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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啦啦——”

    冒着蒸汽的热水被碧玉杓舀起,微微一倾,浇落在滑如凝脂的圆润肩头,汩汩流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凝在白腻的峰壑之间,抖抖颤颤。红怜雪丢开碧玉杓,娇躯在巨大的木桶里蜷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大猫,热气腾腾的水里传来一声舒适的呻吟。

    雕花格子窗外,月黑风高,客人的嬉闹声渐渐消没,仿佛湖面上徐徐敛去的波纹。更夫的梆子声清清冷冷,连敲四下,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际。

    胖虎这孩子,也不晓得去哪里疯了。红怜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角落里的铜炉烧得正旺,红亮的火烬飘出来,在幽暗的光线里无声熄灭,显得凄凉又寂寥。

    她这一生,是否也会像这零星的火烬,默默消逝?红怜雪缓缓抚摸着光洁如玉的肌肤,柳眉起愁,一时不由痴了。

    一丝冷风从外面透进来,红怜雪蓦然一惊,影子映上墙,冰冷的剑锋已抵至脖颈,少年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我。不要乱动,听我说完。”

    “是你这个小贼!”红怜雪羞怒交加,急扯过木桶边搭着的丝巾遮住胸口,“你想做什么?别胡来!快滚出去,不然老娘把你那玩意儿剁成肉馅!”

    “这样你才会好好听我说下去。否则以你的性子,怕是我没说几句就要大打出手了。”支狩真不紧不慢地道,水从他湿淋淋的衣鬓淌落,地上很快湿了一滩。

    “有屁快放!”红怜雪咬牙切齿地道。

    “胖虎托我告诉你,他要去外面闯荡,让你不用担心。他已经离开宰羊集了。”

    “什么?你这兔崽子,对胖虎干了什么?他是不是出事了?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老娘要把你……”

    “别动。”支狩真的断剑稍稍用力,红怜雪玉颈一颤,莹白的肌肤泛起一抹嫣红。“胖虎没事,好得很。但他惹了祸,杀了崔之涣,回到宰羊集只有死路一条。别乱动!别再积蓄浊气了,你出手的一刻足够我割破你的喉咙了。”

    “你这满嘴瞎话的混蛋!没**的孙子!”红怜雪酥胸急促起伏了几下,恨恨地道:“凭胖虎三脚猫的功夫,也能杀得了崔之涣?你骗鬼去吧!一定是你!是你杀了崔之涣,栽赃给胖虎,要他当你的替罪羊对不对?老娘就晓得你这阴损的龟儿子——”

    “别再乱动了!”支狩真沉声喝道,“用用你的脑子!若我对胖虎不利,何必赶过来告诉你?我傻么?”

    “我呸!兴许你脑门被夹扁了,一时犯傻也说不准!”红怜雪啐了一口,怒火稍稍平缓。对方说的没错,胖虎要真出了事,这个奸猾的小子一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她琢磨了一会儿,心下反倒愈发焦躁,起起落落不停。胖虎还是个孩子,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万一碰上个好歹……

    “他不是一个人,有个朋友和他在一块儿。”支狩真似猜透了红怜雪的心思,犹豫了一下道。

    红怜雪冷笑一声:“是你的狐朋狗友?”

    “我和他并不算熟,但至少——”支狩真眼前浮现出哥舒夜的面容,一会儿是唯唯诺诺的小马匪,一会儿洒脱不羁,一会儿又豪迈深沉……说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但至少,是一个共过生死的人。”他低声说道,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

    “共过生死?是同流合污吧?”红怜雪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俩个合伙把他拐走了对不对?贼杀才,要是胖虎有个三长两短,老娘非把你……”

    “事关胖虎,我还有几句要紧话问你。”支狩真犹如未闻,续道,“怡红院背后是谁的势力?”

    “呵呵,小贼你怕啦?老娘不妨给你透个底,这儿是宰羊集东头的老大——老烧刀子罩的!你得罪老娘,就是得罪了老烧刀子!”

    “老烧刀子是炼神还虚?”

    “切,炼神还虚的高手会缩在这种鬼地方?哦,也可能,对!当然了!老烧刀子当然炼神还虚,杀你就像杀一条狗那么容易!”

    “老烧刀子向来对胖虎很关照,对不对?”

    “哼,小贼倒是打听的仔细。我家胖虎人见人爱,老烧刀子还说要收他为徒,好好打磨呢!你怕老烧刀子找你算账?那就乖乖说出实情,胖虎为什么急着离开宰羊集?他有没有受伤?你哄骗他做了什么?……喂,兔崽子没长耳朵啊?老娘要穿衣服!”

    支狩真默默出神,打胖虎主意的,十有八九便是老烧刀子。如今胖虎失踪,他迟早会盯上自己。

    红怜雪一边噪嚷,一边悄悄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瞄见支狩真湿透的袜履,鞋尖还沾着几缕细小的蔓草,兀自滴淌水珠,闪过幽诡的靛蓝光泽。

    “你去了梦魇湖!”红怜雪霍然回头,趁支狩真一愕之际,浸水的丝巾束湿如棍,挟着赫赫劲风,反撩支狩真额头。

    “看在胖虎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去梦魇湖,不要见老烧刀子!”支狩真沉声喝道,一脚踢去,“蓬!”木桶应声飞起,水花乱飙,红怜雪尖叫一声,忙不迭地抽回丝巾,裹住弹跳的硕峰。

    木桶猛地撞上红檀牙床,红怜雪疾翻上床,一手拉起锦被掩住身子,另一只手玉指勾弹,射出丝丝气劲,直射支狩真的方向。

    “噗噗噗——”摇晃的窗纸破开一个个孔洞,支狩真早已穿窗跃出,掠檐而去。

    “快滚回来,给老娘说清楚!直娘贼!王八羔子!天杀的泼才!……”红怜雪想追出去,又不能,只得心烦意乱地换上亵衣,大骂小贼奸诈。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连她未婚夫婿也未曾瞧过一眼,居然在这小崽子面前漏了春光,着实可羞可恼!

    只是——她念头一转,迷惑地望向洞开的格窗。深更半夜的,这小贼去梦魇湖做什么?

    支狩真一路疾掠,赶到胖虎棚屋,径直越墙而过。

    落入院子时,他整个人忽地一僵,仿佛被钉住七寸的蛇。一条纤细的阴影破空而来,看似徐徐淡淡,渺无烟火,不含丝毫气劲,却如风来无处不在,无隙不透,叫人难以抵挡。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影从容袭至,在胸口轻轻一点。

    “你的剑道,还停留在炼精化气的心斋之境。虽是澄澈无瑕,然如一方湖面,石子一落,立起波澜,再无空灵之姿。”清风立在支狩真跟前,支狩真的识海却感应不到他的存在。阴影从清风手上飘落,支狩真低头瞧去,不过是一根裂开的枯枝。

    “敢问前辈,如何从心斋突破,迈入坐忘之境?”

    “湖映如镜,镜中一切皆为虚幻,又哪来的石子?”

    “应该去除这颗石子?”

    “呵呵,没有来,何须去?”

    支狩真闭目沉思,默立半晌,忽而食指、中指并起,以指代剑,直刺清风。

    清风不闪不退,同样以指代剑迎上,封住支狩真的指剑去路,锁死它所有的变化。

    两柄指剑不断接近,眼看半途交击,支狩真的指剑忽而仿如消失,又似化为无形无象,从清风指剑中穿过,无声无息抵住了清风的胸膛。

    这一剑已入坐忘。

    “好!真好!”清风忍不住大赞,饶是他心性沉稳,也不禁胸中激荡不休。这样的剑术天分,可谓是真正的天赐!若他有这样的弟子,走完自己没能走完的路,此生夫复何求?

    使完这一剑,支狩真重新默立思索,体会其中得失之妙。他在沼地与崔之涣生死一战,颇受磨砺,如今又被清风点中关窍,当即水到渠成,更进一层。

    清风端详着少年笼在黑暗里的侧脸,一时心情纷乱,沉浮不定。

    隔了半晌,支狩真睁开眼,对清风深深一躬。清风本可避开,却心头犹豫了一下,终是受了他一礼。

    “前辈,这里不能再住了。”支狩真道。

    清风淡然问道:“你送走了胖虎?”

    “那个想炼人丹的应该是宰羊集的老烧刀子。胖虎失踪,他定会找上门来。”支狩真歉然道,“是我一时情绪用事,连累了前辈。张无咎还未解决,而今又添新敌,晚辈实在愧对前辈……”

    话未说完,清风按住了少年的肩头:“不,你做的很好,比你刚才那一剑更好。人生在世,难免情绪用事。你可知,对你我二人而言,其实人生最难得的,恰恰是一时情绪用事。”

    支狩真不解地看着清风,夜风撩起老道稀疏的发鬓,星星点点,比晚间的霜更苍凉。

    “算起来,张无咎也该到了。不过晚辈已有安排……”支狩真低声续道,抬首遥遥望向梦魇湖的方向。

    戏台已经搭好,只待各方粉墨登场了。

    张无咎拄着简陋的木拐杖,右眼蒙着布罩,走近宰羊集的牌楼。

    鲜血在他脚下积聚,向四处蜿蜒流淌,汩汩渗入暗沉的土壤。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血迹斑斑的衣摆在晨风中扬起,像折倒的褴褛旗帜。这些是宰羊集外面的“爬虫”,以为张无咎残疾可欺,结果被屠杀一空。

    瞥了一眼楼檐上悬挂的干尸,张无咎不屑地一甩袍袖,大剌剌走进宰羊集。他虽然重伤未愈,断了条腿又被清风弄瞎了右眼,但一身纯厚磅礴的玉皇玄穹清气仍在。区区一个蛇鼠横行的荒野小镇,自不放在眼里。

    他一路直行,毫不避讳。路旁坟头般的土坯村落里,冲出几个满脸油彩的蛮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倒在弹射的玉皇玄穹清气下。

    刺耳的号角声接连吹响,蛮人怒吼着牵起獒犬,拉弓搭箭……“轰隆”一声,光芒耀眼,巨大的南天门法相从天而降,将整片村落夷为废墟。

    浓烈的血腥气飘散出来,残肢断骸遍野,血肉骨皮成泥。

    “不知死活的贱民!”张无咎摇摇头,扬长而去。

    朝阳高升,刀头街上人流渐杂,张无咎闻到扑鼻而来的各种浓烈异味,禁不住掩住口鼻。店铺陆陆续续地开门营生,生锈铁门的“嘎吱”声听得他心烦。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清风和那个小子,以绝后患。

    他目光一扫,走进对面的饭馆,皱眉看了看油污烟熏的桌椅,喝道:“来一碗最好的面,用最干净的碗筷!有茶的话最好是——”他本待再说,瞧见小二龇笑的黄板豁牙,忽而觉得意兴索然,和这种贱民多说一句都嫌脏。

    “客官是刚从外头来的吧?照我们宰羊集的规矩,吃东西得先付银子。”小二把张无咎从头到脚瞄了一眼,这是肥羊呢,还是一条过江龙?

