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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阳剑子又要看他如何“灭杀真人魂魄”。这事儿李云心做得到——且有两种不同的手段。

    但这两种手段,他都不能像阳剑子那样示威一般地展示出来。因为两者一个事关他自己最大的秘密,另一个事关陷空山最大的秘密。

    于是他略笑了笑:“在下没有宫主这么大的本领。真人之魂号称不灭,的确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抹得去的——还得需要些阵法、灵力。”

    “阵法我是略懂一点,布阵也容易。但是灵力这个东西……还需要宫主帮帮忙。”李云心真诚地说,“宫主现在已经轰杀了怀决子,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看来不得不答应在下这个请求了。”

    他们两个当着福量子的面谈论他的生死,这福量子此刻却也不逃了。不晓得是已经心灰意冷自知逃无可逃,还是的的确确有所倚仗。

    他为自己施加了层层的禁制,冷眼旁观李云心和阳剑子你来我往。到此刻再听了李云心的话,他又嘿嘿冷笑:“开弓没有回头箭?倒不如说是骑虎难下吧。”

    然后再看阳剑子:“我先前说得有半点错处没有?这李云心哄骗你同他上了一条船、叫你帮他杀死了怀决子。现在人你已经杀了、却拿魂魄没办法。你如今要么帮他成了阵法灭杀那魂魄,要么,嘿嘿,就等着事情败露。可是那阵法当真成了——我猜要灭杀的可就不仅仅是魂魄了。”

    “你当他是个君子、枭雄,他说做你就做了——却不知道他这人全不讲什么道义吧?现在后悔了没有?!”

    阳剑子不搭他的话,但的确微微皱眉去看李云心:“龙王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龙王,也是个英雄的。”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你先不要急。听我慢慢说。你觉得我诓你叫你走到这一步没法子回头——我心里的确有这么点儿意思。但不是全部。”

    “只是想到了这样子的关头,你才能好好听我说话——你想不想知道道统发生了什么?”

    阳剑子再皱眉:“道统的事,关我何事。”

    “道统的事,关天下事。”李云心脸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阳剑子想了想:“你可以说。但今日,这是我最后一次信龙王的话。”

    “好。”李云心点头。

    那福量子便又冷笑:“你能说出些什么话来?不过是——”

    李云心忽然转脸看他、皱起眉:“知不知道你很吵。”

    然后,他忽然伸手往上抓了一抓:“那就让你安静一点。”

    他们冲上天空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太阳都偏西了。又在这空中停留、对峙、斗法许久,过去不短的时间。因而这时候,太阳几乎已经整个隐没在群山背后,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渐消的红霞。而在东边,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来,圆圆的像个玉盘。

    李云心便是伸手去抓那玉盘。

    有些小孩子也喜欢在晚上去抓月亮——将手高高地举起来,夜空中那小小的月亮便仿佛可以被捏在两指当中。

    此刻李云心也伸了两指出去——说来也怪,那阳剑子与福量子所处的方位不同,却都同时看到了李云心将那一轮明月捏在指间了。

    然后……他真地将那月亮摘了下来。

    夜幕,顿时如潮水一般褪去——往李云心手中那轮明月周围褪去。这天地之间的山河、云雾、星斗、人家,统统像是原本就被画在一张纸上,眼下被李云心手中的月扯了回去。

    于是天地间本来的面目露出来了——

    他抛出那洞天至宝“雾锁蟾宫”时,太阳刚刚有些落山的势头。眼下……竟还是那时候。

    天地间不是夜空,而是日近黄昏。

    被他收走的夜空,则化成了一团云雾,萦绕在他掌心的月轮周围。

    至于福量子……竟被他一同收去了——眼下就在他掌心的云雾当中。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左突右窜,并且自掌心发出道道金光四下劈斩。可那一团云雾竟像是个无穷无尽的牢狱——任凭他怎么飞都飞不到头,只是原地打转而已。那福量子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叫李云心放他出去。

    他在李云心的掌中是个小小的人儿,只有拇指肚大小。可声音却并不小——仿佛就在他身边。

    然而没人理会他。那阳剑子此刻脸上的惊诧之色还未褪去、亦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半晌才又看李云心:“龙王……”

    “没什么骑虎难下之类的事情。”李云心温和地笑了笑。他这笑衬着暖阳光,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儿了,“见了他们两个,我就用了这法宝——雾锁蟾宫。等到见了你他们以为出了幻境,其实还在幻境里。这宝贝的幻境亦真亦假亦虚亦实,宫主自己也不晓得是入了幻境吧。”

    “在这法宝里一年如一日,所以在外面看,也只是过了一瞬间罢了。你刚才轰杀怀决子、又说了那些话,其实外面没人听得见、看得到。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全凭你自己的话罢了。”

    阳剑子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说,龙王刚才也可以把我收进去的。”

    李云心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福量子便在云雾里气急败坏地跳脚叫:“他必然还有更大的图谋!你这个蠢物!”

    阳剑子又想了想,轻出一口气:“龙王请说——刚才你说的,事关天下的事。”

    李云心便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先告诉你,圣人已死。”

    “书圣、剑圣,大概都已经死了。而如今的圣人,则是傀儡——共济会的傀儡。”

    阳剑子听了他这话猛地瞪圆了眼睛:“龙王可不是在说玩笑话?”

    李云心不出声。阳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道:“……但怎么可能?!圣人死了?谁能杀得了他们?谁又能做圣人的傀儡?这些年还有不少人见过双圣的!”

    “半个时辰之前我和你如今是一样的反应。”李云心微微叹息,“但你细细想一想,如今这道统、剑宗,没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阳剑子因为他这句话愣住了。

    于是李云心低声道:“要从那昆吾子回了云山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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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转头看身边那昆吾子的残魂。

    残魂之前被他封禁起来,如今看着像是被禁锢在琥珀里。法咒所发出的金光令他不能言语,连表情也慢慢变得涣散。神魂离了身体原本就不能存在长久,虽然对于低阶修士和玄境修士而言这个“长久”有着天壤之别,但昆吾子的神魂还曾经遭受重创,因此这时候,竟已经像是风中的残烛了。

    实际上倒还有别的路可走——叫自己的神魂去做鬼修,成阴神、成妖魔。

    但昆吾子没有选择这条路,这令李云心感到略微惊诧。而惊诧之后……又有些淡淡的钦佩。

    因为……

    “这是个玄境道士的神魂啊。”李云心低叹,“玄境——这昆吾子生前,还是大成玄妙境界——玄境的第二阶、再踏过两个阶级,就是太上忘情了。你可想过自己修到玄境?”

    阳剑子等他说出惊天动地的秘密,李云心却转了话头。

    但这位剑宫的宫主也没有急于追问,反倒认真地思考一会李云心提出的问题,轻出一口气:“倘若依着道统、剑宗的法子去修行,凭借努力、石药,是可以修到化境的。”

    “但想要晋入真境,还需要天资。可是再要晋入玄境,只有努力、石药、天资也是不够的——需要气运、机缘。但气运和机缘实在太渺茫……如今数千年,道统剑宗当中玄境的修士也不过寥寥数十。修到玄境……是我不敢想的事。”

    “是的。依着道统剑宗的办法。”李云心笑了笑,“也是我不敢想的事。”

    “但这一位修到了玄境,且身踞道统洞天掌门的高位。可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在渭城——那时候我刚杀死了月昀子。第二次见面在洞庭——那时候他带琅琊洞天的道士们欲取龙魂。”李云心的语速变慢了些,似乎是在边想边说,“设计凌空子、设计月昀子的时候,我想是道统轻敌,于是指派小猫两三只来。”

    “后来这位宗座来了,我觉得终于有了个大人物。他和他门下的弟子们焚了渭城来作法阵、取龙魂。手笔很大,声势也很大——这是我那时候的想法。可是到如今回头看……这事情并不该是这样子。”李云心皱起眉,“龙魂。这是什么东西、什么量级。即便是一个圣人跑来洞庭亲自取,我都不觉得小题大做——那是真龙的魂魄,而真龙是天下妖魔之主,太上境界的超级武力。”

    他顿了顿,抬头看阳剑子:“可来的是个洞天掌门——带了一群门人。道统与剑宗全部力量的一百零八分之一而已……”

    “你觉得,这像不像是叫人去送死?”

    阳剑子沉默了一会儿:“但,毕竟是一个玄境,几个真境。一起出动,这是天下间少有的强大力量——可以灭国的。”

    “那些道士大概也这么想,所以就来了——他们对自己太自信。毕竟道统与剑宗,是这天下的绝对势力。”李云心看着他,“在,里面还没有被蛀空的前提下。那么你再想想前几个月——离国的皇帝成了鬼帝身。”

    “超级强。强到道统剑宗派去几个玄境加真境,结果被杀个了个七七八八。这么多年——几千上万年都没有出过事,偏偏在这时候出事、出了个鬼帝。偏偏在这时候要取龙魂、要和妖魔开战。你说这是巧合?我从来不信巧合。要我说,是有人在有意地、慢慢地削弱道统和剑宗的力量——现在正开始动手了。”

    阳剑子皱了皱眉。李云心意识到他看起来有些焦躁——可他不清楚对方为何焦躁。

    “但是,同我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笑了笑:“没关系么?你以妖魔之身在一个世俗国家建立剑宫,叫妖魔和凡人混居。甚至还教他们天心正法——哪一条,够不上叫道统剑宗的人倾巢而出,把你给斩了?”

    “但是这一千年,有人找你的麻烦么?”

    阳剑子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是想要不在意地笑笑,却又在努力压抑这种情绪——似乎在低调地隐忍些什么东西。

    然后他才摇摇头:“我这剑宫的事,稍复杂些。你不知内情的。”

    李云心微微一笑:“有多么复杂?比你乃是剑圣那口飞剑成妖更复杂么?”

