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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雪连续降了两天还没有停。内庭火药司的内室里燃着炭炉,点着长烛,暖融融的仿佛春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西屋中的一角,小宦官们手脚利落地支起了红泥小火炉,给师父们烫着酒,温着菜,一旁矮床的四方桌上,头头脑脑的宦官们凑在一块儿,已经支起了一桌棋局。

    过来串门的兵仗局监丞哲安坐在棋盘左边,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双生来就会笑的眼睛。此时,他那双会笑的眼睛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在附近几人身上来回巡梭。

    他就知道火药司的这帮人没事准会下棋,但是他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下棋的,他是揣着重大消息来震惊他们的。

    光是想想一会儿他们的表情,就让哲安觉得很满足。眼下时机不对,哲安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棋局陷入胶着,对弈的双方落子速度越来越慢,闲磕牙的机会终于来了。

    双手往袖管里一插,哲安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了么,宫里要往外放人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伴着屋外隐隐刮过的风声,轻飘飘地递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却是让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哲安心里顿感满足,面上却是没表露出来。

    坐在他旁边,棋局占了上风,心情正好的冯大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人不往浣衣局发配,要放到外头去?”冯大相貌阴柔,眉头一挑十分诡异,声音也又尖又细。

    前朝宫中惯例,凡有罢黜不用或年老体衰者,一律发往浣衣局安置,本朝新立不久,沿用旧制reads;一枕贪欢,总裁请离婚。

    但这次却不同。哲安又压低了一分声音,让口中的消息显得更加玄而莫测:“不是放一个人,也不是放几个人,听消息,在宫里待满一定年限的,都可以出宫去!”

    他这话一说,就像石子儿斜飞过水面,一下子就让几人之间更加不平静了起来。远处烫酒的小宦官们听了个大概,不敢出声议论,互相之间却也是挤眉弄眼,暗对着口型交流着。哲安看着他们神色各异惊诧极了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冯大蹙着细长的眉头,第一个发表了质疑:“这不是乱套了吗,谁都能出去吗,你这消息准不准啊!”

    “怎么不准,我老乡,跟我关系特好的那个,是司礼监的,他的消息能不准么。”哲安拔高了声音,力证消息可靠:“听说除了要职之外,想回家就给盘缠恩准回去。”

    “多高的品阶算要职?”

    “这是要干什么?”

    “这要是准的,我看年纪小的心里准长草。”

    “……”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忽然有人问了句:“这事儿是谁定的?”

    哲安没有说话,只伸出手,面色恭敬而小心地指了指天。一时间,屋里迅速静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是命帝,还是今上?”

    “据闻,非命帝之意。”哲安小心地道。

    命帝乃本朝开国皇帝,年号天命,故此宫人提及时都尊称他为命帝。今上乃是命帝之夫人,虽是女子却军功彪炳,能谋善断,受禅而得帝位,朝中无人敢质疑。

    知道是今上决定的事,几人倒不觉得那么意外了,毕竟这位女帝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不知道,她这次这么做到底是要干什么。

    众人都陷入思考,屋子里一时又陷入了静默。

    良久之后,还是屋子里年资最深的少监谭印老气横秋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既然是自愿离宫,不是强制的,那这事儿听个热闹就行了,总归与你我无干,都是宫女去想的事情。”

    宫女出宫,即便是年龄大了些的,也依然可以嫁人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宦官就不同了,到底身上比正常人少点东西,不论做什么都免不了遭受白眼。

    他们这几个人多少也算在宫里有了根基的,只要没在什么要事上行差踏错,自可以衣食无忧到老,即便是晚年不中用了,也会有徒弟悉心照应,没有必要出宫去受世俗眼光的嫌弃。

    谭印的意思所有人都懂,身体的残损是宦官一辈子绕不开的话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只是谭印已在深宫里熬了几十年,早就看开了,其他人却不一样了,不是正当壮年就是刚步入青年,被暗示起来,心中总是难免一阵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随着谭印落下一子,吃掉冯大一片白子,这个杂糅着悲戚和不快的话题也就被一笔带过了。众人的焦点渐渐重新回到了棋盘上面,没有人注意到几人之中,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安静。

    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叫陆怀,与哲安一样,他也是兵仗局的监丞,不过分工不同。他是硬被哲安拉过来一块儿看棋的,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自知道了这个消息,陆怀便待不住了,下午时分,眼看天沉沉欲黑,陆怀便立即与哲安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只闻“呼呼”的风声和“吱吱”的踏雪声,陆怀仍是一语不发,终于被哲安察觉到了不对reads;无爱不做,腹黑总裁强宠妻。

    “你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那个消息吗?”同是宦官,陆怀的脚力极好,哲安双手拢在袖筒里,踏雪追赶已是不易,此时又顶着风,一句话问得他呛了好几口风。

    “没有。”陆怀一心想着出宫的事,只是快步往前走。现下天阴沉沉的,他心里却如晴空万里。

    哲安不放心地又问:“那你怎么不说话?”不知是他还是陆怀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到回答。再想问话,风忽然刮得大了起来,也只有作罢。

    他们一路走得飞快,终于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回到了住处。陆怀住的屋子前,他的小徒弟们正将点好的灯笼挂到檐廊上,见他们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对他们鞠了一躬,对陆怀喊了一声“师父”。

    “天冷了,忙完就回屋去吧,晚上不用来我屋里值夜了。”

    说话的是陆怀,说完就回屋了。哲安被他少有地晾在了屋外,还是在冰天雪地里。

    哲安不禁怀疑,陆怀是不是在因为没提前告诉他那个消息而生气。想了半晌,他给出了否定答案。只有他自己才会这样孩子气,陆怀才不会如此,他也许只是喜欢安静独处的毛病又犯了。

    哲安抬头看了看,天上铅黑色的云似乎就要压到胸口上了,他住的地方还要走一阵,还是先回去好了。

    然而走到一半,哲安越想越不对。陆怀对徒弟一向仁厚,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连晚上的伺候都免了,这就不太对了吧,难道他夜里不睡了,要自己起来加炭吗?