    “规矩?”张无咎冷笑道,“一群化外野民,蝼蚁虫鼠,也配和本座讲规矩?”

    小二嘻嘻一笑,这家伙看着气派大,原来是个二愣子。“客官有所不知,宰羊集的规矩是四位老大定下来的,小的也不敢妄自做主啊。您瞧,”他朝街中心的骷髅陷坑努努嘴,绵里藏针地道,“不守规矩的都躺在那里呢。”

    “啪!”小二的天灵盖裂开,仆倒在地。张无咎擦了擦手,哼道:“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威胁本座?”

    掌柜的瞧着不对劲,缩到账台下面想溜,张无咎冷森森的眼神扫过来:“本座问你,这两日有陌生人进入宰羊集么?一个是重伤的老头子,还有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长的挺俊。”

    “客人恕罪,在下,在下不曾见过……”掌柜点头哈腰,赔笑说道,应付完赶紧通风报信,外头来的家伙居然敢在白老大的地盘上闹事,他妈的活腻了!

    张无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问:“这里谁的消息最灵通?”

    掌柜的只想快把这瘟神送走,老实答道:“斜对面那家汤圆店,挂着芝麻圆子招牌的那家,听说就是专干买卖消息的‘鸽笼’。”

    张无咎也不言语,转身离开。掌柜的刚松一口气,一道玉皇玄穹清气直射而来,洞穿额头。

    过了许久,张无咎手上握着一块受力变形的青铜腰牌,走出汤圆铺的密室。背后尸体横陈,血溅四壁,暗格里的卷宗凌乱抛撒。

    几个草原蛮子,也敢口出狂言。张无咎瞥了一眼腰牌上的马刺图徽,此地竟是大燕绣衣司的一处暗点,可惜并无清风二人的消息。如今只有找个地头蛇,继续打探。

    外面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浪,张无咎走到门口,望见人影攒动,发了疯般向宰羊集外奔去。彼处瑞气升腾,云蒸霞蔚,映得半空流光溢彩。

    “出了什么事?”张无咎揪住一个路人,那人拔刀就刺。张无咎一催玉皇玄穹清气,那人浑身欲裂,痛得哀嚎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是宰羊集外的梦魇湖里出了仙宫,大伙儿都赶着去抢宝贝!大爷再不快去,连喝汤的机会都没了!”

    仙宫?莫非是仙家遗址现世?张无咎听得心头一热,随手将此人击毙,急急掉头而去,冲入人潮。

    梦魇湖畔,群情激荡,黑压压的人流隐隐分成十多波,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老烧刀子头戴竹笠,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神地望向湖中心。千百条耀眼的彩芒笼罩湖面,透照晴空,一座古色斑斓的宫殿悬于水下,盛放光毫,在靛蓝色的波光中潋滟变幻。

    “刀公,此事颇有蹊跷。”老烧刀子身侧,一个中年书生轻轻摇了摇羽扇,黑若点漆的修目闪过深思的光芒。

    “你说。”老烧刀子的声音低沉、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梦魇湖的古怪众所周知,经年来窥者甚众,然无一人有所得。”书生沉吟道,“而今仙宫忽出,事无征兆,又恰值血河教崔之涣败逃,生死难料。这其中或有牵扯,不可不防。”

    老烧刀子默然片刻,道:“宝地出世,仙缘天定,与崔之涣一事无关,你多虑了。”

    “刀公,余尝终日遍读总总轶闻异事,但凡仙府宝地出世,必有前兆:或星宿移转,天象异变;或水出火涌,地理动迁;或有人身怀相关血脉、功法、藏图、密匙,引发共鸣……是以仙府遗迹看似天定,实有脉络可循。而此宫现世太过突兀,凶吉未卜,刀公不如暂退一步……”

    “我肯退,他们肯退吗?”老烧刀子望着远处的青龙、白老大、杜结巴与马化诸多异族,断然摇头。道途向来你死我活,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更可能是万丈悬崖。

    汹涌的人流不断向湖边汇聚,一双双盯着宫殿的贪婪眼睛,似比宝地的璀璨光华还要亮。书生不由悄然叹息,老烧刀子不上,自有别人会上,谁能放弃到嘴的肥肉?

    尤其在宰羊集。

    无论是“爬虫”、“草鼠”、“野狗”……,还是白老大他们,龟缩在这个畸形的鬼地方,挣扎苟活,杀人被杀,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明天。

    “老大,青龙他们请你过去,一起定下规矩。”一个独眼大汉疾奔过来,俯身禀告。

    老烧刀子点点头,径直走去。书生迟疑了一下,停在原地,目光所及,人群蠢蠢欲动,宛如热锅上焦躁的蚂蚁。若非忌惮老烧刀子他们昔日的铁血手段,早已冲下湖去。

    隔了许久,老烧刀子方才走回来,书生连忙问道:“刀公,不知……?”

    “没什么规矩。”老烧刀子缓缓抬起斗笠,额头的皱纹像冷酷的刀刃一样竖起,“半炷香之后,各凭所能,生死不论!”

    “扑通”一声,有人入水,分不清是被推搡,还是自己按捺不住。仿佛一点火星溅入油锅,人群轰然炸开,饿狼般嗷叫着跳下梦魇湖,疯狂游向宫殿,再不管什么宰羊集的老大。

    “谁抢我们的宝贝,我们就杀谁!”老烧刀子厉啸一声,抓起书生腾跃而起,扑向仙宫。手下纷纷跟上,如狼似虎。

    远处的蒿草丛里,支狩真衣襟当风,宁静伫立,直到望见张无咎的身影也跃入湖中,方才回首,对清风从容一笑:“今日之集,方不负宰羊之名。”

    “咚隆!”、“哗啦!”、“咣当!”“澎通!”……

    水下仙宫的八扇碧色大门洞开,人群如惊涛骇浪不断涌入。到处响彻着猛烈的碰撞声,金柱倾折,玉窗破裂,珠屏横倒,晶柜掀翻,冲进来的每个人都红了眼,像发狂的野兽恶狠狠扑向各处,发出宣泄般的吼叫。

    老烧刀子率众抵达仙宫时,入眼一片狼藉。拱门镶嵌的百来颗夜明珠全被挖走,留下一个个小圆凹坑,两边坐镇的翡翠狮子戏球只余破损的基座,残片洒了一地,犹自溅血点点。

    “老大,全他娘的是红货!”“里面一定更多!”“干完这票,这辈子都不用愁了!”手下个个七嘴八舌,兴奋得摩拳擦掌,满脸冒油。

    老烧刀子直直盯着门上凹坑形成的图案,忽而问道:“这是‘阆苑’二字?”

    书生颔首道:“刀公所言无误,正是‘阆苑’的上古字体,诗文中常指神仙居住之所。”

    “好!”老烧刀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急不可耐的众多手下,沉声道,“都去发财吧!谁抢到就是谁的,不准内讧。”

    众人狂喜呼叫,一哄而散。老烧刀子望着迅速消失在各条宫廊内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吴笙,你怎么不去?”

    书生肃然拱手:“刀公既在,吴笙怎能先行?若非刀公收留庇护,吴笙早已魂丧异乡,又岂能重财帛轻恩人?”

    老烧刀子深深地看了吴笙一眼,这书生本是大楚一个寒门小地主的长子,自幼不好诗文,反倒偏爱各类旁门杂学。他的亲妹子被一个门阀世子瞧上,暗中掳去奸杀。他隐忍数年,觅机毒杀仇人,随后逃到宰羊集。

    当年若不是瞧他一介文弱书生,竟有胆气只身深入蛮荒,兼之学识渊博,他也不会破例收留。

    “何况在下手无缚鸡之力。此时此地,妄动贪念,难免沦为他人刀下之鬼。”吴笙坦然道。

    “很好。”老烧刀子漠然道,“你还算清醒,不像他们急着送死。”

    吴笙暗叹一声,仙宫出世,迟早会引来魔、道世家,到时宰羊集必遭横祸。老烧刀子无疑是要抛弃那帮手下,那么自己……

    “区区财物算什么?”老烧刀子的眼神扫过一干宝气珠光,并无丝毫滞留。“秘籍、丹药、法宝才是仙缘。吴笙,你医卜星相、阵法字符无不涉猎,有什么主意?”

    吴笙定了定神,仔细审视了一下四周格局,说道:“刀公,此宫设立八门,分为八条主道,多半是按八卦之位分布。我等位于正南方,当属‘离’门,‘离’门属火,仙宫位于水下,恰成水火相济之格。刀公此行应当有所斩获。”

    老烧刀子无声一笑:“要有‘获’,先要‘斩’,总得和他人做过一场。”

    吴笙眼神微微一黯,对方只字不提给自己的犒赏,显然……他轻咳一声,又道:“前方有黑、白二色高台,各自通向多处宫廊。依在下拙见,‘离’门主‘阴’,刀公不妨循黑色高台而去。”

    二人踏上黑色高台,一条条金碧辉煌的宫廊犹如开屏孔雀,在眼前缤纷展开。宫廊错落分布,迂回曲折,通向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仿佛一座庞大幽深的迷宫。

    吴笙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老烧刀子身后。宫廊两壁延伸不绝的浮雕扑入眼帘,他悚然一惊,心脏一阵发热,急剧跳动。

    整片壁雕非石非玉,五光十色,色彩浓艳得近乎妖异,仿佛饱满的汁液随时会滴淌下来。壁雕中草木阴森,奇诡如魅,或生有鳞片脚爪,或浮现耳目口鼻……禽、兽、鱼、虫更是千奇百怪,血腥狰狞,相互扑缠撕咬,露出血淋淋的内脏和白骨。

    吴笙按住胸口,大口呼吸,竭力让蹦跳的心脏平缓下来。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一颗与生俱来的七窍玲珑心,可感祸福,知凶吉。

    “怎么?”老烧刀子回过头。

    “这些壁雕……”吴笙的目光忽而触及浮雕中的一个画面,那是一头红脸獠牙、皮肤靛蓝的恶鬼,它长舌拖地,双目鼓凸,阴森森地盯着吴笙,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吴笙的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要活生生地蹦出胸腔。他下意识地偏开视线,在恶鬼的周围,众多人形生物环绕:或被刀山穿刺,或被油锅煎炸,或被巨石压顶,或被凶兽扑咬……一具具躯体无不以痛苦而奇特的姿态夸张扭曲着,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仿佛在享受一场狂欢盛宴。

    吴笙看得不寒而栗,再往人群外边瞧去,淋漓的鲜血在地上恣意延伸,勾勒出一幅八角形的图阵,状如八卦,又似是而非。图阵中央,孤立一人,宽袍广袖,头戴危冠,面目隐晦不清,双手有力地攫向上空,仿佛正向天祭拜,又似与恶鬼遥相呼应。

    吴笙一眨不眨地盯着此人的高古冠服,上面隐隐泛出繁复的鸟、鱼形花纹,这是——巫服!

