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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这次奏对,实际上是陛辞,见过赵祯,就该准备离开京城了。前几天还想着因为王雍马上就要到任期,不可能给自己京西路转运使的职位,没想到一次意外,这职位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正中下怀也好,意外之喜也好,徐平对这次任命没有任何意见,但到底为了什么有这任命,还要当面见过皇帝之后才能明白。

    奏对依然是安排在下午,上午徐平先到了三司衙门。离开京城之前,徐平要销了自己的请医假,要跟新任的盐铁副使交接职务,还要处理一些手尾,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实际上,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谁来接自己的盐铁副使呢。

    一进衙门,就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凝重,今天的三司跟平时不一样。

    到了盐铁司,刚到自己的官厅坐下,刘沆、郑戬和郭谘三人就一起进来。

    行过了礼,刘沆首先道:“副使,听说你要离开京城了?”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昨天发敕院的人送了新敕令来,我到洛阳出任京西路转运使。——咦,这敕令应该还未公告出来,你们怎么就知道了?”

    刘沆叹了口气:“今天一早,新任盐铁副使已经来过衙门了。”

    “是谁?这么心急?”

    “龙图阁待制王博文,他回自己衙门处理杂事了,说是徐副使到了,与他还有新任的省主商量事情。现在新旧两位省主正在长官厅坐着,等副使过去。”

    徐平吃了一惊:“怎么?寇省主也改官了?新任什么职务?谁来接任三司使?”

    刘沆看了看身后的两人,压低声音道:“寇省主的职务还没有消息,不过今天早朝让回京奏事的知京兆府陈执中留在京城,接管三司,那不就是寇省主要换官了?只是诏命还没下来而已。——副使,昨晚听说学士院锁院,寇省主会不会——”

    “今天有大除拜?”

    刘沆三人看着徐平,一起点头,面色凝重,又微微带着些兴奋。

    徐平揉了揉脑袋,对现在的局势有些迷惑。还以为只是自己离任,万万没想到是整个三司大换血,不但是自己离任,寇瑊也要离开三司了。

    如果今天真有大除拜,那十有**就是寇瑊,他就要进两府做宰执,圆自己的梦了。不管是为参知政事还是枢密副使,一个丁谓余党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了不起。

    这三个人兴奋也很正常,三司从丁谓倒台之后一直受到压制,这次寇瑊能够升为宰执有极大的象征意义,三司终于又开始走上正轨。

    说了几句朝政变化,刘沆看着徐平包住的半边脸问道:“听说副使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了,现在包着是用药,马上就大好了吗?”

    “不错,昨天王太医到我府上,把旧的病灶除去,换了新药,再养些日子就能够断病根了。”说到这里,徐平不由苦笑,“只是看起来,没机会再养病了。”

    “洛阳不甚远,副使到了那里交接了职务,依然可以养上些日子。”

    徐平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以后我到了京西路,盐铁司的事务就交给你们,这一年我们无数辛苦,千万不要辜负才好。”

    三人一起答应,郑戬问道:“副使,寇省主如果升宰执,那您的官职……”

    “我升龙图阁直学士。你们不要多想,这一年的功劳朝廷看在眼里,外任只是差事变换,并没有贬谪的意思。用心做事,必有升迁。”

    三人出了口气,一起点了点头,神情轻松许多。

    从差遣的资序上来讲,盐铁副使转任转运使相当于降职。虽然徐平是缺了这一资历,这一次出去有补齐的意思,但总要有官职的变化来表现出来。

    从龙图阁待制升直学士,官职相当于跨出了一大步,为殊恩,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直学士为从三品,已经到了官场顶层。如果说侍从大臣里待制一级是专门干粗活的,直学士以上就已经握有大权,位高望重的人物,有了一定程度的决策权。

    龙图阁直学士称小龙,龙图阁学士称老龙,看起来相对,实际上龙图阁学士一般为翰林学士外任所带,不任翰林基本是没机会升上去的。龙图阁直学士再升为枢密直学士,这一步就基本接近中枢,正常升迁下一步就该为宰执了。

    徐平的本官为右司郎中,再升按徐平现在所带的帖职,就当是右谏议大夫。右谏议大夫为大两省官,除非是有大的功劳,或者是熬得年资到了,不然不得升迁。徐平这一年在三司做的事情,在这个年代看来,还到不了升本官的功劳。

    实际上徐平这次到京西路确实不是遭贬,职升到直学士,还兼了一堆差事,是此时各路中实权最大的转运使。只是换了个差遣外任,地位并没有降低。

    京西路相当于徐平前世的河南省中西部加湖北省北部,治下有河南府、邓州、襄州这三处重地,西京和皇陵所在,地理上包括洛阳盆地和南阳襄阳盆地这两处农业条件优越的地区。只是由于晚唐五代战乱,这一带是主战场,人口锐减,宋立国后又由于黄河和皇陵的差役,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人口恢复不理想,现在比较荒凉。

    转运使也是分等级的,以前最低的是广南西路转运使,还要受广南东路管辖。现在虽然独立,依然与福建、川峡等路位于最底层。再其次的是荆湖、京东等路,再高一点的是两淮、江南、两浙等路。京西路由特殊的地位和地理条件,地位仅次于沿边的陕西、河东和河北三路,为内地各路之首。

    昨天晚上,得到徐平要外任的消息,林素娘默默不语,她知道丈夫想外任,只是不希望这么快。由于身孕,马上就走林素娘势不能相随,而徐平这个样子却需要人在身边照顾。现在秀秀已经大了,不能够再像当年去岭南一样。

    张三娘最关心的是儿子的官是升了还是降了,问了半天,也没搞明白那复杂的官职升迁制度,只是知道徐平从四品到了三品官,确信无疑是升官了才罢休。

    这次三司的人事变动来得太过突然,剧烈程度更是远超徐平的想象,心里面不由充满了疑惑。若说是宰执要处理这个不怎么听话的衙门,离开的却都升官,如果是升官来酬功,怎么又把人都换了呢?

    又跟三人聊了一会闲话,徐平出了盐铁司,到寇瑊的官厅去。自己休假,他们这些将要离任和上任的三司使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消息。

    到了长官厅,才发现寇瑊不在,整个衙门里喜气洋洋。一问才知道,果然是宰执有了变化。盛度因为年纪太大,已经过了宰执的瘾,卸任枢密副使任闲职了,寇瑊从三司使升任枢密副使。大除拜手续复杂,寇瑊忙自己的去了。不说别的,草制的翰林学士的润笔费是个不小的数目,他还得抓紧筹钱去呢。

    正想离开,与外面进来的王博文撞在一起。

    王博文一把拉住徐平:“徐副使在这里正好,我正到处找你!走,我们一起去见新上任的陈省主,新旧交接,有许多话要问你。”

    徐平只好随着王博文,又转身回了长官厅。

    公吏通报之后,引着两人到了旁边的小客厅里。刚上了茶来,新上任的权三司使陈执中走了进来。

    陈执中今年四十五岁,正当壮年,以父亲陈恕的恩荫入仕,不是进士出身。此前以龙图阁直学士、工部郎中知京兆府,任权三司使时刚升任右司郎中,官职正好与徐平相同。他的父亲陈恕是任职时间最长的三司使,确立了北宋中前期的财政制度,太宗真宗两朝深所倚重。寇准接任三司使,一切以陈恕旧法为准。

    真宗晚年,陈执中首先倡议立太子,即是赵祯。因为这拥立之功,他在赵祯的心中有特殊的地位,升迁极快。

    徐平上前以下属之礼相见,陈执中急忙扶住:“云行既然已经外任,你我官职相等,行此礼不是折煞我?你我平礼相待就好!”

    徐平对此次的人事变迁还是不明就里,不好说什么,在客位上坐下。

    见礼毕,陈执中吩咐上了茶来,对徐平道:“先前我在陕西路,见过转运判官韩综,对云行极是称许。邕州的桥道厢军在那里修桥铺路,出力甚多,可见当年云行教导有方。这次到三司,方才检示账籍,云行回京之后府库充盈,人人都说,自先大人之后,天下第一理财的能臣,非云行莫属!”

    “省主过眷,些微功劳,何足过齿?至于比之晋公,我是差之远矣。”

    陈恕善理财,太宗曾经亲笔在殿中的柱子上题字:“真盐铁陈恕”。徐平虽然也主管盐铁司,而且做得不错,但还没到跟陈恕相提并论的资格。

    见徐平拘谨,陈执中看了看王博文,微笑着对徐平道:“昨天下午,我和王待制一起入宫见驾,今天有此任命。云行猜一猜,圣上对我们说了什么?”

    徐平道:“我如何敢妄猜圣意?”

    陈执中摸了摸自己下巴的黑须,缓缓地道:“八个字,‘谨守其成,力保不失’!”(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听到陈执中说出这八个字,徐平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次三司衙门的人事变动,只怕并不是来自宰执们的意思,而是来自赵祯。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徐平心里有个大概的答案,但却拿不准。

    说了一会闲话,徐平又与王博文交接了盐铁司的公事,在衙门里转了一圈。看看天色不早,便离了三司衙门,到大内去准备面对与赵祯辞别。

    徐平心里的疑惑,必将在这次面对时解决。

    到了垂拱殿外,正在閤门的当值的李璋急忙迎上来,拉着徐平到一边,问他:“哥哥,可听说了今天朝里的人事变动?三司的人换了大半!”

    “听说了,其实也没换多少人,判官那一级的基本没有变动。”

    李璋连连摇摇头,啧啧称奇:“寇瑊竟然得拜宰执,一年前谁敢相信?只怕是他自己,想必也不敢想有这一天!丁谓初败,人人称其为丧家狗,竟然也做宰执了!”

