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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声再次将于濛惊醒——在他被迷晕几息之后。@頂@点@小@说,

    这位镖局行会的年轻龙首猛地从床上坐起、抬头便向床边看。

    但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月光。

    盯着那月光略愣了一会儿,大叫起来:“来人!来人!乌苏!离离!”

    声音很快惊醒睡在外室的小丫鬟——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边匆匆系着衣服一边举着烛台推门走进来。但刚进来就呀了一声——

    门边的地上一片狼藉,古玩架子倒了,她们晌午为主子串的手钏也散了。碎片洒了一地,地上还有主人的瓷枕!

    名为乌苏和离离的两个小丫鬟登时持着烛台奔至于濛塌前,将烛台搁在桌上便将他一把拉住了。一人在他身前细细摸索、一人在他身后细细摸索。于濛急得直跺脚要她们闪开好去看地上的碎片,但两个小丫鬟起了性子,一把将于濛按在床上了,口中一叠声地问:“濛濛可还好?哪里伤着了吗?”

    “这渭城当真没王法了,我于家也能遭贼!这里可是内院!!”

    “赶紧去喊人呀愣着做什么嘛!”

    “我要看着他呀你才该去!”

    于濛大急,忙摆手:“不不不不不要喊人!我砸的!不要喊人!”

    乌苏和离离一愣,这下子不争了。两只小手齐齐探上于濛的额头,眼圈里登时泛出泪花来:“濛濛可是惊着了??”

    于濛恼了,使劲儿站起来蹿到桌边:“莫闹、莫闹!我与你们说,是有一个人给我托梦来了!”

    一边说一边借着烛火看那一地狼藉,眼睛亮起来:“竟是真的呀,我梦里记得自己丢了个枕头——啊呀,和真的一样!”

    然后转头对乌苏和离离道:“我同你们说。方才我在睡梦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姑娘满脸怜爱地看他,猜他到底是受惊了还是做了噩梦,只哄着他听。但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了。

    乌苏起了身走到于濛身后,拿手在他的裸背上擦了擦。然后一愣:“啊呀……是的呀……”

    于家是大户人家,内室是一水儿的水磨石地板,底下有地龙。夏天凉爽、冬天暖和。但毕竟没有进屋脱鞋的规矩,院外又有泥土地,因而这地面上难保有些泥土灰尘。

    稳重细心些的乌苏便自于濛的背上摸到了一点泥痕。

    于濛反手在自己背上抹了一把,瞪眼大笑:“看,看,我可没说疯话!我便记得是梦里……”

    “濛濛你是记得自己见了那人、又睡过去了呀。”乌苏想了想,忧心忡忡地看看自己的手。“万一是真的呢?譬如说不是鬼而是什么人迷了你……又迷了我们……”

    窗外的某个身影听了她这话,微微笑了笑。

    到没想到于濛身边还有这么个细心谨慎的小丫头。

    不过……谋划这种事总不会事事称心,他已种下了一颗种子,发不发芽就看它自己吧。

    于是当离离在屋里小声说“我倒是听说过那神龙教、但修葺房舍也是好事”的时候,李云心飘然而去了。

    而这时候,月昀子则是飘然而至——至那清量子被击杀之处。

    没什么人来。人们连这条街百步之内都不愿接近。因为上一次的教训犹在——那桃溪路出了异象,一群人跑去发死人财,结果被未走的妖魔杀了一个。

    而那衙役更不敢去——上一次在桃溪路。柳河府的捕快公人就是因为去得快,被妖魔悉数腰斩了!

    因而这长街上。只有他一人。

    月昀子负手站立在那坑边、在由乞儿身体所化成的血糊上,微微闭着眼。

    他在试图通过现场的各种痕迹还原曾在这里发生的过的一切。

    然而无论他怎样想都不清楚……

    到底是那老物出的手,还是那白云心?

    当下的渭水附近能杀清量子的,便只有那两人了。

    清量子,阴差之身,大成真人的境界、化境巅峰的实力。又有着那样的眼界和见识……谁能这样子杀了他?

    那老物不可能踏出洞庭一丈之外。大概不会是他。

    若是那白云心……之后那九霄雷霆火。又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了一刻钟,月昀子猛地睁开眼——

    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到了……

    一个很可怕的可能。相比这个可能,他倒更希望这件事的的确确是那老物与白云心做的!

    一息之后,月昀子飞身退出了这条长街。

    三息之后,月昀子已回到了上清丹鼎派的驻所。并且自他的大袖中取出一道符箓。

    此时仍是深夜,月色皎洁。

    月昀子挥袖击灭桌上的烛火,于是手中的符箓便泛起淡淡的金光。

    他在想要不要祭出这道符。

    道统与剑宗几乎在世俗间的每一座城市都有驻所,驻所中皆有修士驻扎。虽然可能道行低微、虽然各大流派、洞天之间也不是和睦一片,但毕竟同气连枝。

    他此时祭出这道符,数日之后消息便能回传到琅琊洞天——便会有人来。

    但月昀子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将符放下了。

    他刚才想到的那个令人担忧的可能是——有其他龙子抵达渭城。

    当初凌空子要除龙子,洞天之中虽有异议,但并不强烈。因为高阶修士都晓得些大妖魔之间的辛秘。譬如说那九公子虽然也是世间少有的强横妖魔,但在九个龙子中,却是道行最低微的一个。

    神龙似乎也并不喜欢这个九子,只给了他一条渭水——还被其他妖族侵占了。

    因而倘若真的要杀,是可以杀的——在道统与剑宗内部早有一个共识。那便是,人与妖魔终有一战。

    唯一的担忧是,龙子的兄弟们可能会为他报仇。然而这件事儿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一则,妖魔们残忍狡诈,即便兄弟之间也并无太多情谊——更何况是性情、出身、实力皆不同的九子。世俗间的天子之家无亲情。妖魔之家尤甚。

    二则,哪怕某一子与就龙子交好、又或者打算夺了他这渭水……手也伸不到此地的。

    当年真龙出世,将这世上的大妖魔一一降服,后又将天下七分的水系分封给了九子。但问题是……是“天下七分的水系”,而非“天下的七分”。

    在江河湖海之外,这天下还有山川丛林、峡谷沙漠、雪山草原。在那些地方。亦有很多强大妖魔——强大到了神龙亦不愿撄其锋芒,而只要它们拜服称臣便可的地步。

    九公子这渭水渭城一地之所以还保得住——与其他龙子之间相隔甚远、其间有强横妖魔盘踞也是原因之一。

    而且如今真龙久未现世,昔日那些向它臣服的强横大妖们都已蠢蠢欲动——没了神龙的庇护,九个龙子便也只是妖魔而言,凭什么占据天下七分水域?哪怕是名义上!

    便是因此,洞天的长者们认为除了这九龙子,一方面可以试探妖魔的态度,另一方面还可扼杀一个可能成长的大妖,乃是一举两得之事。

    但眼下……月昀子觉得自己不是很确定了。

    只因那“九霄雷霆真火”。九霄雷霆真火。指的乃是因着天地阴阳二气交合碰撞而激发出来的雷霆当中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在妖魔中拥有此种手段的,只能是龙族。

    要说修士,一些高阶修士也会此种把戏,然而并不是什么“雷霆真火”——自掌心生出雷电、从高空劈击而下,哪怕声势再浩大、威力再强,也没有九霄雷霆真火当中的一点神元气。

    在千年之中修士们曾经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龙族聚拢云雾产生雷霆,修士亦可以做到。然而同样的雷霆,由人来做。便不是那真火了——似乎龙族使此手段,在冥冥中自有奇异的玄妙道理。

    清量子……被这真火击杀。

    自然也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击杀他。只是那样子需要大费周章、且那人修为绝高。

    因而月昀子在这样的疑惑当中变得迷茫,他不晓得是否应当惊动本宗门。

    九龙子螭吻是九子中最弱的一个——在真龙与其他八子看来,弱得不像话。

    仅仅是化境巅峰而已。

    而那其他八子,有六子乃是大成真人境界的修为,还有两子在千年之前就已是玄境了。然而这样的分析分类仅是以修士的标注来衡量……几乎很少有人能真的去体验,真境或者玄境的妖魔之躯究竟是强悍到了怎样的地步。

    月昀子并不认为自己一旦与龙子发生冲突便必败无疑。但问题在于……

    一个世俗中人。花几个月、几年的时间精心雕琢一件身外之物,一旦被损毁了尚且心痛得顿足捶胸——修士们花几十年、数百年的时间淬炼身体神魂以求长生,又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性命宝贝珍惜呢?

    高阶修士诚然不是很将低阶修士放在眼中。但倘若修为相去并不远的修士们、也如凡人所想的那样一言不合便争斗在一处……

    只需要数十年的时间,这世上的修士便会死得干干净净,又哪里会有什么数千上万载的传承。

    因而这月昀子在内室中独坐了半个时辰。

    但最终还是收起了那符箓。

    “此中有蹊跷啊……”这位得道真人轻轻地捻了捻自己柔顺的长须。“蹊跷啊……”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在争斗中被损毁的那条街上忙碌起来。于家的公子、大庆镖局行会龙首于濛出财出人,要重建这一条街。

    如此好事自然令人担忧——便有很多临街的店主跑去打探究竟。

    于濛便在这条街上一家受波及不严重的茶舍落脚。十来个手持齐眉短棒的家丁站在门外,门内被清空了。加了一张软藤椅、几张小案子。案子上点心茶水摆了,地上还有一桶用碎冰镇着的瓜果。

    乌苏的手里捧着一柄连鞘的、缀满金玉的华丽长剑,离离的手中拎着一个小香炉。

    于濛眯着眼躺在软藤椅上补昨夜的觉,手里握着一柄竹扇。

    街上的店主们寻了来,在大窗外一见这架势,气势便情不自禁地弱了。原本交头接耳说要好好问问于公子有什么打算,到了此时便不大敢出声,只挨挨挤挤地站在茶舍外——

    而门外的高大家丁们也不睬他们。

    就这么晾了几息的功夫,离离才将手里的小香炉搁在案几上,袅袅婷婷、一步三摇地走到门前,细声细气地问:“诸位街坊可是有事?是哪家修葺的银钱、木料不管用的?”

    过了一阵子,才有一个无须的掌柜走出来,往屋里看了看,道:“离离姑娘,银钱木料,我等还未动。来此呢,也不是不承于公子的情,而是说无功不受禄——咱们这些店面修葺的开销不是小数目。如今于公子送了这样一桩好事来,等若救了我不少人的身家性命。我等思来想去是无以为报,心中很不安——”

    离离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尊长怎么称呼?”

    那掌柜的忙道:“不敢称尊,在下木南居小浑街分铺的掌柜,石全勇。”

    离离就笑起来:“石掌柜呀。您怎么认得我的?”

    石掌柜见她笑了,面皮上也露出些笑意:“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回府上在总店叫了一桌宴席。那时候我在总店做菜监,是随席去的府上——有幸见了于公子,也有幸见了姑娘你。”

    “石掌柜到如今就管了一个分店,可见是精明的人。那石掌柜可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一桌宴是价值几何?”

    石掌柜的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去年冬是因总店收了一头罕见的白獐,因而做了白獐宴,在年节图个喜庆。没记错的话……”

    顿了顿:“值白银五百两。”

    若李云心在,会知道依照这个世界同他那个世界的购买力做参照,这五百两价值……一百万。

    于是石掌柜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

    都晓得于家是大庆巨富然而……一餐年夜饭、一席一百万,已超越了这市井间任何人想想的极限了!

    这是……何等的富贵?!

    这离离等人喧哗过了,才又淡然一笑:“那石掌柜可知那一席后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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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到520了,汪汪们心里苦,睡不着,又不想说。

    没关系,德艺双馨花老师提前更新今天的四千字——乌苏和离离陪你们好好睡。(未完待续。)

    石全勇似是已经知晓了些这离离姑娘的意思。但又往窗内看了一眼还在安睡的于濛,便道:“这个……府上验过菜之后,鄙人便回了总店,实在不知。可是……吃得尽兴?”

    离离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那晚上,先是老爷在首席尝了一口。本说味道还算鲜美,也赞了木南居几句。但谁道偏来了一个坏事的——一个门客对老爷说,这獐肉性本温,但既是白獐,又在冬日被捕捉了,偏就成寒的了。我家老爷就担心我家公子身子受不得寒,便将那一席撤了——赐于我们这些大仆做了团圆饭。”

    “老爷虽说是好意,可那时节天寒地冻,那席送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凉了,那如何吃?我们又喜食些清淡的,于是各自尝几口不算拂了老爷的好意,就又散下去了。”

    这时候心思玲珑的人大抵都晓得离离姑娘要说些什么了。只有一些憨傻的还在咂嘴惊叹——“老天爷,到底是于家呀……五百两的席面就赏了下人啦!”

    离离只等着他们感叹过了,才又盈盈一笑,道:“今日出给诸位修葺房舍的银钱、木料,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席白獐宴而已。我于家并不缺少这些银钱。只是因都是渭城的老街坊,我家少爷又心善、捱不过一个人来求,才出面做了这件事。”

    “诸位掌柜的若担心我于家有趁这机会侵吞些什么心思,现在便可以离开了。只不过既然对于家抱了这样的成见,日后也不要往来的好——以免大家伤了和气。石掌柜——”

    石全勇忙道:“啊……鄙人在。”

    “劳烦石掌柜做个人情,在此做个见证——我家少主人此次全是善举,绝无半点其他的心思。若有人还不识好歹偏要以小心度我家少主人的心意,哼,您帮我记下来,我离离可咽不下这口气!”

    石全勇是木南居分铺的掌柜。若被一般人家的丫鬟这样使唤,早恼怒起来拂袖而去了。但眼下这离离可不一般。明眼人都晓得这位和屋里那位乃是于家少主人的贴身侍女,模样身段皆是一等一的好——等日后这位于家少主人成了亲。这两位便不是丫鬟,而是妾了。

    这等人家的妾,又这样得宠,可比寻常人家的正妻威风还要大。

    他便也不敢拿乔。忙拱手:“离离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等怎么会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只是说倘若一会那银钱木料用就用了、也不要什么字据的话……鄙人还想多嘴问一句——到底是哪一位这样大的面子,请得动于公子呀?”

    “唔,无需你们立字据的。尽管拿去使用。”离离微微仰头扫视门前的这些人,又道,“至于请我家公子那人。名字离离倒是不便说。但是一位神龙教的贵人,是会使用仙法的。诸位可听说过神龙教?”