    “有什么不妥?”老烧刀子循着吴笙的视线,凝神端详片刻,皱眉问道。

    “据传但凡饮过梦魇湖水之人,夜半必生噩梦,梦中即现红脸蓝皮之鬼。”吴笙涩声答道,他的目光匆匆掠过远处壁雕,红脸蓝皮恶鬼频频出现,周围无一不是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的屠戮画面。

    “看来仙府出世早有预兆。”老烧刀子点点头,“这些恶鬼雕像倒是逼真。”

    巫服……祭拜……恶鬼……吴笙心头猛地一震,昔日在一卷《猎奇秘史》古本里读过的只言片语闪过脑海,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他手足发麻,面无血色。

    “这恶鬼是……”吴笙刚要脱口而出,七窍玲珑心突地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他恍惚望见,浮雕上的红脸蓝皮恶鬼一个接一个转过头来,冷森森地盯着他,裂开鲜红的嘴唇,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老烧刀子拍了拍他肩膀:“恶鬼?区区死物而已。”他随手一拳,打得壁雕塌陷,碎屑飞溅,恶鬼雕像随之绽裂。

    吴笙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不知何故,总觉心神不宁。刀公,不如你我……”

    “今日有进无退。”老烧刀子淡然看了吴笙一眼,迈步前行。终究是个文弱书生,见识虽广,心性却软。

    “是。”吴笙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跟着老烧刀子而去,半途他忽然回头,瞥见恶鬼雕像周围的人竟多出了几个。他心头一沉,当即有了决断。

    “轰!”老烧刀子踏上一块描彩地砖,一道火焰直冲而起,化作一头独角凶兽,浑身火焰吞吐,咆哮着扑向老烧刀子。

    握拳、跨步、直击!

    老烧刀子简简单单的三个动作,犹如千锤百炼,气势浑然。“澎”的一声,火焰凶兽迎拳炸开,毫无反抗之力。焰光纷纷散灭,一颗火红色的焰珠落地,滴溜溜打转。

    老烧刀子捡起鸽卵大小的焰珠,仔细瞧了瞧,纳入袖中。这颗焰珠内含一点离火之精,是修行火属性功法的辅助良材,至少价值百金。

    吴笙盯着老烧刀子脚下的那块地砖,质地仿如玉石,釉面描金涂彩,丹、翠双色的藤蔓纹路环绕出一方奇异的图形。吴笙的瞳孔骤然一缩,那绝非什么美饰图案,而是一个上古巫字——“祭”!

    他放眼望去,地面上的藤蔓砖纹无数,仿佛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锦蛇,爬缠出一个又一个“祭”字,看得他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另一边传来,十多个人类大呼小叫,一路追杀两头马化。“呼!”一人掷刀甩去,刀锋嵌入左边马化的肩胛骨,发出牙酸的嘎吱声。马化身躯一歪,两柄尖刺立即从背心插入,马化向前跌倒,一柄巨锤兜头砸下,将天灵盖砸得粉碎,红白脑浆迸溅。随即七、八只手掏向尸体怀内,珠光宝气直透出来。

    另一头马化狂吼一声,铁棍全力后扫,磕开、四五件先后递来的兵刃,借助反震力一个筋斗高高跃起,凌空连翻数丈,直冲吴笙的方向窜来。

    老烧刀子立在宫廊中央,身躯不动如山。

    “替咱拦住他们!”马化认得老烧刀子,一边狂奔一边急喊。这个人族老东西向来对他们客客气气,每月还会奉上不少孝敬。

    老烧刀子侧过肩,马化从他身旁越过,陡然闷哼一声,七窍流血,扭头瞠视老烧刀子,缓缓跪倒在地。

    “变天了都不明白,活着也是废物。”老烧刀子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松开拳头,从对方身上抓出一株芬芳扑鼻的灵芝草。

    追来的众人放慢脚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疤脸大汉壮着胆子喊道:“老烧刀子,这只猴子是俺们先看上的,凭什么你横插一杠子?”

    其他人也高举刀剑,纷纷鼓噪:“没错,有啥好玩意,大伙儿要一口锅子里分肉!”“老烧刀子,咱几个也都是炼气还神,硬干起来你能讨得了好?”“仙宫里宝贝多的是,何必坏了规矩?”

    “规矩?”老烧刀子喃喃低语,目光越过众人,仿佛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蓦地,宫廊中响彻老烧刀子高亢的笑声。

    “那个老烧刀子,行健姿雄,体内暗蕴一股峥嵘崔嵬的山势。”清风远望着空空荡荡的梦魇湖畔,陷入沉思。

    支狩真奇道:“前辈莫非见过他?”

    “五十年前,无量净地有个道童一怒弑主,叛逃离山,多半便是此人。据说他的根骨极佳,与无量净地的山字诀甚为契合。”

    “能拜入无量净地那般显赫的道门,已是万幸,为何还要叛逃?”

    “大多数道童出自寒门,虽然比不上世家,也算家境富足,衣食无忧。去了山门,从家中宠子沦为一个低声下气、端茶倒尿的小厮,有时还会挨打受罚,不是那么容易熬过来的。”清风惘然叹息,“听闻此人在无量净地待了十年,只学了些武道功夫,连术诀也未获传授。”

    “兴许是他的根骨太好,又年少气盛,不知隐忍。”支狩真若有所思,唯有士族方能得授道门真传,即便如今气血充足,他仍需“永宁侯世子”这个宝贵的身份。

    “可是忍啊忍,终是失了锐气。”默立有顷,清风低头凝视着被风吹弯的草秆,“我的剑便少了这一份锐气,所以才败于燕击浪拳下吧。”

    “哈哈哈哈……跟我讲规矩?”老烧刀子的目光扫过众人,笑得癫狂又冷厉。

    “我练拳六十年,终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一字一顿,缓缓举起拳头,气势如重重山峦雄起。

    支狩真凝视清风沉郁的眼神,俯下身,拔起两根草秆,一根执于掌心,一根递向清风。

    清风下意识地接过,支狩真手腕轻振,草秆上挑,化为利剑破空,直刺清风胸膛。

    清风一抖草秆,封住支狩真的草秆来势。支狩真的草秆立生变化,似虚似实,莫测移动。清风的草秆也如影随形,应变如风。

    支狩真忽而发问:“前辈,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么?”

    清风迟疑了一下,答道:“自然是有的。”

    “剑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么?”

    “自然是——”清风呆了一下,草秆直穿而来,轻轻触及清风袍襟。他凝视少年,展眉长笑,将手里的草秆远远抛开,“没有的!”

    “这世上所有的规矩,不过是让你低下头。”

    老烧刀子目光一沉,迈步直入人群。拳头崩断钢刀,贯穿面门,对方的头颅如烟花炸开。

    “如果非要低头,”

    他移步、沉肩、再击,一件件兵刃在山一般雄厚坚硬的拳头前崩裂,血花不断溅开,哀嚎声不绝于耳。

    “那就站在最高的山顶,”

    “澎”的一声,他侧身、摆拳,将背后袭来的一人打得肠穿肚烂。

    “让所有的规矩为我抬头!”

    他进步、沉胯、挥拳,气如崇山压顶,势不可挡。每出一拳,必有人兵刃折断,倒地毙命。

    剩下数人面露惧色,二人齐齐大吼,身后各自浮出法相虚影:一条红头绿眼的百节蜈蚣,摇头摆尾,吞吐毒雾;一柄八棱梅花亮银锤,巨如山包,旋转呼啸。

    巨锤法相掀起狂风,从半空砸下。蜈蚣法相贴地环游,觅机而噬。老烧刀子仍是简简单单,一式跨步冲拳。

    “轰!”血肉的拳头硬憾巨锤法相,光华迸溅,巨锤四分五裂。拳头呼地变向,击中地面,震荡的波纹向四周辐射,蜈蚣法相被怒浪般的波纹卷起,碾得粉碎。

    二人僵立不动,五官溢血,披靡的拳劲已然透过法相,摧毁了肉身的生机。

    剩余一人腾空跃起,鹞子翻身、追星赶月、燕子三抄水……一连变换十多种轻身术,向远处仓惶飞逃。

    老烧刀子眯起眼睛,挥起拳头。

    这双拳头浸淫六十年,早已炉火纯青,返璞归真,从最粗浅的武道法诀挥出了属于他的道。

    “有棱有角,才叫山!”他沉肩直腰,跨步冲拳,山峰的虚影从拳头遥遥射出,在半空划出十多丈,正中那人背心。

    “炼神返虚!”那人吐血惨叫,身躯炸开,断肢残骸一一跌落在地。

    老烧刀子走过去,将诸多尸体上的宝材灵药搜刮一空,回头看了一眼吴笙:“我要尽快进入仙宫核心,怎么走?”

    炼神返虚!

    吴笙心头蓦地一凛。刀公一身修为如此之高,却一直秘而不宣,足见其城府深沉,独断多疑。自己既知刀公之秘,等于埋下祸根……他脑中一时间转过诸多念头,口中应对如常:“仙宫既为八卦之格,自当转四象,循两仪,入中宫。余观宫廊各处藏宝虽多,终是旁枝末节,不直多顾。”

    二人加快步伐,径直穿过宫廊。一路上尸体渐多,场面混乱不堪,各处金亭银台、玉楼琼阁杀声震天,宝物的彩光和喷溅的鲜血纷呈闪现。各族你争我夺,殊死搏命,时而激烈纠缠一团,时而来回喧呼追逃……

    “砰!”老烧刀子随手一拳,将几个挥斧拦路的蛮人击飞。吴笙望见后方显露的一座巨型水池:白玉围壁,青龙雕饰,水色潋滟生光,飘浮朵朵金莲,隐约可见一条碧影在荷叶底下矫夭游弋。

    “刀公,此池应为四象之青龙位,不过……”吴笙踌躇了一下,道,“缺了些许四象的循环交替之意,与先前的火性离门并不契合。”

    “仙府宝地,总有看不透的东西。”老烧刀子不以为然,一介纸上谈兵的书生,怎解真正的仙家玄秘?

    吴笙沉默地摇了摇羽扇,瞧在以往的宾主情份上,自己屡次暗示。奈何刀公贪欲迷心,再听不得逆耳之言。

    他放眼望去,池边人头攒动,跃跃欲试,一张张脸透着亢奋的红光。仔细瞧来,像极了那些恶鬼的赤红脸膛。

    一阵奇异的香气忽然飘出来,金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住萎缩,其内结出累累银色莲蓬。“哔卜哔卜……”莲蓬纷纷裂开,露出一粒粒火红色的莲子,晶莹剔透,饱满鲜嫩,馥郁的芬芳仿佛令人浑身毛孔舒畅张开。即便吴笙离得较远,也不由口舌生津,心脾清爽,似被甘霖洗涤了一遍。

    “扑通!”有人不顾一切跳下水池,伸手去扯莲蓬。碧影倏地窜过去,探爪一抓,那人的脖子折断,脑袋掉进水里,沉没不见。碧影搅起一堆浪花,仰颈放声高吼,鹿角驼首,鲤鳞鹰爪,分明是一条神骏的小青龙。

    “是龙!这玩意儿不是早绝种了吗?”“听说吃了龙,肉身就有一龙之力!”“蠢才!应该把它收作兽宠!”

