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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玉经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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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风裹着雪沫子在屋外呼呼叫嚣,屋门口一棵进入冬眠状态的梨树全身的枯枝被扑打得簌簌作响。

    一道棉布门帘,静静垂立门口,将室内外隔开。可惜这门帘显得很旧,显然是去年或者前年用过换下来的,里外的布料陈旧褪色,里面的棉胎也薄得几乎透风,将它挂在门口,更多的作用不是御寒,而是做做样子罢了。

    寒风呼啸,屋内和屋外一样冷。一个黄泥小火炉坐落在屋子当中,上面一把铝皮茶壶上泛着一层绿油油的冷光。炉膛里很久没生火了,其实它从一开始放在那里纯粹就是个摆设。

    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蜷缩在炕沿边的一个小木凳上,她的膝盖上堆着一件布衫子,大红色女衫,看上去九成新,衣衫布料也不错,是当下绸缎庄里正盛行的九紫绸,三十文大钱才扯得起一丈,不是富裕人家是穿不起的。

    她将领口那一个脱落的盘扣压紧缝回去,再把右袖口一个小裂口轻轻缝合了一下。然后拎起衣衫查看整体,看着就叹了一口气,最大的破绽不在纽扣也不在袖口,而是左下摆的一个豁口。

    这豁口足足有一尺长,从滚边那里延伸上来,一直通到腋下的交缝处,像一个刀子齐齐划过,硬生生将完好无缺的丝绸划出这一道丑陋无比的口子。有了这豁口,这衣衫也算是就此报废了。要是这个家里别的女主人的衣衫,肯定早就丢弃不再费神缝补,赏给下人也罢,拆掉做了鞋面也罢,反正肯定是不会再穿了。

    但是这衣衫的主人……

    她肯定还得穿。

    尽管她出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么不吃不喝不醒的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又过了一天。

    但是这小姑娘总相信她会醒过来,会好起来,还会穿这件衣衫。

    她作为一个粗使的丫环,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替她擦拭脸和手,隔一会儿摸摸她额头,在她耳畔试着呼唤,舀一点水轻轻灌进她干裂的嘴唇,就算她根本就不会张嘴吃东西,她还是想给她润润嘴巴和喉咙。她额头上的血痕她都已经替她清洗擦拭干净了,然后用一个手帕子紧紧把那个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紧紧裹了起来。血还是会渗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依照民间止血的土办法,从小火炉的灶膛里抓一把一把的灰土按在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土办法真有用,还是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了,过了一天一夜,进入今天早晨,伤口不再流血,那些被血水浸泡的石灰土她也清理干净了。

    现在这位主子安安静静睡在炕上,面色蜡黄,眉眼紧闭,看上去没有痛苦也没有知觉,给人一种无比安详的错觉。

    这衣衫还是需要补补吧,就算主子还昏迷没有醒来,丫环觉得她醒来也会是补补的,那还不如自己提前把这事儿给做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慢慢的,丫环手里的针线活儿停了,愣愣在那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想着想着瞌睡袭上来,脑袋慢慢下垂一直垂到胸前,一缕口水亮晶晶从嘴角流下来。

    忽然一阵风起,伴着风声一个脚步蹬蹬从外面冲进来,带进来一股凌厉的寒风和一阵乱纷纷的雪沫子,“怎样了?兰草姐姐,她怎样了——昏迷呢还是快要死了?”

    随着嚷嚷声一个同样十三四岁的姑娘毛毛躁躁撞进门来,门帘被撞得剧烈颤抖,身后立即带进来一股凌厉寒风和一阵细碎雪渣子。

    炕前的丫环惊骇得站起来,赶忙放下手里针线,板起脸儿来压低声音责备:“小点声,兰花你小点声不好吗——惊着小奶奶了!干么这么一惊一乍的?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咋就不改呢?”

    一面说,一面拦住兰花的手把她往远离炕的窗口阻挡,“你不知道咱们小奶奶现在正昏迷啊,不敢吵,不敢惊,只能静静地养着!”

    “哟——”叫兰花的小姑娘嘴巴一撇,一抹淡淡的轻蔑的笑意含在一对高高翘起的吊稍眉眼里,哼一声道:“一个小哑巴难道还怕惊吵?再说现在不是昏迷不醒吗?”

    她顶这么一句感觉还不够,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冷了,声调故意提高:“小奶奶,小奶奶,也就姐姐你现在还傻不愣登地守着这个小奶奶,在别人眼里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奶奶,压根就是个穷棒子家的丫头,进了这个门也只是个童养媳妇,还是个傻子的媳妇!”

    她把那傻子二字压得结结实实,好像是为了特意强调似的。

    兰草扑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气得直跺脚,“兰花兰花你这没良心的小娼妇,就算别人再怎么作践小奶奶,也轮不到你我再来踩一脚啊,这柳家大院里,哪个主子能像小奶奶这么对你我好?她虽然进这个门时间不长,可是从来没有把你我当丫环看,不打不骂不欺负我们,待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现在她遭难了,我们也不能这么跟着别人起哄啊。”

    又气又急,边说边从眼里落下碎碎亮亮的泪珠子。

    兰花呆了一呆,好像感觉这话说的不错,但是她很快就嘴巴一撇,眼里闪出不屑的神色,毫无顾忌地反击兰草:“小奶奶对我们好我承认,那是因为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穷苦出身,她压根就不配做这柳家大院的奶奶,她、她……”

    兰草气呆了,忽然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扇下去,这一巴掌落在兰花下巴上,啪一声脆响,把两个丫环都吓了一跳。兰草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打出这一巴掌,她傻傻看着的手心,一时默默无语。

    兰花更没想到这个兰草会有动手教训自己的心思,而且这巴掌竟然真敢落下来,她又气又惊,顿时捂住脸颊,眼神火辣辣盯着兰草,恨不能一口把对方吞吃掉的样子。

    兰草一看自己麻烦惹大了,她们俩都是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丫环,地位一样,不存在谁统领谁的问题,所以这一巴掌对方怎么能受?怎么甘愿领受?

    果然,兰花很快就清醒过来,火气直冒,这一巴掌,疼倒是其次,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把她兰花当什么人了?随便可以动手动脚打骂责罚的粗使老妈子?

    不,她才不愿意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一个和自己地位身份差不多的人欺压在身底下,她忽然就呼一声扑上来,不是还击兰草一个嘴巴,而是要撕扯她的衣衫和头发。女人打架无非就是撕扯,包括衣衫和脸面,哪里方便往哪里下手,逮住哪里就破坏哪里。

    兰草没想到对方会撕破了脸跟自己干仗,那一刹那,她心里又是惊骇又是伤心,她跟兰花,好歹也是一起伺候过小奶奶的,就算共事时间不长,可也算是配合得默契友好,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还不是因为小奶奶眼看着没救了她才这么张狂的。这个人平时心高气傲她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能在主子危难当头就翻出这么无情无义的真面目来,这真是让人心寒。

    兰草兰花两个丫环身子骨差不多,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从小帮家里干活儿,身板被农活磨练得结结实实。她们两个真要动手干架,应该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真要分个高下,那只能是谁心狠手辣,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一切都在火石电光之间,不等兰草转念完心思,兰花的五个手指已经尖利地招呼过来,直扑面门,兰草不敢惊叫也不敢大声呵斥,她怕惊扰了昏迷的病人。兰花才不管这个呢,她扑了个空,更加不依不饶,气咻咻再扑上来。

    兰草被逼得满地转圈,眼看没地方可躲,慌乱中一把抱起炕边一个枕头,她把枕头高高举在前面,抵挡保护着自己的脸面。

    兰花得理不饶人,骂骂咧咧扑搡着,看样子她今儿不在兰草的脸上挠一个血口子出来,就不会罢休。

    兰草气恨交加,心里难过,顾不得炕上不敢惊扰的小奶奶,一面躲避一面对着兰花骂了起来。

    “小奶奶还好好的在炕上睡着呢,你就要翻天了?你胆子也太大了,你眼里没有我也就罢了,难道你敢眼里没有小奶奶?”

    “呸——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活死人,还什么小奶奶,难道你真指望她能活过来?活过来替你伸冤?好我的兰草姐姐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自从大太太把我们指派这里来,你就仗着小奶奶更喜欢你一些,你天天想着办法欺压我,哼,现在好了,好日子倒头儿了,我看你还敢猖狂?小娼妇,你听好了,等她剩下那半口气一断啊,我还是回大太太身边的李妈跟前做事,你呢,就等着你的好日子吧,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一番话说得言之凿凿,又充满了轻蔑和恨意,兰草更加惊惧,想起她自从小奶奶出事后不愿意好好守着伺候,不断找借口往出跑,却原来是为自己安排后路去了,当主子和做下人的,本来一直就是雇佣关系,主子死了,下人自然要再找新的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兰花她也太急了,这小奶奶不还没死吗,就算大太太那边早都对小奶奶的生死无所谓了,可是她们近身伺候的人,难道也能盼着这苦命的女人死?

    兰草眼里大颗大颗落着清泪,心里难受,又憋着一口气,忽然一把丢掉了枕头,不再躲避,直冲冲将自己的脸往兰花手里送去,心里说你想占便宜就来吧,只要你心里痛快就行,反正是我先动手打了你,你不打回来你肯定不会罢休,事情都到了这地步,我就任你来占一回便宜吧。

    兰花两手十指狂乱地向着兰草的小脸儿扑来。

    “啪——”一声重响,一个东西突然袭来,越过两个纠缠成团的小身体,重重落在地山。

    两个撕缠不清的丫环受了惊吓,顿时分开,慌忙低头,是一个枕头。

    不是刚才抱在兰草怀里做防御的那个枕头,而是……看一眼这花色,就知道是小奶奶的枕头。

    两对受了惊吓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炕上被窝里那个平展展躺着的昏迷躯体。

    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能把枕头丢下来?

    还是枕头自己飞下来了?

    兰草和兰花看到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正怔怔地望着她们俩出神。

    这目光迎上她们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直看着她们,这眼神,有点迟钝,有点发呆,有点迟疑,好像她压根就不认识她俩了。

    兰草从这瞳孔里望见了自己和兰花因为惊恐而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

    小奶奶,她醒过来啦??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病得太严重,就算是扁鹊在世华佗重生,也不一定能救得活吧。幸好柳家的人只是叫他把了脉,简单说了说病情,当他说这么严重,只怕连药也不用开了,柳家的人都很信服地点头,没有人缠着让他再尽力去救治,他也就很轻松地舒一口气,他看出来了,那丫头在柳府的地位不怎样,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吧,不然主家是不会轻易接受他给出的那个没救的结论的。

    谢先生边走边想着心事,很快已经穿过第一进院落的大照壁,绕过前厅那宽阔漫长的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小巧的月亮门洞,柳家大太太住所显在眼前。

    早有小丫环轻轻打起新缝的棉布帘子,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大丫环出现在门口,她望着来人轻轻福一福,嘴角恰到好处地抿起一缕笑,“太太正念叨呢,谢先生可是来了——”

    谢先生躬身含笑,脚步轻快,刚一迈进门,身后那棉门帘已经无声地轻轻落下。屋外寒风飞雪,室内却温暖如春,炉火烧得旺盛,黄皮铜壶里的水烧得吱吱作响。柳家大太太穿着淡淡绿色九紫绸夹袄,那浅淡的绿色底子上撒着几朵暗红色的牡丹,花朵肥硕饱满,开得十分旺盛,正是接近荼靡之极,将生命展现到极致的那种美丽。下面是一条玄青色百褶布裙,一对尖尖细细的三寸金莲被掩盖在裙脚里,乌油油的发髻上簪了一只黄灿灿的金簪,左右鬓角压了几朵梅花形银质素花,一张饱满光亮的脸上早堆下亲热的笑意来,“哎呦呦,这数九寒天的,还要麻烦谢先生来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得很——”