    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则在微微皱眉思索一番之后哦了一声。神龙教这些日子虽只是在白鹭洲附近势大,但渭城里总会有人去白鹭洲赏风景、也有人亲戚在白鹭洲。因而至少这些人当中便有四五个是听说过神龙教那名字的。

    唯有石掌柜的脸上露出古怪神色。思量了一阵子,便道:“倒是听说过……”

    “便是那神龙教的贵人求助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才来做这事的。”离离莞尔一笑,“不要你们的店铺、不要你们的字据。只是说日后,记得我于家和神龙教的这个情分便是了。”

    说了这些话,拿手里的小帕子在脸边扇扇风,眯眼看看街上亮堂堂的日光:“这样热的天。诸位掌柜的再无事就各自忙去吧。有哪里不够使用的再来说,这事我于家和神龙教要帮到底的。”

    说完了,纤腰一扭,转身便回屋了。

    但她这样的做派,却没人有怨言。即便多嘴的也只是感叹这小姑娘命好——同是做丫鬟,别人家的挨打受骂,这姑娘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威风。

    站在街上琢磨了一阵子,人们终是散去了——起先是担心于家图谋各自的地产。听了这离离姑娘的一席话,虽说不好全信,但至少领教了于家的阔气排场。这样的大家族、今日在这些人的面前说了那些话。日后是难反悔的。

    于是暂且安了心,只一边想着那神龙教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边急匆匆地归家安置去了。

    石全勇也拱拱手,皱眉低头迈开步子走。但走了四五步。忽然听见茶舍窗内一个细细的声音喊:“石掌柜请留步。”

    石全勇往窗内一瞧——是刚才那捧剑一直不说话的姑娘、在窗口低声喊他。

    他便略微放缓了步子、落在人群后面。然后转身走到门前。

    看见那姑娘朝他招手:“外面天热,石掌柜进来喝杯茶消消暑气吧。”

    石全勇笑了笑,看看门边的家丁,迈步走进去。

    一进门,顿时一阵清凉,仿佛从夏季跨回了春季。石全勇微微愣了愣。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才看到门口墙壁上镇着的一张符。

    这于家用道统的符箓避暑啊……

    而乌苏已放下了剑、为石全勇倒上一杯梅子茶奉在座前,石全勇这才坐下了,斜对着微微打鼾的于濛:“乌苏姑娘这是……”

    乌苏也在他面前坐下了,笑盈盈地问他:“石掌柜方才说,倒是听说过。但乌苏看石掌柜的神色,似乎还不止这样简单。石掌柜可是……见过什么人?”

    石全勇便晓得两个姑娘里,这位乌苏应是姐姐,心思也更细腻沉稳些——自己刚才只略一犹豫,便落在她眼中了。

    虽是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但已能独当一面,甚至比他见过的好些公子哥儿都要稳重大气——到底是于家的人呀。

    可他也不是什么见了漂亮的小娘子就昏头昏脑的纨绔公子哥儿。思量了一会才道:“实不相瞒,确是昨夜见了个人。那人在我店里饮酒,到了后半夜,忽然对我说他是来捉妖的,要我们速速离开。起先只以为是喝醉了,随后才见他展示神通——画了一个骑马的小将军、又洒了一把花生米,化成一队红盔红甲的军士……呃,乌苏姑娘可是不大信?”

    乌苏眨眨眼:“是掌柜的您且说。”

    她并不是不大信。只是觉得……有点有趣——第一次真的听到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事,且对方的身份和语气,应当不会是哄她的。

    石全勇便又咳了咳:“……化成一队红盔红甲的军士,就跑出了门。见这情景我们自然明白是遇到了高人。也跑出去了。结果之后……就是昨夜,便看见那异象、听见那雷声了。”

    他看看乌苏的神情,又补充:“不但是我,其他人也见了那异象了——刚才来的那些人,几乎都见到一个红盔红甲的小人跑去他们家里叫他们速速离去。说是附近有妖魔现世。原本前些日子城里就遭了大灾,如今又在半夜撞见这事,哪有人敢不信,就走跑了——也幸好提前走掉了呀!”

    乌苏听他说完,端庄地笑了笑:“这便是了。您所说的,正是那神龙教的高人。想来是昨夜在街上除妖、损毁了房舍,才求助我家公子的。您看,这位高人也有侠义之风、宅心仁厚呢!”

    然后不等石全勇再说话,便道:“耽搁了石掌柜这样久,想来心中也急。这就不留着您了。且去忙吧。改日——乌苏和离离还要登门致谢的。”

    石全勇只愣了愣,便明白这小姑娘的意思了。

    在心里苦笑一声站起身、拱拱手:“那就,告辞了。”

    出门走到了太阳地里才叹气——自己儿子待人处事,有这乌苏或者离离姑娘的三成功夫,他也省了心了。

    明明是两个通房的大丫鬟,气势拿捏得却极有分寸。既然不会叫人轻视、又不会令人觉得傲慢,当真是不可小瞧的。

    刚才喊自己进去说了那一番话,便是叫自己回去同那些街坊邻居传开。这倒是小事——原本人心就惶惶,这又没什么伤天害理的。

    只是这样的两个女子那于家老爷却一直放在他那痴傻的儿子身边……

    明珠投暗呀……

    只是石掌柜没看到,在他心中端庄沉稳的两个小丫鬟、在他走远之后。忽然就凑到了一处,赶紧将于濛推醒了。然后便如两只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将刚才的事情都同他说了,之前的沉稳劲儿全然不见了。

    这于濛想是昨夜困得狠了。刚才一直未醒。这时候昏头昏脑地睁了眼、听见两个姑娘爆豆儿似地同他说事情,只觉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

    便打个哈欠咂咂嘴,道:“口干。”

    离离就去一边的冰桶里取了一只镇好的梨子,用案几上的小银刀细细切了、去核,摆在盘中奉上来——但嘴里仍旧未停。

    这于濛困倦地吃了两瓣梨子、凉意从喉咙传到肚里才觉得略振作了些,便从软椅上坐起来:“啊……这么说。真不是梦吗?”

    “老爷说得没错,真不是梦。”乌苏蹙着细眉,“依照那石掌柜说的,应当是那人先在这小浑街同人斗了一场,随后赢了、负了伤,才来了咱们府上,装作冤魂唬少爷你。要我说他图谋些什么……”

    于濛坐在椅上呆呆地听着,听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吃两瓣梨子、再叹一口气。如此将整盘冰梨都吃完了,似乎才终于恢复了精神,站起身拍拍手——李云心在路边第一次见的那个大庆镖局行会龙首就又回来了。

    “就是说呀——”他背着手,在茶舍内踱步——他一说话,两个丫鬟便不说了——“那个人不是鬼魂,而真是个人,还知道我救了那个少年的事情。之所以要唬我呢,是怕我不肯出钱做这事——做这事,实则就是为他们神龙教传教嘛!”

    乌苏和离离忙点头:“是呢,少爷说得极是!”

    “但是呢,爹爹听我说了这事,又说这样也是好的。”于濛皱着眉在屋里踱步,“依我看,爹爹这是要,嗯……”

    “老爷说他听说过那神龙教,势头很大,也的确有些门道,只怕早晚要传到城里来。老爷又说,咱们家这些年虽还有着渭城首富的名头,但也就仅仅是首富而已,实则好些营生都插不进手了。”乌苏眨眼看着于濛,慢慢说道,“便想借着这个势,卖给他们一个人情,日后神龙教真传来了城里,也可为我所用——那些搞出这些东西的人,无非就是为了钱财。钱财嘛,我们于家有的是。而那神龙教徒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以后做起事来也方便多了。”

    “只是……”乌苏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好的……”

    “呀,管他呢!”于濛听了这话,似乎终于将他父亲说过的事情记起了,一挥手,“帮人就是好事!哼,那人不找我,我也要帮忙的。我乃是大庆镖局行会龙首,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乃是我分内事嘛!”

    离离忙道:“少爷就是好心肠!”

    于濛嘿嘿一笑:“不过啊,我非要去白鹭洲瞧瞧——到底谁扮鬼吓我的,又怎么晓得我救过人的!”

    乌苏和离离愣了愣,顿时大惊失色:“少爷少爷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我们总得要——”

    但话音未落,这于濛便已兴冲冲地一把抓起案上的那柄华丽长剑,一个纵身就出了门。脚再一点地、直掠上一旁的屋顶,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巷子里了。

    门前的家丁吃了一惊……但却并不非常吃惊。

    这事……他们家少爷做得太多了。

    乌苏和离离也跟着跑出门,站在街前火辣辣的阳光里,急得直跺脚。朝家丁喊:“追呀!去追呀!”

    那家丁便愁眉苦脸道:“两位小姑奶奶,这事又不是头一次了,我们哪儿追得上呀!”

    “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离离气得又跺脚,“愣着做什么,备马呀!”

    听了这话家丁如蒙大赦,忙去一边牵了两匹备用的马来,手忙脚乱地装上鞍鞯。

    两个小姑娘连脚蹬都没用,一翻身就上了马,娇声一叱。两匹毛光油亮的大马登时风驰电掣而去——

    那家丁看着绝尘的两骑,喃喃自语:“一个大祖宗、两个小祖宗……我们的命是真苦啊……”(未完待续。)

    一主两仆跑掉了,站在茶舍前的十几个家丁便没了事情做。但好歹屋里还有瓜果点心,又等了半个时辰日头晒得更凶狠,就都进了屋、将那些点心分吃了,将化了一半的冰桶里的水果也分吃了。

    有来于府日子不久的新丁不敢伸手,只说在旧主人家,这样子要被打板子——背主偷吃、还是吃主人剩下的,不是一件好事。

    其他人就笑起来,告诉他于少爷是最仁义的人了——倘若被他回来看到这些瓜果都生生在屋里闷坏了,才要大发脾气呢。

    十几个人在茶舍里吃了一阵子,暑气渐渐消了。但这趟差事出来终归是为了护主,如今主子将他们甩开了,早回去势必要挨骂的。于是就在坐在这里闲聊起来。

    但这些年轻的男人总也没什么可聊,说了几句话题还是扯到自家主人身上。

    那新丁便忧心忡忡,时不时地往西北边看——似乎很怕主人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他这新得的差事可就没了。

    一人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他:“瞧不出你生得白净——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是奸臣相,如今竟然真正是忠心护主的。我问你啊,可是担心咱家少爷?”

    一群人哄笑起来。

    那新丁就涨红脸了:“我晓得少爷也会使剑、是行会龙首,但毕竟是少爷……那剑……唉,看着不像是打人用的。”

    听他这话,一群人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之前同他说话的红脸汉子便笑着摇头:“你小子,是不是听外面传言,说咱家少爷痴傻,那镖局行会的龙首乃是老爷叫他坐上去当个金身摆设——实则是个酒囊饭袋?”

    新丁大惊,忙摆手:“莫凭空污我!我可不敢这样说自家主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大家似乎都觉得这新丁憨头憨脑的样子可爱极了,又哄笑。另一人一指那红脸汉子:“小段,你可知咱们这位吴二哥,明明是家里长子,为何叫吴二哥?”

    新丁瞪着眼摇头。

    那人便道:“好叫你知道。他叫吴二哥,那大哥,便是咱家少爷了!咱这吴二哥他家世代在于府做事,少爷小时候他就是贴着身的了。之后才去了城外庄里、如今又回来了。他这些话别说在这里说,就是在少爷面前说,少爷也不会恼。”

    吴二哥笑着摆手,似乎很受用他这话。然后才看小段:“兄弟你过来得急,咱们也一直没功夫对你细细说说咱这少府的情形。如今趁这时机。就同你说了吧。也免得你以后胡思乱想。”

    新丁到这时候已不争辩了,只点头,很怕漏听了些什么。

    吴二哥清了清嗓,拿起身边的额一只小金橘慢慢剥,边剥边道:“方才少爷跑了,咱们为何不追上去呢?乃是因为这事不是头一回了。早年——四五年前,咱们是要跟着去的。到了两三年前,就跟不上了。”

    “你方才也见了咱家少爷的轻身功夫。这是在闹市里,他不愿显露本领。若是在野地放开了跑,寻常的马匹也追不上他。咱们方才骑了马、出城。寻见少爷的踪迹……那时候他可能都已经办完事回城了。”

    新丁小段想了想,欲言又止。

    吴二哥看看他,将金橘送进口中嚼得满是汁水,抹抹嘴又道:“至于你说少爷的剑,你是想说少爷习武毕竟是强身健体,与我们这些用来打人的功夫不同,是不是?”

    他咧嘴一笑:“你可听说过辟水剑鲁公角?”

    小段忙道:“听说过的!听说乃是当世第一大高手,剑光舞起来水泼不进,成名几十年了!”

    这下子满屋人全部与有荣焉地笑起来。那吴二哥也得意道:“听好了——那辟水剑鲁公角,便是咱家少爷的授业恩师!鲁公曾说过。他一生记名弟子无数,亲传弟子三百,但最有可能继承他的衣钵的——就是咱家少爷了!”

    “所以咱家少爷坐这个镖局行会龙首的位子,你要说同咱们于府家势有没有关系?那必然有。另外一方面呢?咱家少爷乃是辟水剑客最得意的弟子——这大庆的江湖上。哪个人敢不卖辟水剑的面子?”

    “至于那些说什么少爷愚钝痴傻的,嘿!咱家少爷蒙了眼、只用一只手——你瞧能不能在一招之内割了他的舌头!那些人才是真痴傻!”

    这些内情似乎令新丁小段听得痴傻了。他在头脑里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啊呀……这些我从前真不晓得的……”

    众人看他这样子,便想起自己当初的样子,只觉得这家伙又可爱、亲近起来了。

    但谁道这新人偏又是个想得多的。隔了一会儿又道:“但只说武艺,咱家少爷的确是……没得说。可要是……哎呀。我不是多嘴,只是,诸位哥哥也晓得,我家里困顿,好容易托人进了府里,实在很怕犯了些什么错、又被打发出去了。因此想要多嘴多问些怕以后行差踏错——小弟是说,咱们家少爷,嗯……为何老爷对他言听计从?我听说少爷的脑筋……”

    说到了这件事,屋子里的人便不笑了。

    但却并不是因恼怒或者其他的负面情绪而沉默,而更像是在沉默中心照不宣地询问彼此的意见——要不要对这新人说出另一些事。

    最终人们将目光投向吴二哥。于是吴二哥盯着小段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变得惊慌起来、手足无措了,才道:“你这样想,也不怪你。这其中的事情大概起先也只有我知道——我是说咱们这些人里。但是府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晓得的,我也是听我爹说的。”

    “吴大爷从前乃是老爷身边的侍卫。”一人多嘴解释。

    吴二哥又低头想了想,对小段说:“咱们都是少爷身边的人,这些事早晚都要让你知道。今日见你也算忠心、懂规矩……索性就今日说了罢。”

    吴二哥说了这些话,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就变得有些异样——外面仍是阳光照耀着的,但屋内变得有些清冷。

    那小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吴二哥便道:“据说咱家少爷,是神人托生的。”

    这话说出来,小段的眼睛便瞪大了。吴二哥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道:“咱家少爷刚生出来的时候,倒是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但会说话了之后。奇异的事情便来了。”

    “那一年——十多年前了——咱们府上一桩大买卖出了岔子。这是个什么岔子我爹也并不十分清楚,但只知道是给京华那边宫里面的布匹出了点问题,是颜色对不上了。这是祸事呀,老爷焦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多。却说那一日坐在堂中发愁。夫人就抱着小少爷过来,叫老爷看看少爷,也好舒缓下心情。”

    “老爷将少爷抱在怀里——却突然听见少爷开了口,说,我知道你遇见一桩烦心事。但这事情。你只要将那些布怎样怎样即可,并不是什么大事。”

    小段听得愣住了。

    “都说少爷当时是那样说的——可不是小孩子能说的话呀!”吴二哥绘声绘色道,同时皱起眉,仿佛不是从他老爹那里听说的,而是亲见了,“老爷当时吓了一跳,险些将少爷摔到地上去,幸好夫人接住了呀!”

