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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水蛇粗的棱纹皮鞭饱浸盐水,猛地从众人脸前甩过,抽打在甲板上,发出暴烈的响声。

    “蘸过盐水,再抽得骨肉分离,炖汤又酥又软,滋味极好!”一个老态龙钟,窄脸堆满绿皮褶皱的怪贪婪地瞅着众人,分叉的长舌卷出来,绕着毛茸茸的嘴巴舔了舔,哈喇子“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不好,炖肉太老!还是刮了毛,白白嫩嫩地清蒸更滑口。”“清蒸臊气重,刷上酱料,烤着吃才香脆!”“你们到底年轻没见识。鲜肉讲究一个原汁原味的‘鲜’字,直接切成薄片,带着血淋淋的汁水生吃,那个鲜甜爽滑啊,就别提喽!”一干精怪指手画脚,口涎飞溅地嚷道。

    孔九言听得汗毛倒竖,赶紧传音给孔君子:“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打算吃掉我们?”

    “是吃掉你,不是我。”紫竹折扇歪歪斜斜地插在他衣领后,两只眼珠贼溜溜地浮出来,不屑地转了转,“这是竹林游艺烂大街的老把戏了,其实就是变着法子给你们送好处。越是吃苦头,越能捞好处。岂不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孔九言恍然点头,边上的谢玄等得不耐烦了,大大咧咧地喊道:“你们这些精怪别唠唠叨叨废话了,不管是煎炸烹煮,皮鞭蜡烛,本少一概接着!快,快!痛快点来,哼一声本少都不算男人!”

    折扇轻轻一摇,孔君子冷哼道:“谢玄这小子太奸猾,摆明了是跟你抢好处啊!所谓大道争锋,这等机缘当仁不让,一定要抢!你小子也放几句漂亮话出来,反正吹牛不要银子。”

    孔九言颇有些为难:“先祖家训,君子无所争,须得礼让谦恭……”

    “我呸!”孔君子啐道,“你这蠢小子,难道要叫人小瞧了会稽孔氏的威风?你丢脸不要紧,怎能丢家族的脸?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

    说的好有道理。孔九言犹豫了一下,低咳几声,神情扭捏地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诸位精怪兄弟姐妹,你们请来食吧,小生甘之若饴。”

    “九言,还是让本少先来!精怪们,还不动手?”

    “谢玄兄长,不如小弟先行一试可好?诸位,还请准备好锅碗瓢盆,灶头柴火……”

    精怪们面面相觑,这两个人类莫非得了失心疯,抢着要被吃掉?古怪,一定有古怪!红毛猴精盯着谢玄二人争先恐后的样子,挠了挠鸡冠头,心中疑窦顿生。

    精怪们呼啦一下围过去,窃窃私语,推测盘算,一双双五光十色的眼珠闪烁着或狡黠、或阴险、或智慧的灼灼光芒。

    “以老朽三百六十九年十一个月二十五天的丰富阅历,其中一定有诈!一定有诈!”绿皮老怪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道,眼缝里透出洞悉世情的灵光。

    众精怪暗暗点头,各自露出深思之色。

    “这肯定是个圈套!是个恶毒的陷阱!人族就喜欢搞这一套!”一个肥头大耳的黑鱼精信誓旦旦地道,“俺上过当!”他指着下巴的一道伤疤,眼含热泪,“很久很久以前,俺在河里吞了一条美味的蚯蚓,结果你们瞧瞧,俺被鱼钩钓上去了,还破了相!”

    “可惜了哎,我们的美男子。”众精怪齐声唏嘘长叹。

    “人族的话,向来是不可信的。”一头驴精低下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涩声道,“想当年我风华正茂,有个人类美男子口口声声要娶我,说种族不是问题,性别不是距离……”

    边上有个石怪纳闷地道:“可你是头公驴啊。”

    “所以我才相信,这是真爱啊!”驴精夹紧双腿,掩裆而泣,“可谁能料到,他是要割我的驴鞭,医治不举之症!”

    “人族真是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众精怪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难道真的是诱我们上钩?”红毛猴精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子,踌躇道,“不如这样,我们先吓一吓他们,试探一下虚实,再作计较。”

    “妙计,妙计!”精怪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红毛猴精接着吩咐:“连心怪,你能感应人类的情绪,待会看你的了!”

    一头形如蜘蛛,面生十三只眼珠的小怪傲然挥动细腿:“我办事,你放心!”

    未过多久,一口巨大的四足紫铜古方鼎被抬出来,倒满极荒的冰泉水,下方架好彩虹泥的炉灶,雪花木的干柴,以炎荒的香熏火点燃,煮沸烧开,奇异的浓香四下飘散。

    果然是福不是祸。孔九言深吸了一口香醇的烟火气,顿觉神清气爽。鼎、水、火、柴无一不是世间珍品,多半是伐毛洗髓之用。

    “听说人族的肉最香,今回可以尝一尝啦,哈哈!”红毛猴精的皮鞭指向众人,狰狞吼道,“你们几个,谁先下锅?”

    连心怪的十三支眼珠倏然颤动,射出一根根纤长晶莹的粉色蛛丝,黏在众人身上。

    孔九言正色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谢玄撇撇嘴:“你们也太寒碜了吧?锅里连上好的药草、丹酒都不放?”

    “尔等还要调味料?”绿皮老怪一下子呆若木鸡。

    “赶紧上配料吧!我们赶时间,修士很忙的。”谢玄神色不耐,伐毛洗髓当然需要奇花异草,这些精怪拖拖拉拉,哪有先前的独眼巨人爽利?

    红毛猴精目光一闪,蓦地怪叫一声:“好!那就先炖了你!”他劈手揪起谢玄的袍领,作势要往古鼎里扔,眼角兀自观察着谢玄的表情变化。

    “这位……猴精兄弟,我先入锅如何?”孔九言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我肉少,也比较嫩,炖得快一些。”

    “本少肉头结实,有嚼劲,越炖越香!”谢玄抢过话头,伐毛洗髓自然是头一锅效果最好,后来的只能泡泡药草渣滓。

    “肉太硬会崩坏你们的牙。”

    “肉太少不够填你们牙缝!”

    “我更滑口。”

    “我更管饱!”

    一干精怪瞅瞅谢玄,又瞧瞧孔九言,呼啦一下又围成团,交头接耳起来。

    “肯定是圈套!”“陷阱无疑!”“卑鄙的人类在玩倒钩!”

    连心怪倏地收回蛛丝,十三支眼珠环视同伴,神姿冷峻骄傲:“他们的心里没有畏惧,没有说谎。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被我们吃掉!”

    精怪们一片哗然,红毛猴精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族的阴谋!”他目光乱转,落到萌萌哒身上,一个娇媚的母猴精?他心中一动,恍然大悟,这是连环套!这些人族分明有备而来,一计不成,必然又生一计,定会以母猴精的美色勾引,诱他入縠。

    太可恶了!红毛猴精怒吼一声,甩动皮鞭,捆绑众人的水母触须纷纷收起,缩回船底。

    “这里不欢迎人类,你们下船!立刻!”红毛猴精果断下令,引来众精怪一片掌声喝彩。绿皮老怪暗暗点头,此乃不受诱惑,守住本心,未来大道可期。

    众人被搞得满头雾水,孔九言奇道:“怎地又中途变卦,不吃我们了?”

    “不吃了!”精怪们异口同声地道。

    “开什么玩笑?”谢玄皱眉道,“一定要吃!不吃也得吃!”

    “不吃,我们坚决不吃!”一干精怪齐齐摇头。

    “本少的衣裳都快脱了!”

    “你裤子脱了也没用,不吃就是不吃!”

    谢玄不满瞪眼:“你们耍我们?”

    “到底谁耍谁啊?”精怪纷纷眼露鄙夷之色,强逼着我们上套,当我们傻子吗?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绿皮老怪见势不妙,暗暗拽了一把红毛猴精,附耳道:“我等人多势众,对方却有恃无恐,摆明是吃定了我们,故意找茬翻脸。”

    “那怎么办?”红毛猴精背过身去,变色道,“这两个家伙倒也罢了,边上一声不叫的小白脸和女人不好惹。我一靠近他俩,就觉得身上扎得慌。”

    绿皮老怪迟疑着道:“老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送上一点好处,不给他们发作的借口。”

    “对,人族贪婪,最重蝇头小利!”红毛猴精搓了搓手指,立刻心领神会。

    另一边,孔九言迷惑不解地道:“这些精怪说好要替我们伐毛洗髓,怎地又不守承诺?”

    谢玄哼道:“肯定是我们人数太多,这些精怪舍不得用药草,才急着打发我们走。”

    “依我看,他们应是欲迎还拒,考验我们的诚意。”谢咏絮沉吟道,“当年我拜入山门,也曾承受诸多考验。道不轻传,修士必须心诚志坚,方有所得。”

    二人相顾恍然。

    支狩真对此并不在意。他历经多次伐毛洗髓,三杀种机剑胎又是初成,体内剑炁充盈欲沸,肉身几至炼精化气的极限,只需慢慢打磨纯化,药浴之类的可有可无。

    “你们听好!”红毛猴精转过身来,色厉内荏地吼道,“前几日商船浸水,草药调料都发霉了,没法吃你们!”

    绿皮老怪使了个眼色,一个个精怪立刻抱住肚子,满地打滚乱叫:“哎呀,我肚子好疼!”“痛死我啦,什么都吃不下,我去拉屎!”“噢!我要生了,小崽子在肚子里踢我啦!”

