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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2月16日(三)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午夜已过,傅铭宇躺在床上依然没有一点睡意,眼睛望着窗外,这里的夜跟海连湾比起来一样的黑,楼上探出的走廊遮挡了月儿弯弯繁星满天的夜空。这里很少受风的搅扰,因此隔着两栋板房还能清晰听到醉酒印度小黑蹩脚的唱歌声,尽管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声音分明充满着悲伤。尽管傅铭宇喝了比平时还要多的高度白酒,非但没有一点醉意,头脑反倒更加清醒。有些事情实在使他无法理解,一个日本人的身体里居然流着一半中国人的血液。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出了心里话?自己跟他并算不深交,难道因为自己是海连湾人吗?固然不是,到底是为什么?难以说清。”一个接一个问题不停地在大脑里发问。

    “是信任。对。是信任。世上再没有比信任值得托付的。如果他不跟自己说了,也许永远没有说的机会,他的故事将永远烂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的故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烂在肚子里对于他来说,是永远无法释怀的包袱。跟自己说了出来,就事论事尽管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他的心里显然轻松了许多。他倒轻松了,自己倒生出了很多的疑问。他究竟担心的是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自从那晚听完加藤的讲述,傅铭宇的心里再也没停止过回忆。回忆加藤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表情跟语气。不可置否,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海连湾人,但对海连湾曾经的过去又知道多少?海连湾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劫难自己除了道听途说却知之甚少。

    世上没有任何仇恨是平白无辜的,就像海连湾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完全源自日本对中国,对海连湾平白无辜的侵略。在没有对中国的侵略之前,海连湾人根本不知道远洋彼岸还有一个日本国,即使知道有日本国,绝没有任何仇视的心理。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人们读到这两句诗的时候,不能不想到千年之前的大唐国朝,王摩诘在送日本友人晁衡回日本国的时候,对着苍苍大海隐伏的险情,为友人晁衡心添多少惊怕。

    如果说一千多年前的日本《源氏物语》,是世界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作者紫式部一定对当时的中国文学有过更深的理解,或者说那时的中国文学一定深受日本人的追捧。如果不是对中国文字有着更深的理解,是无法解读跟体会到中国古代文学的奥妙。

    大国泱泱,相如之文赋,不过虚饰齐楚之一隅;华夏风烈,诗词兼书画,赏玩不尽如烟之浩海。

    难怪无数人曾有过深思奇想,日本文字跟中国汉字如此相像,到底有没有关联。世间一二之巧合不足为奇,无数的巧合又怎么解释的通。“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太史公是离秦朝最近的史官,留下确凿无疑的史迹明证。世上本无神药,徐巿怕罪责,隐名姓,去不回。谁又能知道是不是远涉重洋到了日本岛,防止秦时酷刑,远离中国海岛悄无声迹的隐遁起来,在中国汉字的基础上另辟新字。文字,没有确凿的脉络传承又怎么说得清根始渊源。

    晁衡绝不会想到,千年之后,日本人对中国无端的侵略,远比大海鱼鳖可怕得多,日本人占领过的地方,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对于侵略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他们是听不进任何道理的。对于侵略者来说,为自己国家做出的贡献越大,对于被侵略的国家带来的伤害就越大。如果一切伤害只是在战场一刀一枪拼杀造成的,还不能说是残忍。如果是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惨无人道的杀害,那就是跟战争没多大关系的魔鬼之举,犯下人类最不能容忍的罪恶。

    如果说在很多年以后,傅铭宇还能把加藤那天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的话,一定会说,是草原醇起了作用。事实,傅铭宇之所以对此事念念不忘,在于平时总对这个杀人成性的倭国多有感愤之心。使人疑问的是,什么样的水土,什么样的食物,使他们对同类毫无慈善同情之心。加藤那晚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他记忆里反复深思,以至于那天的草原醇,好像根本没有对他的神经味蕾起到刺激的作用。

    几杯草原醇下肚,傅铭宇从加藤嘴里听到的话非但没让他产生一点点的醉意,反倒像醍醐灌顶更加的清醒。他惊讶的发现,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海连湾人,在加藤面前居然变成一个根本不知道海连湾过去的外人,反倒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日本人倒成了跟海连湾有着深厚情谊的真正的海连湾人。