    于是阳剑子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仿佛融化的金属忽然遭遇极度的酷寒,在一瞬间凝固了。然后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先飞快地左右看看,再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半个时辰之前我才知道。”李云心平静地说,“昆吾子将你的事情都说给了我听。”

    “他又怎么知道?!”阳剑子惊诧地连连摇头,“怎么知道?!当年的人都死了!”

    “只是你这样认为而已。但总有些人,苟且着活下来了。譬如这昆吾子。”李云心转头打量了一会儿昆吾子的神魂,低低地叹一口气,“只是未想到他逃过当年那一场大劫,却没逃过今日这一劫。当年的事情,并不能怪你。”

    他说了这话之后阳剑子便沉默了。

    沉默许久许久……忽然抬起头奇怪地盯着李云心看。然后脸上那种惊诧之色慢慢褪去,换上一丝若隐若现的、复杂的笑:“原来你根本就不知道。”

    “你方才铺垫了那么多、左右牵扯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给那一句‘你乃是剑圣那口飞剑成妖’做准备的么?”

    “结果……我竟然真地答了。”阳剑子摇摇头,“那么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李云心便摊开手,笑了笑:“其实昆吾子也并不十分清楚——只说你曾为剑圣侍剑。他得知道统已不是久留之地因此来投你,我就猜你和剑圣关系匪浅。”

    “不过也提到过一场大劫。但是你知道,他现在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我一时没有问清楚。这么说……是我刚才说一场大劫的时候露了马脚?”

    阳剑子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然后抬起头,像是做出什么决定:“昆吾子,不可能经历过那一劫。那一劫,是在一千年之前。”

    “倾天下之力,围剿画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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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输入正文“你……叫他画圣?不是画魔?”李云心的面孔忽然绷紧了。这意味着他对这件事在意且在乎。可是依照阳剑子的眼光来看的话,他的这种“在意”似乎超越了这件事本身。

    尽管只与自己交锋不过一两个时辰,阳剑子却已经略微晓得李云心的性格……他看起来很少会表现得对什么事情极度在意——尤其是在自己面前、涉及到这种事关双方利益的大件事时。

    他本该表现得更加云淡风轻一些——就像之前他用那样的口气叫自己与他一同对付共济会的两个修士。

    然而此刻,在听到这件事之后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剑宫的主人将这微小的细节记在心里。然后笑了笑:“画魔、画魔。这说法流传的时间也并不久——也只有那么几十年。千年之前天下有三位圣人,到围剿画圣之前和之后的那几十年间,道统与剑宗才不许提画圣这个名字,只说那位圣人入了魔。”

    “可惜呀——书圣有道统,剑圣有剑宗。那画圣有画派……然而没法子与道统、剑宗相比的。”阳剑子边说边观察李云心的脸色——第一次从他的脸上见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仿佛是茶馆里坐在说书台下的听众,被台上说书人的每一句话牵扯、撩拨着心弦。他认真地倾听阳剑子所说的每一个词儿、每一句话,然后将它们统统收进自己的心里。

    这李云心……似乎极度在意与画圣有关的事情——尤其是画圣本人。

    阳剑子清楚李云心修画道——来自共济会的逍遥子向他透露过这一点。但他却不清楚这是不是令李云心表现得如此在意的原因。照理说……那城中有木南居的人呀。

    他略略顿了顿、这样想了想,便继续说下去:“因为据说那画圣是个闲散的性子,并不很喜欢同人打交道。且道统剑宗传承万年、经营了许久。所以那画派名义上与前两者并列,实际上也就只有道统或者剑宗当中一个洞天的规模罢了。”

    “那时候道统与剑宗上有双圣,中有玄境、真境高修,下有门徒弟子无算。而那画派呢,除画圣一人之外,便只有两个真境的丹青道士——余下的,都是些低阶修士罢了。”

    “但那时双圣宣布画圣入了魔、要将其除掉,画派当中愿意为画圣赴死的人却并不少——除去几个原本就是被道统、剑宗安插进去的眼线,余下的丹青道士竟都打算同‘天下正道’为敌。哈……倒也怪不得他们。画圣那样的人物,我若是个人,大概也要为之心折的。”

    “可惜那画圣——我也是听说——却将他们都遣散了。只身去应战。被遣散的那些人自然不会安稳。道统的道士和剑宗的剑士还是要清剿他们的。但最终也还有漏网之鱼。那些漏网之鱼,用如今天下正道的话来说,便是画魔余孽。这些余孽,在蓉城里就有,你也该打过交道了吧——那木南居。”

    阳剑子又顿一顿,看李云心:“因此我不解的是,这些事龙王为何不去问木南居,倒要听我说。”

    “不是很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李云心微微皱眉,“私人原因。你说的这些我原本就猜测过,如今看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但重要的是,为什么说画圣入魔?你又说一千年前那大劫昆吾子不在场——那么,你在?你见过画圣的么?你亲眼见他死了的么?”

    “我在场的。”阳剑子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但……龙王想知道一千年前的事,我则想知道如今道统和剑宗的事。这两件事大概说来都话长——龙王打算就这么待在天上、在此地说么?”

    “那么你想去哪里说。”

    阳剑子想了想,伸手往西边一指:“不如去我那红岭说。”

    李云心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然后他点头:“好。”

    阳剑子微微一愣,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李云心——他邀请对方入他的虎**,这李云心竟就这样应了。

    他自己本也算是个性情寡淡、处变不惊的人。可眼下见了李云心的模样,心里倒真是在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了。

    画圣的事情……对他当真有这样重要么?

    因而他略沉吟一会儿,疑惑地问:“龙王难道不担心我那红岭是个圈套、陷阱么?”

    李云心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方才也说在红岭经营了数年,还用你经营的法阵击杀了怀决子——只要脑子没有问题的,都该晓得你那里乃是龙潭虎**吧。”

    “那么龙王为什么要以身犯险?”阳剑子更疑惑,“只为了画圣的事?”

    李云心笑了笑:“私人原因。”

    这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李云心第二次强调“私人原因”了。阳剑子不是很懂这个概念,但觉得可以大致理解体会。

    也正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于是在微微一愣之后失笑:“有关龙王的传言有许多。可如今看传言也有未尽处——竟没有想到龙王也是这样的风流人物。”

    李云心便也微愣、皱眉。

    ……风流是个什么鬼。他知道如今这时代的“风流”不是他那个世界的“风流”。可即便如此,他方才所做的事情也和风流挨不上边儿。

    他这厢微愣,那厢阳剑子倒忍不住感慨起来:“是了。也难怪龙王如此。当年画圣门下的弟子不都是如此么?我在大劫时有幸见了那画圣一个背影,哎,当真是——”

    李云心两次提到“私人原因”,而这也是阳剑子第二次对画圣本人发出感慨。然而这感慨……

    李云心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皱眉,看着阳剑子:“你之前说你若是个人,也要为画圣心折……是什么意思?”

    阳剑子奇怪地看着他:“龙王难道——”

    然后顿住、眨了眨眼:“啊……原来龙王竟然是不知的么?”

    “知道什么?”

    阳剑子猛地大笑起来,声音在罡风中传出去好远——

    “那画圣,乃是当时天下公认的美艳第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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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心便在他的笑声中愣住了。

    他第一次被洞庭君带进红花城里的时候听那妖魔说双圣的事情——剑圣与书圣的爱恨情仇、洞庭君与剑圣的恩怨纠葛。于是他晓得自己的母亲乃是书圣与剑圣在很久很久以前留在俗世间的亲族,而到了他这里,他几可称得上是双圣唯一的遗留的血脉了。【注1】

    他原本以为双圣都是男子——无论在他从前那个时代还是在如今这个时代,“雄性”总是占据较为优势一些的地位。可后来知道剑圣乃是个女子也并不觉得非常惊讶。

    毕竟那是修行。人修道法,道法便通玄。于是获得超越肉身的强大力量——在这一点上,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那时候洞庭君没有提到画圣,李云心也没有急于追问。

    因为在他看来既然事情发生在一千年以前、又在之后的一千年中被下意识地抹去,那么那件事必然是隐藏极深的辛秘。既如此……想要知道真相,一定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只是没有料到这事情,在这样一个他猝不及防的时刻,被这阳剑子说出来了。

    画圣……是一个女子。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他早该晓得这件事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搞出一副《武松怒打kitty猫》来呢?

    还有他手上新得的那一幅“八珍古卷”之一的《清明上河图》。实际上在他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妙,等那昆吾子将图给了他、他再看了,立时就确信那是画圣的真迹无疑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

    在一片巴掌大小的纸上,用幼稚可笑的笔触画两个火柴小人儿。一个小人压在另一个小人儿的身上,看那姿势是在做些不可名状之事。

    且在空白处写有四个简体字,一曰“清明”,一曰“河图”。生怕人分不清谁是清明谁是河图,还特意用箭头标注出来了。

    还有那邪王、葫芦七子……

    她在这世上留下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倘若是一个男人做了这些事,李云心只会觉得他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很有趣。可如今一旦得知乃是个女人做这些事,他头脑当中那个影子就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了。

    其实早就应该清晰起来了。但由于他自己的某些原因,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可能的猜测,一直被他压在脑海深处。

    到如今覆盖其中的层层纱幔被阳剑子一下子揭开,一个生动的人便忽然从他的头脑里跳出来。

    ——那人是如此的鲜活,以至于李云心几乎可以看得清她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甚至看到她在做成一件在这个世界的人看起来荒诞莫名的事情之后从脸上露出来的狡黠笑容……

    她在这世上……留下了太多只有李云心这样的人才懂得、才体会得到的东西。

    他在她曾经编织、雕琢过的世界当中行走,就像是一个旅者走上已经曲终人散的舞台——在满目的疯草与残阳当中仍可见往日的光景,然而这光景对于李云心来说……

    李云心忽然退出五丈远——直退进云里去了。

    云雾像水一样将他包裹起来,也遮掩了他的神色。

    那阳剑子前一刻还在哈哈大笑,到下一刻却忽然见李云心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笑声戛然而止。他微皱起眉:“龙王这是做什么?”