    柳大太太的嗓音很好听,和她的相貌打扮十分相符,不高不低,不急不缓,雍容,富态,给人一种天然的威严感,却又透着一股绵厚的亲切。

    谢先生也不十分客气,在丫环摆好的美人镂空绣凳上轻轻落座,接过丫环双手奉上的青瓷茶盏。

    柳太太自己也缓缓端起手边茶盏,揭开盖子,一缕袅袅青烟伴着茶香立时徐徐而上,雾气葳蕤,将她一张满月般的银盆大脸笼罩在水汽后面。

    两人同时用青瓷盖子款款刮着各自手里的茶盏,清幽幽的水面上碧绿里荡漾的几片上好明前龙井,忽然,一个饱含水分的声音幽幽透过水汽传了出来:“玉林,这么着急找你来,你知道是为了何事。”

    谢玉林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这颤抖无声无形,却还是被柳太太的目光捕捉进了眼底。

    她眼波流转,轻轻一抿嘴角,一个细如蚊蝇绵软无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漂浮,“玉林,表哥,你得继续帮我,你知道,羽芳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无比温柔,如果不看脸面,闭着眼睛只是听着声音,完全会让人以为身边这个带着点轻轻撒娇意味的声音,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在对着自己的心上人发嗔示爱呢。

    就算这声音的主人已经不是豆蔻少女,也不是妙龄少妇,而是半老徐娘,但谢玉林还是被这声音击中了,他怔怔地望着一团淡淡水汽笼罩中的妇人,直到那水汽越来越淡,渐渐地那张面孔完全清晰起来。

    他忽然扭头去打量这间屋子,好像自己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屋子里陈设繁复豪奢,窗帘是灵州府地面上最时新的双层镂空款,外面一层大红绵绸,里衬一层浅粉色半透纱织,两层帘子用手工绣完美结合在一起,轻轻挽起一个半月弧形弯度,款款挂在两侧的黄铜包色镂花钩上,下摆的流苏像水波一样一路流淌过去,这样的颜色搭配看似不够沉稳,好像不适合一个年近四十女人的卧室,然而正是这种一反常人的选择,给屋子营造了一种无比温馨旖旎的感觉。

    窗帘下面是半扇关闭的窗户,窗棂上密密麻麻缠裹着繁杂的雕花。透过雕花窗格,隐隐能看到外面苍灰色的天空和天空里正在飘零的细雪。

    靠着东墙是一座黄花梨木大柜,柜台上的博山炉里徐徐地逸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淡烟,谢玉林闻到了一丝梨花混合着梨果的甜味。

    这说明那博山炉里焚了绿泥香。

    绿泥香是灵州府最名贵的上好焚香。

    博山炉往右边走,柜面上摆着高高低低几对造型各异的瓷瓶。其中一个大肚子瓷瓶里满满插了一簇新开的百合。淡淡的馨香在鼻息间缓缓流淌。灵州府地界的冬天十分寒冷,进入寒冬室外早就万物萧杀,这花儿只有大户人家的花房里才能培育得出。

    绿泥香配百合,都是淡香,却能搭配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雅而不俗,宁神静心,有一种空灵的意味在里面,想不到柳家大太太也终于悟到了这一层居家养生的真谛。

    挨着柜子是一个梳妆台,妆台上的淡红色木质架子里镶嵌着一面磨得闪光的大铜镜。

    一个方形木桌靠近火炉,现在他们就坐在火炉边的木桌旁,脚边就是温暖的炉火。

    炉膛里的炭火一定是赶在他刚进门前那一刻加进去的,这会儿燃烧得正旺,发出炭块爆裂的噼噼啪啪声。

    这声音在耳边闲闲地作响,显得很近,又很远。

    早在他刚落座时候,一屋子莺歌燕舞环佩叮当嗡嗡嘤嘤说话笑谈的姨娘、姑娘、丫环、仆妇随着大丫环一个眼风,都很识趣地退下去了,撤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诺大的屋内,也就谢先生和柳家大太太两个人。

    柳大太太治家,历来手腕刚硬,说一不二,对于她要独自会见的客人,没有谁敢多说一句什么。

    这一点谢先生早就很清楚。

    “表哥,我在求你。”那个甜丝丝的声音,好像被绿泥香熏染,更为甜香动人,熏香一般在耳畔缭绕。

    谢先生的眼神里出现了一刹那的迷醉。

    他望着渐渐凉下去的清茶,终于轻轻啜一口茶,不等那茶香在舌尖上散开,忽然叹了一口气。

    “羽芳,非得这样么?”

    他的声音在她耳内听来,要多好听有多好听,沉,稳,温,暖,带着少年时候就熟悉的味道,几十年的岁月,似乎没能将这声音改变,只是在底色里增添了一点点日月流逝的沧桑感。

    “噗嗤——”一对水滴滑落,一滴落在手背上,另外一滴正好落在手里的清茶上,那一池碧绿的宁静被瞬间砸破,细细的波纹快速而无声地扩散出一圈晕波。

    “玉林,自从嫁进这道门,成为柳陈氏,你知道,我就没有退路,没有选择,除了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这一路要不是有表哥陪伴,我肯定早就倒下来了,表哥,羽芳谢谢你。”

    声音还是很轻,轻得胜过了博山炉里逸散的绿泥香,胜过了百合无形的自然香,但是他能听到,能听懂,一字不落,全听清楚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

    “可惜我只是个大夫。”

    这一声慨叹更轻,更低,轻过了缭绕的水汽淡烟。

    她深深地埋首,神情专注地望着脚底下的地面。那里的青砖一块一块错落有致,铺砌出一个套一个的莲花形状。地面很干净,看来下人不久前用湿拖布擦拭过。

    “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我们才能一年里有几次相见的机会,不是吗?”

    她忽然抬头,有些幽怨地望着她,这一声反问是伴随着一口叹息飘出嘴巴来的。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

    风吹得檐角的镂空瓦片发出一阵轻灵的呼哨声。

    世界寂静得连落雪声都清晰可辨。

    他终于喝完了一盏茶,推开茶盏,声音陡然高了:“好吧,可是羽芳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回。”

    她一直看似轻松实则紧张的脸上终于舒展出一片完全放松的笑意,温柔无比地轻轻点头:“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留恋这温柔,毅然站了起来,手里拎着药箱。

    她比他更快地站在一边,一个声音穿透厚厚的门帘,飘出屋门:“兰梅,带谢先生去瞧瞧九姨太,路滑,走路小心着点儿。”

    谢先生毫不犹豫,也不告辞,大步跨出门槛,走出一屋的温暖,一头撞进室外正在飞扬的雪片和透骨的寒冷。

    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候那高大的身子忽然哆嗦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等穿过右手的长长走廊,站到柳府九姨太太门前,谢先生已经恢复了那稳如泰山的姿态和神色。

    院子里扫雪的仆妇抱着长长的扫帚一下一下划拉着青砖地面,从大太太迎客进门,到谢先生走出那道正房大门,时间,只过了短短一茶盏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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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读人家”四个亮灿灿红色大字,镶嵌在乌沉沉的黑底大框里,远远望上去,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感油然而生,让人不由得从心底里产生出敬畏和惧怕。并不是惧怕这四个字,而是这几个字代表了一种寻常人家难以企及的文化和权柄的象征。

    朱字黑底大木匾高高悬在双扇乌木朱门正面,匾额下面是一对肥硕的黄铜狮子头,造型狰狞的狮子咧着巨大的嘴巴,眼眶狠狠龇咧,一根拇指粗的铁环从虱子嘴巴里吐出,看外形是狮子的舌头,其实真正的作用是门环。

    朱红色门槛足足有一尺高,双扇大门紧紧关闭,只有旁边一个角门开着,下雪天,几个下人躲在门房里偷懒,打牌消闲。

    门首左右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虎视眈眈地蹲在那里,不远处是上马石,再往前走立着一根高高的石头桩子,那是拴马桩,条形青石的最顶端蹲着一只模样滑稽的猴子,那是马上封侯的寓意,是灵州府大户人家最喜欢采用的造型。

    乱纷纷的雪花中,忽然一张小小的脸儿从拴马桩后面探了出来,这是个孩子,也就八九岁年纪,头发乱蓬蓬的,随便扎了一个冲天小辫儿,一件薄薄的旧棉袄裹着单瘦的身子,冷得他索索直抖。但是他顾不得自己的冷,伸手好奇地抚摸着青石桩的身子,一边抚摸一边仰头瞅上头,脸上显出敬仰好奇的神色。

    “哑郎,不许你淘气,柳老爷家的东西可不敢随便乱摸,万一叫人家看到,一顿乱棍打过来,我们会连累你姐姐的。”

    一个中年妇女弯着腰跑过来拉儿子的手,偏偏哑郎不听,他甩开母亲的手,围着拴马桩左瞧瞧右看看,摸了又摸,双手抱住了试一试,无比羡慕地仰头望着柱子高处那个咧着嘴巴傻笑的猴子。

    一个灰色布衫的男子低头凑近角门,探头探脑往里看,一边看一边忧心忡忡地搓着自己的手,想踏上前一步,又犹豫着不敢,进退不定,十分为难。

    忽然一个胖子瞧见了,啪一声丢了手里仅剩的几张牌,他手气不好,连连输牌,干脆乘机撒手不耍了,“哎哎哎,你谁呀?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哪里不知道吗?是大名鼎鼎的柳老爷家!要饭的是吧,快走吧走吧,少来扰乱,也不看看这是你可以来的地方吗?弄脏了大门还得大爷我再扫一遍呢。”

    灰衫男子唯唯诺诺赶忙退开,不过他又犹犹豫豫凑上来,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大爷,我是你们府上小奶奶的家人,自从她进了柳府做童养媳,一走就是两月,孩子他娘惦记得很,明儿我们就要离开灵州府去外面寻活路去了,临走特地来瞧瞧孩子,见个面儿。也能放心。想请大爷给行个方便,问一下我们能不能见女儿一面?”

    门口被称作大爷的下人,翻了翻白眼,这乡巴佬看着穿得破破烂烂,一脸饥色,说话倒是清楚明白,比一般的庄户汉子顺畅一点。

    但是,顺畅也没用,谁叫大爷我今儿心情不好呢,连连输,一个月的月例输掉了三分之一,回家怎么跟母老虎一般的娘子交待。

    “去去去,来柳府攀亲相认的乡里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哪家的?拜见我们老爷太太?名帖拿来!没有名帖?对不起,我们柳府,往来无白丁,不和那些阿猫阿狗无名无姓的下贱野民打交道。”

    灰衫男子低头战战兢兢听着,目光偷偷扫视,看到眼前胖乎乎的身子上的绸布衣衫在雪光下闪着凉凉的光泽,心里凄苦,又不敢说硬话来得罪,只能继续苦着脸恳求。

    柳大太太送走了谢玉林,心情不错,轻轻唤一声兰梅。

    那个高个子大丫环早就从耳房里出来,轻快灵巧地出现在眼前,垂手而立,听候吩咐。

    柳大太太揭开博山炉盖子,正在用一对细长的雕花拔子轻轻拨弄着炉里的香灰,她不转脸看丫环,只是沉吟着慢腾腾说道:“叫人去角院看看吧,估计还在昏迷,万一真死了呢,老爷回来还不好交待……这个映姐儿也真是不懂事,教训教训也就算了,动手就没个轻重。”

    她的口气淡淡的,丫环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应答,只能静静聆听着。

    果然,大太太还在继续沉吟,把香灰扒拉出来,装在一个小巧的银匣子里,用指尖捻着匣子,吹了吹,绿泥香就是特别,连焚烧后的香灰也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

    柳大太太放下银匣,在铜盆里轻轻净手,兰梅不敢上去伺候,大太太脾气怪,尤其她遇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最喜欢亲自动手干一些活儿,这时候你要是打扰了她,一般不会有好果子吃。

    四十岁的女人,一双玉手保养得十分成功,肌肤细嫩滑腻,纤纤十指,像一根一根剥净皮儿的白葱,两段粉白的皓腕上,左边戴一个绿玉镯,右腕上什么都不戴,简简单单,却给人朴素又高雅的美感。

    玫瑰花瓣水里兑了蜂蜜,加了特制的润肤膏液,一双玉手浸在水里,清凌凌,白生生。

    门帘轻轻一动,一个中年仆妇步子轻快地迈进,一直凑到柳大太太耳边,轻轻说一句:“谢先生走了。”

    柳大太太瞬间已经从失神状态里醒悟过来,“没说什么吧?”