    “老爷便问,你究竟是谁,可是什么邪祟上了我儿的身。”

    “少爷便说。便说——具体说了什么,我爹当时离得稍远些、日子又久了,也记得并不是很分明。但大抵是说,他本是神人,因前世受了老爷的恩情,今世便投胎做他的儿子,报恩来了。只是这神人投胎时同阎君生了些事端、那孟婆汤到底还是喝了半碗,因而神通时灵时不灵。”

    “家里人听了这事,都慌张了——谁知道真的是神人还是邪祟?”

    “只因这个老爷还疏远了夫人一年多,也不常去看望少爷。但一次。到底是少爷说的法子起了作用,咱们府上过了那个难关。之后几年又有几次不如意,据说都是少爷身上的神人显神通,给老爷说了解决的法子。”

    “这么几年下来。便知道真不是邪祟、而真是神人转生了。”吴二哥的神色渐渐从刚才的神秘、变成了畅快,“于是老爷不再疏远夫人和少爷,只说是自己前世的福报——这一世,还要做更多好事。因此后来才有了那镖局行会嘛——如今不就是老爷用银钱养着好些活不下去的小镖局?”

    那小段已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想不到真有这样的神异事。愣了一会儿才道:“那现在,现在。少爷他……”

    吴二哥顿了顿了,叹口气:“唉,说起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据说少爷十岁以前的时候,那神人是常显神通的。但渐渐年纪长了,神通就现得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年夏天,少爷淘气雨夜里跳上屋顶玩耍……被雷击了。”

    小段低低地惊叹了一声。

    “说来也奇,人倒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当时晕过去、从屋顶上掉下来,只擦破了写皮。”吴二哥边想边说,“那时候我已在少爷身边了,便是因为这事,我被发去城外的庄子里了。但据说自那之后,那神人再未现过神通了。”

    “老人说,那是阎君上天庭告了状,于是天帝知道神人托生在咱家。先许他十年报了恩情,然后才降下天雷,将神人收去了。所以你看少爷现在这样子——”

    吴二哥叹口气:“都说是,因为天帝收了神君,少爷的魂魄残缺了些,所以才……嗯,显得有些憨傻。唉,但老爷对少爷还是好的,少爷说话老爷也会往心里去——那之前可是帮咱府上渡了好些难关呢。”

    “不过也不说什么从前的事情,就说眼下的事情——”吴二哥站起身、拍了拍手,“咱们少爷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对咱们也都好,心肠更热——倒是那些说三道四的蠢物,整日里做些蠢事。我吴文可并不觉得他们比咱们少爷高明!”

    众人随他站了起来、纷纷点头称是。那小段眨眨眼,似乎也相当认同吴二哥的说法——于是知道今日听了他们说了这些话,自己就算是真正融入到这个小集体当中了。

    说了这样久,瓜果也吃干净了。一群人便各自收拾了一番、唤回茶舍的老板给了他银钱,预备往城门那边走,好去等着迎他家少爷。

    哪知道刚刚走出这条小浑街,便看见——

    他家少爷、乌苏和离离姑娘,正被一群人围起来了。

    却不是遭遇了危险,但的确是遇到了麻烦。围着他们家少爷的那群人,这些家丁也是认得的,且都有交情——乃是渭城里几家镖行的镖师、伙计。

    做他们这一行都是吃力气饭,手上总有些功夫。同在渭城私底下总有一个圈子,于是虽说不上是老亲故邻,但总比“点头之交”还要更亲近些。

    眼下那三家镖局的镖师伙计,甚至其中还有些镖局家眷,也不知怎么的逮住了本打算去白鹭洲的于濛,围着他跪了一圈——就在这大街上。

    都晓得他们家这少爷的性子。他们家少爷是全不怕人使硬的横的,但遇到使软的,就没辙了。那乌苏和离离虽说不是好欺负的,但是周围乌泱泱五六十人跪成一圈,打也不得骂也不是,只好护着他家少爷,不知道在一片嘈杂声中说什么。

    吴二哥一见这架势,忙率众赶过去——他只管他家于少爷,可不管什么老弱妇孺——蛮横地从跪倒一片的人当中挤进去、十几个持棍棒的家丁将于濛围在当间,这吴二哥才心中稍定。

    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破口大骂:“好你个短命的刘老六,还有你王大麻子、催命鬼,你们这是活得腻烦了还是骨头又紧了?睁开狗眼看看你们围的是谁?我家少爷但凡掉了一根毫毛,别怨我吴二翻脸不讲情分——给我滚!”

    但那些人浑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只在口中哀求:“龙首救命、龙首救我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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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都是每天四千字。

    但25号会加更。加多少还不确定,反正不会少,啊哈哈哈。

    先推一本《血幕王座》——作者大家就很熟悉了,乃是“黑刀应决然”的作品。

    再推一本《妖有仙妻》——花老师早就苦口婆心地对你们说过,你们不好好看妹子写的文,活该做汪汪。何况这书的主角也是个逗…哈哈哈哈!(未完待续。)

    那人群当中的妇孺被吴二哥一骂,哭得更大声,还有几个作势要扑上来抱吴二他们的腿。吴二见了这情景,此时才有些迷糊了——先前只以为是这些人欺负他家少爷,又讨赏来了。

    他家少爷脾气好心肠好,渭城全知晓。因而总会有些人,有事的、无事的,当街拦住了一跪、便开始哭诉。他家少爷受不得这个,就赶紧给钱打发了。

    本以为如今也是这么一出,但此时细细一看……

    倒真不大像了。

    于濛也受不得这个。因而在被一群自己人团团围起来之后总觉得心里镇定了些——倒不怕那些人会对他如何如何,他只是受不了那哭号、哀求的声音。一听,就觉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对策。

    到此刻心中稍定,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别哭别哭了,给我说说怎么了?本龙首在此,会给你们做主呀!”

    听了他这话,乌苏和离离也叹口气。原先只是被几个人看见了、缠住了。但就只跪着哭着说救命,偏不肯交代究竟如何了。纠缠了一会儿,又乌泱泱赶来一大群——感情之前是拖住这三个人,其他人跑去报信了。

    眼下人来全了、街上围观的也里三层外三层了、才肯好好说话。

    这么个欺负人法儿,除了他家公子,换谁不得乱棍打跑了去?!

    这时候才听见那万顺镖局家的主妇、悠悠地哀嚎了一嗓子,扑到于濛身前:“于龙首可要救我家当家的性命呀——那离国皇帝驾崩、封了边境关隘,又说我家当家的是庆国奸细,连人带货,给扣下了呀!”

    听了这话,那跪着人群更是一片哀恸,而吴二哥一直倒竖着的眉毛却是慢慢放下了。如今他晓得这些人为什么闹到这般地步了——一点都不夸张,是真要,“救全家性命”的了……

    过了两刻钟,才终于弄清楚事情原委。

    大庆与离国之间隔着一个业国。但业国的版图并不是圆圆团团的一块。而是长长的一条——同六个国家都接壤的。因而从大庆到离国,途经的业国那一段路途并不长,只需要一个月便可跨过去了。

    大庆偏南,离国偏北。便有许多货物好流通。但是这样子跨三国的买卖,只有大镖局才敢接。中型镖局走一趟,是要押上身家性命的。而小型镖局要走一趟,自己是不成的——得需要三四家合伙。

    就如眼前这样。

    渭城的万顺、全顺、招远三家小镖局合起伙往离国走了一趟镖。三位当家的都跟了去,就只怕路上有闪失。想着这一次走通了镖路、拜好了沿途的山头。以后便是一条一本万利的大道了。

    可是天前,入离国境内之后,便连货带人,被离国边军扣下来了。起初只以为是边军想要打秋风——咬咬牙出些血,打点打点总可以将事情化解下来的。这种事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然而又过了两天才知道……

    离国的那位“天皇帝”,在上月驾崩了。

    天皇帝驾崩,似乎因着宫里的一些斗争秘不发丧,此时消息才传到边关。因此照例封锁国境,也照例——

    将货扣下了。

    这下子镖局的人晓得大祸临头了。皇帝驾崩。正是军队戒备最森严的时刻。一切的“可能性”都可以在这时候变成事实。譬如说,自邻国来的镖车里藏着违禁品,或者“压根不是什么镖师,而是奸细”。

    这种宁可枉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的极度敏感时刻,也向来是边军发大财的时刻。

    几乎没人会在事后被追究,因为一切都是因为将军们“太忠心护国”了。

    经历千难万险,才终于有人放出了信鸽、经历重重阻碍,将这消息送回了镖局。

    被扣押的并非这三家,还有几家中型镖局。

    但大镖局,却是一家都没有的——他们非常默契地从上月开始就暂时中止了对离国的业务。

    那些中型镖局总有渠道可以进于府的门。求见那位老爷。而这三家小镖局却是连于府门房的脸都见不到,只能在街上拦这位挂名的大庆镖局行会龙首。

    这事情当街说了,所有人都一片哗然。

    就连于濛听得有些愣了——竟有此事?!

    他行会当中的镖局、渭城中的镖局、竟出了这样的事!

    见他这神色,一群人哭号得更凶。那万顺镖局的主妇唯恐这位龙首嫌这事太麻烦、不肯应。便慌得口不择言起来,直道“于龙首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但于濛却没有在意,只当妇人神志不清楚了。当下紧皱眉头、满口应了。又在身上摸出了钱财、将乌苏和离离身上带着的金银也搜刮了、散下去,又许诺那些人晚间会再有一笔银子送到以助他们渡过难关。

    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这些人才哭哭啼啼地散去。

    于是那件事情。也就传开了——离国天皇帝驾崩。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皇帝”驾崩这件事上的时候,却另有一人、站在这街边的树下,挑了挑眉。

    他在意的是那妇人的那句话——“于龙首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这句话就好有趣了。

    一群人既然晓得于濛那傻瓜好欺负、知道用这个法子来求他,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时候的人说的话,就比较可信了。这女人说了这事……

    ——她男人被离国边军扣下了,十有**要被砍头,这可是一等一的祸事。然而又说了另一件似乎比自家男人要死掉的事情还要大的“祸事”……

    “听起来真叫人好奇啊。”李云心手里捧着一瓣西瓜、低声道。

    他今天实在闲来无事,而且心里不是很舒服。

    他又不是那种喜欢默默无闻的人,相反倒挺乐意凑热闹。做成了一件事希望有人捧着他,能惊叹地大叫说“好厉害”那就更棒了。

    但从离了那山村到现在一直都得藏匿着。昨夜——昨夜杀了那人……

    也还得静悄悄地走了。

    真是讨厌极了呀。

    杀清量子乃是临时起意。虽说又做了些后续计划、好使这个意外波及的范围降到最低,但仍旧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

    观察月昀子的反应。观察,洞庭君听了红娘子对自己的某些描述之后的反应。

    所以……好他娘的无聊。

    虽说这渭城里另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他处理,但从昨夜到今日晌午的这一阵子也都料理干净了。于是对于濛起了兴趣,跟着他。想要看看这傻乎乎的贵公子到底还能办出什么傻事来。

    走到了这街口,原本又觉得无趣且无聊打算出城逛逛了,结果忽然发现——

    这巷口,有一口青石井啊。而巷口的一家人便因为这口井。想出了一个好营生。

    他们购进些西瓜,用洗干净的篮子装了,吊进那口井里。镇了一晚上,到晌午时候取出来卖。有人买就从井里捞上来一整个,一劈开。冰凉凉。咬一口,直凉爽到骨头缝儿里了。

    李云心看到这西瓜大喜,便走不动了——夏天嘛,不吃一瓣冰凉凉的西瓜,这夏天怎么能算开始了?

    这便是人世间的美妙之处。倘若这世上全是妖魔,哪还有冰凉的西瓜吃。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李云心在这瓜摊和那妇人之间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跟着去了。

    对于他来说,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得到的消息越多,可供参考的变量也就越多、选项也就越多。好奇也意味着潜意识认为这件事与众不同。可能与自己利益相关——对于如今的李云心来说,能让他感到好奇的世俗中人已不多了。

    于是捧着瓜,跟上那万顺镖局的主妇。

    跟着那一群十几个人走了两条街,李云心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好奇了。

    ……这庆国人,竟然都晓得离国的天皇帝啊。方才他的死讯在街上被当众说出来、大概两三天的功夫便会传遍渭城。而后,也会传遍大庆——接着,还会有很多很多国家的人知晓这件事吧?

    只一个渭城,便有三十万人口。

    倘若那天皇帝的魂魄,因为一些事情还未被黑白阎君收走……

    这样的愿力……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那妇人大概要说的是什么了。

    又走了一刻钟。拐进一条僻静些的小巷子。前行十几步,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转了身。身后扑通扑通两声响,从墙两旁跳下来两个人——想是觉得不对劲,翻墙绕过来的。

    前面站住了的人中。一个镖师便皱眉对李云心一抱拳:“朋友,跟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事儿要怪李云心没有隐去身形。但隐去身形,便只有一瓣西瓜浮在半空,实在不是一个潜藏行迹的好手段。

    然而眼下这巷子里无人,倒也可以说话。没必要一定要跟到家里。

    李云心便叹口气,擎着西瓜拱拱手:“在下没什么恶意,只是一个普通的吃瓜群众——但是比较关心你们说的祸事,到底是什么事。”

    那镖师不说话,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似乎想要看穿他的身份。

    一个白袍的书生,腰间插一柄扇子、挂一件白玉珏。前襟三点溅上去的西瓜汁液。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很好看、很俊俏。

    唔,手里还有一长瓣吃了一半的西瓜。

    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那镖师便道:“阁下该先亮一亮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哪家贵公子,也不会误会、伤了和气。”

    李云心笑了笑,并不答他:“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么一回事——两刻钟之前诸位在街上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就冷酷沉稳起来。尤其那位妇女——和刚才可全然不同了。”

    “其实这事儿你们也该清楚吧?依诸位刚才在于濛面前所言,这渭城里的几家大镖局前月就把对离国的业务停了。离国的皇帝就在前月驾崩——我觉得一定是那些大镖局在离国朝中有人,提前通了气,早早收手了。”

    “那些镖局晓得这事,于家更应该晓得了。可于濛是镖局行会龙首、什么都没说,你们这些中小镖局才被连人带货扣了。要我说,那于濛可能真不知情,那位于府的老爷嘛……我估摸着是故意让你们栽?然后好接手你们这些产业?”

