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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轰!轰!”花炮齐发,鼓乐喧天,光焰四射,灯彩摇波。整个天空、河水相映相照,仿若一幅织锦绣染的天幕地帏。

    “愿我大晋伊氏,千秋万代!”伊墨神情振奋地迎向高倾月,恭行弟子之礼,“这次多亏了太傅。”

    “皇室代天行事,倾月只是顺应天意而已。”高倾月搀扶太子,欠身一笑,“殿下身怀雄心壮志,臣子自当全力辅佐。”

    “太傅真乃我伊氏的肱股耳目!”伊墨高声赞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王亭之与潘阳明。

    “殿下说的极是,大将军确是我大晋的顶梁柱啊!”王亭之笑眯眯地迎合,似乎一点听不出话里含刺。潘阳明皮笑肉不笑,小畜生太无礼,就算你老子也不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放肆。

    灵犀斋的女子目如湛湛秋水,从原景伯、白苏格、冲虚子三人脸上扫过。接下来,本应轮到道门施符,演绎天降雨露,广泽众生。但原景伯几个摄于高倾月的威仪,面色迟疑地攥着符箓,忐忑不决,而冲虚子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锵——”灵犀斋女子背后的双剑自动弹出半寸,发出直透人心的寒鸣。

    原景伯几人顿时神情一震。

    女子袍袖抖出,一张甘霖符箓冲天扬起,在半空结成一朵巨大的五色祥云,散发出氤氲清香。她探手一招,冲虚子怀里的甘霖符箓也顺势飞出,飘向高空。

    五色祥云翻涌,化作水珠纷纷扬扬洒落,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剔透,色映霓虹。原景伯、白苏格这才反应过来,将甘霖符箓急急祭出。冲虚子也惶惶爬起身,神智恢复了几分清明。

    高倾月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子一眼。先前他强行驱使雷龙、白虎、玄龟、朱雀为太子助威,籍此暗施手段,以精神力巧妙影响了原景伯四人,在他们内心埋下畏惧的种子。这名灵犀斋的女子倒是不凡,不仅从中挣脱出来,还利用剑鸣警醒了其他三人。

    记得燕坞谢氏曾有一女,名曰“谢咏絮”,生来剑心通明,被灵犀斋的太上长老破格收入门下,闭关苦修镇派绝学《灵犀双飞剑典》。

    淅淅沥沥的甘霖漫天而降,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平民百姓激动得手舞足蹈,仰头张嘴,大口吞咽甘霖。

    雨露入口清冽,甘甜里带着一丝丹药的苦香。喝下去胃腹舒畅,神清气爽,连一些沉疾积疴也减轻了不少。众多平民一大早赶来,苦等的便是这一刻的赏赐。他们打开准备好的坛坛罐罐,哄抢承接甘霖。更有甚者,索性脱光了衣衫,任由甘霖冲淌全身。那些患了脓疮的,生了癞癣的,得了花柳的……经由雨露反复淋洗,无不大为好转。

    一干寒门吏员自恃身份,站在原地不动,却又瞧得眼热,暗暗心痒不已。门阀中人自顾自谈笑风生,不屑一顾,女子们纷纷撑起香伞,这等甘霖不过是她们平日里的洗脚水罢了。

    “赤明龙汉弘光!”

    “紫极垂照八荒!”

    “荫覆公卿莲府!”

    “千枝万叶流芳!”

    随着一句句响若龙吟虎啸的青词,四大门阀的族长原太丘、谢青峰、王览、潘毕锦冠簪花,排众而出。四人代表大晋世家门阀,先是向天祈拜,再对太子行礼,随后各自取出白玉宝瓶、紫金宝钵、琉璃宝盏、玛瑙宝壶,高高举起,托在手心。

    五颜六色的种籽从中飞出,拖曳着一道道流光,接连不断地投入秦淮河中。未过多久,一朵朵金光灿灿的巨型莲花浮出水面,亭亭随波摇曳。荷叶洁白如玉,莲瓣大如桌面,其上摆满各式山珍海味、美酒琼浆……

    一时间,河面上波澜起伏,水浪乍开乍合。无数橙、黄、紫、红、翠、青色的奇株异树竞相破出水面,以惊人的速度疯狂攀长,一转眼花繁叶茂,冠盖高耸。一串串艳丽的花苞迎风怒放,形似杯盏,渗满馥郁蜜汁。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鲜艳的果皮上兀自滴着透明的水珠。

    “恭请殿下入席。”金銮仪卫齐声唱喝。

    伊墨环视四方,秦淮欢宴本是蒙荫节的惯例,往常皇室并不参与。但这次不同,伊墨踌躇满志,誓要振兴皇威。

    无数世家弟子的目光聚焦在伊墨身上,各方入席时,往往施展五花八门的神通术法,彰显家世背景。

    “殿下但行无妨。”高倾月温润的语声在伊墨心中响起,他心神一定,抬足跨向河面。

    一层无形的阶梯出现在伊墨脚下,他踏空而行,脚步落向何处,阶梯也随之延伸。众人远远望去,太子飘然若仙,凌空虚步,不由得大肆击节喝彩。

    崇玄署诸人面面相觑,都晓得高倾月动了手脚,却谁也不敢吱声。几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弟子正要开口质疑,被高倾月的眼神淡淡一扫,如堕冰窖,冷汗湿透重衫,牙齿不自禁地“咯咯”打颤。

    伊墨目光四下一转,并未在摆宴的金莲上落座,反而步步登高,走上九层瑶坛前的一棵参天花树,在大如伞盖的树冠上昂首跪坐。乍眼望去,仿佛整个人高踞在瑶坛顶上。

    崇玄署的道官们纷纷色变。

    高倾月身形一闪,在太子身旁坐下,轻轻击掌。瑶坛各层的小精怪原在吹拉弹唱,此刻神情一滞,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捧起金莲上的美酒佳肴,纷纷敬献太子。

    “大胆!狂妄!”冲虚子嘴唇发白,语声颤栗。这些小精怪本是道门点化豢养,如今竟被高倾月以强横无双的精神力篡改神智,强驱为仆。

    潘毕面色一沉,原太丘也微微皱眉,王览似笑非笑。谢青峰负手而立,默默凝视着秦淮河水,潋滟波光中,依稀倒映着原婉的如花容颜,宛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怪了!十三弟明明和我说好的,在城门口等我的嘛。”建康城东门口,孔九言手摇紫竹折扇,顾盼四方。

    他是会稽孔氏的长房嫡孙,今年刚过十六,面如傅粉,嘴角含羞,一双桃花眼盈盈欲滴,瞧起来倒像是个美娇娘。

    “你已经傻等了一个多时辰,蒙荫节早就开始了!”织绣山水的扇面上,探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不耐烦地嚷道,“你十三弟比你还好色,肯定先跑去秦淮河边,瞧美人儿去了!咦,那个妇人的胸好大!”

    “说的好有道理。”孔九言点点头,又楞了一下,“什么叫比我还好色?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

    折扇翻了个白眼:“难道你比他还好色?”

    “当然不是。”孔九言正色道。

    “那不就行了?”折扇哼道,“还不赶紧带我去秦淮河边看美人,哦不,是找你的十三弟。你算什么兄长啊,只晓得在城门口偷看大胸妇人!”

    孔九言呆了呆:“我哪有偷看?”

    “那你是堂堂正正,肆无忌惮地看?”

    “当然不是。”

    “那不就是偷看了?”

    孔九言讷讷地张了张嘴:“说的好有道理。”

    折扇得意洋洋地道:“快点走吧,小子!再罗哩罗嗦、胡搅蛮缠,休想本魂器认你为主!要知道,我可是你们先祖孔尼威震天下的大杀器啊!快瞧,那个小娘子的细腰扭得真够劲!”

    孔九言摇摇头:“这次我可不瞧了,省得被你说道。”

    “你心里有鬼吗?”

    “当然不是。”

    “不是你干嘛不瞧?分明就是心虚!我告诉你,男人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啊!别像个好色之徒一样,丢我的脸。好了,你怎么还罗哩罗嗦的不走,看女人看上瘾了?”

    孔九言呆了半晌,双足御风,逃命似地掠向秦淮河畔。

    秦淮河上,气浪纵横激荡,霞光彩焰此起彼伏,鱼贯穿梭。

    世家门阀中人似百花争奇斗艳,竞相释放武道、术法,络绎不绝地掠向河中的金莲宴席。

    潘安仁乜斜了支狩真一眼,掐动术诀,水上一条条树藤蟒蛇般攀爬而来,盘绕成一座凉轿,将他稳稳抬过河面,送上一朵金色巨莲。潘三眼占据主位,端起一盏琼浆,向欢呼的潘氏子弟遥遥示意。

    “潘三眼那小子又显摆,我来,瞧我把他踩下去,为我王家出出风头!”

    “咳咳,敦弟,踩人这种事太没品了,还是让给为兄来吧!”

    王敦、王徽争拽衣袍,彼此扯成一团。王献气定神闲地站在后边,也不争抢,手中湘妃折扇指了指二人,对着众人“啪”地抖开,扇面上题了四个古拙童趣的大字“笨鸟先飞”!