    众人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心中贪欲更炽。“轰!”水面炸开,也不知是谁先击出一道气劲,随后近百道气焰狂乱激射,打得怒浪滔天,震耳欲聋,小青龙抛起又滚落,甩尾发出阵阵痛吼。

    “莲子枯了!”一名夜叉族女子尖叫道。

    水面上,一个个莲蓬的银光变得黯淡,表皮开始起皱,莲子一点点干瘪下去,陆续化作蓝灰色的尘垢。

    众人发一声喊,争先恐后扑入池中,有的冲向小青龙,更多的去摘莲蓬。一个犬戍族人揪断莲蓬,正朝口袋里塞,骇然发现莲子仍在萎缩。“咔嚓!”他干脆一口咬上莲蓬,狼吞虎咽起来。

    一丝丝腥臭的黏液从他全身毛孔渗出,毛发渐渐光亮,压抑不住的气血透体而出,激起道道水浪。

    “伐毛洗髓,脱胎换骨!”边上的虎伥惊喜交加,抓起满把莲子往嘴里猛塞。众人竞相效仿,时而又为争抢莲子你死我活,缠杀不休。

    鲜血喷溅,老烧刀子一拳将对面的卉族女子击毙,夺过她手上的莲蓬。“刀公,此乃不明之物,千万慎行啊!”他回头望去,吴笙一脸焦急,摇头摆手。

    老烧刀子略一犹豫,仍将莲子吞下。莲子遇津即溶,仿如细疾的火流窜进肺腑,浑身气血立刻升涨,脸上红光隐现,四肢百骸充满力量。

    吴笙张张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他木然而立,眼前人影汹涌,个个癫狂抢吃,满面红光,连肌肤也透出一抹隐约的蓝色。恍惚中,他似孤零零地立在宫廊的壁画中,周围恶鬼乱舞,飞扑狂嚎……

    “轰!”光焰激闪,气浪掀波,百来件兵刃一次次劈在小青龙身上,打得它悲吼翻滚,利爪疯狂扑击。鲜血染红了池水,不断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冲上去……

    “噗嗤!”一个魁梧的昆仑奴临死反扑,刀尖捅入小青龙腹部,不见龙血溅出,龙腹反显出一段质地刚硬、凛冽生光的鳞纹青铜。

    魂器!老烧刀子身躯一震,心头大热。这哪是什么青龙,分明是一件还未蜕变成熟的魂器!

    所谓魂器,是天生具有魂魄和意识的兵刃法器:谙变化,擅神通,能坐立行走,知喜怒哀乐,更像是介于人与器之间的一种特殊生灵。即使是晋楚的高门大族,一件魂器也足被奉为传世珍宝!

    “澎!”水柱高高激起,老烧刀子足踏波浪,拳势如山,像一头猛虎杀入羊群。

    兵刃在拳下崩断!头颅在拳下碎裂!鲜血在拳下抛洒……最终,老烧刀子浑身浴血,踩在满池尸骸上,一手攫住小青龙,任其在掌心拼命扭动,直到慢慢化为原形——一柄青铜波月龙首刀。

    “哈哈哈哈!”他大笑挥刀,声如山崩地裂,白玉巨池在凛冽的刀光中一分为二。

    “循两仪,入中宫。”老烧刀子瞥了一眼兀自失魂落魄的吴笙,皱眉说道。本以为此人颇有胆色见地,未想也是个废物,事后除去便是。

    吴笙梦游般跟着老烧刀子,一路踉跄行去。途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各族都像疯了一样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见宝就抢。

    “幽魂教主阴九幽死了!”“消息是‘草鼠’传出来的,昨晚就漏了风声!”“幽魂教完蛋了,干死虎伥!”

    吴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一群马化旋风般追上去,围住几头虎伥死砸猛打。更多的人加入了围剿虎伥的行列,混乱杀戮的场面犹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

    “轰!”老烧刀子背负波月龙首刀,一拳把一头虎伥打得血肉横飞。鲜血溅上吴笙额头,他突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黯然望着老烧刀子不可一世的背影。

    刀公,你我宾主之缘尽了。他放慢脚步,悄然拐入一处回廊,循着七窍玲珑心的预感,向外逃去。

    厮杀的人流走马灯般从四面八方涌过,这是人心的滚滚洪流,谁也无力阻挡。

    梦魇湖外,支狩真正向清风请教剑术,忽而抬头,微微蹙眉。

    一袭红艳如火的倩影飞也似地奔向湖畔。

    正是红怜雪。

    她还是来了。

    支狩真垂下手上比划的草秆,想过去叫住她,抬起的脚跟又落回来。红怜雪与他非亲非故,本就不会单凭几句话轻信自己。但他已尽了人事,这是红怜雪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清风瞧在眼里,手中草秆疾闪,在支狩真喉间连点十多次:“你的心不静了。”

    支狩真愧然埋首:“是。”

    “一名真正的剑修:当山压于顶而心不负,色形于外而意不动。未出剑时如处子,剑出时如雷霆,能发能收,可静可动,谓之‘人在剑在’,又曰‘剑无处不在’。到了这一步,朝彻的境界自然而明。再往上走,便是感悟道意,返璞归真的见独了。”

    “人非草木,皆有七情六欲,又如何心不负、意不动?”

    “心在心外,意在意外。”

    清风此言一出,心下便有点后悔。这句提点直阐道门真义,已算触犯门规。可瞧见支狩真入神思索的样子,他又觉得一阵欣慰。

    “细述起来,剑道又可分为两条路:有情剑道与无情剑道。”清风略一沉吟,继续说道,“我人族以修炼有情剑道为主,剑是剑,人是人,既可合一,又能分化。是故人有情,以人御剑,剑亦有情。可惜的是,千万年来,从无一人能将有情剑道修至破碎虚空的地步。”

    支狩真随即问道:“那么羽族的无上剑典《羽化剑经》,走的是无情剑道么?”

    清风颔首道:“正是如此。《羽化剑经》讲究‘羽化凡胎,跳出心意。舍剑之外,再无它物。’”

    支狩真讶然道:“无情剑道岂不是要绝情绝性?那就是剑仙?”

    清风怅然道:“我对此也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妄言。不过数十年前,羽族曾有一人天资绝伦,剑术无双,将无情剑道炼至巅峰。然而,他并未选择破碎虚空、羽化成仙。”

    说到此处,清风的语声透出一丝钦佩:“据说他感于无情剑道并非剑道之极,因此游历八荒,以求再次突破。十五年前,此人与魔门第一高手裴长欢在大燕怒江论道,历时七天七夜。之后飘然离去,不知所踪。”

    支狩真心头一沉:“此人还活在世上?”如此可惊可怖的羽族剑修,对巫族绝非好事。

    “随时可以跨出破碎虚空那一步的人,除非自己寻死,否则寿数过千也不足为奇。”

    “前辈可知他的姓名?”

    “只知道他姓凤,应为羽族皇室,名却不晓得。”清风轻叹一声,脸上露出神往之色,“真剑无名,说的便是这样的剑修吧。”

    支狩真沉思片刻,又向远处瞥了一眼。红怜雪在湖畔徘徊许久,时而忍不住涉水,时而又退回岸边,盯着水下仙府出神。

    清风了然一笑:“当年老道我艺成下山,游历中目睹豪门公子欺辱民女。我本想出手,可为了区区一个平民,又感不值。这些年,每当思及此事,总觉心中耿耿。”他拍了拍支狩真的肩膀,温言说道,“十年、数十年之后,你是否仍会记得今日所为?是后悔做了,还是没有做?”

    支狩真茫然而立,暮风卷起深秋的霜草,涌动如浪。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十年、数十年之后,又会怎样?支野教过他如何谋定后动,如何忍辱伪装,如何斩尽杀绝,唯独没有教过这些。

    “何谓剑修?”清风猛喝一声,“不过是一剑而决!”

    支狩真心神一震,脑海中浮现出胖虎掷石飞来的画面……

    “轰隆”一声巨响,象征着阴极的殿门倒塌,老烧刀子负刀大步跨入。

    这是仙府中宫,核心大殿。四壁珠缨金珞,一轮状如烈阳的巨灯悬挂于顶,气象恢宏,瑰丽耀眼。

    殿内众人齐齐转首,向老烧刀子望去。

    “老、老家伙,你、你来的正好!这、这边有个点子棘、棘手,大伙儿得、得、得并肩子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结结巴巴地嚷道,一边使劲抓挠脖子。他颈侧受了伤,血已止住,伤口却奇痒无比。

    杜结巴、青龙、白老大、蛮人的头领阿里巴、寄尸族的独行大盗将更,马化一族的头子孙金毛……老烧刀子目光一扫,暗自狐疑,这些人个个带伤,凝结的伤口血块隐隐透出靛蓝色,气息颇为邪异。

    他的目光落在与众人对峙的张无咎身上,微微一凝,拳头收紧,不露声色地蓄满浊气。

    宰羊集什么时候来了炼神返虚的高手?

    “老烧刀子,先做掉这个外人,不然谁都拿不到仙宝!”青龙怒视张无咎,沉声说道。他身躯昂藏,孔武有力,比萝卜头还粗的十指密布青色鳞纹。

    “咱家也是这个意思。”白老大阴恻恻地道,嘴角血迹斑斑。他适才和张无咎硬拼一记,内腑重创,差点连命都丢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张无咎暗叫不妙。他伤势未愈,先前仗着炼神返虚的境界强压众人,而今遇上硬手,顿时心虚。“这位道友境界高深,不在贫道之下。你我合则两利,斗则两伤。如今仙宝未现,你我何苦自相残杀,平白便宜别人?”他轻咳一声,又道,“何况区区几头蝼蚁,又怎够资格与你我二人平分仙府藏珍?”

    白老大等人闻言一惊,将信将疑地盯着老烧刀子,不自禁地离远了一些。老烧刀子冷哼一声,对方此言虽是挑唆,但也有几分道理。二人若拼个两败俱伤,白老大他们岂会放过自己?

    他不置一词,只管打量着大殿中心:琉璃晶围成八角阑,内设紫金星罡醮坛,一具十多丈高的仙人玉石雕像屹立坛后,袍带衣袂飘飞,似要羽化而去,却又气势浑凝,渊渟岳峙,宛似下临凡间,俯视众生。

    “这就是仙府的镇宫之宝?”老烧刀子来回审视了数遍,雕像的冠佩绶带饰以符文,并无异处,唯独姿态颇为奇特:仙人右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上,左掌托住一个铜盘,嘴角犹自挂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嘿嘿,你一拳打过去,就晓得咋回事了。”白老大乜斜了老烧刀子一眼,那个外人声称老烧刀子实力高人一筹,他虽不太信,又有些疑神疑鬼。

    “道友一试便知其中奥妙,贫道决不敢妄言相戏。”张无咎举着拐杖拱拱手,满面诚恳之色。他留意众人神情,见双方生出嫌隙,心下一阵自喜。

    老烧刀子也不迟疑,丹田浊气升腾,拳头遥遥击出。他这一拳运足一成力,恰比众人略略高出一线。

    “轰!”劲气过处,仙人雕像猛然炸裂,碎片飞溅。下一刻,仙人雕像幻影般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满殿残片消失不见。

    老烧刀子不由一愣,随即上前摸了摸雕像。玉石温润洁净,毫无裂痕,仿佛从未受过重击。

    “咔嚓”一声,他左手发力,一把捏断雕像衣带,紧紧攥住。再去瞧时,衣带好端端地连在雕像上,手心里空空荡荡,连一点粉末也不曾留下。

    “道友若全力相试,结果也一样如此。”张无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东西故意隐藏实力,他当然要点破。

    果不其然,白老大阴阳怪气地道:“老烧刀子,莫非你真的藏着掖着了?”