    以前的时候,自诩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总是半含回味半含羡慕跟他们这些小子辈们说,你们这一代可算是赶上好的时候了,至于说真正好在哪里?总是拿出一桩又一桩的铁证跟他们摆摆,唯恐小子们记忆不牢,总用一种带有教训的口气。好就好在他们这些小子辈尽管心里不服,却很有教养,少有跟人当面反驳公然顶撞的。但心里反感实在懒得听下去,眼里自诩拿来教训别人的人,活得实在太没气囊了。于其窝窝囊囊的活着还不如当时就死去。如果哪个小子辈说出什么质疑的话,一定让从那个时代幸存下来的人伤心欲绝。这些小子小时候毕竟受过寒冻、挨饿、瘟疫,疾病的苦。对于那些动不动就教育人的老一辈来说,挨饿受冻早已不算什么,能够活下来已经是莫大的福祉了。

    以前的时候,傅铭宇自以为心里对海连湾饱含着深深的爱,但究竟什么是爱,爱那里的什么?有人说,什么都爱;爱的理由和根源是什么?也有人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这种毫无道理胡搅蛮缠的说辞纯粹有些强词夺理。

    人们深爱海连湾的理由也许是这里濒临大海,大海和奇异的地貌留住世代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愿走出去,吸引着外面的人纷纷地来到这里,绵延几百公里的海岸线有的地方分布着天然宽坦坦的大沙滩,那些带有激情的狂涛,一旦触及到延伸到大海深处的沙滩,顿时失去了高扬的势头,变成一波又一波翻滚的波浪,亲昵地舔着沙滩,温顺得好像从来没有过一点澜狂,带不走人们严肃的惊悚,倒是带来了无尽戏弄的欢笑;有的地方临崖而下,百米高的山崖下面任凭大海怎样的狂啸,一点也奈何不了上面人们安逸的生活。这里跟大陆板块紧紧地相连,生成不了台风掀起的势头,反倒台风从这里登陆给大陆带来大面积雨水的润泽。

    这里的平静成全了人丁兴旺,人们并没把金钱看得多么重要,安逸的生活才是人生的大事,即使物质上生活得贫穷,精神上没受到多大的打击,心里照样安然的活着,贫穷受苦又不是从他们开始的,骨子里遗传着对苦难极强的抗御力。世上的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不是你想安逸就能安逸的,不是你能安逸别人就让你安逸下去,当人们认清世事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安逸的生活除了使人们的意志变得消沉,没有任何好处。

    “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半个海连湾人。”加藤温和的声音犹如一口草原醇下肚,涌动的血液使傅铭宇心里顿时感到一颤。

    “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是海连湾人,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听到加藤的话,傅铭宇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不俗的家伙,在他没有超脱常人理解范围的时候,几乎认定了一个假设的概念,心里对这个假设甚至充分肯定为确凿无疑的事实。那就是他的父亲当年一定做了汉奸,做了不知给海连湾带来多大伤害的事。最后逃亡到日本。难怪他汉语说的如此流利,一定是受他汉奸父亲的教导。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跟日本汉奸的后代在一起喝酒,有私交算怎么回事?他跟自己接近又揣着什么目的?不要说是一个党员,即是一个普通百姓不能不想到这些。尽管自我生存的境界称不上清高,但绝不会做出使自己灵魂感到不安的事来。想到这,傅铭宇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下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没有冒然接下加藤的话,加藤接着说,“尽管我父亲早已去世了,但他给我留下的记忆里,永远珍藏着过去的海连湾。”

    加藤从傅铭宇的情态变化里似乎看出了些微端倪。防止误会造成尴尬局面,用最简短的话说出了事实真相,“我父亲是因为保护我母亲,杀了日本大兵,不得不离开海连湾。”

    傅铭宇这才安下心来,细细品尝着草原老酒的醇香与浓烈,耐心地听着加藤娓娓道来。

    ***

    中医看病、佃农种地、渔民打鱼,佃农大量的收成规了地主,渔民舍生忘死卖命的收获都被船老大的吞占。世道索然,今天是昨天的延续,明天是不是还在延续着今天,还是未知,似乎没有人去关心。所有人都各自操持着自己的生意。尽管大多数人活得贫穷,也还算安心。几十年前的海连湾就是这个样子,在人们看来世界永远按这个样子活下去。