    徐平微笑不语,这是赵祯对寇瑊这一年在三司为徐平遮风挡雨的报答,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对他来说也已经够了,丁谓余党,他是第一个冒出头来的。

    满朝文武数万官员,有几个人敢望宰执的位子?寇瑊一生足矣。

    感叹了一会,李璋又对徐平道:“哥哥升为小龙,这一去只怕一年半载回不了京城了。你家里自然有我照顾,只是嫂嫂那里,眼看就要临盆,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过几个月,养好了身子再带着孩子去洛阳吧。”

    “可你现在也是一身病,身边缺不了人使唤。”

    徐平沉默了一会,对李璋道:“谭虎已经到了京城,他多年随在我的身边,用起来甚是得力。我走的时候,会把他一起调到京西路,身边不缺人。”

    李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没有说出来。

    徐平的这个龙图阁直学士不是白升的,这一次只怕要做满一任才能回来,不然京城里可没有他合适的位子。同样的官职,陈执中已经可以做三司使,徐平现在缺的是资历,只有把自己的资历补齐了,才能在朝堂里站住脚跟。

    一般来说,职到待制以上,官到大两省,便就不能够按照磨勘法升迁了。但这绝不是说磨勘法不起作用了,哪怕到执政到宰相,相关资历依然决定着每个人的排位和具体管的事务。同样是参知政事,你比别人的资历深,你的地位便就高,说话就比别人管用,上朝站班你就排在别人的前面。皇上咨询意见,依然是以资历深的优先。

    王曾再次为相,为什么吕夷简愿意心甘情愿地把首相的位子让给他?最简单的就是王曾有更深的资历,说话更加有分量。只是赵祯出于宰相相互制衡的需要,没有答应罢了。即使如此,吕夷简不拉帮结派,在政事堂里依然压不住王曾。

    国家承平日久,官员的晋升都已经有了常规。任了哪个差遣,再任哪个差遣,一步一步怎么升上去,是有路线可循的。官员结党,最重要的便就是合力提早占住有利的位置。卡住了那几个关键位置,从此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三司事务繁忙,但在升迁中不是要害,转运使、判官、副使这几个职位,只要担任过就可以。升迁路上最要害的是御史台和谏院,以及舍人院,登上这几块跳板可以飞速提拔,远比地方主官和其他衙门快得多。皇帝和宰执们,往往也是把自己看好的人安排到这几个职位,对未来的朝堂局面进行布局。

    现在的知制诰李淑,就特别担心宋祁宋庠兄弟比自己升得快。他们都是以文学著称,一旦这两个人先任了翰林学士,自己就被压住。所以他千方百计,不让这两个人进舍人院,只要自己比他们早任过了知制诰,就可以比他们早进学士院。

    徐平走不了那条路,赵祯即使有意栽培,也没有办法,只有让他出去把缺的资历补全。一是转运使,再一个是知州,徐平必须把缺的这两项补回来,未来才有进入两府成为宰执的可能。补全的越早,越有机会。

    或许,这才是赵祯把徐平外放任京西路转运使的本意吧。地方上不比朝堂,官职升起来就慢了,干脆在自己离开之前先把职上去?

    一个閤门卫士急匆匆地过来,对李璋道:“衙内,到你了,快去领赏钱!”

    徐平奇道:“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发赏钱?”

    “昨夜星变,今天大赦,官家出内藏库钱赏赐在京将士。哥哥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李璋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向閤门跑去。

    星变?大赦?徐平心里念着,心思百转。

    李璋领了赏钱回来,又陪着徐平说了一会闲话,到了时刻,把徐平送进宫里。

    进了延和殿,行礼如仪,赵祯吩咐赐了座和茶汤。

    徐平这才抬起头来看越祯,见他脸色发黄,无精打采的样子,叹了口气:“几天没有见陛下,不想竟遇到这场灾难!”

    赵祯微微笑了笑:“养了几天身子,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脸部。“你这里包得跟个粽子一样,听说是王太医的手笔?感觉如何?”

    “微臣这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其实无碍。只是陛下这一场病,却病在内腑,不像臣这么轻松。陛下正当青壮,万望保重龙体,疏忽不得。”

    赵祯笑道:“怎么,你也要跟朝里的群臣一样,劝谏我吗?今天宫里的女人送出去近百,你就是劝我,也没得送了。”

    徐平摇了摇头:“少近女色,朝臣所讲已经极多,陛下必然心里数,臣再讲,无非是狗尾续貂,不如不讲。臣要讲的,倒是其他一些养生之法。”

    “哦,说来听听。”赵祯有了兴趣,身子向前探着问道。

    “依臣所知,陛下之所以出现前几天的病症,不只是因为女色,还跟平时饮食有关。而且,大半的原因只怕是在饮食上,而并不在女色上。”

    “这话没有讲过!——徐平,你不是故意用这种话来讨我开心吧?”

    徐平叹了口气:“臣的为人陛下深知,何曾做过这种事?微臣要讲的,是真地跟陛下身体密切相关。陛下若听,恐有得罪的地方,万望恕罪!”

    “讲,讲,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不怕告诉你,这几天再难听的话朕都已经听得多了!不只是朝里大臣,宫里从太后到内侍,天天嗡嗡嗡地在我耳边说个不停!”

    这情形想象得到,徐平不由面露笑意。一个大男人被天天说少碰女人,而且是每个人见了面就讲,那份尴尬也不知道赵祯是怎么忍下来的。

    理了理思绪,徐平道:“陛下,恕臣直言,您这身子啊,着实是胖了些。胖的人容易犯病,就是平常人所说的富贵病,日常需要小心调理。”

    “什么胖人富贵病!没听说过!都说穷了瘦了容易得病,胖人怎么也容易得病了!”

    也是,这个年代对大部分人来说吃不饱饭是常态,胖了大多情况下都是身体健康的标志。但这是对穷人说的,对锦衣玉食的皇帝可不一样。

    徐平道:“陛下,臣说的句句是实,有没有灵验,您试一试就知道了。我知道宫里太医必然有吐纳导引之术,但对陛下来说,那些还远远不够。因为陛下一天到晚处理政务,又居于深宫之中,难以活动腿脚,病便容易日积月累。臣送陛下九个字,少吃肉,多吃菜,常运动。特别是那些油水大的食物,如肥嫩羊肉和海鲜之类,虽然味甘,但也大多有毒,对陛下身体尤其不利。”

    赵祯皱着眉头问道:“你说得真有道理?海鲜要少吃,太医倒也说过。但羊肉温补,怎么也要少吃了?再说,为什么要多吃菜?”

    就您这身子,少摄入脂肪、胆固醇,嘌呤更要尽量减少。可这话,怎么解释给赵祯听?想了又想,最后徐平不由笑了起来。

    双手捧笏,徐平道:“不瞒陛下,臣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对养生略有心得。您的身子为什么胖了?因为肉里的毒素积聚太多,而菜解毒,正好相克。以后只要少吃点肉,多吃点菜,就能慢慢调理过来。陛下也是不用担心菜没有味道,臣家里颇有几道青菜的青谱,味道极好,已经教过李璋,日后让他献上来就是。还有,陛下以后要多动一动,不能天天伏在案上。最好就是每天定好时刻,什么时候进食,荤素搭配。什么时候动一动,不管是蹴鞠也好,踢毽子也好,只要动起来就是养生。”

    “你说的倒也不难,但有什么道理也讲一讲啊。”

    徐平两手一摊:“臣着实难把这道理讲明白,但一定有用处的。反正不难,陛下何不试上一年半载,如果身体好了,省多少麻恼?”

    赵祯看着徐平大笑:“好,好,便就依着你试上半年!如果真地有用,我再行褒奖。——徐平,谈过这些,我们该说正事了。”

    徐平捧笏:“微臣现在满心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免了盐铁副使。”

    “京城不易,让你到外面散散心吧。”赵祯说到这里,神情有些落寞。“我前些日子看你极想废了西水磨务,而且好似在你看来,此事关系极大。不过,京城里一举一动牵连太多,此事着实做不得。若是到了外面州军,你要做这些事情,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这一年来,你在三司的辛劳我看在眼里,不想冷了你的心思,也不想你在三司做的事情半途而废。其他各路都太远,京西路地方近,洛阳到京城也方便,便就让你到那里继续做三司未完的事情。我的身体不好,以后政务要多赖宰辅,你在三司也很难再做什么,还是到外路去吧。”

    听了最后一句话,徐平才算是明白了事情脉络。

    赵祯生了这一场病,不管是他愿意不愿意,一部分权力都要让给宰执们。而离了赵祯的直接支持,寇瑊和徐平凭什么挡住宰执的压力?别说是继续改革,就是守成也做不到。以后的日子,三司会越来越多地接到中书的命令,而不能够自己作主了。

    寇瑊丁谓余党的身份在那里,一少了皇上的直接支持,三司就再也由不得他去作主。升他为执政是对他一年辛苦的酬劳,真正目的还是让陈执中去掌管三司。

    陈执中虽然年龄也不大,但资历深厚,又是陈恕的儿子,对赵祯有拥戴之功,这些加起来便可以守住这一年的成果。当然,最重要的是陈执中跟吕夷简和王曾两人都没有什么瓜葛,是赵祯的自己人。

    王博文接替徐平也是同样的意思,别看一样是龙图阁待制,王博文说话在朝堂上可比徐平有分量得多。这就是资历的影响,话语权并不只跟官职有关。

    而徐平到了京西路,可以继续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做什么,赵祯现在实在没有精力过问了,反正信任就是。

    想明白这些,徐平对赵祯捧笏:“劳陛下费心,臣如何敢当?”

    赵祯笑了笑:“你到京西路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为了方便,朕不欲你居李若谷之下,破例升你为直学士。徐平,你到京西路,可要漂漂亮亮地做事情出来,不要让朕被人耻笑。二十多岁为小龙,你是当朝第一人!”

    “陛下殊恩,微臣愧领,必不负所望!”

    说到这里,赵祯已经感觉有些疲倦,对徐平道:“时候不早,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你便出宫吧。此去京西,明间太紧,你也要回家准备一番。”

    徐平刚要谢恩告辞,突然想起来什么,对赵祯捧笏:“臣刚才在殿外,听说因为昨夜星变,今天大赦?”

    “不错。不过你不用担心,杨景宗前次所犯之错太过离谱,不在被赦之列。”

    赵祯以为徐平是担心杨景宗因此被赦免,先说了出来。

    没想到徐平摇了摇头:“陛下圣明,此等事自然是会妥当处置。不过臣提起此事跟杨太尉无关,是突然想起来,丁谓在道州许多年了。”

    赵祯看着徐平,眉头皱起来,没有说话。

    徐平又道:“臣自邕州回京的时候,路过道州,丁谓曾经前来拜访。他已经是耄耋老人,再无当年争权利之心,只想安渡余生。”

    赵祯沉声道:“徐平,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丁谓如今余党尽去,不过一寻常老人而已。他一心念着的,是想在老去之前再回中原。依丁谓过往劣迹,自然不能允许他回京城,但不知是否可以让他到近便州军安置?比如光州唐州等地方。也了了他的心愿,也不至于再回朝作恶!陛下大赦本就是圣德事,多此一项又有何不可?”

    赵祯看着徐平,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如今丁谓党羽星散,又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念他往日劳苦,移近便州军也是应当。”

    丁谓只要向京城挪一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心惊肉跳。不是看自己不顺眼,想着要控制三司吗?那便就让丁谓离得近一点,看宰执们怎么去想。

    政事堂里面,王曾或许是最不怕丁谓的,当年能扳倒他一次,现在这种局面自然就能扳倒第二次。但是吕夷简可不同,什么培植党羽,独揽大权,这都是当年丁谓玩剩下的。讲起对人心的把握,对事情的敏感,包括做事的能力,人情冷暖,吕夷简离着丁谓还有一段距离呢。

    宰执们以后还是少操三司的心,给他们找个人来头痛去吧。

    (备注:仁宗的病和大赦都是史载有此事,不是故意安在这里的。)(未完待续。)

    离了驿馆,丁珝看看四周无人,对丁谓道:“阿爹,怎么突然移我们到光州去?”