    “你们也晓得这些事,更明白你们家当家的是死定了,因此才上街来闹。就是为了闹得满城皆知,好叫于家做不来这事?”

    “不对不对,于老爷能狠心要你们当家的死……怎么会在乎你们闹这么一出……我想你们其实是……”李云心作恍然大悟状,“真就只是打算从于少爷那里弄点钱,好跑路哇!”

    “——这位夫人,那您刚才在街上喊那么一嗓子,是什么心态?”李云心似乎觉得更有趣了,笑起来,“我猜是因为真的恨极了,又觉得那祸事来了,真的连于府的人都好不了,所以就没忍住那么喊出来——早早宣判他们死刑、让自己发泄一下,对不对?”

    “是了……也因此可以解释你们现在的样子——满脸肃穆。这才是一个冷静的复仇者应该有的表情嘛!”

    李云心说完了这些,咬了一大口西瓜,又对面前的人竖起大拇指:“我喜欢你们这种人。冷静、沉稳、有凝聚力、不择手段,早晚会成大事。”

    镖师瞥了一眼身边的主妇:“我不记得城里哪家公子有他这个头脑。”

    “这口音也不是渭城的。”那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之前在街上磕头嚎哭,头发有些凌乱。但此刻气度沉稳,是这群人真正的核心。

    又看看李云心,冷冷一笑:“喜欢吃瓜?装神弄鬼扮作高人的狂徒三娘我见得多了——先挑了他的手脚筋、再问话。”

    这话音一落,前后四个镖师立时低吼一声,合身扑上!

    =============

    一件事是:后天爆更。

    另一件事是,书评区有朋友讨论本书当中一两银子的汇率。

    中国历史上的真实汇率,一两银的价值大致一直在150到450人民币之间浮动。

    哎呀,你们注意到当下庆国一两银价值2000人民币真是敏锐细心。

    这个在李云心初见乔氏镖局的时候就提过一次,说一两银可供大庆一个中等农户家一个月的开销(似乎是这么写的,也就是一两银2000人民币吧)。

    这个是我调高了汇率的设定。

    起因是因为很多书里动辄在小饭馆吃一顿便饭就吃上几两银子——将近一一千块——所以我反着来了点。

    另外当初写李云心抛给乔段洪“一两银”而不是“十两银”看起来更……怎么说呢,算是我个人的谜之触点吧——“一”字总是感觉更“古拙”,哈哈。(未完待续。)

    李云心虽然可以轻松干掉一个超一流的江湖高手,但只论技击机巧,未必比一个三流武者更强。因为修行者淬炼身体神魂,无论反应速度、力量、还是身体强度都远不是世俗人可以想象的——因此超一流高手的绝妙一击,在他眼中大概也只是老妪舞剑,随随便便都可破去。

    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这四个万顺镖局的镖师出手非同一般。

    几乎都是二流高手的水准。

    而之前乔氏洪福镖局的当家乔段洪,也只是乔家唯一一个二流高手而已——还是刚刚摸到边儿。

    这家万顺镖局有趣啊。

    他想这些的功夫,四人已经扑到了。配合极好,将他的退路封死——无论他怎么闪躲反击都要付出些代价,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李云心甚至还能看得出即便这四个人扑上了,但那说话的镖师、自称三娘的女人,还有其他的家仆都未放松警惕。只等着——万一这人真的是个高手,他们好再扑上来,还是飞身撤退。

    但下一刻便是短促压抑的低呼声。

    然而低呼声也很快戛然而止。

    扑向他的四个人,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撞到了一处。昏头昏脑、大惊失色,相互挨了几拳几脚之后以相当不雅却又极有效的姿势远远地滚开,见了鬼似的看李云心——

    他刚才站的地方,就只有被吃了一半的西瓜浮在半空了——

    眼看着又少了一口。

    这状况不在任何一种考量当中。原本准备接应着的镖师、三娘、仆从一时间也都傻了……

    这是他们这些人、这一生之中,头一次真切地体验这种超自然的经历——尽管最近渭城里总发生神异之事。

    愣了一息的功夫,李云心的身形才重新出现。

    “我是真的喜欢吃瓜,也是真的想知道夫人所说的祸事是什么。更是真的很无聊。”李云心叹气,“别跑。你们跑不掉。”

    后一句令准备扯呼的夫人、镖师停住了脚步。

    到底是江湖人、胆子要大一些。且看这人面相不凶恶,身具神通之前却未主动出手……似乎还可以谈一谈。

    那三娘深吸一口气,在袖子里掐一下自己的指肚——当不是梦。于是更觉得战战兢兢——牙齿微微打着颤,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神龙教教徒。想知道你说的祸事是什么。”李云心终于吃完了那瓜,往四周看了看,低声嘀咕一句“这市政建设”,便将瓜皮丢到地上。

    镖局一行人立即警惕地盯住那西瓜皮,研究了好一会儿。

    见他再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三娘才思虑再三:“如果三娘将事情说了,阁下可否放过我们?我们只当没有看见今日之事,以后……”

    “可以,可以,快说。”

    三娘再一犹豫,向身边的镖师使了个眼色。

    镖师了然,晓得三娘的意思是说“我且说与他听,但这人的心意必然没有这么简单。你们且准备好,万一对方有异动,我们也绝不可坐以待毙——”

    镖师领会了这意思,背在身后的手指弯曲、接连打了几个暗号。于是另外十来个人也都强压心中恐惧——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一生当中最诡异、虽艰难的一道坎了。

    但总要想法度过去。

    那三娘就开了口。

    “阁下应当也可以看得出,我等不是普通的镖师。实则小女子从前乃是钱家堡铜钱镖钱无度之女,行三,因而称三娘。但后来钱家堡得罪了鹰王孙定恒,在二十年前被灭满门,唯有我和几个忠心的家仆逃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个年轻人的脸色。

    对方脸色未变。

    钱三娘的心微微一沉。这江湖上不可能有人没听过鹰王堡灭钱家堡那一役,也不该不清楚钱家堡后人一旦现世,该在这江湖上搅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但……他仍旧不动声色。

    这意味着对方早知道这些。

    是谁请了这样一位高人来?在二十年之后?

    三娘一咬牙,继续说道:“之后我隐姓埋名,嫁了这万顺镖局的万通达。这些年,从未涉足江湖事。我身边的这些人有些是钱家之后,有些是随我出逃的忠仆。在这些年中慢慢都来了镖局里——当家的并不知晓。”

    “此次当家的出了事,我心中也焦急,但晓得是救不回来了。阁下之前说的那些我也晓得,这是那些大镖行和于家的毒计——为的就是吞并。去离国的人里有我钱家堡从前的忠仆,擅长飞鸽之术,这一次的消息,也是他拼死放出来的。”

    “所以阁下说得对——我们的确只是想从那于公子那里诈些钱财。今夜银钱到了,立即动身,永不回渭城了。”她小心地看了看李云心,“这仇当然是要记得,然而能不能报得了——我一个弱女子,家里还有个未长成的孩子,我心里也是有掂量的。”

    说了这些,便只看着李云心。

    却见李云心等了一会儿,眨眨眼:“哈?朋友,我是问,你说的祸事是什么——而不是你的家事啊?”

    这句话出口,钱三娘与镖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人,难缠。

    三娘刚才说的话,半真半假。

    而这个人似乎也并未全信。于是又追问什么“祸事”——这是打算旁敲侧击。

    钱三娘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至于那祸事,是飞鸽传书上说,在离国的边境似乎有异兽争斗,打得天昏地暗,连毁三个村镇——是被车队扣下之前的事,上个月的事。而后又听说那异兽南下,进了业国境内,又连毁十一个村镇。发信的人说……或许有可能,会一直进入庆国。”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皱眉:“异兽?”

    那钱三娘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说:“飞鸽传书上……说——是听那些遭了难的灾民们说……是……妖魔。”

    说了这话,便等对面那年轻人放声大笑。

    对方定会觉得自己在推脱搪塞。毕竟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她自己之前在街上说有祸事来了,倒的确是说这件事。但却并非像这年轻人所说的,深信不疑、喊了来泄愤。

    实际上……正是因为不信,才巴不得真的来了呢!

    谁知听了这话之后,那年轻人反倒沉默了。之前他脸上表情淡然,似乎就只是在问一件好玩的事情——钱三娘晓得这是因为对方武功奇高、身怀异术,因而是在以一种猫玩弄老鼠的姿态戏弄着他们。

    而现在他这沉默……不是好事。

    对方在印证自己方才的话——所谓想要知道“祸事”是什么必然是托辞。

    也许……还是在拖住自己这些人、在等追兵、援兵?!

    又或者……于家这一次的计谋……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是针对自己这些人的?!

    思及此处,钱三娘的身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们,似乎真的是走到绝路了!

    她转头,看了身边的镖师一眼。

    相处这么多年,早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镖师从钱三娘的眼中看到决绝——逃了这么久、隐姓埋名这么久,如今陷入这样的境地。哪怕……哪怕……

    哪怕是这一次死了……也不能如同鼠辈一般默默无闻地死了!

    镖师深吸一口气、咬了牙。

    然后藏在背后的手指、飞快地变换动作,下达几个指令。

    这巷中,顿时溢满了杀机!!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抬起头,对钱三娘笑了笑:“我知道了。好吧,今天真是多谢了。”

    随后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不见。

    他要动手!!

    “谢你姥姥!!”镖师暴喝出声,一双鹰爪直扑李云心方才站立之处。而他身后的钱三娘双手一错,便是漫天的铜钱镖,铺天盖地地罩向那人可能隐藏的每一个角落!!

    另十几个仆从俱舍了命,带着慷慨赴死的神情、催出了全身的功力、拼死扑向一处!

    ……

    李云心站在巷子另一边的屋顶上、看着这些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就真的只是想问问那个“祸事”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现在他已经离开那巷子一刻钟了——

    那十几个万顺镖局的人还在小心翼翼地、一边戒备着,一边慢慢往巷子另一边退。

    “你们开心就好。”他嘀咕了一句,飞身直奔城北去了。

    ……

    ……

    但无论是万顺镖局的人,还是李云心……他们此刻的震惊与忧虑——不管是因为什么、关于什么的,大概都比不得……

    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那位得道真人月昀子了。

    昨夜他取了一张符箓,不晓得自己应不应该将它祭出去。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将其收回了。

    但过了一个时辰,他得到另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让他彻底地打消了向洞天宗门求助的念头。

    道统与剑宗……一位玄境洞天掌门、三位真境流派宗座……

    陨落在离国了。

    连魂魄都未能保全。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凡人。一个曾经的、与众不同的凡人。

    那位离国的“天皇帝”。

    这位离国皇帝死于十九日之前——当日,李云心在渭城的长门街化出了满河的酸汤子。

    道统与剑宗得知这个消息,是在十八日之前。离国宫廷隐瞒了皇帝的死讯,至昨夜也拒绝公布皇帝的死因,据说遗体仍摆在金殿之上。十九位皇子带兵进京,四位皇子已死在宫墙之内。太子打算提前登基,但朝堂中的大臣成为他最大的阻力——

    总而言之,这已知世界疆域最辽阔的庞大帝国已经变得一团糟。

    然而更糟糕的是……

    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黑白两位阎君竟然没能及时勾走那位天皇帝的魂魄。

    离国数亿百姓愿力加身——在死后三个时辰之内,那天皇帝的魂魄便成就了鬼帝之身。

    三个时辰——修为突破玄境巅峰,直逼太上忘情之境!

    幸好依照惯例,在得知某位帝王的死讯之后,道统与剑宗都会派遣真境以上的高阶修士奔赴该国、以应对危机——应对一旦黑白阎君未能及时勾走帝王之魂、那魂魄瞬间被愿力加身的危机。

    而此次驾崩的乃是离国天皇帝。也正是因为知晓这离国人口众多,奔赴离国的五位修士分别是:道统罗浮洞天掌门、希夷玄妙境界修士全阳子(注1):剑宗冲宵洞天掌门、大成玄妙境界修士尉缭子。道统周天灵宝派宗座、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同周子:道统云鹤派宗座、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灵谷子:剑宗飞空剑派宗座、圆融真人境界修士至游子。

    两位玄境修士、三位真境修士。这样的阵容几可在一月之内灭一国。然而……

    只有剑宗冲宵洞天掌门,尉缭子活了下来——修为已全废了。

    没人能够料到,竟真的出了问题。

    那可是——离国皇帝啊!

    那黑白阎君怎会坐视生此巨变?!

    当五位修士意识到情势有变之时,那离国皇帝的魂魄已凭着亿万百姓的愿力加持成就了鬼帝身,远遁千里之外。五人当即各展神通,追击而去。

    离国皇帝纵然权势滔天,但终究也是世俗人。死后魂魄纵然立成鬼帝身,但仍旧神志不清、不如生前那样精明强干、通人事。因而在此时,即便晓得那鬼帝修为已直逼双圣,五位修士仍追击上去——一旦被它逃遁了,去往某处再过些时日恢复了神志、懂得了些道法,那便真的不是可以被制伏的了!

