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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样与刘老道对视了一会儿,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一个溺水者忽然浮出水面,从即将窒息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然后他接连退了两步,右手抓到被阳光晒得发热的门框才稳住身形。他如此大口**了两三次、睫毛剧烈地颤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虚空里看。看了好一会儿才猛一晃头——视线的焦点重新落在刘老道的身上。

    老道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吓了一跳。他忙跟上去扳住李云心的肩膀,在他身边低声道:“心哥儿,怎么了?”

    李云心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力量之大像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但刘老道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略带着一丝惊慌的神气,就好像……

    就好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就好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紧紧地抓住了爷爷的手,并且惊恐地看一个对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

    刘老道,第一次看到李云心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但这神情转瞬即逝。李云心像是刚刚从一个漫长的噩梦当中被惊醒。先前还是浑浑噩噩的,可很快恢复意识。

    握住他的手两息之后李云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左右看了看。确定一切还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一切之后才慢慢将手松开了、并且让自己的呼吸平缓。

    ——红娘子与地上的七段锦惊诧地看着他。

    李云心并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弄不清楚哪里才是真实的、哪里才是记忆中的。他从前死前的情景回放如此逼真倒反而像……眼下才是一场梦了!

    那就是白阎君口中所说的“往生地狱”么?!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狠狠地啐了一口。

    “吗的……吗的。”

    都不知道他在骂谁、骂什么。在其他人的眼中这李云心刚刚送走了昆吾子、然后转身向地上的七段锦走去说要问些事情。然而刚走到她身前便忽然愣住、出了神。

    这一愣也仅仅愣了两息的时间而已——接下来就变成了如今这样子。

    刘老道抽回手、慢慢握了握,意识到并无大碍。这才又挡在李云心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心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眨了眨眼、张了张嘴。想了好一会儿最终道:“做了一个噩梦。”

    刘老道皱眉,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但李云心笑了笑:“不碍事了。我只是……只是——”

    他的目光越过刘老道的肩头往厅中看了看。他在君山上所布下的是乃是昆吾子指点他设置的阵法。

    当日昆吾子被击杀、一缕残魂遁逃。李云心及时地收了他才令他免于形神俱灭的悲惨下场。因而两人很快在对付共济会宵小这一立场上达成一致。玄境修士的经验心得辅以丹青道士的细致手法令这君山的阵法相当成功——道统的大阵吸掉道统修士的灵力、反将其补给了因为被灭杀一个分身而变得虚弱的李云心。

    因此此刻这七段锦被压制在阵里,当真是一根儿手指也难动了——她的修为可原本就不高。

    李云心看了看她,又看看刘老道,叹了口气:“先不急了。你陪我走一走。”

    于是刘老道知道应该是在刚才的短短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至于李云心都没法子保持镇定、甚至没什么心思继续去问那女妖一些问题了。

    他便转身看红娘子。

    洞庭的公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看着那女妖。但眼神一直在李云心的身上转个不停。

    李云心便与刘老道出了门。

    刘老道发现心哥儿走得很“踏实”。这个踏实是实实在在地指他的步伐。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脚掌踩在地面上、微微陷进去。像是走路的人特意要体验“脚踏实地”的感觉。

    两人这样一路走到中殿的殿前广场上——地上铺就的石砖被太阳晒得发烫,远远可见几只水鸟在天空飞翔。但从这里看过去鸟儿飞得极慢,好像白色的风筝一样。今日没什么风——场边的树木叶子懒洋洋地发蔫。

    其实算是个好天气。

    李云心便这样站在阳光里望着远处看了一会儿,沉沉地叹一口气,道:“有点麻烦事。”

    老道听他说话了心中便略安定了些。问:“什么事?”

    李云心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四下瞧了瞧,先道:“是有关陷空山那骸骨的事——”

    说到这里,顿了顿。

    白阎君神出鬼没,李云心不是很清楚对方现在会不会听自己与刘老道交谈。但依着从前的那些经验,黑白阎君似乎都很忙,无暇搞些窃听之类的小把戏。又经过了方才一世李云心晓得对方还有更可怕的手段——能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便将自己的神魂拉走。

    具有了这样的本领……他们应该不会再搞些苟且的勾当了。

    当他仍旧说了那么一句话试探一下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这才放了心,皱起眉看刘老道:“我同你说过白阎君的事情,对不对。”

    老道愣了愣:“只……偶尔提到过些。怎么?那阎君……不是在帮衬着你么?”

    “现在也还是。”李云心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但是……他们可能搞错了。我或许不是他们要帮的那个人。”

    老道将这句话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其中的意思。其实在他的观念里,“阎君帮衬心哥儿”这种事的概念就好比“老天保佑着皇帝”一样——黑白阎君与上天在寻常人心里都是神圣、神秘的存在。他听李云心偶尔提起或有印象,但绝想不到……李云心和白阎君的相处方式实际上是很“世俗化”的。或者说更加像是雇佣、交易——同庇佑之类的词儿压根扯不上关系。

    这样想了一会儿,老道才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搞错了?还有别人的么?”

    李云心便长出一口气,用古怪的眼神看他:“对。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还有别人。”

    “我担心此刻,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黑白阎君真正在等的家伙——吗的。”他皱眉踱了几步,又转脸看刘老道,“你知道吗?就好比……我是个假太子。而那人是个真太子——现在真太子流落在外,我知道,但皇帝不知道!”

    这生动且浅显的比喻令刘老道在一瞬间明白了李云心的意思。他愣了愣:“那……怎么办?”

    李云心叹气:“还能怎么办?遇到这种情况的反派们都怎么办?”

    “当然是在皇帝知道真相之前,把真太子干掉呀!”(未完待续。)

    老道听了他的话,皱眉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迟疑着开口:“心哥儿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倒不是别的,而是……你现在状态不大好。”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伸手在李云心身后提了提——他的袍子一角被踩在脚下,李云心竟毫无觉察。

    李云心便愣了愣。他平日里虽**不羁,但却是个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如今连自己身上的这种细节都忽略了,可见是被乱了心。乱了心就很容易得出错误或者片面的结论——刘老道就是在担心这件事吧。

    他体会到了刘老道的好意。

    也意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一位,大概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跟得上自己的思路、能够与自己“好好谈”的人了。他的心里略有些真诚的感动。因此试着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再冷静下来、再将事情捡刘老道可以听的,说了一遍——

    “这事儿……我打个比方。”

    “好比说咱们在洞庭这些妖魔搞了一个小妖魔保护协会,现在要去搞垮道统。老刘你呢,就先潜伏进道统里去了。”

    “然后,咱们的人也要潜伏进道统里搞事。譬如说神龙教的口令是神龙教主、仙福永享。现在一个妖魔跑去道统里、你见了妖魔就说神龙教主——那妖魔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仙福永享。于是你们就在道统里确定了彼此的身份,对不对。”

    刘老道想了想:“那么……道统就好比咱们这天下,道统里的‘我’,就好比黑白阎君?”

    李云心点头:“是。至于那一个个潜入道统的妖魔,就好比是在我之前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先不要惊讶。我也是最近才晓得从前还有其他和我类似的人来到这世上。然后问题就来了——老刘。”

    “现在你在道统里,晓得道统里都是人。一旦你辨别出了一个妖魔,你会怎么想——必然觉得是咱们小妖魔的人。”

    “可是有一天你发现道统里又混进了一个妖魔——是妖魔啊。你必然觉得是咱们小妖保的人来搞事了。于是你对他照顾有加。而那个妖魔呢,实则压根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只是随便野地里成了道行的,自己无意中闯进了道统——老刘你照顾他,他也觉得,唔,这老刘看着也是要在道统捣乱的。那么我们自然是天然同盟。”

    “直到有一天老刘你对他说神龙教主——可他压根就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云心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妖魔。如今就是这样子的状况。但问题是我已经知道了很多的秘密……一旦被发现我并不是那个人,我不晓得自己会怎样。”

    听他一番话之后刘老道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然后搓搓手:“如此呀……”

    “还真是个麻烦事了呀。心哥儿打算怎么找那个……真太子?”

    李云心在阳光中又走了几步,抬手搓一搓自己的脸:“你问到点子上了。”

    “就是因为想到了你问的这个问题,所以我刚才忽然意识到一些事。然后这些事就让我更糊涂了。你看,如果我想要找一个和我有类似身份的人,我该怎么做。”李云心想了想,“我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很多暗号、印记——只有那个我想要找的人才看得懂。”

    “我想到了这个法子,再细细一想——这事有人做过了。画圣做过。还有一群人做过——共济会。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留下来的暗号。”他说到这里,抬眼向殿中看了看。

    “这意味着可能还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个人一点都不喜欢猜谜。现在我的眼前千头万绪那么那么多的线索,似乎每一条线索之后都能牵扯出一大堆的谜团和答案。但是我不想再贪心。而是在想至少——先搞清楚一件事。”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比如先搞清楚,共济会究竟是群什么人。”

    老道一向尊重李云心的决定,但这时未免有点儿担心。便略一迟疑,道:“但心哥儿做事也要小心。那毕竟是……阎君呀。”

    “是啊。是阎君。”李云心沉默一会儿,遗憾地说,“之前他帮我很多事,我曾经以为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我们还会和谐相处。但现在知道……蜜月期结束了。”

    “但也知道另一件事——黑白阎君并非无所不能。至少他们搞错了我的身份。而且有些事情还得需要借我的手去做。他们或许算是神,但不是那些世俗人眼中的神。”

    “真正的神应该是规则的制定者。但是他们两个在我看……也仅仅是实力强大的、善于玩弄规则的人罢了。他们并不是主宰。当然也许压根儿就没什么主宰。”李云心眯起眼睛向远处看——那里有一个身影正在迫近,“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也算是这个世界有限的公平——大家都只是玩家罢了。她回来了。”

    说话之间远处的人影已经出现面前,正落在殿中的广场上。

    白云心走了几步到李云心面前,往殿内看了看。

    “已经搞定了。”李云心对她笑了笑,“外面什么情况?”

    白云心似是放了心。便正色对李云心道:“睚眦在外面。但一时还进不来。邪王没有来。”

    “啊……早晚都要来。辛苦了。”李云心对白云心摆摆手,“那么我回去问问那女妖精她家大王现在如何了。”

    但白云心伸手拦住他:“李云心。我要取龙魂了。”

    李云心便微微一愣:“现在?今天?”

    “你先前说叫我等,到如今已等了很久了。你的事情算是已经料理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白云心语气平静,发丝在夏末的微风里轻轻拂动。至少在这时候身上看不到属于妖魔的阴森恐怖,倒显得很温和。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着面前的美丽女子:“但是洞庭禁制是依靠那龙魂来的。你将龙魂取走了禁制也就不在了——我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白云心忽然笑起来:“你不知道吗?龙魂早被取走了。如今这洞庭的禁制不是依靠什么龙魂,而是依靠洞庭水下那些蛟龙骸骨当中残存的神龙之力支撑起来的。”

    “……什么?”

    白云心笑了笑,拨开李云心向前走了一步。而后忽然化作一阵疾风冲进中殿内堂,一把捉住了红娘子。

    中殿当中有李云心布下的禁制。但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不晓得这白云心此刻发难到底为何。然而就是这么一会儿,白云心已提着红娘子出了门。她抓着洞庭公主的手腕、以灵力锁住她的关窍。两人站在中殿的飞檐上衣袂飞扬像是两个即将乘风远去的仙女。

    白云心看着广场上的龙子:“龙魂就在她的身体里。龙魂被封印在一段建木当中——而那段建木被洞庭君炼化进他女儿的身子里了。李云心,你当真不知道的么?”

    李云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不知道呢?

    他看到洞庭君用一根树枝串了一条鱼在一堆火上烤。后来知道那鱼就是红娘子的真身。

    还记得之前红娘子对他说,杀了自己就可以解开洞庭禁制——那也是在暗示此事吧!?