    丁谓摸了摸已经变得稀疏的花白胡须,傲然道:“因为你阿爹的名字,在这天下还有些分量。只要我一近京师,天下摇动,不知多少人夜不安枕!移我们到光州,自然是因为有人地位不稳,要借我的名字!”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回京城?”

    丁谓叹了口气:“唉,因为朝里相公怕了你阿爹的手段。我已行将就木,他们又何必如此防范?徐平到底还是个娃娃,气魄不足!若是我当年,就是招老夫回去为相又如何?英雄乘势而为,如今大势如此,不是乾元年间,老夫又能做出什么来?”

    丁珝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问道:“如此说来,对我们是好事了?”

    “自然是好事!过几年我年限一到,归葬中原,你扶棺也少了几千里路的跋涉!”

    说完,丁谓大踏步地走到拴在树上的毛驴旁边,解了缰绳。

    官员被贬,除了降官之外,更严重的是在某地方编管、安置、居住,受监视的严密程度依次降低。编管基本没有人身自由,天天有公吏监视,安置一般不许出城,居住则就基本没有限制了,只是不许搬家。丁谓在道州已经改为居住,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次改到光州去,已经接近中原,若是有心就可以跟官员联络了。

    不过,让他到光州,朝里宰辅就已经预防到了这些,只怕在那里还不如在道州自在。

    光州在淮南西路的西北角,这地方也是颇费思量。赵祯开恩让丁谓移到内地,政事堂不好拦住,地方选择就动了些心思。京东路靠近中原的是南京应天府左近,那里政治地位重要,达官贵人也多,丁谓这个身份是不能到那里的。京西路北部有西京河南府,再说如今在徐平的管下,更加不合适。大家都心知肚明,徐平在外做过一任转运使,极可能回朝出任三司使,如果让他找到个支持自己的宰相,现任的宰执都难应付。

    选来选去,就只好让丁谓到光州去了。既显皇帝圣德,又远离政治核心。

    两京驿路上,徐平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渐渐变浓的秋色,对一边的秀秀道:“我们这次去洛阳,那里是除了京城,天下第一等的所在。秀秀,你觉得如何?”

    秀秀抱着膝盖,靠在旁边的一座小小刻摆上,微微笑道:“洛阳虽好,在我心里却觉得没有当年到邕州有意思。那时小孩儿家,无忧无虑,现在却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了。”

    徐平笑道:“那次奔波八千里,我就带了你一个小婢和高大全一个家仆上任。现在四百里,还是带你一妾,其他人却多了不少。”

    秀秀叹了口气:“若不是没有办法,夫人会亲自随你上任的,也不用我来。”

    徐平看着秀秀,看着她眉眼间有一丝茫然,过了好一会,轻声问她:“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在意,只要不违了你的意,让你开心就好。”

    “我?我不知道。”秀秀轻轻地摇了摇头。“跟在官人身边我也开心,只是,将来到底如何——唉,却说不清楚。官人自小宠我爱我,教我读书写字,明白事理。我本是一个牧子的女儿,却学会了这些。官人不知道,其实去年我再到回家里也过不惯。只是呢,我自己知道,那些才是属于我的生活,我该过的日子,我这一辈子就该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若不是官人生病,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你的身边了。再过一两年,弟弟大了,或许我就会找个老实的庄稼人嫁了,之后生儿子,生女儿。儿子让他像官人一样去念书,将来考个进士,改换门庭。女儿让她知书达礼,学会女红,给她准备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那是我本来该过的日子,我生下来就注定的命运,我本来该那样的——”

    秀秀的声音越来越小,眼角微微有泪光。

    徐平握着秀秀的手,看着她,认真地跟她说:“秀秀,没有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辈子的生活。人总会长大,总会遇到一些人,遇到一些事,遇到的人和事都不是注定的,人的命运怎么会是注定了的呢?你陪着我过了十年,开开心心地长大,我希望你以后陪着我,能够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永远都像现在一样!”

    “好啊!最少我现在还是开心的。”秀秀擦擦眼角,对着徐平笑了笑。

    在离开的前一天,林素娘找到了秀秀,几经犹豫,几经挣扎,还是问秀秀,愿不愿意随着徐平到洛阳去。这次不能更是做婢女了,秀秀过了那样的年纪,这次进徐家做妾室。

    秀秀从来没有想到林素娘会来问自己这样的话,她感觉得出来,林素娘一直巴不得立即把自己从家里送出去。然而到了徐平必须要出京城外任,她自己又不能随在徐平身边的时候,林素娘还是选择了秀秀。而且跟秀秀明讲,她不需要到徐家伏低做小,原来在京城内的那处小院就是她以后的住所,相当于外室。

    现在秀秀都记不清那一夜两个女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鸡毛蒜皮,前因后果,生前身后,几乎涉及到了这一辈子的一切。秀秀甚至有一种错觉,两人就像亲姐妹一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直到第二天她随着徐平出了门,林素娘告诉她,以后这徐府的门秀秀就不能再踏进来了,她有自己的家,而这里,是林素娘的家。秀秀才明白,林素娘用了一晚上,是把徐平分成了两个人,自己一小块,林素娘一大块。

    能分到一小块就不错了,林素娘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若是换了别人,可能恨不得丈夫的姬妾都在自己面前使唤,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丈夫那里的受的气全都发泄在姬妾身上。林素娘不是这样的人,若不是实在放心不下徐平,担心他身体再出意外,而自己又没有办法随在身边,是万万不会接受秀秀的。但是无奈接受了,那就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最好从此老死不相见。

    秀秀抽出自己的手,抱住膝盖,暗暗叹了口气。小时候刚进徐家的时候,林素娘就是未来的女主人,自己只是个小婢女,这脾气,都现在还没有变。

    一边骑马的谭虎弯腰到马车旁轻声道:“官人,到管城驿了,前面郑州官员出迎。”

    徐平起身,对秀秀道:“可算是离了开封府界!秀秀,前面是郑州,属于京西路,从此一路下去都是官人的管下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开口!”

    秀秀微笑道:“我不要什么,官人只要少饮酒就好。”

    徐平听了哈哈大笑,起身掀开马车的帘布。

    到了驿馆门前,马车停住,徐平跳下车来,整了整官袍。

    郑州的州幕僚佐及一些重要职位的公吏早早迎在门前,见了徐平,当先一位三十多岁的官员快步上前,拱手行礼:“下官郑州通判卢革,率一众僚佐,恭迎都漕!”

    徐平回礼,一众官员纷纷上来相见。

    郑州的知州是陈尧佐,赵祯亲政后罢宰执出任地方,以他的身份自然没有出来迎接徐平的道理。真正管理州政的通判卢革,少举童子,天禧三年中进士时也只有十六岁,别看他年纪不大,资历却已经很深。

    众人行礼如仪,一起进了驿馆。上了茶,卢革道:“知州陈相公在州衙备了薄酒,为都漕接风。还请都漕不以小州鄙陋,轻移尊步。”

    徐平道:“陈相公如此客气,我如何敢当?候日落时分,必登门拜访。”

    卢革谢过,又说了一会闲话,便就带着一众官员告辞。让徐平在驿馆里安顿下自己的随从,到了晚上再赴接风筵。

    从郑州开始,再过去都是京西路治下,属于徐平管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徐平不只是路过,还要初步履行自己的职责,从录司簿尉起,所有的官员都要见一遍。

    转运使是简称,正式的称呼是转运按察使,兼本路劝农使。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最主要的职责有两项,转运负责钱粮,按察负责监察本路治下官吏。劝农使是景德三年丁谓当政时,要求各路转运使和州县主官带上的,相对不那么重要。差遣与官职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就是名字直接显示权责,多一项就多一部分权力,同时也多一项考核。除了常规的转运按察劝农外,徐平同时还带提举本路常平、河渠、桥道、营田及坑冶诸杂事,是实际上实权最大的路一级长官。宋朝的路不是行政区划,没有行政职能,转运使路最重要的是负责财政,对下边州县的威慑来自于监察权。而徐平的差遣,实际带了一部分行政权。

    凡两制或者大两省以上的官员为转运使,加一个都字,以示尊崇。所以徐平真正称起来是都转运按察使,虽然与职权与转运使是一模一样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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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道洛阳秋正好,暗思此去几时归?”

    陪在一边的通判卢革看见,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宠臣果然是不一样,这才刚刚离开开封府界,就想着什么时候回京了。像自己这些人,哪里会想什么归不归,下一任游宦何方心里都没有个底,能到个富裕地方不用吃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边的驿丞连连道谢,陪伴的官员交口称赞,徐平淡淡一笑,把笔放回,当先向着郑州城走去。官场上的奉承,谁能够当真?如果真有一日自己随便题一首诗词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被广为传唱,自己的诗文才是真有长进了。

    转运使的差遣里带了个使字,从严格意义上讲,就不是地方官,是朝廷派下来巡视地方的,所以仪仗简单。徐平此次出来,除了秀秀,只带了谭虎和十几个兵士随从。家里的人,包括徐昌等都要待来年与林素娘一起来找自己,父母可能也会来。

    不过转运使到底是一路各司之首,在本路的仪仗过于寒酸也不像话,经过的州县都会派人作为仪仗,沿路送行,到州县界交接。所以此时刘都监已经带了人来,一部分留在驿馆,另有几个重要的则与谭虎带的人一起,随着徐平到州衙去。

    此时已近中秋佳节,到了州衙,一轮圆月已经挂在了树梢。

    卢革引着徐平一路到了后衙,今夜举行接风筵的地方。

    七十二岁的陈尧佐已经须发皆白,身体倒是依然健硕,快步迎上来高声道:“老朽年纪老迈,走不动路了,未曾城外相迎,徐龙图不要见怪!”

    徐平急忙拱手行礼:“相公如此说,岂不是愧煞在下?本该一到州城,就来拜会相公才是。只是舟车劳顿,满身风尘,来见长者不敬,这才在驿馆略作收拾。”

    两人一边客套着,陈尧佐拉了徐平的手,让到了客位上,自己在主位上坐下。

    众人落座,上了酒来,陈尧佐领着喝罢三巡。

    此时明月初升,月华似水,后衙里亮如白昼。卢革吩咐歌舞上来,几个小娘子在那里调琴弄琵琶,吚吚呀呀唱个不停。

    陈尧佐看得直皱眉头,对卢革道:“我一个老人家,你叫一群小娘子上来,唱得什么又听不清楚,有什么意思?徐龙图虽然少年,不过新娶一房小妾,近日圣上正因为女色的事情烦恼,正戒着这些呢,快快撤了去!”