    然而即便浑浑噩噩,那鬼帝仍旧仅凭着强悍至极的本能便拼杀了四位修士、又废掉了尉缭子的雪山气海。

    此役之后鬼帝亦受重创,神志更不清明——一时间竟撞进了业国境内……

    龙子睚眦所居的通天海。

    龙二子睚眦,性情血腥残暴,乃是玄境的大妖魔。所辖水域囊括业国、横跨半个离国。那鬼帝一头闯进他的领地、又不懂交流避让,且遇上睚眦那么个火爆的煞星,当下便又斗在了一处。

    可叹这鬼帝已是强弩之末,偏撞上一个强悍的玄境大妖。

    可悲那睚眦虽然纵横天下,偏这鬼帝乃是千年一见的绝世强者。

    一番争斗之后,那鬼帝不知所向、那龙子睚眦也没了踪影——似是两败俱伤,都怕被渔翁收利,双双遁走了。

    这……便是那钱三娘口中所言的,“异兽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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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真境三阶:由低到高分别为得道真人境界、大成真人境界、圆融真人境界。

    玄境三阶:由低到高分别为希夷玄妙境界、大成玄妙境界、广生玄妙境界。(未完待续。)

    然而即便是李云心,大概都不会比月昀子更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严重。

    这是近五百年来第一次,道统与剑宗当中,有真境修士死于争斗——一次三位,另有一位玄境。

    且是近一千四百年以来,第一位帝王之魂愿力加身、成就鬼帝身。

    修士们担忧了数千年的事情终于成为现实。即便早有准备,但在面对如此惨烈的结果时仍感惊惧。

    可修士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因着这样的社会环境、生产力水平制约,似乎没有比皇帝治天下更好的法子了。正是为了避免离国皇帝这样可怕的事情,道统与剑宗一直避免更加强大的大一统王朝出现——离国,已是他们所能接受的极限了。

    然而如今看……

    似乎这个极限,还要再变一变。

    但无论再怎么变,皇帝总要有。修士们当然不希望有皇帝——实则每一个人间帝王都是可怕的妖魔预备役。然而天人——天人们,当初传下天心正法,便是要道统与剑宗的修士“牧养万民、守护人道”。

    很久以前曾有人认为此乃冠冕堂皇之言——就如同凡间帝王们要求他们的官吏清正廉洁一般。于是“以身试法”——因着私利,引起天下动荡。十几国战乱纷争长达百年,数千万人口流离失所、数百万人死于战乱。

    于是之后的一千年时间里,天人再未有任何音讯——在那个时代,道统与剑宗的法门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许多更加高深的天心正法还有待天人降下神启。因而在那一千年里,修行者们的境界停滞不前,更有许多的高阶修士因修到了瓶颈却无可以突破的功法、走火入魔,功散身亡。

    那一次极度严厉的惩罚几乎令道统与剑宗传承断绝。直到千年之后、这世上的人口渐渐恢复到了战乱之前的水准,天人们的启示才再次到来。

    于是修士们知道,那并不是一个玩笑——牧养万民、守护人道。

    因而自那时起,修士们私下杀戮凡人、作奸犯科者或许有之,但却再无人敢于引起大规模的动荡。

    而数百年前大庆伐邺,也是因为邺朝数代帝王昏庸、民不聊生。且邺帝开罪道统与剑宗,随后国内英豪揭竿而起——修士们只是顺应了天下大势而已。

    天人们需要这个世界欣欣向荣、子民繁多——甚至并不在意某一个人是否杀戮了成百、数千、上万、或者十几万人。

    只要无损这个世界的根基、无碍天下大势,他们便不会亲自去惩罚些什么人。

    因而……

    皇帝还要有。

    实则修士们一直担心的也不仅仅只是皇帝。李云心问过凌空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同样是修士们也会思量的。

    帝王之魂被愿力加身,瞬间成魔。而人世间那些鼎鼎有名大妖魔——譬如龙子睚眦——世俗中人谁不知晓那个一个无比血腥残暴的怪物?

    在许多地方小儿夜哭,只消说声睚眦来了,孩子便立不啼哭了!

    这样的大妖魔,日后这世上人口再变多,便会如同那鬼帝一般变得强横无匹。

    人类修士修道法总是资质有限,数量虽然渐渐也会多,但前景可预期。然而那些妖魔……先天大妖、后天大妖、因着愿力而生的大妖,都会随着人道兴盛而兴盛起来。

    月昀子晓得双圣的心思,也晓得高阶修士们的心思。

    这一次刘凌杀龙子,实则便是一次试探。

    那九龙子,实力不算特别强悍,但身份却极特殊。将它斩杀了、道统再收服了这渭水,便要看妖魔们的反应。

    人修与妖魔相安无事上万年,到如今……确实已该做些什么了。

    而这一次那离帝成就鬼帝身、四位高阶修士陨落、一位修为被废。在月昀子看来……已是一声再明显不过的战鼓响了。

    道统与剑宗不会容忍这样的损失,道统与剑宗必会报复。

    信报上说,那鬼帝遁走之时阴魂法身已残破不堪,几乎形散魂消了。只是毕竟仍信徒众多,数亿百姓为它点滴续命,假以时日必会恢复元气。

    而那龙二子睚眦,亦受重创……是往南边逃遁了。

    往南边逃遁啊……

    月昀子在渭城上清丹鼎派驻所的午后阳光里,微微眯起眼。

    业国的南边,便是这庆国了呀。

    鬼帝,几乎可以说已逃脱了追捕——双圣不会为这种事离开灵山。

    这意味着等它恢复元气之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玄境的大妖魔。

    强大的妖魔已经够多了,高阶修士们很不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那么既然多出了一个……就总要再消灭掉一个,这世道才好太平。

    譬如说那龙二子,睚眦——正因受伤而虚弱的睚眦。

    修士们现在找不到睚眦、也找不到鬼帝。

    但他月昀子……似乎是有些线索的。

    譬如昨夜杀了清量子的人。

    譬如那……神龙教。

    此乃奇功。

    而道统的两个流派又有宗座空缺。

    他虽然不是修为最高的,但做成了这事,便是最能够办事的。

    这位得道真人轻轻地出了口气,昨夜因为联想到某些事而产生的惊诧、畏惧,全不见了。

    他决定不再等待。他需要弄清楚那位神龙教的背后之人,究竟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位。

    ……

    ……

    到这天晚间夜幕落下的时候,李云心已经做了许多事——只是因为那钱三娘的一句“祸事”。

    除去那神志还不算清明的乔嘉欣亡魂不论,剩下可堪一用的四妖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到了这种时候他就会有很多话想要说,但眼下真真又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于是有些怀念从前和刘老道在一起的日子——老刘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每一个恰到好处的赞美和惊叹都令他那么舒畅。这种人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得……找个什么时候把这事儿给办了。李云心坐在城里柳河边的一块青石上,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想,早晚得跟老刘讲清楚自己的事。之前不肯说是因为情势不明、怕他被牵连得太深。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一旦打听清楚一些事情……

    计划就可以全面发动起来了。

    这里是渭城故城街的尽头。

    在前朝大邺的时候,从这里开始便有禁卫军的岗哨。此处前行数百米便是宽阔的宫前广场,再向北,就是邺朝的紫金宫前门——紫气门。

    但眼下在夜色中向北看,往昔巍峨的紫气门已倾塌了,只剩下高大的残骸像是沉沉暮色中的巨兽。其后一片广阔区域无人声无灯火,就连虫鸣和草木都很少。

    这是因为这渭城被攻下、紫金宫被焚毁之后,道统的与剑宗的高人在此处布下了阵法——将宫中死者的冲天怨气拘禁在一处,以渭城的阳气和地气慢慢消解。因而漫说虫豸草木,就是人在这废宫里住上个几日,都会被那怨气冲得大病上一场。

    李云心便坐在故城街人烟的尽处——他对面乃是一家书笔店铺。起初走到这里看见这家铺子觉得诧异——怎么会有人在这个鬼地方卖文房四宝。但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

    本朝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士子,是最喜欢跑来这故城街的尽头、那荒芜一片的宫前广场上借古讽今的。

    文人嘛,喝些酒、酸起来,就想要题诗留名。

    于是就需要笔墨纸砚。

    这家店这财,发得当真是偏门。

    不过眼下渭城里连出神异之事,君子们又深信不立危墙的道理,所以最近这家店的生意一向冷清。但店主人在这时候仍未歇业——已快到半夜了,店里还是亮着灯的。

    一家老店,门口挑一盏白纸的灯笼,放着幽幽的光。

    因为是夏季炎热,因此窗户没有上板子,只关了门。里面是幽微的烛火光,偶尔可以看到店主的人影投在窗纸上,也不晓得忙些什么。

    但也会有袅袅的烟雾的淡影。

    店旁一颗大柳树,两旁都是黑暗的。街上零星有些人,也都在各自归家。

    李云心就一边咬一个青李子,一边看那店里的人,酸得直皱眉头。

    这李子吃了一半,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一个面目狰狞的甲士骑着大马,自黑暗中走出来,走到李云心的面前。

    它站在书笔店窗户中漏出来的光亮里,地上却没影子。一靠近,便只感觉到一阵阴凉的寒意。

    李云心对他点头:“第五将军好。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正常?

    除了刘老道大概很少有人能适应他说话的风格。

    这骑着高头大马、自称“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的阴神也并不例外。这大鬼像是一个真正的、心智健全的人那样犹豫了一阵子,才先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此前不知阁下乃是渭水龙王,多有冒犯。我家陛下已将我责罚了。今特来请罪。”

    顿了顿又说:“末将不知……龙王所说的‘正常’是何意?”

    李云心忍不住笑起来,指指他:“你看,这就是正常。不看你的样子,不知道你的身份,只听你说话,我真觉得你是个人。照理说你是在你家陛下归位之后才被放出来。前世……我瞧你这样子,是先被杀了、又被烧了的——”

    “确是如此。”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鬼魂接口。但面目虽然狰狞,神情却很平静——这令他看起来更像个人了,“末将生前守卫蟠龙金殿正门。庆逆来攻,末将杀伤无算,积尸如山。后庆逆调用床弩,才将末将射杀了。”

    “而后庆逆金殿弑君,火烧紫金宫,才落得这个面目。”

    “所以说——”李云心指着他,“你家那位陛下,都不大正常的。可是你——你明明是个鬼,该有很强烈的执念,为什么这么正常?”

    “龙王慎言,不可妄议天——”

    “我和你家陛下是生死之交,他又不会生气。”李云心摆摆手,往路对面的书笔店看了看。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在往外瞧,似乎是听见街道这一边李云心在说话了。

    第五伯鱼在生前应当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死后也如此。被李云心截了话,便沉默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绕开那个话题,继续说道:“末将生前死战不退,是在陛下面前殉国的最后一人。大邺亡国非陛下之罪、非战之罪、也非末将之罪。末将尽忠职守,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因而也没什么执念。”

    “难得的通达人物啊。”李云心拍了拍手,站起身。

    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比较显眼,此时又有月光与对面书笔店的微光——那窗后的人便能将他看得分明了。

    “好吧,说正事。”他搓了搓手,“你家陛下归了位,想来渭城附近的老鬼们都眼下都受他节制——那两件事查得如何了?”

    说正事,这位前朝金吾卫大将军就变得更加严肃。他仍未下马,只道:“禀龙王。时日毕竟不多,所得消息也有限。但据附在城内门上、灶上、有灵塑像上、阴阳气汇聚之所的在册阴神,以及城内有道行的游魂野鬼、城外无主精怪们打探来的消息来看——”

    “其一,那洞庭君之女红娘子,的确有调动城内某些阴神的手段。龙王此前推测乃是城内阴神将那女道士的遗蜕偷走,末将想来如今是可以肯定的了。前几日陛下已差人暗中查过——如今已经那红娘子可以使唤的阴神都一一记录下来了。”

    “干得漂亮。”李云心笑着赞叹一句。顿了顿,一边看着街对面店铺里的人,一边折扇敲了敲掌心,微微摇头,“洞庭君那老家伙,心可真是狠。那清量子同我说他及他的纯血亲因为某些事情都出不了洞庭一丈之内——所以竟然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了。先废了修为变成红鲤鱼、再被人杀了怨气不散变成鬼魂重修、好能离开洞庭为他四处奔走……也不晓得那红娘子知不知道这事。”

    “这么说这些天渭城里的事,那洞庭君都晓得了?”

    “只会知道龙王想要他知道的。”第五伯鱼恭谨地说,“洞庭君之女所掌握的游魂不过数十,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好好好。”李云心轻轻抚掌,“其二呢?”(未完待续。)

    “其二,有关那离国异兽。”第五伯鱼微顿了顿,“只一个下午的功夫,时间毕竟紧了些,没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李云心叹口气:“也是难为你。我能理解。捡些你们打听到的说说吧。”

    “是。下午从城外拘了些魂魄。有从业国来的,有从离国来的。已经丧命十几天,神志都不很清醒。也不知因何没有被阎君勾了去。细细问了,才晓得并非异兽。乃是说那离国皇帝——”

    这个“其二”,说的时间就略久了些。

    李云心静静地听着,等第五伯鱼将他知道的都说了,他便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鬼魂看了好一会儿,不说话。

    鬼将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一拱手:“龙王恕罪,实在是时间紧,加之——”

    “我太喜欢你这个家伙了——要不然你来帮我做事吧?”李云心摇头,长出一口气,“你的这些消息不是没什么价值,而是太有价值了——你来我这里做事,等我以后做了真龙王,封你个伏波大将军怎么样?统领我渭水十万水族,帅不帅?”

    第五伯鱼肃穆地行礼:“龙王切莫如此消遣末将。末将忠于陛下,绝不会有二心。”

    李云心惋惜地直叹气,自顾自地扳着手指数落:“你家那位陛下明明没我帅,又没我聪明,偏有你这么个做事效率高、说话又低调、还忠心的大将军。我手底下那几个逗……唉,得了。这事儿以后再说。”

    他沉默一会儿,又沉默一会儿,再来回踱了几步,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他在消化第五伯鱼给他弄来的情报。

    虽然并没有月昀子所知的那样详细,但,“天皇帝”、“愿力”、“修士”、“睚眦”,这些词儿组合在一起,已经足够他推断出想要了解的信息了。

    昨夜杀清量子,用了九霄雷霆火。原本是打算虚虚实实看月昀子的反应好祸水东引至洞庭。哪晓得之后那月昀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像是被吓着了。

    他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然而并不肯定。

    到今日,见那月昀子还没什么行动,已觉得事情有点儿反常。

    再到这时候听了第五伯鱼说的事情……终于忍不住感慨,似乎真有好运冥冥之中眷顾他——叫他听到了那钱三娘所说的“祸事”、又留心打探、且叫这位鬼将军去查了。

    他杀那清量子……

    本是临时起意的一步。

    如今看,杀得正是时候。

    如果他没有猜错、如果那月昀子又的确是一个聪明人——远比一般的“聪明人”都要更聪明的那种聪明的人话——此刻他会怀疑,昨夜杀清量子的,是龙子。

    只不过不是第九龙子,而是……第二子,睚眦。

    聪明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想太多。

    只有想太多才能注意到更多的蛛丝马迹、见微知著。

    譬如说在“螭吻已死”、“清量子被九霄雷霆火击杀”、“唯有龙族才有这样的本领”、“神龙教”、“睚眦受重创”这几个已知前提下……

    聪明而大胆的战略家会推断出一个惊人的可能——

    那夜击杀清量子的,乃是二子睚眦。

    那二子睚眦受重创,晓得平日里树敌太多,逃窜来了九子所辖水域。

    这里毕竟有神龙威势,等闲妖魔既不乐意来占据这并不算广阔的水域、也不愿意去招惹神龙可能降临的愤怒。

    随后发现他那位九弟被杀,这周围强敌环伺。于是同那洞庭君勾结在一处,依着那老东西的计谋搞出一个神龙教,好吸收些香火愿力——那神龙教拜龙子螭吻,睚眦总也要占个龙子的名号。

    李云心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那第五伯鱼,心里一动,便将这些想法都同他说了。

    这鬼将听得有些艰难,李云心便停下来、就着某些关窍给他解释。

    如此这般都讲明了,才问他——

    “你听了我这说法,如何想?”

    鬼将沉默了一会儿:“龙王深谋远虑。但……普通人未必会像龙王这样想。”

    “普通人会疑惑,会想要解决问题。然而这个考虑的方向……也会尽可能地,靠着常理的一边想,而非……奇计。龙王这推断,毕竟有些一厢情愿了。”

    李云心耸耸肩:“你是月昀子,会怎样想?”