    ……

    他站在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将那口气吐出去,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没有放下来、挡着阳光仰起头对白云心无奈地大声说:“就算是那样子——你也用不着这样子。我还以为我们算是关系还不错……吗的。今天怎么总出这种事儿——为什么不好好谈?你这样子是要做什么?绑架?劫持?我不是已经答应你、要帮你悔婚的么?”

    白云心微微仰头看了李云心一眼,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冷——却不知道是不是冷给李云心的。

    “我也很想信你呀。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呢?”

    白云心一边说,一边抬手理了理红娘子被弄散的发髻,像是在抚弄一个玩物:“她身上有龙魂。我带了她走、想法子将她身上的龙魂取出来——我自己亦可与我那义父周旋了。”

    李云心皱眉:“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我问你为什么要听鹏王的话,你的回答是——他毕竟是我义父呀?”

    “因为那时候不晓得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妖魔。”白云心看着他,“现在略微晓得了,就更不放心。一边觉得你当真会为了我去找我义父。另一边又觉得,你也很有可能转手就将我卖给神龙。所以……我怕。”

    李云心放声大笑起来:“怕?三个月前我还胆战心惊地怕被你一口吃了,如今你说你怕我?”

    白云心微笑着看他:“所以才更怕你。”

    “另外……”她想了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真龙很快就要到这儿了。所以我才要急着走。一旦被他拦下、我可就走不掉了。”

    李云心悚然一惊:“你如何知道的?”

    白云心奇怪地看着他:“我纵横天下千年,义父又是金翅大鹏王——你当真觉得我的手段你都是知晓的?”

    李云心想了想,叹口气:“你说得对。你也是个纵横天下的大妖魔——我之前还想着怎么叫你变成我的臂膀。到如今再看的话……果然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里的主角——我又用主角视角去看别人了。也许在你的世界里,我才是配角呢?”

    白云心听了他这些怪话、微微皱起眉。

    但李云心又笑笑:“可你要拿她怎么办?”

    到这时候红娘子才开口说话:“李郎不必担心的。”

    她因为被身体关窍被锁住、说话显得有气无力——但实际上她从前说话也是这样的状态:“龙魂确在我体内。但要取出来也是很容易的。我且随她去了,金鹏公主与我又并无仇怨、同为阴神。取了龙魂自然不会为难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然后看白云心:“是不是?”

    白云心想了想:“你若不生事,念在我年年来洞庭取虫肉的份儿上,自然不害你了。”

    红娘子便对李云心笑了笑。

    李云心还要再说些什么,白云心却转头往西北方向瞧了瞧,二话不说提着她就上了云霄去——只留下一句话:“龙魂离了湖,湖底的龙气也成了无本之木。这禁制还能维持一日——你好自为之吧。”

    白云心的修为比李云心还要高些。他一边被斩杀了分身,一边心中又有许许多多的忧愁烦恼,哪里能追得上了。

    初见白云心的时候,只记得她如同野兽一般在自己的身上嗅。而这些日子同她相处久了也能同她像世俗人一般好生地说话。但到了这时候李云心才意识到,骨子里,白云心仍旧是他在那个夜晚第一次见到的那妖魔——

    她强大、美丽,绝不甘心做什么人的附庸。本质上她与李云心是相似的。他们都很难真正相信什么人——尤其是,可能比自己强大的人。

    他盯着白云心远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低低叹口气:“红娘子说龙魂能取得出来。你怎么看?”

    刘老道想了想:“心哥儿还是先去殿里,审问那妖女吧。”

    李云心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往远处看一看、再叹口气。

    ……

    ……

    白云心与红娘子一口气便遁出了三十里,然后才借道白云心的行宫出了洞庭。

    出洞庭之后,便有那小丫鬟和黑驴已在林中等候着了。

    此处是洞庭的西岸,与渭城之间正隔了一个大湖。平日里白云心喜欢骑着黑驴走。到今日似是真怕身后有追兵,见了丫鬟便道:“此地不可久留,就不带它了。”

    丫鬟似乎也不是头一次见这种事。她先点点头,转身看了那黑驴一眼……

    抬手便劈在了驴子的脑门上。

    这畜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力道。连叫都没有叫,四条腿硬邦邦地绷直了、一头栽倒在地上。

    红娘子瞪大了眼睛。

    她前些日子听李云心谈过这金鹏义女的事情。晓得她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有一坐骑——这坐骑是一头油光锃亮的黑驴子、额头系了一小块红布。

    一个瞬息就能远遁千里的真境大妖魔却骑驴子——可见这驴绝非凡物。

    两人在彼此之间气氛还算正常的时候曾谈论过,这驴子的原身是什么东西,何以能够跟着白云心纵横天下这样久、经历许许多多的凶险。

    可如今……

    竟就在自己的眼前,被这么一掌劈死了?!

    见了她这惊愕的神色,白云心淡淡道:“一头牲畜而已。惊什么?你平日不吃血食的么?”

    而这时候丫鬟已经并指如刀,用指尖成形的灵力将驴子的皮剖开了。先捡着那些柔软的内脏、譬如心肝儿之类摘下来——手腕一转便收走了。

    大概是收进自己的行宫里。

    再将驴子的脑壳敲开了、将里面白花花的脑浆也收起来。

    随后才捡了身上的嫩肉割一些——到最后这驴肉还剩了大半部分,但已懒得料理了。直起腰对白云心道:“这驴肉老了。不如前一头。”

    红娘子这才惊讶道:“这只是……寻常的驴子么?”

    白云心歪头看了看她:“不然是什么呢?可以拿来玩,玩腻了又可以拿来吃——你当是什么宝贝?”

    红娘子叹气:“我和李郎白白猜了那样久。”

    白云心本是打算再携着她远遁了。但听她提了李云心便放缓脚步,转头看她。

    忽然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在洞庭中对李云心说,这龙魂是很好取的。既然好取……你就在这里取出来。我带着龙魂远走了,你还自己回去洞庭、好不好?”

    红娘子抚了抚自己的发丝、莞尔一笑:“姐姐信我那时说的话么?”

    白云心想了想:“听说洞庭君将建木炼化进你的身体里。便就是性命合一了。照我说的话,我是没法子既将它取出来、又不害了自己。未必妹妹你有什么独到的法门呢?”

    红娘子看着她:“并没有。”

    白云心故作惊讶地眨眨眼:“那么用强将龙魂取出来——你岂不是要死的么?你如今已是鬼修阴神了。再死一次可活不过来。”

    红娘子仍款款地笑着:“是。”

    小丫鬟听她们两个说话,脸上倒看不出是怎样的神色。

    ……一个是她的主子。而另一个则是她出身之地的公主。便只能在沉默一会儿之后慢慢走开、警惕着附近的声响了。

    而白云心盯着红娘子看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轻了:“那时候怎么不告诉他?”

    红娘子便转身,透过莽莽苍苍的森林向洞庭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树木茂盛参天,并不能看到水波。

    她低声道:“有睚眦在湖外,有邪王在湖外。你又说真龙也要来。每一件都是可能要他性命的事情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的白云心哼了一声:“我想得到,他可未必想不到。”

    红娘子转身微笑:“他才十几岁而已。得道又不久。有些事情了解得不够多自然会以为真有什么便宜好办的法子——这怎么能怪他呢?”

    “一厢情愿罢了。”白云心又哼了一声,“你凭吊够了,就上路吧!”

    红娘子笑着摇头:“只是我这鬼修阴神的执念罢了。晓得却戒不掉。但是姐姐你……因我提他,就不开心了么?”

    白云心不理她,伸手扣住她的脉门,携着她便化作一阵旋风,往林中去了。

    ==========

    并成一章发了。(未完待续。)

    两个美丽的妖女各怀心思、往莽莽苍苍的林中遁走先不提,却说李云心——

    此刻手上已经沾了淋漓的鲜血。

    这血是来自七段锦身上的——这女妖原也算容貌秀丽,但这时候已经不能看了。

    脸上肿成一团、像是发了面的馒头。别说“眼睛挤成一条缝”——就是连缝也看不见。

    四肢都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看着是被人活生生掰断的——且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

    身上的衣物已经褴褛不堪,皮肉都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这甚至都不是被割裂的、而是被活生生打裂的。

    而李云心就站在她面前、喘着粗气。

    他的双拳皮开肉绽、上面的血既有女妖的,又有自己的。

    刘老道则在一边瞪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蛇精七段锦是化境巅峰的妖魔,而李云心是真境。化境与真境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照理说李云心认认真真地抬起一根手指,就能将蛇精碾压得渣滓都不剩。

    但……

    他现在没有动用灵力、术法。而是用自己实实在在的肉身的力量——像世俗世界当中牢狱里的那些官差一样,去对囚犯严刑逼供。

    这便是刘老道目瞪口呆的原因。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这种事,刘老道都不会觉得惊诧。

    但偏偏是李云心。

    他知道李云心现在……几乎已经失控了。

    虽然是处于“仍在自我掌控当中的有限度的失控”,但也还是失控了。他失掉了从前的伪装、耐心、风度。他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可怕暴徒,将最最原始的武力倾泻到一个妖女的身上。

    刘老道不晓得如何界定李云心现在的状态。

    李云心传他的心学里还没有说到这一节。

    是从红娘子被白云心带走之后开始的——李云心沉默一会,叹了几口气。然后走到中殿大厅里问七段锦一些话。蛇精自然不说。

    于是便开始了。

    ——眼下李云心死死地盯着蛇精、喘着粗气。

    施暴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他……也该累了。

    老道便深吸一口气、低声地唤他:“心哥儿、心哥儿——”

    唤了几声,李云心置若罔闻。像一头牛一样**着、盯着地上七段锦看。

    老道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心哥儿!”

    李云心听到了。猛地转过头,如同一只沉浸在杀戮感当中的野兽一般盯着他。

    老道被他这可怕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仍鼓起勇气道:“心哥儿,该醒醒了。”

    但李云心只看着他。像蛇一样死死地盯了一会儿。

    忽然道:“你信么?”

    刘老道愣了愣:“啊?”

    但李云心似乎压根不指望他回答。又问:“你想活么?”

    老道仍然不明所以。

    李云心便说了第三句:“我能怎么办?!”

    此时老道能够做的,就只有眨眼了。一边困惑地眨眼,一边慢慢走到李云心身边。略微迟疑一会之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抬起来、搁在李云心的肩膀上:“心哥儿,该……歇歇啦。”

    他粗糙的手掌在李云心的肩头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李云心直勾勾地看着他。又看看这手,整个人忽然委顿了。

    他仿佛……躯体里原本充满了气。而此刻不晓得哪里被扎穿了一个眼儿,那些气都从眼儿里泄出去。他再站不住。一边看着地上的七段锦一边慢慢往后退。每退一步就缩小一些。

    到最后整个人退到了墙边、靠墙站着,又慢慢地坐下了。

    双臂搭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俘虏。

    发了好一会的愣,歪头对刘老道说:“你知道我从前——最看不起打女人的人。”

    老道不晓得该说什么。但知道该做什么。

    便慢慢走到李云心的身边也坐下了——这龙子、龙王、真境的妖魔、修为高深的丹青道士——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刚挫败了敌人的可怕阴谋、成为胜利者。但此刻……却又像个孩子一样了。

    李云心仍看着他——此刻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慢慢地西倾。晌午的日光是亮白的,午后的日光则有淡淡的橘黄色。于是淡黄色的日光从中殿的窗户里透进来、照在李云心的脸上,将他的发梢和瞳仁都映成浅褐……

    真像是一个孩子。

    他在阳光里靠墙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刘老道:“……她又不是女人。是妖魔。是要害我的——你看她现在是女妖,谁知道身体里藏的是男是女?!”

    老道便道:“嗯。谁知道呢?未必是女。况且是妖又不是人,是敌又不是友。”

    “是啊,是啊——就是你说的这样子的。”李云心瞪着眼睛看他——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圆了更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的意味。

    ——如果不看他血淋淋的双手的话。

    “我现在就在一个边儿上。”李云心看着刘老道,“就在一个边儿上——快要彻底崩溃的悬崖边儿上,你说对不对?”