    老烧刀子漠然瞥了白老大一眼,这群蠢货不想着对付外人,只会窝里造反,事后全须除掉,正好收拢宝物。“这东西确实奇妙。”他不动声色地道,“有谁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呸,看出来了还等你?”马化的头子孙金毛大大咧咧地嚷道,“咱用棍子也砸过,用火也烧过,还在这玩意儿头上撒了一泡尿,啥都不管用!”

    可惜吴笙走丢了,否则倒可稍有助益。老烧刀子目光落在那座醮坛上,久久思量。莫非需要焚香、侍灯、烧符、诵经、踏斗,完成道门斋醮之仪,方显内中奥妙?这一套仪式他当道童时十分熟悉,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愿泄露出来。

    张无咎暗窥老烧刀子片刻,见他束手无策,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破解雕像之谜多半要行斋醮之仪,此人既然瞧不出来,定是个野狐禅。当下胆气一壮,道门正宗与三脚猫的散修对敌,哪怕越级斩杀,也并不稀奇。

    殿内众人眼神闪烁,各怀心思,一时陷入了沉闷的僵持。突然间,外边喧闹大作,哗乱杂沓的脚步声蜂涌而至。

    “嗷,抢宝贝啊!”“杀了!杀了!全都杀光!”“干死他们,吼吼!”

    一群人浑身血染,叫嚣着狂冲进来,面色涨得赤红,打了鸡血般见人就杀,顿时掀起一片乱哄哄的混战。

    “孙二嘎,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咱也敢打?”孙金毛挥起黑红风火棍,架住一头马化的扑跃,气得破口大骂。

    青龙、吴结巴等人个个陷入围杀,那些人平日对他们敬畏有加,而今满目怨毒,不要命地死缠恶斗,还时时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澎!”老烧刀子一拳捣穿对面蛮人的胸膛,血柱喷出,对方往后仆倒,又诡异地仰起身,猛抱住老烧刀子小腿,张嘴就咬,牙齿竟变得尖锐弯曲,突出来淌着腥臭的涎水。

    老烧刀子心头一惊,起脚踢飞对方,蛮人跌出去打了几个滚,又抖抖索索爬起来,胸洞边沿的肉芽不住蠕动,渗出一根根靛蓝色的黏丝,犹如蛛网交织缠绕,爬满伤口。

    不对!老烧刀子微感不安,环视四周,冲进来的人大多状若疯兽,口角流涎,伤口处无不缠绕着靛蓝色的黏丝,皮肤也生出一片片奇诡的蓝色斑块。激战中,一个夜叉族人陡然吐出舌头,竟有一丈来长,瞬息缠住杜结巴双腿,周围的人嘶吼着扑上,埋头抓咬。

    “救、救、救、救、救……”杜结巴拼死挣扎,身外的猛虎法相爪掀尾扫,连连怒吼。扑上去的人被不断击飞,血肉残肢抛洒,但外圈的人前仆后继,一轮接一轮疯狂冲击,光焰纵横激射,气浪炸雷翻滚,震得殿柱不住颤动。

    杜结巴的吼声渐渐低弱,猛虎法相悲号一声,光影碎裂。大殿外,人群还在源源不绝地涌入,厉吼厮杀,肆无忌惮,犹如壁雕中的恶鬼复活,群凶乱舞。

    一道玉皇玄穹清气扫出,围攻的众人血肉横飞,四处抛射。张无咎拄拐而立,手掐术诀,玉皇玄穹清气纵横驰骋,当者披靡。

    玉皇玄穹清气!老烧刀子瞳孔骤然一缩,这个外人竟然来自云雾海玉皇宫!一股杀意凭胸升腾,随后贪念大炽,他叛门数十年,从没机会得习术法。而玉皇宫乃道门巨头,心法纯正犹在无量净地之上。

    目光一闪,老烧刀子随意应付几拳,将身前一干人打得东倒西歪,随后混入人群,施展小巧腾挪身法,悄然向张无咎接近。

    “啊!”人群中传来蛮人头领阿里巴痛苦的嚎叫,老烧刀子循声望去,阿里巴已被汹涌的人影淹没。他骇然发现,那些人变得面色赤红,身上的蓝色斑块越来越密,仿佛靛蓝色的黏液逐渐渗透皮肉,覆盖周身。

    “砰!”孙金毛挥起的棍影法相猛然劈下,砸得众人前仰后翻。孙金毛厉啸一声,数个筋斗翻出人潮,向殿外急急逃去。

    一人被棍影法相击飞,摔向仙人雕像,半截身躯恰好落在仙人伸出的右掌心上,溅得鲜血斑斑。“嗡——”仙人左手上的铜盘发出一丝轻鸣,细若游丝,微乎其微。半截尸骸开始消融,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

    张无咎和老烧刀子同时扭头,眼神大亮。祭品!仙人雕像需要祭品!

    双方视线半途交触,略一停留,随即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向外扑出。

    “轰!轰!轰!”玉皇玄穹清气猛然暴涨,宛如煌煌光带,横扫四周。冲过来的人拦腰而断,内脏迸裂,纷纷仆倒在地。老烧刀子的拳劲同样催至极致,拳如山崩,振聋发聩,众人还未接近,就被山岳般厚重霸道的拳势碾成肉泥。

    两人再无顾忌,不论白老大、青龙……还是那些发疯的人群,一概照杀不误,反正祭品越多越好。不到一注香的功夫,大殿内的人被屠戮一空,涌进来的人流也愈来愈少,四周尸体堆叠如山,奇珍异宝胡乱洒了一地,汪汪血水积蓄寸许来高。

    老烧刀子和张无咎停下手来,对视一眼,又瞥过满殿藏宝,忍不住长声大笑,笑声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杀意。

    “道友,不妨先瞧瞧雕像的变化如何?”张无咎和颜悦色地提议。

    老烧刀子点点头,两人一起动手,一具具尸骸飞向仙人右手,不住消融。铜盘的鸣声越来越清亮,等到大部分尸体移空,铜盘上慢慢渗出一滴露珠,晶莹剔透,无色无香,闪烁着幽远清玄的光。

    仙人露!

    两人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道门典籍的某项记载,据述仙人露乃天外精华凝聚,不仅能纯化法力,洗迭杂质,还能消除一切因为功法突进造成的隐患。

    双方直直盯着仙人露,久久不语。半晌,张无咎轻咳一声:“道友,这滴疗伤的无根净水归我,此地其余珍藏尽属道友,如何?”

    无根净水?老烧刀子嘴角歪了歪,他出身无量净地,还不晓得本门的无根净水是什么?“别急,祭品还有的多。”老烧刀子双手不停,继续把一具具尸体抛上仙人左手。

    铜盘上的仙人露并未增多,只是光华愈发幽深难测。老烧刀子心中一动,抓起地上的一株碧脂灵参,试探着丢向雕像。

    碧脂灵参落在仙人掌心,同样开始消融,老烧刀子不再犹豫,一拳挥出,卷起满地珍宝,源源不断投向雕像手心。张无咎目光一闪,也未阻止。到了炼神返虚之境,寻常珍宝只能锦上添花,远远比不上仙人露此等旷世绝珍。

    “咣——”铜盘光芒大盛,发出一声悠远洪亮的长鸣,一枚古色斑斓的玉简从无到有,幽幽浮出铜盘。

    “轰!”玉简出现的一刹那,两人猝然出手,玉皇玄穹清气与浩荡拳劲在半空交击,掀起一阵阵狂涛骇浪。

    老烧刀子身躯微晃,脸上血气一闪而逝。张无咎面色通红,口角溢血,“噔噔噔”倒退十来步,差点跌倒,终究吃了伤势未愈的亏。

    铜盘被气浪波及,剧烈摇晃。“咣当”一声,玉简掉落在地,两人神识早已延伸过去,玉简上镌刻的数行古字历历在目。

    居然是一枚炼制人丹的上古秘方!

    以炼神返虚高手的心脏为主药,提炼成丹,从而突破瓶颈,臻至炼虚合道之境!

    两人顿时想到那滴仙人露,依此方突破瓶颈,再以仙人露消除隐患,即便是破碎虚空也并非无望!

    “道友……”张无咎心头一阵疾跳,神色阴晴不定,“这枚玉简上的字迹颇为稚嫩,缺了盈昂古意,未必是真。你我不妨仔细……”

    迎接他的是如山如岳,气势无量的一拳!老烧刀子沉腰、跨步、冲拳,滚滚狂笑声充斥大殿。

    “今日你我,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今日的梦魇湖,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支狩真腿膝半跪,断剑抵住红怜雪洁白如玉的脖颈,平声静气地道。

    “你这天杀的臭小贼!王八蛋!死泼皮!快放开老娘!放开老娘!”红怜雪正以一个屈辱的姿势伏卧湖边,丰腴弹力的香臀剧烈扭动,竭力想挣脱压在背上的少年。

    “再等一会。”支狩真膝盖发力,将红怜雪死死顶在地上。

    “等你去死!没脸没皮的小无赖,又偷袭老娘!又偷袭!又偷袭!”红怜雪气得七窍生烟,羞怒交加。她本欲进入仙府,但思及少年的话,一时犹豫不决。孰料不留神,竟被少年从背后偷袭得手。

    细算起来,她与对方见面不过三次,却被阴了整整三次!

    “你自己看。”支狩真略略移开剑锋。

    “看你个……”红怜雪“屁”字还未出口,愣在当场。

    梦魇湖中,五光十色的彩芒正在飞速消失,整座仙府开始收缩,金碧辉煌的檐粱像水一样晃荡,仿佛变成虚幻的泡影。

    曲折迂回的宫廊中,吴笙气喘如牛。沿途血流成河,尸骸狼藉。凡是拿过珍宝的幸存者,无不莫名生变,身躯扭曲变形,挣扎着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吴笙绕开它们,一路狂奔。这根本不是什么仙府,这是一座巫族的古宫,一个算尽宰羊集所有人的可怕诱饵!