    卢革领诺,让人把那群歌舞的官妓打发走,又叫了一个倡优上来。

    一个一身短打精明伶俐的艺人,颔下一缕山羊须,一看就是个戏谑人物,到了席前拱手道:“相公,诸位官人,小的最近学人习了写字,甚得章法。乘今夜月明,便就写个字给官人们看,让人知道我们虽是贱流,也是知书的。”

    陈尧佐点头:“若是写得好时,我这里有赏!”

    那人得了令,就在上铺开一张斗大的纸,手里拿了一枝巨笔,把那纸涂得满满黑漆漆一团。然后站起身来,左看右看,摇头晃脑,极是得意。最后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枝粉笔出来,在那黑漆漆一团上点了四个点。

    把粉笔一丢,这人到席前交令:“相公书艺天下闻名,是公认的大家,看小的这字如何?”

    陈尧佐站起身来,伸着脖子却看不清楚,从袍子里取了个小盒出来,打开取出老花眼镜戴上,对徐平道:“三司里的铺子买的,诸般都好,就是贵了些!”

    说完,戴着眼镜看地上的纸,还是没看出什么字来,问那老儿:“这是什么字?”

    那老儿拱手答道:“禀相公,这是个‘田’字,小的新学的堆墨书!”

    听了这话,众人哄堂大笑。陈侥佐连连摆手:“你费了许多墨,还要什么赏赐!快快下去!以后记着,堆墨书不是乱用墨,不要出去乱说!”

    那老儿嘻嘻哈哈,拱手退下去了。

    陈尧佐自创堆墨书,书法上算是自成一家。只是因为就他一家,常被拿来取笑。以前在中书的时候,石中立也曾经说学他的堆墨书,结果也是跟他开玩笑,让他好生失望。

    闹过一阵,酒到半酣,歌舞杂戏全都退下,阿尧佐吩咐取了新鲜水果来下酒。

    指着一篮红石榴,陈尧佐对徐平道:“这是河阴石榴,为一地名产,甚是甜脆。龙图曾在河阴县待过不少日子,可惜当时不是季节,错过了这美味。”

    徐平知道要说正事了,拿了一个石榴起来,笑着道:“既是土产,年年都有,什么时候吃不是一样?多谢相公有心,了了我这桩心事。”

    慢慢剥开石榴,陈尧佐问徐平:“这次龙图任京西路漕宪,不知何事为先?”

    徐平想了想,答道:“说起了河阴县,那便就知道我几个月前曾经探查过引洛入汴的河道。这次到京西路来,自然只等秋后,便就动工开渠。”

    陈尧佐抚着胡须,抬起头道:“若说是治河开渠,京西路何人可用?”

    “治理河道,相公天下第一,满朝文武哪个比得上?不过,相公年事已高,秋后开渠不只劳顿,更加风寒,如何敢劳相公?”

    陈尧佐摇了摇头:“如果是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但是在我的家门口开渠,我若是不过去看着,只怕深夜难以入睡。龙图虽然少年,但为国家立了不少功勋。老夫听闻,除了破交趾之外,你最擅长的一是钱粮,二是修路,开沟治水……”

    陈尧佐在地方的政绩不少,最擅长的是两项,一是治水,再是修路。尤其是治水在好几个地方都做出成绩来,其首创的“下薪实土法”已经成了此时最常用的修堤办法。

    引洛入汴的水道并不经过郑州的境内,所以上前探查河道的时候徐平与陈尧佐并没有接触。这次到京西路出任转运使,第一件工作就是把这条河渠开出来,不但是消除汴河沙患,也是为了开通洛阳漕路,使到京城的水路运输不再经过黄河,可以四季通航。

    依徐平的规划,这次开河并没有郑州的工作,就连人员也是以清河厢军为主,沿途几州的民夫能少用就少用。自己掌一路钱粮,一到地方便就弄得鸡飞狗跳,对以后的工作和名声非常不好。没想到陈侥佐盯上了这件事情,主动提了出来。

    朝廷里,陈侥佐的依靠是吕夷简,但陈尧佐的资历比吕夷简更加雄厚,两人更多是合作的关系,而不能算是吕夷简一党。虽然已经七十二岁,但陈尧佐自恃身体强壮,对仅仅做过参知政事心有不甘,还想着宰相的位子。要显示自己老当益壮,自然是最好有具体的事情做,现在摆在眼前的就是引洛入汴水利工程。

    徐平说的没错,说起水利工程,现在满朝文武,谁敢跟陈侥佐比较?

    陈省华三子,长子陈尧叟和三子陈尧咨都是状元,只有二子陈尧佐是进士。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陈抟,告诉他三子皆当将相,惟中子贵且寿。陈抟这人反正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他的话很多人都很在意。陈尧佐也是一样,自己应当是兄弟三人里最贵显的,怎么可能做个参知政事就到头了呢?

    看着陈尧佐,徐平有些为难。按权限他自然可以奏举陈尧佐去主持修河的事,但这样一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做这事合适吗?更何况河道经过的地方,还隔着一个孟州的李迪,那是比陈尧佐资历更深的存在,两人能不能调整好可是难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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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陈尧佐,徐平沉默了一会,展颜笑道:“我初到京西路,与王雍还没交接差事,现在说这些言之过早。等过些日子,我接了京西路漕司,与提刑司和帅司的人都见过,再招河道沿岸的守臣商议,那时再定如何?”

    陈尧佐道:“如此自然是好,到时老夫必亲到洛阳议事!”

    按常规,陈尧佐这种知州不参与一般的民政事务,要商议也是卢革去。不过他自己主动站出来,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徐平心里是真不愿意这些大人物牵扯到自己的施政当中,不管不行,管了其间的分寸又不好拿捏,一不小心就得罪人。郑州的陈尧佐、孟州的李迪、襄州的张耆,徐平只希望这三人在自己任职京西路的时候,好好享受生活就好,政事都交给通判处置。没想到刚刚一进京西路,陈尧佐就跳了出来,真是让人不省心。

    最后,陈尧佐向徐平介绍了郑州的僚佐,以及下面各县的知县,再无大事。

    此时明月高升,到处都笼罩在一片银辉当中,如梦似幻。

    徐平向陈尧佐告辞,由本州刘都监带着,出了郑州城,回到驿馆里休息。此时还没有正式上任,按规矩徐平要住在驿馆里,当然守不守规矩就看个人了。

    回到驿馆,秀秀正在灯下拿着一本书看。见到徐平进来,急忙把书放下,上来帮着除了官袍,口中道:“官人身上酒味好大,是有些醉了吗?”

    徐平脱下官袍,取了桌上的一杯茶一口喝下,对秀秀道:“你是什么鼻子,我与陈相公主要谈公事,酒根本就没喝几杯,哪里就醉了?对了,你刚才看什么书?”

    “《花间集》。你不是说要我多读书?女孩儿家,自然就读这些,难道还去读经史?”

    徐平笑道:“也莫要小看了花间词,虽然字句柔弱,写的多是闺阁之情,但词令大兴却是从花间词起。你不听填词的人说,花间词最正宗,为词之本色。”

    秀秀摇摇头:“你说这些,我理会了干什么?我只是看着有意思罢了。”

    徐平靠着桌子想了一会,也确实如此。秀秀看这些不过打发时间解闷,难道还是研究文学发展史啊。只要看得进去,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呗。

    在桌子边坐下,徐平看着秀秀替自己整理官袍,打水净面,忙忙碌碌,不由道:“秀秀啊,你现在跟以前的身份不同了,是不是身边找个人来做这些杂事?”

    “什么不同?夫人让我在官人身边,不就是做这些事情的?能够换个人来,离开京城的时候就让我回家了,何必跟着官人又远程跋涉。”

    徐平想想,好像秀秀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难道她就这样辛苦一辈子?

    秀秀打了水来,让徐平净了面,又出去烧热水准备洗脚。

    忙来忙去,诸般做完,夜色已经深了。外面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挂在半天空,涂抹着夜色,整个世界像是都披上银妆一般,看起来格外不同。

    秀秀收拾罢了,擦了手,对徐平道:“官人,夜色深了,还是早些安歇,明天不知又有什么事做。出门在外,若是起得迟了,招人耻笑。”

    徐平拉住秀秀的手道:“明天没有什么事,只是下午李阿叔从原武监来看我们。上午我带你看看郑州的风景,离城不远有一座仆射陂,陂旁有一座灵显王庙,极是灵验,我们到那里烧些香烛。听说呼延团练少年时曾拜庙里的灵显王为舅,后来贵显,可见是真能有福报的有灵之神。真宗皇帝的时候,还亲自到那里祭过呢。”

    秀秀笑着拉自己的手,却被徐平紧紧拽住,笑着道:“都是有事求神明,才到庙里去烧香烛,平时没事,谁去花那些闲钱?我们去,求灵显王什么?”

    “你我现在是夫妻,去了自然是求子,还能求什么?”

    秀秀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拉自己的手,满面娇羞。见徐平不放手,气道:“那个仆射陂就在我们庄子的左近,又是什么稀罕地方了?什么灵显王,我早就听人说神都拜错了,又有什么灵验的!知道拜的人把神主都搞错,那神明还不要气破了肚子!”

    徐平笑道:“管拜的是哪个神主呢,只要灵验就受得香火!”

    仆射陂一带本是北魏仆射李冲的封地,地因他而得名,这庙又是因地得名。不过在五代时期,仆射李冲就讹传为唐朝仆射卫国公李靖,后晋追封李靖为灵显王,这庙也就改名为灵显王庙。真宗西祀回京,经过的时候曾经亲自去祭,祭文也是称颂李靖功德,从此便也就将错就错了。

    秀秀是本地土著,却还记那庙是拜错了神仙。不过呼延赞不是本地人,因为他的母亲姓李,便就认庙里的神为自己的舅舅,特意前来拜祭。

    徐平只是找个借口跟秀秀出去走走,哪里管那庙里到底是何路神仙。

    秀秀力气不足,见徐平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便停下道:“夜深该安歇了,官人只管抓着我的手做什么?就是你不困,我却已经困了。”

    “困了我们就睡。现在做了夫妻,自然就该睡在一起。难道你没有发现,驿馆里只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房吗?而且这房里只有一张床。”

    秀秀垂着头低声道:“当年我初到你家,还是就是在屋外坐了一夜。没有床睡,我就是再坐一夜又怎么了?当年小时候不怕,现在更加不怕!”

    徐平低头看着秀秀,对她道:“当年我们不是夫妻,自然就不睡在一起,你睡在外面是我不知道,第二天不就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了?现在做了夫妻,就要睡在一起的。本来出城之后我们就要在一起,结果白沙镇的时候你回了自己家,害我孤单守了一夜。”

    “有什么孤单的?当年在邕州,官人还不是几年都守过来了?”

    秀秀的声音很小,蚊子哼哼一样,几乎就要听不到。

    徐平手上一用力,把秀秀抱在怀里,对她低声道:“那时你才多大?官人我不守也得守啊。现在不同了,有了你,我为什么还要孤孤单单一个人睡?”

