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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剑的男人转头看看两个少年,朝山坡下一指:“站过去。”

    于是李云心和乔嘉欣迎着镖局中人的各色眼神,慢慢走过去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李云心是打算像上次一样再将九公子召来的。但他知道九公子那样的妖魔,喜怒无常,断然不会喜欢别人总是打搅他。前两次自己都死里逃生,但他说不好这一次九公子会不会嫌他“无趣”,将自己也吃掉。

    可哪怕这一次他又放过自己……至少身边这个叫乔嘉欣的少女——李云心对她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一点好感。没人会毫无理由地讨厌“喜欢自己的人”——大概可能也被九公子杀掉。

    当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这几个人手里的剑,和当日那两个道士手里的剑惊人地相似。

    虽说大庆朝的兵器总有一个既定的形制,但他们的这种剑比较特殊。剑脊很薄,几乎看不到,剑身就仿佛一条平平的铁片。这种武器虽说会轻巧不少,然而坚固性上就差得太多,属于得不偿失的典型。

    李云心认为这几个人大概和两个道士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他想试试找出点线索。更何况持剑者一开始没有表现得像是要痛下杀手,也没有对自己表示特殊关注,暂且还可以观望。

    等这两拨人汇合到一起,六个穿道袍的持剑者就开始发号施令。

    很奇怪,他们要镖局的人烧了车,烧了红货。

    于是镖师们躁动起来。

    镖师遇到强人,本是平常事。一般来说走江湖的镖师黑白两道都要吃得开。经过某山头奉上一份孝敬,头领也不会过分为难。江湖上那么多镖局,那么多强人。如果是遇到了就要杀人越货,规矩乱了、没人敢做生意不说,搞不好官府还要围剿。

    偶尔遇到不守规矩打算捞一票就走的,目的大抵也是红货,没谁会喜欢杀人。可能陪上自己性命不说,还可能吃官司,抓到就枭首。

    于是这六个强人的要求就变得匪夷所思起来——他们不要货。

    乔四福站在乔段洪身边,压低了声音:“大伯,邪门。我说咱们要不要……”

    他边说边瞟了一眼落在脚边的单刀。

    乔段洪咬着牙吐出一口气,微微摇头:“不是对手。邪门。”

    这些人功夫高得邪门。

    从五个人打路边现身、交手、到被迫得一动不敢动,也不过是三息的时间。连发出一声警讯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这些人手里的细剑就只打兵器,但乔段洪知道他们真有杀心,现在镖局里每个人的喉头都得有一个血窟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在江湖上,这六个人的身手已然是二流高手了。随便搁在哪个小帮派里,都是堂主香主之类的角色——怎么会聚集起来做这种事?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李云心。车队里其他人都知根知底,只有这少年来历不明。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少年走过来的时候,六个强人并无特别反应。

    跑了这么多年的镖,乔段洪第一次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一狠心:“烧。”

    不是没有血性,其实只是怕死。谁不怕死呢,尤其这些人大多沾亲带故。他自己大概可以和其中一个周旋一番,运气好还能逃得掉。但这么多人……大概动起手,一个都走不脱——必死之局。

    说了这句话,乔段洪向前走了一步:“在下洛城鸿福镖局乔段洪。承江湖朋友看得起,喊一声辟水刀。几位朋友今天开张,我们认栽。这东西要烧,也就烧。但几位朋友想要什么找什么,可以明说。在下如果帮得上忙……”

    “闭嘴。”一个高颧细眼的持剑人说,“再啰嗦一句,死。”

    乔段洪的脸当即涨红,几乎就要冲上去。他走了这么多年镖,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但最终他还是将冲上心头的那股气强压了下去,拱拱手,不再说话了。

    “烧。”乔段洪又说了一遍,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

    但对方只在嘴角牵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

    李云心的心里一跳。

    对方要杀人。

    一个人伪装得再好,也总有些细微的表情会忠实地反映出他的心理活动。他看那高颧细眼的一位,意识到他虽然看起来冷漠镇定,但看这些人的眼神,的确就是像看死人一样。

    那人觉得他们早晚要死。

    这是他上一世赖以谋生的技能之一。不说炉火纯青,但在这个世界,大概无出其右者。

    最终火还是烧起来了。随后六个持剑者将车队的十几人赶在一起,向路边的野地里走。

    李云心走在队伍的中间,身边是刘老道。老道这时候有点慌神,嘴里啊呀啊呀地嘀咕个不停,大抵是说自己怎么就倒了霉,跟上这趟车。

    乔四福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啰嗦什么!不是说自己是洞玄派掌门!到这时候连个屁也不敢放!”

    刘老道唉声叹气,不理他,大概实在担心自己的小命,没心思计较了。

    乔四福骂出了火气,又瞪李云心:“绣花枕头。一个男人护不住我小妹——我是你拼了命也要护着女人走!呸!”

    李云心笑了笑:“嗯。”

    他这态度弄得乔四福更恼火,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乔嘉欣在乔四福身边看了李云心一眼,也转过脸。

    其实女孩子心里有点儿小失望。她知道这少年看起来像是个书生身体单薄没什么力气然而……怎么原来也没有心气儿呢……

    她觉得如果刚才李云心和四哥争辩几句,她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赶着他们走的六个人并不干涉他们之间说话,只板着一张倨傲的脸,像几个庄严的牧羊人。

    乔段洪压低了声音,让身边几个人都听得到:“看情况。如果情况不对……也不能就等着挨宰。”

    他看了女儿乔嘉欣一眼,咬咬牙:“他们要是下手……到时候就听我的,拼命。”

    乔嘉欣也一抿嘴唇,点头。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他们深入林间野地,周围的树木越发高耸。到最后树冠遮天蔽日,天都提前黑了下来。

    越走心里越慌。等到乔段洪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拼一条命,带几个人突出去的时候,高颧细眼的持剑者沉声道:“留步。暂且歇下。”

    这句话说得有些怪,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微微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留步”这词儿不应该用在这里。应该是“止步”吧。

    “暂且歇下”这个词儿倒不错,但是他对这群俘虏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李云心看得出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些自得——这种情绪大概那人自己都没有感受到。

    这几个家伙,嗯……

    用他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想要装逼。

    或者想要扮得高冷一些。所以不打算好好说话,要拽词儿。不幸的是,大概自身水准有限,因此不伦不类。

    作为这群俘虏当中唯一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李云心觉得他摸到了一些脉络。这六个人现在自矜身份,却又不能很好地适应他们当前扮演的角色定位。这意味着那可以令他们“自矜”的原因或者条件,是最近才出现的。

    其实还有一些蛛丝马迹。六个人板着脸赶他们走,一直想要作出对他们毫不感兴趣、视之为蝼蚁的模样。但眼神出卖了他们——在看到俘虏当中内讧的时候,实际上很有几个人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这可不是“心如止水”该有的表现。

    他们还穿了道袍。

    在李云心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当中,如果说有一种势力能让江湖上的强人崇敬膜拜甚至想要刻意模仿的……

    大概就是道统和剑宗了吧。

    他觉得自己猜对了。这六个人,也许真的和那两个道士有点儿联系。

    没人知道那一句话就让少年得出了这许多推断,他们都在试图得出自己的判断。

    六个人说要歇,乔段洪就挥挥手:“歇一会。”

    无论如何他总还是这个镖局的主心骨,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从容一些。他想这样子那六个人也许会明白他的作用与“分量”,大概在之后可以好好谈谈。

    天已经慢慢黑下来,林间起了微风。一刻钟之后人们生起两堆篝火。镖局里的人围在一颗合抱的高耸古树下,那六个强人离他们稍远些,也围坐在火边,偶尔交谈,不时阴着脸扫一眼这些俘虏,眼神轻蔑冷漠,就像看猪狗一般。

    他们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一个执剑人冷笑起来,转脸阴晴不定地看看李云心,“你这小子不怕死?”