    不行,他还得回去看看。

    陆怀的住处是一屋两室,宫里最常见的格局,外间是一间小厅,里面是一间小卧室。哲安推开门,就见陆怀坐在小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唇边的笑容映得他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炫目的光。

    他一贯是温和的,却不常笑。哲安有些呆地看着他想,他一定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多迷人。

    陆怀看着去而复返神情古怪的哲安,不明就里地问:“你怎么了?”他惯于独处,不喜欢别人不加询问地破门而入,但哲安是个例外,他们同时入宫,互相帮扶着成长起来,情谊远非寻常。

    “没,没怎么。”哲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跳得飞快,赶紧收了视线,慌乱中,他注意到陆怀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那封信已经变黄了,泛着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平平整整。他知道,那是陆怀的家书,去年他的家人辗转托人带给他的,一直被他视若珍宝地收藏着。

    今天突然拿出来,又这样看。哲安预感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地问他:“你不会是想要出宫吧?”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又赶紧回身将门关上了。

    陆怀不愿瞒他,点头道:“我有这个打算。”

    “你……你……”哲安“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他自进宫就是和陆怀在一块儿的,从七八岁开始,十几年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陆怀分开,而现在,陆怀居然那么干脆,那么肯定,那么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他想要出宫。

    哲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觉得心里好慌好慌,忽然之间想起谭印说的话,便如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匆匆问了出来:“你没听刚才谭少监说的话吗,宫女出去还行,你我这样的,出去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成亲生子吗?”

    陆怀听了他的问话,神情一顿,慢慢地垂下了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地道:“我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只想出宫了以后好好奉养我娘,给她养老送终。”

    陆怀说完,哲安便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陆怀,宦官做不了男人的事,彼此都知道,但也仅限于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是一种伤害。

    他也知道陆怀有多想家里,宫外的东西想要送进来可不容易,特别是在本朝,陆怀可能要隔上很久才能收到一封家书,每一封他都倍加珍惜地收藏,反反复复地查看。

    他和陆怀不一样,他在宫外没有家人,如果他在宫外有家人,也许他也会像陆怀一样想要出去。可是他虽然能理解陆怀为何想要出去,但是他还是不想让他走。

    哲安一转眼就又想到好些出宫前后会碰到的难题,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他了解陆怀这个人,陆怀这个人待人接物都很温和,通达宽容,但若是遇到决心要做的事,那就绝不会妥协,哪怕排除万难也要完成。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就真舍得抛下。

    哲安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直到眼泪快聚成了珠子掉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背过身去,但是他慢了一步,陆怀已经发现了。

    事出突然,陆怀也是见到哲安的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加思考地告诉了他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reads;囧妻上位,总裁猛如虎。

    他一贯是从容的,遇到多大的事都能冷静以对,可是看着哭了的哲安,他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只有先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椅子上坐下,温和着声音宽慰他:“你莫要如此,我要出宫去,不是就不要你这个朋友了,我只是……必须出去,你懂我吗?”

    见哲安犹自默默无语,继续掉眼泪,陆怀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想再劝解,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哲安是个敏感重感情的人,什么事情看着漫不经心的,其实什么都走心,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可是若那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势必要出宫去,这是万不会改变的。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还是哲安先打破了沉默。他孩子气的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又柔又软的嗓音因为哭过而变得微微有些沙哑:“你要是出宫去了,不怕家中的兄弟姐妹怎么看你吗?”

    见他终于不哭了,陆怀心里轻松了许多,微微松了口气,温和地道:“我家中并无其他亲兄弟姐妹,我爹早逝,娘亲并未再嫁,就只有我一个儿子。”

    若是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也不会这么渴望出去了,“娘亲体弱,这么多年都靠叔婶一家照应着。叔婶虽然悉心,但也有家有业,比不得自己周全,我想回乡去把我娘接出来,自己买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好好照顾。”

    “原来是这样。”哲安倒不知道陆怀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家既只有他这一个男丁,做叔叔的不帮着保全,使他进宫做了宦官,这等于是绝了他父亲这一支的后人。听这德行也不像什么真正有情有义的人,帮陆怀照应他娘估计也只做做表面功夫给外人看罢了。

    但心里的想法不便说出来,各家自有各家事,想必陆怀心中自有计较,哲安就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方便问的事:“若是你出宫了,是打算回老家住还是打算在京城安顿下来?”

    陆怀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哲安既然问起来了,他也不妨想一想。

    考虑了一阵之后,陆怀无奈地笑了一下:“应当是在京城吧。老家是个小村子,村头出点什么事用不到一个时辰村尾就知道了,不方便。求医问药也很难,将我娘接到京城里来,也能给她请来名医,好好瞧一瞧,调养一下。”

    哲安听陆怀不是回老家而是在京城安顿下来,心情立即好多了:兵仗局有出宫的机会,他在京城,若是想他了也有机会去见上一面。

    趁着心情好,哲安也不愿意在陆怀这里多留了,不然过一会儿说不定又要伤心了。

    他紧抿着唇看了陆怀一会儿,典了典衣裳的边角,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出了正月就有可能下正式的旨意,你既然决定了要出宫,就有好多事要做计划和安排,我也不在你这儿多留了。”

    他说得平静,陆怀想他是接受了他要出宫的决定,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有点不适当。最后,还是说:“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哲安说完,飞快地将门打开,双手一拢就快步离开了,也不等陆怀再说什么。

    此时虽然时间还早,天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怀站在檐廊上,看着哲安气鼓鼓地在风雪中一步步走远,劲风将他的衣摆勾得翻飞,随风摆动的灯笼则在雪地上拉出他飘忽不定的影子,心中忽尔惆怅起来。

    他们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距离对方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有一点过往的剪影残存在对方心中。其实他也舍不得放下这段情谊,毕竟哲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娘还在宫外需要人照料,他既然有机会出去,就不能一直待在这深宫里。

    陆怀抬头看看天,目力所极之处有一处亮光,似是青天从乌云里透了出来,他轻舒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那么远的事reads;魔妃很有爱。毕竟还太过遥远,也许事情并不会是他担心的那样。

    再看看前方,已经没有了哲安的踪影,陆怀便回了房间,好好思考了一下以后的事情。

    度过繁忙的正月之后,就如哲安所言,二月中旬的时候宫里正式降下了旨意,凡在宫中服侍满十年者,如欲离宫一律发给年金盘缠,恩准离开。宫里不少人动了心思,上报了意向,基本都获得了准许,只是离宫时间有所不同。

    陆怀因职位较高,被安排在六月离宫,不过四月中旬他便正式卸任了。

    有了大把的时间之后,陆怀准备找机会选好落脚的住处,然后就给家里写信,告知他要回去的消息。他不便频繁出宫,便托了一位结识已久相交颇深的唐姓商人帮忙物色,与他约好在五月中旬的一天碰面,去看宅子。