    “没有。”

    仆妇显得很精明,那微胖的体态在九紫绸衫的遮掩下显得十分丰韵,一个大大的发髻简简单单盘在脑后,一把彩银簪子横贯了脑后,将那个又肥又大的发髻固定不动。鬓角一枚发钗上垂下一串细碎的穗子,在额前轻轻摆动,摩擦着一个饱满明亮的前额。

    谢玉林轻轻拎着自己衣衫的下摆,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这雪一直落个不停,脚底板沾了雪,他走路不稳,总感觉这件衣衫的下摆有点长,时不时就会踩到脚底板。

    转过照壁的时候,他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相送的管家一把搀住了他,“谢先生当心啊,雪天路滑,大太太还特意嘱咐我们伺候的时候要分外当心呢。”

    管家健谈,边说边笑呵呵的。

    那些刚才还斗牌的下人们闻声早就散了摊子,这会儿一个个正襟危坐,一副尽心尽责守着岗位的样子。

    “哎,那闹事的穷棒子呢?”一个瘦子悄悄问胖子。

    胖子嘴一咧:“轰走了,穷烂货,也不撒泡尿……”

    谢先生已迈出门槛,回头轻轻施礼,早有一辆小小的马车候在右侧石板道上,谢先生拎起衣角准备上车。

    呼一声风响,一个身影忽然从几棵树后窜出来,一把抱住了谢先生左腿,身子出溜在地上,竟然是跪在了那里,一个劲儿磕头,嘴里战战兢兢喊着:“求求你了柳老爷,柳老爷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让我们见见哑姑一面,她还那么小,不懂事,又不会说话,我怕她伺候不好小少爷,她要是犯了错你们就打,就骂,不要舍不得,就是打死了我们也不敢有怨言,但是求求您让我们见上一面吧,见过了我们就走,从此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这头可真是磕得结实,在刚刚扫过又落下的雪地上磕得咚咚响。

    “干什么?干什么?”

    管家和门房的下人们顿时拥过来,七手八脚拉扯抱腿磕头的男子,场面像有人拦路抢劫一样乱。

    倒是这谢玉林很快就镇静下来,他扶起来人,说:“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来求医?我去出诊就是了,不用磕头。”

    灰衫男子一脸灰土,欢喜期盼的眼神顿时涣散,满是失望,“您不是柳家老爷?我要见的是柳家老爷啊。”

    管家仔细一看这面色菜绿的男子忽然醒悟,一把拉过谢先生,使劲地陪着笑脸,“误会误会了,谢先生这事儿说起来有点长,前些日子我家少爷不是娶了房童养媳吗,就是昨天请先生看过的那个昏迷的女子。这是她的家人,估计是听到姑娘要死了,赶过来看究竟呢。”

    谢玉林回头,几个膀大腰圆的门房已经夹住灰衫男子,像一群凶狠的老鹰架起一只瘦弱不堪的小鸡,将他狠狠地甩出去,好几张嘴高高低低地骂着叫他滚。

    谢玉林摇摇头,事不关己,他弯腰上车。

    那男子被丢在地上摔懵了,好半天爬不起来,忽然从拴马桩后面跑出一个孩子,上去抱住男子将他从地上往起来拖拽,嘴里呜呜地哭叫着什么,身后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跟过来,嘴里的哭喊一串一串往出冲。

    “我就说了我们根本就见不着嘛,你倒是不信,人家是大户人家,高门大户,我们是什么?猫狗都不如的穷苦人,当初就不该把丫头卖给柳家,你偏偏不听我的劝,现在可好了,这一送进去就死活都见不上了,你我这一出门去要饭,谁知道会饿死在哪个外乡,那时候我们跟哑姑可就是一辈子都见不上了……”

    马车起动,路滑,车夫将车赶得很慢,谢玉林从挂起的帘子里望着外面,那女人的哭诉一字不落听进耳里,忽然他眉头一皱,重新跳下车来,“刘管家,你看这事儿——”

    刘管家知道谢先生是柳府的出诊医生,多年来柳家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他一个人看护着,他在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外人可以比拟的。

    刘管家灵机一动,笑呵呵抱拳:“谢先生放心,我这就去请示大太太,骨肉亲情,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谢先生医者仁心,不忍心见到人间愁苦事情,这件事我会安排圆满的,先生放心就是。”

    谢玉林和刘管家打交道不是一日两日,听他口气知道不是敷衍,既然这么说,自会尽力周旋,便含笑抱一抱拳,再次上车离去。

    刘管家目送马车远去,一直笑呵呵的脸上笑容骤然僵硬下来,他轻轻骂了句“多管闲事——”不过还是冲胖子门卫摆摆手,“放心,叫田掌柜起来说话——”

    柳大太太的居室里,中年仆妇看着大太太泡手,她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静。

    “那,大太太,九姨太太那里……”

    欲言又止。

    其实她们主仆都明白这欲言又止是有意的,其中蕴含了什么意味她们各自心知肚明。

    柳大太太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摸索着自己的手指,就像在摸索一个刚出生婴儿那娇嫩的肌肤。

    桌子上一个简易沙漏里,细碎的沙粒在一刻不停地下漏着。

    “一切照旧吧,她想吃什么就叫小厨房做,就要临盆的人了,怀胎十月确实辛苦,不要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委屈。”

    仆妇无声地点头。

    “还有,接生婆该准备着了。”

    仆妇还是点头,居然一句都不多说。

    “还是请王刘氏吧,老人儿了,经验多,再稳妥不过。”

    仆妇又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兰梅呆呆站着。她是柳大太太眼前最得脸的丫环,多年来跟着太太近身伺候,也算是府里最尊贵体面的下人了,可是这一刻,她怎么觉得那么别扭难受呢,她感觉自己竟然听不明白太太和这个仆妇在说什么。其实她们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全听到了,太太没叫她退下,她就留在这里。但是她分明觉得,此刻,三个人中,她感觉自己是游离在她们两人之外的,她们之间的对话,除了表面意思之外,好像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意义,可惜她看不透,听不懂,无法进入那个世界。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仆妇转身走了。

    兰梅还在愣怔中,“你去瞧一瞧吧,看着不行就叫李妈安排人出去跑一趟,把田家的人请来,好歹是人家亲生的女儿,临死叫他们见上一面。”

    兰梅好像刚从一个睡梦里醒来,带着一点点残梦没有完全醒来的糊涂,急匆匆迈出门,差点一头撞上正快步赶来的李妈。

    “大太太,田家来人了,老两口哭哭啼啼嚷着要见哑姑,说女儿嫁进来两月了,十分想念。”

    李妈说话高嗓门,和走路一样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哦?这么巧?田家……是不是哪里听到了什么?”

    柳大太太说着把手从水盆里捞起,清亮的水滴从细嫩的指缝里滑落。

    李妈摇摇头:“依老身看来不会,田家是什么人家,小门小户的佃农,穷酸得穿不起一条没补丁的裤子,老身看十有八九是卖女儿的钱花完了,又来打秋风了。这样的人家一开始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李妈——”

    大太太打断了她。

    “去把人请进来,我要见见亲家。”

    柳大太太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李妈吓了一跳,不过她硬生生把就要蹦出嘴的话吞咽了下去,毕竟是大太太面前多年做事儿的老人,有时候有些事,问多了反倒不好。

    李妈匆匆去前院传人。

    兰梅顶着一头乱纷纷的雪沫子一路小跑冲进了角院的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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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佃户两口子听得糊里糊涂。

    刘掌柜心里说柳老爷也太小心翼翼了,跟这些穷棒子玩什么委婉的心眼儿,自己在这里绕了半天弯子,这两口子就是听不明白,真是对牛弹琴了,还不如直接说了算了。

    刘掌柜望着那乖顺地坐着的哑姑,直截了当地说,你们与其等着饿死病死,还不如往前走一步,有一条现成的好路子就摆在哪里,只要你们愿意,这一步跨出去,你好我好大家好,对谁都没损失。一来你的哑巴女儿嫁进了柳府,你们可是攀了高枝儿呀,从此你女儿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好日子,那可真是天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二来,明年的地,你们继续租种,柳府不收了;三,柳府会给你们一笔彩礼金,正好你们拿来吃药吃粮,过一个安稳祥和的年。

    刘管家是什么人,是柳府原来账房先生的儿子,老刘先生去世后,儿子继续在柳府干,几十年的下人生涯,他早磨砺得八面玲珑,人精一样。他这一番恩威并施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的讲解,田佃户两口子听完了,爬起来对着他磕头,谢谢他指出的明路,解了一个濒死之家的为难。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一顶小轿子悄悄来抬走了田家女儿,柳府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只在家庭范围内简单的热闹了一下。娶个童养媳嘛,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大喜大庆的,娶的就是那样穷贱的女子,就跟一串铜板买个丫环进门差不多。

    要说有什么区别吗,仅仅是这个多花了两串铜钱。

    想到这里,兰梅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一番过程,明里暗里的,兰梅怎么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这得益于她的身份,她是大太太跟前的人,哑姑进门的整个过程,也只有她借着近身伺候主子的便利,才知道得这么详细,其余那些婆子丫环听到的大多只是残缺不全的一部分。

    别人好奇地神秘兮兮地偷着议论这事儿的时候,兰梅心里偷偷笑,她看不起那些比自己低贱的下人,她的眼里只有大太太。其实她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心事,只是没有机会实现罢了。

    兰梅在角院的屋门口又是抖雪又是跺脚,磨磨蹭蹭的,目的只有一个,她等待有人出来迎接自己,柳大太太身边的大丫环,走遍整个柳府,到哪里不是老远就被笑脸相迎呢,就连柳老爷的几房姨太太、庶出的子女,也都见了她不得不上赶着巴结示好呢。

    兰梅喜欢摆谱,喜欢被大家奉承巴结着。

    可是居然一直没人露面。

    她们好像在吵架?

    好啊,小蹄子们,以为躲在这里大太太看不到,你们就无法无天了是吧,就可以造反了是吧?主子都要死了,你们还有心情吵架?那个兰花倒是机灵,兰草纯粹就是个转不过弯儿只知道认死理儿的小丫头,是不是兰草在惹兰花生气呢?

    兰梅嘴角的笑意变得冷冰冰的,她一步一步轻轻走到门口。

    果然是两个声音在吵架。

    “水往高处流,人往高处走,就连那些野雀儿也知道捡着高枝儿飞呢,我去跟了李妈有错吗?眼看着守在这里跟个死人差不多,说不定守着守着把自己也变成了傻子。”

    声音尖细,锐利,是兰花的声音。

    另一个圆润沉稳点的声音,明显含着忍气吞声:“小奶奶这不是还没死呢吗?你又何苦当着她的面儿这么红口白牙地咒她死呢?我们都是一样的出身,她落难不如人,难道连你也要跟着来踩上一脚才安心?你想去就去回了管家娘子吧,犯不着在这里跟我啰啰嗦嗦。”

    这兰草,别看表面老老实实的,其实口舌上也不是饶人的主儿。

    兰花冷笑,反唇相讥:“这一个不是还没死呢吗?你明明知道只有她死了,我们才能利利索索离了这里,才能被重新分配去伺候别人,可是她明明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又眼睁睁地活过来了,这一来我的打算不得又落空了?真是晦气!”