    支狩真撤开断剑,缓缓起身。这座仙府本是八百年前,支氏一族为防羽族追袭布下的后手。唯有支氏嫡系血脉的精血,方能重新开启。巫血越纯正,仙府的威力就越大。

    大门遥遥在望,吴笙披头散发,发足狂奔,两旁壁雕中的红脸蓝肤恶鬼发出尖锐的嚎笑。那是魁!他知道,它们是魁!一种古籍传说中存在于地梦道,与远古巫族缔结盟约的奇诡种族。

    巫族献上活人祭品,魁以收割生命回报。支狩真遥望着渐渐缩小的仙府,其内的一切奇珍异宝,不过是魁以人心投射出来的幻影。

    除了那一枚玉简。

    支狩真从怀里拿出几枚一模一样的斑斓玉简,想起与哥舒夜在马匪窝里分赃之景,不由莞尔。

    “扑通!”水花四溅,吴笙踉跄跨上门槛,仙府陡然收缩成一个渺小的点,消没在荡漾水波里。玉简从少年掌心滑落,坠入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支狩真瞧了一眼兀自发呆的红怜雪,转过身,向远处等候的清风走去。

    “小贼!为,为什么,为什么救我?”背后传来红怜雪咬牙切齿的声音。

    “因为……”支狩真想了想,低声道,“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清风拍了拍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不问。一老一少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默契,并肩走向暝色升起的远方。

    “老道本以为,还得和张无咎打一场哩。”清风默默走了许久,忽而笑道。

    “宰羊何须牛刀?”支狩真微微一笑。

    支野说过,把握人心,就把握了一切。

    “穿过这片山林,对面便是云荒。”

    晴空澄碧,白云悠悠,清风坐在一块青苔滋生的岩石上,随意脱下鞋袜,双足伸进清冽的山溪水里,惬意轻晃。

    支狩真望了一眼丹染翠浸的深秋山林,兀自手扶断剑,指尖下意识地不住抖动,思索“心在心外,意在意外。”之义。

    “来坐下,放松一会儿。剑既要能发,也要能收。”清风不禁莞尔,这一个多月来,少年一边赶路,一边研习剑术、身法。在他有意无意的提点下,支狩真炼精化气的剑道修为日益纯熟,相距“朝彻”之境也近了。

    “是,前辈。”支狩真依言坐下,学着清风的样子,光脚浸在冰凉的溪水里。水色明澈,阳光斑斑点点,几条半透明的小猫鱼窜出石缝,游近支狩真脚旁,又倏地惊走。

    “何须如此剑拔弩张?”清风哑然失笑,小腿摆动,搅起层层涟漪。小鱼儿纷纷游过来,轻轻触碰清风的脚踝,流连不去。

    支狩真目露讶异,清风温和地道:“放轻松些。像你这样的少年人,风华正茂,更当好好享受天地间的美好。在我看来,即便是剑修,也不该只有剑。否则一旦失去,你就一无所有。”

    支狩真想了想,恍然道:“无剑即是有剑,故剑无处不在,这是‘剑在剑外’之意么?”

    清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蓦然摇头大笑:“你啊你,真个是无趣哦!除了剑,这世上还有蓝天、白云、明月、清风,还有游山、玩水、听曲、看戏,还有美食、美酒、美服、美人……你一个翩翩少年郎,干甚么和个苦修的孤老头子一样?”

    支狩真惑然道:“前辈,我真的无趣么?”

    “不。”清风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你不是无趣,而是非常无趣。”说罢戏谑地睒睒眼睛。

    支狩真汗颜道:“其实,晚辈琴棋书画都有涉猎。”

    “可你并不在意那些,对不对?”清风和缓的声音宛如清溪流淌,“锐意进取是很好,可有时也该停下来,一览沿途风光。修炼难道不是为了活得更舒坦一些么?”

    支狩真低下头,凝视着映在波光里的鱼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小时候,有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我看到其他孩子热热闹闹地堆雪人。他们给雪人插上红萝卜的鼻子,黑石块的眼睛,枯树枝的手臂,还用兽皮做了顶高帽子。那真是……一个很漂亮的雪人。”他摆动双腿,水波摇曳,影子也在溪底幽幽摇曳。

    “可是呢,那些终究不是雪人自己的东西。太阳会出来,雪也会融化,地上只剩下萝卜、石块、枯枝和一块湿漉漉的兽皮。没有了雪人,它们就不再是鼻子、眼睛和手臂。”他抬起头,看着清风的眼睛,“天地美好,但也残酷。想要活得舒坦,就要不断修炼。所以,恕我不能赞同前辈之言。”

    清风不以为忤,反而拈须一笑:“你倒是看得穿。不过哩,现在断言这个还为时过早。等你日后阅历增多,饱经世间沧桑,就未必像现在这么想了。倘若百年之后,你此心不变,倒有破碎虚空、大道可期的那一天。”

    支狩真点头称是,清风却又道:“可你百年之后,心里想的和现在一样,这百年你岂不是白活了?”

    支狩真闻言一愕,半晌说不出话来。清风哈哈大笑,支狩真默默思索,四周万籁俱寂,唯余一曲溪水环绕潺潺。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过,粼粼闪烁的波光黯淡下来,宛如一点接一点熄灭的烛火,浓浓的暮色覆上水面。

    “繇猊肉还有么?”清风套上鞋袜,洗净了手。

    “刚好还够一餐。”支狩真从背篓里取出风干腌制的肉块,递给清风。

    清风转过身,面朝东南方向,双手捧着肉块放在一片干净的蕉叶上。又折了三根草枝,插在肉块前,随后撩起袍摆,弯下双膝,恭敬磕了几个头。

    “今天是家母的祭日。”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支狩真笑了笑,“修道之人本该看淡生死,然而血浓于水,终究是无法看淡的。你说,老道在宗门待了百年仍是个道童,而今又功行大亏,得道无望,家母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支狩真宽慰道:“前辈修行的根基未损,未必就不能再进一步。”

    清风看看少年,忽而笑起来:“不会的。家母不会觉得失望,我能好好地活着,她就比什么都高兴。”

    他用力按住少年的肩头:“你懂么?”

    忽然间,支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头猛然一颤,抬头望着老道深深的眼神。这一刻,少年孤暗的心仿佛被剑刺穿,有一丝光慢慢渗透进来。

    “孩子,用完这顿,你我就要各奔东西了。”清风点起篝火,烧烤繇猊肉块,火苗舔动,浓烈的香气一下子窜出来。

    支狩真忽而觉得茫然若失,他下意识地靠过去,离火堆近一些,火光摇曳着两个人的影子。

    “道可道,非常道。”清风凝视少年,缓缓说道,“剑心需要历经打磨,方会真正通透。我看你貌似随和,实则心性孤僻,易走极端。其实多与人交流攀谈,未尝不是一种修行。”

    蓦地,他抬起头来,目露惊色。一个雄浑高昂的嗓音穿透密林,远远传了过来:“错了错了!简直是胡言乱语,荒谬不堪!”

    燕击浪!

    支狩真猝然跃起,拔剑而出。

    “燕道友,不知老道这些话错在何处?”清风目光一闪,神态如常地翻动肉块,油汁滴到火焰上,发出“滋”的一声。

    燕击浪携着慧远的小手,大步而来,洒然道:“历经打磨的剑心,还是你自己的心么?在洒家看来,那不过是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卵石!”他龙行虎步,走到火堆旁,无视执剑相峙的支狩真,大剌剌坐下,解下腰系的青皮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角乱须,“什么是修行?无限风光在险峰!于极端处走出路来,才叫修行。”随手把青皮葫芦抛向清风。

    “刚极易折,过犹不及。”清风接住青皮葫芦,稍一犹豫,饮了一口,将烤好的繇猊肉块递给燕击浪。

    “穷极生变,否极泰来。”燕击浪也不客气,撕扯肉块,咬得满嘴流油。

    “因人而异。”

    “大道无异。”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你一口酒我一口肉,言辞针锋相对。支狩真手握断剑,与小和尚面面相觑。

    隔了片刻,慧远双手合什,对支狩真歉然一笑:“小僧慧远,这位施主有礼了。”

    若是制住这个小和尚,或能要挟燕击浪。支狩真不动声色,还礼微笑:“大师有礼了。”

    慧远连忙摆手:“施主过誉了。小僧佛法低微,可称不上是大师。”

    “鸿鹄不与燕雀同飞。大师既与燕大宗师同行,自然也是非凡人物,又何必过谦?”

    慧远认真答道:“施主此言差矣。燕雀鸿鹄,皆是众生,于我佛眼中并无不同。”

    “既无不同,为何一名燕雀,一名鸿鹄?”支狩真嘴上和对方辩驳,手按断剑,脚下悄然移近。

    破风声忽至,一块油光喷香的烤肉从后方射来,掠过支狩真。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掌莫名一麻,断剑“咣当”落在地上。

    “小慧远,最后一块肉赏你了!”支狩真听到燕击浪漫不经心的叫声,繇猊肉块去势一缓,恰好落在慧远手上。

    “清风道友,想不到你还活着。”燕击浪摇摇空空的酒葫芦,油腻的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

    “老道也未想到。”清风坦然答道。

    “你逃过了洒家的拳头,又偷吃了洒家的繇猊肉,这笔账怎么算?”燕击浪浓眉一挑,不怒自威,火光也为之一暗。

    “老道的命可是燕道友的?繇猊可是燕道友饲养的?”清风反问道,“若不是,何来逃、偷一说?”

    燕击浪双目神光一闪,咄咄逼人,清风目光平静,毫不避退。火焰在二人中间不住窜动,映得两道身影仿如扑跃交击。

    一阵迅猛的夜风呼然卷过,火堆倏地熄灭。黑暗中,燕击浪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犹如魔神压顶,四周野草齐齐弯折,沙土簌簌向外滚动。

    清风猛地攥紧手指,涩声道:“燕道友,那位小友与此事无关,不知可否高抬贵手……”

    燕击浪眼皮一翻,似笑非笑:“道友这是在求洒家么?”

    清风嘴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正要说“是”,支狩真突然开口道:“家师与燕大师的那一战,已经输了。”

    少年依然低着头,盯着地上掉落的断剑,绯红的剑光映在夜色里,像是一截不愿熄灭的火烬:“晚辈不才,二十年后,愿替家师再战燕大师,一洗前耻。”

    清风身躯一震,燕击浪仰天大笑:“要和洒家一战,你也配么?”

    “你也配么?你也配么?你也配么……”刺耳的笑声在山林久久回荡,不知怎地,支狩真脑海中嗡地一下,一股无法形容的耻辱犹如火山喷发,直冲胸腔。

    “你不过是想逃命罢了。”燕击浪乜斜了少年一眼,无形的气势如山如海压过去,压得少年双腿颤抖,摇摇欲坠。

    “你连剑都握不住。”燕击浪漠然道。

    轰然一声,支狩真精神世界最神秘的一角再次破开。迷迷蒙蒙中,一座山自他脚下升起,升向星辰,升向高不可攀的虚空。

    他又一次望见那棵孤立山巅的巨大梧桐,浓荫密布,环绕身侧,仿佛无数燃起的碧色火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喃喃自语探手一抓,虚幻与真实在刹那交融,地上那柄断剑自动飞起,落在掌心,发出清冽不绝的鸣响。

    “我的剑无处不在。”他一字一顿,转过身来,绯红色的剑光升腾如大日光焰。

    “好,瞧在清风相求的面上,洒家给你这个机会!”燕击浪突兀地道,大步走过支狩真身边,一把抓起慧远,“肉吃光了,酒也喝光了,拍拍屁股走吧!你今天的修炼还没完哩!”