    一转眼,精怪们溜得精光。谢咏絮微微一怔,这不像是在考验道心,而是在耍无赖啊。

    “还有这位长者呢……”孔九言一脸期待地望向绿皮老怪,后者长叹一声,露出干瘪的牙床:“老朽吃素久矣,何况牙都掉光了。”

    红毛猴精瞥见众人投来的目光,赶紧道:“精怪和人族向来平等、友好、互助,哪能真的吃来吃去,破坏安定团结?我们说的吃,其实是表示一种亲密关系,就像你们人族常说的‘含在口里怕化了。’”

    绿皮老怪钦佩地看着红毛猴精,接口道:“我家船上满载奇珍异宝,为了表达我等对人族滔滔不绝的情谊,愿意半价吐血酬宾,满一百蜜玉再返利二十,如何?”

    双方又争执半天,古鼎里的水都烧干了,谢玄诸人最后只得妥协。不过在萌萌哒喋喋不休的还价下,半价被降至三折,返利涨到五十,气得红毛猴精暗骂“精奸”不止。

    “嘿嘿,捡漏淘宝我最拿手了!”孔君子洋洋自得地传音,“小子,有我罩着你,包管赚得盆满钵满。”

    船上各种商铺足有近百家,众人一路逛去,商货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不仅八荒各地的特产应有尽有,还陈列了诸多法宝残片、秘典断章,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进入一家店铺时,支狩真识海内的白玉骰子陡然一跳。他心中一动,目光逡巡片刻,落在货架角落的一只青铜香炉上。香炉不过拳头大小,陈旧古朴,表面镌刻着涂彩的百兽图纹,底座环绕一行模糊的铭文。

    “客官,这可是好东西啊!上古兽魂炉,得自仙府遗址,里面封印了一百零八个强悍无匹的异种兽魂!”店主猪精目光一闪,扇动着大耳朵凑上来,笑嘻嘻地道,“小店还有配套的上古摄魂旗,可以驱动兽魂作战应敌。若是两件一起买再打三折,客官只要给十块蜜玉就好。”

    “十块蜜玉?你这猪头奸商,瞧你笑得这个猥琐样!把价格拉高了再打折,当我们冤大头么?”萌萌哒一把抓起青铜香炉,随手敲了敲,哼道,“上古青铜器含有锡、铅等杂质,纹饰粗犷,更没什么铭文。你这只破香炉明显是纯青铜铸就,雕琢精细,画蛇添足地刻上铭文,还故意用酸水腐蚀过。拜托,你造假也造得专业一点好不好?”

    猪精愣愣地看着萌萌哒,额头汗涔涔而下。最终萌萌哒以两块蜜玉拿下香炉和一幅雷纹镶边的黑色摄魂旗,被猪精当作瘟神一般送走。

    “小安,你对兽魂很感兴趣嘛。”谢玄似笑非笑地道,“剑修不是除剑之外,不假外物的吗?”

    “能者多劳懂吗?”萌萌哒不屑地瞪了一眼谢玄,“你以为我家公子是你这种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吗?真是夏虫不可语冰!醒醒吧,天都快亮了。”

    谢玄嘴角抽搐,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谢咏絮微微一笑,玄弟向来嬉戏荒业,受点刺激也有好处。

    众人逛了多家店铺,谢玄胸中气闷,挥金如土,买下大量奇珍异玩。孔九言则抱着一个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狐妖雕像,神思恍惚,脸上泛起阵阵潮红。

    “你赚大了!这可是透灵晶泥炼成的双修玩偶鼎炉,真正的仙府奇珍。只要把它泡在奶水里,立刻变成一个活色生香的真美人,任你为所欲为。”孔君子眉飞色舞地传音道,“你想想,只要她往你身上骑几下,就能送你一百年法力!兴奋吧?”

    “此乃歪门邪道,并非正途。”孔九言犹豫半晌,断然摇头。

    “嗯,这次你说得对。小伙子,有前途。”孔君子满意地眨眨眼,“那就由我暂时保管吧,免得你血气方刚,心生邪念。”

    “这幅画……”支狩真在一家地摊前停下脚步。

    摊主外表奇异,形似一团灰尘,悬浮在半空。摊位上摆着十来幅丹青字画,皱皱巴巴,纸质、装裱都极为普通,瞧不出任何奇异之处,要价也仅是数十两黄金。

    “咦,这是江淹临摹的‘寒风折竹图’嘛。”循着支狩真的目光,谢玄好奇地拿起画卷。图中冰天雪地,深山绝崖,一根根瘦竹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折,满目狼藉。

    “大嘴兄,你确定这是江淹的画作?”支狩真心中一震。

    “当然!江淹昔日最喜临摹名家画作,画了不少赝品。‘寒风折竹图’出自大楚丹青名家戴逵之手,真迹就收藏在我燕坞谢氏。你瞧这些竹叶,画得锋锐如剑,峥嵘不驯,正是江淹的笔法风格。”谢玄随意将寒风折竹图抛给支狩真,“他的画市面上也有不少,没多大意思。”

    突然间,船上的精怪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音渐渐远逝,四周景物变得模糊,恢复成幽谷竹林的景象。

    支狩真握着画卷,默立在拂晓的竹林里。昔日他得到的那幅雪夜宫宴图,原来出自江淹之手。

    商船上,形似灰尘的摊主眼底闪过一缕奇异之色。

    支狩真回到侯府时,已近正午。

    从竹林一同返程的,除了谢玄姐弟与孔九言,尚有琅琊王氏的王敦、王凉米、王献、王徽四兄妹,以及周处、陶玉瑾等几个世家弟子,皆为大晋年少一辈的翘楚。

    他们气宇不凡,各具风采,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尤其是支狩真,被闻讯赶来的女子里三层、外三层堵住,不断尖叫示爱,掷来无数鲜果鲜花,堆满了牛车。

    好半天,他才艰难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转入青花巷。

    赵蝶娘的车驾恰从迎面驶来,与牛车交错而过,驶出巷口。支狩真欠身行礼,目送车驾远去的方向。

    今日金枝阁的聚会,设在建康城东南角的汤山。

    山脚下,业已华盖云集,衣香鬓影。佳木葱茏的蜿蜒山道上,泉瀑飞流鸣响,处处设置关卡禁哨,由天罗卫负责守护。

    宁小象站在山顶一片绿荫下,遥遥望着赵蝶娘拾阶而上的孤独身影。前后都是三三两两、披罗戴翠的贵妇人,她们刻意和赵蝶娘保持一段距离,暗暗瞟着她,悄声耳语几句,脸上始终挂着矜持的笑容。

    宁小象同样面带微笑,看着石阶上,那个女子纤细的影子慢慢移动,像空洞的蜕壳。阳光从头顶枝叶的缝隙里投下来,落在他幽静的眼底,被一点点吞没。

    “赵夫人。”

    赵蝶娘走近时,他忽而跨出半步,彬彬有礼地问候:“许久不见,赵夫人可安好么?”

    赵蝶娘微微一愕,随即回礼道:“有劳宁大人关怀。”

    几个贵妇讶然交换眼色,宁小象身为陛下心腹重臣,权势彪炳,居然主动和一个昔日的戏子打招呼。

    “世子如今出息了,夫人终于可以放宽心怀了。”宁小象的笑容像夏日的阳光,“出来走走,结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赵蝶娘意外地看了一眼宁小象,沉默须臾,淡然道:“宁大人费心了。”

    “夫人请这边走。”宁小象拱拱手,欠身让开路。

    一干贵妇暗自吃惊,即便是金枝阁之首——贵为皇亲国戚的乐茗夫人,宁小象也向来不卑不亢。眼下却对赵蝶娘透出一丝不寻常,莫非真是母凭子贵,原安有一飞冲天之势?

    思及此处,她们眉宇间的疏离像花瓣上的晨露,迅速消融在艳阳下。经过赵蝶娘身边时,有人微笑示意。

    山顶水声潺潺,白汽氤氲,繁花似锦,青石如玉,数十方天然温泉池云雾缭绕,分布在精雅的山亭间,被一片片华丽的芙蓉纱帐围住。百来个侍女端着浴巾、果盘、花露、琼液,纷纷跪坐膝行。

    “乐茗夫人还在沐浴,夫人先请自便。”一名侍女膝行而来,为赵蝶娘换好镶着宝珠的彩漆木屐,奉上轻软的冰绡浴衣。

    赵蝶娘应了一声,目光投向最奢丽的那方百花池。

    落英缤纷,随波轻轻荡漾,散发出甜腻的芬芳,一具白酥酥的丰腴胴体在热腾腾的汽雾里若隐若现。

    乐茗夫人系着牡丹深红肚兜,上身伏在池边的青玉石上,白嫩滑腻的香背微微颤栗,沁出一滴滴晶莹的汗珠。

    一双修长的手在她背上灵巧弹动、按压、拿捏,十指骨节秀致,莹白如玉,不含一丝杂疵,仿如羊脂美玉雕琢出来的。

    “嗯……呵……哎……”乐茗夫人眯着眼,像一条大白蛇慵懒扭动着,一对高耸的**在水面下晃动,似要裂帛而出。

    青衣男子立在池水中,手掌沿着曲线优美的背沟反复推拿,节奏不疾不缓,手法轻重有度,渐渐抚上圆润娇柔的玉肩,猝然发力,捏了一记筋骨,引得美妇低声娇呼,香背乍然收紧。

    十指绽开,转为轻缓,像午夜月光下奏鸣的琴弦,细致而温柔地搓弄,指间的热力仿佛渗透每一个毛孔深处。

    “……好舒服,你……是新来的么?”乐茗夫人轻喘着问道,浑身发烫,不自禁地绞动雪白的大腿。

    “夫人舒服就好。”青衣男子轻笑一声,他语气从容,极具邪异的磁性,音调优雅而成熟,充满了摄人的魅力。乐茗夫人沉醉在他的音色中,一时意乱神迷。

    倏然间,十指似轻盈的游鱼,滑入乐茗夫人腋下,来回打转,指尖不时触及颤巍巍的巨峰外沿。水花被手指撩起,溅在深不见底的乳沟里,缓缓淌向腹脐。

    “你好大的胆子!”乐茗夫人忍不住低吟一声,美艳的脸颊闪过一缕潮红。

    “夫人喜欢我大一些,还是小一些呢?”青衣男子挑逗般地问道,十指骤然加速,贴着那对硕大的丰隆向内挤压。

    “啊……不要……”乐茗夫人娇喘着,乳肉颤抖,白玉肌肤闪着红艳的光泽。男子的双手蕴含着难以抵挡的魔力,弹、点、按、捏、夹、勾……手势玄妙之极,一次次撩动这具成熟多汁的身体里最隐秘的敏感点。