    兰草气得结结巴巴,“你、你、好你个兰花,我这就去回了大太太,说我们角院香火小,供不起你这大菩萨,您早早地高升去吧。”

    “去就去,你以为我会怕吗?”

    两个人撕扯在一起了,哭哭啼啼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兰梅心里惦记着自己这一趟的差事呢,哪里有功夫看小丫头吵嘴,就掀开门帘,目光威严冰冷地环视屋内。

    一看之下,她自己也惊呆了,铺着棉毯的炕上,大红色鸳鸯戏水缎面下面的被子里一个身子平平顺顺躺着,酱红色滚边白绫方顶五彩丝线刺绣图案的枕头上,一把青丝柔柔地洒落开来,青丝围拱中的一张淡黄色小脸儿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她不是昏迷吗?不是再也不会醒过来而是终究会死掉吗?

    怎么醒过来了?

    兰梅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炕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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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大太太使劲揩一把泪,清清嗓子,含泪挤出一点笑,“难得亲家母这么通情达理,时时处处想着我们的难处,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这样的心肠呢,只是哑姑这孩子别的都好说,就是太淘气了,自打来了就喜欢爬高攀低,追着撵着猫儿狗儿闹,闹也就罢了,我们也知道你们乡里长大的孩子,自然和我们府里的大不一样,我们也就从来没有为难过孩子,可谁知道昨天早晨的时候,她乘大家都在忙没人留意,悄悄跑到后院的假山上逮一只信鸽,跑着跑着一脚滑倒,一头撞到一块假山石上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家的假山是从太湖运来的太湖石堆成的,这太湖石怪异嶙峋,尖瘦锐利,孩子蒙头撞上去,又撞得结实,竟然就昏过去了。我们赶忙请了大夫来诊治,可是——”

    这一番话说出来,田佃户两口子早就傻眼了,双眼痴痴盯着这个大太太,盼望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孩子平安无事的话,而是他们分明看到,那女人饱满圆润的脸庞晃了晃,“大夫说没有救治的办法了,可能、可能这孩子再也醒不过来了。亲家公亲家母,你们今儿刚好来了,就算不来我也正要派人去请你们呢,你们来了也好见孩子最后一面——我们都是做父母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这万哥儿的媳妇是个好媳妇,阖府上下谁不喜欢呢,偏偏这么命苦福薄……”

    凄凄哀哀地哭起来。

    那哑郎自从跟在父母进门来就呆呆站在身后,一双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好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美丽的景物他看也看不够。听了这话他忽然一把扯住母亲衣襟,嘴里发出呜呜的暗哭,看样子他听懂大人的话,知道姐姐不好了。

    田佃户妻子的身子软软痰下去,像一滩稀泥一样,想哭又不敢哭,自己捂着自己的嘴巴,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深深的悲鸣声。

    大太太又捻起手里的帕子沾了沾眼睛,轻轻吁一口气,不看那被悲伤击垮的两口子,只看着李妈,“咱们府里不会亏待亲家的,孩子走了,丧葬棺木我们自然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另外再包上二两银子,给亲家看病吧,唉,亲戚一场,本来以为会长长久久地来往,谁知道这缘分说断就断了啊——”

    田佃户毕竟是男人,还保留着一点清醒,楞楞站在,心里前前后后思谋着这一番话。

    他不是傻子,听出来了,这大太太的话,软里有硬,别看表面上一派和善,还似乎在悲伤,但是,她的话里话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孩子身上去了,将柳府撇得干干净净。

    孩子喜欢胡闹,淘气,到处乱跑,而且是乘人不备自己跑到假山上去的,自己失脚了,自己撞到了山石上,撞了之后柳府赶紧请了大夫瞧了。那么,事情就和柳府关系不大了。

    她究竟是死是活,好像只能凭运气了。

    另外,哑姑的身后事柳府还是会操持的,另外还给二两银子,不过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拿了二两银子,我们之间可就是彻底再没什么瓜葛了。

    人家柳府,仁至义尽了。

    妻子毕竟是女人,一听女儿活不成了,就知道哭,似乎哭能挽留女儿的命。

    田佃户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感觉自己身子里的病突然沉重了,沉重得他不堪重负,一对膝盖因为颤抖,互相磕碰着,一股寒凉袭遍全身。

    真是命苦啊,好不容易进了柳府这样的好地方,又做了柳府媳妇,就算是童养,那也是有盼头的,等以后圆了房,再生养个一男半女的,他的哑巴女儿也就能苦尽甜来了,谁知道终究是命苦,熬不到那一天了。

    这个被生计压弯了腰的男人,这一刻迅速将自家的遭遇归咎给了一个对象,那就是老天爷,如果说这就是他们穷人的命,是无法逃脱的结局,那么有能力安排这个结局的,只能是老天爷了。难道要怪老天爷太残酷?不,他不敢怪,只能顺从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屋里静然无声,三四个丫环仆妇静静站立,只有炉膛里炭火燃烧发出啪啪的炸裂声。

    “李妈带他们去角院瞧瞧吧,好歹见上最后一面,生养一场,最后道个别也是人之常情的。”

    大太太下了命令。

    李妈带着人走了。

    屋子里终于空了。

    柳大太太望着窗外疾步行走在大雪里两高一矮三个身影,忽然叹一口气,将花瓶里那簇已经显出败相的百合拔出来嗅了嗅,“兰香,拿出去换了。我看院子里红梅正在打苞儿,去折几枝来插瓶吧,清水养上两日,估计要比室外开得早一些呢,咱们也赶个早儿瞅瞅稀罕。”

    兰香偷窥,发现太太脸上浮现着一抹从眼里洋溢的笑。

    看来那个童养媳的死,在她心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见过了她家人,这一页也就揭过去了。

    兰香刚把百合花拿出院子,就听到大太太的声音,估计是在给另一个老妈子吩咐,“告诉刘管家,等一断气就立马收殓了送出去,出身那么微寒也就罢了,又是个寿短薄命的,哪里有福气配得上享用好棺木,叫刘管家派人去棺材铺子定一口薄木棺就是了,二两银子给田家,再顺便告诉他们这是遇上了柳府,要是换了别家,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事了。总之是他们两口子遇上善人了——寒天冷月的出丧,真是晦气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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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冒雪进了角院门,田佃户妻子看出女儿可能住在这里,再也顾不得别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叫,跌跌撞撞扑进门去,直往炕头就扑,嘴里一叠声地哭叫:“我的哑姑呀,娘的心头肉,你好好地怎么会爬什么假山呢?又怎么会摔跟头呢?你是哑巴不错,可你不傻啊,你放着大户人家的好日子不过,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我苦命的孩子啊——”

    从大太太那里听闻孩子出事了,她内心瞬间就崩溃了,可是不敢哭,只能忍着再忍着,现在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老爷太太,只有两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姑娘,还有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李妈,再没有别的人,她还顾忌什么呢,孩子都死了,难道还不能哭一哭吗?

    她扯着嗓子放声嚎哭。

    屋内两个斗嘴的丫环吓了一跳。

    兰梅本来想劝一劝她们的,一来她们吵得太凶,二来她发现自己前来看看死了没有的对象,竟然没有死,反倒醒过来了,醒过来却显得傻傻的,不动,就那么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两个丫环吵嘴。这景象把兰梅也看傻了,被医术高超的谢先生判定昏迷不醒,过几天肯定会死的人,竟然活过来了,活过来后给人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这哑姑总是怯生生的,见谁都害怕,干啥都低着头,永远只盯着自己的脚面看,根本不敢抬头看大家的脸,更不敢这么望着你对视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闪着毫无顾忌什么都无所谓的光泽。

    这样无所顾忌的眼神,出现在一个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小童养媳眼里,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她人是醒过来了,但是心智不正常了,八成是傻了。

    兰草兰花不吵嘴了,反过来看这个闯入者。

    是个妇人,穿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连府里最低等的粗使嬷嬷都不如,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

    她扑在炕头上,看样子本来要一下子抱住炕上的人,但是一眼看到大红的缎子棉被,她畏怯了,一双手拍在炕沿边,一下一下打炕沿,悲悲切切地哭。

    兰草慌了,忙上前去拦,“你谁呀,小心伤到我家小奶奶——小奶奶刚醒来,不能惊吓的,你们这几天是怎么啦,老爷一出门你们就放开了欺负我们呀,小奶奶就算再怎么不如人,也还是半个正经主子呢,怎么能由着你们这些人轮番地惊扰呢?”

    说着她雪白的脸蛋上泪珠滚滚,爬过去护着炕里的哑姑,用目光鼓励她别怕,有自己在呢。

    兰花反应快,扑哧一声笑了,却不忘讥讽:“哟,兰草姐姐,看清楚了再骂人啊,这一位好像不是哪个院里的婆子大嫂,也不是谁故意弄来惊扰你小奶奶的,倒像是真心来哭丧的。”

    田佃户犹豫着,不知道这内室自己一个大男人敢不敢进,哑郎早跟着母亲冲进来,他目光越过母亲,看到炕上红被窝里花枕头上,一个小脸儿正怔怔望着大家,那黑黑长长的头发,细细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就算额头一个黑紫色伤痕,下嘴唇乌青,他还是一眼看出来了,这正是他的姐姐,而且姐姐没有死,她双目正静静地看着大家呢。

    哑郎惊得呜了一声,从母亲腋下窜过去,一把抱住了被子,嘴里呜呜呀呀喊叫,无比惊喜。

    田佃户妻子只顾着哭,已经哭得头昏脑胀了,加上他们这几天总是吃不饱,这一哭,整个人就松松垮垮,眼前眩晕。

    她昏昏沉沉抬起头,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姑娘死死拦住了哑郎,嘴里正在阻拦:“你谁呀?不要碰我们小奶奶!她还活着,不要伤害她,她没有死,不再昏迷,她醒过来了,你们不许伤害她!”

    她以为那些人又来了,就算小奶奶都这样了她们还不肯放过,又来欺凌昏迷中的小奶奶了,她哭得声嘶力竭。

    田佃户两口子齐刷刷瞪着眼看炕上,透过蒙蒙泪眼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女儿,哑姑,真的没有死,也没有昏迷,她醒着,正望着他们看呢。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惊喜,男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呜呜地哭,女人干脆一屁股溜在地上,抱住地面上一双女儿的绣花鞋,一边狠狠地亲吻着,一边颤抖着哗啦啦流泪。

    只有哑郎清醒,他轻轻跪在炕边,双手抓住了姐姐一个胳膊,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摸索,姐姐以前最喜欢摸他的脸,他用这真实的摸索,来感受姐姐的温度,姐姐的生命,姐姐没有死,真的没有死,她活着,她的手正在摸自己的脸。

    兰梅第一个明白过来这几个人是什么身份,她忽然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顿时惊出一身汗,慌忙冲出去往大太太院子里狂奔。

    前面茫茫白雪中李妈正甩着肥肥的步子跑得比她更快。

    “大太太——”

    “大太太——”

    两个人几乎同时撞进了大太太房间。

    大太太正抱着一捆梅枝往瓶子里插,她最不喜欢别人遇事不稳,一惊一乍的,所以声音低沉里带着不悦的寒意,“是不是死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没见过人死,死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瞧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李妈结结巴巴。

    “……”兰梅直喘气。

    “吧嗒!”大太太柳陈氏一剪子剪掉了一根多余的梅枝,转过身来,“是不是那两口子要闹?这是情理中的事儿,我早就料到了,闹就闹吧,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地呢?”