    “我不去了。”云雾里传来李云心声音。

    听不出什么情绪,语气简短且简洁。

    阳剑子疑惑地眨了眨眼:“龙王是指……不去红岭?”

    “不去。”李云心立即答他,语气斩钉截铁。

    阳剑子愣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口的废话:“但龙王答应了我。龙王不想知道一千年前的事了么?”

    李云心也沉默了一会儿:“你在红岭经营那么久,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用一千年前的事情做诱饵、诱惑我去——我看起来有那么傻么?”

    阳剑子被他这话气得几乎笑起来:“龙王这是什么意思?贫道先前没有问过你的么?——说你难道不怕我那红岭是个圈套,龙王是如何说的?说因为私人原因,因此——”

    但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语气慢慢缓和:“……龙王的那个私人原因,就是画圣?”

    可李云心还没有答他。只哼了一声:“我又不傻,我才不会上当。”

    说完了这句话,声音忽然远去,竟是从云雾当中远遁了!

    阳剑子便在一息之后才反应过来——李云心将那福量子、昆吾子都带走了!

    那两个家伙被带走,他倒是可以接受。但令他没法子接受的是,自己像是被戏耍了一通——就像是两个小孩子做一个什么约定。原本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谈成了,忽然一个孩子变了脸,扭头就跑掉……

    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变成那个小孩子了!

    这可恶的李云心以这种方式戏弄他——而他甚至在一刻钟之前还觉得那个家伙也算是一方的枭雄!

    因而他也被一种不晓得如何形容的情绪驱使着、冲进那云雾里,衔尾直追过去了!

    一刻钟之后,阳剑子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衔“尾”直追——那李云心竟然在云雾里现出了百丈的真身!

    这一团云雾在地上看着小,在天上却极大。然而即便是这样大的一团云,对于现出真身的螭吻而言也不过是浅浅一池罢了。它几乎一个纵跳就要冲破那云雾、现身在夕阳光中。但毕竟“风从虎、云从龙”。螭吻未现真身之前这团云雾在空中自由飘荡,此刻龙子现了真身,这云雾立时便被他裹挟了,成为缠绕在百丈龙身之上的一部分。

    于是开始有电芒在云中出现——在地上,看着如同发丝一般细小。可是在云雾中,每一条都足有阳剑子的身躯粗大!

    因而这剑宫的宫主心中骇然,方才那一腔的意气倒是在一瞬间去了个七七八八——这李云心发了什么癫、搞竟出这样子的声势!

    是打算同自己恶斗一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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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现在一百多万字,忽然有件事很好奇。

    根据我这一百万字所写的李云心的性格、心理,有没有人能推测得出,他为什么先答应去红岭,然后又不去了呢?

    嗯……例行推书,大家去给《末日便利店》投票啊!!推荐票啊!!女频的推荐票你们留着也没用嘛!(未完待续。)

    他心里这样想,去势便缓了一缓——倒并不全是怕,而是出于本能的小心谨慎。

    李云心又不是那福量子。有关那福量子的消息他已从逍遥子处知晓了一些——知道那人虽然不算蠢,但也算不上十分精明。他心里有了计较,在此地有了准备,于是像之前与李云心那样子随意行事也不需畏惧什么。

    可虽然同为真境,但这李云心哪里是什么福量子可以比拟的呢。

    不说他之前生出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端,只说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令阳剑子看不透了——这人行事说话看着精明老练,做事却总是癫狂、出人意表。前一刻还和和气气地要同自己往红岭走一趟,下一刻就忽然翻了脸,搞出这样可怕的声势!

    这或许是……什么计谋、圈套?

    这个念头一旦从心里生出来,便像是春日里的野草一般疯狂生长。这阳剑子得了此念,再细细回想刚才的事情,就更加觉得……看不透了。

    一旦看不透,他的心里就生出可怕的警兆。一旦生出了警兆,他的去势便又慢了一些。在他这里此行收获其实已经算是颇丰——至少他见了李云心一面,大致了解了他的性情,且得到一些消息。在这样子的情况下,他怀着心中警惕的情绪犹豫了两息的功夫,来想要不要再追上去。

    ——两息之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那李云心真的远去了。不是去往蓉城的方向,而是往庆国的方向去。

    实际上在李云心的龙身即将消失在目力可及处的边际时阳剑子曾经两次抬起手,打算发动他的阵法。可就如同他犹豫“要不要继续追上去”一样,他又在犹豫这是不是也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最终螭吻裹挟着云团消失不见。

    发生在这片天空之上的异像倒是被不少人瞧见——原本被夕阳映红了半天的天空当中,忽然有一大团橘黄色的暖云以相当明显的速度移动起来。且这暖云的颜色越来越暗、最终变成一大团电光隐现的雷暴云。

    这云最终远去,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就好像一条神龙曾经掠过天空。

    这样的情景在世俗中人看来倒像是龙王显圣——尤其那城中的“容王赵胜”。

    可是另一些人——譬如居住在木南居后院里的清水道人,却是可以看得到有限的真相的。至少……她晓得那不是真龙,而是螭吻。

    “竟然是这个样子啊……”她赤足站在庭院里,抬起头向橘红色的天空望,神情好似十三四岁的天真少女——第一次看到美丽又新奇的玩意儿。

    只不过她看的不是鸟儿、花儿,而是螭吻的真身。

    可也只看到了一瞬间罢了。修行者的听力目力虽好,但也终有极限。不借助法术,也不可能看得清千百丈之外的事物。那李云心的螭吻真身最终远去不见,她便眨了眨眼、又眯了眯眼,然后放弃了——

    并且低低地叹息一声。好像在为不能清楚明白地一睹真容而遗憾。

    而在蓉城之外的红岭,豺道人也注意到天空之上的情形。

    彼时这妖修正在竹屋中听逍遥子“训话”——这个在豺道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家伙对阳剑子离开红岭却不告知自己去往何处这件事感到相当不满,已拉扯着他念叨了一个时辰有余。

    豺道人如他那位宫主一般恭敬地听,在极不耐烦的时候往窗外的天边瞥了一眼。然后看到那团明亮的乌云,以及随后的长长尾迹。

    他便忧心忡忡地低叹一口气,不晓得自家宫主办事是否还顺利。那云……该是双方斗起来了吧。

    但那逍遥子似乎没有觉察。豺道人早知道这个家伙的底细了——实际上……倒真可以算是一个骗子。这家伙只学了些粗浅的炼气法门,勉强算是比寻常的江湖武者要高明,然而看起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的。他毫不怀疑一个二流高手就能与他战成平手、一个一流高手就能轻松取他的性命。

    这五年来未见他修行,也未见他施展过法术。豺道人曾经数次使人试探,最后意识到这个家伙不是藏拙,而是真的使不出来。

    这样子的一个人,却倚仗着共济会的势力在自家宫主面前装腔作势、说些不知所谓的话。甚至眼下——他都觉察不到天空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仍旧喋喋不休地聒噪,直到他自己也口干舌燥之后才挥了挥,叫豺道人退下去。

    然而等那满心忿忿的妖修走出门外之后,逍遥子却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了。

    这时候天空已经更加昏暗。橘红色渐渐褪去,变成冷清的深蓝。一些明亮的星辰显露出来,李云心所留下的那道明亮云迹因为夕阳光的消失而变得暗淡,最终隐没在夜空当中。

    但逍遥子站在窗口仰头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

    接着慢慢抬起手、在虚空里划了一条线——正是那李云心远去的方向。

    ……

    ……

    李云心化作一阵阴风从窗户里钻进来的时候,刘老道正沥净壶中的最后一滴酒。

    他面前的桌上只有一盏,都空了。这屋子是间大屋,装潢华美,从前应该是洞庭君待客的场所。然而如今入了秋,这大屋就显得阴冷了。

    从前居住于此的洞庭君和仆役们自然用不着取暖,但刘老道不成。因而他弄了个铜炉搁在屋子里,又烧了些炭。

    到这时候屋里暖则暖亦,但烟熏火燎,味道实在不好闻。

    等他现了身,那刘老道提着壶的手还没放下。先怔怔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才忙道:“天王盖地……”

    “蒲软丝掏窝少嗑谁我忙死他。”李云心在他面前坐下来,摆摆手,“是我。不要对了。”

    刘老道微微皱眉将李云心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确信与自己记下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将心提起来:“心哥儿怎么突然回来了?收到我的信儿了么?是因为那两个道士么?”

    李云心坐定了,先直勾勾地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

    然后才叹口气:“我遇到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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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心对的暗号,不是我瞎打的。

    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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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前天回来了一趟,跟我说了些——听着也收拢了十几个小妖魔,据说有一个修为还在他之上。旁的……就是南边的事情。”老道转脸看李云心,“我昨天去南边翠岗看,那刘凌人不见了。”

    李云心原本坐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桌面,听刘老道说话。听到此处终于像是有了点兴趣,轻轻地“哦”一声。然后略挑一挑眉:“怎么个情况?”