    “这词儿倒是有点意思。”另一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看李云心,“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到这时候,这几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明显的、生动的神情。

    “惭愧惭愧。在下虽然曾经和家父走南闯北,但也读了些书。侠之大者么,为国为民。诸位英雄这一身好武艺,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定然只是暂且蛰伏,只待一鸣惊人。既然赶上了这个机会,云心哪怕散尽家财又如何?和诸位英雄在草莽时相交,想来日后也……”

    “那小子脑袋有问题?”乔四福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李云心在鬼扯——傻瓜都不会真像他说的那么想。可是现在他又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想要做什么?以为这样子那群人就会把他放了?

    乔段洪倒是皱起眉来。

    “这人……”他想了想,借着火光重新打量李云心。他之前未将这少年放在心上,到此刻却隐约觉得,他所说的话里似乎还有点别的自己暂时弄不清的意思。

    乔嘉欣怔怔地看着他,倒是觉得自己要被他给搞糊涂了。

    李云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很多。乔段洪眉头微皱地听他说完,轻轻摇头。他知道这少年打算做什么了。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遇到眼下这种局面,还能如此镇定、还能试着去用那些溢美之词试图说服那六个强人,也算是急智了。

    那少年是想让自己显得没头没脑吧——他自己大概也不会信自己说的话,那些强人更不会信了。但倘若对方真觉得这么一个少年实在没什么威胁、且贪了他身上的真金白银、再因为他表现出来的勇气与圆滑而对他稍稍有些好感……

    那大概的确是有可能放他走了的。

    可惜这少年毕竟看不清楚状况。这几个强人显然不是为了财货,而是为了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乔段洪已经想了很久,但不知道自己这些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另对方如此大费周章。

    就如乔段洪所料,那六个人听了一会儿听得烦了,一挥手:“滚滚滚。回去待着,休要聒噪!”

    可乔段洪又觉得对方的口气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细想的话,又实在抓不住什么痕迹。

    李云心知道。

    哪怕是在呵斥他——至少那些人的口气没那么冷漠了。

    有了些“人”的味道。

    他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做过那样的职业。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人会因何而苦恼、忿忿不平。

    例如,衣锦夜行。或者说,装逼的时候没人捧哏儿。

    他好脾气地笑笑,也不恼,作了个揖。然后又往另一边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边走边嬉皮笑脸:“那……诸位英雄,在下还想商量个事儿,我和那边那群人素不相识,之前才走到一起,您看我自己找个地儿待着行吗?”

    这一次那高颧细眼的剑客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哼一声:“你找死?”

    李云心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歪歪扭扭地往后退,摆手:“好好好我这就回去!”

    等他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划拉得地上的枯枝烂叶沙沙响、走回到火堆旁的时候,乔四福扬起眉头鄙夷地看着他:“您这就回来了?”

    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是跟我们不熟么!”

    到这时候,看他的人大抵都是同样的神色。在江湖行走有很多事都可以见仁见智,但有一件事是大家公认的——要讲义气。

    他刚才做的那些事情倒无可厚非,但最后一句要跟这些人撇清关系的话将他们惹得恼怒。连乔嘉欣也终于叹口气,看李云心一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感常常来得突然迅速,褪去的时候便也没什么情深意重可言。

    少女意识到那好看的少年其实也就仅仅是好看而已,于是觉得自己白白开心了那么久,还有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

    可李云心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不那么颓丧了。他笑笑,只说:“嗯。”

    然后就又坐到了刘老道身边。

    这样的态度让火堆旁的镖师们一愣。本想再挤兑他几句,但瞧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刚才跑出去只是演了出戏,眼下谢幕回后台。即便是老江湖也没法儿做到像他这样一转身就换上另一副面孔,仿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件事儿已经轻车熟路。

    可是他才多大年纪?就连在坐的人也未必做得像他一样圆滑。

    ……为了活命还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吧。他们就只能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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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昨天睡过了,忘记更新了。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他眼下正忙着诵经一样地念“怎么办怎么办”。

    李云心挨在他身边,拿手指轻轻戳戳他:“师傅。”

    刘老道愁眉苦脸的瞥他一眼:“嗨,徒儿啊。为师现在自顾不暇,你若还有其他法子……”

    “你知道《衣锦夜行图》吗。”

    “啊?”

    “《衣锦夜行图》——大楚威烈皇帝向羽早年起兵之初在垓下战败,痛失爱妻。后励精图治十二年,率军击破敌都,定鼎天下。可惜那时候他在乎的所有人都已经死掉,他空有千秋霸业却也无人分享,于是在某个雪夜着云锦金龙袍单人匹马夜奔三百里往垓下祭奠亡妻——后来画道高人作了这画,您总该知道吧?”

    李云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好像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后于清溪边把盏清谈。但这种状态在如今这时候就太诡异了。

    刘老道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张张嘴:“你……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跟你说过我挺喜欢画师这个有前途的职业,所以我知道这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现在,你看看那边。对,就是那边,眯起眼睛借着火光看,我刚才走过去走回来的时候,用脚划出来的印子。”

    刘老道满心诧异,不明白这个少年怎么此刻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但仍下意识地循着李云心悄悄指的方向眯眼看了过去。

    虽然他不是那些法力高深的名门修士,但既然自诩为洛城画界“五大高手”之一,该懂的他还是懂的。于是借着火光看了一会之后,刘老道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扭头看着李云心,口气变得结结巴巴:“这个……这个……你到底是……”

    “嗯你们都喜欢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李云心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一点,“不过先不讨论这事儿。这么说你看出来我在那边画的是《衣锦夜行图》了。但是还没画完。衣锦夜行图是工笔,我这是用写意的法子勾了几笔,勾出个神韵来。”

    “懂懂懂……”刘老道从略微呆滞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撞了大运。被六个强人劫持到此当然不算撞大运,但这件倒霉事儿同眼前这个少年人相比……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画师们作画分工笔、写意。工笔作画细密精巧,纤毫毕现,画中景物栩栩如生。写意作画纵笔挥洒,墨彩飞扬,更讲究一个韵味意境。

    倘若世俗中人作画,工笔写意本无高下之分。但在画师这里,一个人可以用一副工笔画将一位二八佳人表现得栩栩如生,却未必能用一副写意画展现出她的韵味来。

    但眼前这少年是……用写意的笔法以寥寥几笔……勾出了那一副名作的神韵来了!

    只看这几笔,便可体会到顺达通畅——落笔之人以神魂作引,将“画卷”上的灵力轨迹都规划出来了。只等画成之时用体内气海引动天地灵气灌入这轨迹里,一副意境高手才能作成的画卷就成了!

    刘老道也是有幸见过一次高人名作的。那画作当中的每一处落笔都大有讲究——就好比道士们的符箓,是用一笔一画将天地灵力导入了那画卷当中的。

    说是意境画师作画能令人触景生情,实际上本质来说,还是用笔墨构成了类似符箓的东西——你做不做得好,就看你的修行、技术是否精妙了!

    但这少年的寥寥几笔……

    刘老道觉得,可能比那天见到的那位高人画作,还要高明一些……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赶紧拉住李云心的手:“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先前那些收徒的话,嗨,都不当真!小公子您年纪轻轻就已如此造诣不凡不知府上是——”

    “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李云心轻轻推开他的手,“我身体出了点问题,没法点睛。”

    所谓“画龙点睛”,就是在画成之后的关键一笔。这一笔,将天地灵气导入画卷中笔画勾勒出来的轨迹里。至于在哪里点、如何点,就只有画师本人知道了。但李云心气海被封,这最后一步他做不到。

    “我没法点睛,所以你来。”李云心指了指另一堆篝火旁,那高颧细眉的剑客身边,“就在那里,缺一笔——画里威烈皇帝的剑。”

    刘老道张张嘴,脖子一缩:“嗯……我说高人哪,小道道行低微……”

    “你不是洛城五大意境高手之一?”