    “哥哥们如此谦让,还是小妹先来献丑吧!”王凉米咯咯一笑,吹动玉箫,河水在足下绽开一朵朵雪白的浪花,一路引向金莲。她蜻蜓点水,在浪花上轻盈起落,身姿犹如凌波舞动,与轻灵的箫音宛转相合,引得王氏子弟们阵阵喝彩。

    “小安,我们一起坐吧。”谢玄笑嘻嘻地走到支狩真跟前,“上次吃酒被你尿遁了,这回可得好好喝几杯。”

    支狩真微微一笑:“上次闹了肚子,一时身体不适,还没谢过大嘴你一掷千金,请我吃饭哩。”

    谢玄干咳几声:“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请你吃几顿饭又值得甚么?”

    “那倒是。”支狩真点点头,“的确不值一提。”

    谢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小子,先让你耍嘴皮子爽一下,待会要你出个大丑。他亲热地搂住支狩真的肩膀,走向秦淮河。

    巨浪掀起,河水向两旁汹涌分开,犹如两面高墙耸峙,竖而不倒,露出当中一条狭窄的河底小径,直通河滩,呈现在谢玄跟前。

    这一手术法惊世骇俗,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多门阀弟子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几日不见,谢大嘴竟然修炼到了这个地步?

    “敦弟,狠踩谢大嘴上位的机会终于来了。快上吧,为兄看好你!”

    “徽哥,我尿急,见不得水。再说我为人忠厚老实,踩人这种没品的事,弟弟从来不做的!”

    “献弟,不如你来彰显一下王氏风范?”“献哥,别缩,是男人就上!”

    王献不屑地看了看二人,轻摇洒金蚕丝折扇,仪态云淡风轻。扇面上左书“与世无争”,右写“淡泊名利”。

    “玄哥儿好厉害!”卫兰率先尖叫起来,带着一群奇妆异服的小贵女挥舞绢帕。谢氏子弟更是摇旗呐喊,掌声如雷。

    伊墨缓缓放下酒樽,神色微变:“太傅,谢玄难道炼神返虚了?他才多大?”高门大阀子弟越是天资卓越,对皇室越为不利。道门也会挑选最杰出的世家子弟,培养成“道子”,作为日后道门领袖的备选。潘安仁失踪的大哥,当年便是呼声最高的道子人选。

    高倾月低声说了一句,伊墨这才恍然:“都说谢玄最喜顽闹,果不其然。”他举杯一笑而饮,暗自舒了一口气。

    谢玄拽着支狩真大摇大摆,昂首走上小径,水浪在二人身后轰然合拢,激起数丈高的乱雪碎玉,越发惹来人群尖叫惊呼。

    “小安,你就不怕水墙突然倒下来,把你压成一只落汤鸡,当众出丑?”谢玄停下脚步,对支狩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们四周水墙环绕,汪洋涌动,只余脚下一块方寸之地。

    “你我既是兄弟,总是要共患难的。我要是变成落汤鸡,大嘴你哪里逃得掉呢?”支狩真面不改色,五指轻抚剑柄,牢牢锁定谢玄身形,“何况,大嘴你应该携带了什么避水之物吧?只要紧跟着你,我哪用担惊受怕?”

    谢玄哈哈一笑,袖口抖出一颗晶光莹莹的避水珠,在掌心抛了抛。“小安你倒是机灵。不过嘛……”他嘴角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手指一弹,价值连城的避水珠猝然飞出去,射向高空。

    支狩真目瞪口呆。

    “我谢玄从来不在乎出丑啊!”轰然一声巨响,谢玄的笑声被塌陷的水墙淹没,波浪排山倒海般砸下,将两人浇了个浑身湿透,先被汹汹巨浪压入河底,又被湍流卷起,猛烈抛向水面。

    岸上众人一片哗然,眼睁睁看着水墙倾塌,支狩真和谢玄被卷入怒浪,沉浮挣扎。蒙荫节自大晋立国,举办至今,尚是首次见人狼狈落水。

    “哈哈哈哈!”潘安仁指着二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人群也接着哄堂大笑,乐不可支。卫兰等谢家拥笃神情尴尬,面面相觑,原氏众人也颜面无光,忍不住埋怨原安太不争气。

    “谢玄原安,一对宝货!”“两男秦淮共浴,滋味妙不可言!”“蒙荫节上野鸳鸯,世风日下戏龙阳!”世家弟子纷纷趁机起哄,怪语频出。外围的平民寒士看傻了眼,一时绮思纷呈,脑补出许多不堪画面。

    “有趣!这倒是可以编些戏曲话本,唱个折子。”伊墨自言自语地道,高倾月含笑颔首,对太子的用意心知肚明。

    “原安这孩子倒是与谢玄投契。”原婉走到谢青峰身边,微微一笑道。

    谢青峰的眼神停留在原婉的如花笑靥上,呆了呆,偏过头去,苦笑一声:“是小玄胡闹,连累原安了,我回去就狠狠责罚他。”

    “不胡闹怎么叫小孩子呢?我这么大的时候,比他们更胡闹呢。”原婉抿嘴笑道,身旁的丹顶仙鹤认真点头。

    谢青峰张张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水波拍岸,暖风撩起原婉几缕银白的鬓发,在他眼角的余光里轻轻掠过,像春燕远去的模糊剪影。

    柳梢上,蝉鸣声声,夏日来得猝不及防。

    “小安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我既是兄弟,总是要共患难的。”谢玄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河面,一边奋臂划水,一边回头望向支狩真,挤眉弄眼地道。

    支狩真目光一闪,长剑在水下回旋,无声的剑鸣于波浪间荡开,剑气向外扩散。

    河面上绽开一圈圈涟漪,触及金色巨莲,不断震荡。金莲上的世家子弟措手不及,一个个前仰后翻,下饺子般连续落水。“扑通”一声,潘安仁一头栽倒河中,端起的酒水恰好泼在脸上。

    岸上众人不由一愣,旋即又爆发出响雷般的哄笑声,这届蒙荫节着实热闹。

    “谢大嘴,你搞什么?”支狩真抢先叫道。

    落水的世家子弟纷纷怒目转向谢玄,一个个破口大骂,挥掌击水砸去:“谢大嘴,你这臭不要脸的!”“谢大嘴你这个小人,自己本事不济,还把我们拉下水!”

    谢玄瞠目结舌,赶紧划水逃窜,好不容易应付完众人,扭头再寻支狩真。对方已然跪坐在一朵金莲上,风姿端雅,正向自己举杯示意。

    谢玄嘴角抽搐了一下,狞笑一声,喝酒?看大爷今天灌不死你!

    “蓬!”谢玄挟着一身纷溅水珠跃出河面,落到支狩真身边,甩掉湿漉漉的外袍,大马金刀地坐在莲花瓣上,额前垂下的头发不住滴淌水珠。

    金色巨莲展开的花瓣共有十二片,花瓣厚软馥郁,向上微微弯曲,瓣尖高高翘起,形似一把躺椅。中间的花蕊洁白胜雪,大如圆桌,各式菜肴、瓜果、糕点、佳酿琳琅满目。除了支狩真、谢玄之外,莲瓣上尚有数名高门贵女,手持绣花团扇,遮住了樱桃小口,火辣辣的眼神在支狩真脸上逗留,时不时交头私语,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

    “小安,你这一手玩得漂亮!这群家伙现在全成落汤鸡了,哈哈!”谢玄抹了把脸,毫无动怒之色,随手抓起一杯酒,主动与支狩真“砰”地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这可是大嘴你的本事,我哪敢居功呢?”支狩真微微一笑,同样一口喝干。酒浆色泽殷红,以朱烛果、红蓉果、霞樱果等数十种珍稀的异果酿造而成,入喉香甜绵软,游走百骸暗自生劲,最是滋补修士的气血。

    “咱们两兄弟,哪用计较这么多?来,再干一杯!这些酒酿制于道门的洞天福地,平日里可没那么容易弄到手。”谢玄嘿嘿一笑,一边提壶倒酒,与支狩真频频碰杯,一边指着江上斗技施法的世家弟子,如数家珍般向支狩真一一爆料。

    “那个涂脂抹粉的小子叫陶玉瑾,出自武陵陶氏,最喜欢偷偷换上女装出游。”

    “看到驾驭刀气渡河的高个子吗?就是那个面无表情、一脸便秘的家伙!他是苍梧白氏的白凤来,被誉为年轻一辈的第一刀客,据传他有个怪癖,喜欢剥病人身上的疮痂来吃。”

    “瞧,那几个一起渡河的就是竹林六子!整天打铁弹琴,泡妞喝酒,偏偏名气大得吓人!啧啧,真羡慕他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啊……来,小安,满上!”

