂地运转起来,飞快地延伸!

    而后,七月二十,夜。灯火通明的城市里,皇宫已经闭门了,疯狂的奔马冲向宫城……

    金人入侵的消息。犹如忽如其来的雷鸣,巨大的震动伴随着疯狂的电弧不断蔓延,无数的人先后收到消息。七月二十夜,宁毅拿到那张纸条时,正在竹记的酒楼上待客。来人是江宁的濮阳逸,同时作陪的还有师师以及矾楼上当红的另一名女子,酒楼中的舞台上,表演者们正在唱歌。

    最近这一年时间,由于某种刻意的原因,竹记中的表演里,通常会混杂一些古时的战歌,又或是讲述战争的乐曲。此时舞台上唱的。乃是楚汉时期楚国的军歌《思归赋》,乐曲响起在此时,在外面大街的喧闹声中。颇有微妙之感。

    《思归赋》的歌词是这样的:

    “草青青兮,杨绿绿,悠悠心事。

    思君思君,君不见,幽幽等君回。

    问情人,胡不归。家乡也等着你回。

    千千纤纤,步飘飘。盈盈相会。

    心思思兮,而君不见。痴痴等安慰。

    问人儿。胡不归。一心等着你回……”

    宁毅的家中,小婵生下一名男孩不过四天,濮阳逸白天里也已去宁府拜访。说话之间,齐新翰拿着一份情报飞快地跑上楼来,宁毅打开看了,然后卷起来。

    他脸上的神情,看完那情报的一瞬间,变得冷漠起来,濮阳逸感受到了陡然的改变,师师也感受到了。在看完那情报后的一刻,仿佛所有的感情,忽然都从旁边这位年轻的书生、也是朋友的脸上褪去,而后那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了平静的、纯粹的理智。他目光望向对面的濮阳逸,右手按上桌面,轻轻地拍了两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濮阳逸道:“是否家中孩子有什么事……”

    “不是,是另有些事情……”

    宁毅起身告辞,然后望了望师师:“我走了,你坐一下,待会叫人送你回矾楼。”

    “是。”师师来竹记表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下意识地这样点头,想说点什么,但在没说出来之前,宁毅已经朝楼下走去。

    他走下矾楼,大街之上,正有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其中一人:“啊哈,宁毅!”却是为首的高沐恩,然而他眼看着宁毅的步伐已经丝毫不停地过来,下意识的便要后退:“你你你……”他身边的护卫也要过来拦住宁毅,然而宁毅双手一张。

    砰的一声,他的身影直接越过了那名阻拦的护卫,将高沐恩狠狠地抱了一下。高沐恩:“唔……咳咳咳咳……”几乎要吐出血来,脸都已经涨红了,然而宁毅随后就已经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脸:“好好玩,保重吧。”

    待到高沐恩缓过神来,宁毅已经远远走开,他弯着腰捂着胸口,回头抬了抬手,无比迷惑:“啊?”

    宁毅上了马车,祝彪、齐新翰等人都上去了。

    “派人北上通知秦绍谦将军,独龙岗五百人训练完毕可以交货。竹记启动第一紧急预案,所有北派人员在完成手头勘察任务后迅速集中,资料归档要以最快速度完成。去右相府。”

    迅速得几乎不带任何标点符号的连串命令后,马车驶向相府,抵达相府门口时,秦嗣源也已经登上马车,预备去往皇城了,连忙叫宁毅直接上马车议事。

    与此同时,整个城市里,整个国家里,有无数的人都已经在动、在飞奔、在聚集了。皇城之中,皇帝周喆“啊——”的一声推倒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轰然的响动,四周帷幔轻摇,灯火摇晃。

    七月二十二,金人因张觉事件而痛斥武朝的国书抵达汴梁,其中要求武朝赔款并割让黄河以北所有土地。满朝文武痛斥此国书之荒谬的同时,连续展开的金人军势并没有等待回答,他们已经在北面延绵千里的战线上展开了攻击。

    七月二十三,金人东路军兵分两路,大将完颜昌率领南进军团攻克燕京以北的古北口,同日攻陷檀州,与此同时,完颜宗望率领西进军团越过了河北玉田一带,四日后,攻克燕京以东重镇蓟州,对燕京形成如重钳一般的合围之势。

    时隔两年,金人再度将战火推至曾经的辽国首都。而在西面,完颜宗翰、完颜希尹所率领的西路军已经一路摧枯拉朽的推向雁门关一线。

    七月二十七,也就是在完颜宗望攻克蓟州当天,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率领常胜军拔营出击,于燕京以东潮白河,拒战完颜宗望。这是目前属于武朝的,唯一一支真正能打的队伍,郭药师投身武朝后,埋头练兵咬牙坚忍。而在对面的,乃是阿骨打的第二子,兀术之前的金国军魂,他根本不用考虑有谁能够可能挡住他。双方没有太多的弯弯道道,郭药师抵达潮白河,摆开阵势,完颜宗望也就直扑而来。

    在一切还未传入武朝迟钝的神经中枢时,潮白河的岸边,两支军队共超过十万人的军势,已经以最为猛烈的姿态冲撞在一起,掀起了血浪……(未完待续)

    秋天已至,夜空中仍像是有着隐隐的雷鸣,国公童贯站在太原的城墙上,望着北面延绵而去的河山,神情肃然而安静,稀疏的灯火在原野上朝着远处蔓延。

    这位已经七十一岁的老人称得上戎马一生,虽然身体残缺,但他的身形高大魁梧,即便念过七旬,后背也没有丝毫佝偻,气势从未减弱。

    在过去的十年里,自黑水之盟,狠辣又铁腕的秦嗣源从兵部退下之后,整个武朝的军政已经牢牢的被抓在他的手里。他参与了十年来武朝一切的军政大事,内平方腊,外收燕云,制衡种师道,威慑西夏、大理诸国……等等等等。