    唯有中医的行业最是让人羡慕和尊敬,只要还活着,谁都免不了有疾痛贴上身来,找中医把把脉,没有中医的苦药汤连活着的底气都没有。那些穷杆子自不用来说,特别那些有钱有势的更是活得惜命,死亡尽管司空见惯,但像秋风扫落叶般的收割实在令人胆寒。稍有不适,总觉得被死神给缠上了,不惜带着厚礼客客气气的去拜访老中医。在西医没有传到中国之前,人们并没有因为疾病而感到自己的健康和寿命受到影响。就像帝国时代那个极力主张闭关锁国皇帝说的那样,“我泱泱大国,地大物博,应有尽有,不需要蛮夷的任何东西。”残酷的现实,不是你不需要蛮夷的东西,蛮夷就不在惦心你的东西。

    尽管海连湾江湖游医随处可见,但真正称得上世家的只有利民堂。不要说在西山一带,即使在海连湾所有建筑里,那一爿三层纯木结构的利民堂古建筑也是让人称道的。利民堂是中医李氏家族的传承。坐堂中医大多是李氏祖上传承下来的医道。谁知到了少东家李明义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男丁。虽然支脉稀疏,但少东家绝顶聪颖的天性并未让老东家感到祖业传承的危机。虽说少年顽劣的性情并没使老东家感到担心,但是遇事鲁莽不计后果倒使人觉得前途渺茫。少东家从小爱读书的天性没有脱离李氏家族好学的根脉,从识字起便对流传下来弥足珍贵的书籍钟爱有加。在很少有人识字,即使识字遇到《黄帝内经》也连连叫苦难懂的时代,他居然能完整的背诵出来,一时成了海连湾街头巷议的奇闻。又受老东家因材施教,年岁少,医道却显精妙。

    李明义对中医书籍天生的禀赋让那些满清遗留下来的读书人感到羞愧无颜,曾几何时,在试图通过科举改变命运读书人的眼里,像《黄帝内经》之类的古典书籍并不如流。凡跟科举无关的书籍都无关紧要,在他们眼里科举是把人引向富贵最捷径的路子。就像一根干枯得没有一点水分的藤蔓,无数的人死死抓着努力向上攀,藤蔓牢不牢靠,能不能上得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一根藤蔓抓着,心里多少还有一点希望。在那些人心里,解救别人永远没有解救自己重要。学习知识固然不是坏事,但学到知识起不到任何实用价值,反倒不如不学。多年苦攻与富贵无缘,倒成了人们的笑料。到头来连种地打鱼的人都看不起那些死啃书本的读书人。在他们看来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社会动乱,科举制度早已经废了,读书还有什么用,倒不如抡起胳膊甩开膀子真刀真枪踏踏实实的去谋生活,谁挡住了我们的活路就跟谁拼下去,毕竟无论在哪个时代想法活下去才是头等大事。

    尽管海连湾还没有糟乱到使人无法生活的地步,但外面一股股暴戾的邪风已经让人们心里感到不安,担心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西山脚下的利民堂显得比以前人多了起来,很多的人不是为了看病,是来打听消息的。穿着自家女人纺线、织布、亲手缝制的对襟白褂的老伙计,尽管还在跑里跑外照常的忙活着,人们发现他变得闷头门脑像憋着一股气,跟以前比起来话更少了。越是这样,人们越是以为他一定得到了确切消息,想跟唠叨几句的心理变得更急切。

    人们心里之所以有更多的疑惑,是他门根本不相信战争会发生,根本不相信从没招惹的日本会平白无辜的侵略到中国来,更不相信会打到海连湾来。在这些老实巴交人的心里,自己没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自己。他们心里总抱着一个可笑的想法,认为这就是天理,人怎么能胡乱做出违背天理的事来。

    “有啥消息老早说出来,大家也好早点做准备,既然连你都知道了,还算啥秘密。”

    “我一直没离开过利民堂,哪里知道啥消息?”如果再问老伙计,就恼了,“小鬼子都打到中国来了,你去准备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的是打没打到海连湾。”

    其实老伙计啥消息也不知道,心里郁闷是因为,人家过着好好的日子,凭什么无缘无故的侵略人家。人们还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他对世道变化的见解。问得多了人们非但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反倒惹恼了老伙计一顿怒斥,“我要知道怎么办我早就出手了。”

    洪涛涌起,击岸拍石;鱼鳖扬鳞,鹰隼奋翼;云海翻腾,人心恐惶;日月隐耀,明珠无光;万民之殃殃,沉沉如膏肓;神龙之觉醒,东方升红日;热血之挥洒,冉冉起救星。

    不远的街上,铁匠炉里的炉火正烧得红红的,一块块红红的铁块在师傅小锤徒弟大锤,一小一大有序锤击下,变成了人们常用的工具,打好的鱼叉,鱼抢,铁锹,镐头之类,一堆堆整齐的摆放在外面的空地上,在人们的意识里,用不了多久,生活照常回到以前那种安逸的状态。这样的小作坊算是海连湾最早的工业,这里的手艺人打造出的工具远近闻名,不过他们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工程师和机械师的称号,更不知道工程师和机械师是干什么的,好像这些人跟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的关系,或者说自己的生活里即使没有这些人,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吗?