    他的口气有些神经质:“我想啊。分析啊,我看自己啊——你看。本来我干掉了共济会的人,好好的。嗯?”

    “但是忽然知道自己可能是个假太子——天哪好可怕的打击,仿佛整个世界与我为敌。”

    “然而外面还有,嗯?玄境的大妖魔等着我!搞不好要杀我。哈哈……据说真龙也要来。”

    “我又不知道是敌是友吗的——我可是搞死了他儿子。”

    刘老道伸出一只手、重新搭在李云心的肩头、拍了拍。

    李云心顿了顿,但仍旧继续说下去——

    “哈哈哈这么多倒霉事儿,每一件都事关生死——哈哈哈看着的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挑战嘛我是太矫情软弱。吗的……那群人,生活里……女朋友出了轨、又刚好被辞退、又刚好挂了科、又刚没了钱、又刚好房租到期丢了手机、又刚好感冒了——就会觉得世界到了末日都在和自己作对简直生无可恋过不下去了凭什么叫我觉得云淡风轻?!”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低吼起来。刘老道搁在他肩膀上的手都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震动。

    老头子不知道李云心最后那些话说的具体是什么意思。

    但晓得大致是什么意思。

    他略犹豫一会儿,将手慢慢挪上去——他将手放在李云心的头顶。

    然后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低声道:“没人笑话你。心哥儿,没人笑话你呀。就咱爷俩儿——这屋儿里就咱爷俩儿。你想说就说,我听着,啊。”

    李云心瞪着他。

    瞪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

    身子再慢慢委顿下来、倾倒下来……倒在刘老道身上。

    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孙子、倒在爷爷的身上。

    刘老道的身子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用手慢慢拍着李云心的背。听到李云心又说——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那,和她打吗?神经病。”

    “打都未必打得过。然后被外面的一锅端了?神经病。”

    他喃喃自语,仿佛梦呓。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又道:“我也想啊……神经病。神经病啊……神经病女人……”

    老道慢慢地听得懂了。

    可刚想了几句话要对李云心说,心哥儿的语气却又变了——

    “我早晚有一天要回去。”

    “王八蛋。”

    “老子本来要慢慢玩死你吃了你。”

    “哈你运气好、兄弟够猛,救了你,嗯?”

    “想不到老子在这边风生水起,嗯?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回去——”

    李云心的语气变得暴戾起来。像是一头隐藏在黑暗当中的邪恶野兽、用血色的眸子注视敌人并且发出低沉的诅咒。他细细碎碎地在刘老道的怀中倾吐出最最恶毒的言语,仿佛在叙述一个复仇故事,但使用了大量刘老道闻所未闻的词语——他是真的听不懂了。

    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坏事。

    忽然之间就濒临崩溃的李云心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怀疑、否定、自我安慰。然后到了如今——他在试着用可怕的回忆重塑自己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

    ……便是那些可怕的回忆成为了如今这一切的导火索吧。

    他见到了李云心更早之前的失态——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刘老道实在不知道心哥儿曾经经过了怎样可怕的过去。

    但他安心地等待——像一个爷爷抱着一个孙子。

    一刻钟之后,李云心不说话了。

    他在刘老道的怀中沉默起来——刘老道感觉到心哥儿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像是一块石头。

    他略想了想,便慢慢站起身,不看李云心并且走出门去。

    午后的阳光仍旧温柔地照耀着。这君山紫薇宫的中殿……此刻一片祥和安宁。

    林中的鸣蝉在叫——虽命不久矣但仍声嘶力竭地叫。

    微风拂过林叶,水汽浸润君山。阳光照在地上——地上有石砖缺了一角、有蚂蚁沿着砖缝爬过。

    老道的道袍很快被晒得暖洋洋——他轻轻搓了搓手。

    如此晒了一会儿太阳。

    听到门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李云心走到他的身后:“抱歉。”

    他声音低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刘老道没有转身,只笑了笑:“嗨……”

    隔了一会儿——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李云心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起来。

    ============

    晚间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老道这才转过身,看李云心——

    他的发髻因为刚才的事而略微散乱。有几缕发丝垂到了额前。

    但如此更有几分孤傲不羁的意味——因为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惊慌无措的、而变得平静。

    就像他从前一直以来那样子。

    老道便笑了笑,往前走几步、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了。想了想,道:“心哥儿记得在南山上的事么?”

    “我此前以为心哥儿已不在了。但有天晚上你跑来南山山神庙,我才晓得你仍活着。然后你问我……那红娘子是什么计。”

    李云心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刘老道身边也坐下了——他们并肩坐在中殿的台阶上。

    刘老道说了这两句之后沉默,李云心也不说话。

    如此一同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很难想象这样的美景之中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而现在他们是在狂风暴雨即将来临之前享受片刻宁静。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刘老道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李云心:“心哥儿究竟是哪里人?”

    李云心眯起眼睛往极远处看了看,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是这里的人。原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老道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微微点点头:“那么是怎么来了这个世界?”

    李云心低头笑了笑:“在那边有些人惹了我。我就花了十年的时间抓到其中一个最可恨的。把他绑在一个房间里。我想我恨他恨了那么久,可不能便宜了他。于是每天从他的腿上割一片肉吃。这么吃了一个月,刚刚吃完一条腿——被他的小弟找了来救走了。”

    “然后把我给抓住了。我就被他们杀死了。再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个世界。”

    刘老道想了想:“看起来是很可怕的深仇大恨。”

    “是啊。”李云心笑了笑,“不共戴天的那种。”

    老道问到这里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题:“心哥儿原来那个世界,也有男女之爱的么?”

    “有吧。”

    “和这里不同的么?”

    李云心愣了愣,沉默一会儿。然后看着远处眯起眼睛:“也相同。也不同。我从前那个世界爱得快,恨得也快。真心容易看出来,也容易藏起来。大家都说一生只爱一个人,但其实每个人都会爱很多人。在一起未必是因为喜欢,但分离也未必是因为恨。听起来是不是很乱、很可怕。”

    刘老道点了点头:“听着像是群魔乱舞一般了。那么心哥儿是因为那个世界经历了那些事,所以才怕?”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道:“在那里也没有经历过。”

    老道一愣:“心哥儿在那里……是人的么?”

    李云心笑起来:“我们那里只有人。没有妖魔——或许有吧,只是我没见过。你想问我是人,怎么没有成家、没有经历的么?”

    “……对。”

    “我那个世界和这边不同。”李云心笑了笑,“逢场作戏这种事多得很,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成家。男女之事我经历过,但有男女之事未必意味着男女之爱。所以说……”

    刘老道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今这是第二次了呀,心哥儿。”

    “上一次你这样子,也是因为那红娘子。如今这第二次又是她。”老道转脸看李云心,“心哥儿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你入了劫。”

    “譬如咱们刚入洞庭的时候,你将红娘子杀了,这禁制数日之后就解开,咱们就不必牵扯进这堆麻烦事里。但既然你留了情——这点你也晓得的,便是和红娘子牵扯上了缘果。”

    李云心想了想:“我并不爱她。”

    老道微微一笑:“男女之爱这东西是很难说得清的。我对你说过我从前的事——我本名刘公赞的嘛。那时候要洗手不做盗匪、有了个相好的姑娘。”

    “其实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呢?模样不讨厌,性子也不讨厌。要说喜欢她、也是喜欢她。要说丢了她往别处去、心中也并不遗憾。但那时候只想要安稳下来……有一个看着不厌烦的已是难得了。”

    “就这么过了些年。那时候要问我与她有什么男女之爱?我也不晓得有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在一个被窝里暖身子、夏天打着蒲扇赶蚊虫。我得了银钱给她、她伺候我一天两顿的伙食。这叫搭伙过日子。”

    “那时候我想什么叫男女之爱呢?总得像传奇志异的侠客侠女那样子吧——腥风血雨、轰轰烈烈、悲欢离合。然后才子佳人终于走出一处,那才叫男女之爱。我便想罢了罢了,这种事情岂是人人都能享用的——我这必然不算是了。”

    刘老道停了停,轻叹一口气:“后来他们都被孟噩误杀了。”(注:刘老道的往事,见卷一,一百零七章)

    “等我见到他们都没了……才意识到,你知道,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刀剑宝贝丢了、是一种感情。父母双亡了、也是一种感情。但那时他们没了却和宝贝丢了、父母亡了全然不是一码事。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啊,那大抵就是男女之爱了。我本以为自己从没体会过,但竟一直在体会的。”

    “所以说心哥儿虽然聪明绝顶,也懂得看人心。但既然从前就没有体验过,又如何知道现在是不是正在体验呢?”

    李云心听了刘老道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抬起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觉得并不是。我只是……”

    “从前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这十几年也不去想。但忽然身临其境地又体验了一次,就好像泄洪的闸门被打开。我最近压力又大都是事关生死——这些因素都赶在一处,所以我会差一点崩溃掉。这些东西我都懂,也有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身:“但红娘子的事情……也许你是对的。不是说我和她是男女之爱这件事是对的,而是说她有可能成了我的一个劫。”

    “在渭城的时候月昀子说我即便是妖魔也要寻找道心。之后昆吾子也那样说。”李云心笑了笑,“其实那玩意儿我早就有了。自我催眠、心理暗示、意识强化。随便怎么说——用这些东西来搞出一个类似执念的玩意儿。道士和剑士绝情弃欲,修到最后情感全无几乎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还修个屁。所以需要叫做道心之类的玩意儿支撑着自己吧。”

    “和鬼修的执念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有道心……我总要在道士和剑士们修行的路子上走一段。”李云心皱眉。

    想了很久终于道:“那就渡了这个劫——如果真是个劫的话。”

    刘老道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哥儿要怎么渡这个劫?”

    “道统和剑宗的人怎么渡,我就怎么渡。”李云心看着刘老道,“我那父亲李淳风曾对我说,渡情劫在真境和玄境最便利——分一个真身出来、与人同坠红尘里。若渡劫成了就斩掉那个分身,也算是斩断一段情缘。这劫数就算过去了。”

    “我想了想不晓得是什么原理,但既然道士和剑士这么搞了几千几万年,应该的确有效。”

    “所以……等捱过外面的那些事,我就去找到红娘子。她如果未死,我就送她一段恩爱缘果。”

    老道细细听他的话,然后严肃郑重地想了想。最后点头:“如果行得通……倒也是心哥儿你做事的风格。本以为你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如今真决定去做了倒也不扭捏。唉……也难怪你修行时一日千里。毕竟是颗玲珑心。”

    李云心脸色如往常那样平静:“只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罢了。”

    这时候阳光当中的昏黄色变得越来越浓重。

    往西边看,日头孤悬在水天相交处。周围没有云彩晚霞,好像一颗红色的弹珠。

    毕竟是夏末——到傍晚时候天就渐渐有些凉了。

    倘若再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还能看到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中有一弯浅浅的月牙儿。

    李云心和刘老道如此看了一会儿远处风景,慢慢皱起眉。

    因为天空似乎在微微闪烁。就好像……这洞庭原本是被一口巨大的玻璃罩子罩住的。现在这罩子即将融化,于是天顶的景物也慢慢扭曲。闪烁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连成一片,仿佛那火红的太阳自个儿颤动了起来。

    但最终、一刻钟之后,闪烁停止了。

    李云心似乎听到耳畔传来“啵”的一声响,就好像有一个大大的肥皂泡破碎掉。

    于是他和刘老道都清楚,洞庭结界消失了——比白云心预言得要快些。

    李云心便向前走了几步、转身正对着刘老道:“之前那蛇精说了。睚眦和邪王两败俱伤。邪王还在陷空山但是睚眦来找我了。”

    “但现在睚眦还是睚眦,天黑了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李云心边说边抬头眯着眼睛看看夕阳。依着往日的情况,距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一个时辰。他又转过头,“我现在去和他谈谈——然后我们依着计划行事。”

    老道点头:“好。”

    “你要小心些。”