    “心哥儿吩咐我隔三差五去瞧瞧,我昨天就过去了——人已经走了。心哥儿说的那锦被带走了、银钱和吃食也没留下来。我又细细看一看,觉得不是遭了歹人。”老道又走到大屋西边一个柜前,拉开抽屉在里面找东西,“周围我也都搜索了一番,没见到尸首。我估摸着……是自个儿走了吧。”

    然后转过身,将找到的东西给李云心看:“你说她当真不见了就把这个取回来——这个她倒没带走。”

    他从柜子里找出来的是一枚桃木牌。颜色发黑,上面刻着的字迹也模糊,显然已有些年头了。这东西在庆国乃至南方诸国都常见——百姓家将桃木制成的巴掌大小牌子挂在屋檐下,上面刻些“丰年有鱼”、“吉祥如意”之类的话儿,一则祈福,二则辟邪。

    想来这牌子在屋檐下挂得久了,又无人打理。牌子发了霉又风干,如此不知多少年月,既裂了纹又发了黑。

    李云心一招手,那桃木牌便飞过来落进他掌中。然后他两根手指搓了搓,那木头便被搓成了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露出里面一枚符箓来。

    刘老道吃惊地张开嘴,倒没想到李云心留了这样的东西。

    “也是一着闲棋。”李云心捏着那符箓看了一会儿,眉眼间的忧虑略淡了些。仿佛有关刘凌的这件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叫他将心思暂时地放在别的事情上了,“刘凌,凌空子。虽说雪山气海废了不能修道法,但是见识总还在的。对于道统剑宗而言她是个废人,但是对于别的……”

    刘老道已慢慢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盯着他手中的符箓看:“共济会?”

    “是。对于共济会而言,大概还有大用。”李云心站起身,慢慢走到那铜炉边,伸出手若有所思地烤火,“我见过的清量子、福量子、檀量子,这些个什么量子,都自称剑道双修。还说他们修这些东西用不着渡劫。我看样子也是的——那些量子说话做事的确就是有了强大力量的世俗人模样。”

    “但他们又都是阴魂,在别人身上附来附去。如果说要修他们那种法门必须得是阴魂之身的话……刘凌对于他们而言就也是个宝贝了。有经验有境界有感悟,去掉雪山气海这个障碍,大概进展会一日千里。”

    “没想到他们真看上了她。”

    “是……共济会将她带走了?”刘老道吃惊地说,“心哥儿早知道?”

    李云心摇摇头:“用猜的。凌空子从前有心境,可以不在乎什么荣耀恩宠。但现在成了凡人,心境没了——想起从前风光,看看眼下落魄,心里必然意气难平。她那样的人啊……见识过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有过最强大的力量。从前金银珠宝世俗权力都不放在眼里,到如今不但都没了,还比世俗人还要惨……”

    “我是她,一定不择手段往上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她有这样的心思,只要共济会朝她一伸手,她起身就会走。你看如今不就是走了么。”

    李云心说到这里,将手中的符箓丢进火中:“现在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符箓很快燃烧起来,于是炉中升腾起火焰。那火焰又很快扭曲变形,竟变成了人和景物的模样。虽说都是火,但有红有黄有蓝有白,也算是色彩分明、形象生动。

    因而再现了翠岗某一时刻的模样。

    “有阴魂靠近,这符箓就会发动。”李云心说,“我猜是共济会的林量子——我在渭城的时候他就在。后来和福量子一起杀了昆吾子,再就没了消息。”

    由火焰构成的情景当中,大概可以看到刘凌的轮廓模样——她似乎在和人说话。但是对着空气说话,神色惊疑不定,畏惧多过疑惑。

    而另一个人看不到,大抵当真是阴魂。

    至于说了什么则是听不到的。这毕竟是符箓、又是个小把戏。道法诚然神奇,然而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某些东西相比道法更神奇——这正是其中之一。

    两人大概交谈了半个时辰。那符箓所燃起来的火光也渐渐变得不稳定、像是即将消弭。

    ——似乎没什么特别出人意表的影像,但这意味着李云心的猜测是正确的。

    “所以说,共济会的那群人也傲气的很啊。”等火光终于消散了,李云心微微笑了笑,“大概也知道是我的闲棋,还偏要给自己找麻烦……唉……麻烦。”

    说到这个词儿,他原本好看了些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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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老道便终是忍不住,看着李云心:“心哥儿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李云心只又叹了一口气:“她现在怎么样了?”

    老道便知道他仍不愿意说——或许是因为“不愿意说”——又在转移话题。但李云心问的也是老道自己常忧虑的。李云心口中的她,是指时葵子。

    刘老道知道他的心哥儿有时候像是使小性儿的大孩子。追问得紧了,搞不好要拂袖而去。于是只先说他自己的事。

    他就陪着李云心叹一口气:“你走前用符箓将她封住了。我这些天看着,觉得情况不好,像是……人已经没了。”

    没了就是指死了。倘若在几个月之前,老道遇到“人没了”这种事可不会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对于世俗人而言生死的界限意味着永隔,是人力无法逾越的。然而在这短短数月的时间里,他却已经见多了生死。因而晓得在玄门手段这里,死亡不意味着终结。也许他自己没什么办法……但李云心总会有办法——他相信他。

    李云心愁眉不展地嗯了一声。又想了想:“预料之中。我那道符本来就不是保生气。只是封魂、镇尸。她眼下算是人死了,但魂魄被我封在尸首里。你……有心的话,就常去跟她说说话。魂魄还有知觉,天天困在死尸里,受罪。”

    老道愣了一会儿:“这个样子?我只当她昏了……是这个样子?”

    “你知道,人死离了魂,阎君就要来带人。所以是没法子的事。”李云心抬起头看刘老道,略犹豫了一会儿,“三花原来那身子,我弄得并不好。现在知道另一个法子比我从前的办法要好些。但我还没参透。为了她好的话……就再等一等。”

    刘老道只叹了口气,算应允。

    如此两人沉默了几息的功夫,李云心轻咳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怎么喜欢上的呢?”

    他这句话说得轻且快,老道皱眉“嗯”了一声,只当自己听错了。

    李云心便慢慢伸出手靠近了铜炉烤火,身子又微微往后倾,专心致志地盯着炉子里红彤彤的炭块,不经意地又重复一遍:“我是说你们两个,当初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了呢?”

    说完又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入了秋”。手指转一转虚虚画了个咒儿弹进炉火里,那火焰便轰地升腾起来,火光将他的脸都遮住了。

    刘老道这一次听得分明——他的脸也被那火光映红了。火势盛大,热浪袭人。这还哪里是烤火取暖,简直是要烤人了。他的心哥儿乃是神魔之身,凡火灼烧个一时半刻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碍,他却不同的。于是忙往后退了退——坐定了,琢磨了好一会儿……

    终于意识到李云心或许又遇到怎么样的麻烦了。

    上一次他以为李云心死了,于是寄身在时葵子的南山山神庙里。但李云心半夜闯进来一言不发地坐着,问他那红娘子“是什么计”。那时候的模样神色……倒和如今很像。

    只是……他才出了门不过数日,就又惹上这样子的风流债么?

    老道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说——他又不是什么风流种子,对男女之间的情事知道得并不比寻常人要多很多。但这样的刘老道看着这样的李云心,心底又有些别样的情愫泛起来。他和李云心亦主亦仆亦师亦友……这四个“亦”字,他们两个人谁在前谁在后都不好说。他有时候像是李云心的大龄学徒,有时候又像是照料着他的长辈。

    本就是两个天涯飘零的人凑到了一起牵连出一段缘果,到如今对刘老道而言对李云心而言,两人彼此之间大抵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将心里的话拿出来细细说的了。

    因而从前很多时候会泛起在心里的那种情绪又生出来——有些酸楚又有些欣慰。像是年老的爷爷见到叱咤风云的孙儿辈在夜里被噩梦惊醒了踢了被子,于是慢慢走过去轻声细语地哄着睡了……

    他便知道他的心哥儿如今又遇到了令他畏惧惊慌的麻烦……躲回来了。

    于是即便是他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对于直白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这种事尤其觉得尴尬为难,此刻却也要将脸板一板——只像是听到了什么寻常的闲话一样,清了清嗓子:“这个事儿呀。都记不清啦。十几年的事情——要说什么时候喜欢上、什么时候心里有了哪些念头……这东西是不好说的。”

    “倘若两个人从前相互都不晓得,也没什么印象,哪能见了面、就……嗯……喜欢上了呢?倘若是相处得久了、慢慢、那个,喜欢上了……这东西就如同冰雪消融,怎么好说是从哪个时刻起开始消融的呢。不过心哥儿你这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了?”

    老道还不是很习惯说“喜欢”这个词儿。但好歹板着自己的舌头,将这些话流畅地说出来了。然后又随意地问了句,只当是在谈些家长里短的内容,或者说“明日应该往北边去瞧瞧那里的妖魔”之类的话。

    他说了这些,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他的面孔掩藏在火光之后,老道看不见。

    又过一会儿,听见他轻咳一声:“……我不知道。”

    老道想过或许会有这样子的回答,但没想到真会有这样子的回答。依着他对李云心的了解……他一旦说“不知道”,那几乎就等同于“是”了。他惊讶地愣一会儿,忍不住问:“谁家的姑娘有这样的……本领?是那……白云心么?”

    “怎么会。”李云心立时答。

    老道的好奇之心被他勾起来了:“那又是从前见过的哪一位?”

    李云心隔了一会才在火光之后道:“没见过的。”

    老道又愣:“没见过,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李云心猛地站了起来,带起的劲风吹拂得那火焰一阵乱晃,于是两个人的影子也在壁上作乱魔舞:“什么时候说喜欢上了!”

    老道忙抬起手:“好好、不这么说。但心哥儿既然要问我,总得说个来龙去脉呀。老道我的那些事……唔,心哥儿都晓得。你的事,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咱们俩儿,如今也算是相互作伴、相依为命啦!”