    河面上,竹林六子各自吟啸狂歌,引得众人欢呼雷动。他们个个相貌清奇,行止特异:刘伶醉眼朦胧,抱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精铁酒葫芦;嵇康长发披散,托腮横卧瑶琴;山涛足踏一卷水墨字画;向秀骑跨一杆紫毫玉笔;王戎盘坐一颗巨型杏核;阮籍全身近乎赤裸,只穿一条犊鼻裤,以猪刨式在水中游动,不时对岸上众人扮出滑稽嘴脸……

    “确是一派放浪形骸的名士风范啊。”支狩真酒到杯干,眼神飘忽,白玉般的俊脸上泛起几许酡红。

    谢玄瞧在眼里,心下大喜。这小子果然酒量不行,自己定能将其灌醉出丑。不过原安性子谨慎,劝酒不可太过急躁,以免引起他的警觉。

    “谢大嘴,你搞什么幺蛾子?”潘安仁气势汹汹,浑身湿淋淋地一跃而来。

    谢玄心里几乎要笑出花来,刚要上墙,便有人送来梯子。“二郎啊,为兄一时失手,连累了你,实在是过意不去啊。”谢玄忙不迭地迎上前,硬拽着潘安仁入座。

    潘安仁横了支狩真一眼,悻悻坐下。谢玄既然放低了姿态,他也不好过分。何况席上还有几位美貌贵女,须得维系士族风范。

    谢玄欣然高举酒杯,敬向支狩真、潘安仁:“今日都是我术法出错,连累两位兄弟失了体面。来来来,谢玄向你们赔罪!”

    他一口气自罚三杯,支狩真、潘安仁也跟着奉陪。谢玄再次斟满,举杯又道:“二郎,小安,过去你们有点小误会。今日我做个和事佬,两位放开胸怀,一醉泯恩仇,如何?”悄悄给潘安仁使了个眼色。

    潘安仁心中一动,谢玄上回在杨柳居被原安摆了一道,莫非今日想要找回场子?当下也不做声,执杯冷眼盯着支狩真。

    “些许顽闹小事,何足挂齿?安仁兄,我初来建康,以后还要靠你多多帮衬。”支狩真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翻转杯底示意。

    这小子居然服软了!潘安仁顿时心怀大畅,可笑对方太嫩了点,还真以为可以一醉泯恩仇?好戏还在后头哩!

    “好,小安够爽快!再来再来,不醉不休!”谢玄哈哈一笑,殷勤倒酒。在他刻意推动之下,三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称兄道弟,全然瞧不出一丝芥蒂。

    门阀中人接踵跃上金莲,纷纷呼朋唤友,谈笑风生。河面上,浮出无数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张嘴吐出巨大的泡泡,一只只晶莹剔透的水泡随波逐流,飘过金莲,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珍肴、五花八门的乐器、投壶棋秤之类的玩具……世家众人只需探臂捞起水泡,轻轻戳破即可。

    “这酒虽好,可惜是娘们喝的,软绵绵的不够痛快。来,我们找点带劲的!”谢玄抓起一个古色古香的铜壶,掀开壶盖,一股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

    “这个好!这是翡禾穗、玉膏粱、金风谷酿制的三元烈酒,不但补气活血,还有提纯识海的奇效!”潘安仁砸了砸嘴巴,主动为支狩真斟满。

    “我不,不能再,再喝了。”支狩真舌头打结,醉醺醺地推开酒杯。

    谢玄和潘安仁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潘安仁作色道:“原安兄弟,你我可谓不打不相识。这杯酒是我特意敬你的,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啊。”

    谢玄故意激将:“小安怎地像个娘么一样忸怩?算了,不行就别让他喝了,省得待会儿呕吐出丑。”

    “谁说我不行?”支狩真霍然站起,一把揪住潘安仁衣襟,醉眼迷离地乜斜二人,“小爷比你们强多了!有本事,我们换大杯继续喝,喝到吐为止!谁不喝就是,就是孙子!”

    “好!小安够豪气!”“原安兄弟是条真汉子!”谢玄、潘安仁对视一眼,眉开眼笑。边上几个贵女瞧得热闹,嬉笑着为三人换上犀角大杯,倒满酒,鼓起粉拳助威。

    三人同时举杯,仰头饮尽。连过数轮,酒壶已空,谢玄二人渐渐有了几分醉意,看着支狩真满脸通红,手扶莲瓣,一副站不稳的窘态,心忖只要再加把劲,便可将这小子彻底干趴下。

    “小安,我们再来!”谢玄咬咬牙,索性拎起一只彩陶大酒坛,就要倒酒。

    突然间,后方探出两根修长洁净的手指,夹住酒坛的坛口,轻轻一转。谢玄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一空,酒坛轻巧滑出掌心。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叟斜靠在金莲上,峨冠博带,气宇浩然,正以双指夹着酒坛倒酒,对谢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坛桃花春酿的确很适合老夫,有劳你了。”

    谢玄不由一愣,随即心头微凛,以他的修为,竟察觉不出老头是如何冒出来的,夺取酒坛的手法更是高深莫测,令他无从拦阻。

    老叟身后,跟着一个眼若桃花的俊美少年,神情颇为青涩,一板一眼地向众人拱手作礼。

    谢玄的目光落到俊美少年脸上,迟疑着问道:“你可是孔家的九言?八年前会稽的元宵灯会上,我们见过,你那会儿扎了两个冲天小辫儿。”

    “谢玄兄长真是过目不忘。”孔九言俊脸一红,再次行礼,“九言见过诸位兄长。打扰各位饮酒雅趣,还望恕罪则个。”

    “好说好说。九言,你还是这么怕生啊,哈哈。”谢玄目光一转,“那这位是?”

    “这是……我的,我的……”孔九言瞧了瞧老叟,结结巴巴地道。

    “老夫是九言的族叔,人称‘玉扇凌风’孔君子,这次特意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老头神色肃然,抿了一口酒,眯起眼来细细品味。

    孔九言嘴唇蠕动,语声在老叟心中响起:“先祖尝言,君子以诚相待。我们说谎骗人不太好吧?”

    “傻小子,和这三个家伙说真话,你会被玩死的!仔细瞧瞧,这是君子吗?两个狼狈为奸,恶意劝酒。一个服过醉泥果,还想扮猪吃虎,一个比一个阴险!”孔君子悄然传音,眼角的余光瞟向邻座贵女,往领口深处的白腻里打转,“这些小娘子心思就干净多了,又白又嫩,啧啧。”

    孔君子?谢玄将信将疑地瞥了老叟一眼,也不欲多事。他换了酒壶,三人杯觥交错,连拼了八、九巡酒。贵女们在边上助威呐喊,引得不少人过来瞧热闹。再过片刻,巨莲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世家弟子,大肆起哄鼓噪,甚至开启赌局,押注三人谁能撑到最后。

    便连太子伊墨的目光也投向此处,众目睽睽之下,谢玄二人已是欲罢不能。

    不多时,三人又喝空了十来壶酒。这些道门酒浆均是大补奇珍,劲力十足,即便以功法也难以化解劲道,只能凭自身酒量硬抗。

    “你,你,你怎地……还不倒?”潘安仁足下打了个趔趄,手中酒杯抖索,发红的双眼不甘地瞪着支狩真。

    “嘻嘻,还差一点点。”支狩真醉眼酩酊,打了个酒嗝,抓住酒杯往潘安仁嘴里灌。“安仁兄,轮到你了,我来帮你一把。”

    “你……不……”火辣辣的烈酒入喉,潘安仁肚里如同翻江倒海,泛起阵阵恶心,忍不住双腿发软,拽着支狩真一屁股瘫坐下来。

    四下里发出一阵笑闹声。

    谢玄硬着头皮再干一杯,也是头晕眼花,足底打飘。支狩真满脸通红地举杯喝完,又轮到潘安仁。后者呆坐在莲瓣上,神情恍惚,连酒杯也不晓得去接。

    “安仁兄,又该你了。”支狩真斟满酒,晃晃悠悠地靠过去,酒杯递向潘安仁。

    谢玄眼角轻轻跳动,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三人刚开始拼酒,原安就是这副摇摇欲坠的醉态,似乎再灌几杯,就将不支醉倒。然而数十壶烈酒下去,原安仍是这副模样。

    “哇!”潘安仁闻到浓烈的酒气,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呕吐出来,花花绿绿的垢液溅了一身,散发出酸臭味。

    众人掩住口鼻,向后退着哄笑起来。

    “大家看到了吧?安仁兄喝不下去了!认赌服输,他是孙子了。哈哈,潘安仁是个孙子啊!”支狩真醉态可掬地指着潘安仁,发了酒疯似地,一个劲挥臂高呼。

    刺耳的声音在秦淮河上空久久回荡,传得人尽皆知,好事者纷纷跟着狂笑叫闹。

    被原安这小子阴了!谢玄的心骤然一沉。

    哄乱喧闹中,一名贵女手捂翘臀,尖叫一声,怒视四周黑压压的人影。孔君子不露声色,搓了搓手指,对脸露异样的孔九言正色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正不怕**,懂么?”