    “玩笑话玩笑话哪里能跟您比……”

    “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我怕坏了您的大事啊……”

    “我不怕的。”

    “高人您何苦为难小道……”

    “你想死?”李云心盯着他说。

    “……呃。”两个人原本一句接一句地迫着说,听到这一句,刘老道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现在的事情不是闹着玩,我也不是跟你闹着玩儿。他们,是真要杀人的。”李云心收敛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语气轻松,“他们现在只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一旦下定杀心这里一个人都跑不掉。我跑不掉你也跑不掉。所以现在做这事就是救你自己。做成了还有那边那群人的感激——你的洞玄派在洛城混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比他们好。所以你自己的人命和他们的人情你要不要,就看你去不去点那一笔。”

    刘老道倒是活了几十年,但从未经历过这种凶险的场面。到此刻再看这原本平淡无奇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修为高深的神秘人,更觉得喉咙发干腿发软。篝火在不远处劈啪作响,更远些的地方,六个剑客正在低声讨论些什么,时不时地向这边转头看一眼。

    “高人你……可是我怎么去?”刘老道觉得身上有点冷,但是汗水倒是想要往外渗。他抹抹额头,“再说这个《衣锦夜行图》……这时候看起来没什么用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云心拍拍他的肩头,“去吧。早晚你都要去,你自己也知道。”

    刘老道当然知道。活到这个年纪,胆子再小,轻重缓急他也分得清。但凡不是懦弱得无可就药的人,有希望总是会伸手抓住的。而且他觉得这少年深藏不露——也许是他自己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玩性一起,想要“玩一玩”。

    他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喘了三口粗气之后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

    平时忽悠洛城那些土财主时候的状态。

    夜风一起,他的破道袍呼啦啦一响,两堆篝火微微一暗。刘老道的面相本来就生得不坏。虽然说不上贵气逼人、英伟挺拔,但也算是有些气度。此刻他因为紧张而板着脸,默不作声地往剑客那边走了几步,六个人就警觉起来。

    “你要做什么?回去!”

    “诸位英雄且听我一言。”刘老道说,“在下洞玄派混元子。”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向前走了两步:“在这江湖上也颇有些薄名。今日这件事,让老道我来和诸位英雄谈谈——”

    高颧细眼的剑客微微一皱眉:“洞玄派?”

    他仔细看了看刘老道:“道统洞玄派?”

    刘老道抚须一笑:“呵呵,虽不中,相去不远矣。贫道这洞玄派,乃是洛城之中的洞玄派。修习的也是无上天人所传玄门正法——”

    剑客一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等江湖渣滓。再进一步,我断了你的腿。”

    此刻刘老道距离那点睛的地方只差两步。他硬着头皮又道:“天下道门本是一家嘛。想当年我——”

    话至此处,忽然传来破空的一声啸响。林中原本昏暗,只有两堆篝火发出昏黄的光,但在这样的密林里,也像是被周围的雾气野地吸收了。此刻伴随这啸响出现的,是一道雪亮的光。

    一柄细剑插在了刘老道身边的地上。剑柄兀自颤动不止,发出嗡嗡的声响。

    大蓬的泥土与枯叶飞溅起来,刘老道被这一下子吓得一哆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下子,倒正巧坐到那点睛一笔的地方了。

    剑客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还不滚!”

    刘老道看看那剑,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划拉了一阵子,狼狈跑回火堆旁。

    镖局的人们此刻并没有心思去嘲笑或者讥讽这对出够了丑的“师徒”——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上。

    剑的形制同剑客们手中的一模一样,显然并非援兵。剑身上穿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蝇头小楷,显是“飞剑传信”。

    无论飞鸽传信还是飞镖传信都是江湖客们常用的手段,飞剑也不见得多稀奇。但可怕的是,没人见到投出这柄剑的人。至少在镖局众人的见识里,这份功力,已经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成了。”李云心在阴晴不定的火光里笑了笑,拍拍刘老道的手臂,“你得演出戏。我保证你喜欢。”===============================================注:写意,俗称“粗笔”。与“工笔”对称。中国画技法名。通过简练放纵的笔致着重表现描绘对象的意态风神的画法。写意画是国画的基本表现形式,与工笔画并称。齐白石的名作《虾》,就是写意画。徐悲鸿的奔马也是。名作《清明上河图》,属于半工笔半写意的作品。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或者叫“仙人”。

    但在这样面对生死之际,他所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的勇气再多些。至少不能乖乖被杀。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时候到了。做好准备。”

    然后看看自己的女儿,用决绝的语气说:“嘉欣。一会你跟着四福走。老客,老六,咱们得缠住他们。林子密,让孩子们跑出去就行。”

    乔嘉欣和乔四福想要说话。但乔段洪低喝一声:“闭嘴。现在不是你们任性的时候。如果有人跑出去了,绕道回渭城,告诉镖局里的人带上银钱马上走,这辈子都别再抛头露面。”

    他看了看那六个人,又扫了一眼黑暗阴沉的树影:“这件事可能和那些人牵扯上了。”

    这种罕见的严厉令人们一愣。乔四福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惶恐,但仍有疑惑:“叔……哪些人?”

    “修行人。”

    乔段洪瞥了一眼“浑不知大祸即将临头”,正在和李云心窃窃私语的刘老道,“真正的修行人。”

    两拨人在昏暗的火光中对峙起来,相隔十五步。

    细眼高颧的剑客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何必。不如你我都省些力气。你们这些人在我眼里就如蝼蚁一般。真动起手来,也敌不过我一剑之威——何必垂死挣扎。”

    乔段洪盯着他手中的细剑不说话,但一身精气神已催至巅峰。他明白这极可能是自己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战——可是他现在就连为什么要有这一战都没搞清楚。

    到底为什么要劫了他们?到底为什么又要杀人?

    这是每一个人心里都要弄明白的问题,但没人问出口。

    直到他们听见那少年以一种轻快又疑惑地语气说:“可是诸位,你们干嘛要杀我们?”

    已经没人有心思再去嘲笑他的“愚蠢”或是“天真”或是“初生无畏”了。就连乔嘉欣也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觉得挺难过——没想到“一见钟情”这事儿第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对方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这句话竟然真的打破了林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细眼高颧的剑客原本作势欲扑,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情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看起来有点儿像“如释重负”。

    剑客收住去势,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弹了弹掌中的细剑,以嘲弄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十几个人:“倒也好,让你们做个明白鬼。到了阴曹地府,莫要报错了我们六兄弟的名号。”

    “我们六兄弟,乃是河中六鬼。可听说过这名字?”

    乔段洪微微一愣,随后皱眉:“河中六鬼……你们不是早已经被黑刀应决然诛杀了?!”

    “呵。要不是我们兄弟遇了贵人,或许倒是实情。如今么……”剑客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做完这档子事,我们兄弟便要去找他将这笔账算个明白!”

    “哎,听起来好牛比的样子。”那少年轻佻的声音又极不和谐地插了进来,“什么贵人?听你们的名字从前混得应该不大好——叫黑刀应决然的人听起来倒是个人物。我猜你们从前是人见人恨的反派角色,然后引起了公愤被那位黑刀以爱与正义的名字消灭掉——哦哦,即将消灭掉,然后遇到了贵人。到底是什么人?”

    剑客竟然没有恼怒,反倒阴阴一笑:“呵呵呵,说到这贵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知道凌虚剑派?”

    镖局一行人面面相觑。其实凌虚剑派这名字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哪个州府里没有几个“凌虚剑派”呢?只是不晓得他口中说的是哪一个。

    但李云心立即拍了几下巴掌,清脆的掌声在夜色里传出好远:“哇哦,是不是传说中的七十二流派的那个凌虚剑派?!”

    剑客傲然一笑:“算你有点见识。”

    他朝东方拱了拱手:“那贵人便是凌虚剑派的修士,尊号淮南子,乃掌门座下亲传弟子,正是入世历劫来了——你们可知道什么是历劫?”