    李云心听了这些话,神色重又软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抬起手一挥,将那旺盛的炉火势头压下去了。然后叹一口气、坐下来:“是了。何尝不是呢。但是我的事情……”

    他皱了皱眉,用那泪竹骨的折扇在自己手心里敲了敲:“我的事情……要说很久的。”

    略顿了顿、盯着那炉火出一会儿神,终于开了口:“有一种人,是体会不到什么情感的。我……从前就是那种人。”

    老道知道李云心终于愿意说些心里藏了许久的事了。因而如以往那样、陪着他说,好不叫他觉得气馁。于是也低声叹道:“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前的悲苦事情……也就过去了罢。”

    但李云心摇了摇头:“我说的体会不到什么情感,倒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是说……真地体会不到。好吧,以往我教你心学,这个,也算是心学里的一个例子。我先前跟你说过什么叫‘心理原因’、什么叫‘生理原因’——如今我说的这个,就是生理原因。”

    老道听到此处似懂非懂,但心里已经晓得,这是李云心在试着用别的法子去掩饰自己的情感了——本是说不愿回想的身世,但如今只说是又教自己“心学”——拿自己做个例子,也许谈起来便不那么难为情。

    他也有颗玲珑心,到这时候知道了李云心的心思,便只点头:“好,心哥儿你说说看。老道我,再好好学一学。”

    李云心笑了笑:“那么就不说什么五羟色胺之类的东西——解释起来要说很久的。只是说有些人,因为生来脑袋里就和常人不同、或是说有残缺,于是体会不到常人的许多情感。这个体会不到……浅显些的例子,譬如说那人长到了十几岁,都不大分得清笑着的脸和愤怒的脸。许许多多对寻常人来说与生俱来的情感,他得慢慢记下来、细细地分辨,才能了解的。”

    老道微微皱着眉。

    李云心便想了想:“譬如你在夜里走到巷口,看见两个歹徒在持刀抢劫一个女人。你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歹徒看见你了。于是满脸愤怒,转身拿刀远远地指一指你——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呢?”

    老道眉便皱得更紧了。仔仔细细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莫不是……叫我走开,不要多管闲事的意思?”

    ——他觉得这答案太简单,李云心想问的绝不会是这个。但一时间之间又实在想不出旁的。

    但李云心却淡淡笑了笑:“正是这个意思——常人都会这样想。但是对于那种人来说……或许他心里先要愣一愣。愣一愣,想一想那个歹徒那种表情是什么——哦,是生气的意思。然后再想一想,他生气地用刀指着我,是要做什么?可是他怎么知道呢?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可能是有事要谈,可能只是随便指一指,可能是指他身后的人——他怎么知道,那歹徒指自己做什么呢?”

    刘老道此时倒是的确被这例子吸引住了。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疑惑地问:“但……那贼人在行凶——做了此等事自然怕被人看见。如今他竟然看到了,理所应当晓得那贼人是在恐吓他呀。”

    “问题就在这里。”李云心顿了顿,轻声道,“常人觉得歹徒持刀抢劫是坏的。但如果那人并不觉得坏呢——他认识不到抢劫别人、用刀子割别人,是一件坏事呢?他无法体会那个被抢劫的人、被刀子割的人的感觉呢?”

    刘老道愣了一会儿,略微体会到了些李云心所说的意思,随即愕然:“……当真有这样的人?”

    李云心低头看了一眼炉中的炭火,拾起一旁的炉钩拨了拨。然后轻声道:“我就是那样的人。”

    老道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听李云心轻声地、慢慢地说下去:“那例子是略夸张。实际上小时候,我是那样子的——也不常觉得疼,事事都麻木。别人的情感行为我挺难理解,别人出于本能做的事,我得细细想一想、才明白。”

    “于是被当成智障。我小时候住的那种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场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圈在在一起,哪里有人管呢。智障总要被欺负……打骂啊、不给吃饭啊,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常人或者觉得难捱、生不如死。可是在我那时候看……没什么感觉的。”

    “我不大能感觉到痛。别人骂我、嘲笑我,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当然也不会害怕难过。有人对我好,偷偷给我吃的,我也没什么感觉——我也不晓得那人对我好什么是意思。我……就只有一个躯壳。常人的躯壳里盛着七情六欲,但是我没有。”李云心停下来,想了想,“所以来到这边,你知道,我修行很快。”

    “那些道士要渡什么劫、要绝情弃欲……他们搞的这些,我早体会过了。道士要太上忘情、剑士也要太上忘情。他们修几百年要的结果……从前我生来就是那样子。”

    刘老道目瞪口呆,着实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盯着李云心看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那么你……如今……”

    李云心笑了笑:“如今?如今自然是如今。但那时候啊……我该怎么做呢?”

    “人说我是智障,其实我并不是。实际上,我比那些人都要聪明——只是我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去观察、去学习、去思考。譬如后来慢慢意识到,有人向我挥拳头,是要打算打我的。常人见了就害怕,就会躲。我呢,先看到他向我挥拳头,然后想清楚几种可能——他大概要做什么。再根据当时的环境、情况,从这几种可能里找到‘最有可能’的那一项,接着再想他们遇到这种可能性会怎么反应?会笑呢,还是会叫呢,还是会哭呢?”

    “想了这么多的东西,然后做出反应——装作怕了,躲开。我慢慢长大,这些事情慢慢地就熟练了……所以他们又说我长大了、脑袋了窍。其实只是……我需要学习比他们多得多的东西罢了。他们无意之间做的一件事,在我这里要头脑当中要转几十念头。”李云心低头想了想,“如此过了几年我渐渐意识到……我身边的都是一群蠢货。在我眼里无比之蠢——像小猫或者小狗。”

    “又过几年,我就更轻易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能会做什么了——因为他们无意之间的情感、行动……其实都已经在我的脑袋里模拟、分析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的可能性——我都要一一想过来的。”

    李云心转脸看刘老道:“后来我被一个人领养。条件是好了些……有干净的衣服、能够吃饱、能够安稳地睡觉。然后,读一些书,做一些事。发现原来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如猫狗一般——还是有些和我一样聪明的人的。那些人写了一些东西、著作、理论——一些我看了觉得可笑。一些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个样子……最后做了一个心理医生。”他停下来,想了想,似乎觉得很好笑,“哈……我去给别人讲感情、做疏导。你看,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他又沉默一会儿、略略仰起头,像是在想从前的事。

    “然后……来了这边。”

    “你问我如今是什么样子的——我如今,是个常人啊。但你知道,一个人之所以是张三而不是李四、王五、赵六,是因为什么呢?”

    “那共济会的量子们跑来跑去地夺舍,性别和身体都要换,又用什么证明自己是自己呢?是记忆吧。”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带着从前的记忆。从前的……感觉。麻木空洞的感觉,不晓得感情为何物的感觉……都被塞进一个常人的脑袋里。”李云心微微皱起眉,“我能体会常人的情感了。可是又不能完全体会常人的情感——从前的经历啊,记忆啊,隔在中间。”

    “所以在渭城的时候,那月昀子将我当成睚眦,跑来别院里和我说什么绝情弃欲、说什么重修、说什么道心。开玩笑……他们那些人需要道心、渡劫……不就是为了变成我从前的样子么。”李云心笑着摇了摇头,“都是我玩剩下的东西了。我不需要绝什么情弃什么欲。那种感觉我懂。我也不需要什么道心……至少以前这么想。”

    刘老道已经听得痴傻了。到此刻李云心提到了道心,他才猛地醒悟过来:“以前?心哥儿如今的麻烦,便是这道心了么?”

    李云心沉默一阵子,叹一口气:“是。一个……我没有预料到的状况。一种对我而言,极陌生的感觉。如果我是常人,有的是机会试错。但我如今是真境的妖修——错一步,搞不好要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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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00字的章节。

    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嗯……《末日便利店》。(未完待续。)

    到这时候,刘老道才真的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半个时辰之前,他以为李云心烦恼的是儿女私情。但到了眼下,他意识到儿女私情这东西对于如今的李云心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劫。

    这意味着……

    “我从前,像是一张纸。”李云心皱了眉,往窗外看,“纸上什么都没有,来到这世上。好在我生来就懂事,爹娘又修仙。于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知道修行这件事、知道绝情弃欲、知道渡劫。”

    “这世上没什么好玩的。修行是一件好玩的事。于是我打算修行。本来头脑中就有那些隔阂,叫我对人世之情懵懵懂懂。再加上我有意识地控制一下子,所以活了十五年,这纸上都没写过什么东西。”

    “但这一世我毕竟是个常人,有些情感慢慢地总要浸染过来。譬如我独独对你好些——也是因为从前的一些记忆。这些东西、情感……倒无伤大雅。因为我从前虽然没有体验,可见多了别人体验,我略知一二。”

    “可唯有另一种情感……我从前是学也学不来的。”李云心顿了顿,语速变得更慢了,“男女之间那种强烈的爱慕之情。它和……其他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对你好,因为你好像我从前遇到的一个老头子——没了他,我大概没法子读书、知道聪明人的见解。我也可以交几个朋友,因为我也能够体会到好朋友如同血亲兄弟一般的感觉。”

    “然而唯独爱情这个东西。”

    “两个人……全然陌生的人。不是父母兄弟之情,没什么亲缘关系。却可以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爱慕——难舍难分、无法自已。爱到极深处甚至可以为令一个人伤害自己、牺牲自己。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爱慕、喜欢。可……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子地爱慕、喜欢?”

    李云心在炉边踱了几步,转头看刘老道:“你知道么。在我从前那个世界,有种说法。”

    “说这些情爱,其实能找到实实在在的根本之源——不过人脑袋里的各种激素共同作用罢了。甚至你去调节、控制一个人脑袋里的激素,这人就可以立即爱上一个他从前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我来了这里,正因为知道这法子,所以觉得道士和剑士搞什么绝情弃欲简直蠢透了。倘若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略微花些手段就真地可以‘太上忘情’。”

    “但是……后来我见了红娘子。再见了那共济会的檀量子和福量子。(注1)他们三个,都不是人了。依照我从前那个世界的说法——脑袋里连产生什么激素的基本结构都没有,却仍然知道情爱。这又是因为什么了?”