    李云心笑了笑,转身向湖中掠去:“死不了。”(未完待续。)

    李云心手中折扇上的那幅灵图已标示出了龙子睚眦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动。

    实际上这龙子在晌午过后便来了洞庭。但之后就停留在野原林当中耐心地等待。

    可李云心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对方什么都不想做。他驻足之地算是洞庭东岸的一个小小“枢纽”——扼守在洞庭通往渭城的必经之路上。左侧是一长条低矮的山岭、通行不便。右侧则是林中雾气蒙蒙的沼泽,也通行不便。

    虽然这些地理条件上的困难都是对于“人”来说的,但睚眦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在等李云心。

    这令李云心颇感疑惑。

    因为无论是他自己的认知、还是这个世界当中的传闻,龙子睚眦……

    都是以凶残暴戾著称的。

    在他的那个世界,古时候人们将睚眦的头雕刻在刀剑的刃口处,其他的龙子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可如今他与这睚眦接触了两次,却觉得这家伙……

    “像是一个好哥哥”——当然仅仅是说,白天时候的睚眦。

    他的长相也雄壮威武。相对于九公子极度俊俏的容貌来说显然更加适合“勇敢善良的二哥”这样子的角色。而在洞庭边第一次与自己见面时也表现出了实打实的“兄弟之情”。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感情。但李云心总是很难相信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此他对这“睚眦”仍旧警惕。于是在出了洞庭之后小心翼翼地接近睚眦驻足处。先在外围绕了三圈,然后慢慢接近。

    临近傍晚时的密林中视线很差,实则和入夜也并无什么区别。

    但李云心的目力极好,且……那睚眦穿一身的金袍、头上又戴一顶金冠。他那金冠会在夜晚时候散出淡淡的柔光,于是李云心可以确定对方的位置。

    等他找到一个角度、终于能够从百米之外隐隐约约地看到密林中的那个身影的时候便停下来。然后转头往东边看了看。

    东边的天空是微微发红的。

    琅琊洞天的道士们点燃了渭城。现在道士虽已经离去,但渭城还没有熄灭。在暗夜的大地中像是一堆绝望的篝火。

    李云心算了算三者之间的距离,调整呼吸。

    昆吾子曾给他一计。

    ——那位宗座将操控渭城大阵的阵诀交给了他。虽说李云心眼下不知道原理构成,但可以“使用”它。

    昆吾子又说睚眦生性最爱火焰。一旦李云心可以在他还是“睚眦”的时候将他引到渭城去“慢慢谈”,那睚眦十有**要向着火焰的方向去。

    如此一来到了夜晚九公子再出现,便在渭城大阵的覆盖范围之内了。

    而今李云心看睚眦——似乎并没有气势汹汹地要扑过来将自己捏碎的打算。好像……事有可为。

    他便又等待了一会儿,发现睚眦也转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随后耳边传来声音:“九弟。你要藏到什么时候呢。来与二哥说说话吧。”

    睚眦的声音平静沉稳,的的确确很有“二哥”的味道。

    李云心想了想,从密林中穿行过去。等走到距睚眦十几步远的时候,终于看得更清楚了。

    睚眦正在盘膝跌坐于地、五心朝天。一边睁着眼睛看自己,一边吸收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来疗伤。

    他穿的原本是金袍。龙族的血液又是金血。所以要走近了才能发现睚眦的袍子上满是亮闪闪的“金粉”——那大概是血液干涸之后留下来的血痂。

    他瞪眼看李云心。待他走近了才露出一个奇特的笑:“这么说是九弟你将我骗去了陷空山?”

    李云心微微皱眉。细细想了想,道:“二哥误会了。是那些道统的人设计、叫咱们妖魔内斗他们好收渔翁之利。小弟当日在陷空山也被斩了一个分身……哪里会是我设计!”

    睚眦想了想,微微闭一闭眼,又睁开:“据说我昨夜与陷空山的邪王恶斗了一场。那邪王修为虽不如我,但那时我的也不是本我——他又携着陷空山千年经营之力与一众妖魔来攻。”

    “因而我最终只将那些小妖杀光了,却与邪王两败俱伤。但天明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因而抽身走掉。交手之时也同邪王说了一些话,于是得知——你似乎并不是我从前那个九弟。”

    李云心想了想,道:“我是夺舍来的。”

    但睚眦并不说话,只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与此前在洞庭时的情况一样。

    无论是洞庭君还是睚眦,对任何有关“夺舍”这件事的言语都处于自动屏蔽状态。

    如果这样子……

    那还怎么解释?

    他便想了想,换一种说法:“二哥最近没有意识到……一旦到了晚间,自己就失掉意识了么?”

    睚眦挑了挑眉:“最近?一直都如此。只是最近……晚间总会乱走动。”

    “二哥也没有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自己会乱走动么?”

    睚眦笑着看了李云心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站起身——李云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去。

    睚眦便挥挥手:“已调息了个七七八八。先不在这里说这些事。林子里又冷又潮,很难受。我们往渭城去——我前些日子看见一整座城都被点燃了。”

    他说完这话便飞身上了天,化作一道金光直射渭城方向。

    而李云心愣了愣才跟上去。

    ……会有这种好事的么?

    李云心之前还在想如何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软磨硬泡也好、激将也好——将睚眦弄到渭城去!

    他觉得这睚眦或许已经知晓了一些事,甚至还在筹划一些事。

    但他眼下的处境则是,明知道如此、却不能逃开。

    睚眦至少还是有些理智的。一旦到了晚间那九公子现身了……可就绝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他便不得不跟上去,以求事情或有转机。

    林中到渭城的百里路程对于玄境、真境的妖魔来说也只是转瞬即至罢了。

    等李云心到了渭城边时,看到睚眦已经站在城下。

    渭城有厚重的城墙。边角还有瓮城。眼下这城墙倒成了“火塘”——除了边角的几个瓮城之外,余下皆在熊熊地烧。烧了这些日子城中的草木早该烧尽了,但现在那火焰附在石头和泥土上,还不熄。

    城外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一面又一面光滑的镜子,这些镜子反射着城中火光,便叫周围更加明亮辉煌了。

    睚眦现下正站在渭城的城下、负手往城内看。

    待李云心也落下来,才感叹道:“道统的手段也算精妙。这样的一座大城化为一座大阵——一旦全力发动起来,大概玄境的修士也无法抵挡。如今道士们虽然走了,但我看着阵法还在运转——”

    “九弟,你会用这阵么?”

    李云心在火光中变了脸色。他皱眉,道:“操控这阵法需要阵诀……”

    “那么想来阵诀九弟已经拿到了。”睚眦转过了身,被身后的熊熊火光映衬得光辉灿烂,“我这就放了心。”

    他又抬头看看天边:“天色已经不早。估摸着还有两刻钟小九就要现身——九弟你可有把握在今夜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云心终于皱起眉:“你……究竟是谁?”

    睚眦笑着问:“嗯?”

    “睚眦不会知道这么多事。你究竟是谁?!”李云心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苏翁?”

    睚眦哈哈大笑起来。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转头看李云心:“我可不是什么苏翁。我正是你二哥。不过见到九弟这副模样也是难得——都说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但如今看,啊呀……九弟,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呀。”

    这睚眦神秘莫测——李云心在心中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几乎可以算是李云心遇到过的、看起来最和善的妖魔。但如今他意识到,或许也是最难缠的一个。

    因为他说起话来与自己太像了——吞吞吐吐模棱两可,叫人心里直发痒却总也想不明白,恼怒得想杀人。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评价又变得不准确了。

    因为睚眦不再笑,而从脸上露出严肃郑重的神色,道:“好。玩笑话说到这里。还有两刻钟,二哥来同你说正事。”

    “第一件事便是,我在洞庭湖边暗中观察你这么多天,觉得你已通过了考验——可以成为龙族的一员了。”

    李云心皱眉,想要说话。但睚眦当即伸手打断他:“不要插嘴,安静听我说、收起你的聪明心思——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

    睚眦此刻的态度不在李云心此前的任何一个备选计划当中,甚至可以说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晓得这是对方的计谋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但睚眦脸上那严肃郑重的神色令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在他没有更好的对策之前。

    也许睚眦的那句话说对了——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

    但仍旧是傻瓜占绝大多数。

    而今他遇到了一个不但不傻、而且还很聪明的。

    睚眦并不理会李云心的心思,继续说下去:“我来洞庭时,你被道统、妖魔、共济会夹在一处,举目都是死路。但这些日子你却生生在这死路当中走出了活路,且手段漂亮。因而二哥觉得你是个聪明讨喜的家伙,由你来做小九也不错。”

    “在二哥这里,你算是龙族的一员了。”

    =======

    今晚至少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你又想问我如何晓得这么多。呵呵……倒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你知道得少。九弟,你可知道咱们龙族有个绝大的秘密?”

    睚眦的态度简直是比和善更和善。李云心愣了愣:“……什么秘密?”

    他只想先听了再说、不管真话假话。

    但睚眦没有半点儿犹豫。他沉声道:“龙魂不灭。”

    “你又可知,咱们这九子是如何来的?”

    李云心还在消化那“龙魂不灭”四个字。到此刻只下意识地瞪大眼,道:“嗯?”

    “乃是真龙在降服天下妖魔之后,分化出来的。”睚眦看着李云心,像一个兄长看着小兄弟,“真龙那时将自己的龙魂劈为两半。一半留在如今的真龙体内,另一半则化作了咱们九兄弟。”

    “咱们的大哥囚牛,你可知是如何来的?”

    “是先将一半的龙魂再劈一半,然后同一个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龙大。”

    “而后再将一半的一半、又劈作一半,亦同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二哥我。”

    李云心想了想:“你是说……化作囚牛的龙魂是原先的四分之一。而到了你这里,又将剩下的四分之一拆开、变成八分之一——那么接下来……又是十六分之一?”

    睚眦看着他:“正是了。因而,九弟,你该晓得到了你这里——”

    “龙血已经极淡了。”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不知道睚眦为何与自己说这些。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倘若是真的,这真是一件叫人很不爽的事——作为一个血脉极其稀薄的龙子。

    ……难怪九公子那家伙这样弱!

    睚眦见到了他的表情,笑了笑:“九弟倒不需要难过。你要知道血脉淡薄,也是一件好事——你可知为何神龙久不现世么?”

    “正是因为神魂只留了一半。因而它的清明神智也不多。清醒些日子、又要沉眠许多年。到咱们九兄弟,虽说不像神龙那样一睡许多年,却是按着日子来的。”

    “大哥囚牛每日清醒的时间就只有几个时辰。二哥我则是半日了。你三姐嘲风比我清醒的时间就更久些——这么一一排下来,倒是九弟你每日十二个时辰都可以自由自在——你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李云心听他说到这里,慢慢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说你先前问我最近有没有感到自己晚间没什么意识了——可要知道二哥我一向在晚间都没什么意识的呀。不过最近倒是的确会做出许许多多的奇怪事来——譬如说一个多月前不知怎的就同误闯了我通天泽的离国鬼帝争斗起来。譬如说之后每日醒来都发现自己离庆国更近了些。再譬如说最终晓得自己是往渭水来的……”

    “因而想,大概是我原来那九弟死掉了吧。”

    李云心沉默地看着他,同时抬眼看看天边——大概再有一刻钟左右,那九公子就要现身了吧。

    “龙魂不灭。”李云心低声道。

    “是了,龙魂不灭。”睚眦看着李云心,“人死了,有鬼魂。将鬼魂打散了就形神俱灭。修行者和妖魔死了,也有鬼魂。但鬼魂若没有被打散,还可以转修鬼道成阴神。等这修成的阴神再被打散杀掉了、才算是形神俱灭。因而妖魔与修士相比世俗中人便是多了一命的。”

    “但咱们龙族,即便是身躯毁了,魂魄也毁不掉。毁不掉……会去找自己的同类。”睚眦伸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在通天泽,在兄弟中距渭水是最近的。小九死了……也就回到我的身上了。倘若我再死了,我和小九会回到——”

    “除我之外更近些的就是你三姐嘲风——会到她身上。所以九弟,你要知道哥哥姐姐们并不总是清醒,便是因为身体里缺少了些东西。如今回来了——虽说晚间的我不是我,但也算是补全了些。这便是龙魂不灭。”

    “你问我如何知道的?现在听了这些,是不是了解了?”