    哪怕去年从枢密院退下,以谭稹接手兵事,在实际上,他对于军队的掌控,也并未减弱过。由于张觉事件的影响,谭稹推出招安诏,众人又在疯狂地收编辽人的溃兵,在北面组成义胜军,为求心安,去年下半年,周喆再度启用童贯,让他前往太原,宣抚河东、燕云两地,实际上,就是希望以童贯的国公身份,威临北地,震慑宵小,也是因此,当金人入侵的消息,递来的战书传至太原,这位实质上的黄河以北最高长官,要比京城更早地知道这一切。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频繁地发出抵抗的命令,同时也让人以最高的礼节款待金国传战书的使者,谋求和平。每天夜里,他来到城墙上往北望,风吹过来时,看在随从的眼中,这位老人的身形高大伟岸。只有在童贯的心里,能够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血浪已经从北面滚滚而来。

    虽然此时此刻,战事还只是在北面的锋线上爆发,虽然在这由南往北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道路上,有着雁门雄关。有着高城重镇,还有数十万的军队在严阵以待,然而只有童贯明白,那一批纵横北地,以几年的时间横扫了整个辽国的女真部队,有着怎样的意义。

    这一次……不是开玩笑了……

    望着夜色下这一片祥和的黑暗。他在心中,只感觉到了战栗。

    完颜宗翰已至雁门关,完颜宗望该已在燕京与常胜军展开厮杀,纵然消息来得迟钝,他也能大概地预估到局势。而就在这天夜里。他已决定回京!

    ************

    北面,金人南下的第一波攻势,遇上了硬骨头。

    潮白河,激烈的厮杀已经持续了五个时辰。

    天色已经黑下去,然而火焰延烧,血线蔓延,整个潮白河水被染成了赤红色,天空中带着火焰的箭矢不停划过。河边的光暗明灭中。尸体延绵开去,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就在八九丈外,女真人的骑兵队犹如与潮白河并行的另一股洪流,呼啸杀过,有人注意到了他,而在他的身后,响动声也已经蔓延过来。如林的枪阵从他的后方朝着骑兵队迎上去。

    视野拔上天空,潮白河两岸无数犬牙交错的厮杀。火光燃烧了树林,在风中呼啸。举着火把、调集士兵的队伍如长龙一般蔓延穿插在低矮的山岭间,给人难以名状的威慑力,巨大的旗帜在黑暗中依然迎风招展。

    没有多少人料到,在辽国灭亡之后,在女真二皇子完颜宗望的军阵面前,会有这样的一场战斗,杀得势均力敌。

    嘈杂的声音围绕着周围,山岭之上,郭药师身披大氅,骑着他的战马,目光死死望着整个战场的情况,他偶尔便发出一道命令,派出预备队,或是作出军阵的调动,应对上战场的变化。

    这一场大战,双方的军队人数,大概都在五六万人之间。放在现代,两千人可以填满一整个操场,人数扩大五十倍,山岭间、河床边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一个伟大的将领,可以在这样的混乱中辨认出自己的形式,辨认出每一支军队的所属,甚至预测出视野所不能及的山野那头,战场有着怎样的演变。

    从这一天的中午,战斗打响开始,郭药师已经将自己的力量调集至巅峰,双方的战线展开,就有长达数里的锋线,而在五个时辰的战斗中,一路辗转延绵,到得此时,双方鏖战的距离超过了三十里,近万人将鲜血与生命留在了河床两岸,而至今,胜负之势,已然难以看得清楚。

    在别人不能察觉的空隙中,郭药师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作为曾经在辽东以乞讨维生的饥民,他一路走来,变成饥民的头子,变成怨军的将领,在辽人的麾下卑躬屈膝,一直到投靠武朝,组建常胜军,到得眼前这一刻,他的整个生命都像是在燃烧。

    他想要建功立业,想要站到这世道的最高处,与天下群雄争锋。曾经他身处辽国时,在他的头上有着那样的一个人,奚王萧干,那曾经是他最为仰慕的一个英雄。但男人之间的仰慕不需要卑躬屈膝。

    回想怨军成立之后,反逆不断,董小丑叛逆后,耶律余睹向萧干建议,干脆杀光整个怨军,一劳永逸,是萧干反对,以至于郭药师等人留下性命来。但是郭药师跪在萧干面前感谢时,心中却并非是这样的心理,他只想在某一天,自己的生命不用操之于他人的一言半语,他希望能够与这样的人在同样的舞台上成为朋友或是对手。

    归顺武朝之后,他有了这样的机会,然而攻取燕京不利,萧干率军杀回,当时的郭药师想要与对方堂堂一战,然而武朝军队的溃败,导致他麾下的兄弟几乎全军覆没,萧干轻易地碾碎了一切的抵抗,若非是身边兄弟拉着他从战场上逃走,他就要死在那里。

    此后他重建常胜军,到后来属下阵斩萧干时,他却感受不到那种荣耀了,只因当时的辽国已至强弩之末。他打败的并非最强时刻的萧干,不过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辽国而已。

    此后他在燕京疯狂扩军,疯狂地操练士兵,只有在眼前的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踏上巅峰了。因为在常胜军的面前,是毁灭了辽国的女真人中最为出名的大将,这个时代最厉害的将星,被他挡在了前方,分庭抗礼。

    在这一日的战斗之初,女真人的骑兵队汹涌而来。完全是要以最为凌厉的一击击溃整个常胜军,而郭药师以箭矢、枪阵在潮白河边组织起严密的防御,本身的骑兵同时穿插向女真人的后防,丝毫不相让。有那么一刻,郭药师根本就想要亲自带领队伍全军出击。直接冲锋完颜宗望本阵,因为他能够看出来,对方在轻敌。

    假如他真的采取这种决定,眼前的一战,可能会在彼此都发出最为凌厉的一次攻势后直接分出胜负。然而完颜宗望威名赫赫,眼下又是常胜军完成后真正的第一次实战,郭药师没有敢这样去赌。