    “夫人是要,还是不要?”青衣男子双手贴住隆起的曲线,娴熟地揉搓按摩,两点蓓蕾蓦地凸出肚兜,似露出尖尖角的夏荷。

    “你……”

    “我?”乐茗夫人忽觉耳后根热气喷涌,被柔软湿濡的舌尖贴上,轻轻一舔,吮去沁出的香汗。

    她嘤咛一声,足尖绷紧,娇艳的肌肤泛起细密的疙瘩,孀居数十年的一颗芳心,顷刻间变得情动如火。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其他人还在外面等你。”青衣男子的手往下滑动,深入热汤,拍了一下肥硕白腻的臀股。

    这轻轻一拍,手法精妙绝伦,仿佛一下子勾动了女人最原始的欲望,深入灵魂。乐茗夫人胴体剧颤,朱唇紧咬,春潮一泄如注,喘息着瘫软在温泉池水里。

    好一会儿,动荡的池水恢复了平静。乐茗夫人勉强起身,披上绛紫色的巢丝纱衣,媚眼如丝地瞟了青衣男子一眼:“不管你是谁,晚上我派人接你入府。”

    青衣男子望着美妇婀娜无力的背影,随手脱掉下人的青衣,邪魅地一笑。

    他原本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忽而变得绝美无双:乌发如漆,肌肤莹白,闪着邪异莹润的光泽,眉、眼、鼻、唇、躯干、四肢无一不遵循着天地间最完美的比例。即便是胯下毛发,也生得恰到好处,增之一根则太密,减之一根则太疏。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又掳获一位美人儿的芳心。”一个满头白发、皱纹横生的跳蚤精拄着拐杖,背负胡琴,从草丛里蹦出来,一脸谄媚地笑道。

    男子接过跳蚤精奉上的绣金玄袍,洒然披上,轻叹道:“成功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跳蚤精讪讪地道:“伟大的主人,老赖我书读得少,这是什么意思啊?”

    男子负手远望万里晴空的一朵白云,神色悠然,标着日月徽记的绣金玄袍随风轻扬:“情爱发乎天然,人若占有,此情此爱终会逝去。唯有将之放诸于天地,因天地不朽,故情爱恒存。”

    “是是,主人道境高深,老赖我叹为观止。”跳蚤精老赖频频点头,暗自腹诽,你就是玩过了不想要,拽什么文啊?欺负老赖我书读得少?

    “对图客动手的那些天罗卫,查清楚了吗?”男子语声一沉,凤目冰冷。

    “我给他们下好标记了,都在汤山上呢,一个都跑不了。”老赖眉飞色舞地道,咂巴着尖嘴,吸血的美好一刻终于来啦。

    “那就开始吧。”男子将一尾华美的蓝色狐裘搭在肩上,缓步走出纱帐,光线从他身上纷纷扭曲绕过,宛如隐身一般。

    跳蚤精走在前面引路,拿起胡琴,边拉边唱:“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位顾真君,

    他高大又英俊,

    他潇洒又聪敏,

    他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日月岭,

    他多才多艺多情还多金。

    啊伟大的顾真君!

    啊伟大的顾真君!

    他智勇双全阴阳双修赢得了美人心,

    他唱歌跳舞快乐合欢淫!”

    细细的琴弦声中,血光溅起。

    支狩真回到侯府时,已近正午。

    从竹林一同返程的,除了谢玄姐弟与孔九言,尚有琅琊王氏的王敦、王凉米、王献、王徽四兄妹,以及周处、陶玉瑾等几个世家弟子,皆为大晋年少一辈的翘楚。

    他们气宇不凡,各具风采,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尤其是支狩真,被闻讯赶来的女子里三层、外三层堵住,不断尖叫示爱,掷来无数鲜果鲜花,堆满了牛车。

    好半天,他才艰难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转入青花巷。

    赵蝶娘的车驾恰从迎面驶来,与牛车交错而过,驶出巷口。支狩真欠身行礼,目送车驾远去的方向。

    今日金枝阁的聚会,设在建康城东南角的汤山。

    山脚下,业已华盖云集,衣香鬓影。佳木葱茏的蜿蜒山道上,泉瀑飞流鸣响,处处设置关卡禁哨,由天罗卫负责守护。

    宁小象站在山顶一片绿荫下,遥遥望着赵蝶娘拾阶而上的孤独身影。前后都是三三两两、披罗戴翠的贵妇人,她们刻意和赵蝶娘保持一段距离,暗暗瞟着她,悄声耳语几句,脸上始终挂着矜持的笑容。

    宁小象同样面带微笑,看着石阶上,那个女子纤细的影子慢慢移动,像空洞的蜕壳。阳光从头顶枝叶的缝隙里投下来,落在他幽静的眼底,被一点点吞没。

    “赵夫人。”

    赵蝶娘走近时,他忽而跨出半步,彬彬有礼地问候:“许久不见,赵夫人可安好么?”

    赵蝶娘微微一愕,随即回礼道:“有劳宁大人关怀。”

    几个贵妇讶然交换眼色,宁小象身为陛下心腹重臣,权势彪炳,居然主动和一个昔日的戏子打招呼。

    “世子如今出息了,夫人终于可以放宽心怀了。”宁小象的笑容像夏日的阳光,“出来走走,结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赵蝶娘意外地看了一眼宁小象,沉默须臾,淡然道:“宁大人费心了。”

    “夫人请这边走。”宁小象拱拱手,欠身让开路。

    一干贵妇暗自吃惊,即便是金枝阁之首——贵为皇亲国戚的乐茗夫人,宁小象也向来不卑不亢。眼下却对赵蝶娘透出一丝不寻常,莫非真是母凭子贵,原安有一飞冲天之势?

    思及此处,她们眉宇间的疏离像花瓣上的晨露,迅速消融在艳阳下。经过赵蝶娘身边时,有人微笑示意。

    山顶水声潺潺,白汽氤氲,繁花似锦,青石如玉,数十方天然温泉池云雾缭绕,分布在精雅的山亭间,被一片片华丽的芙蓉纱帐围住。百来个侍女端着浴巾、果盘、花露、琼液,纷纷跪坐膝行。

    “乐茗夫人还在沐浴,夫人先请自便。”一名侍女膝行而来,为赵蝶娘换好镶着宝珠的彩漆木屐,奉上轻软的冰绡浴衣。

    赵蝶娘应了一声,目光投向最奢丽的那方百花池。

    落英缤纷,随波轻轻荡漾,散发出甜腻的芬芳,一具白酥酥的丰腴胴体在热腾腾的汽雾里若隐若现。

    乐茗夫人系着牡丹深红肚兜,上身伏在池边的青玉石上,白嫩滑腻的香背微微颤栗,沁出一滴滴晶莹的汗珠。

    一双修长的手在她背上灵巧弹动、按压、拿捏,十指骨节秀致,莹白如玉,不含一丝杂疵,仿如羊脂美玉雕琢出来的。

    “嗯……呵……哎……”乐茗夫人眯着眼,像一条大白蛇慵懒扭动着,一对高耸的巨硕在水面下晃动,似要裂帛而出。

    青衣男子立在池水中,手掌沿着曲线优美的背沟反复推拿,节奏不疾不缓,手法轻重有度,渐渐抚上圆润娇柔的玉肩,猝然发力,捏了一记筋骨,引得美妇低声娇呼,香背乍然收紧。

    十指绽开,转为轻缓,像午夜月光下奏鸣的琴弦,细致而温柔地搓弄,指间的热力仿佛渗透每一个毛孔深处。

    “……好舒服,你……是新来的么?”乐茗夫人轻喘着问道,浑身发烫,不自禁地绞动雪白的大腿。

    “夫人舒服就好。”青衣男子轻笑一声,他语气从容,极具邪异的磁性,音调优雅而成熟,充满了摄人的魅力。乐茗夫人沉醉在他的音色中,一时意乱神迷。

    倏然间,十指似轻盈的游鱼,滑入乐茗夫人腋下,来回打转,水花被手指撩起,溅在玉颈上,一路淌向腹脐,像缓缓蠕动的软虫。

    “你好大的胆子!”乐茗夫人忍不住低吟一声,美艳的脸颊闪过一缕潮红。

    “夫人喜欢我大一些,还是小一些呢?”青衣男子挑逗般地问道,十指骤然加速。

    “啊……不要……”乐茗夫人娇喘着,颤栗的白玉肌肤闪着红艳的光泽。男子的双手蕴含着难以抵挡的魔力,弹、点、按、捏、夹、勾……手势玄妙之极,一次次撩动这具成熟多汁的身体里最隐秘的敏感点。

    “夫人是要,还是不要?”