    “这出戏好看。”伊墨莞尔一笑,拎起一串冰翠葡萄,心情愉悦地剥掉皮,目光瞥向潘氏一族。

    潘阳明、潘毕、潘侍郎等潘氏高层坐在远处的金莲上,面色铁青,潘氏子弟个个颜面无光,垂头丧气。

    “竖子无礼!”潘阳明“砰”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酒盏。

    潘毕森然道:“父亲放心,这小儿不过猖狂一时。待到崇玄署宣读道门预录名单之时,定要好好折辱他一番。”

    支狩真丢掉空酒杯,醉醺醺地转向谢玄:“大嘴,用杯子太不过瘾。我们干脆点,来玩个大的!”他抓起两只大小差不多的酒坛,随手丢给谢玄一只,“来吧,你我一口干!”

    他直视谢玄,神采飞扬,迷离的眼神霎时变得明锐如剑。

    谢玄惶惶抱住酒坛,心中雪亮,原安这小子是扮猪吃老虎啊!他心似打鼓,额头禁不住沁出冷汗。自家输了没什么,他也不在乎别人叫他孙子,可连累了燕坞谢氏的名声……

    “玄哥儿,看你的啦!”“玄哥儿,干翻他!”“玄哥儿,替我们燕坞谢氏争口气!”谢氏子弟大声吆喝鼓劲,一双双热切的目光聚焦在谢玄身上。

    “来,大嘴,干了!”支狩真举着酒坛,碰向谢玄。

    谢玄心乱如麻,慢慢提起酒坛,仿佛重如千钧。

    “砰!”两只酒坛相撞,猛地炸裂,碎片酒水四处激溅。谢玄呆了呆,一时不知所措。

    支狩真拿起一方丝巾,从容擦掉手上的酒液,对他微微一笑:“看来我们是喝不成了。大嘴,这一局不如就此作罢,你我算作平手可好?”

    四下一片哗然,谢玄木然而立,酒珠顺着衣襟簌簌滚下,打湿了腰系的香囊。他本想大叫去你娘的,我谢玄绝不要人相让!可目光触及白发满鬓的谢青峰,他心头一颤,默默地埋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是个知进退的聪明孩子,有我原氏门阀的气度。”原婉轻抚着鹤儿柔软的羽翎,满意地笑了笑。

    鹤儿舒展长颈,远远凝视着支狩真,亮晶晶的目瞳闪过一丝惘然。不知怎地,原安适才明锐如剑的眼神,恍惚似曾相识。

    “哼,世家终究是世家。”伊墨冷哼一声,把剥好的冰翠葡萄抛入河水。

    “种籽埋下了,总有长成参天大树之日。”高倾月轻轻一笑。

    围观的世家中人陆续散去,望向支狩真的目光莫不透出几许玩味。这哪里像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打压一人,拉拢一人,占尽上风又不把事做绝,深谙士族的内斗规则。

    “哇——”潘安仁捂住胸口,猛地埋下头,又开始大肆呕吐,酒液、垢物溅在谢玄的麒麟踏云锦缎靴面上。谢玄也不避让,脸颊热得像着了火,被江风吹得越烧越烈。

    “阿玄。”

    明净清冽的语声在耳畔响起,谢玄抬起头,灵犀斋的女子背负双剑,静静凝视着他,高挑曼妙的身姿透出铮铮英气。

    谢玄神色一僵,结结巴巴地道:“表,表,表……”

    “子。”一个声音接下去道,乍听起来,与谢玄的嗓音无异。孔君子持酒远望,神色怆然怀古,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不是我说的!”谢玄面色大变,汗涔涔瞠目四顾,“表姐,不是我!”打小起,他就在这个天资聪颖的表姐跟前处处吃瘪,见她像见了母老虎,哪敢言行放肆?

    灵犀斋女子淡淡一笑,笑容也明锐得像闪着剑光:“阿玄,何须在意别人说什么呢?既然你喜欢游戏人世,为何一时的得失,都拿得起放不下?”

    谢玄神情一震,灵犀斋女子又道:“对人对事,有所谓当然不容易,但无所谓也不是那么容易,对吗?”

    又来了!谢玄耷拉下脑袋,他最怕表姐说教,听起来又累又无趣。

    女子转首看向支狩真,行以道礼:“灵犀斋谢咏絮,多谢小侯爷以德报怨,保全我燕坞谢氏声名。”

    支狩真一振袍摆,洒然还礼:“谢家小姐言重了,我和阿玄不过是一时酒醉玩闹罢了。”他面颊绯红,艳丽如染,连水中的倒影也光彩照人。谢咏絮纵然剑心通明,也不由微微失神。

    “小侯爷千杯不醉,是天生海量吗?”谢咏絮长袖一拂,跪坐在支狩真与谢玄中间,端起酒盏,向支狩真致意。

    支狩真微微一愕,没料到谢咏絮问得如此单刀直入。他迎上女子直视的目光,一双明净的美眸坦坦荡荡,并无咄咄逼人的锋利。支狩真迟疑了一下,他若是信口开河,反倒有失风仪。

    “大概是服过异果的缘故。”支狩真瞥见谢咏絮背后的双剑,忽而心中一动。清风曾经说起,剑心一成,言行举止无不暗合剑道真义。谢咏絮的问话看似普通,却如突来一剑,直指核心,令他生出难以假话敷衍的感觉,本能地照实答复。若以此而论,谢咏絮实则以自身剑道,为谢玄小小地还击了自己一招。

    支狩真不由兴趣大增,原来剑道还能如此修行。

    “这枚异果应是未到火候。”谢咏絮仔细瞧了瞧支狩真,笑道。

    “谢家小姐不愧是谢氏年青一辈的翘楚,果然才情无双,洞察秋毫。”支狩真点头称是。当初他被白玉骰子化作地梦蝶,继而转生天河界。事后反复细思,应是整个人连同肉身,彻底精神化,最终转换成鲤体的识海。换言之,但凡他在地梦道服食的珍药,只需滋补识海,便可作用于本体的肉身。

    只是如此一来,药效难免被分薄。因此这番拼酒,他虽然脑子清醒,肉身终究差了少许,以至于酒劲上脸,四肢有些虚浮。

    “小侯爷无需如此客套。你那一曲白马郎名传京都,才称得上是才情无双。”

    “比不上谢家小姐幼年时,便作出‘未若柳絮因风起’这样的咏雪佳句。”

    谢玄目睹二人谈笑风生,不由脸色发苦,浑身不自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抓起几只拳头大的鲜艳奇果,狠狠啃咬,塞满自己的嘴。

    陆陆续续,这朵金莲已然宾客满座。除了孔氏二人之外,又来了一名头挽高髻的中年道人,一个皮肤黑里透红的少女。

    道人背负白玉拂尘,行止稳重,自顾自地饮酒夹菜,并不与他人多寒暄。少女正是图客,她趁着热闹混了进来,眼眉描得浓艳,身着一袭偷来的紫槿领仕女服,青春饱满的胴体绷紧布料,显得曲线怒突,不甚合身。

    孔君子眼神一亮,溜到少女浑圆如桃的臀瓣上,右手悄悄探出袍袖,手掌微微张开。

    一股隐晦的吸力无声而至,潘安仁身躯忽地一歪,不由自主地倒向图客,两人当场挤成一团。少女的臀肉被大手狠狠捏了一把,图客轻叱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挥出,在潘安仁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世风日下啊,老夫从未见过如此酒色之徒!”孔君子鄙视地瞪了一眼潘安仁,右手抚摸唇角,摇头叹息。

    潘安仁的酒顿时醒了一小半,他尚未弄清何事,便怨毒地盯向支狩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还对谢玄怒目而视,显然连他也一同恨上了。

    秦淮河上,渐渐弦乐四起,笙歌婉转飘荡。世家众人或吟诗论道,弹铗唱曲,或投壶对弈,掷骰射覆……最热闹的当属竹林六子这一席:刘伶醉步踉跄,在莲花蕊上挥袖狂舞。嵇康奏琴,山涛长啸,向秀击鼓,阮籍拍手,王戎偷偷把吃剩的果核藏进袖子里,准备作种培植一番,也可卖个好价钱。

    伊墨信手从河中摄起一只晶莹水泡,捏破一瞧,里面放着一面琥珀色的玉板。玉质滑腻绵软,轻若飘絮,表面沁出一滴滴细密的蜜色液珠,赫然是一块价值连城的蜜玉玉髓。

    玉板边上附着一张纸条,写着“作诗一首,须显王霸之气,最佳者得受玉板。”

    这是个有奖赋诗游戏,伊墨把玩了一会儿玉板,一笑置之:“寡人本就是王者,何须显露?赏下去吧。”

    高倾月欣然领命,轻轻击掌,四下里肃然一静,所有的喧闹声仿佛尽被合拢于这一双修长莹白的手掌间。

    众人纷纷望向太子,伊墨举起玉板,笑着言明此事,遂将玉板投入河中。

    玉板犹如一叶浮萍,顺着涌动的水波兜兜转转,从朵朵金莲边上漂过。这是效仿曲水流觞之法,玉板触到哪一朵金莲,便由该席的人赋诗。

    诸多门阀中人目光闪烁,暗暗揣测太子之意。显露王霸之气,岂不是要与皇室公然作对?这种事交给道门即可,世家何必冲锋陷阵?众人故作兴致高昂,大呼小叫。一旦玉板靠近,立即暗中施术,催动水流将其驱走。蜜玉玉髓再珍稀,也不值得当一回出头鸟。