    而这时的女真人也不愧是天下最强的军队,在凌厉的一击未果之后。对方迅速地转换出攻守兼备的阵势,本阵则微微的往后退。金人野战最擅用骑兵,在郭药师的眼前。对方的骑兵阵奔驰杀戮犹如千万的狂龙,而他也迅速组织起兵种的配合,藉由河道、树林、火焰、箭矢,麾下步兵与骑兵不断贴近对方的战阵,将一切分割撕裂成犬牙交错的混乱局面。

    五个时辰,三十余里的鏖战。金人的攻势由狂烈到谨慎。再到此时双方如下棋一般的稳扎稳打,郭药师能够明白。他至少获得了对方的尊重。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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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火光之中,巨大的地图上标出了北地的局势,皇帝与大臣们聚集一堂。李纲、秦嗣源、王黼、谭稹、高俅、李邦彦……甚至是已经在家中颐养天年的太师蔡京,此时都已经坐在了房间里的角落里。

    “无论如何,金人两支军队军势已明,他们分东、西两路南下,虽然来势汹汹,但我们的防御也是足够的,在西路,我们有雁门雄关,有楚国公此时在太原坐镇全局。东路,从燕京一地传来的消息看,郭帅的常胜军此时应该已与完颜宗望接战,以常胜军的实力,断不至一触即溃,臣推断,他们必能坚守燕京,只要燕京不失,河北三镇便能巍然不动……”

    此时房间里,指着地图说话的,乃是枢密使谭稹,他说得一阵,皇帝周喆开了口:“郭药师乃朕之忠臣良将,他练兵数年,必不会使朕失望。”

    在使用郭药师的问题上,皇帝是最大的推力,往日里给郭药师加官进爵,便是周喆一力主导,此时与其说是笃定,不如说是在强调自己的眼光。众人自然不敢反对。

    过得片刻,周喆又道:“童卿家坐镇太原,朕也是相信他的,不过其中也有一点,童卿家如今虽是国公之尊,但若要全权处理战事,眼下恐怕还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朕要给他一道圣旨,让他师出有名,众卿家觉得如何?”

    谭稹当即站出来:“臣请辞枢密院使一职。”

    “谭卿家啊,朕指的不是这个,朕是相信你的,如今金人来势汹汹,指挥兵事,你与楚国公都要出力才是,这个时候,你不能躲!”

    “臣并非躲避此事。”谭稹连忙跪下,“只是如陛下所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若在其它时候,臣统领枢密院,对金人南下之事责无旁贷,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楚国公执掌枢密院多年,又是一身戎马,时逢此等危机关头,唯独对楚国公,谭稹愿退职让贤,陛下可赐臣一副职,在楚国公麾下同样为国效力。”

    “如此也好。但谭卿家,朕丑话说在前头,你去了正职,该出的力,可是一分都不能少。只要你戮力为国,楚国公年事已高,朕可以允诺你,此事过后,枢密使一职还是你囊中之物。你记好了。”

    周喆点了点他,过得片刻,又看着那副地图,道:“常胜军所部,此时看来,已与女真人交兵,郭卿不负我,我也不负他,有一件事,你们议一议,朕今日要千金买骨。”

    他顿了顿,随后道:“只要常胜军守住燕京,朕要给他最大的封赏,封其为燕王,雁门关以北之地,悉数与他,使其为朕世世代代,镇守北地……”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纲、秦嗣源等好几个人都已经冲了出来,甚至连同谭稹、秦桧等人都在大叫不可,蔡京挑了挑眉毛,显得昏聩的目光悄悄地望着这皇帝,露出悲悯的神色来。

    宫殿之中,皇帝猛地挥手:“朕意已决,便要给他这样的赏赐!你们给朕好好议一议,这几日便要将圣旨发出去!”

    **************

    同样的夜色里,潮白河畔,郭药师这一生的巅峰时刻,持续了五个时辰。军阵侧面,出现了变化。

    这悄然出现的变化,在被发现的那一刻,令得作战的双方,都有点始料未及、不明所以。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巨大的堤防,轰然的崩塌了……(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

    ps:要说一点东西,昨天的那曲《思归赋》,是老版《霸王别姬》里的插曲,我原本以为是古诗里的句子,由黄霑重新编曲,今天查过之后,发现词曲可能都是黄霑所作,那便不是历史上楚国的军歌了。在此特做声明,但暂时不做修改,等到全书写完之后,再统一改正吧。

    变化悄然出现的那一刻,对面的金军本阵中,完颜宗望与他的叔叔完颜阇母正在说起郭药师,对于武朝人能够招揽下如此名将强敌,他们也是有些意外的。

    “先前因张觉之事,兵临燕京城下,听说这郭药师是主张据城而守的。”完颜阇母在战马上偏头道,“可惜后来不了了之,当时若能交手一次,这次心中也就有底了。”

    “那也没关系,叔叔,我心中所望的,是能与天下英雄交手,这次他能给我惊喜……呃……”完颜宗望正在豪迈地说着话,陡然皱起了眉头,黑暗中,他将目光望向战阵的一侧,举起马鞭,“那是什么……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完颜阇母也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后撤?还是重组攻击?”

    “传令东北面前进诸将,放慢速度,往麻吉猛安所部马军集中,不许冒进、严防有诈!快!”

    随着宗望的下令,传令兵飞驰而下,火箭升上夜空,整个金军本阵在紧张的气氛中更为喧嚣的运作起来。

    而在另一侧,郭药师望着那侧翼的情况,陡然间下意识的策马奔出了几步,然后停下:“怎么回事!为何后退!”

    “是张帅、刘帅所部……”

    “我知道是他们,他们一直在侧面打秋风,只做小打小闹的佯攻,为何要撤!传我命令,让他们向前——”

    这忽如其来的诡异状况令得郭药师措手不及,他根本想都想不通张令徽、刘舜仁这两个结义的兄弟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战场极大,又是夜晚,等到看清楚变化的时候。东北侧翼的两支军队已经退后、撤出好大的一个低谷,金人似乎也吓了一跳,他们的队伍就在那后撤军队的前方聚集、惊疑不定地沉默着。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无数的命令与意志,冲过混乱的战场上空。

    女真人吹起了号角。

    然后。骑兵队照着后撤的军队,直冲而下!