    自然没人回应他。他便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实际上这人知道得并不算多,他所说的,李云心都听赤松子和亢仓子说过。

    末了,剑客说道:“……因而便传了我们兄弟六人灵丹妙药。只吃一颗,便功力大增。若你们今天运气好,大概还能见到仙长一面。只可惜,仙长今日另有要事不能前来……你们这些人么,便也无用了。”

    “那么就是历杀劫了。”李云心在听完他的话之后说,“所以你们劫了我们,把我们像猪羊一样赶来这里,等你们的那位仙长来。他来了,就杀人。我想他得杀很多人——大概手底下也不止是只有你们六个人,在别处还有其他的傀儡吧。”

    “你们这样的人为他找人,然后他来了就一一杀了。杀到他厌了烦了腻了觉得‘哇哦杀人这件事真是无趣我还是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吧’之后……就算了渡了这劫了。对不对?”

    李云心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剑客颇为惊异地看了看他,冷冷一笑:“你这小子倒知道得不少——什么来历?”

    到了此刻,镖局一行人大致成为了彻底的看客——刚才那些关于洞天、流派、渡劫之类的讨论,就连最见多识广的乔段洪也听得一头雾水。

    他毕竟不是像刘老道那样的“修行人”——就连刘老道对很多名门大派的细节、忌讳也并不知晓。

    但并不妨碍他渐渐意识到……

    自己又看走了眼。

    曾经被他认为是一个“不通世事、故作老练沉稳的商贾之子”的李云心,竟然展现出了令他诧异的手段。

    他不知道那少年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却几句话就令六个杀星以一种诡异又癫狂的炫耀姿态,将他们所知的辛秘倒了个干干净净。

    事情不对劲。这是少年是使了什么手段。乔段洪在心里想,不然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子……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说我们今夜有救了?!

    乔段洪又打量李云心一眼,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刘老道身上。

    他心里一跳。刘老道眼下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而显得镇定沉稳。他盘坐在地上、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

    是了。其实是他!乔段洪顿时觉得心里真正地、彻底地踏实了下来。如此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刘老道还真是深藏不露。但据他所知的确有一些江湖高人就喜欢扮作放浪癫狂的样子。

    刚才那剑客说什么修行人历劫,也许这刘老道真是个修行人,也在历劫呢!

    这个解释,总比“那少年实际上是个令人诧异的惊世天才”来得合理的多——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异人,又怎么会碰巧被自己撞见了!

    便是在这时,他又看见刘老道拢在袖子里的右手探出来,掐了个决。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边正在说话的剑客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起来:“……可知道我们兄弟六人是吃了多少的苦头,才有今日的技艺?想当初那黑刀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只当我们是蝼蚁一般。到了今日谁是蝼蚁?还有谁敢看我们不起?等料理了你们这单事,我们便重回河中去——定要叫从前那群人知道……哈,哈,哈,我们今日也是出人头地在这江湖上立下了名号——”

    到了此时不但是乔段洪,就连最迟钝的人也发现了这六个剑客的异常。

    他们已经不复从前傲慢冷酷的样子,而是变得癫狂起来。就好像几个失心疯捧着剑在自说自话,浑不在意周围还有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态势。

    从六人如何结识、如何学艺、如何闯出“河中六鬼”的名号,再到做过什么事、杀过几个人、如何结识了凌虚剑派的淮南子、如何吃下药丸、其后又去了哪里——统统抖了出来。

    李云心已经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然后他意识到,这事儿可能有些麻烦。

    因为现在他弄明白赤松子与亢仓子的身份了。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他当然没指望这么一个青年公子明白“二流高手”意味着什么。

    传奇志异当中的侠客每每是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一个“一流高手”也只是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当中做陪衬的角色。至于“二流高手”,在外行们看来就是实打实的贬义词了。

    可现实情况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从小时候开始练武,药材、饮食都有专人打点,拜的是“名师”,学的是上好法门,到了壮年的时候,可能也只能摸到“三流高手”的边儿。

    要成为二流高手除了要有优渥的环境、机缘之外,还要有天分。

    至于一流高手……那当真是万中无一的龙凤了。

    乔段洪自觉自己资质尚可,幼年也算努力、家中也算殷实——到了这个年纪勉强算是摸到了二流高手的边儿,已经颇为自得。

    至少在洛城的几家镖行里,他的身手是排得上号的。

    但这些东西,他觉得这少年大概是不清楚的。也许那少年出身高贵、从小修习的是法术之类的玩意儿,不会有兴趣练武。

    城中的高门大户大多如此——慕仙向道,很喜欢学修行中人“打坐吐纳”。虽然并不得法只算附庸风雅,但对于打熬力气的技艺,向来不上心。

    他就只得再拱手,用余光注意着刘老道的反应,试探着问:“那……我们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刘老道高深莫测地不说话,李云心想了想:“我倒是有个法子——”

    这话说了一半。

    林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原本就是有风的。春季风大,即便在是这样茂密的森林里,也依然有微风。

    但这风来得古怪——有森森的寒意。

    风几乎是贴着地皮卷起来,在每个人的身边都绕了一圈。两堆篝火齐齐一暗,树叶哗哗作响。

    刘老道的胡须被吹得倒卷上去,但他没心思理会这事儿。因为就在风起的这一刹那他忽然发现阵法里的灵气流紊乱了。

    于是还在滔滔不绝的六个剑客迟疑地放缓语速,而后互相看了看,尴尬地闭上嘴。

    下一刻,这六个摆脱了阵法控制的杀星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高颧细眼的剑客皱起眉头:“有高人——先杀了他们!”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尖细凄厉却又若有若无的声音伴着那阵阴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我死得好惨哪——”

    剑客即将发动的攻势因这声音再次停滞。

    刘老道瞪圆了眼睛,嘴唇微微发颤。

    乔段洪和镖局一干人茫然地四下张望,试图弄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

    鬼片经典开场。

    那么下一句大概是……

    “把我的头还给我啊……”

    这第二声在夜色与密林中响起的时候,就连最冷酷的那个剑客手中的剑刃也开始微微发颤了。

    在这样的世界,即便再见多识广的人——当然不包括那些真正的修行者——也没法儿像李云心那个时代一样,被那样多的信息轰炸。李云心可以知道女鬼出场的一二三步套路知道传说中河里有水怪海里有龙王地下有阎罗天上有金仙,知道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大官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富贵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他甚至可以产生审美疲劳比如在听到这女鬼的两句话之后心里想——

    哦,又是这个套路啊。

    所以哪怕他惊诧于“我终于要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真的鬼了”的时候,心中的恐惧也是远远小于其他人的。

    再等到……

    这女鬼以一种极经典的方式现身——

    一个白衣女人端着双臂,从一丛矮灌木后脚步轻飘地走了出来。身上有大片的血迹,不停地在往地上滴。但她的头没在身上——脖颈处碗口大的一个伤口,可见骨茬与气管、血管。

    她的头在地上。就在身前四五步远,骨碌骨碌地滚。两只眼仍是睁开的,歪歪斜斜地瞧后面的身体。

    于是这身体就跟着滚动的脑袋,摇摇摆摆地向前走,边走边发出凄厉哀怨的呼喊——

    “把我的头,还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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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里一头小黑驴沿路走来,驴背上坐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前面一个梳双髻的丫鬟挎着蓝底碎白花的小包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这黑驴被喂养得极好,一身皮毛油光锃亮。走路的时候白下巴昂起来,胸前的两个小铜铃叮铃铃作响,在夜色里传出去好远。

    走到一片缓坡下,小丫鬟踢到了什么东西,皱着眉轻轻地呀了一声。

    她穿着一双薄布鞋,踢到的东西却又尖又硬,扎疼了她的脚。丫鬟蹙着秀气的细眉把灯笼放低些照了照,发现那是一把刀。她又向远处看了看,转脸对驴背上坐着的人说:“哎呀小姐,你看!”