    鬼将这一次沉默得更久。最终老老实实道:“末将会什么都想不出。只好四处打探碰碰运气,或者与那洞庭君好好谈一谈。再或者……直接灭掉神龙教。”

    李云心撇撇嘴:“四处打探,会把你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被人阴死。和洞庭君好好谈一谈?你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正是因为对方想要你这么干,所以才搞出来逼你就范的。”

    “直接剿灭神龙教么,哼,蠢透了。这种办法——”

    说到这里,李云心愣了愣。

    愣一会儿,一拍手:“我就说我喜欢你这家伙。”

    他觉得自己的脑筋开了窍。

    原本的计划是引洞庭君与月昀子、白云心三方争斗。但数万里之外离国皇帝的死却搅乱了他的谋划。不过因着这位鬼将军第五伯鱼的话……

    他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别的打算。

    于是心情好了些。手在扇子上一抹,便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只青李子、呲牙咧嘴地咬了一口。

    那鬼将在夜色中站得像一尊黑铁铸的雕像。见他这样子犹豫了一会儿,问:“既然酸涩,为何还要吃。”

    “因为嘴里没滋味。”李云心想了想,又问,“第三件事呢?”

    因为这句话,第五伯鱼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很想要发表些什么看法,但又因为身份与情势,不得不要自己慎言。便只道:“陛下的事……末将不好过问。若有了结果,想来陛下会告知龙王的。”

    顿了顿,又道:“……末将斗胆说句罪该万死的话。我大邺……便是因那妖女而亡。如今陛下又同那妖女……”

    李云心摇头,笑:“你这个想法可不对。什么叫因妖女而亡?你这满脑子封建思想——如果你们邺国国富民强四海升平,那哪怕所有的官吏都开始作死,也能作上个几十上百年。别给自己找借口,把锅都往妹子身上甩——得了,不争这个。我找那人还有事,你先撤吧。”

    金吾卫大将军似乎仍不赞同李云心的说法,但对方已经径直往街道那一头走过去了。

    他便人模人样地叹口气,战马无声地迈开四蹄,直滑入了夜色当中。

    李云心走到书笔店前五六步远,原本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上了。他并不在意,直直走到窗下,伸手敲了敲窗棂。

    屋子里本还有些声响,这时候立即没了。

    隔了好半晌,李云心又敲一下子。屋里的人这才道:“……打烊了。”

    “我不要买你的东西,倒想要送你些东西。”他倚在窗外,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一卷从城里上清丹鼎派驻所求来的《神品丹方直指》,你想不想看?”

    屋中忽然哗啦一声响,似乎又什么东西被碰掉了。又过一会儿屋里的人才问:“……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得你,你想要做什么?”

    李云心不说话。

    那人也沉默一阵子——似乎又憋得难受,但语气终究放缓了些:“我方才听见你在对面自说自话……你可是……疯子?”

    “我知道你是于家的女婿,并不得志。你那正妻乃是于家四房的庶出,模样性情都不好,更攀不上什么高枝儿,下嫁给了你。”李云心一边把玩手里咬了一半的青李子,一边慢慢说,“你本是个书生,但书又读得不好。经商也没什么头脑,且脸皮薄、不善交际,就更用不上于家的那些资源人脉了。”

    “偏你看着于家那些——在你眼里没甚志气、品性差劲的人都过得顺心如意,于是心里愈发不平了,总想着要做些与众不同的大事,搞出来给那些人看,让于家老爷对你青眼有加。”

    屋子里的人声音惊惶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这里并没有金银,家中也没有!我家中……”

    “是啊,你家里穷得要你那娘子当陪嫁的首饰度日了。据我所知前天你娘子把家里的丫鬟也遣走两个,只留了她陪嫁过来的那姑娘。”李云心不慢不慢地说,“你几天不回家,只在这里搞那些铅汞之术……你又不是上清丹鼎派的弟子,只自己瞎玩儿,难道还会比人家更加通丹道么?”

    “再说你这么个玩法——把这店里赚来的钱财都白白炼了,你家里孩儿饿得直哭……汪兄,你这样做人很失败啊。”

    屋子里的人猛地推开窗户、探出头。是个二十多岁的书生,但似乎因为长期烟熏火燎、面相看起来要稍老一些。蓬头垢面,也不晓得多久未出屋了。

    但李云心早闪身上了屋顶。

    这汪生左右看了看没找到他,便只低声惊怒:“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在下的家务事?”

    “你又晓得些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做的东西,可不是那些寻常丹药!”

    李云心坐在屋顶,悠悠道:“这个我也晓得的。你不炼丹药,但炼发火药。要我说发火药这个名字也不好,不如就叫火药。可是你炼了这么久,可晓得人家上清丹鼎派的道士都用的是什么?——白费功夫罢了。”

    汪生听到声音来自屋顶,可又不敢真的探头往上看。咬牙切齿地想了想便回屋不知自哪里取了一支短竹竿来,缩在窗口侧着脸往屋顶上捅。边捅边道:“你管我作甚、你管我作甚,哪来的疯子——嘿,你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那配方?不过是硝磺木炭,哼——啊呀!”

    他捅了一气没捅到李云心,倒是捅下来一片青瓦。瓦片落下来砸了他的手腕,泥灰还迷了眼。汪生痛得丢了竹竿捂着手直吸气,又掀开眼皮吹自己的眼珠子,涕泪横流。

    便听见屋顶那人又不慌不忙地说:“哎呀,你竟然知道这个。不过你只知道硝磺木炭,可知道配比?几分硝几分硫几分木炭?”

    汪生捂着手腕怒道:“难不成你知道?!”

    但没人回他。他捂着手腕又揉了几下子,如梦初醒。忙大叫起来:“难道你晓得?!咦?你快告诉我——我我,我……你既是细细查了我那婆娘和小妾,啊呀,我将我那小送你也可——”

    这么喊了一会儿,屋顶上那声音才又悠悠传来:“我要你那黄脸婆做甚。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这发火药,色黑,叫做黑药。配比么,乃是七点五……唔,十五分硝、两分磺、三分炭。依着这个配比混好了,以木槌轻轻地锤细了,然后——罢了,这些你该都晓得。这样,便可得黑药。”

    汪生大气也不敢出,瞪着眼睛记下了、在心里又默念几遍,随手摸了什么飞快地划在泥地上,才又问:“……为何告诉我这些?你想要什么?”

    屋顶上那人略一沉默,便道:“我知你受于家轻视,心中抑郁,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于家人。我呢,同于家也有仇怨。你要问我是谁——可听说过钱家堡?”

    汪生愣了一会儿,微微皱眉,大惊:“你……你……你是钱家堡的人?那不是从前大庆武林第一富有的豪门?后来被飞鹰堡灭了门?!”

    李云心坐在屋顶上,无声地耸耸肩——看起来那钱三娘没吹牛,那个钱家堡果然很是有些名气。

    便又面无表情地恨声道:“是。就是那个钱家堡。钱家堡被灭,钱家堡的人可杀不干净。我们原本来了渭城安身,开一家镖局。岂知那家镖局又被于家和大镖行设计陷害,如今也开不下去了。”

    “今夜我们就动身离开渭城。但我想,在我走之前,哼哼……总不能让那于家过得太舒坦。我观察你已有几日,知道你这人并不甘心做于家附庸,因此送你一个晋身的机会。”

    “过些日子,自有机缘让你一展所长。到那时候……唉。”李云心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你得了富贵、有了权势地位,可不要忘了今日所遭受的那些于家人的白眼,也不要忘了是我钱家人给了你这富贵!我去也!”

    然后就真的去了。(未完待续。)

    不过之前的一番说辞都只是胡编乱造。+◆頂+◆点+◆小+◆说,也并不指望那汪生,能靠他说的那几句话真的搞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黑火药这玩意儿威力终究有限,且同许许多多其他技术相关,不是说你知道一个配比,从此就可以步入火药时代。

    且这汪生手中的原料合不合用都两说。

    然而李云心并不需要见到什么成效。他就只是在路上随手做个标记、埋下点儿什么。倘若有机会,或者某些事情真如他想象的那样子,这个饵便会起效。

    他走在渭城的街上,忍不住又仰头看看夜空。

    多么熟悉的夜空,只是少了几颗熟悉的星辰。

    这个世界的历史,至少是有文字记载的信史……

    已将近三万年了啊……

    但是一些事情却相当不对劲——至少以他的经验来看。

    越来越有趣了。

    他在这样一个夜晚穿行在渭城的街道之中,甚至还去昨夜被他毁掉的小浑街瞧了瞧。夜路走多了总是容易见鬼,但对于他来说则是鬼要找他。走了一阵子他在街上转过身:“什么事?”

    一个穿着黑宫装、梳蝶翼垂髻的女子自阴影中走出来,细声细气道:“大王真是好耳力,警长正要给大王请安。”

    “啊,是你。我还以为是山鸡——”李云心上下打量她。打量了一会儿,一笑,“别说,你化了人形,真是个美女——做猫的时候我没看出来,现在看你这五官……你祖上不是有波斯猫的血统吧?”

    那黑衣女子、被李云心赐名“警示长久”之意的猫妖便微微垂首、浅浅一笑,腻声道:“回大王的话。猫奴儿本是不晓人事的精怪,哪里晓得祖上的血统如何。幸得大王垂怜传授正法修出道行,如今化出了人形大王看着喜欢受用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大王若——”

    边说边往李云心身边凑。

    李云竖起一根手指:“别往我身上腻。本大王现在这年纪还是个孩子。不过……以后别这么念这个名字了。看你是个美人儿总警长警长地叫。我总感觉出戏。”

    猫妖就停了脚步,只道:“但凭大王做主的。”

    李云心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红楼里有一个警幻仙子。你以后就改口读警长(g)吧——这才是警示长久嘛。”

    猫妖抬头,娇羞又快乐地微笑起来:“是。猫奴儿以后便叫做警长。”

    “那么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黑猫儿便道:“回大王的话。依着大王的吩咐,我们师兄弟四个,以及那乔氏的小姐都附身在被供奉的泥塑上吸收愿力、修炼道法。除了那乔氏小姐因耽搁的时间久了些依旧懵懵懂懂。我们四个前些日子都已初成了。”

    “最近我们四人依着大王的吩咐四处现出神通,做了些神异之事。那白鹭洲附近的乡民俱成了我神龙教的教徒。也依着大王的吩咐,有那不信的、说三道四的——我们都不去为难他。”

    “大王曾对三花娘娘说过,一旦在白鹭洲附近气候成了,便往渭城里来。因而三花娘娘差我问大王,接下来该如何做?”

    李云心听她说话,颇感诧异。

    这小猫儿口齿清楚、思维灵活,活脱脱就是个真人——怪不得那三花自己不来说,倒是叫她来说。

    想来那三花说话都没她这么干净利落吧。

    之前感叹那第五伯鱼做事沉稳老练。如今看……唔,这小猫也有潜力可挖。

    不过都是后话——李云心又问:“刘道士如何了?”

    “回大王的话。刘道长近日也在苦修,修为最高——已突破意境了。”

    李云心吃惊地“咦”了一声。

    虽说修行的时候境界越低便越好精进、且那刘老道有底子,加之时葵子亦说过,那刘老道天资是很好的。

    但也李云心也没想到,好到了这个地步。

    从他传刘老道水云劲到到如今……两个月而已吧。便已经突破意境了。

    他自己也是天才当中的天才,但从修习道法到突破意境,也用了半年之久。

    真真是活见鬼——幸好他眼下已经夺了龙子的舍、既修神道、又修画道。在愿力充足的情况下精进的速度不是人修可比拟的。否则他这个师傅反倒要被大龄的弟子超越了……

    ——那哪里还有面子嘛。

    但想到几乎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刘终有出头之日,李云心心里总还有觉得畅快些。那刘道士精于世故。早年的经历也非比寻常。之前唯唯诺诺、做一个斤斤计较的市井中人只是因为被这红尘风沙掩埋了棱角锐气。

    如今得了道法真传、再将那峥嵘头角展露出来——

    未必不是第二个第五伯鱼。

    李云心便用折扇敲了敲掌心,笑起来:“好好好。这渭城我已布置得差不多,也该进城做事了。但不急在明日,我还有些事情要料理,你们且等我消息。你先回去。这些天……如果有些奇怪的人混进白鹭洲、打探消息的,也不要动他们。等我办事之后回去料理。”

    黑猫颔首。腻声道:“全凭大王吩咐。”

    “那么,回吧。”李云心说完这话便同风而起,转瞬之间就遁出了数里之外。

    ……

    ……

    到清晨的时候,他已出现在白鹭洲三河口龙王庙中了。

    依着他的吩咐,神龙教的人没碰这龙王庙。但这庙的庙祝昆阳子被他供奉的主子杀了、魂魄又炼成魂铃。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接替他的庙祝。

    庙里原本还有两个童子,但得知师傅死后的第二天便将昆阳子留下来的钱财、加上庙宇里供奉的金银烛台都卷走跑路了。

    于是这龙王庙就冷清起来——只偶尔有些从渭城或者四里八方来的人朝拜。然而至此又见这庙中几乎已经空了,也就生不起再来的心思。

    一来二去,到了今日,李云心一进门先看见的是庙中晒了一地的咸鱼。

    这龙王庙当初建造的时候很是下了些功夫,庭院里的地面是平整的大青石。即便过了这些年。洒扫干净了,也总比别处要好。

    这真是当着和尚的面骂秃子——晒鱼的人肯定不晓得如今=庙主人,正是咸鱼出身。

    他径直从庭院中穿过去走到正殿,见香案上空空如也,只余一尊怒目的龙王像。略一感应——像上灵力还在的。

    于是轻声唤:“红娘子、红娘子,我有话对你说。”

    这么说了两三句也没反应。于是李云心走出庙去。在上次同她相见的那个木亭中坐着了。

    等了一整天。

    眼见着太阳慢慢落到群山背后,地上的暑气渐消、群鸟归巢。

    又见着明月自西边升起,天上群星璀璨,银河当空。

    那红娘子还没来。

    李云心也不急,又耐心地等待,等待两个时辰,过了二更天。

    终于见到一点烛火光自水面下升起。

    他便站起身,看到提了一盏红灯笼的红娘子。她看起来同上次见面时一样俏丽,只是脸色不大好看——这自然是李云心心中的感觉。实则这红娘子面上仍强笑。被足下水波推进了亭中,才道:“前日才见,因何又唤我?”

    她这语气并不欣喜,甚至说是客气也勉强。

    似乎并不想见到李云心——这和她前两天的样子是天壤之别。

    但李云心只郑重地向红娘子行了一礼:“红娘子可知道一个天大的消息?那离国的皇帝——”

    “唉。便知你因此事来。”红娘子叹了一口气,重坐到之前她坐的那根栏杆上。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又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可知道——这渭城、渭水的事情,都不是你可以参与进来的。”

    红娘子的脸色在烛火光中变幻不定:“你要为你那朋友报仇、四处游走。可实则很多事情你做与不做。都会发生的。我听说你日前在渭城的街上假扮作神龙教徒想要坏了神龙教名声,当夜便有人在渭城里争斗。还引动了九霄雷霆火——你当真都不怕吗?”