    如同潮水般的溃败开始在战场一侧出现。郭药师麾下的骑兵从侧翼穿插而上,试图挡住女真人的攻击,然而崩溃已经形成。常胜军的本阵朝着这边疾冲而来,同时发出命令,试图令自己的队伍与张令徽、刘舜仁两支溃兵的队伍拉开距离。重新组织起严密的防守,却仍然为时已晚,溃败的军势与自己直属的部队已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一片山崖的崩塌,逐渐化为半座大山的崩解。

    无数尸体顺着潮白河而下。夜空中流过火光,剩下的便是不断的整军、不断的厮杀了。对面,已经鏖战一天的金军再度恢复了怒涛一般的攻势,朝着还未崩溃的一半常胜军碾压过来,郭药师只是下意识的挽住混乱的阵势,带领着军队朝着燕京城溃败而去。时隔几年,在燕京城下遭到萧干碾压溃败的一幕,似乎重又回到眼前了。而在此时,首先出卖他的,竟是他身边的兄弟……

    深夜。无数的溃兵涌入燕京城的大门,知府蔡靖站在城门上看着这一幕,整个身体都已经冰冷起来,随着后方郭药师统领的直属军队进入城门,女真人如潮水而来,冲向这座城池。

    城门关上之后。蔡靖跑下去,在混乱的军阵里找到了郭药师。他身披大氅,手持钢刀。半身是血,目光之中布满血丝,犹如要择人而噬的猛虎。蔡靖不敢问责,口中道:“将军回来就好,将军回来就好,只要有将军在,我们便能守住燕京……”

    郭药师已经从马上下来,扭头望着他:“你不问我为何败了?”

    “不管为何败了,只要能汲取教训……”

    “我却很想知道我为何败了!”郭药师吼了一声,“你随我来!我们去问!”

    他猛地转身,领着亲随众将往内城走去,其余的兵将都已经开始自觉地到城墙上守卫,城外女真人的攻势停了下来。蔡靖跟着郭药师朝前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多时,到得城内一侧的校场大营,这边是张令徽等人的驻扎之地,营地中的守卫明显有些戒备,有人迎上来试图阻拦,然而郭药师根本不予理会,身边的人已经冲上去制服对方,不一会儿,队伍如潮水般的压进去。

    营地中央的那片校场上,张令徽、刘舜仁两名将领明显是在等着他的到来,两边军人对峙,郭药师径直朝着对方两人走去,张令徽才想要打招呼,郭药师已经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刘舜仁随后也冲过来试图劝架,被郭药师一拳打在小腹,另一拳从后背轰的砸下,将他打趴在地上,张令徽此时被打得退后了几步,抬起头又要说话,郭药师走到他面前就是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周围剑拔弩张,然而在郭药师的威压之下,无人敢动手。

    “你们临阵脱逃,出卖兄弟。”郭药师走回自己人这边,从侍从腰间拔出钢刀,“我今日杀你们,你们可有话说?”

    蔡靖这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张令徽却从地上爬起来:“我有话说。”随后指向蔡靖,“但有他在,我怎么说?”

    郭药师指着蔡靖怒吼而出:“就在他面前说!”

    张令徽咬了咬牙:“好,你是大哥,你要我说我便说。武朝人不值得!他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守不住的!”

    “谁说我守不住!”郭药师吼道,“我今日便要打败完颜宗望了!”

    “大哥你只能小挫完颜宗望!他们西面还有完颜昌的大军,后方还有更多!大哥你呢?你只有常胜军!你能守得了多少?武朝人不值得信任,大哥你忘了上次在这里的大败了?你忘了张觉怎么死的了?他们只知贪权敛财,武朝没有男人啊!”

    郭药师望着他,摇了摇头:“可这次……是你们令我大败……”

    张令徽道:“可若是大哥你胜了。你若是打得太惨,你若是杀了完颜宗望呢?大哥,我们手上只有这么多人,兄弟们不愿与女真人为敌啊……”

    “是你的兄弟,还是只有你是孬种!?”郭药师挥了挥手。对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所有士兵。

    刘舜仁从旁边过来:“大哥,这也是我的主意……”

    “那我的兄弟里便有两个孬种了。”郭药师吸了一口气,“你们急着往后撤,你们害怕没有了投降的机会,你们急着给人当奴才,你们说武朝没有男人。你们自己又怎么能算是男人,你们往日里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喜武朝,不喜张觉之事,可我岂会与你们一般……”

    郭药师的声音渐低,蔡靖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过得好半晌,他才见郭药师双肩抖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起来,抬起头时,他高大的身形像是垮了下去,目光与笑声中,都满是悲怆。

    蔡靖走过去说道:“几位将军,只要戮力同心,燕京仍然可守。只要守住了燕京,南方必有援军……”话没说完,停了下来。因为郭药师偏过头来,目光已经望定了他。

    他将蔡靖望了好一会儿,低声叹息:“蔡大人,知不知道,你们武朝人,就如同疫病一般……”这句话说完。他的身形陡然暴起,张令徽原本见他叹息。以为事有转机,靠近过来。这一下郭药师的一脚再度踢在他的心口上,将他整个人踢得倒飞而出,跪在地上滑出好远,口中哗的喷出鲜血来。

    “知不知道你们让我冤死多少兄弟——”

    郭药师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眼见张令徽被踢飞,刘舜仁退后两步,而郭药师只是一挥刀,从身上割下一大片衣角,扔飞在天空中。

    “我会降的,但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不再是兄弟。”

    周围无数的士兵看着这一幕。

    蔡靖冲上来:“郭将军,你不能这样……”