    随着这一天渐渐临近,陆怀的心情越发敞亮,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勾画起出宫后的生活。他对出宫后的生活要求并不高,无非是置办处像样的院子,买上几个丫头婆子、伙夫小厮,请个好郎中,将母亲的身子好好调养过来。

    等到母亲将身子调养好了,他的精力富余了,就到慈幼局挑两三个聪明伶俐的懂事孩子收养,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好好培养成人,这样等他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他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体验过了做父亲的感觉。

    只要不出什么重大的意外,那就仅凭他这么多年在宫里熬下来,又在外面投了生意积攒下的钱,就足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到时候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场景,陆怀只是想着都觉得很满足。

    他就怀着这样满足而憧憬的心情,等到了五月中旬的这一天,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暖暖的,陆怀一早就换上了出宫的便装,准备出去。

    然而才一出屋,他就被哲安堵住了。

    近来他都没有见到哲安,哲安最近似乎特别忙,他就一直没去打扰他,听他要陪他一起出去,陆怀觉得一起看看也好,就报备了离宫的时辰与行程,和哲安一起领了腰牌出宫了。

    出得宫门,陆怀租了辆马车,便与哲安直接去向与人约好的“和记茶楼”。

    在路上,陆怀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呼吸着夏天宫外的空气,看着街上铺着的青石,沿街正开张的铺子,街上不时走过的遛弯老人、扛着架子卖小手艺物件的小贩和偶尔闪过的流浪狗。

    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出宫时看到的没什么分别,然而他心里的感觉却与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空气里散落的花香闻着都像了自由的味道,周围一走一过的行人看上去也更加亲切真实,而不是像从另一个毫无关联的世界里走出来。

    陆怀仔细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想将所有从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细节都一一发现,投入地看着外面许久,忽然想起来什么,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看向身旁的哲安,“现在还可以申报离宫,你有没有想过离宫出来生活?”

    他的视线收回得很慢,没有看到哲安凝视他的眼神。哲安低下头,藏住了眼中的情绪。

    他并不诧异陆怀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结果是不。

    “我还是不出去了吧。”他勾了勾唇,抬起头,一双凤眼里天然带着笑意,眼底却有几分落寞,“我在宫里还有事可做,出去了都不知道要干嘛。”

    陆怀猜到哲安可能不想出宫,但是最近他在宫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等到了约好的茶楼,时间还早。

    陆怀要了一个最靠里的雅间,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对哲安道:“最近宫里有些变化,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巾帽局内官监等几个地方,有人请辞了,却没有用下面的人顶上来,也没有听说要从其他地方调人,反而增加了女官的位置。”

    陆怀说得慎重,哲安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今上是女帝,在宫中增加女官的位置也不奇怪。”

    陆怀也觉得事情可以这么想,可是和火药司的事放在一起,他就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将手放到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了点桌面,低声又与哲安道:“那火药司呢?火药司要被并入兵部了,大小官职重新设置,却没听说哪些是留给原来司里的人,也没听说司里的人要调往何处安置reads;无爱不做,腹黑总裁强宠妻。”

    哲安原本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火药司划给兵部管,不再用宦官供职也正常,那帮替下来的人现在没安排,等交接了之后,哪里空缺了去哪里补上也是正常的。可是教陆怀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一说,感觉是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哲安凝视着陆怀,没来由地也感到了一丝忧虑。

    “今天是火药司如此,来日也许就轮到兵仗局了,再往后,也许还会波及更多的地方。”后面的话陆怀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今上不喜你我之人”,然后才继续道:“恐怕会多有打压,我担心你日后在宫中的处境。”

    陆怀会有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今上不喜欢宦官已然到了是人都能看得出的程度,她不光近侍都用女官,连殿中伺候的杂役大多也由宫女担任,极少使用宦官。这种情况下,又增加女官的位置,划走归宦官管的地方,其中用意可说是耐人寻味。

    只是,哲安觉着,今上再不喜欢,总不能把所有宦官都撤下来赶走,就算所有宦官做的活儿宫女都能顶的上,她也不敢这么做。

    宦官在内庭供职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规矩,本朝新立不久,两只脚才站稳了一只,她要是现在敢动这个规矩,只怕不等宫里的宦官抗议造反,那些遗老遗少就会跳出来用口水淹死她。

    想了又想之后,哲安琢磨着道:“我明白你的担心,打压估计肯定是要打压了,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今上之前一直忙于朝政,如今北夷的战事停了,烦心事少了不少,有了空闲想在内庭变动变动也正常,但我估计也就现在这个局面了,不能更严重了。”

    见陆怀微微蹙起了眉,哲安估计他是又要劝他出宫,笑着摆摆手打住了他:“你莫要担心我了,天塌下来还有太监和少监顶着,打压之下有那帮奉御长随垫着,我在中间刚刚好,怎么也不会有我什么事。就是退一步讲,即便哪天真在宫里混不成饭吃了,我还可以出来投奔你嘛,不用现在就急着想退路,我还不想出宫去。”

    哲安勾勾唇,转移了话题道:“还是先说说你吧,你想选个什么样的住处,等去看时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托的人什么来路,用不用我再帮你查查?”

    陆怀见他换了话题,知道他是不想再多谈,也不再勉强。他与哲安说那些,只是想让他先有个万全的准备,既然他不想提早准备那么多,那便算了。他们都是前朝末期最黑暗的宫廷生活里熬下来的人,能在那个时候活下来的宫人,再怎样保得自己的周全都是没问题的。

    陆怀又想了想,便说起了自己的打算:“我的要求不高,就想买个三进的院子,宽敞大方点儿的,位置方便些,但也要较为安静一些,方便我娘修养身体。最好再带个园子或者跨院,如果她老人家有兴致,可以种种花种种草,或是养点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饮了口茶,继续道:“托的人已经结交多年了,很可靠。不过他不会亲自过来,估计会派个靠得住的掌柜来。”

    “你说可靠,那我就能放心。”哲安挑挑眉,“你要求的条件也不是很难找,我估计人家肯定给你物色好了,你是打算今天看中了就买还是怎么着?”

    “到时看看再说,不着急定下来。”陆怀握着茶杯,慢慢地道。

    “嘿,行。”哲安笑了笑。他就知道,陆怀凡事都喜欢三思后行,反正也有时间,也用不着催他。

    他叫了些茶点,用过之后,一个圆头圆脑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就被茶铺伙计领进了他们的雅间。

    哲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还没说话,脸上就堆满了笑,衣裳的外料质地上乘,但颜色选的暗,走近了才能看到上面的云纹,看着像是处在老板之下管着一帮伙计的掌柜模样,挑眉看向陆怀:“这人你认识?”