    李云心花了三息的时间让自己的头脑高速运转,以确定睚眦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

    “为什么同我说这些?”他绷紧了身体,“我算计过你。且杀了你九弟。”

    睚眦摇头,笑起来:“不。我说过,在二哥这里,已承认你是龙族了。你如今就是我九弟。至于为什么——”

    “因为龙族血脉稀少。天下只有九个。且因着我们行动不便的关系,众妖并不甚畏服。如今忽然知晓又有了个修为高、聪明绝顶的九弟,怎会不乐呢?”

    “且你并没有杀死小九——只是叫他归了我这位而已。咱们本就是同出一源。所以现在说的话,倒是你凭空叫龙魂又多了一条血脉。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害你?”

    李云心冷静地想了想:“倘若二哥这些话是出自一个世俗人之口,大概我会信。但出自妖魔之口……我很难信。”

    睚眦盯着他:“你杀掉一个世俗人,那人的血亲来同你说并不在意——你当真觉得这种事比我如今说得要可信?”

    “你我毕竟是妖魔——”

    睚眦打断他的话:“是龙族。”

    李云心还要再说,睚眦却摇了摇头:“时候要到了。不论你信不信,你且记着——倘若你想要保命、就要撑过今晚。借这大阵与小九周旋,叫自己活下来。”

    “只要你活到了天明时分,以后便再也不必担忧你与小九之间的事了。”睚眦笑了笑,“真龙正来此——这一晚,是给真龙看的。看你配不配做一个真正的龙族。”

    “果真要来?!”李云心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睚眦便已飞身退出了十几丈之外,像是要给他留些缓冲的余地。

    但身形很快又再次止住——仿佛画面忽然定格。

    “睚眦”的脸色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如可怕的猛兽一般盯住李云心。

    然后怒吼一声:“李云心——!!”

    ——李云心叹了口气,扭头便逃。

    他是往渭城里逃。

    城里燃着冲天的火焰。但那火焰可不是凡火,而是法阵当中以怨气和灵力冲出来的真火。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人修,那么冲进火中的一瞬间便会尸骨无存。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龙子,那么冲进火中会撑得久一些——约莫一刻钟。

    但他有昆吾子残魂留给他的阵诀,他捏了阵诀一口扑进火海里,身周很快生出一层雾蒙蒙的清光、将火势都阻拦在外了。

    九公子原本被李云心又算计一遭,以为已将他杀死了。如今刚刚清醒过来一见这家伙还在自己身前——便晓得又受到愚弄了。前仇旧恨加如今的羞辱令他一瞬间又失掉理智,怒吼一声便也随着李云心冲进火海。

    这龙二睚眦身上另一部分的妖魔血统虽不晓得是谁,但必定是个畏水爱火的。他倚仗自己不甚畏惧火焰的天生本领也冲进这真火中、加之又是个玄境,竟然一时安然无事。

    倘若这渭城还是寻常的渭城——两个妖魔都是铜筋铁骨,一路横冲直撞过去,李云心哪里能逃得脱。

    但之所以将战场选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城中的房舍已被阵中真火淬炼了将近月余。这砖瓦土石即便不说成了法宝、也不是凡物了。虽不至真境、玄境的妖魔不能一击打碎,但想要冲垮也要花些力气。

    这情况倒仿佛两个妖魔都成了武功绝高的人、在寻常市井间争斗了。

    玄境的九公子起先找准了李云心的方向,正是要一路直冲过去的。但冲垮了两间房舍之后意识到这个事实——以他这样的铜筋铁骨、竟然都险些被掩埋了。因而晓得这里也不是可以随便逞威风的场所。

    但他却并不恼怒,甚至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在渭城边待了千年!

    常常腾云驾雾自渭城上空掠过,这城什么模样他还不知晓的么?!

    当即在火光之中看了李云心的去路,便凭着记忆抄一条近道猛扑过去。

    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哪里知道他对这渭城虽熟,却是常常自高空中鸟瞰。但李云心来到渭城虽只有数月,可曾经走街串巷在许许多多的隐秘处刻下秘咒符文以成就自己的阴神之身。那样子的工程——将街巷化为自己的经络、将地标化为自己的关窍,又有谁能比他还更熟悉的呢?

    况且他手中又有那绘制了渭城周边的地形的江山灵图。这九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扇上清晰可见,要抓到他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而这也是他预先料到的事情——那九公子自视甚高,不是轻易低头认输的人。

    兼自己曾经再三骗了他。到此刻就不仅仅是一个“杀了”能够解他心头之恨的了。

    对手最了解对手、骄傲者也最了解骄傲者。他知道正因如此,九公子才会更加想要在某一方面——李云心认为自己很强的某一方面——彻底碾压、击败他了。

    所以说……

    有什么事比眼下的这件事更合九公子的胃口的呢?

    ——这李云心自作聪明选在这里躲藏。却不晓得自己对这里“更熟悉”。

    “便耐着性子在这里捉了他——再看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模样!”

    李云心很希望九公子这样想。

    于是九公子便正如他所料地……这般想了。

    ========

    凌晨前还有一章(未完待续。)

    冲动不是什么好事。一旦陷入了冲动也就很难摆脱出来。

    因着冲动而蒙蔽心灵的人会变得愚蠢,这令他们开始执著于某一个念头、妄想、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仇恨或是热血一条路走到黑——

    因此这九公子因为李云心的一点小小心思而在几乎失掉理智的情况下,真的与他在城里追追逃逃了……一个时辰。

    这令李云心感到惊诧——他本以为九公子顶多撑上半个时辰就得遁逃出去,然后自己可以与他说说话。

    可他身后追兵竟怀着难以名状的愤怒衔尾不舍,在扭曲的火光中露出更加扭曲的面容,有好几次险些就抓住了自己——倘若不是身怀这法阵的阵诀、能够时不时地引动法术阻他一阻,搞不好真要葬身此地。

    实际上……李云心的的确确有能力将九公子留在这阵里。

    或许在他眼前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没法儿像当初击杀昆吾子那样一击必杀。但一击拼掉他大半的修为、再舍身与他纠缠不叫他出阵、最后令他葬身火海还是做得到的。

    但问题是睚眦曾说的那句话——真龙要来了。

    白云心告诉他真龙要来,睚眦也告诉他真龙要来。

    真龙呵……妖魔之中可与天下双圣分庭抗礼的存在,似乎意味着这个世界修行的巅峰、武力的巅峰。

    这种狠角色,李云心便不敢轻易揣度究竟为何而来了。但是明白一件事——睚眦对自己说“真龙要来”还有另一层含义:

    这玄境的大妖魔竟也惊心于李云心的手段了。他很怕在不是自己操控这躯体的情况下,李云心当真使了什么计谋……

    将自己这身躯给毁了!

    因此对他说了这件事,好给他一个警示。

    倘若李云心真地下了这样的黑手——先杀了人家的小儿子、又杀了人家二儿子。便是再谈什么局势、权衡也不管用的了。

    他明白这一点,于是知道自己眼下身处一个尴尬的局面当中。

    九公子要杀他,他却不能杀九公子。只能借着这渭城的大阵与他周旋,好有命拖到天明。

    倘若睚眦说的是真的——李云心已经说服了自己相信他——那么自己将“得到真龙的认可”,成为真正的龙族。

    对他而言那是最好的局面了。

    九公子被引去陷空山、将附近的一干小妖王都清理掉了。而今自己又成了真境大大妖、且连斩道统三员大将,叫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兴师而出、无功而返。

    只要撑过这一夜……

    有了这些威名、他就不再是可以被人捡着捏的软柿子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他又强打精神继续与九公子周旋——他有阵诀不畏真火,但毕竟也是妖魔,需要呼吸吐纳天地灵气。他先前含了一口三阳气进入这阵里,直到现在一个多时辰没有换过气。

    而这阵中的怨气与灵力都被真火吞噬,毫无补充的可能。

    李云心不晓得九公子眼下如何,但知道自己大概得在一刻钟之后出阵换气去。

    然而九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得很。

    这渭城里处处是火焰,人影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且被火光映得变换不定。那九公子先前同他追追逃逃,只一味地使狠劲儿、并不发话。到了一刻钟之后或许是心中的怒火渐渐被理性压倒,竟也开始边追边说些可怕的怨毒话、好叫李云心分神。

    但这种程度的精神攻击于李云心而言就俩挠痒也算不上——且他的一口元气将用尽、尽力躲藏已是险象横生,又哪里有心思再与他争口舌。

    两人此刻追逃到了柳河中。昔日的柳河水流缓缓,旁边尽是成荫的绿树。但如今的柳河中水早已没了,盛满的是融化的岩浆——在漫天的火焰里缓缓地流淌,将城中的怨气与灵气输送到阵法各处。

    李云心到了此处转头往身后看,正看到那九公子携一阵烈焰而来,边追边厉喝:“你又往哪里逃?!”

    照理说此处原本有他在渭城中时布下的节点——当日他在城中搞出了满河的酸汤子,又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刻了字。他逃到这里、以丹青道法引动那字符当中的灵力,便可以暂时地扭转城中气机,将九公子阻上一阻。

    而后他则可趁此机会冲出阵外、换上一口三阳气。

    但问题是……

    当他疾奔到那青石旁时发现,他刻印下的字符被人毁去了。

    世俗人毁不掉——刻印了真符的青石坚逾钢铁,不是人力所能为。大概是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在城中设阵时不小心毁掉的。但要命之处在于这生杀大阵此处的灵力流传脉络与他之前在渭城中布下的阵法脉络惊人相似,他竟误以为这符文还在、直奔这里来了。

    再看他身后那九公子——没有阵诀护体全凭玄境的强大修为,硬捱这镇中的真火一个时辰还生龙活虎。到此处见李云心再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就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催动体内灵力、就连袍袖都似乎燃烧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狂袭而来,口中厉喝:“给我受死——!!”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李云心已没心思再计较以后如何了。倘若他保不住性命还哪里有什么以后?!

    当即横了心,用最后的力量催动起了昆吾子留给他的阵诀——

    刹那之间这生杀大阵里怨气灵力激荡,自四面八方向他停留住处猛地汇聚过来!

    但他毕竟初掌阵法。只晓得阵诀却不知阵理,并不能如臂使指。

    因而这阵中的术法发动便慢了一拍。

    在平日里慢这一拍倒也无妨。但到了这时候——初成的阵锋只堪堪在九公子的身上扫了一下子便被他突过去了。这种程度的力量便是真境的他也可硬捱过去、更何况玄境的大妖魔呢?

    李云心心中一凉,头脑在一瞬间想了几种对策——

    一是当即遁入他的龙宫当中,可以避过眼前这一击。

    但龙宫难以摧毁不代表不可能被摧毁。他躲进宫龙从后门遁走了,那九公子得了折扇一旦有法子将这东西毁掉了,他将遭受可怕的重创。然后玄境的妖魔再追杀出来,他便是实打实的死局了。

    二是赌这九公子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击只是看着声势浩大可怕、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威力。他拼死捱这一击,一旦未死再做打算。即便是死了……

    白阎君那边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令他复生。

    但一定还有更好的手段——譬如说……

    李云心的头脑在一瞬间转过无数的念头——每一个似乎都可暂时逃过眼前这劫难,但每一个所造成的损失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都显得太过沉重而无法承受。

    但九公子那一击已然攻到——玄境妖魔的速度岂是真境可比的?!

    李云心猛地皱起眉、瞪圆了眼,便决定要同他硬碰硬地对上一掌——昆吾子曾说过玄境妖魔在这阵中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可能这么强的?!

    他运气全身的真气、也猛攻过去!