    出了一些事。

    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无论这红娘子的语气还是做派,都意味着出了一些事。这些事情在两日之内改变了这妖魔的态度,大概也是她姗姗来迟的原因。

    但……这是好事。他与这红娘子接触正是为了摸清楚洞庭君那边的情况。

    那洞庭君乃是三千年的大妖魔,老谋深算。看起来虽然单纯得像一个普通人类,但那是因为他不在乎——大妖魔实力强横,很多事情用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因而不是很在意另一些细节。

    譬如之前在君山的那一夜。

    因而他试着“曲线救国”,如今来看……这条路算是走对了。

    这红娘子今夜的情绪似乎不大稳定,这是极好的切入点。

    李云心微微皱眉:“这样说你也知晓了。红娘子,在下虽然……虽然……只是一个道行低下的阴神,但也是晓得些大势的。”

    “那道统和剑宗折损了五位身具大神通的修士、且是伤在我类阴神之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而那刘凌又死在洞庭湖边,道统必然以此为由、趁机发难。若我们不早作打算不早些出手——”

    红娘子忽然皱眉、娇声呵斥他:“你管这么多做甚?!”

    听她这话李云心是真的微微一愣。然后才疑惑道:“红娘子这是……”

    这鲤鱼精喝罢了,才又叹气。微微合上眼睛也不理他,似是想了一些什么,才又睁开,低声道:“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吧。”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提着灯笼走到李云心面前。又将灯笼提起照亮他的脸、细细瞧了一会儿:“既然劝不得你,就带你去见那个人。可如果你现在答应我再不理会渭城、渭水的事,远远离开这里做一个逍遥鬼修……还有机会的。”

    “红娘子……你……”李云心也看她。但发现这女妖精眼波流转、似是很想直勾勾地盯着他,却又因为另一些事心有愧疚,总想要移开目光。

    于是他在心里笑了笑,猜到一个可能性。开口道:“我跟你去。”

    红娘子叹气、转身,走了几步踏进湖中。那水面便生出一个浪台、托住了她。

    “你来。”红娘子说。

    但李云心盯着那浪台看了好一会儿,却没抬脚。他皱眉:“没有……别的法子么?这是要去水里?还是?”

    红娘子转了身,苦中作乐般地一笑:“你竟然怕水么?”

    李云心尴尬地摊手:“这个……的确是有一些。所以说有没有——”

    但话音未落,红娘子已转身扑了来、贴在他身上,双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心体内灵力涌动、肌肉紧绷,险些就飞身后退、随手将她击杀了!

    然而这红娘子竟真的就是只是抱住他的手臂——饱满的胸脯紧压在他身侧,贴在他耳边的樱唇低语:“那么我带你走。”

    她是鬼修,并用不着呼吸。如非特意施展法术神通,身体也是冰凉凉的。但此刻李云心被她猝不及防地揽住了、心中仍然一荡。

    佯装作势要将手臂抽出来,只道:“红……红娘子,你这是……你已……”

    但红娘子并不理会他。只拉着他再一纵,便上了那浪台。随后耳边涛声与风声并起,两人被浪头托着、直向湖心而去了。

    到这时候李云心便真的不再挣扎。只紧抿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碎玉似的浪头不说话。

    千里洞庭烟波浩渺,疾行一刻钟已出了三河口,两岸的群山也都不见了。此刻这洞庭便如无边无际的大海,四方望不到尽头。只有头顶的灿烂星河投下清冷的光,倒映在湖面上。

    红娘子也不说话,只盯着李云心的侧脸看。眼中忽而是柔情似水,忽而是伤心愧疚,忽而又是忐忑不安。

    她这样抱着李云心的手臂、紧贴着。却又并不像是在引诱他,而仅仅是满足一些……

    自己的什么想法。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这红娘子才低低叹气:“李郎,既怕水,我就不吓你了。”

    说罢一挥手,脚下碎玉一般的浪头便化作一叶白玉似的扁舟、载着两人落到湖面上。

    这红娘子松开了李云心的手臂,走到小舟一头坐下了、怕冷似地抱着环抱双膝、将下巴搁在上面。

    然后微微笑了笑,沉默无声地看李云心长出一口气、在小舟另一头坐定了,才轻声问:“李郎。你方才说我已……是说我已为人妇了吧。”

    “你……很是在意这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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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先到这儿。

    明天还有更。

    快夸我、奖励我。(未完待续。)

    随后看到小舟另一头的男子微微一愣,直直地盯着自己,似是在猜想自己的心事。

    红娘子便不言语,只略微紧了紧双臂——似乎这样子便可以将自己保护得更好、让人看不透。

    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云心。

    隔了半晌,听见她的李郎低声道:“你已回绝了我。我……我现在只想着我兄弟的仇。”

    他看红娘子一眼,很快逃开对方的视线:“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哪个人会没有呢。只是……此时去想那些,却是不义。”

    “那你还是很在意呀。”红娘子微微叹息,但声音很快随风而去,“我想要得到的,哪里有什么人知道呢?其实我想要的多么简单。”

    她转开了视线,用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那船就停下来。

    此刻两人已经向着洞庭湖之内疾行了三刻钟,举目望去,四下里就只有夜空而已。

    小舟与洞庭像是被装在一只由天空做壁的桶中,围绕成一圈的天空上蚀刻着被月色镀得银亮的云。灿烂的星海倒扣在他们头顶、映在这洞庭之上——

    天海无垠,而一舟寂寥。

    船既停,风声与涛声便也停了。

    红娘子站起来,立于船头。她看一眼这辽阔的洞庭湖,幽幽地说:“你看这千里洞庭。凡人来看,广阔无垠,壮丽无比。但在我来看,在我君父来看,却只是一个牢笼。”

    “这洞庭方圆数千里,几乎同海洋一般。但我君父的真身却有三百丈——他现了真身,却是在这洞庭畅游一番都不能。”

    “我父生于这洞庭,在三千年前得道,在两千年前被困守这湖中。我活的时日虽不长久,但已能体谅我父的苦楚。他怜惜这湖中水族,已千年未现过真身。从前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若能畅游于汪洋之海,此生无憾……”

    李云心不说话。只双手扶着船舷,看那红娘子背对他、在夜色里如湖中仙子一般。

    他心里是知道一件事的。

    人死、精怪死,会有魂魄。而这魂魄,残缺不全,迷失了神智,即便以后成为鬼修……也仍旧有执念。

    那前朝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据他自己所说死的时候心中并无牵挂、因此无执念——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说法。

    他的执念一定有,只是他自己和李云心暂时都未觉察。

    这红娘子也不例外。她也必然有执念。

    执念,便是鬼修们最大的罩门。执念,会令他们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失掉基本的判断力——一旦有同那执念关联的因素出现,注意力便会立即被吸引牵扯、变得浑浑噩噩。

    倘若真的可以“死时了无牵挂便可无执念”——那人修还修个鬼的长生。都死掉修神道好了。

    此前李云心看不到红娘子的执念。她……太像是一个普通女子了。

    除了一些妖魔们所共有的“残忍”。

    但这种残忍在李云心看来——一个妇人一边怜爱地看着在院中玩耍的孩儿、同婆婆细声细气地说些家常,一边一刀斩掉一只公鸡的脑袋——

    这是不是如同妖魔一般的残忍?

    所以这红娘子还是很正常。

    然而眼下,李云心认为自己慢慢清楚她的“执念”在哪里了。

    于是他就在这水声当中、在这夜色洞庭之上,安安静静地听红衣女子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我是如何开罪你那朋友的吗?”红娘子转过身,微微笑了笑,“我此前,只是一尾红鲤得道。我母是个人,而我天生却得了我君父的传承。出生便是虚境的妖身,在这洞庭,没有人敢忤逆我的。”

    “我虽不成器,但也晓得那龙子的厉害——是接近真境的大妖魔,且是龙体。我怎么会……去渭水招惹他呢。而且哪怕我想要去渭水,也是出不去的。”、

    “我那君父被人圈禁在洞庭,我有他的血脉,也被圈禁了。所以我说这偌大洞庭,不过一个牢笼而已。”

    李云心想了想,轻声问:“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领。”

    “现在不能说给你听。”红娘子微微笑了笑,看李云心的眼光却越发柔和——这与前两日的那个女子可完全不同。

    “因而,实则是我父啊,要我故意去招惹龙子。而我在这洞庭待了两百年,都出不得湖边一丈地……我很想去看一看那白鹭镇,看看那些名为人的家伙,是不是真如我父口中的故事里,那样活着的。”

    “于是我被龙子废去修为、成了一尾红鲤。受了些苦楚,但最终还是成了这鬼修之身。此前都不晓得如此做是否可以真的绕开那禁制……但眼下看是成了。我成了鬼修,可以离开洞庭可以去白鹭洲,还可以为我父做些事。”

    红娘子嘴角含笑,看着李云心:“但李郎该晓得,我们这些鬼修都是有执念的。李郎的执念,便是你那兄弟的仇。或者说……执着的是情。”

    “而我那执念……”红娘子说到这里,慢慢坐下来。

    双脚向船舷外,只一蹭便将一双绣鞋踢进水中。一双雪白莹润的**探进湖水,轻轻搅了搅。

    水波便向外**开来。红娘子盯着那水波看了一会儿,双手撑着船舷、身子微微后仰,转头看来李云心:“我是妖身时,常在湖边听一个人念书。听他的读书声。读书声是很好听的。”

    “李郎,你生前念书的吗?”

    李云心的目光温和,声音也温和。他浅笑了笑:“我父母双亡,家贫。生前只念过小学、字义,不曾读经史。”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但是很好听。”红娘子微微笑,“从前杜生也说些我不听懂、但好听的话,可是如今他不记得了……他终是个凡人。做了鬼,更混沌了。”

    “那……李郎,你会作诗吗?”

    李云心摇头笑了笑:“我会抄诗。”

    红娘子快活地眨眨眼——至少在这时候,她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美丽小姑娘:“李郎抄一首来给我听。”

    “好。”

    李云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洞庭之上的氤氲水汽。

    随后低吟——

    “西风吹老洞庭波,

    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诗,他以古韵念出来,悠长而凄婉。

    而念了这诗之后,那红娘子便不说话了。

    她怔怔地看着水面,然后又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转头,向李云心微笑:“真好听。李郎,湘君是谁?”

    李云心温和地笑着,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掌心:“你看我这扇子,从渭城街边的店铺买来的。扇骨上是不是有斑点,像眼泪一样?”

    红娘子瞪大了漂亮的眼睛仔细看看,嗯一声。

    “所以这扇骨,是泪竹做的。”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人间的帝王,叫做舜帝。还有一条河流,叫做湘江。湘江里出了一个怪物,常害人。于是那位舜帝就去湘江除害。”

    “他的两个妻子等了他很久也不见回来,就去湘江边寻他。却得知舜帝除了那怪物之后自己也死掉了。舜帝的两个妻子便痛哭,眼泪溅在竹子上,就成了这泪竹。而天帝感念舜帝的功德,封他做了湘江水神——便是湘君。”

    “啊……我父是洞庭君呢。”红娘子低低地叹口气,“那李郎,想做渭水君吗?”

    李云心的的睫毛微颤了颤。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几十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他迅速地抓住了几个,但又统统放开。最终他极轻微地出了一口气,仍平静地笑:“从未想那么远。”

    红娘子沉默了一会儿,便也笑了。

    “所以我很喜欢听人念诗。听得久了就能听出一些味道来。比如知道李郎念这首诗的时候一点都不欢愉,有许许多多的感慨。”

    “我那君父,觉得亏欠了我,便想要补偿我。我爱那人世,爱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样子,君父便要杜生来陪我。”红娘子看着湖水里的波纹,“我以前常在湖边听人读书,就是听他的。”

    “可他全变了个模样,浑浑噩噩,整日口中只念一句话。”

    “李郎生得比他漂亮,说话也比他灵巧。我第一次见到李郎……实则……就好喜欢了。”

    红娘子又看来李云心,眼神平静清澈。

    而李云心也看着她:“可是……红娘子你前几日——”

    “因为那时候我虽爱你,却不忍你受苦,又恐我那君父不允我。”红娘子看着他,“可现在我君父对我说既是我喜欢的,收来也无妨。我的执念啊。就是……”

    李云心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红娘子的执念了——

    “——想要一个人好好爱我呀。”红娘子长睫微垂,轻声道,“先前我同你说,远走天涯做一个逍遥鬼修还来得及。到如今……我再告诉你,我父被圈禁在洞庭湖中,出不去的。你想要我父去渭城为你那朋友报仇,也是不可能——唯有等待、等待很久很久,或许才有机会。”

    “——如今你知晓了这些,我再问你:还不走吗?”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走。”

    他不要走,因为想要证实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还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洞庭君的好机会。

    倘若这红娘子真的带他去了洞庭君的巢**……

    他便可以知道更多、将谋划布置得更加精细了!

    那洞庭君或许是了不得的妖魔,但他也不是什么境界低微的“鬼修李云心”。

    这些日子神龙教的声势已颇为浩大、加之前夜城中一战他引发的那九霄雷霆火——渭城里人又记起前些日子九公子在渭城造出的那一场大风雨,都直说“渭水龙王又显圣了”——

    于是如今他已突破了虚境,重回化境了。

    只要那洞庭君一时间看不破他,但哪怕对他戒备提防,而不对他使出全力,他便自保无虞、随时可以遁走。

    所以……不要走。

    红娘子似乎早知他会如此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多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你竟执意如此。”一个微笑在她唇边绽放出来,“你到底……也是爱我的。”

    “……你们竟如此不同。”

    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晓得,这是那红娘子的执念占据了她的神志了。

    但还未等他再去好好思量那一句“你们竟如此不同”有什么更深一层的意思,就看见这红娘子忽然在月光中轻轻抬起手、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小臂来。

    而后纤纤细指如水波一般轻轻舞动,声音清越曼妙,口中低吟一首曲调怪异的歌谣——

    “君子于役兮,不知其期——”

    “日之夕矣兮,牧云濈濈——”

    她将这四句反复地唱了三遍,然后转头,对李云心微笑低语:“李郎,她来了。”

    于是这洞庭湖……

    沸腾了。

    云朵。

    大团的云朵。

    大团雪白的、浓郁的云朵,自他们不远处的水面上袅袅升起。

    像是浓重的雾气、又如同团团的青烟。每当有一个气泡从水底升起来、在水面上破碎,便有这样的一团白气被释放。

    随后这云朵慢慢上升,停留在几十米的空中,被月色镀得银亮。

    忽然……变成了梦幻、童话一般的世界。

    仿佛头顶的天空挂满很多很多的大团棉花糖,然后……

    又有些白色的四脚动物,从水中升起来。

    那些白白团团的动物来到水面上,这水面便仿佛变成了坚硬的地面。数百头……这动物,在前方的一片水域里来来回回地慢慢走,而那些漂浮在天空当中的云朵,竟然就是从它们的头部、慢慢升腾起来的。

    李云心轻轻地吸进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

    相距百米,寻常人,看不分明。

    但他却看得分明的。

    那些动物……是人。

    数百个白白胖胖的人、光着身子、四肢着地地慢慢在水面上走。袅袅的白雾自从他们的眼、耳、口、鼻中升腾起来,最终汇聚成半空中的那些云团。

    那些云团……

    是阳气和精气。

    红娘子微微眯起眼,在月光下看着情景,低低地叹:“小的时候,心里有烦恼,便来看他们牧云。都说仙人餐风饮露,妖魔也喜欢的。但风露味道寡淡素净,人阳却香甜浓郁。”

    “到月圆的时候,便出了白树林来牧云,足了一月,就可以收获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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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娘子用这人间一个寻常的小姑娘、看寻常的温柔美景一般的眼神盯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转头莞尔一笑:“但李郎从前是人,想必是不喜欢的。”

    李云心笑了笑:“是不喜欢。”

    “但是带李郎来,是要李郎看另一个人。”红娘子说了这话,双臂在白玉船舷轻轻一撑。整个人便轻快的飘起来,直飘到李云心怀里。

    李云心此时双手抓着船舷,便如同要张手拥抱。红娘子直入他怀中却并不多做什么。只轻舒玉臂,一手绕在李云心身后、一手搁在他的胸膛,然后将螓首轻轻贴在他的心口,柔声道:“我带李郎来看……那刘凌。”

    红娘子如猫儿一般,乖巧地蜷在他怀里。李云心只略微地愣了一会儿、沉默一会儿。

    他晓得两日前这红娘子称自己已嫁了人、拒绝他是因为执念:如今做的这事,也是因为执念。

    执此一念……便可生出多少事端。

    而她说——带自己,来看刘凌。

    李云心终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第一次在君山见到从云子,见他神色慌张只说出了大事——那刘凌遗蜕停在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驻所,他不好生看守等琅琊洞天的人来却跑到这君山说出了大事……

    还能有什么大事?