    正因为没有工程师和机械师,才制造不出动力强大的火轮船、杀伤力强大的火力武器,正因为很少有人走出去,也不希望有人走进来,才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要紧,要紧的是人们从心底里根本不想去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怕的是外面世界早已做好了来犯的打算,这里还在没事一样过着安逸的生活。人们生存的理念变得越来越死板,任凭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也不关自己什么事,反正这里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是战争,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没有一点野心打算去触犯别人,因此愚蠢的认为,别人也不会来侵犯自己。

    尽管这个民族曾经经历过无数战争的洗礼。战马、战车、战刀,一切代表时代特征最先进最有力的产物,都在战场上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成了攻击敌人战胜敌人最有力的武器。从来没想到大海会成为战争和侵犯最有利的通道,在人们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小鬼子的火轮船强行来到了海连湾,威力凶猛的炮弹震裂了糊在雕工精美窗棱上沿用了几百年的毛头纸,街道里四处乱窜的枪响吓坏了躺在炕上安睡的孩子和女人,惊悚中悄悄地问出去探听消息的男人,“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日本鬼子侵占了海连湾,杀人放火无事不干。”

    “咱们可从来没去冒犯过任何人。”男人的回答似乎是世上最强大的理由,似乎是在说这还用说下去吗,我们从来没触犯过别人,别人就不应该来侵犯我们。

    从来没抱着触犯别人的心里,同样也疏忽别人来侵犯时的准备跟打算。那些集纳物理学、数学、化学众多学科合成的极具杀伤力的武器一亮相,人们顿时都傻了眼。人们这才知道这些工程师、机械师、高级技工努力研制出来的东西,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夺命武器,人们这才知道自己铁匠炉里锻造打制出来的家伙,只能用作吃饭的工具,光知道吃饱了,穿暖了,把身体养得胖胖的又有什么用?

    傅铭宇知道的海连湾,是几十年以后的样子,如今的海连湾很少再看到已经过去的影子,不是人们不愿意把那段耻辱留住,新中国发展的大潮根本容不下那些丑恶行迹占有珍贵的土地。唯一留下在城市穿梭的有轨电车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乘务员手里摇响的铃铛,似乎在告诫人们小心列车,似乎在告诫人们,小鬼子当年侵占海连湾时,列车经过可不会像今天这样的客气。

    乘务员手里的铃铛成了敲击人们灵魂的警钟。这里不但有国家出名的海事大学、理工大学,为国家时代发展培养了一批批精强能干的工程师和机械师,率先发展起来的重型工业,为国家富强奠定了坚实牢固的基础。

    ***

    在人们眼里,利民堂的灾难是李明义救了一个日本姑娘带来的祸根。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李明义救不救日本姑娘利民堂的灾难都不可能躲得过去,整个海连湾都陷入一片灾难之中。海连湾的灾难是谁带来的,日本人。从日本人侵占海连湾的那天开始,灾难就开始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海连湾都躲不过去的灾难,利民堂又怎么可能泰然独存。如此人为制造的史无前例的灾难,岂是一个弱小的女人能左右得了的,何况她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小子,叫我说你这干的可不是啥好事。现在人们恨不得这些东西给剁碎了,扔到锅里煮了,你还敢把仇人带回利民堂来。利民堂以后甭想再有好日子过了。”民族仇恨跟个人仇怨不同,无形的愤怒像涌动的潮水,不管好的坏的,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吞没。满脸皱褶的老伙计一向对李明义总是敬重有加地称呼“少东家”。这天说话却毫不客气。