    灯笼的光映亮了周围这一边区域。于是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兵器,还有被焚毁的大车骨架。几辆车歪歪斜斜地靠在缓坡上,青草地都已经烧焦了大片。

    坐在驴背上的少女歪头往地上瞧了瞧,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哎呀。”

    她有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面孔洁白,在夜色里像是能散出清辉来。一双手纤纤细细,正是一双不出闺门的大家闺秀的手。但她的一头青丝却梳拢在脑后,只插了一支小木簪——这打扮倒不像是一个大小姐了。

    “这是……这是……”驴背上的小姐细声细气地说,“这是遇到强盗了么?”

    丫鬟抿嘴想了想,笃定地点头:“想必是了。”

    驴背上的小姐用另一只纤细的手捂住胸口,细眉皱起来:“那岂不是死了好多人。”

    丫鬟摆手:“不不不,小姐你看,地上只有兵器没有血迹,也许人还好好的呢。”

    “还没遇过这种事呢,想去看看。”小姐瞥了瞥远处那一片树林——高大的树木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就好像无数朦朦瞳瞳的、高大的妖魔,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丫鬟苦恼地叹了口气,仰起脸看驴背上的姑娘、数着手指头:“唉,小姐呀。前几天你说没看过猴戏,我们跑了两天看猴戏。你又说没听过说书,我们在茶馆听他们说了一天半的《龙王传》。前天你又说想吃胡饼,我们就又在晖城等了一天胡商。可是小姐呀,你还想去渭城看彩灯节的呀,我们要赶不上了啊。”

    小姐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叹口气:“可是很香呀。”

    丫鬟睁大眼睛:“嗯?”

    “往那边去,有很香的味道啊。”小姐轻拍一下毛驴的屁股,小黑驴就哒哒滴往路边的野地里走了几步。于是小姐抽抽鼻子,抬起纤纤素手往远处的树林里一指:“就是那边,香味儿往那边去了。”

    丫鬟苦恼地揉了揉头上的发髻:“小姐啊……”

    “去看看嘛。”小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密雪白的牙齿。

    小丫鬟拗不过小主子,只好提着灯笼走进荒草丛里。

    黑漆漆的原野上两人一驴,前面一点如豆的灯光。纤细的身影在将近一人高的疯草中穿行,夹杂着小丫鬟抱怨的声音:“早知道我就跟老爷告密去。”

    她一边拨拉着荒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还以为跟小姐偷偷跑出来会有好吃、好玩的呢。结果呢,小姐喜欢的都是些我早就腻烦的了。要我说呀,小姐呀,你不能这样子,东跑跑、西逛逛。好玩的东西京都最多啦,要不然呢,我们就往浩瀚洋那边去,我听说那边——”

    小姐也不气不恼。其实看起来,丫鬟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在往林子里边瞧。

    两个人走了两刻钟,丫鬟忽然被绊了个踉跄。

    这一次她往地上看了一眼,就像一只猫一样跳起来:“哎呀我的鞋子!”

    灯光下,青底细花缎面的绣鞋已经污了一大块。发黑的血,半干不干,黏糊糊地糊在鞋面上。

    一个男人的尸体扑倒在草丛里,手中握着半截树枝。血从他的脖颈上流出来——咽喉处一指宽的伤口,切得整整齐齐。

    看见这情景小姐也吓了一跳。她又轻轻掩住嘴:“呀,昨天才买的鞋子呢。”

    然后又看看那尸体:“你看,我说会死人的嘛。”

    小丫鬟苦着脸,声音里快带上哭腔:“小姐呀,我们回去吧——前面一定还有好多的啊!”

    驴背上的姑娘往树林里瞧了瞧,抿嘴一笑:“我快闻见他了。再找找看。”

    于是一主一仆循着些微的血腥气,在齐腰深的荒草里继续向树林里走。

    小黑驴胸前的铜铃的叮铃铃的响,又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

    李云心屏息,拨开面前的一丛枝叶,看到持剑的剑客。这一位的身手没有上次那两位高明。并非仅仅指剑术,还有使用符箓的手段。

    赤松子与亢仓子都可以在气海被封之后使用符箓。在那些东西被他设计毁掉之前它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包括但不限于追踪、隐匿、恢复体力。

    眼下的剑客就没那两位那样高明。他们六个人兵分六路杀人,对自己颇为自信。但李云心同样也很自信。

    他以为有人分散追兵的注意力可令他以从容逃走,可此刻镖局的人似乎又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

    一男一女仓皇逃来了这个方向,看起来是乔嘉欣与乔四福。林间很黑,只有从枝叶缝隙中投射下来的细碎月光,几可忽略不计。但乔嘉欣身上特有的少女气味与纤细轮廓令李云心辨认出了她。

    两个人已经尽量放缓动作、放轻呼吸,好不引来人。但追兵看起来比他们更加精于此道——剑客此时距离李云心不过一步远,脚步坚定轻巧地向两个人接近。李云心估计剑客会在双方距离五步的时候暴起一击——一刻钟之前他见过剑客那样杀人。五步之内,细剑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他看得清对方的意图、动作,但没了灵力支撑的身体却没法应付得来。

    好在他从小练水云劲。说到闭气藏匿的功夫还算是得心应手。不然他大概早死在了那两个道士的手中,活不到此时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希望能找到点什么东西,但一无所获。

    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附近的吧。

    不然刚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女鬼一现身,火堆旁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趁着女鬼往剑客的方向去、他们一时间乱了方寸的时候,镖局的人夺路而逃。本以为那厉鬼能阻他们一阻,甚至把剑客吓退、杀死。

    哪知道最终只是一剑,那女鬼就消失不见了。

    要不是李云心做过类似的事,他几乎要怀疑那是什么人用画道虚境的手段、像他之前一样弄出来吓人的。

    可到这时候,镖局的人已经死了几个,那“高人”还未出现。

    剑客已经距离两人七步远了。

    这时候乔嘉欣与乔四福却以为已经暂时安全,低声说起了话,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猎物。

    但好在正是这番对话救了他们一命。

    因为李云心听到乔大小姐低声说的是——

    “四哥,你说爹爹他们逃出去了吗?”

    乔四福大概没心思回答她,或者干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于是乔嘉欣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希望他也逃出去。”

    李云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起来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令自己的形象在这姑娘的心里重新转变过来了。这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之外,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坦诚却毫无理由的好感的人。

    所以这件事……很麻烦啊。

    如果没听到这话,他大概可以咬咬牙狠狠心,让剑客将两个人杀了、走了,他再悄悄退去。

    但到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没法儿这么干了。

    这倒不是道义、同情心之类的问题。而是因为如果这姑娘如果在说了这种话之后即刻在他的面前被杀死……

    他会念头不通达的啊。

    夜风又起,林中树叶哗哗作响。李云心从袖中取出了他的笔。

    这笔跟了他近十年,笔锋依旧尖圆齐健,可见并非凡品。但对于他而言就只是好用而已,甚至看起来没有他那个时代一枝二十五块的那种淘宝货漂亮。

    像刚才的那种画阵他现在没法儿弄出来,但也还可以吓吓人。作为一个画师最重要的素养就是善于观察,所幸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一个喜欢盯着一件事物或者人发呆的家伙。

    你先得看清他的精气神。你得看到他或她或它体内的灵气流转。所谓大道无形,天地有灵——即便是一张桌子,体内也有灵力的。

    察得他的本源,然后以纸笔作画,就同他的意志神魂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得个虚影儿出来。在父母的口中,这诚然是画师们最最基本的入门手段,然而到了这俗世间,却已经是高明得不得了的神仙法门了。

    他之前画九公子的影像,于是九公子有了觉察,跑来解了他的围。

    现如今他要救乔嘉欣,就得再用这个法子。

    练了十几年的手法,几乎是一息之间就成了。纸片在袖口里藏着,手腕一转、手指弹动得出了残影,一个小人跃然纸上。

    剑客再踏出一步,距离乔嘉欣和乔四福只有六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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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四福无意中向后看了一眼。本意是打算瞧瞧有没有追兵,结果就得偿所愿。