    玉板一路浮浮沉沉,随波逐流。过了片刻,渐渐绕近支狩真所在的金莲。

    谢玄微微皱眉,目光掠过席上众人。谢咏絮与支狩真言谈甚欢,潘安仁一脸苦大仇深,孔君子等人只顾吃喝赏玩,竟无一人留意其间的利害关系。

    眼看玉板晃晃悠悠地漂过来,谢玄再也坐不住了,足底下压,一股暗力贯穿莲座,沿着水波传出去。

    玉板微微一颤,打着转向外滑去。谢玄松了一口气,河面上猛地一个浪头拱起来,水花乍泻,玉板倒撞而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金莲。

    谁搞的鬼?谢玄神色立变。

    泛着白沫的水浪缓缓退去,玉板恰巧停在金莲中心的花蕊上,水珠滴溜溜滚动,在午后的艳阳下闪烁着迷离的光。

    中年道人缓缓放下水晶酒盏,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孔君子极目远眺,眼角的余光在几名少女的胸臀上流连忘返。

    图客自顾自啃着一条带骨蜜汁炙火腿,十指蘸满金黄色的雪橙酱鲍汁。

    谢玄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这三人身份、来历不明,最为可疑,十有八九是他们中的一个偷偷搞鬼。堂姐虽是道门中人,但素来行事磊落,绝不会暗中搅局。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以王霸之气出题赛诗的游戏,似有挑衅皇权之意,更像是出于道门之手。谢玄下意识地望向谢咏絮,后者大大方方地拿起玉板,把玩了一会儿,轻赞道:“这枚蜜玉玉髓年代古老,不含一点杂质,确是世所罕见的修行物事。”说罢递给支狩真。

    支狩真接在手里,玉板又滑又腻,仿佛抹了一层油脂。仔细瞧去,玉板表面分布着许多蜂窝状的小孔,一旦与人的肌肤相触,便会缓缓分泌出蜜色的髓油。这些髓油澄澈无瑕,气味芬芳,可以直接食用,比普通蜜玉的药效更佳。

    支狩真将蜜玉递给邻座的孔九言,一席人轮流赏玩,最终转到谢玄手中。他翻了个白眼,瞧也不瞧便抛到一边,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伊墨遥遥望着金莲上的众人,神色阴晴不定。曲觞流玉是他一时兴起的试探,孰料真有士族子弟蠢蠢欲动,甘做道门的马前卒。

    “你们这一席倒是热闹,先有斗酒,后有赛诗,真是出尽本届蒙荫节的风头啊。”伊墨蓦地放声长笑,拍案叫道,“既是如此,尔等各自赋诗一首,一展你们胸怀的王霸之气,让大家瞧瞧这块蜜玉玉髓到底花落谁家!”

    “扑通”一声,伊墨话音刚落,谢玄应声扑倒,鼾声如雷,醉眼半闭半睁,嘴角流出一股股混浊的口涎,竟然“适逢其时”地醉倒了。

    四下里哄堂大笑,原婉不由莞尔:“真是个聪慧机变的孩子。”

    谢青峰苦笑一声:“这小子不过有股无赖的劲头罢了。”

    原婉默然了一会儿,轻轻叹息:“这劲头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当年初见,她若是抛下一切,死皮赖脸地跟着那个人,跟着他一剑浪迹天涯……

    “可惜了。”谢咏絮面带憾色地看了谢玄一眼,“阿玄天性自由不羁,偏又放不下家门。如此藕断丝连,左右为难,岂能专注大道?”

    “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道呢?”支狩真低叹道,“人总是要有所担负的。”

    “说的也是。”谢咏絮盈盈一笑,艳光四射,“你倒是懂他。”

    谢玄耷拉的眼皮轻轻一颤,心头掠过几许异样。

    “殿下,我先来一首!”潘安仁突然摇晃着站起身,对伊墨拱手行礼,高声嚷道。

    四周顿时一静,无数双目光纷纷投向潘安仁。

    潘毕面色一沉:“这小畜生哪会作诗?他是被原安落了面子,心有不甘啊。”

    潘侍郎低声道:“大哥,二侄儿抢先出头,毕竟顺了道门的意。”

    潘毕哼道:“就怕他又当众出丑!”

    潘侍郎目光一闪,唤了个心腹过来,耳语数句,来人领命而去。

    潘安仁环顾人群,定了定神。他并非才思敏捷,而是早有腹稿。昔日他大哥远赴地梦道之前,曾在书房赋诗一首,极为契合今日之题。此事无人知晓,他拿来一用,正好压一压原安的风头。

    “一骑当千无敌扬,

    呼风唤雨吞八荒。

    踏上云霄星斗落,

    日出足下天地煌!”

    潘安仁昂首挺胸,念罢此诗,众人纷纷叫好,潘氏子弟更是喝彩雷动。谢玄眨眨眼皮,觉得蹊跷,潘三眼这小子何时会作诗了?

    “好气势!好气势!”潘侍郎满脸喜色,击节大赞,“大哥,安仁这首诗脚踩日月,气吞天下,尽显我潘阀男儿的霸气啊!”

    潘毕轻抚美须,微微颔首。

    “各位见笑了。”潘安仁向四处拱拱手,炫耀的目光扫过席上诸人,落在支狩真身上,阴阳怪气地道,“怎么,名震建康的白马郎还在苦思冥想?此等豪情霸气,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能行吗?”

    “轮到我了。”谢咏絮举杯一饮而尽,随手抛开酒杯,洒然吟道,

    “拔剑分海行,

    山岳覆掌轻。

    酒醉横空卧,

    天下听鼾音。”

    “好!”伊墨拍案叫绝,盯着谢咏絮英气勃勃的丽容,不由心神一荡。早闻谢氏咏絮素有诗才,果然名不虚传。这首诗豪迈潇洒,霸气内敛,意境上比潘安仁那一首更堪回味。

    谢咏絮此诗一出,其余几个贵女自知不敌,纷纷摇头婉拒。图客照旧埋头吃喝,中年道人也不做声,孔九言涨红了脸,众目睽睽之下,他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遑论赋诗?

    语声猝然响起,音调抑扬顿挫,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胯下如意宝,

    擦拭节节高。

    兴来向天捅,

    白浪淹九霄!”

    一诗念毕,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隔了片刻,齐齐爆发出炸锅般的狂笑声。

    “节节高,那玩意儿够霸气!”“连老天爷都干了,哈哈哈!”“白浪淹九霄,这是世间第一猛男啊!不晓得是哪位高人所作?”

    一双双炙热的目光在席间诸人脸上逡巡,孔君子满脸诧异地转过头,望向谢玄。

    众人瞧得分明,立即大叫起来:“看,是谢大嘴作的!我就晓得,这家伙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是他的声音!哈哈,谢大嘴够威风,喝醉了还要捅天!”众人乐不可支,取笑哄闹,有些大胆的女子情不自禁地瞄向谢玄下体。

    谢玄呆若木鸡,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孔九言偷偷瞧了瞧孔君子,悄然传音:“你这样嫁祸于人,不太好吧?”

    孔君子怆然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将这首霸气侧漏的奇作赠送于他,助其一举成名,如此不求回报的恩德,难道还不够好吗?”

    孔九言呆了半晌:“说的好有道理。”

    “原安,你还磨蹭什么?要是做不出诗,就爽快认输!”潘安仁急不可耐地嚷道,“莫非你那首白马郎是旁人捉刀,预先替你做出来的?”

    世家子弟们面露疑色,纷纷交头接耳。支狩真淡然一笑,长身而起,目光掠过两岸黑压压的人头,要将所作之诗念出。

    蓦地,精神世界的一角轰然一震,冥冥渺渺的巨山自他脚下升起,永无止尽地向高处攀升。

    天风呼啸卷过,俯视下方茫茫虚空,他白衣如雪,孤立在梧桐树旁,徐徐拔出长剑。

    秦淮河上,支狩真白袍飞扬,以同样的姿势徐徐拔出长剑。

    剑光亮起,胜过了世间所有的光芒。

    “宇宙生来如囚房,

    吞吐幽冥困八方。

    一剑劈开混沌日,

    我为天地唯一光!”

    满座寂然无声,遥望少年举剑向天的身姿。伊墨沉默许久,轻叹道:“气势无双,此首为最。”

    潘毕阴沉不语,潘侍郎悄然做了个手势,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我为天地唯一光?真是大言不惭,坐井观天!”

    一个身躯瘦长的少年掠出金莲,像一只白色的水鸟凌波飞翔,落向水面上纵横交错的树藤。

    “小侯爷,与其耍嘴皮子说大话,不如亮一亮你的真本事!”他双足稳稳钉在一根随风摇荡的紫藤上,面无表情,眼神傲慢,背后长刀呛然出鞘,发出绵绵不绝的虎啸龙吟。“何不让我白凤来的和光刀见识一下,什么才算是天地间唯一的光?”