    “燕施主,小僧说过很多次了,小僧已有师承,不能修炼你的功法。”慧远苦着脸嚷道。

    “不能个屁!你没听那小子说吗,二十年后他要找洒家报仇。到时由你代洒家一战。你万一输了,岂不丢尽洒家的脸?”

    二人愈行愈远,支狩真愣在当场,待到神智恢复清明时,望见清风站在他对面,神情复杂:“剑无处不在,你顿悟了朝彻。”

    支狩真握着断剑,心下也是一片困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道也该走啦。”清风静静地看了支狩真许久,笑了笑,缓步向对面的山林走去。

    “前辈——”支狩真失声喊道。

    “记得二十年后,替我一战。”清风没有回头,枝叶的阴影渐渐覆盖住干瘦的身躯。

    支狩真蓦地一震,只听见清风的笑声从黑暗的浓荫中透出:“无论过了多久,看到地上的萝卜、石块和枯枝,你还是会想起那个雪人。”

    支狩真呆立原地,晚风吹过衣襟,凛冽又温暖。

    支狩真寻着一田村,已是数日后的拂晓。

    天色蒙蒙亮,支狩真远远望去,村落沉沐在灰蓝色的晓雾里,依稀传出几声鸡鸣。

    这是个极为偏僻的孤村,不过几十户人家,三面环倚伏牛山脉,形似幽谷,只余一条羊肠小径通往外边的土坡路。路口插了一截残破的石碑,上刻“一田村”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支狩真走到村口,遥遥望见王子乔大袖飘飘,挟雾而来,宛如神仙中人。

    “先生,我来了。”支狩真行了一礼,对王子乔更增忌惮。这些天他苦修身法,又在清风指点下,将行云流水轻身诀与壁虎游墙术、草蛇灰线术、蜘蛛悬丝术熔于一炉,走动时轻灵诡变,足音难闻。孰料一近村口,立被王子乔察觉。

    “公子真是信人。看来心志不移,定要成为永宁侯世子了。”王子乔欣然道,心头狂澜掀涌。不过一个月功夫,这小子怎地气血暴盛,充盈欲溢,迈入炼精化气的层次?是天降奇遇,还是开启了巫族遗藏?既然气血补足,为何还来践约?莫非担忧羽族追杀,或是贪慕王侯富贵,又或另有所图?

    “这岂非也是先生心中所愿?”

    “可谓两全其美。”

    二人相视一笑,支狩真未提王子乔当日弃他而去之事,王子乔也不问支狩真的遭遇,只在暗地里相互盘算。

    二人沿着羊肠小道,一路拐进村子。路旁是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刚过秋收,埂上堆满了黄灿灿的玉米秆子。时辰尚早,已有村民挑桶出门,去山脚下的泉眼打水。他们表情木讷,目光触及支狩真二人,也只是飘了过去,恍如梦游。

    支狩真多瞧了对方几眼,这似是魂魄被迷的迹象。果然听王子乔道:“某对这个村子所有人都使了点术法,再过几日,公子便可一观成效。”

    他领着支狩真直至村尾,一座柴舍孤零零地背靠草垛,门前围了竹篱笆,四周开着细碎的黄色野花,在晨风中弱弱颤颤。

    “蝶娘。”王子乔隔着门扉,轻咳一声,“人到了。”

    过了一会儿,支狩真看见一只女人的手缓缓拉开柴门。他从未想到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开门动作也会如此轻柔、舒缓、曼妙,仿佛摇曳的杨柳,自带春风的韵律。

    一个布裙荆钗的妇人缓步而出,眼神在支狩真身上定定地停留许久,方才移开,对王子乔微微欠身:“先生请进来说话。”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杨木矮桌,四四方方。两个木凳子,其中一只凳腿缺了角。靠墙摆着台织机,角落里横放一架铁锈斑斑的箜篌,上面堆了木盆,盆里是几大块皂胰子和一根捣衣杵。

    土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画,画中的少女霓裳飘带,折腰起舞,仰起的玉脸光采飞扬,眉目与妇人较为相似。支狩真瞥见画底落款,竟是大晋画圣黄舟子的真迹。

    “蝶娘觉得他怎样?”王子乔寒暄几句,随后问道。

    妇人款款坐下,又看了支狩真几眼:“年纪倒是相仿,脸蛋轮廓也和安儿颇像,只是模样太过炫丽。眉毛也浓了些,鬓角需得好好修裁一番。”

    支狩真听她的语声清清冷冷,毫无起伏,即便说到“安儿”二字,也是平平淡淡,似一截冷却经年的死灰,再也没了火光。

    “他的骨龄刚好十四。”王子乔笑了笑,“蝶娘你当年正红时,不也一样风姿炫丽?有一副好皮囊,行事更方便,大晋的门阀岂不最讲究这一套?何况他心性沉稳,又是蛮荒孤儿,兼之颇有诗才,再合适不过了。”

    妇人抬起娥首,望着斑驳的四壁出了一会儿神,道:“只要能毁掉永宁侯,毁掉博陵原氏,一切听凭先生做主。”

    直至此刻,支狩真方才听出语声里的一点点生气。他心想,若没有这一点仇恨的生气,怕是连死灰也被风吹散了吧。

    “必如蝶娘所愿。”王子乔肃然道,又向支狩真介绍道,“这位便是昔日倾倒晋楚的歌舞大家赵蝶娘。从今日起,你是她的独子原安,也是永宁侯原敦目前唯一的儿子。”

    支狩真微微颔首,王子乔又道:“你三岁时,蝶娘携你来此定居,替人织布浆衣为生,总计十一年整。自你晓事后的每一日生活点滴,做过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蝶娘都会与你反复对答,以防纰漏。

    这里共有村户三十八家,我自会带你一一识得,包括每个村民的生辰、名字、习性……

    蝶娘当年知交满天下,是以你从她处习得一些基础的剑法典籍、武道身法。你如今炼精化气,这个境界在同龄的门阀子弟中只算寻常,不致遭人嫌疑。你过去并不清楚身世,眼下乍闻,难免偏激不平,怨恨生父。其中的关窍,你要好好揣测拿捏,演出最适合原安的性子。狂傲一些也无甚关系,晋人向来以此标榜名士风范。只是狂傲之士,需有真材实料,否则只会被人诟病。蝶娘会将她擅长的箜篌琴技与化蝶舞技传授于你,务必苦练有成,方能结交权贵。”

    他对支狩真深深一笑:“某相信你的演技,也在原氏做了些许布置。但建康不比百灵山,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你骗得过巴雷,未必骗得过世家豪门。”

    “先生安心。”支狩真平静答道:“若是演不好,我只有死路一条。”

    “很好。半个月之后,原敦的夫人华阳长公主,因为常年缠绵病榻,药石无效而薨逝,最后一层阻碍也将冰消瓦解。”王子乔洒然一笑,看了看赵蝶娘和支狩真,“留下的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

    惊蛰过后,春回大地。支狩真担着木桶,正与几个村中少年在山泉旁挑水闲话。

    一支车队从远处而来,扬起一路尘烟。

    “哇,是来了商队吗?”几个少年立即兴奋起来,翘首频顾。此地几乎与世隔绝,最近的小镇也在千里之外,商队数年才会经此一趟,收些晒干的菌菇山货。

    车队驶入村口时,村里人闻风涌出。少年们也忍不住丢下水桶,去凑热闹。

    “走啦,小安,去看看啦,商队有好多好吃的哩!”一个叫大牛的少年吞了口唾沫,拽起支狩真就走。在大牛的记忆里,小安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四岁一起下河摸鱼,五岁爬树抓鸟,六岁结伴上伏牛山找仙人,结果在林子里迷了路,害得村民们寻了他俩三天三夜。

    这个村子里的人亦是如此,俨然和支狩真生活了十一年的样子,连他前年偷看宋家小寡妇洗澡一事,都说得活灵活现。

    车队减速停下,两侧骑兵踩镫下马,闪耀的盔甲逼得村民们纷纷后退,既好奇又害怕。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在村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上去,作揖道:“在下是一田村的村长宋一田,有失远迎,请各位大人恕罪。各位大人,不晓得来我们村子有什么吩咐?”

    一名漆纱笼冠的华服男子走下车来,目光环视四周,在支狩真脸上微微一顿。“宋村长,村子里有个叫原安的孩子么?”他朗声问道。

    “原安?”宋一田想了想,一脸困惑地摇摇头,“敝村多是姓宋。哦,有个孩子好像叫赵安。”

    “赵安……”华服男子眼神一亮,“应该就是他了!”

    村民们的目光齐齐落在支狩真身上,少年粗服蓬发,手脚蒙垢,然而眉目冶丽如画,宛如鹤立鸡群,一眼可辨。

    “你……公子名叫赵安?”华服男子又仔细端详了支狩真一阵,语气异常和蔼。

    支狩真点点头:“我就是赵安,可不是什么公子,也不认识你。你莫要认错了人。”

    华服男子追问道:“你娘可是赵蝶娘?”

    支狩真目露戒备:“你又是哪个?怎地认得我娘?”

    华服男子微微一笑:“那就没错了。公子勿忧,我和你娘亲本是旧识,多年未见,甚为思念。公子可否领我拜会一下令慈?”

    支狩真站在原地,显得犹豫不决。华服男子看了一眼老村长,摆摆手,骑兵们随即从一排大车内抱住丝绢布帛、粮袋瓜果,分赠围观的村民,口中喝道:“这是大人赏你们的,快快收下!”

    “大人太客气了。”宋一田老眼一眯,皱纹堆笑,“小安,哦不,小安公子,你家来贵人喽,还不赶紧去见你娘?”

    支狩真领着华服男子到家,柴舍门扉半开,赵蝶娘正在织布。华服男子立在院前,久久注视妇人,直到她察觉抬头,方才恭恭敬敬跨入院子,拱手道:“永宁侯、中书监、光禄大夫属下长史王夷甫参见夫人。”

    赵蝶娘神情一震,足下的织机蹑板猝然弹起,发出“咣当”一声。她呆了半日,忽而发出一阵冷笑:“中书监,光禄大夫,呵呵,这些年他又升官了啊。”

    王夷甫长叹一声:“夫人,侯爷这些年总是念叨你……”

    “不要叫我什么夫人!”赵蝶娘猛地扯断布匹,“他的夫人是高贵的华阳长公主,而非我这个只懂以舞娱人的伶人!夷甫,看在昔日相识的情分上,莫要来烦我了!”

    支狩真抢上一步,狠狠瞪向王夷甫。后者苦笑一声:“夫人,此事说来话长,能否借一步详谈?我费尽周折,长途跋涉才寻到此处,就当是老朋友见面,也该让我进去喝杯茶吧?”