    郭药师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扭头道:“如今还能怎样?蔡大人,降了吧。”

    “不对,郭将军,你曾说过,只要据城以守……”

    他话音未落,郭药师砰的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打飞出去,落在一众将领亲随的脚下。

    “我送了那么多钱给你,你只要会点头就行了……”

    他口中低喃而出,摸了摸嘴巴,最后看了一眼这大营中的张令徽、刘舜仁,看了看前方众多的兵将,随后转身朝外面走去。风声呜咽,夜空之下巨大的城池,武朝人已在此经营两年,付出无数银两,如今城池高耸而坚固,犹如雌伏的巨兽。城池东面,女真人开始扎营,到得明天,他们将开始制作攻城器械,做长期攻坚的心理准备。

    一个人的野望,在这样的夜里,划破长空,悄然而逝了。

    *************

    京城,相府之中混乱嘈杂,书房里,宁毅带来的所有资料,连同从户部里取来的许多文档,都在这里汇总归类了。尧祖年、纪坤、闻人不二等人,便在这里进行着各类的工作。

    “封郭药师为燕王的诏书,估计要下了……”宁毅看着手中的文档,一面喝茶,一面随意地说话。

    “圣上害怕了。”将一份卷宗放上旁边的架子,尧祖年低声地说了一句,“女真人南下的消息一来,大家都知道不妙,但此时就封王……病急乱投医啊。”

    纪坤道:“侧面来说,陛下对整个局势的状况,倒像是很清楚的。”

    “是啊,比我们更清楚的样子……”宁毅皱了皱眉。

    说话之间,秦嗣源从门外进来,他看了看宁毅桌子上堆起来的东西:“这便是立恒之前所说的那些东西?”

    宁毅看了一眼,点一点头:“嗯,户部的地形、户籍资料,连同竹记对北面的勘察,所有不利于骑兵行进的山林地形,还有周围村庄、乡野转移的初步预案……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没什么用了。”

    在女真人南侵的消息到达之初,相府之中就有过大量的预测和推演,其中的一种推演是最激进的。以女真人对辽人、辽人对武朝军队的实力对比来看。假如女真人发挥骑兵优势疯狂南进,当他突破燕京、雁门关两地,接下来不取重镇而只劫掠乡野,武朝人的军队将对于他们的前进无能为力,最终。唯一的会战、决战之地,只会是汴梁城。

    这样的推断结果,只能在内部说一下,没有人敢拿到金殿上去。因为对方才开始南下,我们这边就说:“放弃整个黄河以北吧,他们也许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然而若真的要说,黄河以北的几十万军队能对女真人造成多大的阻拦,大家心中……似乎又一点信心都没有。

    这是超越理智和战术之上的东西了。但是在现实中,女真人对辽人的一次次胜利,似乎都是这种“不现实”的佐证。

    在“黄河以北意义不大”“金人唯一的战略目标是汴梁”的前提下。宁毅让竹记做了很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勘察黄河以北人群聚居区域的地形,归总所有不利于马战的场所,以适应转移民众、粮食,进行坚壁清野的需要。他甚至根据户部的许多资料做出了一个大转移,在上千里的范围内坚壁清野、扼杀敌人后勤的预案。但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没人会跟他这样玩。因为没人理解将来也许会有一个“靖康之耻”。

    当然,他的预案,目前也只是一个初步构想。做的还是不够完善的。早几天大家伙儿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彼此都是聪明人,只能作为一个脑力风暴的空想提案来议论:对方的厉害在于,纯骑兵的进攻,也许都不用考虑后勤保障。而自己这边的问题在于,在一个经营了两百多年的地方进行坚壁清野。先不说可能性的问题,单造成的损失也许就比输掉这场战争还大。

    “现在或许有用了。”走进房间的秦嗣源叹了口气。将一些发来的情报递给大家看,随后所有的人都已经沉默下来。闻人不二说了一句:“圣上这下……”随后又警惕地没有说下去。宁毅看完那些东西,坐回椅子上,哪怕曾经有过心理准备,此时也免不了心中翻腾:“开什么玩笑……”

    情报大致归纳为三条:

    郭药师在抵抗完颜宗望几个时辰之后,兵败如山,而后投诚金国。武朝人花大钱赎买回来,而后以整个燕云为养分,辛辛苦苦经营了两年多的燕京城,一夕之间易主,完颜宗望南下的道路上无险可守了。这个时候,女真东路军估计已经奔往河北三镇。

    而在西路,雁门关下数万士兵被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率领的大军冲散。他们没有在攻克关隘上花太多时间,雁门关下除了镇守此地的武胜军,还有过去两年招揽众多辽人聚集起来的义胜军。面对着曾经毁灭他们整个国家的女真人,这些义胜军并没有表现出仇恨与战斗力,他们一齐反水,开门献城,而后,雁门关到太原之间,太原往汴梁之间,几乎已是一马平川。

    雄关也好,坚城也好,犹如古代的箴言一般,到得最后,它们没有一个是从外侧被人攻破的。而为了预防女真南下,朝廷曾经做出大肆招揽辽国残部的战略,至此已接近彻底的失败了。

    而第三条,童贯离开了太原,正在回京途中,与北上授予他枢密使之职全权统御北防战事的圣旨,擦身而过。

    虽然明白这个年代的女真人就跟开了挂一样,但宁毅也未曾想过,一切竟真会如此之快,不过十天的时间,雁门关一线整个北防沦陷,女真人如同洪流一般的长驱直下了。

    “接下来,雁门关以南,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几十万军队驻守各地,哪怕他们再快,速度也不会快过之前的行军了,我们还有时间。立恒,尽量整理你手头的资料,到时候配合北面的拦截,拖慢女真人的后勤,只要圣上那边点头,北面所有户部官吏听你调配,同时也让你竹记的人加入帮忙,迁人进山,带走粮食,集中诱饵,配合附近北面军队作战。”