    ——然后傻了眼。

    在他的那一掌能够触碰到九公子的身体之前——

    这玄境的大妖魔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栽进盛满岩浆的柳河中了!

    李云心愣在原地。用了三息的时间来思量这是不是九公子的什么阴谋诡计。然后才意识到……那家伙对自己的恨意有多深。

    ——明明已经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眼见着便要被这阵中真火炼死了,可一旦见终于有机会杀掉李云心,竟连再死一次也不怕、将最后的一丁点儿力量榨干了!

    他站在火焰中盯着那“睚眦”浮浮沉沉的身躯看了一阵子、思量了一阵子,才叹口气,挥手将他捞出来了。

    一旦失掉灵气护体,玄境龙子的强横身躯也迅速在这真火里变红——仿佛被高温加热了很久的铁块。

    他那一身金袍不晓得是用什么东西编织的,被如此粗暴对待仍完好无损。但头上的金冠却已被熔毁了、满头的发丝披散下来。

    李云心拎着这粗壮高大的身体权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再叹口气、催动体内最后的灵力飞出这大阵。

    一个时辰过去,天仍是黑的——李云心的视线也黑了一会儿。

    他在火焰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眼中满是炫目的光亮。此刻出了渭城见到外面的火光,视界当中竟只觉得深沉一片,连天上的星月都看不清。

    ——不过也没什么星月。今夜是阴天,天上的云沉沉地压着、极近。

    稍过一会儿李云心的视野恢复清明,他便将九公子丢在地上。自己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又退一步。

    最终站在渭城高高的城墙上,稍一向后便可再入阵中。

    然后等待着九公子醒过来。

    他缓过了气。然后似是觉得有些热了。因而打开手中的折扇在胸口轻轻地扇,于是视线便不经意地落到上面去。

    他这扇中能看到渭城附近的人——他自己想看什么便看什么,想叫别人能看见什么就看见什么。但画中的人和人也是有差别的。譬如说之前被他收入画中的月昀子——真境修为,且是半癫的残魂。于是颜色就要暗淡些,仿佛用淡墨随随便便勾了一笔。

    而这身躯里容纳了睚眦和螭吻的龙子,修为便很高。于是在画中是色彩鲜明的人,细细一看,衣带都栩栩如生。

    但此刻……

    李云心在画中看到了一个更加瞩目的存在。

    这个存在……像是用金粉勾勒出来的!

    他先前用百万阴魂之力将渭城附近的山川之灵画进这灵图里,因而这画实则也是“缩微的真实”——真实存在着什么、这画里便可见到些什么。又因万物有灵、灵气牵绊纠缠,于是那现实世界当中的灵力也能在画里表现出来。

    因而也有了真境与玄境形象的区别。

    但画中这新出现的……

    李云心看不清。实际上都不晓得是不是一个“人形”。

    月昀子与睚眦是人形——这意味着他们具有人或者妖魔的显著特征,是与这天地自然生成的土石、草木有着本质区别的个体。

    可他如今看到的这东西……

    则像是一团光亮。

    千丝万缕。

    它有一个金灿灿的核心。无数条同样金灿灿的光芒从核心往四周延展,几乎与画中的山川、河流、草木都有密切的联系。你很难说从哪里到哪里是属于这东西的一部分、从哪里到哪里则是自然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

    它像是与自然、与这世界的灵气融为一体。它是这世界背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是某种超越了李云心目前认知的存在。

    它……是真龙。

    李云心强行压住心中的惊诧,轻轻地出了口气。

    同时遏制住自己忍不住要抬头往天上看的冲动。

    真龙……已经到了。

    且现在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在沉默地盯着九公子看了很久之后微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了。

    比如说,演戏。(未完待续。)

    遭受重创的九公子在半个时辰之后才苏醒过来——这半个时辰对于李云心来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因为他知道这个世间、生灵世界当中最最强大的一个存在之一此刻就在自己的……头顶上。

    夜幕中沉沉压下的阴云里必有真龙的存在。就在他的扇中那高悬自己头上的金色光团正在有节奏地微微颤动,仿佛在与天地一同呼吸。

    因而他整整用的半个时辰的时间想,真龙,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事可没个准儿。他还不够了解对方。

    倘若依着洞庭君的说法,这真龙是疼爱九子的——因此将他送到自己的“父亲”的身旁。既是守护着洞庭中的龙魂禁制、也是叫洞庭君守护着他。

    倘若依着睚眦的说法,龙族对于某一个龙子也无所谓疼不疼爱——终究是同出神龙一源。而今作为一个整体的龙族当中又出了李云心这样一个龙脉,对于真龙来说当是大大的好事。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更加黑暗的猜想——对于李云心这种人而言这几乎是本能。美好总是稀有的,但黑暗无处不在。

    譬如说,作为一个以残暴著称的大妖魔睚眦,他对自己的友好态度可一点儿都不正常。

    李云心试图令自己相信对方所言的“龙族血脉多了一点是件好事”。但这个“好事”好在哪里呢?

    好在“我们快乐幸福的大家族又新添了一个成员”?

    他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况且无论前世今生,七八岁的时候他都已经体验到这世界最险恶狰狞的一面了。

    多了一员的确是好的。至于为什么好……

    龙九死掉、跑进睚眦的身体里。睚眦的身体被分享,他竟没有出奇愤怒反倒平静地接受了。相比其他更加光明友爱的理由,李云心更愿意相信的是——

    譬如其他七个再死掉,如果睚眦有办法将他们都搞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么他可能会有什么法子令自己变成更加可怕的存在。

    “龙魂不灭”这个说法、“九子本是由神龙的一半神魂”分化出来的这个说法——它们搅在一起,令李云心很难不产生这样的念头。

    那么倘若睚眦这样想、要这样做,神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念头?

    将分化出去的分身都收回来?

    倘若这些推断是真的。那么此刻出现一个李云心——他竟然可以搞出多余的龙族血脉!

    这几乎等同于,他可以凭空搞出“龙魂”!

    怀着这样的猜想,再回头看睚眦的态度、看神龙的态度——竟为了他一个区区真境的妖魔特意待了一个时辰——

    是不是就好解释多了?

    他知道搞出龙族血脉的办法。他眼下是个宝贝——无论睚眦和真龙打算用这多出来的血脉做什么、也无论真龙与龙子之间究竟还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自然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可能性。但李云心很喜欢的一条准则之一便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具体到他自己这里……倘若能够用简单直接又黑暗的想法去揣测、解释一件事,那么他就不会让自己相信另一个看起来光明美好却麻烦得多、也令人困惑得多的理由。

    眼下他要试着验证自己这想法——看他这样一个真境的小小人物、小小妖魔,到底有没有可能揣摩得到真龙的心思。

    ——生灵世界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因而当九公子终于苏醒过来之后,李云心坐在渭城高高的城头叹了一口气:“九公子,这是何苦呢?”

    他身后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而他坐在城墙的垛口上——这令他看起来仿佛坐在什么宝座上、并背衬着一面辉煌的火焰墙壁。

    九公子从地上慢慢起身。

    这大妖魔的身体遭受了严重的伤害。他此刻动作迟缓,像是一部古老的、锈蚀了的机器。他用双臂将自己撑起来、翻过来,坐在地上仰头看李云心。

    因而李云心看到他眼中还未曾熄灭的、仇恨的火焰。

    他就又高声道:“是我救了你。如今我们算不算是一命还一命了?你此前还斩杀了我一个分身。说起来倒算是你欠我的了。”

    九公子粗重地**了几次,李云心看到有火星从他的口鼻当中飘出来——应该是在像他喷吐云雾一样喷吐火焰吧?但附近一切都被火光映红,李云心看不真切。

    这九公子盯着他,嘶声道:“命?我们之间可不是性命的事!”

    李云心笑了笑——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希望九公子说这句话,然后他才可以说出另外一些、不单单只给九公子听的话。

    他便身子微微前倾,双臂搁在膝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城墙之下的妖魔再叹一口气:“你知道……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我是说,朋友,不要总把你骗了我、你玩弄了我的感情之类的事情挂在嘴边——”

    “咱们每一次谈你都这样情绪化,可根本没法解决问题。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一千多岁,而我呢?我十五岁还是十六岁?算是十六岁吧——我每次听你说这些都要觉得羞耻。”

    “……这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啊。有的人付出真心有收获,有的人遇人不淑就喂了狗。遇到这种事你得试着接受,而不是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都在和我作对我要逆了这天我要改了这命——这不叫勇敢这叫中二。具体到我们之间的事,你没有意识到么?”

    “……你搞不赢我的。至少今晚你搞不赢我。到了天亮的时候你二哥再出来你就拿我彻底没办法。因为真龙也要来——他会给我撑腰。你不如趁我眼下还对你有愧疚、提点咱们都能接受的条件。”

    李云心摊手:“我觉得这样子才是明智的做法。”

    “你想说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到如今你说我都是自作自受、要忍着了?!”九公子咬牙切齿地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云心平静地说道,“在你的世界里我是一个玩弄情感抛弃你真心的坏人。但现实世界的情况是坏人未必有坏报,甚至会过得好——姑且我算是你的坏人。但你就是拿我没办法,你必须要接受。我再重申一遍——现在给你一整晚的时间谈条件。如果你不珍惜,过期就不候了。”

    他说了这些再不经意地往扇面上瞥了一眼——那代表真龙的光斑还在。

    说不好对方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但至少没有失掉兴趣。

    九公子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于是他怒极反笑了:“真龙?为你撑腰?你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李云心笑了笑,波澜不惊地说:“知道么?都不是我将你引来此地的——而是你二哥带着我来的。为的就是要我平安渡过今夜。”

    “又知道为什么如此么?”李云心看着他,“因为,我可以在杀掉你之后——再变成你。这意味着世上多了第十个龙子。”

    “我是一个真境的小人物,而睚眦是玄境的大妖魔。这世上玄境的大妖不多见,但真境的妖魔却不算罕见——但他却待我温和有礼。因为他知道我有这办法。”

    “据睚眦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李云心说到这话时放慢语速、往扇面上瞥了一眼——然后心里微微一跳。

    因为那代表着真龙的光斑也以极不引人注目的幅度、跳动了一下子了。倘若不是因为这画乃是李云心花了好大力气亲自画出来的,他甚至会觉得那跳动是因为身后的火光跃动所引起的错觉。

    原本光斑便在微微跃动——像是在同天地一起呼吸吐纳。而此刻发生了这样子的变化……是否意味着那个存在感受到了……“惊诧”这种情绪?

    情绪可以隐藏。

    但这画中所展现出来的山川、河流,乃至人物,都是万物之灵的本源映射——可以隐藏情绪,但隐藏不了本源。

    一切事物都会在这画卷中以最本质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一点……李云心从未想到过。

    他的双亲也是高人。但并没有高明到能作出“灵图”的地步。因而对这种世所罕见的珍宝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便少。

    到如今他手上持着灵图了,才意识到,原来还有许多的奥妙玄机——自己从前并没有参透。

    倘若这一次稍明显的跃动真的意味着天上那个强大存在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李云心强迫自己不惊喜地跳起来——也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件强大的“武器”!

    他可以体察到那一位的情绪了!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决定再试探一次。好弄清楚这到底只是一个巧合,还是的确如此!

    因而在说了那一句“据睚眦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之后,他又以缓慢却清晰的口气道:“我猜——你二哥是猜到了真龙的心事了。”

    如果李云心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睚眦可能另有图谋”、“真龙也在打自己的算盘”——那么他说了这样的两句话,真龙必然还有反应。

    果然。

    那光斑又微微跳动了一下。但或许是因为此前已“惊诧”过了,这一次的变化更不显眼。如果不是他一直死盯着扇面,早就忽略过去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舒了一口气。

    他……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

    就好像此前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瞬间消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再无束缚,就连身边灼热无比的空气都变得凉爽。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挑战,只怕情势不在自己的掌控、没有任何头绪!

    然而眼下,他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哪怕是一点点的——主动权!