    老伙计几代在利民堂做伙计,像李氏家人几代都在经营利民堂,像庄稼人依靠庄稼地来生活。利民堂使老伙计旱涝保收在海连湾顺顺当当的生存了几十年。看惯了无数生活的艰难,命运的悲惨;听惯了无数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哀嚎。悲悲戚戚的人们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利民堂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就像生命一样珍惜和爱护。老伙计从小看着利民堂的少东家长大,利民堂老东家为人厚道,从来不薄待下人,对老伙计尤其呵护。在老伙计的心里利民堂是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地方,老伙计的父亲去世后,他接替了父亲的职业,利民堂的东家就是他的亲人。李明义小的时候,老东家让他管老伙计叫叔,老伙计说啥不应,说咱海连湾人是最讲规矩的,主子到啥时候都是主子,下人到啥时候都是下人,不管啥时候都不能乱了规矩。

    自日本人从深海口登陆到海连湾,老伙计就像变了一个人,看到李明义把一个日本女人带到了利民堂,老伙计就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带着一股怨气把叫了二十多年的“少东家”换成了毫无礼貌的称呼,手里一边替李明义带回来的日本姑娘熬着药,一边毫不避讳直呼李明义,“小子”。

    李明义不介意老伙计对自己的称呼,相反倒让他觉得更亲切。

    “怎么会呢?她可是一个病人,咱们利民堂就是给人治病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救人?世上可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去救。”老伙计听到少东家的话,非但没有被折服,反倒把一腔的愤气朝他撒了出来,“小子,你别跟我犟了,跟我比起来你还是活得太嫩了,你站在门口看看,外面哪个人没有病,即使他们个个表面看上去都还体格健壮,行走自如,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不难看出,心里都被一块不可言状的症结折磨得苦不堪言。这才是真正的病,才是真正需要医治的病,救!难道他们不需要救吗?怎样救?你能救得了吗?面对这样的病,咱们利民堂却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纯粹是没事找事,多管闲事。”

    老伙计说完,李明义特意朝着外面看了看,街上行人明显减少,人人的表情丧魂落魄,就像刚刚失去了亲人,亦或是亲人即将失去的样子。尽管外面的阳光依然明亮,但人们一点也感受不到阳光给人们带来温暖的感受,尽管太阳把大地照得到处一片的明亮,但是人们就像生活在黑夜里一样,依然看不清眼前的路,是人们的眼睛出了问题了吗?不是,正像老伙计说的那样,是人们的心里找不到任何出路。

    “她跟那些害人的鬼子不一样,她是一个好人。”李明义狡辩自己没有做错。

    “好人!?我可听说了,她是魔鬼头子加藤霸川的女儿,能说她是一个好人吗?”

    老伙计说的没错,魔鬼头子的女儿也是魔鬼,尽管她还没有干出一点坏事,那她到海连湾干什么来了,不就是打算来干坏事吗?老伙计这样一说,李明义心里也预感到自己的确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的确是自己多管闲事了,魔鬼头子的女儿想死就让她死掉好了,关自己什么事。看看大街上一张张惶恐表情的脸,就知道海连湾人过的是啥日子。

    “你走吧,你已经完全的康复了。不过你走了以后,在你做坏事的时候要好好的想想,是利民堂救了你,是海连湾的人救了你。如果没有利民堂,没有海连湾人,在你下船的那一时刻也许就已经死掉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是永远都不会干出坏事的。”

    加藤美子的身体的确是在一点点的康复,不过她心里的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她不明白为什么不在自己国家里好好的生活,却跑到别人的国家来搅得人家鸡犬不宁。特别是在刚一下船就遇到了这么好心的中国人,把自己领到了自己家的中药铺,还救了自己的命。心里的痛苦似乎比以前更加的严重了。她躺在利民堂药铺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睛里含着泪,脑子里感到天旋地转,一种幻觉在她的脑子里浮现,辽阔无边的大海,海上的狂风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向一艘火轮船凶猛的砸了过来,大海里,狂风和巨浪下火轮船就像小小的玩具,随时会被狂风和巨浪撕碎的危险。船里所有的人都惊慌了,害怕了,这是他们平生遇到最大的风浪,火轮船也许到不了地方就会葬身大海。那时候人们想到的不是火轮船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想到的是自己的家多么的美好。

    加藤美子的家是离广岛最近的地方,尽管广岛一样没有逃脱战争的侵袭,不过那里还没遭遇到更大的战争伤亡,人们从最初战争的恐惶里一点点的适应了过来,还算满足眼前的生活。树木、房屋、街道、往来不断工作、学习的大人和孩子,采购生活用品的人们。这一切就梦一样,过去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活着回去。战争最是没有定数的,无论再怎么懦弱的民族都有血性刚强的汉子,为了民族的尊严和国家的完整,心甘情愿把一腔鲜血洒在为正义反抗的战场,这样的人层出不穷,再凶恶的侵略者对不顾生死的热血汉子也感到恐惧,在侵略别人的战争中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活到回去的那一天另当别论。