    一缕月光正透过林叶缝隙照射下来,照到了剑客的细剑上。

    寒光乍现。

    “跑!”他下意识地喝了一声,拉起乔嘉欣的手夺路而逃。

    但剑客的剑,比他的反应更加迅速。冷哼声与剑刃破空声同时传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剑客便跨越六步远的距离,如一只苍鹰一般猛扑过去,剑尖直点乔四福的咽喉。

    但毕竟是差了一步。乔四福闪一次身,脖颈避开这剑刃,将左肩送了上去。血光迸射——这看起来轻灵飘逸的一剑力道却很足,当即废掉他的一条臂膀。

    但剑客已经欺至两人三步之内。细剑如同一条游蛇一般顺势而上,再取他的咽喉。

    乔四福去势已老,没法发力闪避。

    乔嘉欣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拼着力气向剑客怀里撞过去,想要撞偏这一剑。

    剑客自然想不到这个少女会有这样的勇气,真的被她带偏一步,剑锋失了准头。

    乔四福避过这一剑,身子倾斜斜地向后倒去——

    正倒在一截凸起的老根枝桠上。拇指粗细的干枯枝干从后心处穿进去,从胸口透出来。但没穿透衣服,在胸前撑起一个小帐篷,很快被鲜血浸透。

    “晦气。”剑客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一次的失手感到很不愉快。但这不要紧——他已经用一只手钳住了乔嘉欣的手臂。

    少女在黑夜中试图反抗,然而她的手段与这剑客比起来不值一提。剑客衣袖一振,剑锋回转,直刺乔嘉欣的咽喉。

    就在这当口,他听见一个声音:“留人。”

    声音严厉短促,在树叶的沙沙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并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剑客用余光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距离自己两步之外,一颗矮树后,站着一个人。

    “大哥?”他皱起眉头,觉得有点儿惊讶。

    高颧细眼的剑客此时站在不远处,好像衬着月光。因为他看起来有些蒙蒙亮,平添了几分仙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陌生,但剑客没有多想——那毕竟是他十几年来最熟悉的人。

    何况看起来也的确很熟悉。

    高颧细眼的剑客说了一句什么,但听得不清楚。

    于是他一手制住乔嘉欣,一边向那里走了一步。他的那位大哥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有些行动不便,他怕是受了伤。

    这一步跨出去,看得真切了。

    他发现了问题——他的那位大哥看起来有点儿透明。好像是……

    之前出现的那个女鬼。

    心中警兆陡生,下意识地撤身挥剑回防。这一点警惕救了他一次——他看到了藏在自己身边的矮树丛里的那个人。

    一个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儿臂粗细的树枝,正做势欲刺。角度选得很刁钻,距离自己也够近,倘若他再向前一步,险些就着了道。

    但动作毕竟太慢——慢到好像不动了一样。

    剑客嗤笑一声:“萤火之光,不自量力。”

    再后退、一剑刺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儿……

    他怎么也是雾蒙蒙的,像一个虚影儿。

    退后的一步踏实了。就在鞋底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忽然自**传来!

    有什么东西——也许是还有枝枝桠桠的树枝,插了进去。

    或许腿上臂上背上捱了一刀,他都可以忍痛做出反击。但这种地方受创,如此大创——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心理冲击。

    复杂的情绪与剧烈的痛楚在一瞬间击垮剑客的意志,他就像是一个最最惊慌的普通人一样甩开了乔嘉欣,一边试着往前迈步摆脱那东西,一边用手里的细剑毫无章法地往身后挥舞——他甚至不敢转身去看那袭击者到底在哪个位置。

    因为太疼了。

    可李云心已经从他背后站起了身,双臂夹紧那一根粗树枝、再用力往前一捅,冲了两步。

    因为他的动作,剑客重心失衡,一头栽倒在地。撕心裂肺的惨呼只发出半声就戛然而止——五尺长树枝插进去两尺,剑客已经彻底断绝生机。

    李云心放开手里的树枝拍了拍手。而不远处的两个虚影也在风中慢慢消散,两片宣纸飘飘荡荡落了下来,很快化为飞灰。

    “快走,可能有人要来的。”李云心对呆坐在地上的乔嘉欣伸出手。

    乔大小姐瞪圆了眼睛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李云心,觉得自己的脸上多了两团火。

    “你,你,你怎么……你……”

    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比如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弄出的两个人影儿你怎么杀的他——你怎么捅那种地方……

    可惜这少年带给她的一波又一波的“意外”实在太多,以至于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软弱犹疑的性子。转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乔四福,一咬牙将拉住李云心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好,跟好我。再怕也别叫。我们可以跑出去。”李云心说完一矮身,钻进密林里。

    乔嘉欣紧抿着嘴唇,紧跟上去。

    少年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却令她心安。

    尤其在经历了刚才那样的生死之后,她觉得更加心安了。

    李云心知道还会有人追上来,还可能是比较难缠的那一个。

    他早就知道被人“画”了的感觉。那种感觉相当奇异,是他的前世所不曾体会过的。

    “第六感”,异常强烈的“第六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就好比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忽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喊了你一声,然后你的心里感受到某种召唤——某处发生了些什么,于是你得找过去。

    倘若离得远,也许这感觉会在找到那个地方之前消失掉。但在今夜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知道那位“大哥”很快就会赶到他的兄弟被爆菊的现场,并且怒不可遏地开始追踪。

    两人在黑暗与夜风里疾奔,耳畔是枝叶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前面以及更远处的都是无尽黑暗,只要一头扎进去便可无所遁形,永远也用不着再出来。

    这感觉……

    “有点不对劲。”李云心停下脚步,说。

    乔嘉欣没收住步子,撞在了李云心的后背上。少年伸手扶住她,感觉到少女的肢体柔软潮湿。她出了不少汗,身体还有些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紧张恐惧。她在大口喘息,灼热的气流喷吐在他的胸口。

    “……哪里不对劲儿?”乔嘉欣声音发颤,问。

    李云心微微愣了愣,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这姑娘倒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女。他可以用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的思维来考虑事情,来说话,但这少女……

    十几岁而已。

    在她那个世界还在追星、读书。

    她的确是害怕了。在害怕的时候,还尽量一声不吭地跟着他逃走,不中二、不圣母。还会在他用成年人的思维,说出那句“有点不对劲”之后,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克制恐惧问他,“哪里不对劲儿”,不撒娇,不添乱。

    这真难得。

    他就微微叹口气,用力扶住她的胳膊,等她站稳了才放开,低声问:“怕不怕?”

    “……啊?”少女喘息着,搭在身边的树干上——好像抓住点儿什么会让她心安一些。

    “我知道你怕。”李云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喝点水。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大了解——恐惧大多源于未知,所以你会怕,这很正常。今晚追杀我们的人和我们没什么仇怨,他们只是给别人办事。别人和我们也没什么仇怨,只是正好想要杀人,就找人,恰巧找到了我们。所以这件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倒霉了。”

    少女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抓着它,微微平复了喘息,努力地、认真地听着李云心说话。

    其实听他说话就会觉得踏实镇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曾经很想要闯荡江湖面对风雨做一个红衣女侠,可经历了今晚这些事情她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听别人的安排保护,其实是很安心的事情。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需要你做到一件事。你得知道我们现在没法去救其他人。可能眼下你父亲,嗯……还有我的师傅,也在哪里躲着藏着,一想到他们我们会着急,但是没办法。”

    “我们不能急,不急不慌镇定下来才能和追杀我们的人周旋。他们一共六个人,刚才我杀了一个,也许其他人也杀了一个,最多剩五个。还有一个,应该正朝我们追过来。也就是说追杀其他人的只有四个了。”

    “所以说,我们保住命不死,拖住来人,就是给你的父亲他们争取了时间分担了压力——你现在既是在逃命,也是在救人,你说对不对?”