    “认识reads;一枕贪欢,总裁请离婚。”陆怀回答了他,便起身称呼了一声“王掌柜”。

    王掌柜不知道陆怀还有人陪着,但他见多了世面,这点小意外自然也是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上前一步,对着陆怀连连作揖,又给哲安做了好几个揖,脸上的笑容都堆成了好多朵花,热情地寒暄吹捧道:“哎呦呦,陆大人好,这位大人好,我们东家让我给您二位带好。让您二位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还特意早来一刻钟,还是没赶上您的步调,您这贵人就是眼界宽,见识远,凡事都在我们这小老百姓的前面……”

    “王掌柜,无碍的,是我早到了,来喝点茶。”陆怀并不喜欢这样漫无边际的恭维,随口一语打断了他。

    兵仗局有各种可以自行采买的事项,陆怀管着这一块,时常与宫外的各类人打交道,已经被迫对这种漫无边际信口拈来的吹捧习以为常,同时,也早摸索出要如何应付。

    他勾唇带出个浅浅的微笑,礼貌又不会过于热络地轻轻还了一揖,简短地与王掌柜寒暄:“时间还早,王掌柜吃过了么,没吃过我们一起用点茶点。”

    “吃过了吃过了,劳您关心。”王掌柜受宠若惊地对陆怀和哲安点头哈腰地连连鞠躬。他没少和宫里的宦官打交道,什么样的都见过,但像陆怀这么客气的始终是独一份。

    鞠躬之后,他反应过来什么,满脸堆笑地问陆怀和哲安:“您二位可吃好了么?咱们是一会儿走,还是这就出发?”

    “我们吃好了,咱们这就走吧。”早看完,早点决定。陆怀随手将准备好的铜板放在桌上,却被王掌柜一把拿过,塞回了他手里,自己放了几个铜板在了上面。

    然后一边攥着他的手,一边将他往外让,口里不住地道:“这点茶钱怎么能让您亲自掏呢,我来我来,东家可是千叮万嘱让我把您和朋友照顾好了,您要是跟我争,回去我可没法交差了,呵呵呵呵。”

    哲安看着他这副谄媚相,在一边鄙夷地撇了撇嘴。陆怀则没有露出任何鄙薄的神情来,他一直觉得,少有人天生谄媚,大多时候都只是为了生活如此,因而虽然不喜欢,却从不会轻视鄙夷。

    他客气地对王掌柜拱了拱手,谦让道:“既是唐老板盛情,那陆某就却之不恭了。”然后,随着王掌柜热络的客套声,与哲安一道走出了屋子。

    出了茶楼之后,陆怀让王掌柜上了自己雇的马车,然后由王掌柜告诉车夫宅院的位置,领着他们一处一处去看。

    一共三处宅院,每一处宅院陆怀都细细看过了各处,也详细询问了宅院的情况,全部看完已是日头西坠了。

    这三处宅院,每一处都建得非常不错,各项条件也都符合他当时告知唐老板的要求,只是有些话他不便明说,唐老板和王掌柜也都没有想到,使得他们选的这三处地方,他一处也住不得。

    知道这是王掌柜奔波了近一个月选出来的,陆怀便没有直接否定出来,他不想让王掌柜回去不好交代。眼看时间也不早了,陆怀就只说该回去了。

    三人坐上马车,准备回到“和记茶楼”再分道扬镳。

    回去的路走了快一半,哲安正琢磨着怎么让王掌柜给唐老板回话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王掌柜惯会察言观色,早就看出自己选的三个地方陆怀一处也没相中,心里正犯愁兼气闷,见车突然停下了,立即打起车帘愤声斥问车夫:“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车夫缩头缩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车里的陆怀,一脸小心地道:“回几位爷,前面忽然冲出来一帮人把路堵了,咱们是不是绕条路走。”

    “什么人这么不长眼,敢堵两位大人的路!”王掌柜将帘子又掀开一点,这回连里面的陆怀和哲安也都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两片民居之间,与他们同一方向的青石路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个壮硕男人,个个虎背熊腰流里流气,颇像是某些地方看场子的打手。一帮人吵吵嚷嚷纠结在一块儿,将前面的路口堵了个严实,看着像是要闹事的。

    陆怀不欲多事,正要吩咐车夫绕条路走,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拧了拧脖子,快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旁边一座土墙民宅的大门。然后,一帮人一拥而入,紧接着就响起了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女子和孩子的啜泣声。

    没多久,一伙人又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两个人用力拉扯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将她们推在地上,用力地踢了两脚。

    就在这时,那伙人里有人发现了他们,晃头晃脑地转过身,冲他们叫嚷:“看什么看,没看过赌坊追债啊reads;战天娇,全能酷小姐!滚远点!”

    哲安心气高傲,宫里师父辈的骂他还行,这种人,简直不能忍!他攥起拳头就要张嘴回敬过去,陆怀却在他欲开口时压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劝道:“一帮莽人,只是争一时意气,何必较真。”

    哲安看了看陆怀,又紧了紧拳头,到底忍下了。一旁打帘的王掌柜悄悄看了眼陆怀,见他神色冷静,气度平和,当真是对那些人的叫嚣完全没有计较,心下忽而有些明白过来东家打过交道的宦官那么多,为何独独对陆怀最为看重,尽心结交了。

    从小事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有点小权力就忘乎所以的人成不了大气候,喜欢争一时意气的人最容易坏事,陆怀这样能容下人和事,又有脑筋的人,才是真正能成事的,值得去交往。

    只可惜他就要出宫了,否则假以时日他在宫中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到时也能多多帮到东家。

    王掌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又看向陆怀,见他虽然隐忍不发,却也没说走,眼睛一转,也没吭声,仍旧打着车帘让他好看清前面的情形。

    叫嚣的几个人见他们不受吓唬也不动弹,又要挑衅,听到身后传来楚楚可怜的求饶声,注意力就立即被吸引了过去,转身围了回去。

    陆怀也隔着段距离,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空隙打量着被这伙人围住的女子,一个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个女子的身材十分单薄,好似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让人很想要去抓住她,免得她真的会飘走。