    秀秀的头埋在徐平的怀里,身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徐平抱着秀秀,看着窗外,对她低声道:“今夜的月色正好,又是晴空万里,本来应该与你一起出去赏月。——不过呢,还是早些安歇,做了夫妻还是早生孩子才是正事。”

    秀秀低低啐了一口:“没个正经,哪里就能早生孩子了!”

    徐平哈哈一笑,怀里搂着秀秀,走进了卧房。

    郑州的官员,包括驿馆的驿丞在内,只知道徐平带了个小妾赴任,不知道两人还没有圆房,房里也没有布置,还是平常的样子。徐平看了,心中不由有些失望,对怀中的秀秀低声道:“这房里也没个新房的样子,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不说话。

    两人前前后后,在一起已经有接近十年的时间,本来对对方都熟悉非常。到了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就都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好像都变了一个人一样。

    秀秀的心里百味杂陈,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在人家里做婢妾的,好多都被男主人收过,甚至有的有了身孕之后还被赶出家门。这些秀秀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时常暗自庆幸自己遇到了徐平这样的好人。

    然而,过了今夜,两人的关系就是另一种样子了,秀秀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房里并没有熏香,月光穿过窗子,如同水银泻地,显得有些凄冷。

    徐平低头问怀里的秀秀:“秀秀,你怎么不说话?晚上有风,是有些冷吗?”

    秀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徐平叹口气:“今夜你的样子怎么如此古怪?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算了,我们到床上去,盖上被子便就不会冷了。”

    一边说着,一边拥着秀秀到了床前。

    到了床前,徐平把秀秀放到床上。本来以为秀秀会扑到被子上,羞得把自己的脸埋起来,不敢看自己。没想到秀秀在床上静静坐着,脸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徐平被秀秀看得心里奇怪,左看右看,以为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可是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由问秀秀:“秀秀看什么呢?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古怪?”

    秀秀平静地道:“没有。在官人身边十年,还没看过官人照顾自己呢。我就是看看,官人自己脱了衣衫,会自己叠起来摆放不会。”

    徐平听了大笑:“自己脱衣衫我就会,摆放我就不会!对了,秀秀,我不但会脱自己的夜衫,连你的我也会脱,你要不要看?”

    秀秀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扭过头去,不理徐平。

    徐平轻轻脱了自己的外衣,随手在一边挂了起来。鼓起嘴一用力,吹熄了旁边的红烛。

    “暖风拂柳冰乍裂,小楼上雪初溶,金风玉露得相逢。正桃花初绽,色嫩破新红。

    娇花不似离上草,缠绵处动花容,月明星淡眼蒙眬。露滴花玉蕊,鸯枕正春风。”

    (词牌临江仙,本是唐朝教坊曲,最早多是用来咏巫山神女事,也是词牌名由来。)(未完待续。)

    穿上官袍,徐平迎着窗外的阳光眯起眼睛,就这么看了一会,突然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轻轻抖了一抖,徐平只觉满身舒畅,猛一回头,却看见秀秀正在不远处的脸盆架前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徐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没什么不正常,再抬起头来却发现秀秀还是在那里看自己。

    见秀秀虽然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但脸上犹有一抹潮红尚未褪去,行动间也有些不太自然。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跟平时的样子有些区别。

    猛然间想起,昨夜自己和秀秀折腾了不少时候,刚才那个样子,该不会是被秀秀误会了吧?赵祯因为女人的事情,自己被磨得苦不堪言,整个朝廷都受到连累。现在朝廷里的官员,人人谈女色如猛虎,秀秀的心里,莫不是想到了那方面去?

    想到这里,徐平急忙把刚才松松垮垮的神态收了起来,板起面孔,正经穿衣。

    秀秀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笑,对徐平道:“天时不早,官人快来洗漱吧,一会不知道有没有客人上门。我们在外为客,不好过于随便了。”

    洗漱过了,秀秀端了早餐来,两人一起吃了。今在早上秀秀倒是乖巧了许多,不再坚持与徐平分桌吃饭,只是还拘谨,只是喝了两口粥,也不知道吃饱没有。

    见太阳已经高升,徐平到了客厅,叫过谭虎来,问他:“今天有没有客人来?若是没什么紧要的人,上午随我出去看看郑州四边的风景。”

    谭虎叉手:“禀官人,没什么紧要客人。不知要到哪里去游览?小的去准备。对了,陈相公闻说郡牧司李刺使要来郑州,今夜要在夕阳楼摆个接风宴。”

    “我们下午就回来,不会误了时辰的。郑州的胜景,管城附近的无非是仆射陂、列子观、灵显王庙和开元寺塔,好在都在城东,正好顺路。我们便就先到仆射陂去,然后一路游览,最后到中午到开元寺,那里的‘古塔晴云’可是郑州第一美景。”

    徐平不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也没有现在的读书人那么多的诗文才情,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想四处走走。其实那些风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心里并不怎么在意。

    此时的郑州州治在管城县,州城不大,五代战乱之后更显残破,跟中原交通要冲的地位根本就对应不起来。城中最显眼的就是建于开元寺内的舍利塔,开宝九年为供奉高僧舍利所建。塔高十丈,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晴天登塔,周围风景尽收眼底,是为“古塔晴云”。

    游过了仆射陂,路上顺便看了列子观,拜过庙里的灵显王,中午时分,徐平一行到了开元寺里。这寺建于唐朝玄宗时期,是周围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

    主持早就带了寺里僧人迎在外面,把徐平迎进寺里,便就吩咐人安排斋饭。

    徐平低声对秀秀道:“我们还是不要麻烦寺里,晚上有酒筵,有的是大鱼大肉,何必在这里吃菜受苦?和尚们要修行,我们又不修行。”

    秀秀皱了眉头,小声说:“官人刚刚在灵显王庙里许过愿,怎么能够对神明如此不敬!”

    “灵显王是道家神仙,历朝皇帝钦封过的,这庙里谁知供的是哪路和尚?”

    秀秀白了徐平一眼,再不说话。

    徐平无奈,中好陪着秀秀吃一餐斋饭。讲良心话,开元寺为了讨好徐平,斋饭还是用心做了的。若是不提前说明,徐平也会吃得有滋有味,奈何提前说了是斋饭,徐平吃在嘴里就再没有半分味道。

    勉强吃过了斋饭,徐平由寺里的住持陪着,到了后面的舍利塔。

    要进塔前,秀秀正色对徐平道:“官人,这塔里供的是高僧舍利,是有灵性的,进了塔里可不要说半句不敬的话语,不然会有报应的。”

    见秀秀神态严肃,徐平不好让她不快,忙整了整衣袍,面孔板了起来。

    塔高三十丈,一共十三级,沿阶而上,空间逼仄,塔梯又陡,并不轻松。或许建塔的时候故意建成这样,先用登塔来测一测人的心灵不灵吧。

    到了塔顶,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人的心胸一下子就开阔起来。

    住持宣了声费号,对徐平道:“都漕可尽情观览胜景,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徐平回礼:“住持费心了。”

    谭虎抢先一步,到了塔边上站住,上下左右都看了看,对徐平道:“官人小心,这塔绝高,若是风大就觉得有些站不稳。就是观景,也最好不要到塔边!”

    徐平点头:“无妨,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娘子。”

    说完,拉着秀秀的手,到了塔边。不过因为谭虎的话,还是离着边上有点距离。

    此时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周围风光,不但是郑州城,就连远处的仆射陂,甚至是更远处的金水河、汴河都清晰可见。更远处的嵩山青翠如碧玉雕成,看着令人心喜。天际处一条玉带,隐约间好似黄河。

    徐平看着这风光,顿觉心胸开阔,好似天下尽在掌握,一股豪气涌上心头,只想对着塔外天空大喊一声。自来到这个世界,他是第一次尽情地欣赏自然间的美景,再不带一丝世俗的情感,只觉得周围的景色美到了极点。

    一阵微风吹来,秀秀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徐平急忙手上用力,把她扶住。

    在这么高的地方,秀秀有些害怕,小心地向外看看,又飞快地闭上眼睛。待到过一小会,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再看。

    “官人,我们好像到了天上一般。”秀秀轻声说道。

    徐平扶住秀秀,对她道:“我们现在就是在天上,云在脚下,人自然就上天了!”

    见秀秀的脸色有些发白,徐平在她耳边小声道:“秀秀,你在灵显王庙许的是什么愿?”

    秀秀低声道:“不告诉你!”

    “我偏把我许的愿跟你说。我在灵显王像前,许愿你早给我生个儿子。本来我还有些不相信,现在上了塔,不知怎么就觉得那神明灵验了起来,此愿必将应验!”(未完待续。)

    洛阳外城广五十余里,与开封外城不相上下,从大小上说,是此时天下第二大城。但与开封城内人烟辐辏,城外还要设厢完全相反,洛阳城内稻田遍布,鸡犬相闻,到处是一片乡村景象。真正的繁华市区反倒了了无几,其实是一处大农村。

    晚唐五代乱离,洛阳多次发生激战,最惨的时候人户不过以百数。这座千年古都,已经完完全全地破败了,再不复当年的繁华景象。

    官员上任,敕令上都会写明某年某月某日与到任的前任官员交接,因为官员的年考是以这个日期为准,加满一年为一考,如果上任的官员晚了,则前任官员要白白多干上一些日子。因此,若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是不允许延期上任的,否则会有处罚。

    徐平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指定的日期之前赶到了洛阳。与前任转运使王雍会过面以后,又见了转运使司的属下臣僚,有了两天闲散日子。

    这一天徐平带了谭虎,准备了绢帛礼物,让随从挑了,信步出了转运使司衙门。

    洛河穿洛阳城而过,把城分为河南河北两部分,河北属洛阳县,河南属河南县。但与开封城里整齐有序的汴河相比,洛河两岸便就显得粗犷了很多,除了天津桥上游很短的一小段河道,河两岸都没有筑堰,任其自然流淌。

    此时已过中秋,两岸柳树的叶子已经染上黄色,吹来的风带着凉意。洛河比人工挖成的汴河宽广了许多,秋季多雨时节,也显得混浊。河上偶尔飘过几片白帆,顺着河水须臾远去,让人看不清真容。

    看着汹湧奔流的洛河,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就眼前的景色,哪里是都城,分明就是一派田野风光。洛河两岸,间或有高门大第,但更多的是稻田,是柴扉茅屋,间杂着一小片一小片的菜园花田。开封城外几里的范围都比这繁华得多,而洛河却是洛阳城的中心。

    一说起洛阳城,没来过的都不由想起前代文人吟咏的诗词文章,那真是称得上锦绣繁华,流光溢彩。可来这里一看,倒给人一种江南水乡田野乡村的感觉。

    洛阳城初建,完全是以都城的规格规划,街道整齐,分布有序,其严整还过于古都长安。东西南北纵横各十街,分城内为一百二十坊,如同用刀割出来的一般整整齐齐。此时虽然已经残破,但旧的格局仍在,城里倒是不用担心迷路。

    南北主街为定鼎门大街,沿着洛河过了此街,第四条街为另一条主街长夏门大街。过此街向前再到一条街,折向南行,第三坊便就为福善坊,又名福善坡。

    此时坊墙早已经推倒,坊名仅用于指示方位而已,便如徐平前世的小区。

    进了福善坊,到了一处大宅院前。徐平抬头观看,只见宅院虽大,但已经残破。墙头布满青苔,还有野草小树长在上面,宅里的大树成荫,显得格外冷清。

    谭虎上前打门,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人出来开了门。

    一个老仆从里面闪出身来,行个礼问道:“不知官人是哪位?因何造访?”