    乔嘉欣努力睁大眼睛,点点头。

    “真乖。走吧。”

    乔嘉欣深吸一口气,再次钻进密林里。她走了两三步,然后回头去看李云心。

    但发现那少年不见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子又乱了起来,她赶紧转身又往回走了一步,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那少年没追上。

    但迈出两步之后,她忽然看到一点清光迎面而来。

    细细的,像闪电一样的清光只在她视线里出现了一秒钟,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下来。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些什么东西——因为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剑客抽回细剑,乔嘉欣软软地倒在地上。两眉之间留下一点细细的红色印记,像一枚红豆。

    “找死。”他低声说,然后转头看向李云心,“你倒是有点手段。说说看,你是何方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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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心看了一眼乔嘉欣,好确认她是真的……死了。

    女孩倒草丛里,死去的姿势并不美丽,眼睛没有合上。

    他就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古代的女孩子当然没他那个时候的好看——至少总体上来说。天然去雕饰总是好的,但也意味着不那么白不那么香头发不那么柔顺脸上的痘痘怎么遮掩得住。

    但这位乔大小姐即便在现代也算是个小美女,李云心对她印象很不错,没想到相处不到一天,就死掉了。

    果然还是现代文明,法治社会比较好啊。

    至少不会随随便死人。

    但他仅仅是感慨一下子。他前世做过不少事,死人也见过不少。既然可以接受穿越、妖怪这种事,当然更能接受死几个人。

    因而他很快收回视线,看着那剑客:“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剑客一怔,皱起眉头。他的确已经意识到眼前这白衣少年,不同寻常了。

    不管是商贾之子还是官宦之子,都不可能在看到这种死人之后面色如常,甚至连一丁点儿哀伤难过的意思都没有。更何况他之前展示了不同寻常的本领——他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世俗中人。

    那么……也许真的,和那些“神仙”有关。

    他们“河中六鬼”从前被黑刀应决然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还是遇到了那位神仙之后才翻了身。因此他们很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不能惹——“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流派”从前对他们而言也是天边飘渺的云,但如今他们知道,凡是和那些人有关系的人,有多么可怕了。

    而这少年之前的所作所为,如今的反应,再加上这一句听起来狂妄之极的话,令剑客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棘手的人物。

    不能杀。

    但不杀,却已经得罪了他。万一之后这少年怀恨在心,又真是什么洞天、流派的人……

    他们这样的小角色怎么承受得住?

    只是在路边随意劫些人而已,怎么就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剑客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转了几个念头,李云心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打算再次兵行险招。之前不召九公子,是怕他杀了无辜人。到如今乔嘉欣已死,那些“无辜人”也不知是否已被其他几个剑客屠戮殆尽,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剑客改变主意、下定决心之前,李云心用手指夹住了袖中那张九公子的画像。只需要轻轻一点,九公子的幻象便会突然出现,随后那凶残的妖魔大概也很快就会赶过来。

    但正在此刻,林中响起一声饱含怒意的呵斥声。这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惊得枝叶间夜宿的飞鸟都扑棱棱飞上了天——

    “哪来的大胆狂徒,敢在本娘娘的行宫撒野?!”

    李云心和剑客同时一愣。

    一秒钟之后,李云心拔腿便向北方的一丛矮树里狂奔而去。

    在父母口中,画师是天下修行者当中对于灵气这东西最为敏感的一群人。李云心深以为然。比如说就在这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同时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灵气。

    这灵气,在之前那女鬼现身的时候也出现过。

    女鬼现身扰乱了他和老道布下的简易画阵,但李云心相信这灵气的主人没有恶意,而且是想要救他。

    上一次吓住了六个剑客,这一次又为自己争取了时间。

    灵气的源头就在北方的矮树之后,他不知道那个存在是人是鬼是妖是仙,但知道至少眼下,那家伙不打算杀他。

    他之前停住脚步对乔嘉欣说“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指的也是这件事——那时候他确信自己连着两次看到了同一棵树。

    鬼打墙了。

    大概也是这个存在,不想让自己走出树林。它也许需要自己为它做些什么。

    李云心大概可以猜得到。

    他冲进那丛矮树,狂奔十几步之后发现面前豁然开朗。树林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歪歪斜斜矗着一座破败的小庙。庙已经倾塌了半边,之所以没有化成一堆瓦砾是因为另外半边由一棵一人合抱的老树撑着。这树大概是从庙宇里面生出来的,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如今成了半边房梁。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这片森林里也是有人住的、大概这间庙宇的香火也是颇为旺盛的。因为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一片空地也依旧宽广。大概当初在铺就石板之前还在地面上做了别的处理,因而草木生得少,生生在周围一片参天巨木当中圈了一方天空出来。

    明澈的月光从高空洒落,李云心就看清了只剩一角还挂在门楣上的那方残破匾额——

    三花娘娘庙。

    这是个什么鬼名字。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正神。

    倒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愚民们为某个有点手段神通的精怪建起了一座庙,当作真仙来供奉了。

    但李云心只看了一眼,就冲进早已没了门板的门洞里。

    庙中的神台竟然还在,上面一尊泥胎也在。只是表面已经风化剥蚀,看不清面容了。可只看依稀的轮廓,这神台上原本供奉的泥塑倒像是个人模人样的山神土地。

    “又是庙。”李云心收住脚步,叹了口气。

    寻常人来看,他已经陷入死地了。但李云心知道,这大概是除了他请来九公子之外,唯一可以得救的机会了。

    因为这看似破败不堪的泥胎塑像上,却有着惊人活跃的灵气。

    他便也不再担心之后可能紧随而至的那剑客,反倒镇定下来,背手绕着泥塑转了一圈,微微摇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帮我?”

    于是之前那飘渺的女声又在破庙里响了起来:“因为本神和你有缘。你见了本神还不下跪?有没有带三牲呀?嗯?哎呀,你没带……”

    “三牲……三牲没带,嗯?什么都没有?嗯?”

    “啊呀,我的……嗯……哼。见了本神还不下跪?嗯?你是不是个道士?嗯?丹青道士?”

    李云心微微皱眉。他觉得这东西,似乎没有他之前想得那么简单了。

    这东西知道“丹青道士”这个说法。

    这词儿,他自己知道,父母知道,余下的人,大概已经没几个还记得了吧。

    亢仓子、赤松子知道。但他们似乎是剑宗的人。

    而眼下这位……大概是个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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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在他的父亲和母亲认为他还不大懂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给他说过很多故事。大多和精怪山鬼有关,就像那些乡民们在夏日的夜晚、在村口大树下摇扇乘凉时给孩子们说的故事一样。

    但李云心知道父母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很多细节都可以佐证他们的说法——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于是他也知道这些精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头。

    大道无形,天地有灵。既是有灵之物,即便一块石头、一把椅子,也是有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心智、修出灵体的。

    最常见的自然是那些亲近人类的生物。人本是灵中之灵,又早开了心智,懂得礼仪教化。和人亲近得久了,有那福至心灵的,便也生了灵智。又或者那在山野间活得久的,在庙宇道观附近听了真经、吸了香火的,也都容易成精。

    但成了精,开了心智,懂得些事故,却未必懂人情和人心。

    一个婴孩被抛去狼群里,尚且可能变成一个人形野兽,何况原本就是异类。

    有那精怪有了些修为,却仍旧兽性难除,为非作歹,甚至贪吃食人。还有些精怪施展神通法术,迷人心智,扰乱人伦纲常。

    也有懂规矩、只一心修行的,但毕竟少见。

    于是道统和剑宗弟子行走天下历劫时,也会将那些精怪除掉。此乃功德。

    李云心的父母算是开明人,但对那些东西也无甚好感——除妖之前先问一句可曾祸害乡里,已经是少见的宽容了。

    但李云心本人对这些东西……其实很感兴趣。在他那个时代,谁没有幻想过书生和狐仙的爱情呢。红袖读书夜添香,惹多少文人墨客神往。

    更何况父母告诉他,精怪,最喜欢丹青道士。

    化境的丹青道士,已经有具画成真的神通了。遇到那种修出了灵体却并无实体、只能附身在哪里的精怪,大发善心给它一个形体,对于那精怪来说便是堪比再造的天大福缘。

    因此李云心最初觉得这精怪应该是本能地感受到了画阵所产生的与众不同的灵力气息,而后才依照自己的本能、好恶行事,打算帮帮自己。

    它弄得出一个女鬼幻像,弄得出鬼打墙这障眼之法,可见是有些本领的。虽然这样的小手段在道统、剑宗弟子面前都不值一提,然而用来对付普通人——哪怕是服用了霸道的丹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催出了雄浑内力的剑客,也是足够了。

    但是……

    这精怪竟然知道“丹青道士”?