    她慢悠悠说着,一边快快地剪着梅枝,那些本来好好的梅枝,在锋利的剪刃下咔嚓咔嚓蹦跳着掉落。

    “要我说呀,死就死吧,这些下贱胚子,自从州府大人颁布了新的律例,要求我们对下人不能严苛,不能随便处罚打杀,这些人就一天天无法无天了,要搁在从前啊,死一个童养媳怎么了?跟死个蚂蚁差不多!哼,现在倒是敢蹬着鼻子上脸了!”

    随着语声,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早有跟随的丫环替她打着帘子。

    陈氏一看是四姨太,张寒梅。

    陈氏顿时心头火气直冒,好像四姨太这个人和这番话就是两个粗大的火引子,扑轰轰,把她心里的不快给引燃了。

    她强行压着火气,不能发火,这会儿不能发火,要冷静,要冷处理,不能闹得让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她何尝不明白呢,这张氏这时候忽然冒出来,哪里是为自己解围来了,她是恨不能天下大乱,跑来搅混水来了。

    总算是多年深厚修为的底子在那里,陈氏瞬间就将火气完全弹压下去,脸上拢起厚厚一层笑,显得无比惊喜,“哟,张妹妹,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为这一束梅枝发愁呢,怎么插都难看,是我这手太拙了,妹妹是出了名的爱梅之人,心性儿高雅,我们这些俗人不敢比,快请妹妹劳动大驾帮我打理打理。”

    张寒梅看她很快就转移话题,试图将事情往过遮掩,偏偏她今儿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要好好看一场戏,哪里就肯这么收场呢,她接了小剪刀,笑吟吟看着李妈和兰梅,“哎呀呀,是不是妹妹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主仆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商议吧?要不妹妹我回避?”

    大太太心里骂了句狐媚。

    兰梅逮住了机会,也恢复了伶牙俐齿,赶紧凑上来“大太太,她没有、没有死——醒了——好端端活着呢——”

    李妈也逮住空儿了,她倒是很镇静:“回大太太话,万哥儿媳妇醒了。”

    柳陈氏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身子有些软,不过很快就笑了:“醒了好,快再去看看,看要吃什么要喝什么都叫厨房给做,只要醒了就好——这好孩子,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寿短福薄——”

    兰梅再次跑向角院,边跑边在心里回味着大太太的反应,真是奇怪了,大太太那番话是故意说给四姨太听呢,还是真的很惊喜,真的那么在意这个童养媳,还说什么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给做?是好孩子,不会寿短福薄?那、那啥意思?难道是夸她福寿绵长?

    她扭头望望天,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哦,天上在飞雪,看不到太阳究竟在东边还是西边。

    哎管她什么呢,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们小奶奶想吃燕窝,炖得烂烂的——不加糖,少加点盐,大料不要,我们小奶奶不喜欢大料味儿——”兰草快快地说。由于兴奋,她一张小脸儿胀得红彤彤的。一听兰梅传的话,她抓住机会,赶忙提要求。尽管她还不能确定这瞬间降临的特殊待遇是不是真的,会不会真的兑现,八成是大太太看着人家的娘家人在这里,所以发出这样的话,是要做做样子给娘家人看吧。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抓住良机,乘机给小奶奶讨点好吃的来,经过昨天一天一夜又加上今天的昏迷,流了那么多血,小奶奶本来身子虚,这一场亏空,只有吃燕窝才能补回来吧。

    兰草这样的小丫环,哪里知道燕窝什么滋味,自然更不知道具体的烹调方式了,所以她只能说不加糖,少放盐。她以为是炖肉呢。

    兰梅却笑了,她是知道的。

    兰草顺杆子往上爬,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等娘家人一走,只怕日子又要回复到过去那样了,所以她得紧紧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兰梅姐姐,我们小奶奶还需要几包红糖,几包红枣,多给点,红糖红枣补血。”

    兰梅气得牙根痒痒,小蹄子,蹬鼻子上脸啊。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了。

    遗憾当着外人不好发作,又是大太太亲口发的话。

    她把气压在肚子里亲自去安排。

    田佃户妻子从哑郎手里夺过女儿的手,一边摸索,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现在这眼泪已经不是冷的,而是热的,烫的,她又哭又笑,恨不能将女儿小小的身子抱过来搂在怀里好好地疼爱一番,一想女儿是柳府的媳妇了,被那么漂亮干净的丫环一口一个小奶奶叫着,自己这脏烂的身子可怎么敢靠近呢,就不敢抱了,不敢过分凑近,只是跪在那里端详着女儿。

    刚才是大家慌乱,慌乱中就忘了规矩,现在场面一安静,兰花瞧出便宜来了,嗖一下蹦过来,一把扯住哑郎领脖子就往地下拖,“什么肮脏东西,都敢往我们万哥儿炕上凑?你们不觉得脏,我们还忌讳呢!瞧瞧你一身打扮,回头脏了被褥还不是我们这些人换洗?”

    哑郎一个不妨,被她拖得一头栽下地来,扑通,屁股在砖地上砸出了一声闷响。

    孩子张嘴就哭,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呕呕声,听不到哭诉,眼泪却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清凌凌滚下来了。

    田佃户两口子傻眼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虽然是贫苦人家,对于孩子的疼爱却是一点都不输给大户人家的,气得夫妻俩脸色都绿了,只是干瞪眼看着兰花,他们不知道这个看着骄横高傲的姑娘是府里的什么人,所以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欺负,就是不敢进行还击。

    兰草气得只摇头,扶了哑郎起来,怕招惹出兰花更多难听的话来,当着小奶奶娘家人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她干脆忍气吞声不说话。

    田佃户两口子知道这里不能久留,拉着哭啼不止的哑郎告辞,兰草赶出去送,送到门口恰好刘管家让人来催了,兰草看着那夫妇俩走出二门,自己才匆匆跑回来。

    等兰草跑进屋,她怕娘家人走了,小奶奶伤心,可等她爬到枕边要劝慰的时候,才发现小奶奶双眼紧闭,面色平静,呼吸平缓,竟然已经睡着了。

    兰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终究是哑巴啊,心智有残缺,不然自己的娘家人刚走,临走弟弟又受了那么大委屈,作为女儿怎么能睡得着呢?

    兰草守在枕边慢慢回想着今天的事情,再回头看看沉睡的小奶奶,她有一种预感,感觉小奶奶自从这次昏迷又醒来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呢,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你说这小奶奶啊,头部被撞,血流如注,陷入昏迷,然后又自己醒过来,这到底是福是祸呢,她一个小小的丫环真是不知道,难以预料,她苦恼地摇摇头,边走边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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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管家,刘大管家请留步——,”胖子殷勤地凑上来,试图拉一把他的衣袖,但是刘管家一脸嫌弃地躲开了,“猴崽子,没事别往上来凑,有事说事儿!”

    “那个,刚才那两口子,真是咱府里亲戚啊?”

    胖子一脸惶惶,一开始他狠狠地刁难过那夫妻俩。人家恳请他进去通传一声,他拒绝;人家硬要往里闯,他狠狠地进行羞辱。

    谁知道谢先生会为他们求情,紧接着府里正式接见了他们,一进去就是好几个时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不会真是府里的什么亲戚吧,皇帝都有三门穷亲戚呢,老爷姨太太那么多,万一得罪的是那个姨太太的娘家人,回头姨太太在老爷耳边枕头风一吹,自己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刘管家笑眯眯一弹手,“去去,什么亲戚,叫花子上门打秋风了,明白吗?”

    刘管家身份尊贵,不愿意和这些比自己低贱的看门狗多费口舌,丢下话已经进门去了。

    胖子傻了一瞬,随即哈哈笑了,这就好,不是什么重要亲戚,他放心了。下次他们敢来,照样刁难照样挡!

    田佃户一家三口刚走过拴马桩,田佃户就走不动了,迎着风一个劲儿咳嗽,好半天一口气换不上来,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整个人出溜在地上起不来。

    女人急慌慌拍胸口,摸心口,等他终于喘过气,女人哭着将他背在背上,毕竟女人家身体单薄,就算男人被疾病折磨得早就不怎么壮实了,她还是很吃力,跌跌撞撞在雪地上小跑。

    “我们去医馆看看吧,不能再拖着了。”

    “不——”男人挣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回家,用那二两银子去买米,煮饭吃,哑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眼里流下泪来,她使劲地捏了捏那个装着银子的小布袋,只有她知道,那里面只有一两银子,本来柳府大太太说给二两,等出了门,刘管家只给了一两,不等她询问缘由,刘管家那张笑眯眯的脸上抽搐着精明的光,“人死了给你们二两,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人醒过来了。按道理这一两也不能给了,只是我们府里一向心善,你们就烧高香吧。”

    为了不给丈夫的病体再增加负担,这事儿她瞒了丈夫。他就算知道又能有什么辄,白白地添一肚子暗气罢了。

    她既为得到了一两银子高兴,又为少了的那一两银子心疼,肯定是被那个管家克扣了,但是就算知道是被克扣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这样身份的人,难道还能有机会再到大太太面前去告状?唉,要是没有被克扣,她就拿那一两银子送丈夫去医馆了。

    等三个人驮着一身雪赶到自己的寒舍门口,发现那个本来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已经不见了,风吹,雪大,它竟然不堪重负,倒塌了。

    女人望着一堆废墟哀哀哭起来。

    田佃户挣扎着站起来,不要他们哭,说真是幸运,我们不在它塌了,说明老天爷都不愿意看着我们留在这里冻饿而死,我们走吧,只能离开这里去外面讨生活了。

    妻子捏着那一两银子大哭,后悔自己本来是去跟女儿辞行的,谁知道一去就被女儿要死的消息吓昏了头,把重要的事给忘了说。现在这一离开,叫女儿以后去哪里找父母家人?她一个哑巴,不能说也不能听。

    田佃户摇摇头,“哑姑我们看到了,她好好的,只要她好好活着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是死在外面也能安心了。”

    一家人跪在破茅房门前磕了头,然后搀扶着离开了。

    这一路竟是踏着风雪离开了灵州府地面。

    傍晚时候,那雪竟然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倒是越来越大了。

    柳大太太屋内,一桌子晚饭刚刚摆开,丫环仆妇环拱着几位小姐来吃饭,大家按长幼次序落座,就算老爷外出不在,家里的规矩还是老样子,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小姐们一个个不说话,端起饭就吃。丫环仆妇静悄悄立在身后伺候。只有年幼的八小姐柳雪不懂事,一向活泼,她笑嘻嘻扬着小脸儿,盯着自己对面那个穿一身深红衫子的少女问:“映姐姐,你手还疼吗?”

    问得大家一愣。

    那个称作映姐姐的少女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一张瓜子脸,大眼睛,粉脸颊,显得明眸皓齿,分外端丽,她把一口饭咽下去,清空了嗓子这才回答八小姐:“我的手为什么要疼?”

    八小姐柳雪和排序老五的柳映,都是柳府大太太亲生,其余姐妹是由各房姨太太生出来的,虽然大家按照年龄大小排了序,按族例都把柳陈氏喊母亲,将自己的亲娘只能叫姨娘,但是大家心里谁不明白亲疏呢,平时在这大太太面前恭恭敬敬的,其实心里还是觉得那个生自己的女人亲一些。

    八小姐天真烂漫还不懂事儿,这柳映仗着自己是正房太太所生,处处看不起别的姐妹,只要大家共同出现的场合,比如这每日三餐的饭桌上,她都要端着一个嫡出小姐的架子,不怎么搭理旁边的姐妹们。

    她自己没明白妹妹在问什么,但是一边的四小姐柳颜却明白了,她忽然捂着嘴咯儿一声笑了。

    正面的陈氏扫一眼柳颜,刚要咳嗽一声以示警告,门帘一动,李妈匆匆进来,忙忙欠一欠身子,“太太,九姨太太那边有动静了,怕是要生了——”

    陈氏刚舀起一勺子汤,闻听手一抖,那汤洒了,但是那失神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很快恢复原态,稳稳擎着勺子往嘴里送汤,直到慢慢把一口汤送进嗓子咽下去,这才擦一擦嘴唇,望一眼窗口,“瓜熟蒂落,到时候了就生吧,只是这老爷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漱了口,慢慢站起来,“接生婆子来了吗?快叫刘管家去请大夫。”

    李妈很干脆:“王刘氏中午就到了,正养足了精神等着呢,只是这大夫,还是请谢先生吗?”