    谭虎叉手:“告老丈,新任京西路都转运使徐公,来拜访主人,前日有帖子送来。”

    老仆“哦”了一声,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徐平,忙道:“官人稍待,且容通禀。”

    说完,拱了拱手,进了门内。

    过不了多久,里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门吚吚呀呀地打开,里面当先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带了几个孩子。

    徐平急忙上前,躬身行礼:“徐平见过夫人。”

    那妇人回了一礼,道:“拙夫游宦在外,家里并没有个主事的人,怠慢都漕。请到厅堂拜茶,只是现在家境败落,诸事简陋,贵人莫见怪。”

    徐平道:“夫人客气,张相公于我有大恩,岂敢挑三拣四。”

    随着妇人进了院子,见周围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徐平心里不由唏嘘。张知白生前族人众多,他自己生活相当俭朴,这些族人都是靠着他养活。而张知白身后无子,过继了一个族人继承自己的香火,便就是这妇人的丈夫了。到了现在,族里靠着张知白恩荫出去为官的那些人,都基本不再有什么联系,这处大宅子,便就靠着妇人丈夫的俸禄维持。眼看着入不敷出,一天一天地败落,这个大家族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这个年代,是远远不能遗泽五世了。一个家族因有人中进士而起,起来地快,但一旦三代之内再没有进士,便就迅速衰落下去。恩荫制可以让子孙有个饭碗,但极少因而贵显的,有能力在官场上也受人排挤。

    到了客厅,徐平坐落,妇人吩咐上了茶来,随便就些闲话。

    问起张知白去世之后的境况,妇人便满面愁容。张知白发迹得晚,又是老来才收了这个继子,恩荫为官虽然起点不低,但少了人提携,官场上并不得意。作为宰相,张知白自己再是简朴,留下的家底也不少,但摊子铺得也大,靠着一点微薄的俸禄怎么能够支撑得起来?再加上养的族人众多,坐吃山空,眼看着也吃不了几年了。

    洛阳不是开封,看着这么大一处宅子,其实不值几个钱,这里的地皮极为低贱。

    晚唐时候蔡州秦宗权派孙儒进攻河南尹李罕之,战事持续数年,洛阳几乎成为一片废墟。后来张全义入洛阳,所带兵士百余人,洛阳百姓百余户,城区尽成荒野。虽然五代几个朝代都曾经重建,但不管怎么努力,连洛阳城内都开发不完,还是一派田园风光。

    但这里到底是都城,从后唐定都洛阳,大规模重建起,便就定下一条则,城里的闲田可以占用来种粮种菜,但永不为永业田。“伊洛之地,皇王所宅,乃夷夏归心之地,非农桑取利之田”。有人要建宅子,尽可以占闲地,而即使已经开发为农田,也不需要赔地价,只要象征性地做些赔偿就可以。这样一来,洛阳城内地价不值钱,与开封城内寸土寸金的景况迥然不同。看着一处一处宅院规模宏大,一旦破败,便就再卖不上价钱。

    听着妇人的诉说,徐平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常说父因子贵,不仅仅是儿子富贵了之后会追封三代,还在于要有人守住家业,要有人宣传父辈的功德。张知白天圣贤相,身后却名声不显,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身后无子,没有人替他树碑立传。

    这个世界没有自己,这个大家族或许很快就作鸟兽散,这处宅院将转卖他人,甚至卖不出去成为荒宅也有可能。当年崇政殿里张知白的一句“恭喜陛下得人”,成就了现在的徐平,现在到了徐平报答的时候了。

    看看厅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等妇人停下话语,徐平道:“夫人,不知府里有没有得力能干又信得过的族人?这样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要置办些产业才好维持。”

    张夫人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瞒都漕,这几年家里没有多余闲钱,比不得翁翁在的时候,族里的人也照看不过来了。如今住在宅里的人虽多,但大多并不熟识,我一个妇人家,又哪里去知道谁得力能干?”

    徐平道:“实话对夫人说,张相公有大恩于我,往常心里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只是一直无缘。现在我到洛阳主持一路漕宪,帮着照看一下你家里还是做得到的。洛阳如许大的地方,虽然现在荒凉些,但高门大户不少,或是卖酒,或是种花,都是获利不菲。还请夫人在族里选几个能干会经纪的,到转运司衙门找我,寻些门路。只要府里有活钱收入,这宅子才能支撑下去,否则,夫人应该心里有数,这家也支撑不了多久。”

    张夫人忙起身行了一礼:“这都是翁翁遗泽,都漕如此说了,我怎能不识抬举?只是贱妾实在是管不了族里的事务,且宽限些日子,我这里选了人出来,再去拜访。”

    徐平点头:“如此最好。最近我在洛阳城里有些闲暇日子,再过两个月,便就要出外巡视,不常在城里。夫人最好是在这一个月内选好人,再商量作何营生。”

    张夫人谢过,满口答应。

    张知白虽然无子,但族人众多,在他生前为养这些族人花了他俸禄中的大部分。现在家道中落,到了族人们出力的时候了。这个时候除了很少的一些崇古的士大夫,大部分家族管理都没有一定之规,基本就是一代里谁当的官大谁说了算。张夫人的丈夫现在的官还是最大的,名义上是一族之长,但张夫人一介女流,又如里管得了众族人?

    更何况那官,还是靠着张知白的恩荫所得,在族里并不能服众,也没人听张夫人的。

    别看宅里还住着一大家子人,但根本与街坊邻居相差不多,连每家有多少人口张夫人都说不上来,哪个能干哪个不能干她又哪里知道?

    只有遇到了徐平这种贵人,这一大家或许才会再次团结起来。(未完待续。)

    张立平把最后一筐货物搬进店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出店来,对一边站着的喜庆道:“小兄弟,都已经搬完了,你是不是过去查看一下?”

    “不必了,你是个老实人,我信得过。”喜庆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放到张立平的手里。“今天的工钱三十六文,你数一数,出了门我可不管了啊!”

    张立平连连点头道谢,把铜钱收到怀里,口中道:“庆哥儿什么时候错过?”

    喜庆见张立平拿了钱站在那里不走,抬头看了看天,对他道:“怎么,又想在我们这里混饭吃?你回去得晚了,小心浑家孩子挨饿!”

    张立平不说话,只是在那里陪着笑搓手。

    过不多久,里面响起一声钟响,张立平猛地招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喜庆。

    喜庆看着张立平,笑了笑,脆声道:“你在这里等着啊,我去去就来!”

    说完,“噔、噔、噔”地跑进了店里面,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张立平伸着脖子,直勾勾地看着店内,不由吞了口口水。

    喜庆小心翼翼地端了一个大碗,上面横了一双筷子,筷子上面放了两个大馒头。出了店门,张立平喜滋滋地上来接着,对喜庆道:“庆哥儿心善,将来必有大出息!”

    喜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常听主管说,似你这样嘴甜,将来才有贵人赏识,是有出息的。心善顶得什么用?这年月心脾肺又不能拿出来卖!”

    张立平满脸堆笑,一手取了馒头,张大嘴咬了一口,另一只手端了大碗,就在门边蹲了下来,吸溜吸溜喝碗里的羊骨汤。

    徐平以前在庄园的习惯,带进了三司的场务和铺子里,但凡有条件,便就让做饭的给工人准备大骨熬汤。羊骨是最不值钱的,平常人家即使知道羊骨煮了汤有些滋味,也无法买回家去煮,不然那汤还不够费的柴钱。只有场务铺子这些地方,才能动这个心思。平常大户人家虽然奴仆众多,也不会费这个力气,更加也没有这个心思。

    张立平三口两口就着骨汤把馒头吃进肚里,碗递给喜庆,连连作揖:“庆哥儿恩德,我一定记在心里。以后铺子里有活计,万要喊我一声!”

    “你只要做活卖力,我自然喊你。若是像那偷奸耍滑的,我才不理他们呢!不过我跟你说,这两天你可仔细着点,听说不远处的菜园里几个闲汉,要揽我们铺子里的杂活。来找过我,我不理他们,他们还向我狠话呢!好笑,这是三司的铺子,几个闲汉哪来的胆气敢动三司的人?不过他们未必就死了心,你这常在铺子里做活的,不定就会被他们盯上。”

    听了喜庆的话,张立平拱手:“多谢庆哥儿提醒!我是个卖苦力的人,怎么会怕街头的闲汉?再者说了,我们张家到底几年前出过朝廷里的相公,他们真敢惹上来?”

    “唉,张相公是个好人!只是人走茶凉,只怕那些闲汉不放过你!”

    张立平摸了摸怀里的铜钱,昂然道:“不所他们!我凭力气吃饭,非偷非抢,真出了事情便到官府告他们!洛阳到底是王城,由得他们胡来!”

    喜庆叹口气,摇摇头,看着张立平大踏步地远去。

    王城,有洛阳这样的王城?三司的铺子开在定鼎门大街上,正对着天津桥,对应着的可是开封城里州桥边的位置,最是繁华所在。可是四周一看,不是树林就是菜园花田,哪里有京城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景象?这王城,也着实落魄了些。

    洛阳物价比京城要低一些,若只是买米买柴,二十文尽可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自己又在三司铺子里混了个肚圆,省下了晚上的米,今天的三十六文钱可以存住一半。若是这样的日子多一些,攒下几个铜钱,便就可以到周围店里赊酒卖,有个正经营生。

    张立平大踏步地走在路上,不时摸一摸怀里的铜钱,憧憬着未来。

    突然,从路边的大树后转出两个人来。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极是壮硕,在这秋风渐起的日子里,依然敞着胸怀,露出铁打一搬的胸膛来。

    一个汉子当先一步,跨到张立平的面前,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口中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要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识相的,把身上的钱财都留下!”

    张立平左右看看,这里虽然还是大路,却并没有一个行人,路两旁的树又高大,大白天竟然显得有些阴森森的。不由缩了缩脖子,浑身的兴奋劲不觉就去了大半。

    想起刚才喜庆的话,张立平仔细看前边的人,不正是旁边种菜的闲汉?这几个人占住了一片菜园,也不好好营生,平常只是坑蒙拐骗,是这一带的一大祸害。

    见张立平不说话,站在他面前的汉子不耐烦地道:“你这厮只管东张西望干什么?把身上的钱财留下来,地上磕一个头,便就放你过去!”