    “你……”

    “我?”乐茗夫人忽觉耳后根热气喷涌,被柔软湿濡的舌尖贴上,轻轻一舔,吮去沁出的香汗。

    她嘤咛一声,足尖绷紧,娇艳的肌肤泛起细密的疙瘩,孀居数十年的一颗芳心,顷刻间变得情动如火。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其他人还在外面等你。”青衣男子的手往下滑动,深入热汤,拍了一下肥硕白腻的臀股。

    这轻轻一拍,手法精妙绝伦,仿佛一下子勾动了女人最原始的欲望,深入空旷的灵魂。乐茗夫人胴体剧颤,紧咬贝齿,闷哼着瘫软在温泉池水里,异样的气味隐隐飘散出来。

    好一会儿,动荡的池水恢复了平静。乐茗夫人勉强起身,披上绛紫色的巢丝纱衣,媚眼如丝地瞟了青衣男子一眼:“不管你是谁,晚上我派人接你入府。”

    青衣男子望着美妇婀娜无力的背影,随手脱掉下人的青衣,邪魅地一笑。

    他原本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忽而变得绝美无双:乌发如漆,肌肤莹白,闪着邪异莹润的光泽,眉、眼、鼻、唇、躯干、四肢无一不遵循着天地间最完美的比例。即便是股间毛发,也生得恰到好处,增之一根则太密,减之一根则太疏。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又掳获一位美人儿的芳心。”一个满头白发、皱纹横生的跳蚤精拄着拐杖,背负胡琴,从草丛里蹦出来,一脸谄媚地笑道。

    男子接过跳蚤精奉上的绣金玄袍,洒然披上,轻叹道:“成功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跳蚤精讪讪地道:“伟大的主人,老赖我书读得少,这是什么意思啊?”

    男子负手远望万里晴空的一朵白云,神色悠然,标着日月徽记的绣金玄袍随风轻扬:“情爱发乎天然,人若占有,此情此爱终会逝去。唯有将之放诸于天地,因天地不朽,故情爱恒存。”

    “是是,主人道境高深,老赖我叹为观止。”跳蚤精老赖频频点头,暗自腹诽,你就是玩过了不想要,拽什么文啊?欺负老赖我书读得少?

    “对图客动手的那些天罗卫,查清楚了吗?”男子语声一沉,凤目冰冷。

    “我给他们下好标记了,都在汤山上呢,一个都跑不了。”老赖眉飞色舞地道,吸血的美好时刻终于到啦。

    “那就开始吧。”男子将一尾华美的蓝色狐裘搭在肩上,缓步走出纱帐,光线从他身上纷纷扭曲绕过,宛如隐身一般。

    跳蚤精走在前面引路,拿起胡琴,边拉边唱:“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位顾真君,

    他高大又英俊,

    他潇洒又聪敏,

    他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日月岭,

    他多才多艺多情还多金。

    啊伟大的顾真君!

    啊伟大的顾真君!

    他智勇双全阴阳双修赢得了美人心,

    他唱歌跳舞快乐合欢淫!”

    细细的琴弦声中,血光溅起。

    一名伏在树梢上警戒的天罗卫微微一颤,目光失去神采,“扑通”摔落下来。一个殷红的血点从他眉心沁出,犹如一颗鲜艳的朱砂痣,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啊伟大的顾真君,啊伟大的顾真君!”跳蚤精迈着欢快的步伐,载歌载舞,扭腰打转。

    一名立在山石背后的天罗卫身躯一僵,瘫软滑倒,一滴血从脑后渗出,像一朵娇艳绽放的血花……

    “啊伟大的顾真君,啊伟大的顾真君!”歌声琴音犹如猿猴在悬崖峭壁上疯窜,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老赖摇头晃脑,针管嘴染满鲜血,兴奋得每一条皱纹迸射红光。

    两个巡视山道的天罗卫神色呆滞,以一个相对拥抱的姿势,慢慢仆倒在地,各自喉头一点猩红,徐徐扩散,似两张妖魅的红唇张开……

    “啊伟大的顾真君,啊伟大的顾真君!”胡琴拉出一记高亢之极的音符,像一个筋斗直窜云霄,越钻越高。老赖手舞足蹈,尖细的歌声像疯魔了一般。

    参与截杀图客的天罗卫一个接一个倒地,死得悄无声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宁小象忽觉不对,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砰!”一名天罗卫从山亭顶摔下来,砸在侍女背上,引得贵妇们惊惶尖叫,四散躲逃。

    宁小象面色一凝,疾掠而去,看不见敌影,视野里充斥着盛夏耀眼的阳光。他抓起天罗卫的尸体,一滴晶莹剔透的血珠渗出额头,艳若玛瑙,呈现出一种妖诡的美态。

    “日月真君顾散日!”宁小象神色骤变,抖手扬出一道信号烟花,正要射向空中,一只莹白无瑕的手从光线里探出,屈指一弹,烟火在指尖熄灭,一缕青烟袅袅飘散。

    “嗯,还算是个有眼力的,可惜没长眼色啊。”男子的身影倏而浮现在宁小象面前,仿佛是从漫天阳光里流出来的,姿容璀璨生辉,风仪邪魅摄人。

    “我的弟子,尔等这些蝼蚁也敢动?也配动?”语声抑扬起伏,音色极为悦耳动听,既有女子的柔媚又有男人的阳刚磁性,阴阳浑然一体,充满魔异般的吸引力。

    远处的贵妇们似被勾着了魂,情不自禁地望向顾散日,浑身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

    宁小象虽是男子,听到对方的语声也禁不住心神一荡,胯下挺起如铁。不由暗骂一句“妖人”,立即调息运气,将蠢蠢欲动的欲望强压下去。

    老赖舔了舔针管嘴上的人血,叫嚣道:“你们这群垃圾,识相的赶紧自杀,省得主人多费手脚,弄乱了他飘逸潇洒的发型!”心中不无怨念,主子披的蓝狐皮裘要是沾了血,最后还得我洗啊!

    宁小象心念数转,急思对策,一边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顾真君大驾光临建康,有失远迎。不过堂堂合道真君,一代魔门掌教,屈尊对我这些手下动手,岂不辱没了您的身份?”

    老赖重重一顿拐杖:“主人,我听出来了,他是在讥讽你以大欺小不要脸啊!”

    顾散日轻笑一声:“人生苦短,岂能为盛名、地位所累,不得自由?何况以大欺小,本就天经地义,否则何必苦苦修炼?你们追杀我的弟子,不也一样以大欺小?杀尔等这些蝼蚁,既轻松又无甚危险,何乐而不为?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吧。”

    “主人高见!妙见!真知灼见!”老赖忍不住翘起大拇指,我的主人,你真是不要脸到了新境界啊!

    宁小象眼角微微跳动,依然含笑道:“真君杀我天罗卫,等于是向整个大晋挑战,可考虑过后果么?”

    “后果?”顾散日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邪异笑容,瞧得一众贵妇神色痴迷,“大不了我逃,你们来抓就是了。”

    他的身影又融入阳光,消遁于无形。下一刻,另一名天罗卫眉心沁血,猝然跌倒,死得毫无征兆。

    “汇集!聚阵!”宁小象厉喝一声,顾散日道号日月真君,主修的阴阳大道包罗万象,即便是太阳、太阴二星也可加以利用。凡是日光、月光所照之处,他皆能随意遁形,瞬息万里游走。他又不在乎颜面,杀人简直像割草一般容易,天罗卫若不结阵合力,只会被各个击杀。

    天罗卫纷纷向宁小象聚拢,其间又有数人倒毙,但他们毕竟久经生死磨砺,虽惧不乱。数十人以宁小象为阵眼,迅速列成战阵,彼此气息相连。一人受袭,其余人当场能生出感应。

    “扑通!”一名战阵前排的天罗卫闷头栽倒。

    “找到你了!”宁小象低喝一声,左手五指攥紧,中指骨节凸出如钩,苦修二十年的万一熔炉拳悍然击出。

    “轰!”这一拳矫夭多变,轨迹万千,似曲似直,似刚似柔,似捣似封,似缠似震……集无数拳法为一炉。空气变得灼热无比,像烟一样晃荡,空间仿佛化作一个干裂酷热的熔炉。

    一拳击去,顾散日的身形被从阳光里逼出来,晶莹如玉的手指轻轻一点,与拳锋相触。

    无声无息中,宁小象嘴角渗血,身形踉跄,但他并不退让卸力,右拳紧接着击出,死死缠住顾散日,不给他遁入光线的机会。

    “轰!轰!轰!”宁小象势若疯魔,一连击出数百拳,一拳比一拳快疾,一拳比一拳精妙,拳头连成一片密集的影子。四周灼热如火,温度急速升高,空气里的水分不断蒸发,升起腾腾白烟。

    顾散日屹立不动,手指轻描淡写地点出,将宁小象狂潮般的攻势一一化解。双方每相触一记,宁小象便身躯轻颤,内腑受创。但他兀自狂攻不止,将全身浊气催发到了极限,逼得顾散日无暇遁走。

    “退下,你们都退下!”宁小象挥拳大喝,他心知肚明,之所以能与合道真君缠斗至此,是因为顾散日至始至终,将自身力量压制在炼神返虚的缘故。整座建康城设有道阵禁法,一旦外敌施出炼虚合道之力,必将引动阵法。

    天罗卫护着一众贵妇,正要离开,顾散日忽而轻轻一笑。

    勾魂撩人的笑声中,天罗卫个个满脸涨红,胯下坚硬,一双双眼珠死死瞪着贵妇们,发出野兽发情般的低吼。

    宁小象心头骤然一沉。

    一旦在场的门阀贵妇受辱,便是惊天丑闻!不仅天罗卫会被朝廷悉数处决,连他也难逃一死。

    他拳势一顿,急欲抽身阻止。顾散日一指徐徐划动,指尖似绽出一根柔韧无形的情丝,将他百转千绕地缠住,像困在茧里的虫子,脱身不得。

    缠住他的还有内心深深的绝望。

    二十年!他苦苦熬了二十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转眼间尽付东流。宁小象长长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看着顾散日:“真君或许不在乎后果,可你的合欢派必将承受我大晋的雷霆之怒。你逃得掉,你那些弟子逃不掉。”

    他脸上的笑容仍未逝去,只是变得毛骨悚然,“真君一心鱼死网破,我自当奉陪到底。”

    “轰隆”一声巨响,一方庞大的熔炉虚影浮现于他背后,焰光熊熊,热力腾腾,映得半边天空通红,云彩仿佛被烧着了一般。

    一只只斗大的拳头从炉内探出,皮肤纹路清晰,骨节分明,盘旋着汹涌澎湃的气流。千百只拳头同时挥起,犹如燕雀纷纷开屏,以不同的技法、不同的气劲、不同的轨迹,齐齐击向顾散日!