    莹亮如镜的刀身一阵颤动,阳光在刃口反射出一线刺眼的厉芒,遥遥指向支狩真。

    “那你们俩就比划一下!”王敦站起来,指手画脚地嚷道,醉酒的脸涨得通红。他最喜打斗,恨不得自己上去干一场。

    “对,斗嘴没意思,还是动手带劲!”“真枪实刀打一场,才叫王霸之气!”门阀子弟们兴致高涨,大肆煽风点火,一心瞧个热闹。潘毕不露声色地看了潘侍郎一眼,心下了然。白凤来这一脉在苍梧白氏并不如意,他们的先人曾与羽族通婚,被族里视为血脉不纯,颇受排挤。二弟必然以许之以利,驱动白凤来挑衅原安,为潘安仁出口气。

    “动手吧,小侯爷!”众人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远处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叫闹看戏。支狩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不晓得为何脱口念出那首诗,仿佛它与虚空中神秘的高峰、梧桐一样,明明此生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的熟悉。

    “小侯爷不会是怕了吧?”白凤来手臂一抖,耍了个眩目的刀花,“听说你的剑术还不错,难道只是个样子货?”

    “好!就应众卿所言,来个比武助兴!”伊墨目光一闪,摘下腰挂的深碧色翘牙玉璇玑,举起向众人示意,“寡人这枚上古玉璇玑,得自某处仙府遗迹,最擅汲取虚空中精纯的元气炼体。如今拿来当个彩头,谁能技压群雄,便是我建康第一少年俊杰!不过既是比武,死伤在所难免,还需多加小心。”

    人群一片鼓噪叫好,门阀年青辈的子弟眼红耳热地盯着玉璇玑,此乃皇室奇珍,世家也难得一见。高倾月微微一笑,太子不惜抛出随身重宝,无非想要世家内讧,只是手段粗陋了些。他与远处的王子乔目光相遇,各自错开,如同从未相识。

    “原安,别磨磨蹭蹭了!你要是不敢下场,就爽快些当众认输!”白凤来不耐烦地喝道,四下里随即嘘声一片。

    “既然白兄诚心讨教,原安就不吝赐教了。”支狩真不疾不缓,竖剑行以剑礼。他本不愿在世家弟子中树敌过多,但今日事关道门预录,怎容避战?

    白凤来大剌剌站着,也不还礼。支狩真目光一凝,跃空扑向白凤来。唯有得到道门青睐,他才能一步步摆脱王子乔的钳制。

    身在半空,支狩真长剑轻颤,千百道流光闪烁而出,飘忽穿梭,正是他从天河界掠夺的流光剑技。

    白凤来顿觉眼前一花,还来不及挥刀,视野即被无穷无尽的剑光覆盖,浑身如堕冰窖,肌肤各处生出尖锐的刺痛。他大惊失色,想要举刀封挡,却满目流光飞烁,连剑势也看不清楚,只得急急挥起和光刀,全力绕身旋动,将周遭护得水泼不进。

    “白凤来要输了。”谢咏絮淡然道。

    “堂姐你说什么都对。”谢玄也不装醉了,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战团,“白凤来的刀法以攻为强,如今失了先机,被迫采取守势,难展所长。原安这小子鬼得很,断不会给他喘息反击的机会。”

    漫天剑光倏然一灭,消失无踪,连原安也瞧不见了。白凤来不由一愕,动作稍稍慢了半分,一缕剑影忽地从虚无处掠起,快如鬼魅,无声无息潜入刀圈,流光剑技霎时转换成暗影剑术。

    白凤来心叫糟糕,足尖一蹬藤枝,身躯猝然拔起,凌空折转,似化作一只展翅盘旋的大鹤,与剑影拉开距离,同时和光刀向剑影一口气连斩数十刀,形如鹤翅拍击,凌厉迅疾。

    谢玄奇道:“堂姐,这像是羽族的技法啊?”

    “当年白家迎娶了一位羽族鹤女,她多半将鹤部的一些浅显技法传了子嗣。”谢咏絮颔首道,鹤部位于羽族上三部之首,地位高贵,仅次于凤、凰的皇室。

    “嗖!嗖!嗖!”和光刀飞速斩动,却刀刀落空,剑影游鱼般穿过刀光空隙,犹如跗骨之蛆,不断贴近白凤来。

    白凤来心中憋屈,只需斩中剑影一次,他便可借助反震之力缓过来,再以鹤翔身法转守为攻,偏偏逮不到机会。

    剑影诡异一闪,“当!”白凤来忽觉手腕、脚踝刺痛,和光刀脱手飞出,高高抛向半空,整个人也从半空跌落。

    剑影贴着白凤来的手腕直窜而上,他面上一寒,被冰冷的剑锋顶住眼皮,惊得下意识闭上眼。“扑通”一声,和光刀落在河中,溅起一蓬水花。

    “我的光太亮了,所以你看不见。”支狩真落到树藤上,翻转长剑,以剑脊轻轻拍了拍白凤来的脸,一脚将他踢下水去。

    “他前后只用了一剑而已。”谢咏絮美目中闪过一丝异彩,原安这一剑,先以剑光惑敌,再突施暗手,途中不断变幻剑势,白凤来连对方的剑路都看不穿,自然输得一败涂地。

    边上的中年道人持盏停在唇边,暗暗吃惊。原安这一剑与身相合,虚实转换出神入化,纵然在太上神霄宗,也从未见过如此剑术奇才。

    难怪清风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入宗。

    众人喧声四起,难以置信。白凤来的修为早已臻至炼气还神,又号称年青一辈刀法第一,竟被炼精化气的原安越级击败,法相也来不及使出,简直见了鬼了!

    “下一位!”支狩真持剑临波,白色道袍御风如雪,目光缓缓扫过四方。

    潘安仁死死瞪着支狩真,妒恨交加,又不免生出一丝窃喜。要是所有人都惨败在原安剑下,自己就不那么丢脸了。

    “这么狂?看小爷打不死你!”王敦迫不及待地大吼一声,捏着拳头挥向王徽、王献,逼得二人仓促躲闪。“哈哈,这次你们抢不过弟弟我啦!”王敦大笑着跳将出来,像一头出笼猛虎,气势汹汹扑向支狩真。

    王徽、王献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小敦终究是年少气盛啊。”王徽衣带扬风,飘飘若仙,“连原安的虚实都不曾弄清楚,就冒冒失失挑战,多半要输个灰头土脸了。”

    王献换了一柄孔雀翠玉折扇,扇面“哗”地一展,上书“有勇无谋”四个夭矫大字。

    “有你们这种埋汰弟弟的兄长吗?”王凉米杏眼圆睁,薄怒轻叱,旋即向远处振臂娇呼,“小侯爷威武,狠狠揍这自不量力的小子!”

    王敦一口气滞结胸口,差点从半空掉下河。

    支狩真屹立不动,静若处子,长剑垂指水面。

    “轰!”眼看双方的距离快速接近,一道水浪“呼”地从王敦身后飙起,在半空凝成一只斗大的水拳,先于王敦一步前扑,猛烈击向支狩真。

    这一手术法出其不备,骤不及防。

    “王敦想以术法克制原安的剑术。”谢玄沉吟道,“呼风唤雨楼的道法以风、水为主,刚柔并举,虚实兼备,针对原安这样的剑修再合适不过了。”

    谢咏絮淡然一笑:“若真能如此,羽族岂有今日霸主之位?”

    巨硕的水拳划过半空,掀起压迫性的狂风,吹得支狩真长发逆扬,仿佛站立不稳。

    双方之间已不足一丈,王敦双手掐动术诀,攻势再变,水拳霍然怒张,五根粗长的水柱如同巨指直戳,将距离倏然拉近,转瞬冲至支狩真跟前。

    这一记突变疾如旋踵,引得观战众人大声惊呼。王敦的变化却不止于此,他身形陡然加速,一个凌空扑跃,反落到支狩真身后的树藤上。

    拧腰!蹬腿!王敦丹田浊气狂涌,借助藤条的弹力冲步、挥拳、直击,俨然是王阀的武道绝学之一——百步神拳!

    拳风猛烈张狂,拳劲却内敛深藏,似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直捣支狩真背心要害,与正面的水柱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杀!”王敦术武合击,仍嫌不够,口中暴喝一声,蓄满音道术法,声浪如同晴天霹雳,引动拳劲、水柱的气势再上一层,攀上这一击所能臻至的巅峰。

    王阀诸人大声喝彩,王敦连番变化,将一身术武兼修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咔嚓——咔嚓——”支狩真脚下树藤纷乱断裂,连附近的观者也被气劲音浪波及,只觉一阵头晕心慌。

    “小弟虽然性子鲁莽,动起手来还挺精明啊。”王凉米惊讶地道。

    王徽轻咳一声:“为兄不愿居功,不过确实常常提点他要粗中有细。”

    王献含笑轻摇一柄象牙折扇,上书“近朱者赤”。

    炽烈的光芒一闪!