    道统和剑宗的弟子可不会好心地告诉它这件事。而自从两千年前画圣陨落之后,就连丹青道士这个词儿,在世俗世界都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它的身上应该有故事。

    而听它说话阴阳怪气、言语不搭,又应该是个懂了些人事,却未必完全清楚人伦礼仪的。

    三牲是什么东西?牛、羊、猪——帝王祭祀时的最高规格,又叫太牢。这傻妖精竟然问自己带没带三牲。

    果然是个对世情一知半解的傻妖精。

    李云心就笑了笑,伸手在泥塑上摸摸:“区区一只小猫妖,胃口倒不小。”

    庙里忽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才听见它说:“啊?猫妖?哎呀,我才不是猫妖,嗯?我是三花娘娘。呀……三花娘娘,大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猫妖?你告诉我?啊?我是三花娘娘呀!”

    “你这名号……三花娘娘,可不就是只三花猫?说话又像神经病——整个种族都是神经病的,不就是猫咪了么?”李云心撇了撇嘴,“小猫妖,想吃肉,想要香火,都好说。但你得先帮我解决外面那个人。之前的女鬼是你搞出来的?搞得不错。但是我可以教你点儿更好玩的。”

    李云心走进来已经过了几息的时间,剑客应该到了。

    但对方应当不敢追进来。之前发生的事情足以令他明白这少年和镖局的那些人不同,是一个必须要认真对付的对手——如果起杀心,就一定要杀得死。

    他就探头向外看了看,发现剑客果然也已经冲出树林。但面对面前突然出现的一座破败庙宇显得惊疑不定,用手里的细剑向前方斜斜指了指,才慢慢往庙门口走——用那种无比小心的、显然是暗藏了什么玄机变化的内家步法。

    但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个跳街舞的。

    “嗯?好玩?哎呀,好好!哼,没有三牲,本娘娘……嗯?先给我一个……嗯……一个身子?咦,本娘娘再帮你,哼……什么好玩的?嗯?”

    李云心忽然感觉身边起了一阵微风。风打着旋儿从他身边掠过,在地上卷起了一小片灰尘。

    这应该是那精怪的灵体。

    精怪修出了法力神智,但又没有人类一样淬体的丹药法门,身体当然会死。身体死掉了,神识不灭,就成了人死之后类似鬼魂一样的东西,这便是灵体了。

    这小猫妖倒是胆大——不附在灵气充足的东西上面,灵体跑出来游荡。一旦恰巧此时一道天雷劈在附近,它可就魂飞魄散了。

    “傻猫。那人是要杀我的。不先帮我解决眼前事,我怎么帮你解决身后事。”李云心侧在颓败的门后盯着那剑客,“这傻比刚才杀了一个姑娘,我很不爽,想要弄死他。你帮我弄死他,以后我给你画张像,让你附上去。随便找间庙供奉着,你配享香火,以后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你自己的了。”

    猫妖咕噜了一声:“咦?香火啊?哎呀,好呀。嗯?不行,哼,先,给我弄一个身子,哼……”

    “你这蠢物!”李云心皱眉低喝了声,“区区精怪,敢跟我谈条件?!你不知我是个丹青道士么?!福缘就在眼前,你倒不知道珍惜?嗯?”

    猫妖沉默了一会儿:“啊呀……哎呀,啊……那你说嘛……好玩的,嗯……”

    声音委屈,像只被拍了一巴掌压下耳朵的小猫。还像是个讨糖吃,结果挨了打的孩子。

    但精怪之流本就如此,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李云心又皱了皱眉,低声道:“我问你,你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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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迈出一步,他看见李云心背着手从庙门里走出来了。

    他穿一身白衣,在林中奔逃的时候,衣袖被树枝勾破了。但现在那些白布条垂在袖口,被夜风吹拂得飘飘荡荡,倒更添几分出尘气。

    李云心手里捏着一张纸,剑客微微皱眉。

    他当然听说过画师,到此刻再细细一想……难不成这小子是个画师?

    他从前和兄弟们打家劫舍,没耐烦去琢磨画师到底分几个境界有什么本领。他只知道那些能变虚影的画师都是凡人难得一见的角色——都被达官贵人供奉着,指望他们多弄几幅画儿来益寿延年。

    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有这么高强的本领。

    更……不能留了。

    可惜了。一个高明的画师。但再高明……也只是些虚影儿、戏法而已。

    怎么同洞天流派的道士和剑士比。

    这时候听见那少年说话:“你再往前,我可不客气了。”

    陈怡安在心里冷笑。这一招,此时已经不灵了。

    他此刻将周身内劲催至巅峰,就连踏步时脚底的草叶弯折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浑然不怕那少年再玩什么手段。

    他看得分明,少年说话会吐气,走路有影子,是真人。之前那女鬼或许是这少年弄出来吓唬人的,但只要不惊慌,总能分辨得出来。

    “受死吧。给你个痛快。”

    他一振手中细剑,一指宽的轻薄剑身嗡嗡作响,如同一条银蛇的信子吞吐不定:“着!”

    这一剑快且刁,即便以镖局里那个乔段洪的身手也躲不开,他相信这少年必死。

    然而……

    刺空了。

    剑客一惊!

    那少年的身形忽然灵活了许多,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了他这一击,又退出一步,扬声叫道:“我可作法了啊!”

    那闪避的动作绝无可能是普通人做得出来的——至少以一个普通少年的体力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剑客不能再分神。他看得出少年刚才避开的一下子还是有些费劲,此刻力道已老,断无可能再避开第二剑了。

    当下手腕一抖,银光如同游蛇一般折返,再直奔李云心的咽喉。

    这一瞬间看到那少年终于抖开了手里捏着的纸。一阵青光闪过,剑客发现自己与那少年之间陡然多了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这一眼看,剑客发现这身影有些怪异。是个身披绿甲的将军,手持一柄淡绿色的宽刃剑,戴奇特的头盔——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宝石,看起来像是只苍蝇。

    什么样的人会做如此打扮?

    但剑客明白,这只是一个幻像。他切不可被分了心,让那小子有机可趁!

    当下心神一收,无视那剑士虚影斩来的一剑,仍要穿透这幻像,刺向李云心的咽喉!

    但噗嗤一声。

    剑客陈怡安的头颅冲天而起!

    绿甲将军的阔剑,几乎是被剑士自己撞上去的。

    这不是虚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被化境高人具现来的实体!

    斩杀了剑客陈怡安、沾染上了生人的热血,那绿甲将军的身影就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收剑,转脸向李云心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随后化为一阵光斑,消失不见。

    河间六鬼的大鬼,剑士陈怡安的无头尸首倒在了地上。

    李云心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不能长久啊……

    他的气海被封,没法儿动用灵力,于是叫猫妖上了他的身。猫妖的灵体为他提供些许灵力,算是勉强能用达到“化虚为实”的境界了。

    但毕竟猫妖的灵力微弱,又不是他自己的——这东西被召唤出来,只杀了一个人,被生人的热血阳气一冲,就溃散而去了。

    倒是那猫妖体会不到这生死一瞬的刺激,阴阳怪气地问:“啊,呀,死啦。哈,那是什么?嗯?那绿将军,是什么,嗯?”

    李云心叹了口气,语气有点儿怀念和惆怅。但猫妖必然是听不懂的——

    “他啊……叫易啊。无极剑圣,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