    宁毅目光复杂,一旁尧祖年出声道:“相爷,此时坚壁清野,风险未免太大。”众人心中,大都能理解此事,哪怕心里明白女真的厉害,哪怕第一线北防已全面沦陷,后方还有几十万大军,在开战不过十天的现在提出清空北地,让民众失去居所,大的是扛不起的政治风险。说不定真有哪些人就把女真人挡在太原一线,把他们打败了呢?几十万人,没理由断言他们的战败啊。

    “没办法了。”秦嗣源摇了摇头,“好在圣上心里……是有数的。我暂时不在朝堂上提,待会进宫,私下说给圣上听,会获准的。”

    宁毅点了点头:“迁移顺序尽量由北至南。”

    纪坤那边也道:“扩大整个事情吧。楚国公回京也许是件好事,他不愿意呆在太原,我们便为楚国公找理由。此战核心一定会落在京城,因此国公爷提前回京坐镇。现在听起来危言耸听了一点,但国公爷多半会收货。咱们推他到风口浪尖。”

    闻人不二笑了起来,另一边,宁毅收拾东西:“如果获准,我准备北上。”

    尧祖年皱了皱眉:“立恒坐镇京城不就行了吗?”

    “最快速度的情报反馈,才有最高的效率,反正接收以后我也没精力处理其他事情了,还是得到最近的地方看看才行。放心,一旦有危险,我会立刻逃跑。”

    “那我随你北上。”闻人不二笑道,“反正你会立刻逃跑。”

    秦嗣源看着众人,也笑了笑:“我准备进宫。这两天便将事情定下来。”

    老人转身离开房间,宁毅也笑了笑:“我先回去安顿一下。”与众人告辞。

    原本战事才刚刚开始,作为负责后勤的右相府,承担的还是许多琐碎而复杂的工作,但到得此时,紧迫感终于轰然压下,人也得准备动起来了。而也就在这开战的十余天里,黄河以北许多地方的居民,都开始在战争的威慑下拖家带口地离开了居住地,这还是整个大迁徙中消息比较灵通的第一拨,无数的军队,正在飞快地往锋线上、关隘上调动。

    战争是军人的事情,普通的百姓只得走开,或是在安静中默然承受。而也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一部分身为极为特殊的人,此时或三三两两,或孤身只影,手持或刀或枪的不同的兵器,穿着或光鲜或破旧,或骑马或乘舟或坐车,朝着预示死亡的战局第一线,逆流而来……(未完待续)

    从相府之中出来,往竹记的两家店里跑了一遍,回到家中,时间还早,宁毅便在庭院前后走了一圈。

    自从景翰十年过来京城住下,转眼之间,已经是匆匆而又漫长的三年时光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间里,一个大家子已经连续搬了两个地方,皆是因为家中住户的增加导致的迁居。

    好在一来年轻人较能适应环境,二来,相府中人帮忙牵线的购房,原本的居住者多半有些底蕴。房舍在原主人的手中便经过精心的布置、打理,待到买下后住进来,很快也就能将这里当成一个家了。

    此时众人居住的这处大院,原本属于一位书画皆精的儒学大家,房舍、院落的格局都十分讲究,自有一股属于雅致雍容的精神气在其中,宁毅等人住进来之后,样子大体没变,只是没了原主人那么多的规矩,气氛便更加活泼自然了而已。

    秋时已至,庭院里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洒下的阳光与落荫,也有着暖洋洋的气息。文方文定等人对这样的景象多半无感,宁毅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一路走回内院,与一些家人微微点头示意,由于知道最近北方的紧张局势,也知道宁毅在相府中做事,这些家中丫鬟、或是弟妹之类的亲属,并不敢过多的打扰他。

    回到如今与檀儿居住的房间里,作为家中的女主人,檀儿正在翻看着一些账册或是生意记录,眼见他回来,便笑着迎了上来。同时让娟儿倒来茶水:“北面的战事有好转了吗?今天相府怎么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了。”

    宁毅笑着说道:“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先坐。”

    “嗯。”檀儿在床边坐下。宁毅端着茶水,看了看外面,随后去关上了门,房间里稍稍的暗了下来。

    “消息刚刚过来。直接到秦相手上的,所以你还没看到,北面战事垮了。”宁毅大口大口地将茶水灌下去,“郭药师败了,雁门关义胜军投降,打开了城门。女真人已经杀过第一道防线。”

    在宁毅接手密侦司的事情后,为了让檀儿的力量也能发挥出来,也为了家中多一个主心骨,许多的情报在传到他手上的同时,也会传到檀儿这边。眼下这些情报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撼。还未下达,因此宁毅便只能说上一遍。听了他的话,檀儿也皱起眉头来:“那、那怎么办?朝廷有对策吗?”

    “从雁门关往南,还有几十万的军队,也不能说是没有对策。但是有一件事得做了,檀儿,你要带着家里人南撤,可以回江宁。也可以不回江宁,我们有钱,到有我们房子的地方先住着。但是……希望尽量撤过长江以南。这里东西留着,事情过去以后,可以回来。”

    檀儿的目光已经严肃起来,她望着宁毅,想了片刻:“你们……相府的预期……这么糟糕?”

    “在最坏的估计里。”宁毅压低了声音,“京城不是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好。”檀儿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你呢?还有文定文方他们?走吗?如果守在京城,到时候有没有机会跑出来?”

    “我要往北走。”

    房间里安静下来。

    “……什么?”