    谁怕谁呢?宁小象拳头击出,与熔炉拳影法相合一,眼中透出一抹冷酷而疯狂的笑意。

    左右不过一死。

    二十年前,那个单纯的学子就已经死了。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顾散日摇摇头,右手中指蓦地竖起,冥冥虚空深处,太阳、太阴二星受到牵引,一道道流光瞬息破空而来,汇聚于指尖,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整座山巅,顷刻间暗无天日,昏昏沉沉,连熔炉法相也笼罩在一片黑压压里。唯有顾散日的中指灼亮无匹,犹如一道光柱擎天,流辉溢彩,不疾不缓地按向纷至沓来的拳影。

    一指落日月!

    日月真君顾散日的成名绝技!

    “轰!”拳影被硬生生压下去,像一个个幻灭的气泡。宁小象内腑如遭重击,嘴角渗血,随着熔炉法相踉跄后退。

    与此同时,天罗卫低声嘶吼,急不可耐地拥抱在一起,相互抚摸、亲吻、宽衣、解带,激情四溢。他们亢奋地在草丛里打滚,像赤条条的肉虫纠缠,胡天胡地起来。

    贵妇们惊叫着退散开。

    “真君,你终究是不敢啊!”宁小象舔了舔嘴角的鲜血,笑得更疯狂。在庞大的世家门阀面前,真君也不过是一条胆小的狗啊!他狂笑着再次扑上,熔炉法相的千百只拳头纷纷合一,聚成一只状如山岳的巨拳。

    “女子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东西,我怎舍得辣手摧花?”顾散日淡淡一哂,中指轻轻勾动。

    宁小象小腹猛地一热,内腑种种暗伤化作一缕缕欲火,腾地冒起。刹那间,他浑身情焰高涨,下体突起,血液如沸如狂奔涌。

    他情不自禁地转向诸多贵妇,脸颊潮红。巨拳虚影停滞在半空,不可抑止地颤栗,二十年前赵蝶娘登台唱演的那一幕闪过脑海。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不待顾散日刚柔莫测、散发诱惑的语声说完,宁小象突然俯身钩拳,猛击下体。“砰!”他身形弓起,嘴角抽搐,满脸尽是痛楚而疯狂的笑容:“真君,来点更痛快的吧!你手指太细,不如我的拳头爽啊!”

    他瞠视着顾散日,半空中的熔炉巨拳法相轰然转动,往下沉落,缓缓与他融为一体。

    “倒是个人物,可惜——”顾散日双瞳邪光闪烁,莹白如玉的中指再度翘起。

    “可惜自不量力!”老赖吐了口唾沫,轻蔑地竖起中指,“主人拔根鸟毛,也比你那玩意儿粗!”

    宁小象霍然掠起,整个人似化作一座沸腾的熔炉,狠狠撞向顾散日。千百只拳影从他体内探出,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挥动,隐有遮天盖地之势。

    顾散日中指徐徐按出,不断放大,璀璨炫目的日月光华迸射指尖。

    一指落日月!

    “日月真君远道而来,为何妄动干戈?”清朗的语声恍若从天外响起,一只修长洁净的手破开虚空,赶在宁小象拳影之前,拍向中指。

    炼虚合道!顾散日轻笑一声:“高大将军来的好快。”他抓起老赖,身形霎时化作一道光线,转瞬消失。

    “真君请留步。”高倾月的精神力隐隐锁定顾散日,衔尾疾追。

    “既然大将军盛情挽留,顾某就长驻建康,今日杀几个,明天再杀几个,天天杀,夜夜杀,答谢你的好客之情。”顾散日飘忽邪魅的语声随着阳光远遁千里,说逃就逃,毫不流连。高倾月可以自如施展合道法力,他却要受道阵限制,才不会傻得和对方硬拼。

    双方一逃一追,转瞬音踪杳杳。半注香之后,建康城郊外的石头津附近,阳光在斑驳残破的石墙顶上闪烁了一下,露出顾散日的身影。

    “那个什么高大将军,真是浪得虚名,跟在主人后面,连个屁都吃不着!”老赖蹦达了几下,洋洋自得地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皮。这次他可是喝饱了精血,心满意足。

    顾散日卓立墙头,轻抚着柔软的披肩狐裘,悠然一笑,继而神色微变,中指按向上空,日月光辉煌煌流烁。

    一指落日月!

    高倾月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一掌拍下。

    双方指掌瞬间相触,听似静寂无声,又仿佛在幽远的空间深处响起震动的回音。

    指、掌齐齐一震。

    日月光芒骤然一盛,旋即熄灭,顾散日从墙头飘然落下。高倾月如影随形追来,手腕偏转,不退反进,以一个精妙的角度再度撩向对方。

    高倾月至始至终,都将一身法力限制在炼神返虚之境。

    顾散日冷哼一声,食指随即竖起,与中指并列。双指一为莹白,一为漆黑,黑白双色流转,变化莫测,时而阴变阳,时而阳变阴。

    二指转阴阳!

    整个天地仿佛被划分为阴阳二色!

    顾散日双指飘移不定,点向高倾月掌心,黑白二气不停地缠绕变幻。

    “日月真君果真名不虚传。”高倾月长笑一声,手掌倏而收回,身形倒退到石墙上。

    两人目光交击,精神互锁。隔了半晌,顾散日轻轻掸了掸狐裘上的石灰,道:“大将军秘邀顾某万里赴京,便是如此待客的么?”

    高倾月淡淡一笑,白袍飘动,犹如云卷云舒:“真君一入京便杀人立威,更像是反客为主啊。”

    二人相视许久,顾散日低笑一声:“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你也不想让外人知晓,权倾朝野的高大将军与魔门私下勾结吧?”

    高倾月不动声色地道:“唯有对等的实力,方有合作的资格,不是么?”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我合欢派又能得到什么?”

    空旷的汤山山巅,众人皆已离去。宁小象独自站在凉亭里,面色犹自潮红,右手扶着石柱,左手抓住胯下,正在激烈动作。

    良久,他低吼一声,颓然松开手,溅在石柱上的白色浆液缓缓淌落。

    赵蝶娘的倩影在脑海里淡去。

    “日月妖孽,但愿你日后不要落到本座手里!”宁小象恨恨地系上腰带,俯视暮色下的建康城池,神色阴晴不定。

    高倾月为什么来的这么快?

    是合道高手超乎常人的敏锐感应,还是——他在自己身上种过暗手,可以随时监控?

    宁小象一步步走下山阶,树荫渐渐覆盖身影,只听见猩红色的官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今日拥有的,他绝不容再失去!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金枝阁无人伤亡,夫人也安然无恙,回府后饮过安神汤,就早早歇息了。”

    侯府的听珠阁里,王夷甫正向支狩真禀告汤山一事。他所知有限,只晓得合欢派掌教孤身入京,杀了几个天罗卫,闹出一场小小的骚乱。

    “母亲没事就好,明早我再向她请安。”支狩真卷起案上的金经《太上心镜注》,脸上始终维系着孝子的关切。顾散日既然来了建康,图客差不多也该走了。藏个魔门弟子在府里,总是个麻烦。

    “世子,您入学的事定下来了,是大将军高倾月亲自担任山长的白鹭书院。”王夷甫又道。

    “是侯爷的意思?”

    “是。”

    支狩真眼神微微一闪,沉思不语。白鹭书院位于建康城以西的白鹭洲上,与北郊的玄武书院、城东的东冶书院、南边的天印书院合称为建康四大书院。

    这四家书院皆是传承悠久,英才辈出,辖内各种秘境、典籍、法器、兵刃无数,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别。略有不同的是,东冶书院以招揽皇室血脉为主,玄武书院、天印书院只收高门士族,白鹭书院则包容得多,不究身份地位,豪门、寒门甚至平民皆可考核入学。

    “白鹭书院崇尚能者居上,世子大有可为。何况学成出来的学子,算是高大将军的门生,颇受朝堂重用,去国子监深造也容易得多。”王夷甫解释道。

    “我听先生的安排。”支狩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既然站队道门,就该与朝廷划清界限,依附高倾月做什么?最适合他的是玄武、天印两大书院,更易融入士族门阀的圈子,要入白鹭书院做什么?

    这其中颇堪玩味。

    “往年都是过了重阳佳节,学子们才正式入学。今年因为道门、佛门重阳论法的关系,书院提早半月开学,我们得尽早准备起来。书院里的各处关节以及师长们,都需要打点。”

    “有劳长史费心。对了,这几日酷暑难当,我打算去采石矶那边的山庄避暑,还请长史安排一下。”

    王夷甫微微一愣,不过是初夏时分,早晚尚有点凉意,还谈不上什么炎热,何况听珠阁内还有消夏奇物、降温法阵。他正想细问,瞥见支狩真拿起膝前的一柄羽扇,轻轻摇了几下,顿时恍然。

    羽族进京在即,世子是要避开这场是非的漩涡!