    张立平鼓起勇气,朗声道:“你这厮说得好无道理,这里是洛阳王城,谁不知道是隋朝时候皇帝命大臣宇文恺所建?我认得你,是旁边种菜的没毛虫许二,怎么说敢说开了这路栽了这树?你们当街拦住我,莫不是要做抢人钱财的强盗?”

    “蠢货,你自己把钱财送给我们,怎么就是强盗了?还敢嘴硬,讨打吗?”

    “我凭力气赚来的钱,如何会给你们?”

    “直娘贼,那我们凭力气打你,你又有何话说?!”

    许二话音未落,一个大步跨上来,朝着张立平的脸上就是全力一拳。

    对方的人多,张立平不敢被纠缠住,身子一矮,躲过了许二的一拳,转身就向来路跑去。三司铺子那里的人多,不信这些人还敢到那里闹事。

    许二一拳落空,也不去追张立平,只是站在原地叉腰冷笑。

    张立平跑了不过三五十步,突然听见一声暴喝:“倒!”

    随着声音,一根长棒从路边大树后扫了出来,直砸向自己的双腿。

    张立平吃了一惊,忙向路的另一边躲。这一会的功夫,加上许二两人,就有四个人围了上来。扫出来的长棒在地上“啪”地一打,一个黄脸汉子提着棒从树后显出身形。

    看着来人,张立平张大了嘴巴,好一会才喊道:“你不就是管着旁边园子的病尉迟?”

    病尉迟一声冷笑:“知道爷爷是谁,还敢跑来跑去!今天我的心情好,把你身上的钱财都留下来,我们兄弟们去吃杯酒!要是不识眼色,打断你的狗腿!”

    张立平想了一下,试着问道:“你们拦路抢人钱财,就不怕我去报官?”

    病尉迟只是冷笑:“官府又不是你家开的,你尽管去告,看里面主事的是信你还是信我!”

    听了这话,张立平一时踌躇。不是张知白活着的时候,河南府上下都要卖自己家里的人一个面子。人走茶凉,谁会在意一个张家的普通族人?自己一张嘴,对方却五个人十张嘴,怎么说得过他们?就是找起证人保人,也是自己吃亏。

    想到这里,不由东张西望,只盼着路上有个人来,好替自己解围。

    病尉迟叹了口气:“你这厮眼光飘忽,看来心里还存侥幸,是要讨打了!”

    见对方手里的长棒一提,张立平心里一跳,忙道:“且慢,你们在这里堵我,是不是不许我到三司铺子里做杂活,要揽住那里的活计?”

    “你心里明白,怎么还敢去做死?其他几个做活的,得到了风声早就躲得远远的,谁敢跟我们兄弟作对?只有你,不知死活,一直赖在那里!”

    张立平挠了挠头:“我在那里做一次,也不过得几十文钱。这几个钱,好汉们怎么会放在眼里?你们随便从洛河里捞条鱼出来,到天津桥头买扑,一天也能得上百文。”

    病尉迟冷冷地道:“我们的手段,凭什么告诉你一个闲人?你只要老老实实把身上的钱留下来,以后再不要到铺子里去了,自然会长命百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打死为止!”

    好汉们到三司的铺子里怎么会安心干活?工钱才有几个钱?劳累一天,所得的还不够出来一顿酒肉。病尉迟这些人到铺子里干活,为的是有人做眼,找准了机会从里面偷东西出来。工钱他们不放在眼里,但干活的时候随便顺手牵羊拿点东西出来,便就够好多天挥霍的了。三司铺子里可是有不少新奇东西,价钱不菲。

    张立平是个老实人,可想不到这些,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是做苦力搬货而已,怎么也会被这些街头闲汉看上了眼?洛阳民生凋弊,这么大一个城,商税只有开封城的几十分之一,还比不上同是京西路的襄州,经济只是第二等。一般平民,如果不种地,想找点零活可是不容易。自己费了不少心力,才搭上三司铺子这条线,岂能说放弃就放弃?(未完待续。)

    病尉迟见张立平东扯西扯,就是不肯痛快服软,心下不耐烦起来,手中大棒一提,大喊一声:“这杀才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听话,小的们,且打断他一条腿!”

    张立平见势头不好,心中大骇,腰一弓,便就想找个空档逃跑。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高喊:“前边的是不是十二郎?夫人正找你,说是有急事!”

    听见声音,病尉迟停住手脚,转身看着近百步外的一个中年人,肩上挑了个担子,像是到哪里送菜刚回来。那人机警得很,只是远远看着,也不上前,随时准备跑路。

    病尉迟倒提着棒子,冷冷地对挑担子的中年人道:“张家十二郎跟我们兄弟有要紧的话说,你先回去,让他家里的夫人安心等着。若是等不及,可以派两个人来抬他回家。”

    中年人轻轻挪了挪脚步,悄悄摆出一个逃跑的架势,口中道:“好汉们还是免了,今天有一个大官人带了好多金银布帛拜访张家,说是张相公生前对他有大恩。现在这大官人已经发迹,说是要报答张相公,提携这一家人。张家到底是官宦人家,若是有人提携,不定就老树发新芽,重新成为巨户。好汉们这一脚,小心踢到了铁板上!”

    病尉迟冷哼一声:“什么大官人,也敢胡吹大气!这洛阳城里,称得上大官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几个入得我病尉迟的眼里!”

    “哎,你们这些好汉平时喝酒吃肉,来去无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只是,这大官人听说是新任的京西路转运使,手下成千上万的人,不知好汉们怕也不怕?”

    听了这话,病尉迟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说是没几个大官人放在他的眼里,那是因为那都是跟张家一样的破落户,事情闹起来各凭手段。但若是真正当权的,别说是京西路转运使,就是洛阳和河南两县的巡检都头都能扒了他的皮。现官不如现管,这些街头混混吹起牛来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天大地大老子大。但真正管着他们的,一个衙门里的公吏就可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都不用知县,县尉瞪一瞪眼都能让他们魂飞魄散。

    一边的几个小混混却没有病尉迟这个心思,只管嚷嚷:“听那泥腿子胡吹大气,转运使相公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为一个破落户出头!大哥,只管把眼前这厮打个半死再说!”

    病尉迟摇了摇头,对张立平道:“你这厮在我面前蝼蚁一般的人物,一根手指头就摁死了!今天且放过你,是看转运使相公的面上。不管挑粪的那厮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提起了相公名头,总要难几分薄面!你回去了问清楚了,若是家里真有转运使相公照看,你这厮也就不用到三司铺子来做杂活了。若是没有——哼,那就更不用来了!”

    张立平见就这么放过了自己,心里出了一口大气。被这么几个壮汉围住,说是不怕那是假的。只是他一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这份活计,再一个也舍不得怀里的几十个铜钱,那可是家里几天的饭钱,就这么硬僵持在这里。

    至于转运使来到张家报答当年张知白相公的恩情,刚才他太紧张了,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是知道家里来了贵人,自己不用吃苦头了。

    张宅里,一大家人聚在大厅里叽叽喳喳。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道:“那个官人带来的财帛是着好几个人挑进来的,看起来着实不少。只看堆那里一大堆,也没数数不知道到底多少。”

    这话一出,几个妇人就一起应和,纷纷撺掇着张夫人去点清徐平带来的礼物。

    张夫人心里明白,这些人是打着把礼物分了的主意。什么找几个精干族人由徐平提携着重振家业,那都是没影的事,分到手的财货才是真的。可这礼物是徐平送给张知白的后人的,确切的说是自己家的,怎么能够一分了之?再说以后真的要置办产业也要本钱,总不能还让徐平出,这些财帛留着还有大用。

    见张夫人在那里装傻不搭话,几个话人便就忍不住了,你一句我一句,含沙射影地讽刺张夫人贪财,有了钱也不分给大家。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衫读书人看不下去,高声道:“这些礼物是都漕报答相公当年的知遇之恩,用来维持家业的,如何能够动得?依在下看来,夫人尽管把这财帛封起来,遇到大事时再用,其他人不要乱动心思!我们这样一大家子,怎么可以没有一点压箱底的钱财!”

    “你怎么知道没有?夫人的事,有几样是你知道的?”

    人群里不知谁阴阳怪气地说了这样一句,把那青衫书生气得满脸通红。

    张夫人一个女流,又是出身书香门第,平时一句粗话都听不进去,遇到这种场面不免手足无措。只是她打定了主意,不管别人怎么说,就是不吭声。

    正在这时,站在外面的人道:“呀,十二郎回来了!看看他怎么说!”

    张立平满身是汗,浑身还有些发抖。刚才跟人对峙的时候还没觉得,等到离开才觉得后怕,身上冒出冷汗来。路上走得又急,冷汗没干透又累出汗来,这滋味难以言说。

    挤进人群里,张立平向张夫人行了个礼,道:“不知夫人把我唤回来有什么急事?”

    张夫人道:“你知不知道新来的京西路转运使就是当年翁翁举荐过的徐平,前边做着什么三司盐铁副使。他现在发迹,到洛阳来为官,说是要报答翁翁当年的恩情,今天送了许多礼物来。还有,说是让我在族里找两个精明强干的人,到他那里寻个营生,赚些利息帮衬着支撑家业。我们家里,能够在外面做活养活一家人的,也只有你了。这种人才,只有着落在你的身上,隔两天到转运使司衙门去拜访都漕。”

    “原来卖菜的姚五郎说的不是假话,我还以为他编个话头吓病尉迟几个呢!有了这种大人物帮衬,我们家里何愁不发迹?那些三司铺子,听说就是徐相公任盐铁副使弄的,现在一年给三司赚无数的钱财。只要他们手里随便漏一些出来,就尽够我们家吃的。”

    张夫人听了话,不由喜道:“这样说来,这事还真地能成?”