    因此他在脸上露出快活的笑。他看着九公子,语气变得轻快:“——据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我猜,你二哥是猜到了真龙的心事了。但是那两位毕竟是我只能仰望的存在,我作为一个小人物则不敢揣度他们的心事。”

    “我能倚仗的就只有事实而已——龙族,强大又神秘。当年的真龙何等威风?纵横四海、降服天下群妖!”

    他说到这里时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将手中扇子一挥,目光在上面快速地扫了一眼——光斑又跳动了。

    那是意味着“愉悦”、“满意”么?

    “但此后如何呢?打下江山总要守成——于是有了九子镇守四方。可天下的妖魔何其多也!又有道统、剑宗虎视眈眈。龙族虽强,却不能以一族之力与天下为敌。为什么呢?因为血脉稀薄!”

    但说这些,光斑起伏如常。

    “可如今我的手上有法子——你死掉,我取而代之。我死掉,可能我还有法子叫其他人取而代之。龙魂生生不竭——可以有第十个龙子,就可以有第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李云心看着九公子,“你还没有明白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真龙来说,我比你……重要得多。”

    “因此,你猜神龙会不会挺我?”

    李云心觉得自己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而九公子也并非是一个蠢货——他只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

    这个冲动的家伙因为身上还未恢复的严重创伤只能听李云心这样对他侃侃而谈。因而到此刻,到底是听进去一些、思量了一些。

    他便没有立即暴怒了。他用一种绝望、愤怒、又忧伤的神气盯着李云心:“我二哥……当真引你来了这里、还要帮你的?!”

    李云心同情地看着他:“是。”

    九公子在熊熊的火焰当中沉默一会儿。

    然后才再抬头看李云心:“你到底……如何变成我的?”

    于是李云心微微出了口气。

    ——他终于肯,开始正视问题了。

    他问出这样话,便意味着迈出第一步。虽然不晓得最后结局会怎样,但至少好过见了自己便要不顾一切地扑杀上来——即便处于狂怒当中的九公子智商不忍直视,但毕竟也是一个玄境的妖魔呀。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说道:“我夺舍的。”

    而这话他也仅仅是随便说说罢了,并不指望九公子能听得到——龙族们对于同这词儿相关的一切话语都处于听而不闻的状态。

    然后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中的折扇。

    接着……猛地瞪圆双眼。

    因为那光斑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子!(未完待续。)

    这一跳,仿佛将李云心的心也牵扯着、狠狠地拉了一下——真龙听到了这句话?!

    他竟能听得到?!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去。

    然而他还并不很确定这是否是一个巧合。

    倘若龙子们不晓得、真龙却晓得,这意味着真龙极有可能知晓夺舍的法门。

    但倘若真龙知晓夺舍的法门——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需要……再确认一下。

    因而他直勾勾地盯着九公子——唯有如此才不会令自己心中的惊诧从脸上流露出来。然后他叹了口气:“你听不到,对不对?”

    九公子愤怒又悲伤地皱眉:“听不到什么?!”

    李云心沉默片刻。然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看着九公子:“我说——白阎君传了我夺舍的法门。你听不到,对不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借着脸上的阴影遮掩着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扇面上那代表着真龙的光斑。

    然后……

    光斑再次跳动!

    真龙的确听得到!

    真龙晓得有关夺舍的事——也许从前就晓得,惊诧于自己也知道。也许从前不晓得——是自己刚才的那一句话令他知道了还有这样的办法。

    但无论如何事实已成,因此李云心不得不做出一个很可能令他陷入绝大困境的决定——供出白阎君来。

    因为……倘若真龙真的想要从李云心这里得到“夺舍”的法子、真的对他不坏好意的话——太上境界的大妖,有一万种手段可以从他的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此前犯了错——在真龙面前提了夺舍的事,而令自己陷入险境。

    于是不得不再犯第二个错——叫真龙晓得自己的法子是从阎君那里来的。不论他信不信……总会有所忌惮。

    但至于这忌惮能够维持多久、白阎君知道了这事会不会发狂……他已经顾不得了。

    见鬼。

    究竟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听得到?!

    他如果听得到、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云心从未像此刻这样想念白阎君。他决定下次见面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同那位阎君约定一个法子——好叫自己也可以找到他。

    但九公子再次忽略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因而心中渐渐消弭的怒火开始燃烧。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身、向他怒吼起来:“说话!”

    火焰从他的口鼻当中喷吐出来,他现出了神魔身。他身上的金鳞开始闪闪发光并且有赤红色的雾气缭绕,他的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复原。

    这执著于某种单纯而强烈的情感的九公子像是一个孩子——他沉浸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悲伤与痛苦里——他不晓得实际上除他之外的人都有更加复杂深沉的心事。这令李云心觉得……

    “真是羡慕你啊。”李云心从城墙垛上站起身、低叹一句。

    九公子不明所以地瞪圆双眼。但李云心又摇了摇头,微笑:“你出身龙族,身份高贵。修为虽然不算高,但有神龙的威势庇护你。且你又住在洞庭边,还有你的父亲庇护你。”

    “如今死掉了又跑到你二哥的身体当里——用他这身体毫不顾忌地复仇。”

    “……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这样子吧。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情绪当中,完全用不着考虑别人的感受——譬如说你刚才拼死也要杀掉我。如果不是我还在想些别的事,不但你这肉身没了,你二哥的肉身也没了。现在你还想要再来一次……我说,你没有考虑过你二哥的感受么?”

    九公子双目尽赤:“我只是我!别人与我何干?!”

    李云心再叹气:“所以你看,你不在意你二哥的感受从前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原本是个优雅邪魅的反派现在倒表现出委屈难过的模样,简直风雅扫地。我不知道你其他的那些哥哥是不是和你一个样。如果是的话……我还真为神龙难过。”

    但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发现九公子愣住了——似乎被怒火充斥着的头脑猛地停滞下来,然后艰难地思索半天,才忽然皱起眉打断李云心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我的父亲庇佑我!?”

    “你的父亲,洞庭君。”李云心看着他,“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一个玄境妖魔同你相安无事?”

    九公子愣了一会儿,厉喝:“因为我是龙子!!”

    “因为你也是他儿子。”李云心看着他,“洞庭君要守护洞庭当中的龙魂,因此长驻于此。也因为这件事,他不能叫你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么你再想一想吧——”

    “想一想……是不是连你的父亲都觉得没法儿把什么秘密、重托交给你?”李云心冷笑一下,“但他同我说了这些事——所有的事。你没有意识到么?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肩负的责任。但只有你……现在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

    “难怪你要被发配到渭水。”

    “难怪你连一条渭水都守不住。”

    “难怪你……能被我一个区区化境的人修给杀死了。”

    九公子瞪大眼睛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本他的口鼻里呼出星火来、原本他身周缭绕着赤红色的雾气。可现在他身周的雾气慢慢地变淡了、身上的金光也消退了。鳞片与鬃毛一点点地蜕回去,他的身形一点点地缩小。

    过了一刻钟,他重新化为人形。

    然后这附身睚眦的九公子看着李云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讲不出。

    李云心怜悯地看着他:“现在你冷静了。要不要好好谈一谈?”

    九公子沉默地站在火光里。又想了很久很久,抬头看李云心:“谈什么?”

    他的声音彻底平静下来了。

    李云心伸手向远处指了指:“谈这里的事。渭水本该是你的封地,但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妖魔占据了。”

    “昨天你去了陷空山死斗一场,已经把附近的妖王都清理得七七八八——这是你的功劳。现在龙九子是我,螭吻也是我。照理说我该接管渭水。”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李云心放缓语速,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我们可以共享这山河。”

    九公子用一双阴冷的眸子看着他,冷冷一笑:“共享。怎样共享?”

    “我给你一个身体。”李云心认真地说,“未必是你喜欢的样子,也未必比你从前的身体强横,但至少可以叫你不用寄居在别人身上。”

    扇面上的光斑……微微跳了一下子。

    九公子狐疑地看着他:“就凭你?”

    “你上一次这么想的时候,被我干掉了。”李云心笑了笑,“我可以给自己找到一个身体,就可以给你找到一个身体。然后我们共管这渭水、收复失地,好不好?”

    九公子仍盯着他、没有立即说话。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岂知不是你的又一个诡计?”

    李云心看着他:“我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

    玄境的妖魔在原地踱了几步。他在城外那些如镜子一般光滑的法阵上留下脚印——每一步都几乎令镜面熔化。这样走了一小会儿才又抬起头:“说说洞庭君的事。”

    “你是神龙和洞庭君的血脉。你的实力原本还要更强一些。但你的一些力量被封印在洞庭里,成了洞庭禁制的一部分——而这个洞庭禁制是为了守护湖中的部分龙魂。”李云心将他所知道的都坦白出来,没有半点儿保留,“洞庭君在湖中看守龙魂。你是他的儿子,因此他不伤害你。但你……是觉得他是迫于神龙的威严才如此吧。”

    九公子沉默地听着,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过一会儿又问:“再说说如今的事。”

    李云心微微一愣,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于是继续道:“道统要与妖魔开战,因此决定拿你开刀。杀掉一个龙子引起动荡,然后作势取龙魂。大概还要等妖魔们聚集在洞庭之后出手——打算一击全灭。所以说实际上有没有我,你都很难活。”

    “但我想真龙也有此意——和道统是一样的想法。叫道士们聚集在洞庭,他再聚而歼之。”

    “可双方都没有来得及出手,局面就被我搅乱了些。实际上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叫共济会的组织——你知道他们吗?”

    九公子咬了咬牙,摇头。

    李云心便继续道:“共济会想要浑水摸鱼,但被我揪出来了。道统知道共济会可能潜伏在他们当中,于是改变了计划,回去自查了——而龙魂被金鹏义女白云心带走,我没能拦得住。这就是我来到渭城之后发生的事。”

    九公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你是说,你阻止了妖魔与道统的战争。”

    李云心笑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原来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九公子低声道,“我本以为……我被发配到一个偏僻险恶之地——”

    “但实际上是一切的核心。”李云心用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城墙垛,“要我说的话,真龙还是看重你的。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时不时就睡一会儿的龙子。”

    但他的安慰似乎没起什么作用。九公子又叹一口气:“但你成了我短短月余……竟知道了这么多事。”

    他抬起头:“李云心,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了一个好问题。李云心便微微眯起眼、将视线向远方投过去。旁人见了他这副模样会觉得他陷入了回忆当中,甚至还有一丝伤感。他恰到好处地轻轻咬咬牙,这又令他看起来成了那种“虽有血海深仇,但已成前尘旧事”的家伙。

    然后他低声道:“我与共济会势不两立。对道统也没什么好印象。我只是不巧生而为人,但并不想做人。如今成了妖魔,倒是我最好的归宿了。所以……我很希望可以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我是个很不错的丹青道士——很可能是这世上现存的、最高明的丹青道士,没有之一。如果你要一个身体,我可以给你搞一个出来。”

    九公子又沉默一会,笑了笑:“能为我搞出什么样的身体来?”

    “要看你喜欢俊俏的还是魁梧的。喜欢女孩子也不是不可以,还可以定制肤色。”李云心认真地说,“我都可以满足你。我很强。”

    “呵……”九公子摇了摇头,“你已不亏欠本公子什么了。”

    他抬头再看李云心——李云心觉得他的眼中渐渐出现光亮,不像之前那样被仇恨与愤怒蒙蔽。

    “本公子……才不要你的这种施舍。”他认真地看着李云心,“吾乃渭水龙王、盖世妖魔。如今,只是将道场暂托于你而已。”

    “你可听好了。”

    “你既说要收复渭水,便要将这事做成。倘若经营不善又被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夺了去、堕了本公子的名头,我可要回来再寻你的晦气。”

    李云心张了张嘴,略微沉默一会。但最终让自己笑了笑:“好。既是我的名声,也是你的名声。”

    “给我看看我的神魔身。”九公子说。

    李云心从城墙上起身、跳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然后他现出了拥有苍青色鳞甲、鲜红色鹿角、雪白鬃毛的螭吻神魔之身。

    九公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发出低沉的赞叹——

    “真是……漂亮啊。”

    而后他猛地一甩袍袖,一阵浓重的火云裹住他的身体。玄境的大妖魔便轰的一声直射向天际、远遁而去了!