    “因为了解了一个人、对她起了兴趣,于是越来越好奇。最终虽没有见到那人,但心里都已经有那个人的模样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头脑里……于是到了某一刻觉得要放下、或者忘记她,就莫名地难过惆怅,这又是为什么?”

    老道听李云心说完了这些、沉默一会儿,就低声道:“心哥儿……这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这便是喜欢、爱慕了。”

    李云心便咬牙切齿地看着窗外:“是。我已经知道了。正因此我才有了麻烦。我有了这样强烈的**懂得了这滋味……我就也要绝情弃欲,搞不好、也需要什么道心了!”

    “但心哥儿此前说你已下意识地控制你的那些情感了,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刘老道疑惑地看他,“听你说的话,你喜欢或者爱慕上那女子的时间可不短——在这些时间里,都没有觉察的么?没有试过停下来么?”

    李云心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一些事。最终他看看刘老道,想起了老道此前说的“咱们俩儿,如今也算是相互作伴、相依为命啦”这句话,便低声叹一口气:“说来话长啊。”

    “那人……我本以为是男人的。”李云心颓丧地重新坐回到铜炉边、揉了揉额角,“这些日子遇到许许多多那人曾经留下来的痕迹,觉得是这世界上极少数的有趣又有故事的人——你知道这世上蠢货多、身为蠢货而不自知的蠢货也多,无聊丧气得很。但是那个人……唉。一件一件事,我慢慢了解她。因为那些事,试着去猜、去想她的念头——他吗的。”

    “说得一点没错儿,喜欢爱慕一个人,当真就是从好奇开始的。我……用自己的全部心思去揣测那人的想法、行事的风格……我是不知不觉、生生地将自己套牢进去了。可我那时候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我有性命之忧的!我想要活命、想要找到活路,就不得不关注她去——”

    说到这里,刘老道终是忍不住打断他:“心哥儿说的究竟是谁?我怎么听着……这人我也是有些熟悉的?”

    李云心顿了顿,直视着他:“你自然熟悉了。这人,就是画圣。”

    刘老道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精彩——精彩到连李云心也难以形容。他像见了鬼一般地瞪圆眼睛,好像眼前的李云心瞬间变成了个陌生人。

    因为……

    他都不晓得该如何说自己眼下的心思了。

    但李云心摇一摇头,再叹一口气:“你当我不晓得、没有试过防范这事么。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在蓉城——蓉城的天上。我遇到个家伙叫阳剑子,他跟我说画圣的事——他说他晓得内幕。”

    “——那时候我的心里就翻起来了。我知道这情绪不对劲儿。我对画圣太好奇、太敏感了。这种情绪已经超出‘为了活着而关注’这个范畴了。所以你猜我怎样?”李云心烦躁地用脚尖踢了踢地面,“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有一种法子叫做厌恶疗法么?譬如在手腕上套一个皮筋儿,你想做什么就用那皮筋儿弹自己一下——此后这种痛苦体验和你想的这件事就联系起来、可以叫你戒断一些东西……”

    “所以你猜我怎样?我明知道他那红岭危机重重,我还是对他说,好我去。”李云心叹气,“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又可以试着给自己暗示。我因为对画圣反常的关注而往红岭去了、再吃一个大亏回来——这就是对我自己的厌恶疗法。我可以试着用这个法子调整自己。我知道这情感必须得停下来了。”

    “可是他忽然告诉我,画圣是一个女人。”李云心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炉火,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说话。

    最终在炉中炭火的轻微噼啪声里,低声道:“然后我知道,不妙了。此前……有人已经做足了准备和铺垫,又叫我一步一步地踏进去。到这时候,随便借什么人之口让我知道这个事实,boom,搞定。”

    “我……被人阴了。”

    “我遇到大麻烦了。”

    刘老道因为震惊而乱做一团的脑袋,在李云心停止诉说很久之后才渐渐意识到他刚才那番话当中所隐藏的令人更加心惊的信息——

    “准备和铺垫?踏进去?被人阴了?”刘老道瞠目结舌,“心哥儿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爱慕上这画圣,乃是中了别人的计么?怎么会有这种计?什么时候?”

    李云心盯着炉火,从牙缝里慢慢往外挤字句:“要不是今天的事情……那细节我都要忘记了。”

    “最初是在渭城、琼华楼、凌空子。我在那琼华会上的时候,本已经叫凌空子卸下防备了。但只因为无意中又提到了通明玉简——她立即就警觉起来!那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警觉。我当时就知道,有人在她心里建立了一个防御机制。我在她被我暗示影响的情况下提到那个词儿触动了那个防御机制,她立时就清醒起来了。”(注2)

    “……那人是个高手。我当时就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然后在洞庭。洞庭君、我的那个便宜哥哥,都听不到任何同‘夺舍’有关的字句……我那时候觉得是法术。到如今看,鬼知道到底是法术、还是心学、还是两者相互作用的?”

    “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人——我现在还不确定是谁——早早就盯上了我。时间甚至可能早到我父母还在的时候……然后从我踏进渭城的那一刻起,就引导我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里。到今天、两个时辰之前圈套收网……破了我的太上忘情!”

    老道再一次目瞪口呆,也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许多许多事,他都对李云心的判断深信不疑。而且事实也证明李云心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惟此一件事,他觉得……他的心哥儿或许是在这他自己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犯了错。

    他晓得李云心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实际上他也毫不怀疑李云心有朝一日可以名动天下、开宗立派。然而那毕竟是“有朝一日”呀。而今的话……他的心哥儿是个真境的大妖魔,算是相当厉害的角色。

    可是这“厉害”,同谁比呢?

    好比在庆国之内,有个人做了知府、做了州牧,自然是很厉害的角色——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相比。

    可同那些官僚们比呢?有不如他的,自然也有远胜于他的。然而再同皇帝比的话……

    皇帝哪里会真地在意一个知府或者州牧呢。

    那是……画圣呀。相对于这天下而言,可不就是皇帝之于庆国么?

    老道从心里知道他的心哥儿终有一日将一飞冲天,却很难认为在如今这个时候,他是被人“设计”了、叫他去爱慕上画圣……

    这件事……在老道看来,倒像是李云心因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慌了神、乱了阵脚。因此急于给自己找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而李云心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他记得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也有将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的能力。在平常,这种能力叫他看透敌人的心思、谋略。然而在这时候……这种能力却叫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强大敌人。

    ……从他进入渭城起就在算计他、且叫他一无所知、直到今天计成了——怎么可能有人有这样的手笔和手段?!

    这就好像说天上下了雨、淋湿了衣裳,是有人在故意造了这场雨出来、好使坏了吧!

    但这些话老道藏在心里,并不说出来——实际上想一想他都觉得难过。

    李云心是那样骄傲而强大的一个人。可遇上了“爱上一个人”这种事,竟然慌乱成了这样子——急于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好为自己开脱、借此释放压力……

    这是他从前教过自己的、心学中的一类常见的现象。

    到如今……李云心倒是成了那样子的人了。

    他便在心底叹一口气,一边想着李云心从前、如今,不晓得情爱为何物时该是经历了多么难过难捱的日子,一边慢慢说道:“但……修士都可以渡劫、渡情劫。心哥儿如今也不算无法可想——也可以渡情劫呀。”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渡劫?怕是也中了那人的圈套了吧。”

    “那人设计我这么久,我竟然一无所觉。也该算到我当真如此了,必然要渡劫。渡劫……同画圣那渡劫……即便有法子,我又去哪里渡?”他深吸一口气,“我绝不能再按照他的套路走。要破局的话……我得另辟蹊跷……”

    老道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不想说“你对画圣而言便如一个小官吏之于皇帝、哪里会有人用这种事来算计你、你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谬”之类的话。可也不能看李云心像眼下这般惶惶、为自己树立一个假想敌。

    要知道……他们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好。

    虽说从之前的生死边缘略往回缩了缩、勉强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可这短暂的平安喜乐也是处于这天下间玄门与妖魔将有一场大战的情势下。这样子的“平安”,是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的。

    他便将眉头皱了又皱,好歹记起了一件事——大概是可以叫李云心暂时地转移一下注意力、冷静一下子的了。

    【注1】:见“第二百四十九章我与我”。

    【注2】:见“第八十九章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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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呢,作者要推两本书。

    第一本呢,大家一定都晓得了——记得投推荐票哦。

    第二本呢,简介——

    “其实我也不想的。”坐在对面的男人一脸无奈,他是这一期我的采访对象,基地某作战部队的一名队长。

    “好好的打怪升级,搞搞科研,定期到别的空间去观光,探索这宇宙的真理不是挺好的么?”

    “一夜之间,我就成了嫌疑犯。”

    “然后成了叛乱组织的首领。”

    “误会解开了,又拿我当炮灰。”

    “不是说新世界的人都挺文明的吗?”