    支狩真恍若化作一道剑光,激射而出。

    轰然一声巨响,水柱破裂,拳劲溃散,音浪在清越的剑鸣中碎不成声。众人眼前一花,王敦已跌倒在树藤上,仰面朝天,呆呆瞪着顶住咽喉的剑尖。

    支狩真徐徐收回长剑,神色从容:“下一个。”

    王敦脸色涨成猪肝,胸膛急促起伏。“我会再来的!”他羞怒地大吼一声,跳起来掩面而跑。

    “两位哥哥,你们哪个上去,为小弟出手?”王凉米看看王徽。

    “落败对小弟有好处。岂不闻‘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反正我是不会出手的。”王徽正色道,“我王徽岂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之辈?”

    王献不等王凉米瞧过来,忙不迭地一挥折扇,露出“君子动口不动手”七个秀雅楷字。

    四下里早已喧声如沸,鼓噪震天,许多人连支狩真如何取胜都未瞧明白,眼底兀自残留着那一道惊艳的剑光。

    “原安还是只用了一剑。”谢玄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一剑势如波浪,曲折变幻,先是击穿水柱,再回旋击溃拳劲,顺势驱散音浪,最终直抵王敦咽喉。只是他这一剑走势太快,是以似直实曲。”

    谢咏絮奇道:“这种波浪形的剑路,人间道是没有的。我在山门翻阅古籍时,曾看到前人描述,似乎地梦道天河界的鲤人擅长此种剑路。莫非原安去过地梦道?”

    中年道人眼神一闪,原安能有幸进入地梦道,还是个身负气运之人啊。此等人物收入山门,必能为太上神霄宗的气运增彩。

    “小弟陶玉瑾,前来领教原兄高招。”一个软糯糯的语声婉转响起,音色柔得像浸在糖水里的桂花圆子。

    支狩真放眼望去,一个彩衣少年臂挎花篮,徐徐踏波而来。他眉眼弯弯,行止优雅,虽然脸颊敷了脂粉,染了腮红,但并不显作态,反而透出一丝我见犹怜的楚楚风情。

    “玉瑾来自武陵陶氏,道行尚浅,只求与原兄切磋一二,验证心中所学,还望原兄手下留情。”陶玉瑾踏上藤枝,与支狩真相隔一丈,欠身行礼。香薰气随着织绣衣带幽幽浮动,被河风吹得飘散开。

    这些年,在大晋的贵族男子中兴起一股涂粉抹油的化妆习气,不少人喜穿女裙,以绮靡阴柔为美。即便是谢玄,也沉迷于佩戴香囊。因此支狩真见怪不怪,还礼道:“玉瑾兄客气了。武陵陶氏家学渊源,能与玉瑾兄切磋一番,原安必有所得。”

    陶玉瑾温婉一笑:“原兄唤我玉瑾就好。原兄来建康多日,我一直疏于拜访,还请恕玉瑾无礼之罪。”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道:“玉瑾言重了,有空大家一起喝酒便是。”他想在建康长久安身,免不了要结交权贵子弟。

    众人见他俩絮絮叨叨,客套了半天,不耐烦地连声催促。更有好事者窃窃私语,小侯爷大概是喜好男风吧?

    “玉瑾,请吧。”支狩真致以剑礼,长剑悠然垂下,微微摇晃,剑尖仿佛风中柳枝飘拂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原兄,得罪了。”陶玉瑾轻轻一摇花篮,一朵朵色彩缤纷的鲜花纷扬飞出,犹如密密麻麻的花雨,笼罩住支狩真全身各处。

    与此同时,四周的树藤仿佛突然活了,像一条条蟒蛇猝然窜起,条条藤枝纵横交错,四处游动,交织成蛇的囚笼,与花雨形成双重攻击,转瞬间淹没了支狩真的身影。

    “轰!”陶玉瑾身后,浮出五株巨大的柳树虚影。枝叶碧绿剔透,铺天盖地,仿佛扎根于浩渺虚空。

    “五柳神通!”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

    人力有穷时。

    修士在破碎虚空之前,无论施展何种术道、武道,对清浊二气的吸收都存在极限,难以无休止地运化天地元气。

    然而武陵陶氏与众不同。他们的先祖陶潜曾在地梦道屡获奇缘,一连服食过五棵太穹妖柳的树心,并由此衍化出一门血脉神通,可以如太穹妖柳一般,源源不竭地吞吸虚空中的元气,化为己用,号称五柳神通。

    陶氏得益于先祖血脉,五柳神通传承至今,唯有血脉纯正、天资卓越的后人方能修成这门神通。

    “原兄,恕玉瑾无礼了。”陶玉瑾脚踏罡步,手掐术诀。随着五柳虚影扎根虚空,不断传送充沛醇厚的清气,藤枝囚笼“唰唰”抽出无数新芽嫩枝,急速窜长,膨胀成一座浮在河面上的巍巍碧峰。

    困在巨峰深处的支狩真,俨然似一只渺小的蝼蚁,被层层包裹。

    “五柳神通一出,陶玉瑾的术法便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纵然藤枝被斩断,也能循环复生,无穷无尽,足以将原安活活耗死。”谢玄沉声道,换做是他,此刻也只能使出“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底牌,全力一搏。

    无声的剑鸣响起,一圈剑气波纹从巨峰深处泛起,藤枝纷纷断裂、迸溅,依稀露出支狩真持剑的身影。

    陶玉瑾不慌不忙,心意一动,虚空中的五株柳树“沙沙”摇曳,藤条碎片开始聚合,重新绽出绿芽。

    星星点点的绿色还未壮大,再次崩碎,飞扬成一蓬蓬尘雾。以支狩真为中心,剑气波纹一圈接一圈绽出,形成重重涟漪。

    陶玉瑾目露诧异之色,低呼一声,十指犹如鲜花绽放,连连催动术诀,藤枝似千万条巨蛇齐齐出洞,汹涌扑向剑气涟漪。

    众人远远望去,藤条遮天蔽地,声势浩荡惊人。然而一触及剑气涟漪,就像前仆后继的海浪撞上礁石,迸溅成碧绿色的泡沫。碎片络绎不绝地被剑气卷入,化为剑气涟漪的一部分,向外叠叠激荡,将五柳神通的传送彻底切断。

    剑气涟漪迅速逼向陶玉瑾。

    “原兄剑术高绝,玉瑾佩服。”陶玉瑾轻叹一声,轻盈抛出花篮,缤纷落英随风翻飞。陶玉瑾也在这一刻掠起,彩衣飘拂,人影倏然消失在漫天花海里,似化作了其中的一朵,远远绕着支狩真飞旋,随时准备觅机一击。

    剑气涟漪却是不管不顾,继续向外覆盖。无论藤枝、飞花如何千变万化,只要碰触剑圈,无一幸免地灰飞烟灭。

    “这是一剑破万法的气象啊。”谢咏絮遥望持剑而立的少年,美目闪过一缕灼热。

    倏然间,一朵飞舞的海棠绽开层层花瓣,陶玉瑾从中飘出,反手拈起此花,睫毛低垂,发出一声轻如幽烟的叹息。

    袅袅不绝的叹息声里,万千藤枝枯败,落英纷乱凋零,热闹的花海仿佛繁华转眼逝去,只余冷冷清清,满目凄凉。观战众人跟着一起叹息,不自禁地黯然神伤,有人掩面泣出声来。

    “好一个法中生情!”谢玄拍手大赞,“陶玉瑾虽然像个娘们,却也真是了得!”

    术法向来被当作护道利器,是攀登大道的工具。但也有极少数的修士认为,术法并不仅于此,更重要的是寄托了修士内心的情感。

    将人生的喜怒哀乐、感怀思考融入术法,以法寄情,以情动法,便是法中生情的真义。

    漫天残红坠落,陶玉瑾手拈海棠,遥遥递向支狩真。娇艳的海棠映着斜阳,以最动人的姿态缓缓枯萎,仿佛诉说着人生的短暂和无奈。

    远望海棠花,众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接住。谢玄的手指也微微动了一下,时光无情易逝,人尽皆知,却又忍不住伸手挽留。

    “好!”高倾月轻声喝道,陶玉瑾这拈花一送,情、法水乳交融,已显大道妙理。原安若伸手接花,或心中生出一丝犹豫,就败了。

    众人眼前一花,霎时,残红飞灰,海棠被剑气绞碎。剑气涟漪像无情的时光,毫不犹豫地向外扩散,直至陶玉瑾胸前,凝而不发。

    陶玉瑾默然良久,幽幽长叹:“真是无情的一剑。”

    支狩真缓缓收剑:“正因此剑无情,方显海棠动人。”

    “我败了。与原兄一战,玉瑾受益良多。他日有暇,还请原兄来我武陵郡桃花村一游,玉瑾扫榻以待。”陶玉瑾挥手招回花篮,目光怅然如水,掠过河面上飘零的落花,“今日花落,他年人逝,为何要白白地走这一遭呢?”

    他默默一礼,转身飘然而去。

    “这小子又赢了。”谢玄悻悻地抓了抓头。

    谢咏絮道:“原安还是只出了一剑,只是这一剑的剑意、剑气循环不休,另藏奥妙。”

    “下一个!”支狩真长剑一振,连败三人,他气血正酣,剑势渐渐攀向高峰。

    “渔阳刁德意前来领教!”