    李云心站在渭城熊熊的火光当中静立很久,不说话。

    两刻钟之后才轻出一口气、重新化作人形。他背着手,开始沿着渭城的城墙慢慢走——仿佛独自在夜色中散步。周围的空气还是灼热的、并且充斥着浓重的硫磺气。但此刻他觉得清凉。因为他的心慢慢清凉了下来。

    从前便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压在心头叫他不得解脱。有些关乎自己的性命,有些关乎未来的选择。他此前看破了共济会的阴谋、叫昆吾子将两个俘虏带去道统,算是解了自己的性命之忧。

    而后设计清除了附近盘踞在渭水中的大小妖魔,算是给了自己一片净土。

    可……解决了这些事,心中仍旧郁结。

    到如今,他解决了九公子的事。实际上与前两者相比这算是一件“小事”。

    但就是在此刻,在这件“小事”被从自己心头挪开之后……

    他终于感受到了“解脱”与“快意”。

    李云心绕城,在夜色里走了半圈。

    然后伸了一个懒腰。(未完待续。)

    此时已是亥时了。

    依着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说法的话,已快到凌晨了。解决九公子的事并没有花掉一整夜的时间,眼下他暂时地安全了。

    但也只是“看起来”吧。因为就在他头上的天空当中,还有一个存在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若睚眦没有说错,对方是在对他进行考验——这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够被真龙考验。

    但真龙知道、李云心知道,真龙却似乎不知道李云心知道。

    李云心绕城半周,然后转了身、往南边走去。

    渭城的西边是渭水,西南方是洞庭。北面是京华的方向,东北面是野原山。

    而向南则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这片面积广阔的森林将一直往南延伸上千里,然后才再有大城。

    但并不意味着野原林中人烟绝迹。实际上还是有一些隐士、猎户、山民居住在林中的。

    猎户和山民们喜欢聚居,结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庄子。

    隐士们要离群索居,但实则距渭城或者猎户、山民庄子也不会太远——他们总需要油盐、易物。

    李云心在渭城居住的时候曾听说过城南有隐士,还曾好奇问过人。因而晓得在出城十里地之后、一处名为翠岗的地方有隐士居住。

    但到了如今这时候,应该都已经没有人了吧。

    道统搞出那么多事情,渭城周边的人但凡不是不能动的,大概都逃命去了。官府又不管,还能指望谁伸张正义呢?

    十里地对于李云心来说并不远——至少比从洞庭到渭城要近得多。

    他走了一会儿,身后的灼热感渐渐退去、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了。

    这是一条小路,两边生有茂盛的草木。草木当中还有虫鸣,甚至有微微的凉风。他一边走一边轻轻扇着扇子,似乎是觉得微热——于是在扇面看到那光斑在跟着他。

    他又揉了揉脖颈,往天上扫一眼,发现天空中的浓云已经散去了。夜幕当中有皎洁的月和灿烂的繁星……不晓得真龙在哪里。

    但那样的大妖魔,隐藏身形的法子一定是他所想不到的吧。

    真龙还没有现身,似乎意味着考验还没有结束。因而李云心要再为他奉上一些事情——通过这些事情向对方展示自己。他希望最终是个好结果——他的确很想拥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好****伤口、休养生息了。

    但实际上也的的确确是有一件必须要处理的事的。

    ……算是一举两得吧。

    不多时看到翠岗,李云心便知道此地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了——隐士所居住的草庐在一个平缓的小山坡前。而山坡上绿草如茵,仿佛是用颜料画出来的。

    那是一间茅草覆顶的土坯房子。门楣开得低矮。像李云心这样的身量,倘若走进去得下意识地弯一下腰,不然可能要弄乱了发髻。房前有院子,院墙是低矮的篱笆墙,门也是用粗细不一的枯枝结成的。

    前任主人一定不是一个勤快的家伙。院内似乎开垦了一片小小的菜地,然而很久没有人侍弄,已经荒芜了。一柄烂了半边的木锄躺在地头,柄上似乎还生了细细白白的蘑菇。

    院中没有井。

    房上没有窗。

    也不晓得厕所在哪里。

    总地来说……对于这个时代的穷苦人而言此处或许勉强可以算是“至少有屋有院的容身之所”,但对于李云心而言,他宁愿幕天席地,也不会居住在这里。

    他在门前略迟疑一会儿,伸手推开柴门、走到屋门前。

    然后再将屋门推开,便闻到屋子里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这样说这屋子里竟然有灶台。

    李云心微微低头走进去,随手在土墙上画了一盏油灯。泥土窣窣地落下来,然后墙壁上的“油灯”亮起来。

    温暖柔和的白色光芒盛满这间屋子。于是李云心看到屋中有一个半倾的灶台,一铺塌了一半的土炕。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又拿扇子在面前扇了扇。

    然后,往地上一抖。

    一个人从扇中落了出来。

    这人落出来的时候,似乎还很不能适应如今的环境,先警惕又惊恐地茫然了一会儿。随后她看到李云心,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接着后退了两步。

    伸手在虚空里想要抓些什么,但自然什么都抓不到。想了想又往四下张望似乎打算找到一两件武器,但自然也找不到。

    李云心轻轻摇了摇头,不理会她,转身走出门。

    女人没有跟出来——直到李云心走到院门前她才从屋门旁露了半张脸:“李云心!”

    声音中的意味很复杂。李云心收回要推门柴门的手,转过身。

    月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院中,将屋内女子的半张脸也镀成了银色。

    他平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两人对视一会儿,女子才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李云心答。

    女子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你要做什么?”

    虽然是同样的两句话,含义却不同。

    李云心想了想,说道:“你已经自由了,凌空子。先前你待在我的龙宫里,并不是我要圈禁你。而是因为那时候情况复杂危险,放你出来你可能会死。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你的人身也已经成了,我就给你自由了。”

    凌空子——刘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皱起眉:“你为什么会救我?”

    “因为之前在洞庭上看见你牧云的时候,我答应过要救你。”

    刘凌眨了眨眼,微微一挑眉。不晓得是表达惊讶还是表达不屑。

    她意识到李云心似乎真的没有敌意——暂时看来。

    于是慢慢从门后走出来。

    李云心看到她的脸颊上多了一块污迹——这门框是脏的,墙也是混杂着稻草的黄土墙。她躲在那里自然要将自己弄脏。不但脸上脏了,就连身上的白衣也脏了——从扇中来到现实世界这么短短一小会儿,她就不那么干净、崭新了。

    但刘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习惯有法宝护全周身。她永远一尘不染、超脱世俗。即便曾经在渭城的驻所中将一个不听话的修士轰杀成满院的血肉沫子、从其上踩过去,她的足底也是干净的。

    “你还给我重塑了肉身——”她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异样。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过去,她又问,“你为什么给我重塑肉身?”

    “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另有人做了这事。不过你要说是我的功劳,也的确是我的功劳。”李云心平静地说,“你现在的肉身,是我的龙宫当中塑造出来的六欲劫身——六欲,来自我的六欲。”

    “我从前的确可以中断这个过程。但一则,我不想得罪某位高人。二则,我的母亲是上官月。你知道上官月吗?”

    刘凌皱眉想了想,不说话。

    她变得很谨慎、很小心。她身上从前那些除尘、淡泊、从容全消失了,现在的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件事。

    “这么说你不知道。”李云心笑了笑,“简单地说的话,我母亲有当今双圣的稀薄血脉,我自然也有。这意味着我和道统有些亲近的关系。但我不想要这种关系。我还了道统一些人情——其中也包括你——然后我们要各走各的路。”

    “我如今是妖魔了。”

    凌空子怔怔地听了,怔怔地看他。

    似乎修为消失了,她的脑筋也没那么清楚灵活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妖魔?”

    但李云心已经转了身,推开柴门。

    刘凌迟疑一下子,叫他:“你要去哪里?!这是哪里?洞天的人呢?”

    李云心停住脚步。顿了顿、扶着门再转身:“这里是渭城南边十里处的翠岗。以后就是你的家。渭城里的人已经死光了,以后你会过得很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子。因为看到刘凌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先略茫然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缩了缩脖子。接着下意识地抱住双臂、皱眉,退后一步去。

    一阵夜风正吹过。

    李云心低叹一口气,看着她:“这种感觉叫做冷。”

    他又摇摇头,伸手在扇面上一抹,扯出一床红艳艳的薄被来,递给她。

    刘凌没有接。

    李云心便将薄被丢在地上,道:“君山上的东西。不是凡物。冬天可以御寒。”

    又取出一只银酒壶,手指动了动撕成几块丢在被子上:“你应该知道的,这叫银子。用来买东西。这些是一两银。”

    刘凌用迷茫的眼神看他做这一切。然后身子再缩了缩,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你还没有意识到,嗯?”

    “好吧。这样同你说。”

    “你之前是死掉了的。雪山气海被废,肉身被毁。神魂则藏在音铃里。这意味着你的修为全没了。”

    “然后你本该做鬼修——用你的什么执念变成个疯疯癫癫的鬼修。但有高人用我不清楚的法门为你重塑肉身——就是用我的七情六欲,为你造出来的六欲劫身。”

    “这意味着你本身就是**的化身……以后你会慢慢体验得到。但说到修行的话——你从前修行的法门要绝情弃欲。可你如今的身体压根就没法修行。所以说你眼下是一个普通人了。”

    “至于道统……”李云心同情地看着她,“我和昆吾子在一起待过一段时间,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做了一些交换。其间谈到许许多多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座下几个虚境道士的生死。”

    “然而直到他离开,也没有提到过你。因为现在的你对道统而言……一则,你失败了。二则,你在失败的同时毁掉那样多的法宝。如果你还有修为,也许他要带你回琅琊洞天问罪。”

    “但如今你已经是一个修行都不再可能的世俗人,就连问罪这一步也可以省略掉。道统希望你在世俗中安安静静地活着,或者安安静静地死去。或者说压根不在乎你怎么样……也许你还会有奇遇。但至少现在——”

    李云心看着她:“没人想要记得你了。”

    刘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能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没法子全部理清楚。她眼神慌乱,眼睛眨了又眨。嗓子里像是被塞进一块炭,干得像是要冒烟。她在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说的话:“……就在这里?”

    然后她转身往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个在荒郊野岭的、在月光下的破败院落。

    “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有没有什么概念——”李云心看着她,“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如今这时代作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对很多事都不了解、且没什么财富、势力的漂亮女人,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于世俗人来说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包括但不限于生理、心理。但渭城附近,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这里是死地。以后会有人来,但要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适应作为一个世俗人的生活。”李云心转了身,走出门,并且将柴门轻轻推上了。

    “希望你可以活得久一些。这世界其实很有趣。”

    刘凌颤动着嘴唇大叫起来:“哪里有趣了?!哪里会有趣?!”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抓住李云心的手,身体当中那些因为先前的茫然不知所措而被压抑起来的情绪都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李云心大叫:“到底还有什么办法?!你一定还有办法!怎样才能重修?重修?!”

    但李云心的身躯如此坚硬,以至于她的指甲缝当中渗出了血迹来也没能在他的手上留下哪怕一个白印儿。

    李云心抬起手甩开了她——她此时的力量对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手上只是搭了一根蛛丝。

    “你可以死。”他冷静地说,“再死一次,成鬼魂。或许机缘巧合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鬼修。你可以试一试。”

    刘凌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李云心摇了摇头,转身踏着月光离去。

    如果是从前的凌空子,在听到他那一句话之后会毫不迟疑地将树枝戳进自己的脖子。

    但现在的刘凌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从前她的修为所带来的骄傲、冷静、超然。

    像是陷进了泥潭里。

    世界总会在你悲惨的时候……令你变得更悲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