    主站文,书名《无尽战场》,已签约。(未完待续。)

    这件事他偶尔听说了,但只当是传闻——因为觉得太过荒诞。

    然而如今李云心的念头在他看起来要比那件事还荒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认认真真地说出来,倒也不失为“以毒攻毒”之计。

    于是他低咳一声,打断李云心的沉思:“要说到如今的情势的话,我倒听说了另一件事。想着或许同你想的有关系,但此前觉得是无稽之谈……因而没有说。”

    此刻的李云心就像是一根绷紧了弹簧。任何同“计谋”有关的词儿都要触动他敏感的神经。于是立即转眼来看他:“什么事?说了我听听。”

    “是和此处原本的主人有关的事。”老道慢慢说道——同时试着说些废话——好让李云心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慢慢平静下来,“此地的主人洞庭君,前些日子不是出了禁制、往真龙那里去了么?那消息就是同他有关的。”

    “前些日子舒克道人回来,也顺口提了一下子——他们则是从几个小妖口中得知的。我那时候听了便想,这种消息那些小妖怎么会知晓?于是只当是那些小妖也信口胡诌的,刚才就没有提……”

    然后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譬如那日鼠精舒克如何回来,天气怎样,衣装又怎样。自己当时的心情怎样、想了什么、又在做什么——凡此种种事无巨细,再掺杂些啰嗦的、反复强调的废话。

    李云心一开始还急着听、皱着眉头。但过了一会儿……似乎也不急了。

    这屋子里火光跃动,寒意也渐褪。老道硬是将这些废话说了两刻钟的功夫,然后才慢慢转到正题——

    “……就说,那洞庭君被真龙给斩杀了。据说斩杀的时候现出了真身,比一座山还要大些的。又说真龙居住在弱海当中的一座岛屿上——那洞庭君的身躯竟然和岛屿相当了。这些事那些小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了一般。我刚才又细细想了想……忽然又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那洞庭君的真身,我是没见过的。但心哥儿你同我说过——的确极大、像是一座岛屿。那些小妖又没见过,哪里会知道这样的细节呢?于是又问那些小妖从何知晓的。可是那些修为低微的妖魔许多也只是刚刚化了人形,连话都说不清的,就只说是从别的那里听说的。因而又问了几个——如此问来问去,结果更叫人惊讶……”

    “似乎是附近的妖魔全知道这件事、唯独我们不知道了。由此可见这消息传得有多广?倘若洞庭君真是在弱海被斩杀,那弱海在哪里?据说在极东之地、从没人去过的呀!咱们这里距弱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呢?那岂不是天下间的妖魔全知道这件事了么!”

    他边说边看李云心的神色。

    此刻的李云心端坐在铜炉前,一只胳膊搁在桌上,一只胳膊搁在腿上。略眯了眼睛,出神地听他说话。

    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侧影,映得他的眼眸格外黑——那瞳孔大大的,像是两个小小的黑洞。

    等老道说了这句话,李云心便眨眨眼,平心静气地问:“啊呀……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老道就站起身,走到李云心面前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用极柔和的声音缓缓说道:“你想啊。这种大事情,却连随便一个什么小妖魔都晓得,合不合常理呢?”

    李云心想了想,低声道:“并不合常理的。”

    老道便又说:“那么你再想,当一件事太过离奇的时候,是说明这件事的确异常奇怪、还是说……咱们可能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走了岔路、想错了方向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似是在思考一个困难的问题。

    老道也不催他,只站在他身前静静地看他想。约莫过了几息的功夫,李云心才开口:“是……走了岔路、想错了方向。”

    听了他这句话,刘老道脸上的神色忽然松弛了下来——仿佛之前紧绷的一口气此刻都出了,连额头上都渗出汗水。不晓得是因为极度的紧张,还是因为疲惫。

    从他同李云心说洞庭君那事情开始到现在,一共过了三刻钟。然而这三刻钟对于他而言,却是人生当中罕有的漫长。他强打起最后的精神、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说道:“是了。因此如今啊,你要好生歇一歇——你去歇一歇,看一看窗外——”

    “你看窗外这月色如水一般,夜色也清朗。再听一听这涛声——你就会慢慢觉得,这样子的一个晚上,安静又暖和。你此刻心里已经想开了、没了什么心事,倒不如去好好歇一歇、睡一觉。”

    老道俯下身,看着李云心的眼睛。一只手慢慢地探过去扶住他的背,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额头:“睡一会儿吧。一觉睡到天亮去。”

    他的手向下、合上了李云心的眼。

    李云心便如同一具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身子忽然瘫软、倒在他怀里。

    ……

    ……

    于是开始做梦。

    梦境清晰逼真——只是梦里的光有些冷、有些暗,倒仿佛天未全亮的清晨。

    他站在一扇门前、走廊里。

    走廊的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那地毯如此厚重,以至于轻轻跺一跺脚都听不到什么声音。墙壁上有摄像头——十步之内有两个小小的探头对准门口,没人能逃得过监视者的眼睛。

    这门则是包裹了真皮的原木门。它并不比那些廉价的、粗焊的铁条门坚固,似乎只是这扇门的拥有者用来彰显自己的财力与品位的道具。

    李云心推开了门。

    门内是书房。从装潢到布局都显示着书房的主人拥有惊人财富、却并没有完全习惯这些财富。而主人坐在宽大的桌后、皱着眉头把玩手里的一样东西。

    那东西黑沉沉、微亮。李云心盯着看了一会儿、费了些心思才意识到,那东西叫做“枪”。

    他的头脑还很迟钝,知觉也麻木。他看到桌后的男子转头对他说了些什么。然而那声音如同在天边、飘飘渺渺地响。他听到了那人说的每一个字,却不晓得内容究竟是什么。

    接着突然之间……他的意识一下子又变得敏锐了——仿佛灵魂瞬间回到身体里。

    于是瞬间记起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是一个医生。

    那男人是他的患者。

    然而他今日出现在此地,并不是为了听他倾诉、也不是为了像之前那两年那样子、安慰他那一颗“绝望而暴戾的心”。

    ——杀了他。在令他受足半年的折磨之后。

    这才是他的目的。

    李云心愣了一秒钟。然后在男人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打了一个响指,口中只吐出三个字:“跟我走。”

    于是原来手中持枪挥舞着、朝李云心不耐烦地叫嚷的男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随后他点头、放下枪。像一个友好的普通人那样子走到李云心的身边,微笑着露出六颗牙齿:“李医生。我们走。”

    然后……情景跳跃了。

    跳跃到一个房间里。房间没有窗户,幽暗阴冷,只靠顶棚的一盏白炽灯照明。

    那男子被铁链束缚在墙壁上——如同一只被束缚的狗。他只剩了一只脚。另一只脚已经没了、半个小腿也没了。断处裹着绑带,包扎得很仔细,没有一点血迹。

    这似乎意味着断口处已愈合。

    然后这男子听到开门声。他立时瞪圆了眼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似乎畏惧到了极点,以至于连后退都不能。又或者早知道躲避后退痛哭叫骂都没什么用处——他完全逃不掉。

    李云心推门走了进来。

    他左手提了一个发黄的医药箱。而右手提了一柄斧头。斧头雪亮的刃口闪着冷光。

    “吃完了。”他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笑着说。

    ……

    ……

    第一缕阳光照进屋中的时候,李云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先愣了一会儿,然后看到窗外——竟已不是黑暗,而变成了湛蓝的天。

    眼下他坐在这大屋中的床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被。阳光有些刺眼、他的背上微潮,像是睡出了汗。

    听到微弱的蝉鸣。

    听到水鸟的叫声。

    他瞪圆了眼睛,转头去看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刘老道也在看着他。眼睛里有血丝、嘴唇上干得起了皮。嘴巴微微颤动了好一会儿,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说:“我将你催眠了。昨夜将你催眠了。叫你睡了个好觉。用你教我的法子。”

    李云心仍瞪着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做什么好。

    老道便又深吸一口气:“为了叫你冷静冷静。你……竟被我催眠了。你可意识到了……你昨夜有多么的、多么的……失控了么?”

    他说完这话过了好一会儿,李云心才慢慢地转了身、将脚踩在地上、对着老道坐了。

    然后他注视刘老道足足一刻钟,才忽然叹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你说得对。我乱了方寸。”他低声说,“是我乱了方寸。”

    “……所以我该开始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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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书——《异域神州道》——此书作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阴阳五行能断吉凶祸福,我是一向很钦佩的!(未完待续。)

    李云心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像特意为自己打气一般地走几步、振了振他的外袍。然后他站到窗边盯着远处的湖水,沉默了一会儿:“我得去找到那个人——你说得对,是我乱了方寸。”

    “这个世界,就连所谓的神——黑白阎君都只不过是更强一些的生物罢了,那个算计我的人又什么好怕的。我昨夜……大概的确是吓到了。”

    老道便愣在了床边。

    他没有想到……李云心竟还执着地坚持着那个念头。他竟还认为有人算计了他。

    于是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又试着开口:“心哥儿,有些话……”

    然而他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感觉耳朵微微一涨。这感觉倒是熟悉的——仿佛人将双掌放平了、紧压在耳朵上。

    可奇怪的感觉又并不止于此——他又感觉到身上微微发痒。就好像全身的寒毛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全部树立起来了。因而与穿在身上的衣裳摩擦,既痒又微微刺痛。

    老道因为这奇异的感觉而止住话头,他以为……是李云心发怒了。

    自己先催眠了他,而今再一次怀疑他的推断——他是那样的骄傲的一人,且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大概也忍无可忍了吧!

    但随即发现,李云心的发丝飘了起来。

    他的黑发原本服帖地垂在背后,衬着雪白的外袍,泾渭分明。可现在刘老道看到李云心转过了身,眼中竟也有疑色。他额前的几缕发丝蓬开、飘起了——这景象,刘老道其实也是熟悉的。

    冬日里,天干物燥。他晚上脱衣,衣服便有噼啪作响的声音,还会将头发“粘”起来。倘若不小心,还会“蛰”到手。

    老道便疑惑起来——实际上从他感到异样到如今,也不过一息的时间而已。

    随后看到李云心变了脸色。他的眉头原本微微皱起、轻轻眯了眼睛看自己。然而在下一刻他双眼猛地瞪圆了、并且眼球向上翻,似乎要往天上看。

    接下来的动作在刘老道眼中都变得很慢很慢——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本能地感受到极度的危险,因此先于他的意识做出反应——他看到李云心张嘴、抬手、身上的大袍轰的一声鼓涨起来。

    还看到李云心的指尖在虚空里绽出绽放出点点金色的光斑,那是凭空书写符箓时的玄光。

    更能看到李云心一边书写、一边变了模样。钢铁一般的鳞甲从他的脸颊上蛮横地生长出来、他的身形也随之暴涨、更有两道红光在他的额角呼之欲出!