    “吴江张春桥领教小侯爷高招!”

    “澜沧温嘉保前来一战!”

    “浣溪高晓颂……”

    一时间,世家弟子蜂拥跃出,争先恐后加入挑战。众人只见一道剑气纵横,寒光如霜,门阀子弟接连战败,输得干净利落,竟无一人是原安的一剑之敌。

    全场渐渐变得鸦雀无声,数十人落败之后,再无门阀子弟上去应战。众人悄悄交换眼色,震惊有之,怀疑有之,钦佩有之,嫉恨有之……潘侍郎面沉如水,潘毕冷冷一哂,原安再狂妄,也休想进入本届道门预录名单,到时反而更丢脸。

    伊墨深深地望了一眼支狩真,正要赏下玉璇玑,远处蓦地传来铿锵的语声:“原兄手下败将——凉州周处,愿与原兄再战一场!”

    谢玄循着话音望去,周处发髻散乱,衣襟半敞,露出古铜色的健壮胸膛。他挤进人群,大步而来,肩扛一杆红缨长枪,枪身穿起一头虎身人首的尸体,血水沿路滴了一地。

    “是周处这小子!”谢玄讶然道,“自从杨柳居那次之后,这小子就神神秘秘,一直见不到人影,我还以为他连蒙荫节都不来了呢。”

    “砰!”周处枪尖一甩,虎身人首的尸体凌空飞出十多丈,恰好摔在支狩真脚下。

    周处冲支狩真遥遥抱拳,纵身掠向河面,双脚在水上急速蹬踏,溅起一连串杂乱的浪花。

    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套踏浪步是粗浅的武道功夫,虽然实用,但动作不够飘逸空灵,豪门贵族弃之不用。换做以前的周处,打死也不会使出此类难看的步法。

    “哗啦”一声,周处小腿挂着水珠,湿淋淋地跃至支狩真对面。他袍服多处撕烂,沾满斑斑点点的泥污、血渍,额角血迹未干,深及眉骨的伤口隐隐露出虎爪印。

    支狩真镇定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尸体:“周兄这是何意?”

    周处眼神炯炯地直视支狩真,隔了片刻,沉声道:“当日杨柳居一会,亲眼目睹原兄剑威,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天下之大,自己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

    他自嘲般地一挑浓眉:“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今日之周处,已非昨日之周处。过去我行事孟浪,所作所为太过不堪,现在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心中羞耻。原兄,杨柳居一事,我向你正式赔罪。”他语气真挚,对着支狩真深深一揖,俯身不起。

    支狩真不由一愕,急忙还礼,顺势扶起周处:“周兄言重了。当时大家不过是开开玩笑,何至于此?”

    “那不是什么玩笑。是我狂妄自大,仗势欺人。”周处正色道,肩头一振,红缨长枪弹射而出,“噗嗤”刺入虎精胸口,猛地挑出血淋淋的肝、胆,穿在枪头上。

    虎肝色泽赤红,亮如玛瑙,虎胆颜色碧绿,润如翡翠。肝、胆冒着腾腾热气,闻上去毫无腥臭,反倒散发出一阵阵芝草的清香,显然是虎精一身精粹所结。

    “这头虎精在北郊扰民,刚被我杀了,这副肝胆权当作周某的赔礼吧。”周处长枪一抖,递向支狩真,“原兄须得趁热吃,才有滋补奇效。”

    众人越听越奇,周处明明是来挑战的,却变成了致歉送礼。他向来年少骄横,如今却像变了个人,颇为匪夷所思。

    支狩真听得半信半疑,他性子深沉,素来不轻信旁人的好意。当下心念一转,从枪尖取下肝、胆,用手各撕成汁水淋漓的两块,抛给周处一半,微微一笑:“周兄一番美意,我就不推辞了,你我一同分食如何?”抓起半副肝胆,作势往嘴里送,眼角的余光暗暗留意周处。

    “原安你是个爽快人!”周处欣然接过肝胆,一阵狼吞虎咽,咬得血水溢流,嘎吱作响。

    支狩真这才试着咬了一小口,肝胆入腹,立即化作一股热流,游窜肺腑。支狩真只觉百骸生劲,血气勃勃涌动,不仅补全了先前比试消耗的体力,还大有增益。他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周处的用意。

    他是要与自己公平一战。

    “这二人颇有英雄相惜的豪迈古风。”伊墨望见二人分食虎精肝胆,不由击节轻叹。

    高倾月轻笑一声:“周处兴许如此,那位小侯爷可未必啊。”以他炼虚合道巅峰的眼力,自能从原安那一番表面的作态上,感应出体内气血的微妙停滞,从而窥出少年犹疑的心思。

    波澜微兴的河面上,洒落点点金色光斑。周处从容退后,与支狩真拉开距离,长枪慢慢挺直。

    “自从杨柳居一别,我弃剑用枪,专攻武道,深入家族秘境试炼,浴血搏杀数百战,终有点滴所得。”周处神情一肃,红缨长枪发力一顿,梭形的雪纹枪尖上凝着一点吞吐不定的寒光。

    支狩真举剑指向周处,默默调匀呼吸,全身的精、气、神缓缓攀上极致:“我将全力出剑,以示对周兄的敬意。”

    “我也一样。”周处弓步、沉腰,红缨长枪微微缩于肋下,蓄势待发。

    夕阳西下,水波粼粼闪烁,二人对峙的身影沐浴在金灿灿的夕晖里,仿佛也发着光。

    周处手腕轻抖,长枪开始“嗡嗡”震响,枪身犹如水面上的波光持续颤动,枪尖溅出星星点点的寒光,交织成闪耀的光晕。

    无声无息,支狩真的长剑反复转动,一刻不停地变换力道、角度,仿佛一缕袅袅浮动在风中的轻烟,扑朔迷离。这缕烟越来越淡,剑光仿佛被剑身一点点吞噬,变得昏暗下来。

    长枪的枪刃愈来愈亮,枪尖颤动的幅度愈来愈大,接连不断泼出千百点寒芒,仿佛绽放出辉煌夺目的星雨。长剑的光芒却越来越模糊,似要消逝在溶溶夕色里。

    枪、剑一明一暗,泾渭分明。连身后的河水也遭波及,被映得半边幽幽半边明。

    这是以纯精神的枪意、剑意,强行干涉物质的上乘对决。众人情不自禁地陷入了紧张的气氛,屏住呼吸,瞪大眼珠凝神观看。双方的枪势、剑势均已蓄至巅峰,犹如绷满的弓弦。一旦出招,必然石破天惊,胜负立决。

    二人兀自静立,犹如渊渟岳峙,与枪、剑的“动”形成奇妙的反差。

    “周处真的变了。”谢玄喃喃自语,心中莫名地若有所失。以周处如今震慑人心的枪势,连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谢咏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轻轻按在他肩上,什么也没有说。

    暖暖暮风吹过,周处枪上红缨飞扬,像一簇燃烧的火焰,枪芒在一瞬间亮到极处,几乎无法直视。

    支狩真的长剑也在此刻暗到极处,像一抹化入暮色的阴影,肉眼再难分辨。

    蜿蜒的秦淮河上,光影斑驳。赭红的落日挂在远方的紫金山巅,映在周处视野中,呈现出世间最壮美的圆。

    一种无法言语的热血充斥他的胸膛。

    红缨长枪倏然吐出,迅如奔雷,枪身仿佛化成一道世间最笔直的线,誓将落日击穿!

    一杆巨大的长枪法相浮出周处背后,气势磅礴,锋芒摧人,与红缨长枪瞬间合一。

    璀璨的枪芒陡然生出变化,似一下子被沉沉乌云覆盖,天地浓黑如墨,陷入无尽长夜。

    周处高吼一声,枪势一去无回,像猛烈的黑暗择人而噬。

    这是由光转暗的绝妙一枪!

    这一枪,是告别过往的一枪!

    这一枪的浊气全数凝于枪尖一点,不曾一丝一毫外泄,将支狩真死死锁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天地骤然一亮,一道耀眼无匹的剑光从黑暗中破空而出,击向长枪。

    “轰!”枪剑交击,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河面炸开惊涛骇浪,水柱激烈飙射。

    周处忽觉手上一轻,长枪失去阻力,像一匹失控的奔马从剑旁擦过。剑光却贴着枪杆,轻飘飘地直削过来。他立即抖动枪身,试图发劲拦挡,但剑光一路辗转变幻,巧妙卸去一波波反击的劲道,仿佛一尾逆浪而上的鲤鱼,不断逼近上游源头。

    周处蓦地长叹一声,颓然放下长枪,剑光也随之消失。

    “我败了。”周处抬头望向支狩真,沉声问道,“你还有余力么?”

    支狩真收回长剑,迟疑了一下,微微颔首。

    周处怔怔半晌,忽而长声一笑:“能刺出这新生的一枪,周处夫复何憾?原兄,多谢你成全。”他伏身一揖,昂首扛起红缨长枪,踏着一河晚照而去。

    “永宁侯世子原安,蒙荫节斗法夺魁,得赐上古玉璇玑。”片刻后,伊墨清朗的语声回荡在秦淮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