    他和那女子隔着的距离有点远,围着的人又晃来晃去,他看不真切那女子的面容,不过只是一个大概看过去,也能确定她定然是面容姣好的,年龄大概有二十上下,比他要小上几岁。

    她紧紧护在怀里的女孩看起来与她颇为相似,骨架纤细,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却很大很亮,看着能有将近四岁。她们都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面有菜色,似乎是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好的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满眼泪光地看着周围的男人们,不住地给他们磕着头,哭着央求:“各位大爷还请高抬贵手,缓我们母女些时日,我们一定凑出钱来。”

    她的声音如珠落盘,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满是畏惧和悲戚,泪水涟涟的样子甚是可怜,然而为首的刀疤脸男人,看起来却好像没有怜香惜玉的兴致。

    他长着一张长脸,一条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几乎斜着贯穿了他的整张脸,随着他冷哼出来扯动了脸上的肌肉,那条刀疤也如蜈蚣一样蠕动起来,异常骇人:

    “当你爷爷是三岁小孩儿吗,宽限个屁!你家那死鬼欠了爷爷我两千两银子,拖了两年多了,还有二百两没还上,你以为他两腿一蹬这钱就能了了吗!我告诉你,你有钱便立即拿出来,没有钱就即刻把他这宅子和你们母女俩抵给爷爷我还债!”

    女子怀中的孩子被他的话吓得呜咽地哭起来,女子紧紧搂住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可她无路可躲,只有颤着声音反驳:“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您派人拿走了,按说……也差不多还清剩下的钱了。”

    “啊呸!”那刀疤脸男人听到这句,喝了一声,就是一巴掌就朝她甩了过去,打得她整个人都甩向一旁,额角重重地磕到了拴马桩上,然后,又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你他妈头发长见识短,爷爷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随便上哪儿打听打听,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问,他也知道,欠了赌债,本利全清才算还完,你家那点破铜烂铁顶多还上一丝丝本钱,后面那一屁股本利你是想赖了吗!”

    刀疤脸神色狰狞,声调奇高。周围的民宅里有人探头出来看,一看这场面又将头缩了回去,只偶尔有几句窃窃私语声从门板后传来reads;总裁,偷你上瘾。

    那刀疤脸一见无人敢管,顿时更得意了,耀武扬威地环顾了手下一圈,用脚踩到了女子的脸上,俯身一脸流氓气地威胁:“实话告诉你,爷爷是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才给你个机会伺候,伺候好了,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再敢说那些没用的屁话,爷爷就把你和你这水灵灵的小闺女都卖到勾栏院里去,教你们尝尝生不如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说完,他猖狂地大笑起来。陆怀以为那女子会屈服,却不曾想,她竟抗争了起来。

    她拼尽了力气去扒着刀疤脸的鞋子和腿,自不成句地大声说:“我们是良家女子……你你若那么做,不怕官家捉了你去坐牢吗!”

    那刀疤脸像是被她惊住了,愣了一下才环顾了手下一圈,见众人似乎都被她口中的官府吓到了,神色就变得狰狞了起来,脸上的疤也被气得一抽。

    他脚下更用力地碾住了女子的脸,愤声威胁道:“良家女子怎么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到了官府那儿,那也是爷爷我有理!别他娘到时候说爷爷没给你机会,眼下你要是能拿出真金白银,爷爷立马就放过你,要是拿不出来,就少说那些屁话,乖乖带着你的小闺女和爷爷走!”

    说着,他将脚从女子的脸上移开,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肚子。那一下似是踢得极狠,女子整个人抖了一下,就抱着肚子缩成了一团,过不得片刻便动也不动了。

    她的孩子原本缩在一角,此刻也扑了过来,不停地摇晃着她,童音稚嫩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哭得凄厉,却没个街坊邻居敢出来管。

    陆怀看着她们,心中也在权衡。他在深宫浸**已久,早已养成了不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这对母女的命运就在他的面前,若是不管,她们就要落到那刀疤脸的手里受尽苦头,若是管了,只需稍稍费些心思,就能保得她们周全,不由动起了搭救之心。

    哲安听着那小女孩哭得那么惨,也有些不忍心了,皱着眉头低声与陆怀道:“再这么搞下去,别出了人命啊。你说要不要管管?”他一边说着,一边探手进袖袋里掂了掂。

    陆怀知道他掂的是腰牌,摇了摇头道:“先莫要用这个。”在京城里开赌坊,没点背景是撑不起来的,此时尚不知道对方来头,不宜先暴露身份,徒增麻烦。

    陆怀已想好了对策,说完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在刀疤脸嚷嚷着“少给老子装死”,就要第二次踢到女人身上时,拨开了围着的混混,走到他身侧,对他道了一声:“足下且慢。”

    若这一声是挑衅的,或是命令的,刀疤脸一定会啐一句“去你娘的”,然后毫不犹豫地踢下去,但偏偏这一声充满礼貌和商量,这着实让他感到新鲜和受用,动作也就顿住了。

    “呦呵,有个来劝的。”他收了脚,大摇大摆地转过身来,痞气十足地上下扫了陆怀一眼。看他穿戴得普通,一身素简,又斯斯文文的,相貌上虽然出众,却没有达官贵人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儿,想来就是个普通的过路人,想管个闲事,神情便立即倨傲了起来。

    他拍了拍没有灰的手,双手按在后腰上,居高临下态度傲慢地看着陆怀道:“你是在车里瞧了半天的吧,听了这么半天,怎么回事你应该也明白了。爷爷贵人事忙也不跟你废话,有钱,你就快快拿来,这大宅子还有这两个小蹄子就归你,没钱,就痛快儿滚一边去,别耽误爷爷正事儿!”

    “好。”陆怀说着,认认真真地在袖袋和怀中翻找起来,找了好半天,直到刀疤脸都快要失去耐心骂娘了,才拿出来一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子。

    他带了些窘迫地看向刀疤脸,道:“不好意思,身上就这五十几两。不如您告知我贵号何处,改日我将剩下的钱差人给您送过去,今日您就先高抬贵手,放过这对母女。您看如何?”

    刀疤脸满以为陆怀答应得那么痛快,是身上带够了钱,一听他就五十几两,眉头就是狠狠地皱了起来。但看陆怀神情淡淡的,不似执意要管这闲事,又怕他真不管了,连眼前这五十几两也弄不到手,一时间倒是不敢与陆怀耍横发威。

    他一把扯过银票,掠过了碎银子。沾了些口水,搓来捻去地验了银票真假,又咬了咬几块碎银子,确定了都是真的,赶紧收进了口袋,脑子里也在飞速地转。

    他原本就不是非要占下这破宅子和这对母女不可,只是左右收不到钱了,才想占点便宜。如今既然有可能收到两百两银子,自是银子更重要,宽限两天就宽限两天。

    刀疤脸在心里决定了之后,打算给陆怀来个下马威,让他不敢不给剩下的钱。他昂着头,牛气哄哄地看着陆怀道:“小子你记着,爷爷赌坊名号大富贵,城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天之内你带着银子去就万事大吉,不然,哼哼!”