    空气变得粘稠、更粘稠。

    耳膜像是马上就要爆裂开来。

    一切都忽然变得极静极静,随后——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几乎有这整间大屋一般粗细的惊雷、猛地劈了下来!

    这洞庭君的紫薇宫并不是凡物。凡火烧不毁它、寻常的刀劈斧砍也留不得半点痕迹。且这宫殿周围又有数道禁制守护,更称得上固若金汤。

    然而位于这样一座神宫当中的这间大屋,却在一瞬间被这道巨大的闪电轰了个七零八落——那些经过法术加持的瓦片、金石、硬木,都在刹那之间化作最最细微的齑粉。这紫薇宫上空爆发出一片又一片磅礴的金光,那则是因为宫殿外围的禁制被狂暴无匹的力量轰碎所散放出的不详光芒。

    然而这电芒竟并非一道——

    此刻,正在洞庭君山紫微宫的上空千米处,一团旋涡似的浓云正急剧扩大、很快将日头和蓝天都遮蔽不见。就从这浓云之中——

    何止上百道电蛇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轰然劈下,整个君山附近的空气都因这可怕的力量而变得白亮、随即向外轰鸣着扩散出一片又一片的火云。

    一切只发生在两息之间。两息之前,君山上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两息之后,岛屿上葱茏的草木皆不见,整座岛屿都从深绿色变成了赤红色。大片大片红亮的岩浆如同瀑布一般自山顶磅礴地倾泻下去、奔腾轰鸣着冲入湖中。而湖水也因此蒸腾起冲天的水汽、那水汽再被密密麻麻连成幕布的电芒击穿,又化为更加狂暴猛烈的冲击波,在湖面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浪惊天动地的骇浪来!

    然而在这样可怕的声势、狂暴的力量、彻底的轰击之中,那已经被沸腾的岩浆盛满的君山山头,却始终有一点米粒一般的金光,灼人眼目地亮着!

    所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人常用这句话来笑那愚者不自量力。可眼下,这铺天盖地地轰击下来的闪电巨幕何止是“日月之辉”?

    它们是如此炫目,以至于在百里、千里之外都能看到这光芒——令上午高悬天空之上的朝阳都显得暗淡!

    可那一点——偌大的君山岛山峦之巅上的那一点金光——竟也迸发出毫不逊色的夺目光亮!它周围数丈之内的土地完好无损,像是从这沸腾的岩浆之海当中孤零零弹出来的一根石柱。就在这柱头的顶端,那已现出了神魔之身的李云心周围云雾缭绕、双手擎天。他周围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时隐时现、飞速旋转,为他撑开了一顶金灿灿的护罩。而他的身前则悬浮着两副画卷——正是那八珍古卷之二!

    这两幅超越了灵图的宝物此刻也被李云心催出了灿然的金光,一并抵御着那自高天之上轰击下来的可怕力量!

    而刘老道则站在他身边,整个人都已呆住了。

    两息之间。就在这两息之间,他亲眼目睹了葱茏的君山岛瞬间变成岩浆横流的人间炼狱。他的七窍都被震得流出了血来,甚至于即便置身在李云心的防护之中,他身为虚境修士的骨骼也仍旧咯咯作响、痛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尽数折断!

    他手足无措,似乎全然不晓得该做些什么了——因为他看到现出了神魔之身的李云心,都从如同钢铁一般的鳞甲中渗出金色的血液来。那血液又在甲片之间汇聚成小溪流、汩汩地流到地上,甫一接触土地,便嗤的一声灼出青烟来。

    ——李云心都如此了……他还能帮上什么忙?!

    强光已经映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巨大的轰鸣声则快要将他震聋了。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勉强可以听到李云心在同他说话:“我想得没错。”

    李云心的语气竟然意外平静,就仿佛这漫天的神雷于他而言不过是和风细雨一般。

    他继续用神通将声音传进老道的耳中:“昨天我说有人破了我的太上忘情,今天就有人搞了这么大的阵势——我想得没错。”

    “嘿嘿。但不管是谁,也算了了我一个心结,我倒用不着费心去猜我是不是妄想了!”他咬牙切齿地笑、仰头向天上望——但除了炫目的白光什么都不看到……或者说,只能看到那被他催动起来的层层禁制,正飞快被不间断的神雷劈击得愈来愈黯淡。

    老道听了他的话,心中更是又急又恨——恨不能登时一头撞死了!也不管李云心听不听得到,他捶胸顿足地叫道:“倒是我害了你!倘若我昨夜信了你的话、你还清醒着——何至于被困在这里、何至于不晓得他们何时来的!”

    但李云心森然一笑:“如果这也是那人计谋的一部分——环环相扣,昨天你不叫我睡了,必然还有其他事。在他的计划里,这样的小差错又算什么?早晚都要来——我倒庆幸是在君山来了。现在,你听好了——我要撑不住了。”

    老道又想说什么。但李云心的语气变得急了些:“所以我要走。但是我这一走,你要知道,就不是我从前往洞庭走、往陷空山走、往蓉城走的时候了。我这一走,不知此生我们能否还相见。”

    老道听了他这话又急又悲,兼身上痛楚难耐,竟一时间哽咽起来:“这是哪里的话……”

    可李云心连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你要明白。从我来了渭城一直到昨天,虽说时时有危急,却又总能逢凶化吉。到现在想……那是因为别人还不够了解我、没有认真对付我,所以我尽可以扮猪吃老虎。到了如今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他们大概认为已经摸清了我的手段和底牌,于是先破我的忘情,然后开始真真正正地出手了。”

    “前些日子平平淡淡、乏味无聊——那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了。”

    “而我也早就想过有这一天,所以也在试着做准备,但到底晚了——昨天知道了画圣的事,就知道这一天要临近了。”

    “现在,我走之后,我需要你做几件事。我此去吉凶未卜,如果这几件事你做得好,也许我还有活命的机会——”

    老道此刻听了李云心这些诀别似的话语——全然不同他往日那种自信满满的调调——已然意识到事情不好了。因而脸上老泪纵横,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于是听到李云心说:“我走之后,如果你还有命活下来,你就对来人说你早同我反目了——或许还有生机。你昨晚能催眠得了我,我信你。”

    “接着如果还能有自由身,就往蓉城走。会有人来请你去辅佐一个容王——如果你能做得到,我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搞大,最好叫那容王成事!”

    他说到这里,身上的金血流得更急。双臂上的甲片一片接一片地崩碎,发出爆豆一般连绵不绝的声响。而那天空中的神雷势头也在渐渐变弱。

    这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样狂暴凶猛的力量——两幅八珍古卷都不大能够抵挡的力量——倘若能持续地轰上个一时半刻,这天下还哪里有敌手了?

    李云心已到强弩之末,这神雷也到了强弩之末。因而他苦苦支撑,直到这天上雷光渐消、只剩最后一道格外粗壮的紫色电芒猛地劈下的时候,才大声吼道:“活着!”

    雷电正击中他的身体——轰隆一声响,李云心在一片金光当中消失不见了。

    一柄冒着青烟的泪竹骨折扇在空中被击散开,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而刘老道也因为这最后的震天巨响、一头栽倒在地。

    天空之上,旋涡似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其后的……一片密密麻麻的修士来——足有近百人之多。

    这些修士却似乎并非来自同一门派,而是分成了三拨。虽说他们服饰的颜色、细节处略有不同,但样式却是极相近的。这样式,也与曾经渭城驻所中上清丹鼎派的道士、凌虚剑派的剑士相同。

    这意味着这三拨人来自道统与剑宗的七十二流派之中。

    眼下这三拨人似乎目瞪口呆,盯着下方已经化作了火海的君山岛、以岛屿周围弥漫了将近百里的雾气与巨浪、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倒不是在看幸存的刘老道。而是说——

    “那李云心难道不是真境么?!”说话的人站在一群上清丹鼎派弟子的前头,脚下踏一只瓢——正是那种将一只葫芦剖成两半、晒干了制成的“瓢”。只不过他这瓢非金非木,且巨大无比。他身后的二十多个弟子都站在这件飞天的法宝上,此刻这位上清丹鼎派的掌门一动,他脚下的法宝也动,于是那一群弟子皆东倒西歪,甚至有人惊叫出声,似乎是很怕掉下去。

    这意味着,其中有不少弟子修为未至化境,还不能御空而行。

    “……你这九霄神雷,不是说全力催动可以灭杀玄境以下修士么?方才难道不算是全力的么?”

    说这一句话的人则站在一群凌虚剑派弟子的前头。他身后弟子也有数十。有十来个驾着飞剑的、在高天的风中勉强稳住身形。剩下的那二十多个则站在一柄大宝剑上——这大宝剑明显是这位掌门的御空法宝,通体青光流转,上刻两枚古篆符文。一曰“申”、一曰“士”。

    那正中间的一拨,便这是这两位掌门难以置信地质问的对象了。

    这一拨人的首领,此刻面沉似水,紧皱眉头。

    他手中正托着一团小小的乌云。倘若将这乌云放大了,便活脱脱是方才那朝着君山轰下了无数道可怕电芒的巨大云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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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正经地说两件事。

    第一件事,本月是仙侠年度作品月票榜……嗯……

    第二件事,推书《末日便利店》……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