    他很快想通了其间的利害。世子被誉为大晋不世出的剑术天才,免不了被有心人利用,推出来与羽族比试剑法。

    世子若是输了,自然名声扫地,甚至波及他在道门的前途。世子若是赢了,势必成为羽族的眼中钉,道门又岂肯为了一个预录弟子得罪八荒霸主?

    胜败皆错,走为上策。世子这是看透了啊!王夷甫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如此老练的应对,不愧是博陵原氏的血脉,生来就该是个贵族。

    然而不知怎地,他起身告退时,内心深处又泛起一点点失落。

    支狩真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案上的《太上心镜注》金经。

    这是太上神霄宗掌教一脉的嫡传奠基心法,属于极其珍贵的精神秘法,像原景伯之流的弟子根本得不到传授,就连清风也不例外。

    整篇经文不过千字,微言精义,大含细入,以提纯、修筑、改造、精炼识海为主,与巫族专攻魂魄、力主杀伐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迥然不同。

    前几日,支狩真已将经文反复研读,逐一理解,确认其中并无陷阱,方才决定着手修炼。

    他先是焚香燃烛,清心凝神,随后拿起《太上心镜注》,默念上面所载的道家秘咒,将金经放在烛火上引燃。

    “轰!”整篇经文刹那崩碎,化作一束玄之又玄的紫色雷霆,劈入识海。

    这卷金经才是修炼太上心镜注的核心,外人就算逼问出了经文,缺少核心也无法修炼。

    雷声轰然大作,仿佛开天辟地,重塑鸿蒙。识海变得冥冥茫茫,混沌难辨,连星斗棋盘也隐入一片晦暗。

    唯有一道曲折的雷霆闪过,时不时地撕开黑幕,迸射电芒。

    支狩真默运《太上心镜注》秘法,观想心灵是一面变化无穷的明镜。

    太上心镜注认为,心灵是整个精神世界的源头。识海仅仅是心灵经过修炼之后,显化出来的一部分精神世界,就像海中巨型冰山露出水面的一截。

    究其本质,识海是心镜映出的一个投像。心灵变幻,识海也随之变幻。好比源头活水,渠水自然清澈。源头夹杂泥沙,渠水也变得浑浊不堪。

    换言之,太上心镜注可以通过心灵来衍化识海,将识海改造出最适合修士本人的形态。

    支狩真不住催动太上心镜注,将自身的形象,通过一缕意念显化在心镜上,再通过心镜映射,将其投入识海。

    下一刻,他出现在幽昏的识海内。

    探手一招,那道雷光直奔而来,投入掌心,按照他的心意,化作一柄紫光闪耀的长剑。

    支狩真执剑望向识海。最适合剑修的识海形态,自然是剑海、剑岳、剑渊、剑轮之类。但他的识海内,尚有神秘莫测的星空棋盘以及八翅金蝉,改造成剑形的识海未必合适。

    他心中早有定数,此刻凝神片刻,毅然挥剑。

    “轰隆”一声巨震,眩目的雷光劈过识海,仿佛混沌乍破,天地初分,无数精神力的气流奔涌而出,掀起惊涛骇浪。

    星空棋盘从虚无中浮现出来,斗转星移,参商起伏,构建出识海的基本框架。

    整个识海缓缓转化成明亮的星空,一道道星光纵横交错,吞吐闪烁,交织成棋盘的经纬光线。

    环绕星空棋盘,精神力的气流转化成无数星云漩涡,周而复始转动。支狩真运转太上心镜注,再次挥剑,冲和剑影倏地破空而出,射入星光,相互交融渗透。

    渐渐地,星光变得清莹澄澈,纤细如丝,透出剑气的铮铮锋芒……

    石头津的高墙上,月色斑驳生辉。高倾月负手而立,目送顾散日融入一缕月光,流泻而逝,不知所踪。

    “此人的心性有些难以测度。与他合作,总觉得不甚稳妥。”隔了片刻,高倾月沉吟道。

    “他要是敢坏事,就直接杀了。”一个蚂蚁大的小人跃出高倾月的耳孔,迎风一涨,化作王子乔的模样,与他并肩立在石墙上。“魔门都是各顾各,有时还要相互拆台,决不会有人帮他出头。”

    “击败顾散日并不难,毕竟他的阴阳大道还未圆满,最多也只是合道中阶。但他若一心逃走,我也奈何不得。”高倾月微微蹙眉,“除非可以彻底隔绝天上的太阴、太阳二星。”

    王子乔淡然一笑:“这有何难?上古的袖里乾坤、介子洞天、掌上佛国、天罗地网等术法,皆能隔断日月星光,待我传你就是了。”

    高倾月微微颔首:“如此甚好。重阳论法临近,不容丝毫差池。”

    “永宁侯府的那枚棋子不太听话,我也该敲打一下,省得出什么岔子。”王子乔抬头望着夜空掠过的一只飞鸟,嘴角渗出一丝讥诮,“羽族快来了啊。”

    山风清洌,甘醇如酿,自九天虚空而临,沿星辰环绕的山巅流动,贯穿浩瀚起伏的云海,一路往下奔涌,吹过半山腰一株洁白无瑕的璎珞树。

    “叮叮咚咚……”璎珞树的巢楼画檐下,悬挂的风铃盈盈相碰,发出流水般的珠玉声。

    巢楼是羽族独具特色的建筑,托树而建,以枝干为骨架,以花叶为表饰,造型层层叠叠,精巧幽美。

    百来名羽族鲜衣华服,发结宝石,在巢楼门前排队等候。透过枝叶缠绕的格子窗棂,他们依稀望见绛紫色的夜光蕤帘子背后,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弱身影。

    “卉族、水族、丘族、菌族、鸠刹族、天眼族……这十六个附庸部族,明年的岁贡减半成,巫族的岁贡再加半成,蜫族、鳞族的岁贡各加一成,其余诸族供奉照旧。”朱衣公子缓缓放下批示的银羽笔,搁在轮椅的扶手上,低咳几声,清瘦的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嫣红。

    他眉目柔和,仪姿彬彬,语声温文轻缓,像袅袅飘过案头的乌檀香。一张脸却出奇地苍白,白得近似透明,显得病恹恹的。

    侍立在旁的鹤翎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捧上朱泥盒。朱衣公子拿起亮翅鹤的金印,蘸了印泥,在文书上落章。

    鹤翎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的洒金墨渍,交给恭立在对面的羽人,来人行礼告退。

    “下一位。”神秀耸立的璎珞树干上,浮出一张莹白的脸,发出清越明朗的声响。

    一名身披灰色大氅的羽人悄然而入,脚步轻如烟雾,头脸笼罩在黑魆魆的兜帽里,像一个隐藏在暗中的幽灵。

    他单膝跪下,以无比虔诚的姿势,低头亲吻朱衣公子的鞋尖。

    “最近巫族有什么动静?”朱衣公子问道。

    “和往年一样,他们一直待在天荒西部的皮母地丘,守着祖庭,专司垦荒生产,并无其它异动。”羽人的语声飘忽不定,忽轻忽重,令人辨不出他的口音。

    “倒是能忍。”朱衣公子闭目沉思了一会,“我们扶植的句氏部现在如何?”

    “有了我等暗中护持,句氏部在巫族权柄日盛,句氏部首领句容已升为祖庭的守护八巫之一。”

    “继续分化巫族,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再选几个杰出的巫族少年,给予重赏厚赐,允他们来我天荒中部修行。今年我又加了巫族半成的供奉,你留意一下他们的反应,及时禀报。”

    羽人伏身领命,再次亲吻了朱衣公子的脚尖,鬼魅般飘然而退。

    随后进来的是一名身着七彩羽翎官袍,须发皆白的鸽部老者。

    “赐座。”朱衣公子神色一肃,微微欠身,“鸽老一路奔波,辛苦您了。”

    “鹤相日理万机,比老朽辛苦多喽。”鸽部老者郑重还礼,关切地看了看朱衣公子,“鹤相千金之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朱衣公子一笑摇头:“同为羽族,谁又比谁金贵多少?鸽老更需保重身体,为我羽族大业费心尽力。对了,燕、楚两国目前战况如何?”

    “两个月前,大燕国主慕容观亲自领兵,统率草原各部,总计八十万大军,杀入大楚边境。六日前,慕容观亲手斩杀楚军大将军尉维,燕军攻破大楚的玉门关天险,长驱直入境内,现已杀至湘州城外。据我方探察,慕容观已入炼虚合道高阶,相距巅峰也仅余一步之遥。”

    “慕容观的野心不小啊。”

    “他应是得到了魔门的鼎立支持。大楚的道门若是出手,自有魔门应对。而晋楚两国虽有盟约,但大晋的道门忙于应付佛门,大晋朝堂也被卷入佛道相争的风波,均都无暇援助大楚。”

    朱衣公子淡淡一笑:“慕容观还得到了我们羽族的默许,不然他安敢大举入侵楚境?”

    鸽部老者闻言一愣:“鹤相您难道……”

    “不是我。”朱衣公子轻轻叹了口气,“大约半年前,鹰霄羽鹰天柱那边,秘密接收了一批大燕进贡的修炼奇物,价值极为不菲。”

    “这么做……恐怕……有碍国事啊。”鸽部老者神色微变,闪烁其词地道。

    羽族向来以血脉为尊,阶层等级森严。凤、凰为至高无上的皇族,鹰部、鹤部、鸾部三部皆是上位羽族,财雄势大,贵不可言,剑仙数目占据了整个羽族的一半。鹰霄羽贵为羽族三天柱之一,剑法惊人,权倾朝野,可不是他这个鸽部的下位羽族可以妄论的。

    “千万年来,我羽族的各部剑仙一心修炼剑道,何曾在意过国事?”朱衣公子低头猛咳了一阵,用丝巾掩住嘴角,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雪白的丝巾上赫然多出斑斑血点。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血渍,攥住丝巾,平静地道:“罢了,燕楚交战,人族内斗,本就在我的计划之中。要不然,大燕那批贡品怎可能平平安安送到鹰霄羽手上?”