    两人僵持多时,赵蝶娘勉强点头。支狩真又是一番做作,才让王夷甫进了屋。支狩真守在门外,日落西山时,赵蝶娘招他进去,脸上兀自泪痕斑斑。

    王夷甫走出院子,下属骑兵纷纷聚过来。一人禀报道:“大人,我等分头与村民查实,夫人和小公子十一年前来此居住。小公子性子跳脱,喜修剑术……”

    王夷甫听毕,问道:“这些人的神魂被做过手脚么?”

    “我等以宁魂玉佩相试,村民神魂并无异样。”

    “好,剩下的自有内府与族会查核。夫人业已同意回府,尔等准备一下,随时启程,以免多生变故。”王夷甫下令道,右耳轻轻颤动,天听地闻之术发动,将屋内母子的争执尽收于耳。

    “我不去!我没有爹!您说我爹早死了!”支狩真又作了半天戏,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赵蝶娘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车队动身出村,赵蝶娘与侍奉的丫鬟一辆马车,支狩真与王夷甫共乘一驾。他怀抱箜篌,腰佩断剑,好奇地摸了摸锦墩上金线绣的插翅猛虎,又瞪了王夷甫一眼。

    “公子也喜欢弹奏箜篌么?”王夷甫微微一笑,“你这具已然破旧不堪,侯府里有的是镶金嵌玉的名贵箜篌。”

    “侯府里没有陪过我十一年的箜篌。”支狩真冷然道,“金玉买得到十一年么?”

    他言语不凡,王夷甫暗自称奇,又道:“这柄断剑是你捡来的么?”

    支狩真哼道:“这是大牛在伏牛山里捡到,送给我的。你不是偷偷问过大牛了吗?干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是我的不是。”王夷甫抚掌大笑,“公子快人快语,真有我建康竹林六子之风。”

    “小安!小安!”车厢外,依稀传来阵阵叫喊声。支狩真拉起车帘,探身回望。大牛汗流浃背地奔过来,手里抓着几只热乎乎的鸟蛋,硬塞到他手里。

    “这是俺刚掏的。”大牛急促喘着气。马车并不停留,扬长远去,只留下乡村少年不住挥手的身影。

    支狩真看着鸟蛋,陷入久久的沉默。

    另一辆车厢内,赵蝶娘凝视着火盆里焚烧卷起的画卷,灰烬片片如枯蝶飘逝。

    伏牛山上,王子乔衣带飞扬,收回俯视车队的目光,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这是我的第一步棋,你准备好了么?

    床榻微晃,涛声隐约回荡。支狩真忽地从噩梦中惊醒,一把抓住锦被里的断剑,猝然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舟舱内光线昏暗,静寂无人,铜炉里的檀香闪着一点微渺的红光。支狩真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下榻推开舱窗。

    月下江水奔涌,波澜生辉,楼船一路高扬风帆,颠浪疾驰,远处浮岛点点如螺,银白色的沙洲在夜空下闪闪发亮。自从离开一田村,车队行程低调,悄然更换了数波人马,再由水陆二路交替兼程,最后秘密登上一艘挂着商号的楼船,沿长江驶向建康城。

    江风徐徐吹来,薄凉轻湿。支狩真睡意渐消,索性盘膝而坐,修炼功法。

    他先是运转三杀种机剑炁,加速炼化繇猊内丹精元,壮大剑种。这些日子以来,大半繇猊精华化为剑炁,使他逼近炼精化气的巅峰。只需猛烈冲关,即可进入炼气还神。

    但与清风经月相处,他已明了剑炁的增强并非至关重要。所谓炼精化气四大境界,仅仅是清气、浊气的量变以及运用。究其本质,只是力量的衍化。而清风将每一层境界再细分为心斋四重,则涉及道的感悟,直指玄之又玄的精神层面。

    唯有精神入巷,方能灵肉合一,虚实交融,将力量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这也是魔门、道门真正的核心弟子可以越级格杀散修的原因。

    任由三杀种机剑炁在体内激荡,支狩真将剑炁循环运转,反复纯化,剑道感悟未至见独,绝不轻易冲关。

    许久,三杀种机剑炁渐渐平和,犹如绕指之柔,运转随意。他这才停下,休息片刻,继而修行虚极钉胎魂魄禁法。

    五心向天,一丝丝隐晦的奇妙光线从支狩真身体各处生出,络绎不绝地投入眉心识海。

    巫灵生成以后,支狩真无暇再修这门精神奇书,然而受清风教益,他意识到了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威能。如果道是虚无缥缈的彼岸,精神功法便是渡海的筏舟,深掘人之灵性,极尽与道相合。

    识海中,巫灵迎合支狩真的呼吸,八翅一翕一合,将大部分光线吸收,融入翅翼上的繁妙纹理。剩下的一小部分光线汇入识海,化作一道又一道精神波浪,澎湃起伏,不断向外冲涌。支狩真心知,识海越是深广,精神修为就越高明。似燕击浪这等大宗师,单凭精神力量足以压得对手束手就擒,任由宰割。

    奇异的光线越聚越多,识海内气象万千,矫夭变幻……不知何时,精神的浪潮响起了冥冥渺渺的奇音。

    八翅金蝉也跟着一声宛转长鸣,白金色的薄翼毫芒凛冽,亮如刀芒。据巫族古籍详述,巫灵炼至巅峰,神妙无穷。例如金蝉的八翅可化作非虚非实的飞刀,斩仙弑神,所向披靡。

    当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至三十六个周天,支狩真眉心一颤,浑身疼痛袭来,当下缓缓收功。眼下他虽至炼精化气,借助三杀种机剑炁冲刷筋骨血肉,提升肉身,但相比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此等无上精神秘法,体魄仍显太过孱弱。据传支氏先人支公孙,以强横无匹的肉身把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推至三百六十五个周天,使六耳猕猴的巫灵生出七十二般变化,堪称巫族之最。

    当务之紧,是寻一门专注炼体的功法,还需与三杀种机剑炁匹配,契合剑修,巫族的祖巫炼体术显然不宜。

    支狩真正默默寻思,忽地执剑伏身,掩至门旁。舱外上方猝然异动,破风声、惨叫声、甲板的震动声、兵刃的交击声交替响起。

    舱门敲了几下,随后被推开。支狩真一剑刺出,剑尖停在王夷甫咽喉前,盈盈颤动。

    “是我。”王夷甫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伸手轻轻推开剑尖,“公子已然惊醒了么?”

    “外边出了什么事?”

    “公子勿忧,只是几个水贼摸上了船。护卫已将他们截住,无需多久,便可清理干净。”

    “水贼?”支狩真收回断剑,目光灼灼,“究竟是水贼,还是别有用心的人?”

    “谁晓得呢?”王夷甫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我在途中告诫过公子,建康龙潭虎穴,居大不宜。”

    “家母那边……?”

    “公子安心,我已吩咐好手重重护卫,断不可能惊扰夫人。”

    支狩真道:“我出去看看。”

    王夷甫皱眉道:“公子千金之躯,何必涉险?”

    “真金不怕火炼。”支狩真挥挥断剑,跃跃欲试。

    王夷甫哑然失笑,到底是少年郎。他略一沉吟,道:“公子须不离我左右。”

    支狩真一口答应,跟着王夷甫出了内舱,转上扶梯。四周护卫林立,刀剑交错,将舱道森严封锁。

    甲板上,数具尸体横陈,十来个身着黑皮水靠的蒙面人手执水刺,正与护卫拼斗。他们功行尚浅,仅仅炼精化气,但身法极快,滑若游鱼,忽高忽低来回窜跃,数十个护卫都围不死他们。

    “公子看出什么来了么?”王夷甫远远站在桅杆旁,眼神闪动,耳轮微颤,将四下里的风吹草动尽收于心。

    支狩真观战了一会儿,欣然道:“这些人不是水贼,否则早该直奔财货而去。也不像是来行刺的,否则不会一味缠斗,不施辣手。”

    王夷甫击节赞赏:“公子虽无多少江湖经验,但眼光极准,这些人应该是来试探虚实的。”

    “是试探我吗?”支狩真冷笑,“这么说来,我们此行已走漏了风声?”

    王夷甫踌躇片刻,觉得还是稍稍透露一二,毕竟眼前之人才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自打侯爷的几位公子小姐陆续病故,博陵原氏有不少族人提议,过继子嗣给侯爷,日后可以承袭永宁侯的爵位。”他轻咳一声,点到为止。

    支狩真恍然道:“现在由我占了这个位子,原氏的混蛋们难免不甘心了,所以派人来查探?”

    王夷甫摇头道:“公子慎言。一旦你认祖归宗,你也是原氏的族人,何况这些水贼未必和原氏有瓜葛。原氏立族久远,朝堂宿敌自是不少,比如和原氏同为大晋四大门阀之一的兰陵潘氏,又或是庐江何氏、东山卫氏……”

    “我姓赵!”支狩真一摆手,“原氏门阀共有几支?”

    王夷甫苦笑一声:“一支在都城建康,以我们永宁侯府为主。一支在临海郡,最远的一支在大楚境内。主家在博陵郡,族长担任郡守,论辈分算是你的三伯公。”

    支狩真掏掏耳朵,正要讥讽几句。“锵”的一声,兵刃抛飞,一个蒙面人暴起扑出,旋风般冲过七、八个护卫,直奔支狩真而来。

    炼气还神!支狩真一抖断剑,剑尖昂起。此人竟是隐瞒修为,直到此刻方才发动。

    一条粗长的藤蔓虚影浮出来人背后,呼地抽向支狩真。蔓尖绽出一朵轮盘大的奇花,鲜红的花瓣尖锐摩擦,犹如森森锯齿,择人而噬。

    “好大的胆子!”王夷甫冷哼一声,长袖一拂,一朵洁白的流云虚影悠然飘出,似缓实快,先一步截住藤蔓虚影。

    流云飞袖法相!支狩真瞳孔微微收缩,这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白云宗的镇宗绝学。王夷甫既然姓王,想必出自大晋四阀中的琅琊王氏。

    流云一裹、一卷、一振,藤蔓虚影四分五裂,溅成碎片幻灭。来人闷哼一声,吐血重创跌落。护卫们正要围上来,来人厮杀经验极为丰富,手掌不停顿地一按甲板,弹射而起,往船外的大江跃去。

    “嗖——”绯红色的断剑脱手甩出,半空一闪,穿透对方心脏,将其钉死在船壁上。

    王夷甫不由一愣,此人袭击支狩真时虽有杀势,却无杀意,显然仍为试探。对方身份不明,他也无意痛下杀手,毕竟若是原氏内斗,还需留些余地。孰料支狩真趁此人气息不接,断然出手,将其斩杀。

    这下有点麻烦了。王夷甫暗叹一声,不过少年这一剑的果敢、精准、冷冽,令他颇为赞叹。

    支狩真跑过去拔出断剑,一脚踢开尸体,扬声高喝:“想要杀我,我就杀你!”

    王夷甫只得苦笑下令:“全都杀了,不留活口!”

    不多时,甲板上尸横遍地,来人尽被诛杀。眼看支狩真要揭开那些人的面巾,一睹真容,王夷甫赶紧吩咐手下扔尸沉江。

    “龙潭虎穴么?”少年傲立船头,举剑迎风长笑,“我倒非得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