    “两个方面。”宁毅拉着凳子坐在檀儿的面前。身体微微往前躬,“我要负责北面坚壁清野的计划。这个计划非常麻烦。但该做的必须要做。按照现在的预期,在雁门关、太原一线,女真人仍然有步兵队、辎重队,他们的骑兵太厉害,但步兵就是我们的重点打击对象。”

    “……打击步兵,拖慢他们速度的同时,附近的居民撤入城市或者山野,配合军队在这些地方对女真人发起战斗,但是北面人太多了,坚壁清野效果有限,想要彻底打垮他们的补给几乎不可能做到。不过,只考虑骑兵的话,如果流动作战,他们顶多也只能有几天的口粮,必须不断劫掠。他们不可能在北面跟我们打消耗战,所以必须考虑,他们速战速决,直接进逼京城的可能性。”

    宁毅挥手比划了一下:“骑兵队如果真的抵达这里,可以重新开始驻扎,劫掠到的粮食,也可以开始为攻城做准备,囤积起来,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在汴梁城下劫到足够支持围城的口粮。北面的坚壁清野,最终是为了增加他们前进的效率,为汴梁城周围的肃清争取时间。”

    “我跟秦相说了,为了政治上不至于被动,我会考虑由北往南的顺序,但其实,必须是双管齐下,这点秦相也是明白的。北面争分夺秒,汴梁城周围不动真格,但所有的准备立刻就要入手。整个事情非常大,我要保持居中坐镇,以便有最快的反应速度最高的效率。檀儿,你能明白的。”

    两人成为夫妻已有多年,自从取得彼此的体谅以来,许多的事情,两人都能一块儿做商量。宁毅的这番话,即是解释,也是询问,在做这样一件大事的时候,希望能够获得家人的支持。然而此时抬起头来,檀儿已经直起了身子,目光望着他,过得片刻,陡然摇了摇头。

    宁毅手指摩挲了几下:“檀儿,这是……必须要去做的。”

    “可这是打仗。”檀儿急促地说了一句。两人之间自从成为夫妻,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檀儿确实有过强势的一面,然而从皇商事件过去之后,至少在宁毅面前,檀儿便不再表现出女强人的姿态,方才坐在那儿,也仅仅是以妻子的神态倾听而已,直到此时,眨着眼睛,目光焦急,才又显出了曾经的某些神色来,“这次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至少呆在京城吗?”

    “跟方腊、跟梁山,也未必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那是女真人,辽国都被他们打完了。”

    “你怎么……”

    在宁毅心中,一直以来经历的许多事情,确实没什么区别,料不到檀儿此时竟会反对起来。他站起身来。床边的檀儿也在同时几乎是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了宁毅的衣袖,仿佛是在下意识地揪住他,不让他走掉一般。

    窗外隐约传来家里人走动的声音,房间里,宁毅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决定了啊。”他右手被檀儿揪住。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身子,檀儿走过两步,被他抱住了,眼睛眨了眨。却已经湿润起来。

    “我不是去送死,女真人这次南侵,兵力顶多就是十几二十万,他们讲究速度,能扫过去的地方肯定不多。我消息这么灵通,在城外周旋的余地反而大,很安全的。”

    檀儿在他的怀里只是摇头。

    “还有,坚壁清野这件事情。不一定能奏到多少的效果,规模太大了。但是效果一定有一部分,不会完全没有意义。战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竹记有几百人上千人可以参与到这次行动里来,他们以前就受过按规章制度办事的初步训练,我给他们简化步骤,制定规则。你可以想想,只要这些人在调度之下参与推动了一场上百万人甚至几百万人的大迁移。不管结果如何,竹记的手上。都会多出一大批可以用的人才,北面的户籍、地形、人群状况我会了若指掌。有了他们,别说做生意,将来干什么都行,北面没有任何家族势力能压得住我们……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这一次的女真,不是打退了他们就行的,相对女真人打垮辽国的那种认真,他们这一次的态度根本就是闹着玩而已啊……”

    说到后半段时,宁毅已经压低了声音,他搂着妻子一面安抚,一面抽出右手来,沿着她的身体往上。抱紧她,摩挲着后背,而后逐渐地揉捏到胸口上,再去解开她的衣扣,檀儿对他的动作自然不反抗,只是听着他说话,偶尔无声地摇头。待到上衣被解开大半,胸口被丈夫伸手进去一阵之后,陡然挣扎了一下,往侧面退出几步,脱离了宁毅的怀抱。

    “但这次我还是不同意。”檀儿眼中泛着泪水,一如宁毅以往要出去进行凶险的事情时一般,只是往日里她虽然也担心,却并不阻拦,这次有了不同的态度而已,“我是你的女人,你明明可以不去战场的,你一定要去,你要我点头什么啊?”

    “我不是去战场。”

    “你就是要去北边,你别拿瞎话骗我,效率差一点就差一点,人死多一点就死多一点,我知道你可以呆在京城的。你要做事我支持你,平平白白的就有这么大的危险,我不要你去。”

    她这样说着,陡然间朝着门边跑了过去,一面扣上衣扣一面拉开门,朝着外面就喊了起来:“云竹、锦儿、小婵,快来啊,相公要去战场了——”

    宁毅根本料不到这一手,他也往那边走过去,檀儿回过身来,目光望着他,左手、右手分别揩了一下眼泪,看着宁毅过来,陡然就跪在了宁毅的面前,这个时候宁曦也正摇摇晃晃地在院落那边出现,宁毅顺手便将檀儿抱了起来:“你干什么。”

    “我陪你呆在京城做事我不要你去。”

    妻子哽咽的说话之间,宁毅朝外面看去,整个院子内外,都已经开始混乱了起来,云竹等人都已经被惊动,跑过来了。

    北上之前,居然出现这样的一幕。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

    北边。

    雁门关到太原一带,一片巨大的混乱正在蔓延。

    雁门关被破之后,被打散的武朝军队四散奔逃,沿途之中,一拨拨的士兵、将领又开始组成阵势,或是驻守等待命令,或是往附近的大城集中。而女真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军队的锋芒迅速扩大到周围的县镇、城市。八月初三,距离雁门关二十里的忻州城刚刚被破。

    杀戮在城市之中蔓延过去,犹如淹没覆盖过去的潮水,溃败不及的军队与原本城市中的部分居民组织起了零星的抵抗,随后在这灭顶之灾下被碾碎无踪。

    这是过了雁门关之后的一座大城——当然。如果与太原府那样的城市相比,这里大概就只能算得上中小。由于接近雁门关,它的城防还是相对严密的,南来北往的商业繁荣了这里,使得这里有数万的常住人口。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块大肥肉了。