    鸽部老者钦佩地看了朱衣公子一眼,对方虽然剑术天分有缺,但权谋韬略无双,堪称羽族第一智者,四十岁就登上相国这样的高位。

    按照羽族的年纪,四十岁才刚过少年。羽族身为八荒的长生种之一,即使从不修炼,寿数也近三百。而鹤氏一族更以长寿著称,活上四、五百岁的不在少数。

    “鹤相,大楚已遣使臣,向我紧急求助,不知……”

    “暂时不必理会。大楚实力虽弱,也不是慕容观可以轻易得手的。就让两条狗先咬一阵子,逗逗主人开心好了。大晋那边若要援楚,你就放言出去,说大燕国主慕容观认了鹰霄羽为义父。”

    鸽部老者微微一愕,旋即眼神一亮,击节大赞:“此计绝妙啊!一来,可以分化人族,引起内讧,而慕容观绝不敢冒着触怒鹰天柱的风险,否认此事。二来,可令大晋不敢贸然插手此战。三来,可使人族各国掉以轻心,以为鹰天柱贪图厚礼,从而忽略鹤相扫荡人族的百年大计。”

    “四来,人族各国若只求自保,争相认我羽族为父,长此以往,哪还有民心可用呢?”朱衣公子笑得温婉,柔和的眉目闪过一丝峥嵘。双方又密议了一阵,鸽部老者恭谨告退。

    巢楼外,羽族依次而入,或禀报国情政事,或密奏各部近况。朱衣公子一一问询批示。案头上,堆积如山的文卷逐渐减少。

    窗畔日影西斜,璎珞树上洒满斑斑点点的金色余晖。

    “公子,该服药啦。”鹤翎儿贴近椅背,挽着的双髻轻轻摇晃,被夕晖映在墙上。她体态娇柔,白嫩的脸颊茸毛未脱,水汪汪的眼睛红似玛瑙,凝视着朱衣公子苍白的脸颊。

    一名身形高挑的鹳部羽人神色呆滞地走进来,木然而立,镶金嵌玉的华美羽衣突然飘动,被一阵无形的风托起,水波般荡漾开来。羽衣一角,一朵鹅黄色的蒲公英粘附其上,纤弱的白绒毛轻轻颤动。

    朱衣公子神色一凝,推开鹤翎儿递来的青玉药瓶。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鹳部羽人始终面无表情,嘴唇启合,双手交叉于胸前,僵硬地行了一个风媒的礼节。他发出的是女子的语声,空灵而悠远,轻盈而苍茫,像满室飘动的气流,无迹可寻,又无所不在。

    朱衣公子目光闪动:“可是风媒一族的族长——风煦?”风媒一族修至高深境界,可将一缕意念化作蒲公英,附在他人身上。全族中,唯有炼虚合道的族长风煦,方有此能。

    “我就是风煦。”鹳部羽人微微颔首,“不知鹤拾叶公子邀我来虚空山,想要商谈何事?”

    “自然是关系风媒一族的兴衰大事。”鹤拾叶不紧不慢地道。

    风煦并未接话,沉默着,夜光蕤的帘子随风轻摆,室内的夕晖明暗不定。

    鹤拾叶的脸似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变幻。

    隔了许久,他低咳一声:“亘古以来,风媒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是八荒史实的见证者和记录者。风吹过的地方,就有风媒的足迹,你们连天地破碎前的上古往事,都了如指掌。”

    “鹤拾叶公子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要的很简单。”鹤拾叶盯着鹳部羽人,眼神一闪,锋锐如明耀剑光,似斩入对方的灵魂深处。“从今日起,我要风媒一族将途中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概抄送给虚空山。”

    风煦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会儿,问道:“羽族是要风媒一族,成为羽族的探子么?”

    “风煦族长言重了。”鹤拾叶笑了笑,眼神里的剑光仿佛收入匣中,变得柔和温婉,“羽族作为风媒的朋友,只想分享一下你们多姿多彩的经历,仅此而已。”

    风煦又默然许久,缓缓摇头:“风生来自由,不受羁绊。鹤拾叶相国,请恕我不能从命。”

    “可我羽族,是驭风而飞的天之子!”

    “世界破灭的那一刻,连天空也要落地。”

    “风媒是在拒绝成为羽族的朋友么?”

    “在风媒眼里,任何种族都是我们的朋友。”

    鹤拾叶不再说话,靠在轮椅背上,平静地看着对方。过了片刻,他掩嘴咳了几声,点点头:“我明白族长的意思了。以后若有机会,希望能与风煦族长当面交谈。”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风煦欠了欠身,无形的气流倏而飘去,鹳部羽人的羽衣垂落,衣角的蒲公英缓缓飘下。

    鹳部羽人神情一震,旋即恢复了清明。

    “不,你错了。”鹤拾叶垂下头,凝视着蒲公英,鹅黄色的小花在他的目光里灰飞烟灭,“天下众生,都要追随羽族的足迹。”

    “风媒拒绝了我的善意。”他转目看着鹳部羽人,神色从容,“即刻下令,通传八荒各地各族,风媒谋害我上位羽族,证据确凿,罪无可恕。今后若敢与风媒交易者,若敢收留风媒者,斩尽血裔,灭族灭国!”

    鹳部羽人领命而去。

    最后一个羽人战战兢兢走进巢楼,他头发斑白,腰背佝偻,身着的织锦羽袍因为浆洗多次,颜色显得暗沉,边角也磨损起了毛球。

    他悄悄侧首,小心翼翼地瞅了鹤拾叶一眼,嘴唇颤栗,又立刻恭谨地埋下头。

    鹤拾叶翻阅着案上的一叠卷宗,轻轻蹙眉:“雀部麻氏,状告鹰部侵占你们琅琊山的玉矿,还打死打伤多人……”

    “相国大人,此事千真万确。”来人涩声道,“琅琊山的玉矿虽是个贫瘠的小矿,却一直是我麻氏数千人的修行来源。谁想到,最近竟然在矿脉底下,挖掘出了明空玉液,被鹰部知晓了,不由分说地强占过去,说是鹰天柱指名索要的修行之物。明空玉液这样的宝物,我们下位羽族是不敢沾染的,献给鹰部是应有之义。可,可总不能连整座矿山都占了去啊。”

    “鹰部不曾给你们补偿么?”

    “什么都没有。还抓了我们麻氏数百个壮劳力,帮他们日夜开采明空玉液。鹰部责怪我们采矿不力,耽误了鹰天柱的修行,一连打死了几十个麻氏族人。”

    “此事待我详查之后,会让鹰部给你们一个交代。”鹤拾叶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合上卷宗,抬起头来道。

    “多谢相国大人。”来人深深行礼,躬身慢慢退出去。

    鹤拾叶瞥见他的侧脸,忽地一愕,失声叫道:“小石子?”

    来人浑身一震,直起腰,脸上露出欣喜又畏惧的神情,嗫嚅着道:“小叶子,哦不,相国大人。”

    “小石子,麻石!真的是你!”鹤拾叶向来柔和恬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激动之色。他转动轮椅,快移过去,“小石子,我俩有几十年不见了吧!你怎地都不来找我?还记得一块儿去矿洞抓穿山犰吗?我们掉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吓得哭鼻子……”

    “我……”麻石眼神也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相国大人,我,我都记得的。”

    “叫我小叶子啊!那时我学剑不成,挨了老头子一顿痛揍,气得离家乱闯,要不是小石子你收留……”

    “你的腿……”

    “练剑时被剑气伤了。不过没关系,不能走,可我能飞啊!”鹤拾叶笑起来,伸臂去抱麻石的肩膀。

    “相国大人,你终究是姓鹤的。属于这里,属于虚空山。”麻石惶恐地缩了一下肩。

    鹤拾叶的手掌停在半空,他愣愣地看着麻石,隔了好久,失落地抽回手,脸色愈发苍白了。

    直到麻石离去,暮色四溢,他兀自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怅然远望。

    向晚的山风冷冽,檐下的风铃声也带着此起彼伏的凉意,昏暗如雾的暮光里,鹤拾叶似化作了一座冰凉的石像。

    “是啊,我终究是姓鹤的。”良久,他苦涩一笑,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脸颊像烧起两团殷红的火。

    鹤翎儿急忙从药瓶里倒出一枚八宝冷香丸,侍候着鹤拾叶服下,满脸担忧之色。

    “可为了这个姓,我再也不能走了。”鹤拾叶攥紧轮椅扶手,喘息了片刻,喃喃地道,“小石子,这些年你过的不如意,我也一样啊。”

    剑仙辈出的上位血脉,更像是一座囚笼,幼年时他一心想逃出去,却又无处可逃。鹤部怎能有不擅练剑的废物?名震八荒的剑仙——天下十大高手之首的鹤空来鹤天柱,又怎能有一个叛逆无为的儿子?

    鹤拾叶低下头,看着僵硬的双腿,眼底浮起更哀沉的暮色。他最终还是回到囚笼,强行修成了剑术,却伤及经脉根本,再也无法治愈。

    “翎儿,将我名下那座昆吾洲的玉矿山,转给雀部麻氏吧。”鹤拾叶沉吟道。他若强行下令,鹰部虽会给予一定补偿,事后必然暗中报复,麻氏这样的下位小族哪经得起折腾呢?