    柳陈氏略一沉吟,提高了声音:“不,不用谢先生,上次八姨太太难产,老爷就说了,谢先生擅长内科,这女人生产的事儿,他好像并不拿手,我们换济仁堂吧,听说那里新来的金大夫是个妇科高手。”

    李妈匆匆走了。

    那边陈氏一分心,这边姑娘们胆子大了起来。

    柳映眼睛微微一瞪,“你笑什么?”

    她在问柳颜。

    偏偏柳颜不看她,只看着八小姐,笑嘻嘻的,“昨天一大早,有人在花园子里打了万哥哥童养媳的耳光,打了还不够解恨,叫人把她按在太湖石上磕了五个响头,八妹妹,你是不是在担心映姐儿打人闪了手,手腕子会肿起来?这个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拿三伏天的雪水煮一锅子绿茶汤,放凉了把手泡进去,足足地泡上半个时辰,什么於肿都消了。”

    老八柳雪一听乐得只拍掌,觉得这个颜姐姐就是聪明。

    一旁的柳映早就气白了脸,偏偏她一生气就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反攻人家,干脆直通通瞪着老四,“哼,手腕子断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就担忧老爷这一回回来要给你选定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嫁出去吧,万一运气不好,夫婿是个哑巴或者傻瓜呢,嘻嘻,我们就可以多一个哑巴姐夫了。”

    这一刀子可算是戳到了柳颜的软肋上,她又羞又气,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哪里有她们多嘴的余地,姑娘自己更是不能多说半句,不然会被人笑掉大牙的。而且要命的是,她这样庶出的女儿,一般嫁不到好人家,大多被拿去给那些半老头子做填房。柳映当面说这事儿,又说得那么刻薄,真是等于拿大巴掌扇她的脸呢。

    别的姐妹们只乘着看好戏,竟然没有一个出来帮忙解围。

    柳颜心里气结,又不好还嘴,放下筷子,冲陈氏福一福,说自己吃好了,告辞出来。出了门刚下台阶,就捂住脸哭了,不敢出声哭,低着头一边啜泣一边往前奔,看到自己闺房门口,一想,要是叫母亲看到,肯定又是一顿追问一顿教训,骂她不争气,完了也恨自己命苦,庶出的女儿就是不如嫡出,闹到最后满院子人都知道了,谁的脸上都不好看。柳颜想起这些就烦,干脆甩开跟随的丫环,一个人往后院走,走着走着竟然到了下人们住的地方,刚要折回,看到角院门开着,忽然想起刚才饭桌上引起大家口角之争的那个童养媳,听说她住在这里,干脆进去看看吧,不知道那一顿折磨,她继续昏迷呢还是已经死了?

    柳颜穿的是绣花软底鞋,加上她身体纤巧,走路轻灵无声,等她迈上台阶,站在门口,屋子里竟然没一个人出来。

    她掀起门帘一角偷看,炕上睡着一个人,看脸面正是两月前爹爹做主为傻瓜柳万娶来的那个小哑巴。

    小哑巴没有死,看样子睡着了,面色安静,肤色正常,除了额头那个深颜色包痕,看上去不像是死人。

    一个人引起了柳颜的注意,那是个十来岁的姑娘,看打扮是丫环,葱绿色外衫,下罩深色布裙,这身衣饰说明她是主子近身伺候的身份。

    她正在吃东西。

    一个白瓷碗,一把长柄勺子,她匆匆舀起一勺子,偷偷溜一眼枕上的人,忽然张嘴喂进了自己嘴巴。再看一眼,再偷偷吃一口。可能太烫,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吹着,一边大口大口吞咽着。

    柳颜差点笑出声来,看样子是一个长期吃不饱的丫环吧,不知道偷吃什么呢,吃相这么难看?

    “小奶奶,小哑巴,你就安安稳稳睡着吧,最好一睡再不要醒来,就这么死了才好呢——这是厨房给你炖的燕窝,你哪里有福气配得上享用这金贵东西呢,还是兰花替你吃了吧——嗯,燕窝就是好吃,听说是大滋补的好东西,嗯,不错,不错——”一边吃一边自顾自地说,竟然吃的吧唧吧唧响。

    柳颜目瞪口呆,简直看傻了。

    这一幕要不是亲眼看到,打死她也不敢相信会是真的,这、这不分明是以下犯上,奴才欺负主子吗?

    那兰花将一碗燕窝吃得干干净净,倒一点水冲了碗,将空碗倒扣在桌子上,笑嘻嘻望着枕上睡觉的人,吁一声,“等兰草那小蹄子回来问起里,我就告诉她,燕窝我已经喂给小奶奶吃了,小奶奶可真是好胃口,一勺不剩啊,都吃了。嘻嘻——”

    她忽然转过身冲着门口做了个鬼脸。

    惊得柳颜下巴差点掉落在地。

    她抿着嘴笑笑,主子软弱,奴才免不了就蹬鼻子上脸,这你踩我我压你的事儿,她从小在父亲的各位妻妾身上见多了,犯不着去招惹这里的闲事儿,乘着没人转身匆匆走了。

    兰花不知道,就在自己转过身刷碗的时候,枕上的哑姑轻轻睁开了眼睛,两道清澈的目光静悄悄望着她的背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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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丁茂是读书人出身,平时热衷附庸风雅,他给这些小院题了名字,写在扇形的门牌上,镶嵌在各自门口的砖墙上。

    第一个小院叫沐风居,本来是大姨太的住所,只是大姨太死得早,这房子一直空着,去年老爷纳了第九房姨太太,他对这个最小的姨太太十分疼爱,就让她住进空了多年的沐风居。

    沐风居自从九姨太太怀孕后受到的宠爱一天比一天多,来来往往看望走动的人也就跟着多,这里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

    傍晚时候的沐风居里挤满了女人,除了沐风居四五个粗使的婆子,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环,四个在外间干活儿的小丫环,现在又多了几个接生婆子,其中最显眼的是王巧手那张鞋底子一样板着的麻脸。她矮个头,胖墩墩,生得一双小脚小手,据说她之所以能在灵州府地面上众多的稳婆当中名气很大,就是因为她那双灵巧的小手。

    雕花木床上,层层床幔低垂,灯光下一个身子伏在被窝里,一声高过一声地呻吟着。

    那就是即将临盆的九姨太太,柳李氏,李万娇。

    “兰香,谢大夫还没来吗?你再去前门看看,刘管家是不是打发人催去了?”

    李氏忍着疼痛,抬头催自己的丫环。

    一个伶俐的大丫环刚从外面进来,闻言皱着眉头,看看满屋子的外人,有些犹豫,李氏看出她的顾虑,顿时火气直冒:“究竟怎么了你快说呀,火烧眉毛了你还支支吾吾什么?”

    兰香跺着脚,“回主子的话,请是去请了,只是我听说请的不是谢大夫,是济仁堂新来的金大夫。刘管家说是大太太的主意,外间都传说这个金大夫医术好,擅长妇产一科,所以大太太……”

    到了后面她不敢多说,语声越来越小。

    李氏气得用拳头咚咚咚捶床头,一不小心被木头磕疼了骨头,咬着牙翻起身,顾不得自己肚子疼,抽着气眼泪汪汪地看地下的几个人。

    地下坐的站的,都是柳老爷的姨太太们,除了早死的大姨太,难产死掉的五姨太,和九姨太太一向不睦的七姨太,其余的姐妹们都来了,她们的伺候下人也跟来几个,只是不敢进屋,挤在门口嘀嘀咕咕低声说着话儿。

    别人都还罢了,四姨太性子豪爽,一向快人快语,她咳嗽一声,把一抹冷笑咳了出来:“金大夫?我们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们一向看病请的是怀仁堂的谢玉林,府里上上下下的都和谢先生早成了熟人儿,谁都知道谢先生也早把我们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尽心尽力呢,这贸然换了大夫,又是个不知底细的,妹妹你放心,我们看着还不放心呢,再说你自打有孕后都是谢先生在把脉保胎,这临了临了,猛不丁地换了人,叫谁都手忙脚乱啊。”

    是啊,是啊,三姨太六姨太八姨太一起点头。

    八姨太太耳朵上戴了一对儿珊瑚坠的耳环,人一动,那坠子就在细长细腻的嫩白脖颈里颤颤地抖,她的嗓音就跟那上好的珊瑚坠一样嫩嫩的翠翠的,娇嫩得透着水分,“哎呦呦,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过鬼门关,我说妹妹你可是千万大意不得啊,我们命苦,一个个不是难产就是小产,就盼着妹妹你给老爷添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呢。”

    李氏不理四姨太和八姨太,独独把目光投向三姨太。

    三姨太生一张粉白脸,小眼睛,尖眉毛,她很多时候都紧紧蹙着眉,好像全世界都欠着她八吊钱。眼角眉梢挂着细细的皱纹,一看就是个被生活的苦水长期浸泡的女人。

    三姨太性格内向,心性沉稳,关键时刻要比一般女人顶事。

    果然她找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望着九姨太那尖得揣了大西瓜一样的肚子,“我们柳家虽然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在外人眼里过的是好日子,吃香喝辣的,衣食不缺,其实这日子怎么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单单就拿这子女来说吧,你们都知道,府里一直养不活男子,我自己呢折了两个男胎,四妹妹的三个儿子都没活,五妹妹肚子里究竟是男是女没生下来就一尸两命都死了,八妹妹你呢,更是连连三胎都是男胎,可惜一个都没保住。要不是大姨太用自己的命换下了万哥儿一命,今天老爷可就是膝下连个傻儿子都没有了。”

    她语声迟缓,沉重,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场的谁会不知道呢,又不是什么秘密,也瞒不住的。但是三姨太一字一顿说出来,听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冒冷汗。

    李氏的脸色一时间白透了。

    她伸手撕扯着床头的帷幔,冲兰香吼:“去告诉大太太,我不要换大夫,就要谢玉林,不请谢玉林这孩子我就不生,我等老爷回来再生!”