    前边徐平跟她说,张夫人心里还是半信半疑。转运使是大人物,他自然知道,如果有心安排家里几个人到衙门做事也能做到,但若说给家里找什么赚钱的营生,她的心里可是真没底。这个年头跟官府做生意的人不少,发财的也有,但破家的更多。能够安安稳稳跟官府做生意稳赚不赔的,那背后的势力必然不小。既然有这样的势力,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操心劳力?直接去骗去偷,把官家的变成自己家的,不是来得更加轻松惬意。

    跟官府做生意,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官府遇到了什么难处,坑商人点钱都算是轻的,倾家荡产也不少见。原因很简单,官府做生意是不能赔钱的,不能够有一点点风险,一出了事便就全部由合作的商人承担。

    此时官方的产业交给商人经营,几乎都是要买扑,定死了价钱,之后是赔钱还是赚钱都看商人自己的手段。若是不然,但凡双方有利益纠葛,哪里说的不明白,最后一定是商人赔得精光。就是买扑,还有的地方随便乱加价,根本没有道理讲。

    官方涉及到财物的账籍严密,当然这也是三司的功劳。只要账面上有了亏损,那经手的官吏考核被降级是轻的,很多时候是会被当成盗窃官方财物,那罪就重了。官吏也不是傻子,怎么会背这种黑锅?当然是要转嫁给商人。

    不管酒、盐还是茶,一旦引进私人商贾,往往就是把某一部分的利益让出去,官方彻底放手不管,也是这个道理。如果管了,经手官吏就背上了责任,你是能得到好处,但一旦出了意外可能就是充军发配的下场,财产充公,那为何不放手?对于商贾来说,官方不放手他们也不敢参与,不然多少家产也不够官吏坑的。

    在张夫人想来,徐平说的极可能就是把官府的某一处酒楼什么的交给张家,若是依着以前买扑的规矩,干下来是赚是赔还真是不好说。不过现在听张立平的话,好像徐平还有其他的合作方式?若真是没有什么大风险,那可就真地太好了。

    张立平经常在三司铺子里混,听说过徐平的很多事,不像张府的其他人一样,只知道是新来的转运使,朝廷大官,其他的一无所知。依徐平的过往,很可能就不靠官府,而只是让自己家里的产业帮一下张家,那就可靠得多了。

    见张夫人还是将信将疑,张立平道:“夫人,我在铺子里面听人说,徐副使家是开封城里数得着的员外,家里金山银山,来钱的路子无数。既然他说了帮衬我们,就尽可以靠得住。不如这样,左右明天我无数,便就到转运司衙门去看一看如何?”

    张夫人点头:“如此最好。”

    张立平在族里排行十二郎,跟张夫人的丈夫是最亲近的堂兄弟,他们那一小支人丁不旺。也正是因为人丁不旺,才被张知白选了继承自己的香火。不过现在张夫人夫妇是张知白的直系后人,张立平还是那个普通族人。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张立平也特意不去沾自己兄弟的光,尽量自食其力。若不是他这样做,张夫人的处境会更艰难。(未完待续。)

    送走了来拜房的一众官员,徐平回到书房,伸了个懒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秀秀端了茶,口中道:“本以为出了京城会清闲一些,却没想到还是这样忙个不休。”

    徐平笑道:“见客而已,又不是处理公务,这怎么算忙?等人都见过了,哪里还会这样天天这么多人?即使他们来,我也不会见了。”

    “就是,到了地方上,何必再操那么多心。京西一路,还不都在官人管下,只要安排人去做就好了,又不要事事都管。当年我们在邕州,官人就做得轻松得很。”

    徐平拍了拍秀秀的手,笑着说:“不是我那时候轻松,而是你那时候小不懂事,尽知道到处去玩了。现在大了,知道事了,才看到我一天忙个不休。好了,我的公事上面你尽管不闻不问。知道得多了惹你烦恼,也让人闲话,妇人干政是大忌!”

    “你就是让我知道,我也操不起那个心,还什么妇人干政呢!那我以后只管你吃饭穿衣,其他都当自己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如何?”

    徐平摇摇头笑笑,不再理秀秀,闭起眼睛想心事。

    路一级的监司、帅司都没有行政职能,属下的官员非常少。以转运使司为例,只有转运使、副使和判官,副使和判官一般的路还不并置。京西路正在天下腹心,编制还算是比较多的,有使有副还有判官,但也就仅此而已。再下面并无僚佐,只有一些低级的文官准备差遣和低级武官的准备差使,跟公吏差不多。现在谭虎,就是任转运使司准备差使。

    换句话说,转运使司实际上就是几个主官带着一群随从,只能够完成巡视地方和检验账籍的工作,其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借助下面的州县。因为要每年巡遍下属的各州各县,使副判官分头行动,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月能够呆在衙门里。

    徐平要想在这里开始自己的经济改革,仅靠这点人是远远不够的。如今副使杨告在洛阳城里,判官方偕在襄州,二人是徐平最早回京的班底,都算得力,但却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来管经济上面的事情。

    首先要有人手,最好是增加两位判官,在出外巡视的时候,有人能够坐镇转运使司衙门。不要一巡视地方,转运使司就成了空衙门,连公文的上传下达都做不到。再就是下面要有几位属官,可以处理日常的事务,才有精力抓起一路的经济来。

    但增加编制,谈何容易?就是为了防止路一级的官府机构坐大,威胁朝廷,才形成现在这种局面。地方编制不比朝堂,增加一人都难如登天。

    徐平觉得有些头痛,总得想出个理由来,把这个衙门充实起来。

    正在这时,谭虎在外禀报:“官人,外面有个人说是张相公的族人,前来求见。”

    “哦,让他先到小花厅等候,我马上就到。”

    没想到张家这么快就派了人来,倒是跟那副破败样子不相符。徐平收回思绪,让谭虎去回话,一边站起身来。

    一边闲坐看书的秀秀道:“这才坐了一会功夫,又要出去见客了?”

    “这不是普通客人,是张文节相公的家人。张相公故去之后,家道中落,现在他的那处宅子都破败得不成样子,看了让人唏嘘。我让他们家里找个能干的来,在洛阳城里找个赚钱的行当,好歹维持住家业。”

    秀秀叹了口气:“张相公真是个好人,只是没享多少日子富贵,着实可惜。”

    张知白天生身体羸弱,当上宰相之后心事又重,并没有坚持几年,确实是可惜了。

    到了小花厅,徐平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站在那里,一身短褐,看得出来是个天天干活的,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他最怕张家听说要找精明能干的,结果来两个油嘴滑舌干不了正事的人,让自己为难。

    见徐平进来,张立平急忙上前行礼:“小的张立平,见过都漕官人。”

    “不必多礼。”徐平打量张立平,见他神情沉稳,离得近了还能看见手上满是老茧,心里暗暗点头。“你是张相公族人?跟现在的家主什么关系?”

    “承继宰相相公香火之前,那是小的堂兄弟,自小一起长大。”

    “那就不是外人了,尽管坐下说话。”

    徐平坐下,见张立平还站在那里,问道:“怎么不坐?”

    “官人是官,小的是民,如何能够平起平坐?有什么吩咐,小的站着听就是。”

    这是官衙,不是自己的家,按规定确实平民不能与官员一起坐着,不说是平民,一般买的官都不能坐。徐平不再勉强,还是要遵守官场上的规矩。

    让随从上了茶来,徐平随口问道:“看你样子,平常都有劳作,不知做些什么事?”

    “回官人,小的打些零工,赚点钱胡乱买点柴米,养活一家老小。最近因为三司铺子那里经常进货,搬运缺乏人手,小的都在那里讨生活。”

    徐平心中一动,问张立平:“我听手下人说,铺子附近有一班闲汉,要揽住铺子里货物搬运的活计。不知是否有此事?那些是什么人?”

    张立平没想到徐平竟然知道此事,心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照实说。堂堂掌管一路漕宪的转运使,难道还奈何不了一班闲汉?

    向徐平拱手,张立平道:“回官人,那些闲汉都不是良善人家,早年间占住了铺子附近的一处菜园,也不好好种菜营生,只是坑蒙拐骗,是周围的一大祸害。昨天小的到铺子去做活,庆哥儿也说起他们,不想招惹的样子。不想小的做完活回家的时候,路上就被这班闲汉堵住,说是不许小的再到铺子里做活,不然要打断我的腿。”

    听了这话,徐平直皱眉头:“洛阳城里,三司铺子还正在城中央,光天化日还有这种事?”

    “官人不晓得,洛阳城占地广大,人户稀少,就是城中心,若不是繁华所在一天也见不到个行人。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这种事情着实不少。”

    现在洛阳,以徐平前世的眼光来看,是个园林式的城市,处处是绿地花园。但是这个年代,可就没那么美好,官府根本就管不过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当然,像是病尉迟这种地方一霸,主要还是靠着官府里有人照应,不然早就被打掉了。

    三司的铺子是徐平的心血,到了洛阳之后立即把相关人等招来仔细询问,郑主管便就说了喜庆告诉自己的话,徐平也由此知道有人想承揽铺子的货物搬运。只是他不知道病尉迟一伙人的底细,还以为是苦力工人,没想到是街头混混。

    想了想,徐平问张立平:“你在三司铺子里搬运一天货物,能赚多少钱?”

    “这要看是什么货物了。若是重的货物,拼死了去做,也能赚上个百十文,只是这种机会一年也没有几次。平常时候,最多也就三五十文罢了。”

    徐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些闲汉,能够看得上一天几十文的营生?”

    “回官人,小的也想不明白。他们都是成群结伙的,专一在市面上坑人。以前随便从洛河捞条鲤鱼起来,到市面上买扑,几个人做局,一天就能挣到几百文呢,怎么会看上这种苦力营生?可能他们有别的手段,小的想不出来。”

    “哼,能有什么手段?无非是坑蒙拐骗偷而已!此事我知道了,洛阳本是王都,岂能容这种人横行?想揽三司铺子的活计,必然没安什么好心思,早除去了正经!”

    隋唐时候,天津桥附近是天下第一等繁华的所在,不下于现在京城里的州桥大相国寺一带,没想到现在竟然沦落到盗贼白日横行。洛阳不像是开封城,城区由开封府直辖,这里城内是分成洛阳和河南两县分管的,那里正是分界的地方,鱼龙混杂。此事过后,徐平要把两县的知县叫到自己的衙门,让他们立状保证限时清理。城中心区如此混乱,这城市的经济怎么发展得起来?

    聊过闲话,徐平问张立平:“你做什么营生拿手?说来我为你参详一番。”

    张立平不好意思地道:“不瞒官人,小的就听会做苦力。本来是想着,这两年做零工积攒点钱财,便就到旁边的酒楼里赊酒卖,只是还没攒够本钱。”

    徐平听了不由笑道:“这营生可是不容易,一是辛苦,再一个要仔细管得住自己,不然到头来还是白辛苦。不瞒你说,我家里本来就是卖酒的,最早也是从酒楼里赊酒卖,后来挣下一座酒楼。从我中了进士,家父才不当直垆沽酒了。”

    “小的哪里敢想那么远?只想着有个稳定营生糊口罢了。”

    其实徐正也不是靠着卖酒攒钱开的酒楼,还是因为娶了张三娘,由此继承了岳父的家业。若只是担着酒桶卖酒,他连间小脚店都挣不出来。

    徐平想了想,对张立平道:“有了,既然如此,我便就在这酒上给你找个营生。洛河上往来船舶不少,以后码头上货物会越来越多,便就从那里想办法。”

    (备注:前边出了个bug,把京西路的转运使写成杨告了,接了王雍,应该是转运副使才对。等到有机会,我会把前边改过来,读者见谅。

    还有,这两天有点不舒服,码字精神不能集中。我会保持更新,尽快调整过来,读者们宽容。书写到现在,人确实有点疲惫了,我会尽快调整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