    “公子,你老这么做也不是办法。”鹤翎儿撅起嘴,“鹰部太过嚣张跋扈,不晓得霸占了多少下位部族的资源!前些年,雀部麻氏出了个天才剑修,也因为得罪了鹰天柱的侄子小鹰王,不得不逃出天荒,听说连妻、妹都被杀了。”

    鹤拾叶沉默不语,在案头铺开湖水纹的宣纸,提起银羽笔,蘸上乌檀墨,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内忧”。

    鹤翎儿好奇地凑过头:“咦?公子写的是什么,这是哪一族的文字啊?”

    “这是人族的文字。近些年,逐渐在八荒多族通用。”鹤拾叶缓缓念道,“内忧。”

    “我们以血脉定贵贱。上位羽族权势滔天,穷奢极欲,占据了天荒绝大多数的修行资源,肆意欺压下位羽族。鹤部沉迷剑术典籍,鸾部偏爱衣饰歌舞,鹰部贪恋奇珍异宝。凤、凰皇族高高在上,耽溺于涅槃之谜,从不在乎底层羽族的疾苦。”

    “可是公子,我羽族的顶级剑仙,无不出于我们上位羽族啊。”

    “那些顶级剑仙除了闭关修行,耗尽大量资源,可曾为羽族做过什么?鹰霄羽如此,我的父亲如此,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凤族也是如此!昔日的鹤阑珊、凤狂、鹰扬、鹤乘空……哪一个例外了?破碎虚空,一走了之,这样的剑仙要来何用?”

    “公子慎言!”鹤翎儿听得小脸微微发白,忍不住轻拽了一下鹤拾叶的衣袖。其他人倒也罢了,那位凤族剑仙早已无敌天下,臻至神而明之的无上境界,一旦被人提及,必会生出感应。

    鹤拾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死何足惜?我只怕死不瞑目。”他悲哀地摇了摇头,“长此以往,下位羽族必然不堪受压,掀起我族内乱。无论谁赢谁输,流的都是羽族的血。”

    鹤翎儿迟疑着道:“下位羽族为我上位羽族效力,也算理所应当……”

    “这是什么理?哪来的理?”鹤拾叶目光一寒,“小石子天生就比我低贱么?小时候,我流浪到雀部,他们毫不犹豫地收留我,一起吃饭,一起练剑,一起睡觉。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飞翔的天空之子,传承了同样高贵的血脉!”他又猛烈地咳嗽,腰背颤抖,点点鲜血溅在了衣襟上。

    “是翎儿说错话了,是翎儿不好,惹公子生气了。”鹤翎儿慌忙跪下,揉抚着鹤拾叶的后背,眼中泪光盈盈,“翎儿只求公子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鹤拾叶缓过气来,呆了片刻,苦笑道:“我不该把气撒在你头上。”他提起银羽笔,又在宣纸上写下“外患”两个人族的方块字。

    “翎儿,你说我羽族剑慑八荒,各族臣服,为何天下最盛行的文字反而是人类的方块字呢?”鹤拾叶手指轻轻敲击着“外患“二字,问道。

    “这个嘛……公子,您要我铺床叠被、持剑杀敌,翎儿都行,问这个就为难我啦。”鹤翎儿抓了抓发髻,“这些方块字又丑又不好写,天晓得各族为什么喜欢用人族的文字?”

    鹤拾叶摇动轮椅,转至琅玕木的堂壁前,盯着悬挂的织锦羽八荒地理图,出了一会儿神。

    “因为人族的文明,无孔不入地渗透了整个八荒。”鹤拾叶开口道,“人族炼的丹药不及卉族,人族制的衣裳不及织族,人族烧的食物不及饕族,人族卖的珍玩不及鲛人,人族编的歌舞不如敦煌,人族组的商队不及风媒……可每一样他们都会,做的更多更快更廉价。他们能吃苦也能享受,他们有智慧也有战力,他们得势时可以骑在对方头上,失势时可以跪在对方脚下。”

    他目光停留在云荒四国的地形图上,绯红色的瞳孔深处,剑影森森闪动:“他们才是我羽族最大的敌人,危害尤甚于巫族。”

    鹤翎儿道:“人族四国不是一向对我们极为顺从么?”

    “那不过是表面。”鹤拾叶微微摇头,“你应该听说过五百年前,巫族内乱的史事吧?”

    “翎儿晓得!巫族的支氏、共氏、祝氏几个部落不愿归顺我族,反出天荒祖庭,远走它荒。自那以后,巫族渐渐势弱,沦为我族附庸。”

    “那几个出走的部落在迁徙途中,遭遇神秘袭击,几乎死伤殆尽。”

    “谁叫此等劣族不肯臣服呢?我羽族当然要杀一儆百啦。”

    “如果我告诉你,我查遍族内的暗档秘史,都不曾发现羽族先祖截杀过他们的记录呢?”

    “什么?”鹤翎儿惊呆了。

    “不是我族动的手,那会是谁?”鹤拾叶的语声阴郁得让人透不过气,“谁又能从中得利?”

    鹤翎儿一拍脑门:“公子怀疑是人族?”

    鹤拾叶神色幽深:“当日我察觉此事有异,立刻暗遣夜枭使,深入八荒各族秘访,至今十年有余,始终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夜枭使来自于羽族枭部。夜枭一族出生后,皮肤上的羽绒并不像其他羽族慢慢蜕落,而是逐渐增密变厚,直到长成一袭天然的枭羽衣。夜枭族可以凭借枭羽衣,变化成其它种族的模样。只是夜枭族个个洁癖,一旦沐浴,就会将枭羽衣脱下,恢复原貌。此刻若将枭羽衣烧毁或藏匿,他们便无法再行变化。

    鹤翎儿道:“公子既然怀疑人族包藏祸心,何不干脆尽起大军,灭了云荒四国?”

    鹤拾叶摇摇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旦我族强势入侵云荒,其它各族定会心生警兆,联合起来对抗,天荒的巫族也会蠢蠢欲动,反戈一击。如此我族纵然灭尽各族,也会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何况凤、凰皇族,未必同意劳师出兵。”

    他默然有顷,轻叹道,“内忧外患,想要彻底解决,唯有战争,唯有真正统一八荒,我族才有足够多的资源,去化解上位羽族和下位羽族的积怨。既然羽族不能流自己的血,那就——流天下各族的血!”

    他笑了笑:“燕楚之战,愈演愈烈才好,我便有出兵介入的理由。到时,只需防备巫族即可。”

    鹤翎儿恍然道:“难怪公子这些年,一直刻意打压巫族。说起巫族,翎儿还有一桩蹊跷的事要禀报公子。”

    她转身去邻室,取来一叠宗卷,呈给鹤拾叶:“前些日,我帮公子整理陈年旧档,发现有一部分离奇消失了。”

    鹤拾叶翻开卷宗,目光骤然一顿:“蛮荒百灵山?”

    鹤翎儿点头道:“当年巫族内乱,我族曾经派驻外围探子,常年监测那些出走部落的动向。按照惯例,外围探子数十年一次轮换。可是公子请看,监视百灵山支氏的这份记录,在二十年前,就莫名其妙地截止了。我觉得很奇怪,特意查了一下,原来二十年前,我族有一名叫乌七的乌部探子,正驻扎在百灵山附近。这就奇了,密档里偏偏没有他的任何讯息。”

    鹤拾叶来回翻动卷宗,半晌他低声道:“他的记录被人抹去了。”

    鹤翎儿又道:“最诡异的是,乌七的直属上司前个月突发急病暴毙,乌七亲近的同属、朋友、血亲也在同时失踪。”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乌七这个人所有的关系,都被掐断了。”

    鹤拾叶缓缓合起宗卷,问道:“你派人去百灵山查过么?”

    “蛮荒已经没有百灵山了。”鹤翎儿苦笑道,“昨日我收到消息,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像是发生了山崩,支氏一族悉数失踪了。”

    “此事我亲自去查,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鹤拾叶眼中剑光一闪,随即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冽,“内忧外患,还真是内忧外患啊。”

    鹤拾叶转动轮椅,缓缓驶出巢楼。夜风中,璎珞树的枝叶摇晃,无数莹白色的光点飘落而下,萦绕着他,久久旋转飞舞,像一盏盏明亮又温暖的萤火。

    他冰冷的心也变得温暖起来。

    这是他的本命神树。

    鹤拾叶伸出手,接住璎珞树洒下来的莹白光点。唯有最纯正最古老最幸运的羽族血裔,才偶尔会得到虚空山上某株神树的眷顾,从此气运相伴,逢险化夷。

    他抬起头,默默望着夜色苍茫的虚空山。

    沿着陡峭向上的山脉,一株株参天神树巍峨耸立,层峦叠翠,宛如守护着羽族至高无上的虚空山。

    再望上,霞光氤氲,赤云沉浮如大海,托起金碧辉煌的凤凰宫。

    在凤凰宫之上,众多星辰环绕,璀璨生辉,来自虚空的风发出悠远而古老的天籁之音。

    最后,鹤拾叶直起脖颈,才能隐隐望见山巅最高处,那棵近乎于广袤无垠的涅槃梧桐。

    树干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天柱,撑破苍穹,照得山巅红亮,星辰失色。千万条碧绿的枝叶纵横交错,沿着无尽的虚空向上延伸,遮天蔽地,俯视芸芸众生。

    那是那位凤氏剑仙的本命神树——涅槃梧桐!

    那是羽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话。

    “失踪了十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鹤拾叶低声问道,眼中掠过一缕疑云,“凤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