    这句话吼出来,她已经挺着大肚子冲到桌子边一通乱扫,茶杯茶壶花瓶乒乒乓乓惊叫着滚落一地。

    兰香跌跌撞撞去了。

    兰香前脚刚走出陈氏房间,柳妈顶着一头雪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兰梅就轻轻走到门口。柳妈脚步轻,进屋也不需要人通报,她总是像影子一样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好像她在这柳府不担任什么重要的位置,但是兰梅知道,她来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太太,这时候自己最好去把着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随便来打扰。

    烛火在银饰铜色烛台上一跳一跳地燃烧。

    “果然,她拒绝用济仁堂的人。”

    陈氏的声音很冷静。

    烛火在柳妈那张肥白的脸上跳荡。

    柳妈没吭声,眉毛跳了跳。

    “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用谢先生的,一屋子的人都是见证。”陈氏望着烛火,目光悠悠的,好像在想什么久远的往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老爷的这些女人们变得这么固执,一个接一个地不用我费尽好心给她们请的大夫,宁愿难产而死,也只认谢先生的医术。唉,我可是真的希望老爷能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活着出生到这世上。”

    柳妈的眉毛又跳了跳。

    陈氏忽然提高了声音:“兰梅,你传话,叫刘管家去请谢先生,雪大路滑,叫刘管家亲自套车去请。”

    脚步匆匆,兰梅去了。

    陈氏忽然转过身一把攥住了柳妈的手。

    柳妈直挺挺站着,没一点意外。

    陈氏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

    “王巧手那里吩咐好了吧?要确保万无一失。你知道我们都输不起。”

    柳妈的声音像从看不见的幽暗处发出来:“放心,万无一失,她不敢拿自己一家老小性命开玩笑。”

    陈氏忽然吁一口气,陡然松开了手,好像很累很累,抹一把额头有些凌乱的发丝,“谢谢你。”她望着烛火下的人说。

    柳妈没说话,帘子一动,扑进来一阵寒气,她已经出门走了。

    陈氏翻起身,走进卧室旁边的小隔间,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供着一尊小小的菩萨,她点上香,双膝稳稳跪在一个小小的蒲团之上,开始了漫长的祈祷。

    角院的屋子里,兰草点上灯,借着灯光看桌子上的饭碗,碗里空了,她觉得惊讶,不等她开口,兰花早在一边等着:“兰草姐姐刚才你出去不在,我替你把燕窝喂给小奶奶了,她吃得可香了,连碗底里的汤都没剩,最后把碗边都舔了。你说是不是小奶奶?”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哑姑说的。

    哑姑目光静静看着她。

    她忽然有点心虚,知道自己说的她听不到,干脆用手语打哑语,同时冲着她狠狠瞪眼,那意思竟然是又哄骗,又威胁,就是叫哑姑承认自己吃了碗里的东西。

    兰草的眼睛望着哑姑,她有点不相信刚刚醒过来的小奶奶能一口气把那么一碗燕窝都吃了,这么说来小奶奶的伤不碍事,胃口才能那么好呢。

    兰草更疑心的是,兰花怎么会忽然这么好心,主动喂小奶奶吃东西,她不是自从跟了小奶奶就一直很不满意吗,不是偷懒耍滑就是当着小奶奶的面指鸡骂狗骂骂咧咧,横竖她就欺负小奶奶是哑巴,什么都听不到。

    兰花和兰草都望着小奶奶。

    哑姑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肚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好像很累很累,只是刚才这一个动作,竟然让她无比劳累。

    兰草一颗心落了地,她顿时十分欣喜,过去替小奶奶掖好被角,一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个不停,“一顿吃了一碗燕窝,真是太好了,这说明小奶奶的身体很快会好起来,头上的伤口也再没有流血,赶明儿谢先生要是来了,我冒一个险去求他吧,请他再来瞧一眼,昨天他说小奶奶你伤势太重,失血过多,不治了,救了要是白费力气,你会一直昏迷,然后救不活了。可是小奶奶你命大,有菩萨保佑,这不又醒来了,醒来了谢先生就会为我们开药了吧。”

    她像个啰嗦的老妈子,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说了一大堆,兰花早就去旁边屋里睡了。她叹一口气,这个兰花,自从到了小奶奶这里就横不讲理,白天不伺候主子,夜里从来也不愿意上夜,只能又由她来陪着小奶奶过夜了。

    屋里太冷,只有炕上热着,但是她们做下人的不可能到主子的炕上去,兰草只能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一面吹热气哈手,一面坐在炕边准备继续缝补小奶奶那件破了的褂子,可惜太冷,手冻僵了,怎么也捏不住针。她干脆吹了灯,蜷缩着身子钻进自己的被褥,脊背靠住炕沿,哆哆嗦嗦入睡。

    迷迷糊糊中,一双手在脸上摸索,这双手很小,硬硬的,凉凉的,带着久经苦活儿磨出的老茧,揭开兰草裹身子的被褥,试着抱她,却抱不动,兰草惊醒了,叫一声小奶奶是你吗,爬起来点了灯,灯火下,果然是小奶奶,小脸儿还是安安静静,看不到一丝悲喜,却已经将她的被褥枕头扔到炕上,拉着兰草起来,指着炕把她往上推。

    兰草明白了小奶奶的意思,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自己是下人,哪敢上主子的炕。

    但是小奶奶盯着她看,一对眼珠子黑幽幽,乌沉沉,好像深不见底,里面倒映着夜晚的烛火,她安安静静望着面前这个俊俏的小姑娘,她的眼神自从醒来后就这样,清澈,安静,好像一直沉浸在一种遥远的地方,那是个别人不知道也到不了的地方。

    兰草拗不过她,只能乖乖爬上炕,可是只敢蜷缩在炕边,哑姑自己上了炕,一把拉过兰草的枕头和自己枕头摆在一起,然后自己先轻轻睡下了。

    兰草吹了灯,轻轻挨着小奶奶睡下,这个小小的单瘦的身躯一直很凉,兰草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在夜幕的遮掩下抱一抱小奶奶,当然她不敢,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黑暗中,兰草悄悄流着泪,炕上暖和,她的心里更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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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的日夜相处,很多时候没什么交流,因为她是个哑巴,兰草只想着尽好自己做下人的本分,所以勤勤恳恳,不敢有怨言,也没有想过学兰花的样子想方设法欺负小奶奶。

    兰草看到小奶奶静静睡着,就连睡觉的样子也那么安静,小小的脸上,脸色没那么差了,但还是蜡黄着,细细的睫毛密密地覆盖在细长的眼睑上,小小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地动,乌黑油亮的秀发披开来轻轻弯在脖颈里,要不是额头那个大大的青紫伤痕,下巴有些肿,小奶奶其实真是个小美人呢。

    兰草刚下炕,屋门叱一声开了,兰花大咧咧闯进来,嘴里哈着气,连连说冷死了,雪停了,天气倒是更冷了。说完又絮絮叨叨骂分发炭火的婆子,说那都是一起子攀高蹬低狗眼看人低的货色,竟然敢公然克扣角院取暖的炭火,害得这里三九寒天生不起火炉,屋里像冰窖;骂完了话锋一转,又抱怨说都是自己主子不争气,是个小小的屁事不顶的童养媳,身份低微,连炭火都弄不来,带累下人跟着受罪。

    兰草不知道她一大早从哪里揽来一肚子火气,莽莽撞撞来这里发泄,就赶忙劝她走,冷了就去自己被窝里暖着吧,这里活儿也不用干了,自己一个人就行。兰草的意思是你快走了,我只求个眼前清净。

    兰花眼皮子一翻,忽然神秘兮兮的,“哎你知道吗,那个,要生了。”说着伸出一个手指头,在眼前弯出一个钩儿。

    兰草一时间愣怔,哪个要生了,她可记得四小姐养的一只大母猫好像肚子大得走路都拖在地上了。

    兰花有些得意,“沐风居呀,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呀,我看跟着这小哑巴都快把自己也混成傻瓜了!昨晚就开始阵痛了,整整哭叫了一夜,谢先生和王巧手守了一整夜呢。好像情况不好,现在连哭声儿都没啦,没力气哭啦!我听前院的几个婆子悄悄嘀咕,只怕这一胎也是……”

    声音忽然小下去。

    兰草心里着急,等着下文。

    兰花嘴巴一撇,“只怕又是难产!谢先生不是早把出脉象了吗,是男胎,男胎的话,肯定又一个活不了!”

    惊得兰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捂住才发现不对,应该捂这个不知死活信口胡说的死丫头的嘴,可是兰花躲开了,一脸不屑,“就你胆子小!满府的人谁不这么想呢,又不是头一遭儿,现在就盼着九姨太太的小命能保下来。”

    被窝里悉悉索索一阵响。

    兰草赶忙回头,小奶奶醒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瞅着地下看。

    兰草一看那眼神更比昨天清明了几分,顿时高兴起来,“小奶奶,醒啦?奴婢伺候你起床。”

    不等她搀扶,哑姑自己爬起来,抓起枕边的衣服,她却愣住了,好像不知道这领子圆圆,袖子宽宽,衣襟奇大的衣衫该怎么穿。

    兰草先给她穿了大红缎面刺绣滚边的小棉袄,外面再套上大红罩衫,要伺候她穿下面的百褶襦裙,哑姑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兰草一愣,发现小奶奶脸上有了一点红晕,轻轻一点头,自己拿了衣裙试着摆弄,好不容易把裙子套在腰里了,却前后套反了,兰草赶忙替她重新调整过来。

    下炕的时候,兰草早跪在砖地上拿着鞋子等候着,可是她刚抓住那对儿小小的裹在白色绸布袜里的脚,忽然哑姑身子一抖,把脚抽出去,自己弯腰来拿了鞋,有些笨拙地套在了脚上。

    洗脸的时候,兰草把清清的热水兑进铜盆里,刚要伺候洗脸,哑姑不说话,探手试一试水温,摇摇头,兰草以为她嫌水凉,兰草很为难,热水是她从厨房讨来的,角院的火炉是摆设,没炭火烧热水,讨这点热水就要天天看厨娘的脸色。现在如果再去讨一次,还不知道又会遭到什么样的羞辱呢。

    哑姑拎起水壶,又往里倒了一些水,伸手试,凉凉的,她这才伸手捞着洗。

    一边兰草不知道小奶奶今儿怎么了,怎么给人感觉比昨天还怪呢,昨天是刚刚昏迷醒来,睡着不爱动,表情呆滞,那肯定是伤势的缘故;今儿看着能活动了,怎么这举动倒是越来越怪异了呢?

    兰花免费传播完闲话儿,早跑出去了,估计又去别的院子里厮混,乘机打探消息了。

    一面脸盘大的铜镜,镶嵌在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哑姑洗完擦净脸,不等兰草搀扶,她自己在镜子前坐了,然后望着镜子里的脸看。

    兰草早就把一个雕花木质红漆的小妆盒打开了,里面摆着脂粉胭脂钗环首饰木梳和几朵绢花。

    兰草一边忙活一边在心里感慨,要说这柳府,真正对小奶奶不那么刻薄的也就老爷一个人了,娶进门的时候,虽然是穷佃户的女儿,又是个哑巴,老爷还是吩咐一切按正常媳妇一样地迎娶,一应被褥、衣服、饰品,都没有少,虽然这些东西比不上那些上等主子们用的好,但是在她们这些下人看来已经是很好了,就拿这一支银制的簪子来说吧,看着没有太太小姐们的金玉翡翠好,却也总比没有好吧,要知道当初议定嫁娶的时候,大太太可是很不赞同呢,说什么穷人家出身又是个哑巴,跟傻瓜没什么区别,就当买了个丫环,叫婆子去把人带进来就是了,用得上操办吗?都是老爷极力主张认真办一办,这才给小奶奶办了个像样儿的婚礼。

    兰草抬头,发现这半天小奶奶竟然一动不动一直坐着,目光呆呆望着镜子,她不由得也去看镜子,磨得铮亮的镜子里,一张小小巧巧的脸盘儿,虽然因为前天的伤势脸上还肿着,但是难掩小奶奶天然生出来的丽质,从这气势看,再过上三五年,等长大点,小奶奶一定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呢,肯定一点都不输给府里那几个自负美貌的姨太太和大丫环。

    兰草刚拿着梳子要帮哑姑梳头,门帘一跳,兰花又跌进来,带来满满两脚雪泥,咋咋呼呼就叫:“死了——果然死了——是个男胎呢!可惜了可惜了,大太太一大早就守在门口坐镇呢,可是谢先生说了,说九姨太太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可能死在肚子里了,现在出不来,王巧手那一对儿小手塞进去掏,姐姐你不知道,掏得两手都是血呀,我听于大嫂子说,要是再要掏不出来,九姨太太的命就保不住了。”

    惊得兰草手都软了,一梳子下去梳偏了,扯得哑姑掉过头来,吓得兰草赶忙跪下了,但是哑姑什么都没说,起身自己把头发在手里拧几下,绾一个随便的发髻在脑后,竟然不用簪子,她也不涂脂粉,忽然就拉起兰花的手甩脚板往外走。