    北门,完颜希尹按着剑柄,带领亲兵的队伍进入了忻州的街道,周围杀人放火之声络绎不绝,蔓延开去。

    一双眼睛。正在路旁一座坍塌的二层楼房里,静静地盯着他……

    ……

    忻州城南面,士兵、百姓拥挤在城市道路中,疯狂地往城外冲出去。后方的街市间,女真人已经推进过来。在街巷间展开摧枯拉朽的厮杀,一个挤满了人的巷道中,三名女真骑士堵住了后路,手持长枪,朝着前方疯狂地刺过去。

    鲜血飞洒而出,男人的叫声、女人的叫声、孩子的哭声汇成一片,有的人试图躲在下方,旋即被马蹄踩碎了胳膊、踩碎了脑袋。也有人正踩着其他人的身体往墙壁的另一面爬,其中也有溃败的士兵,手持钢刀。眼看人群挤过去的速度太慢,举起钢刀开始杀人,然而后方长枪刺过来,还是将他们刺穿了身体。

    尸体与鲜血延绵了半条巷道的时候,一道身影陡然从墙上降下来,砰的一巴掌。拍碎了其中一名女真人的脑袋,旁边一名女真骑兵的反应也是极快。长枪第一时间扫了过来,降下那人顺手一挥。长枪哗的落在他手上,转了个方向,然后便是简单的刷刷两枪,两名骑兵的脑袋瞬间被刺穿,脑浆与鲜血飚射在墙壁上。

    当巷道中的众人看清楚来人竟是一名高龄老者时,那老者已经手持长枪,一勒缰绳,往巷道的那头冲过去了,而一小队的女真士兵正在那边岔道口出现,来人一勒战马,那战马双蹄轰的蹬了出去,将一名女真士兵踩成了肉泥,老人手中长枪狂舞,砸飞人、砸飞兵器、砸出鲜血,已经与周围的女真士兵厮杀起来。

    长街这头,拥挤的人群更加疯狂地向前挤去,而在与他们相邻的大街小巷中,女真人已经追上来,在某些地方,偶尔会形成小规模的抵抗,然而除了老人这种能打能杀能逃的大高手,抵抗通常在不久之后便被碾碎了,人的尸体或躺在路边,或被刺穿在了长枪上……

    ……

    史进与几名小弟坐在酒楼上,看着偶尔有陌生的行人、大车穿过县城,又或是县城之中的居民三三两两地打包要离开,去往太原之类的大城市。

    由北往南溃散的人群已经越来越多,其中也夹杂着原本武胜军的士兵,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女真人破了雁门关,屠了朔州城,如今忻州大概也快没了,义胜军投降了女真,这些原本的辽人,连同女真人一齐打下来了。周围的武朝军队没一个能打的,武胜军、董庞儿这些人全都靠不住,据说楚国公童贯在太原,因此大家都在朝着太原逃过去。

    酒楼已经不再营业,老板也在收拾细软打算走,史进是无所谓的,不至于害怕。在酒楼上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有人从下方上来,穿着江湖打扮的衣服,戴着斗笠,一共三个,看来都是绿林人。

    “这里不卖酒了,老板都打烊了。”小弟对那三人说了一声。

    那三人看着这边,然后拱了拱手:“兄弟只知道这里,与人约好了见面,借地方歇一下。”

    小弟看了史进一眼,史进转过头去看下面,他无所谓,小弟也就不再说话。不多时,又有两名绿林人过来,与对方三人见了礼,再过一阵,又有一个人来。

    六人窃窃私语,低声说话,最后来的那人显然是江湖上消息灵通的包打听,身材轻灵,下盘功夫不错,大概是专门传消息的,跟其余五人说着北面战事的状况,史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在听着。

    过得片刻,一个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人来势汹汹,没费力便破了朔州城……屠朔州时,老人便在那里……召集众位英雄帮手……周宗师已年届八旬,犹能如此,我等大好年华……”

    其余人便问:“周宗师如今在哪……”

    “能在周宗师身边出力,我一辈子的福分……”

    史进站了起来,几名小弟也要站起来,史进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他朝着那六人走过去,拱了拱手:“几位兄弟,说的可是人称铁臂膀的周侗周宗师。”

    那六人看着他,然后也起身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是……”

    “贱名有辱清听,只是几位若是要北上助周宗师一臂之力,可否带上在下?”

    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兄弟,我等北上,可是送死,不是一时脑热便能去的。”

    “我们搭搭手。”

    史进伸出右手,对面那人便也将手伸出来,两人手碰在一起,那人猛地使力,手腕一转,鹰爪往史进脉门上抓了过去,史进也是手掌一翻,任他抓上来,只是衣袖套出去,遮住了众人的视野。片刻,那人手缩回去:“这位兄弟是高人,世上能称周宗师的,自然便是周侗周前辈,只是兄弟武艺如此高强,又不愿告知身份,莫非是周宗师的仇人?”

    “我也是汉人。”史进拱了拱手,片刻道,“在下乃有罪之人,只是在下的一位至亲兄弟,乃是周宗师的亲传弟子,他的恩师在此,所以在下得去。”

    几人笑起来:“道上混的,难有清白之身。”

    旁边那身材轻灵之人道:“有兄弟这句是汉人,也就够了。”

    七人在这里又说了几句,不多时,天色接近黄昏,七道身影离开了小县城,一路策马往北面过去,而附近官道之上,多的是南下逃离兵祸的行人,神色凄惶、延绵不绝……(未完待续)

经人提醒,570章出现一个重大的地理错误,雁门关以南三十里,只是刚刚进入忻州不久,被攻破的是忻州代县,而并非忻州城,因此对570的后半做出了大的修改,在此申明,对因此造成的不便做出道歉。接下来的行文里会更多的注意这些,就这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