    说着,他狠狠扫了一眼地上毫无生气的女人和抽抽噎噎的孩子,语气更加狂妄地道:“要是你不去还钱,她们又跑了,爷爷自有通天的本事将你们从这京城里翻出来,连本带利讨回来不说,还会让你们生不如死reads;1日欢愉:邪少霸爱冷心妻!”

    一句话坐实了陆怀必须还清剩下的钱之后,刀疤脸冷哼一声,霸气地一挥手,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耀武扬威地穿过一条小巷走了。

    陆怀见他们走了,唇畔淡淡的笑意便散了,眼神也冷了下来。

    哲安和王掌柜已从车上下来了,一走到他身边,哲安就忍不住嘀咕起来:“五十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不会还要替这母女俩还清剩下的钱吧?”

    二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陆怀虽说不差钱,可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将来出宫了,还指望着以前攒下的钱傍身呢。要是说没就没了,那真是想想都替他肉疼。

    “救人要紧,钱以后再说。”陆怀知道哲安在替他心疼,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已然管了,便是救人要紧。

    他宽慰了哲安一句,便俯身去查看那女子。真真切切地看到女子的第一眼时,陆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躺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着,发髻已经散开,如瀑的青丝顺着她的身子铺到地面上,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静静地躺在花朵上,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陆怀的心头,让他来不及思考,便将手伸向了女子。然而还未来得及靠近,就被一双小手用力地推开了。

    “别碰我娘!”

    稚嫩的童音义正言辞,只是微微的嘶哑折损了不少铿锵。

    陆怀被她这一推一喝惊扰了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刚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鬼使神差地害怕女子被风吹走了,想也未想就将手探向了她,不禁十分惊诧:这还是二十年来他第一回没有三思而后行!

    哲安看不到陆怀的神情,以为他纯粹是要探探那女子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

    他原本又正替陆怀心疼钱呢,听到小女孩毫不领情的制止,当即就不忿起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斥责道:“嘿!你这小丫头长没长脑,五十两银子都给你们掏出去了,还把好人当成坏人看啊。”

    小女孩闻言,见陆怀不像再要欲行不轨,便立即扭头看向哲安,郑重地盯住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们出钱救了娘和我,我们会报恩的。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是我的亲人,不能碰我娘!”

    这样意态坚决条理清楚的话,从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岁的孩子口中不卑不亢地说出来,饶是一向能说会道的哲安听了也不由得呆了呆,没能反驳出话来。

    陆怀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女子身上,倒是没有太多注意她的孩子。此刻循声看去,才发现守在女子另一侧的小女孩看上去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却透着一股强劲的韧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倔强,满满的都是机警与灵气,煞是让人瞩目。

    陆怀教过不少徒弟,擅长识人,一看这孩子便知道是个机灵的,生得底子也不错,若是好好教养,来日应当错不了。他心下忽而有些想法,不过眼下给女子延医看病更要紧,并无时间多去考虑其他。

    他暂且按下心中的种种想法,因为刚才的举动,不好再去探女子的鼻息,便观察了一下女子,见她胸口微有起伏,想来是疼昏了过去,便温和着声音对小女孩道:“我不是坏人,你不让我碰你娘,那就不碰。只是你娘现在病了,你得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郎中,我才好请郎中来救你娘。”

    小女孩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虽然长得很英俊,却不似从前见过的一些好看男子一般神色轻佻,而且看起来也是又温和又讲道理,与刚才魂都被勾走了般看着她娘,想要动手动脚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太疑神疑鬼看错了reads;丈夫的新欢。

    小女孩看看他,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娘亲,咬咬唇,抬手指向前方的一棵老杏树,急切而诚恳地看着陆怀道:“从那棵杏树往右拐,第一条街上有一家药堂,里面就有看诊的坐堂医。可是我没有钱给娘看病,您还有钱吗?”

    “没关系,钱我还有,自不用你担心。”陆怀微笑了一下,对小女孩道,然后便请王掌柜代他去请郎中过来。王掌柜早都觉得碰上这事晦气,巴不得有差事来好走脱一会儿呢,忙不迭地应声,就一路小跑地向马车跑去了。

    小女孩目送马车转过路口,知道陆怀是真的要救她娘,回过头便给陆怀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他,用软软的童音感激地对他道:“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陆怀见她这般说话行事,更确定她是个机灵的孩子,赞许地点点头,让她起来。

    哲安自从被呛了声,就也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小女孩,看到此刻,不得不在心中赞叹:这孩子真是个人精啊!小小年纪就能屈能伸,翻脸比翻书还自如,而且不用人教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种面孔。

    教训人时,就脸板得比私塾里的老学究还老学究;没钱看病,要哄人掏钱了,就立马忘了之前的不快,毫不扭捏地换上了另外一副柔柔弱弱、可爱又可怜的面孔;回头人家答应救了,还不忘诚意十足地表达感谢。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绝对是错不了的。若是在宫里教他发现这么个鬼机灵的宦官小子,那不管说什么他也会弄到手好好培养。

    可现在是在宫外碰上了,她又是个女娃娃,再机灵也轮不到他带进宫去培养。对他什么用都没有不说,刚刚还冷着脸教训了他一通,他不顶回去两句,心里还真是不能舒服。

    哲安心里想着,脑筋一转就想好了要挤兑她的话,微微一笑,走到小女孩旁边,拿腔拿调地感叹起来:“看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刚才面对那刀疤脸,就不出来保护你娘,只是噼噼啪啪地掉着金豆豆,往她怀里缩呢?这会儿见到好人了,就开始卖弄变换面孔的本领啦!”