    这一会惊讶的不是兰草一个人,兰花也吓呆了,试着甩开她的手,偏偏哑姑拉得很紧,她小小的身子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半拖半拽着兰花跌跌撞撞走,出了角院门,看看雪地上很多杂乱的脚印都通往一个地方,那就是沐风居。

    哑姑松了手,丢下兰花,自己一个人蹬蹬蹬往沐风居跑去。

    “哎呀——小奶奶,那个地方你不能去,人家生孩子呢,你去万一招人嫌可就不好了——”兰草撵不上她,一脚滑倒在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整个柳府因为九姨太太难产的事儿,大家除了惶惶然跑出跑进,连昨夜的积雪都还没顾上清扫。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但是表面上都显出无比真挚的同情来。

    陈氏重重叹一口气,“把那个死去的孩子包起来吧,等老爷回来叫见上一面,好歹父子一场——可怜的孩子,托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多好的事儿,谁知道就这么命短福浅呢——”

    说完站了起来,把手炉交给丫环,“妹妹们,大家姐妹一场,不怕忌讳产房血腥重地的,随我进去瞧瞧九妹妹,姐妹一场,最后送上一程吧。”

    五六个女人,环佩叮当,莺莺燕燕,顿时挤作一团跟在陈氏身后拥进屋,有人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就算平时心里对这个新娶的女人那么得宠有所嫉恨,但是一想到她这就要匆匆结束生命,大家还是有那么一点同情和可怜。

    兔死狐悲,都是女人,尤其作为柳老爷的女人,她们怎么就一个个迈不过生儿子这道坎儿呢。

    谢玉林失魂落魄地低头走路,他心里的震惊和沮丧只有他自己知道,忍不住埋头一个人念叨:“她居然怀着的是双生子,我诊了几次脉居然都没有诊出来,我行医十多年,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回遇上——医者父母心,可是她这一死就是三条性命,唉唉,我这是遭了什么孽啊——”

    一语未了,和一个软软的身躯撞了个满怀。

    抬头看,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女子,身子娇小瘦弱,看样子脚步匆匆,才不留意和自己撞上了,奇怪的是,她的神色十分平静,只闪目扫了他一眼,微微一颔首,就低头冲进门去了。

    九姨太太李万娇才今年才十六岁,此刻她躺在炕上,赤*裸着下身,早就忘了顾及什么羞耻,仆妇把一片棉布苫在腿上,她自己慢慢地挣扎着蹬掉,好像只有露出下本身她才舒坦一点。

    血好像已经流干了,大家的目光看到两腿间敞着一个血糊糊的暗洞。

    王巧手不甘心,伸手就往那暗洞里掏去,她已经不顾及会不会把这个人女人弄疼,掏得很深,一把一把,只是掏出满手心的黑血。

    九姨太太已经发不出声,血糊糊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头发早就被汗水湿透,看那面色,已经是离死不远了。

    陈氏握住了一只娇小的嫩手,心里感叹了一声,去年的这个时候,这只小手的主人刚进门,深得老爷喜爱,加上她很会撒痴撒娇,把个老爷子迷惑得神魂颠倒,恨不能夜夜陪着她欢好。新妇自然新鲜,好一段日子柳老爷都把所有的女人忘在了脑后。

    谁能想到现在这个千娇百媚的身子,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了,马上就要变成一具冷冰冰的死尸了。

    陈氏把一口如释重负的气深深压进肚腹。

    “九妹妹,你就放心地去吧,生死这条路,谁都逃不脱,只是迟早的事儿,你到了那边不会孤单,你儿子已经去那边等你了——好好上路吧——姐姐们相送了——”

    说着泪如雨下。

    忽然门口一亮,众姨太太本来要跟陈氏一样地来个告别仪式,门帘落地,一个人进来了,直扑炕沿,众人这才注目,哪个下人这么大胆?

    来的是一个小姑娘。

    红袄红衫百褶襦裙,头发在脑后松松绾一个髻儿。

    她静静望着炕上的产妇看。

    陈氏一时间记不起这是哪房的丫环,还是哪个下人的孩子,但是她瞬间就很不愉快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关头,也是你一个丫头家家可以乱闯的?

    小丫头好像不知道大家的目光在瞪自己,她忽然跪在炕边伸手就摸李氏的肚子,那肚子因为产出了一个胎儿,已经不像怀孕时候那么大了,但是依旧鼓胀着,像一面捶打得松软的破鼓。

    她两个手按压着肚子,极快地试探了一圈儿,然后伸手不断摸索。

    陈氏发火了,“你要干什么?你主子哪房的?”

    那意思是回头你自己挨了训,你主子也脱不了管教不严的罪名。

    丫头两个小手动作很利索,已经推动陈氏侧过身而睡,此刻的陈氏真的就跟死了差不多,别人怎么摆布她都忍了。

    “这不是那谁吗?”八姨太惊叫,“万哥儿的媳妇?是万哥儿那个童养媳,小哑巴!”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贸然闯进来的小丫头身上,陈氏仔细留心看,果然不错,就是两月前娶进门的那个佃户的哑女儿。这门亲事陈氏从来就没有往心上放,老爷爱冲喜就冲喜吧,事实证明老爷的冲喜是失败的,新媳妇娶进门后,万哥儿的傻病并没有见好,其实从小就落下的病根儿,又怎么会因为娶一个媳妇就好起来呢,这一点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就当老爷自欺欺人有病乱投医,找心理安慰吧。

    这孩子进门那天拜高堂时候对着陈氏拜过,然后陈氏就再也没心思见她,扔进角院任由她自生自灭去了。

    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是她该来的地方?

    生产这样的事情,柳府的小姐们是不能在场的,小姐妹们各自乖乖在自己闺房里待着。这童养媳就算已经成了亲,不算毛头闺女了,可是毕竟还没有圆房,白天万哥儿要是兴致来了,会自己去角院找他媳妇玩,晚上还是跟着陈氏睡,所以这小哑巴也还是个黄花闺女身子呢,这妇女生产好像也不适合叫她看吧?

    哑姑不理会这些女人的心思,她已经连着鞋子上了炕,把李氏的肚子查看了一圈儿,又跳下炕,将李氏蜷缩成一团儿奄奄一息的身子往炕边扯,同时一把扯开丫环刚给盖上的被单,捋起袖子伸右手往产道里摸去。

    这一举动顿时吓傻了满屋的人。

    一个哑巴也就罢了,一个童养媳也就罢了,一个默默无闻在角院里自生自灭的可怜虫也就罢了,敢跑到这个地方来,来了还敢动起手来,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已经在里面试探完了,细白的小胳膊上血水滴滴答答落着,她不顾,又窜上炕,骑在李氏身上两个手在肚子上来来去去推搡,推几下,跳下炕,忽然抓起床前一片帘子哗啦撕下一片,卷巴一团塞进李氏嘴里,又开始趴在炕前探手进了产道。

    李氏忽然被剧痛惊醒一般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吼叫,那个布团子正好塞在牙缝间,她就狠狠地咬那个布团,咬得牙齿咯巴巴响。

    “快把这疯子拉出去!谁叫她来这里的!”

    陈氏陡然断喝。

    李妈立时在门口应声,闪身而进,扑过来一把扯住了哑姑脊背。

    哑姑瘦弱,一个趔趄,但是她一甩手,嘴里发出一声愤怒的呕呀,手上的血水顿时甩了李妈一脸,李妈哪里吃过这个亏,又羞又气,劈头劈脸地再次来抓。

    哑姑嘴里呀了一声,抓起手边一个凳子就往李妈脸上招呼,李妈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要命,吓得退开几步,掏出帕子赶紧擦自己的脸。

    哑姑乘机又探手进了李氏产道,一个手在里面探索,一个手在外面肚子上揉搓,拍打,不断地折腾。

    “把这哑巴拉下去,关角院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陈氏怒气冲冲。

    李妈已经招手叫进来两个粗壮的仆妇。

    “大太太慢着——”

    忽然,四姨太伸出了手。

    她颤抖着伸手指着九姨太,“她的肚子好像在动,你们看,这里,里面在动!”

    目光齐刷刷聚在小腹上。

    那里,果然在动,那里鼓起一个圆圆的肉球,正在一鼓一鼓地抽搐。

    九姨太喘息几下,憋着一口气往外使劲,嘴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呻吟。

    “反了天了——不要脸的小贱人,拉下去乱棍子打死,老爷回来我自有交待!”

    陈氏下了死命令。

    但是四姨太死死护住了哑姑,别的姨太们都呆呆看着,但是身子不自觉地围过去,把哑姑挡在了她们的圈子里。

    她们都是生养过的人,见过这九死一生的场面,此刻,看到这个垂死在死亡边界上的女人,她们内心最初的各种复杂念头已经消失了,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希望她活下来,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女人,在这一刻,是一个女人最可怜的时刻,希望这年轻鲜活的生命之花不要就这么凋谢。

    她们都有着生养的经验,此刻,她们忽然惊喜地发现,李氏这挣扎的样子,好像正在努力往出生,而肚子里的胎儿好像也感受到了某种召唤,正在配合大人往外拼命地挤。

    几个本来使尽了本事的接生婆子一看这情景,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围上来帮忙,有人对着李氏喊,让她深呼吸,使劲,往出挣;有人帮着捋肚子;大家无意中竟然模仿了哑姑刚才那一番动作。

    陈氏也傻眼了,疯了疯了,这是人都是疯了吗,竟然乖乖地帮起了一个小哑巴,这是瞎折腾什么,难道能把谢玉林判定的死人给救活?难道能把王巧手没法弄出来的死胎儿给弄出来?

    李氏晕过去了。

    哑姑忽然从对面的八姨太头上拔下一柄玉搔头,尖尖的一头对着李氏的人中穴狠狠地戳下去,李氏悠悠醒过来,大家忙又喊她使劲,再使劲。

    八姨太的发髻顿时松散了,乌发披了一脸,但是她竟然忘了责怪这个小哑巴冒犯自己。

    汗水在几张面孔上潸潸地流淌。

    兰香顾不得自己是女儿身,忽然冲进来,“这是参汤,谢先生说可以用参汤吊命的,可是他又说已经没救了就不用灌了,我看还是灌一点吧,我们可怜的主子还这么年轻……”说着哇哇大哭。

    八姨太接过碗来就往李氏嘴里喂。

    刚喂了两勺,忽然“哇”一声叫,一地人都惊呆了。

    哑姑手里倒拎着一个青紫色身子,她伸手在那身子上狠狠地拍打,打出一声又一声清亮的哭声。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往那小身子的裆部看去,那里,一枚蚕豆大的小肉蛋儿,那么显眼,那么可爱。

    “生啦!生啦——是个男胎——活着的男胎!”

    一时间,这话像一股风,传出沐风居,传遍了整个柳府。

    哑姑一剪子剪短了孩子脐带,旁边有早备好的新棉花和白棉布,她很快就包好了脐带,然后裹进一个小棉被里,这才把孩子放在李氏旁边。

    孩子一落地,李氏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张大嘴巴又喝了几勺子参汤,这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母子平安。

    当这个消息再次传出门帘,传出沐风居,阖府的人这才算是相信了一个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实:九姨太生了,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

    这一刻,柳丁茂那几个姨太太心头齐刷刷被清风吹散了平时的嫉妒,她们一齐向着襁褓里那个肉嘟嘟的小人儿露出了真切的笑脸。

    只有陈氏,她在笑,从看到孩子滑出产道那一刻,她就在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在怎样剧烈地哆嗦,在抽搐。

    她的目光狠狠地落在扭转了一场生死大局的那个人身上——小哑巴,童养媳,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老爷回来了——”有人在院子里喊。

    “恭喜老爷,母子平安——”很多下人在鹦鹉学舌一样高喊。

    那喜悦的喊声,惊得树梢的积雪呼拉拉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