    加藤美子不愿意睁开自己的眼睛,不愿看到眼前陌生凄惨的世界。

    到处都是苦难的人们,一张张惊恐的面孔,生命和家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一点的安全可言,树木灰土土的,绿色的叶子没有一点生机;街道乱糟糟的,流淌着污浊的臭水;房屋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塌,发出一声声惨叫……。

    加藤美子经历了一场死亡的劫难后,以为自己永远死去了,她不怕死亡,甚至希望自己死去。但生命的召唤让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皮肤略微带着古铜色的年轻的小子,这不是天生就有的肤色,是海边的海风和沙滩的阳光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是利民堂的草药把他熏染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壮硕健美的中国小子,是他救了自己。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做伙计,我要留在这里跟你们学治病救人,只有我留在这里,那些人才不会到这里肆虐,这里才会平安。”加藤美子躺在到处充满草药味灰暗的屋子里,那颗瑟缩的心好像跟这里的人们一样没有安全感,她是反对战争的,更何况像这种打着战争的幌子跑到别人的国家进行残害和掳掠,正像她父亲说的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被迫无奈才来到了海连湾。她原以为自己会葬身在大海里,但是她还是醒过来了,而且还是被侵略国家的一个小子给救了,家是回不去了,难道继续去干害人的勾当,包括去害救自己活过来的利民堂和利民堂里的人们。加藤美子醒过来的时候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我们就完了。这里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的。”除了老伙计别的伙计也跟着说。

    “海连湾人们会以为我们为了自保,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即使我们没干出一点对不起海连湾人们的事,也逃脱不了助纣为孽的干系。”

    “利民堂可是最注重声誉的,几代人经营下来的声誉不能这样说悔就悔了。”

    这是利民堂从来都没遇到过的一个病人,治好了病不走了,非要留下来做伙计,而且还是一个姑娘,一个日本姑娘。人们都知道,她是日本侵占海连湾最大魔鬼头子加藤霸川心爱的女儿——加藤美子。如果她硬要留下来,还真没有人敢硬生生的把她从这里赶出去,整个海连湾都是小鬼子们的天下,他们是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们。

    “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她留不留下来利民堂都完了,不是利民堂完了,整个海连湾都完了,人人连命都保不住谁还在乎身上有没有病。就像一个人连脑袋都保不住,还在乎身上虱子咬不咬。”

    “这件事除非是老东家点头,除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这个主。有老东家在,我们是不会听你的,尽管你是少东家。”

    “老东家,你就说句话,这件事行还是不行。不过我们看是万万不能行的。”利民堂所有的伙计都围在老东家的身边。

    坐在古铜色陈年紫檀太师椅上的老东家,右手按着中间凹下去露出紫红色木质的脉枕,一脸凝重地看了看所有的伙计,看了看少东家,又看了看站在少东家身边的大病初愈的日本姑娘。伙计们希望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说出跟他们一样的心里话。坐在比他年岁还长的紫檀木椅上的老东家,一句话也没说,接着把头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好像有太多的心事需要思考,为这件事来打扰他,使他显得很不耐烦,没有人知道老东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加藤美子在利民堂留了下来。

    加藤美子留下来的原因,的确是为了打算保护利民堂的安全。日本人在海连湾到处的烧杀抢掠,奸辱妇女,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有她在日本人就不敢到这里胡作非为。有她在最起码利民堂是安全的,利民堂是安全的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也是安全的,即使那些身上没病心里有病的人暂时到利民堂躲躲也是安全的。

    海连湾,就像在黑漆漆夜晚行走的胆战心惊的夜行人,看不到眼前的路是沟壑是险滩,到处都能伸出死亡的魔爪。人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一点不讲道义人伦的世界,感受不到一点生的安全,彻底的被吓坏了,即使有那么一点点豆萤大小的光亮,人们就像见到了希望一样,这小小的光亮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太微弱了,甚至起不了任何作用,随时都会被掀过来的阴风和怒浪消灭得毫无踪迹。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人们才知道光亮对自己有多么的重要,只有在欺压、凌辱、连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人们才知道如果有一支带领人们敢于起来反抗,敢于带领人们坦坦荡荡地活着,哪怕是堂堂正正地死去的队伍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