    小女孩一听到哲安说到刀疤脸,眼里的光采一下就黯淡了下去,有神的双眸顷刻间便被恐惧完全覆盖,小小的身子也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似是对那刀疤脸极为害怕。

    哲安以为她在装样子博取同情,立即双手还胸,蔑视地看着她嘲讽:“你别跟我这儿演了,我可不像你陆恩公那么容易心软。”

    陆怀观察着小女孩,感觉她的害怕不是装出来的,立即给哲安使眼色,让他别再用话刺激小女孩。然后他动作柔和地拉着她细瘦的胳膊,轻轻地将她拉到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你莫怕,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敢伤到你。”

    小女孩失神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眼中平静柔和的目光像是有着某种力量,让她的心奇异地慢慢安定了下来。

    陆怀看小女孩不再发抖了,似是已平静下来,便想问问她为何那般害怕刀疤脸,小女孩却别过了脸,坚决闭口不言。

    陆怀见她实在不想说,也不逼她,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女子,觉得虽然天气热了,但也不好让她一直躺在这里,便问小女孩道:“你家平日里遇到难事会去求哪家帮衬?”

    小女孩此刻对陆怀已是非常信任了,听到他问便立即往斜里一指,回答道:“去求那边的王婆婆家。”

    “好。”陆怀沉吟了一下,对她道:“现在就去你王婆婆家,记得,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家来个女眷,好扶你娘进屋。”

    小女孩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点点头,立即跑过去,将那家的大门敲得咚咚作响。

    哲安看着她敲门,问陆怀道:“你说这王家这次会开门么?刚才那刀疤脸在的时候,他家只要肯出来劝一劝,替这母女俩还上一星半点的,这女人也不至于会被逼成现在这样。”

    “应该会吧。”陆怀打量了一下那一家和周围的人家,觉着那家之前没有出来帮衬,也许是有难言之隐。

    这片民居里,除了女子住的这一家看着比较气派,王家这一家修整得也较为精致之外,其他目力可见的宅院,多半是挑最朴素的样子建的,说明这里住的人家都只是平常的百姓,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按那刀疤脸的说法,这母女俩欠债有两年了。便是父母儿女之间,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很快这母女俩与王家不过是邻居,女子家欠了利滚利的赌债,王家自家里也有吃穿用度要开销,于钱财上又能帮上几次。

    更何况这次刀疤脸摆明了要刮下女子家三层皮才走,他掏了五十两才勉强将他们打发了,王家若是力所不及而不敢出来出头也无可厚非。

    不过王家之前应该也没少帮衬,不然依那孩子性子里的倔强,也不会一下就想到这一家。现在那帮地痞已经走了,孩子去请他们出来帮着搭把手,总是不至于拒绝的。

    陆怀又看了一眼那女子,怕自己再魔怔了,没敢多瞧便收回了视线,与哲安都专注地看着王家门口,没留意到地上女子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有几滴泪从眼角滑了出来reads;大漠妖妃。

    过一会儿,就如陆怀所言,在小女孩不停点的敲了一通之后,王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小女孩聪明得很,一见门开了,二话不说,先扑通一下冲那开门的人跪了下去。然后飞快地说了什么,又磕了好几个头,往他们的方向一指,屋里就马上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和她一起匆匆地小跑了过来。

    “哎呀,我可怜的秀珠啊——”年长的老妇愁眉紧锁,人未到声先至,嗓音粗糙,偏又有一股唱曲的凄清感,这一声喊,几乎能让人流下泪来。

    哲安看着她那戏子般的表情,就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小声与陆怀道:“真这么心疼她,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动情地演,人家昏过去了又看不到。”陆怀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年长的老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直鼻梁,厚嘴唇,额头高阔,梳着民间稍有些年纪的妇女最常见的圆髻,当前裹着一块赭色额帕,身形匀称壮实,一对天足落地有力。

    她最先跑到陆怀三人跟前,紧接着就扑坐到了地上,招呼也不及打,就伸手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看起来极为关心女子的情况。等确定了女子有气,她放下心来便扭头向后跑来的年轻妇人大声道:“老二家的,快来搭把手,咱把秀珠抬进屋里去!”

    陆怀就站在女子旁边,见状便站到了旁侧,给她和后到的妇人腾出了地方。

    后到的妇人与年长妇人做相似打扮,只是额帕的颜色选得较为鲜艳,符合她较为年轻的年龄。她长得平平常常,是最常见的大众脸,但五官还算端正,看到陆怀,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害羞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抬起来了。

    听到婆婆催她,她赶紧走到了秀珠脚边,与婆婆一个抬肩一个搬脚,将秀珠抬进了门。

    哲安与陆怀都留意到了年轻妇人的小动作和小心思,陆怀没什么感觉,哲安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用手肘轻轻地撞了陆怀一下,吃味道:“可以啊,才一见面就将人家勾得魂不守舍的,以后打不打算讨个媳妇?”

    “你瞎说什么。”陆怀下意识地否认,心里却划过刚刚那女子无力地蜷在地上,令人怜惜的模样,紧接着便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头四下流窜开来,没来由地让他感到心跳加快。

    这种感觉陆怀以前从没有过,一时竟感到无措,特别是那已经跟着进了门的小女孩,也像听到了什么一般回头看向他,更让他有种被人看到心里藏着的秘密的感觉。

    他赶紧说了一句“跟着去看看吧”,便只垂目盯着地面,将眼里和心里的异样都掩盖了过去,大步跨过了门槛,也不管哲安是否跟了上来,便快步去追前面的三人。

    以哲安对陆怀的了解来看,陆怀的样子明显是心虚了,若他真没有那个想法,以他一向的从容便只会淡淡地说一句“莫要胡说了”,然后再脚步轻缓地跟上去,哪会像现在这般逃似的离开。

    哲安原本也只是无心的一句打趣和揶揄,但见陆怀这般反应,他的心却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怀消失的拐角,感到沮丧又懊恼:他怎么之前就没有想过,陆怀要出宫了,就不只是离开他而已。他的生活将变得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怎么可能再与从前身陷宫闱时一般孑然一身呢。

    虽然他们都是受了刑的男人,已不能被视为真正的男人,可是人总是不想孤单的,受了刑的男人也会想有个伴。就像他也想有个伴,可是……

    陆怀想的伴不是他。

    一想到陆怀以后将要娶个小妻子,从此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清早同起,夜里同被,甚至在那小小的暖暖的被窝里做点什么你情我悦的小勾当,哲安的心和手就是同时紧紧地攥了起来reads;爹地强悍,天才宝宝腹黑妈。

    他倏地蹲了下去,感觉自己的脑仁儿就要炸了,就要疯了!