    而后初见红娘子,听这红娘子说她那君父娶的妾,却是个麻烦、“这下渭城里的道士可不愿走了”——他就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推断。

    而此刻,这推断终于被证实。

    红娘子在他怀中、将自己的脸蛋在他身上轻轻地蹭了蹭、闭上眼睛,贪婪地吸进一口李云心的气息。

    然后抬起手向着远处一指:“你那看人群里,站着的一个。”

    李云心立即看过去。

    先前看不清,一则是因为心神被这景象震慑,二则,是因为从那些人牲七窍当中升腾起来的云雾,将那个身影遮住了。

    一个着白衣的身影。

    那是……

    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凌空子。

    李云心低沉地叹息了一声。

    红娘子紧紧地环住他,伸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白玉舟平稳无声地滑动起来,眨眼之间便行至那凌空子的身边几步之处。

    李云心看清她了。

    凌空子……容颜未改,依旧美艳得惊人。即便如今脸上没有粉黛胭脂、只有月光打底,仍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穿一身素净的白衣。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只铃铛,右手持一柄细鞭。

    两人目光相触、李云心眼神清澈镇定,而那凌空子却在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缓慢地浮现出惊诧的表情。

    然后她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身。

    先抬起束着音铃的左手指一指李云心,过两息的功夫、才从口中发出含糊的低语:“你……竟未死?”

    ——像是,慢动作。

    仿佛她的动作比思想慢了半拍,又像是运转不畅的机械傀儡。

    而红娘子,像是晨睡初醒的慵懒女子一般,微闭着眼睛又将螓首在李云心怀中轻轻蹭了蹭,才细声道:“眼下这刘凌,算是生死之间。雪山气海崩碎、修为废了。照例说人也当死了、魂魄离体。”

    “偏生腕上有个宝物镇魂音铃,将她魂魄收了去。眼下魂魄在音铃里操控那身体。”

    “说来若非我父发现了这宝贝、将它附到身体上了……这刘凌便也成鬼修了。只是如今……还不如一个世俗间的凡人灵便。”

    李云心静静地听了红娘子的话,平静地说:“便叫她来牧云了?”

    “起先性子高傲。但……也总是个聪明人。我父说纳她做妾也是任性,只为羞辱她罢了。实则她如今哪里经得起折腾——会真死掉的。”红娘子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瞥了刘凌一下子,“但我晓得她在图谋什么。她在想或许道统来人将她救走。”

    李云心“嗯”了一声。而这时候,刘凌才来得及慢慢地张嘴,像是要说第二句话。

    李云心看着她开口:“我自然未死,而且我们还有一笔好账要算。当天在琼华楼我对你说了什么——如果你还记得,应该晓得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会加倍奉还。”

    刘凌缓慢地眨了眨眼,慢慢将手放下了。

    如果她的记忆未受损,应该记得当夜在琼华楼,李云心是故意动摇了她的心智、要俘获她的一颗芳心。但她心高气傲,并未完全臣服。

    而此刻李云心以那样咬牙切齿的口气说出来,任何一个聪明人都晓得他是在隐晦地说——“会想法子,救你脱离这苦海。”

    刘凌是一个聪明人,而眼下是一个弱小、迟缓,却意志仍坚定的聪明人。

    她自然有许多关窍没有想通,但并不妨碍她认清一个事实——至少对此刻的她而言,李云心比这洞庭之中所有人,都来得可靠。

    因而她慢慢地放了手,怒视李云心:“天道……昭彰。等我洞天……高人尽出……你等一干、一干、一干……”

    似是觉得如此说话实在太过迟缓难堪,这刘凌干脆不再说话、亦不再动。

    只闭了眼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

    李云心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并没有被拆穿。

    但究竟要不要救这刘凌……便要看情势如何变化了。

    如今这渭水渭城情势波澜诡谲,她的命运,已不在任何人手中了。

    然而这时候那红娘子忽然伸手在船舷又一拍,小舟疾驰而去,重新与这“羊群”拉开距离。

    李云心微微皱眉:“……红娘,你已带我见了她。接下来可是打算——”

    “现在你该晓得这凌空子未死了。”红娘子打断他的话,“那么也该晓得倘若道统真地寻了来,一则我君父并不畏惧他们,二则,他还有这凌空子在手上。将凌空子交还给道统,便是一份保全了洞天高徒的功劳。”

    红娘子顿了顿,又在李云心的胸口摩挲:“你与那人……真真不同呢。”

    “……这是你第二次提那人。是指杜生,还是?”

    “九公子呀。”红娘子终于坐起身、依依不舍地离了李云心,微仰着头看他,“你与他这样亲近,却全不同呢。”

    她伸手,用冰凉凉的指尖掠过李云心的脸颊:“你说话温柔,笑也温柔,念诗也好听。又生得好看,我从未在白鹭洲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人。你比九公子还要还看呢。”

    她又笑起来:“哪怕知道你骗我的,我还是忍不住要爱慕你。”

    李云心微微眯了眼:“骗你?”

    红娘子站起了身,看着李云心,慢慢退到白玉船头。

    她脸上的柔情慢慢淡了,就只看他——像识得却又不识得他。

    “我从前听杜生说,天下好多好女子,偏喜欢薄情郎。那时候我也想,这是为何呀。”

    “可后来我就知道了。那薄情的郎君。虽心易变、轻许诺,却对每一个女子都温柔体贴、细心呵护。这般好……叫人哪怕晓得只是一时的快乐,却总忍不住要好好温存。”

    “这天下间的女子爱人,爱的是什么呢?爱的便只是这柔情蜜意呀。有了这柔情和蜜意……做了扑火的飞蛾又怎样呢?”

    红娘子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那君父,总要为九公子报仇。”

    “但他被圈禁两千年,早就不急一时了。依着他看,那道统便是一座大山,轻易动不得的。杀了凌空子、杀了城里那道士,又怎样呢?道统早晚要诛杀天下阴神,早晚有报仇的机会。他要杀……便先杀白云心了。”

    “所以李郎你叫他现在就为龙九报仇……却是多想了。而你想做渭水君、或者洞庭君的话……亦是多想了。”

    “我君父被圈禁在这洞庭,实则也是驻守在这洞庭。这千里洞庭之下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全部不晓得的。无论你如何做,我父绝不会离开这里。”

    她这些话令李云心的眉头愈皱愈紧。

    直到他听见红娘子说——

    “所以你以为洞庭和渭水,从前是你那九弟所辖的水域、是个安全的地方——这便想错了呀。”

    “如今这里……已是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了。”

    一根弦在李云心心中被拨动,发出铮然之声。他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了这个红娘子现在似乎认为自己是——

    那在争斗中败落、虚弱至极、逃窜至此的睚眦!

    他终于明白那句“你和他真真不同”是什么意思了!

    也明白之前她问自己可想要做“渭水君”是什么意思了!

    虽说是推断错了,但……

    好一个聪明的红娘子!

    李云心勃然色变,立时在小舟上坐直了,肃然看她:“你——知晓了?!如何知晓的?!”

    红娘子微微仰起头看他,忽而笑:“我也爱你如今的威武模样。”

    “我知晓这事……唔,是因你引了九霄雷霆火。你杀了那道士,却不知城内有我的耳目,瞧见了你。我与君父又知道离国那边的事情,加之引你来了这洞庭湖上……在这湖水之下,自有一种法子可以分辨得出你身上的龙气——是龙子,唯有龙子才有的气息。”

    “只是这也是洞庭的秘密,你不晓得,并不算你见识短。”

    “但未料到你伤得如此重呀。”红娘子慢慢地上前一步,对李云心伸出手,笑起来,“那么李郎——”

    未等她说完这话,李云心登时纵身而起,直向着方才来时的方向掠去!!

    他唯一的失算……便是未想到红娘子口中那所谓的“洞庭湖中的法子”。

    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在对方模棱两可的时候巧妙周旋、甚至获取信息。然而一旦是洞庭君这样的大妖魔、又以什么他笃信的法子“证实”了自己的身份,那就不是言辞可以说服的了!

    见鬼……他终究是小瞧了这盘踞洞庭三千年的大妖呀!

    便是在他施展神通飞身而逃、那红娘子也乘着白玉舟衔尾而至的时候,这洞庭湖水忽然变黑了!

    ——在这夜色里,原本也是黑的,但至少有月光映照,是如墨玉一般的黑。

    然而此刻,水面却变得如同一池浓墨——

    水下有一个庞然巨物!!

    李云心并不晓得那否是洞庭君,但晓得在这洞庭湖中与那大妖开战必无几分胜算,当下更是催出了全身的灵力,只一息便遁出了数里、可见那洞庭边的木亭了!

    然而便是在即将登岸之际——那红娘子所乘的白玉舟却不晓得是什么法宝,竟比他飞遁的速度还要快——追到他身边了!

    红娘子在呼啸的风里向他喝道:“你——”

    李云心哪会给她说完的机会,只一掌便猛击出去,直中这鬼修的胸口。

    他当然可以试着将其拼杀,但那样一来便会阻了去势。且又想着将她重伤击飞了——她那君父疼惜她,定会也阻住追击的势头、让自己登岸、躲出洞庭一丈之外!

    嘭的一声闷响,这红娘子立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回去。

    而借着一击的力道,李云心携着风云,终于出了这洞庭一丈外,转身向后观瞧。

    却正看见湖面上陡然生出一只水流聚集而成的巨掌、一掌便将红娘子又击飞过来,且听到闷雷般的呼喝——

    “你这逆子!!”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随后愣在原地。

    那红娘子的身体嘭的一声摔在他脚边——身上衣衫已破碎、发髻也散乱。口鼻中渗出暗金色的血迹,滴落在地便如滴在通红烙铁上的水珠一般,嗤的一声蒸发了。

    李云心……睫毛微微颤了颤。

    这一击之后,水浪汇聚成的巨掌便解了体,哗啦啦地落回湖中。

    而水面以下的巨大阴影也不见了。

    他看看那洞庭湖,又看看地上的红娘子……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隔了好久他才说,“你……”

    他未去搀扶,那红娘子便只静静地伏在地上。

    夜色如墨,松风低诉。

    便这般过了一刻钟,那红娘子才微微地动了。先低咳几声,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将自己撑起。抬手抹了自己的嘴角,又看李云心。

    看他眼下这痴傻、惊诧、犹疑不定的模样,微笑:“李郎好狠的心。”

    “我方才是想对你说,你快走……别再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李云心再退了一步,将手背在身后、紧握住了。

    “今夜带我去湖上又是因为什么?”

    红娘子慢慢站起身。先不说话,而是往身后的洞庭湖,眯起眼睛看了看。

    随后慢慢地走到几步外的木亭中、重坐上那栏杆,看着李云心低声道:“……因为,爱慕你呀。”

    说了这话似乎觉得有趣极了,便又笑出声,溅了几滴淡金色的血液出来。

    “我父呀,想要将你拿了。虽不知拿了你之后要做什么,但我晓得不会是好事。”

    “我呢……便来问你——李郎呀,可愿随我回洞庭?”

    “你说好。”

    她看着李云心一边微笑一边说,像是女儿家在回想甜蜜心事:“我又说我父可能不会立刻为你报仇,但即便这样——李郎呀,你可愿为了我回洞庭?”

    “你说好。”

    她停下来,沉默一会儿。

    “虽然知道都是哄我的。但我心里还是欢喜。”

    “和你在小舟上温存那么一会儿……就更欢喜了。”

    “其实也是为了……告诉你那些事,好叫你提防着。只是我那君父,来得早了。李郎你又太心急了。”

    李云心紧抿着嘴,看着她。

    红娘子便也看他。看了一会,微微摇头:“我晓得你……并不爱我的。但既不爱我,那日何必撩拨我。女儿家……心是脆的呀,李郎。不比你们的磐石心。”

    说完这话又沉默。

    李云心也沉默。

    等终有一尾小鱼儿自水中跃起了、又重落回水中。

    红娘子才站起身,慢慢走到洞庭边。

    “你若想去别处就走吧。若不走……我父这次既是没有捉到你,想来便不会再试了。”

    “他曾说过……倘若你能在渭城里、做成些什么,譬如说真能将那道士杀了、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恶气。那么那时,再好好说些别的事倒也无妨。”

    红娘子慢慢踏进水中,在月色下转头向李云心一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那一天。”

    李云心猛地抬头、踏前一步,问:“‘真希望’——是什么意思?但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红娘子凄然笑了笑:“李郎呀……”

    “有些事。没那么多的计谋和心机的呀。这世上……也真的是有单纯的喜欢的——哪怕只是一时起了性儿。”

    “嗳。”

    “你这个薄情郎——”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你这诗定是为我作的。”

    “记得我。”

    她说完这话倾身一仰、直直落入水中。

    洞庭湖顿时浊浪翻涌、只一瞬便将她吞没了。

    李云心皱眉看着这一切,随后等待。

    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等到。

    他一直等到天亮、晨光初次现。又一直等到天黑、明月西升。

    然后他茫然地往四下看了看、喃喃自语——

    “这是……”

    “什么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