    陆怀却已进了院里,看不到哲安的情况了。他站在廊檐下的地砖上,长舒了一口气,才将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一扫而空,再跟上前面的人。

    但是才走到门口,就见屋中满地狼藉,粗陶制的碗碟碎了一地,衣裳被褥也被扔得到处都是,除了一张破木板拼成的床,基本就没有完好的东西。

    陆怀估计之前听到的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就是从这间屋子里发出的,眼见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便没有进屋,站在门前随意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打量着打量着,他就不由自主地品评起这座院子的建造来。

    这座宅院里没有修二道门,只在近大门处修了一面影壁,他站在位置上不动就能看到整座宅院的环境。

    从大体来看,这座三正三厢的宅子建得非常不错,朝向选得好,中轴又严格,庭院宽敞,对角规整,各房门脸也都修得很大气,墙的用料也很实诚。但到了细节处,不知为何就完全变了另一番面貌。

    梁上的彩画看起来非常粗糙,窗棂的用料也并不好,地上的砖看着还算结实,但铺得实在不能入眼,一打眼就能看到有的砖和砖之间隔着半指来宽的缝隙,这让整座宅院看起来极不协调,有种建得虎头蛇尾的感觉。

    陆怀正考虑着为何会如此,就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身一看,原来是那年长的妇人出来了。

    “您就是救了秀珠娘俩的贵人吧!”

    陆怀想是那小女孩告诉了她,便轻轻颔了颔首,年长妇人一见他点头了,便立即深深地福下身去,郑重地对他道:“今天可多亏了您,老身先替秀珠娘俩谢谢您了!”

    陆怀赶紧侧开身,虚搭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谦辞道:“只是举手之劳,您不必如此。”

    “您可真是个大善人啊!”老妇人满眼感激地念叨着,热切地与他攀谈:“老身夫家姓王,姑娘时姓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陆怀微笑着礼貌回应:“晚辈小姓陆。”

    “哦哦,陆公子,看公子言行,像是有身份的人,不知公子在哪里高就啊?”王张氏直起身,继续与他热切地攀谈。

    陆怀不欲吐露真实身份,只是含糊地道:“不敢称高就,替人做些杂事罢了。”

    “呵呵呵,陆公子可不像是替人跑腿办杂事的人。不过您不说,老身也不讨嫌多问了。呵呵呵。”王张氏满面笑容地看着陆怀。

    她回首往屋里瞧了一眼,却不知怎的就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唉,秀珠也是个好女人……您说说,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惹了这么一帮抖不掉的东西,生生是连个良心都没有啊,喝水的碟碗儿都不给留一个,就全给啐了!”

    陆怀从第一眼见到王张氏就在不动声色地品评她,见她看着是慈眉善目的面相,言谈间对秀珠母女的关心也是十分真切,并不掺伪,想来是真的关心她们的。又想她方才进来时对宅院颇为熟悉,平日里应当是与秀珠一家多有走动,对她家的情况比较了解。

    此刻见她也乐意与人攀谈,也想从她这里了解一些秀珠的情况,便顺着她的话,与她打听:“我看她母女二人都是本分之人,怎么会惹上那帮人,欠下那么多银子呢?”

    “哪里是她们惹的和欠下的,都是那蹬了腿儿的混账东西!”说到这里,王张氏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气愤起来。

    她紧紧地攥着手,说出的话里都带着控制不住的嫌恶:“秀珠那投了地府的男人是个做小生意的,不甘心小打小闹,就去赌石头,怎么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十赌九输,赚的钱还不够贴补赔进去的!

    他不甘心,就一赌再赌,许是后来娶了秀珠,老天爷不忍心看秀珠带着孩子过苦日子,发了仁慈的善心,真叫他赌赢了一次大的。那一块石头里琢磨出的玉就让他赚了将近三千两银子!一下就将过去欠下的钱都还清了不说,还富余了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两千多两啊!”王张氏的声音极富感染力,扼腕叹息地说出来,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感慨了起来。

    “他若是收了心,将那盘来的铺子好好经营着过日子,那日子得有多滋润reads;总裁的蜜宠娇妻!可他赢了这一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卖了铺子,又大张旗鼓建房子。

    房子建到一半儿,人却没影儿了。再回来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教那刀疤脸带人用破木板子抬着扔到了门口,被打得猪头模样,两根手指放到他面前他都数不出是几。

    挺了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儿,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那债全都压到了他弟弟和秀珠娘俩的头上了!他那弟弟算个有情义的,替他还了三百两,实在顶不住了才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了,剩下秀珠娘俩相依为命地苦熬。

    您说说,孤儿寡母的拿什么还,那赌坊却是要逼死人一样,来来回回捏着些利钱不放。这大半年的,一个月来一回,这家里但凡有一点值钱地方的东西都让他们弄走了,还逼着要钱,如今还把秀珠逼成了这个样子!”

    王张氏义愤填膺地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倒不过气儿,赶紧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来缓劲儿。

    陆怀听她说了这些,就明白这宅子为何会建得虎头蛇尾了,原来是建到了一半主事的人消失了,钱就断了。

    而且从王张氏的话里,他还听到了一件事——秀珠的亡夫在娶她之前就嗜赌成性。照这么看,只怕成亲之后,秀珠受他嗜赌的带累,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就因为他而沦落至此了。

    陆怀经历过的太多,见过的不幸也太多,已甚少为哪一个人的遭遇特别动容了,但是秀珠就像一个例外,让他处处为她破例,才只是知道这些讯息,就已让他对她的遭遇甚为同情和怜惜了。

    王张氏一边倒这气儿一边察言观色,见陆怀的神色中流露出浓浓的对秀珠的同情,心下就忽而生出一个想法,想要将陆怀和秀珠绑到一块儿。这样,以后秀珠的日子好了,她家也不至于再为了帮她而受带累。

    妇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想将自己说得不容易一些,也把秀珠的处境变得更可怜一些,好让陆怀在心里再多一分对秀珠的同情。

    她长叹了一口气,硬靠想着最难过的事儿逼出了几滴眼泪,用一副不胜唏嘘的口吻对陆怀道:“这附近的左邻右舍里,除了我们家,就没有人肯与秀珠娘俩来往了。

    我是真心想帮秀珠娘俩啊!可是我们家上有七十岁老母亲,下有吃奶的娃娃要养,偶尔宽裕出些银子才能接济接济她们,可那点钱就跟一滴水掉进了火海里一样,什么用都不顶啊。唉……我看着她们这般艰难,真是……真是心里难受啊,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地帮上她们!”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家已经不行了,别人家也不会帮秀珠,你要是真同情她,那就彻底帮帮吧。她觉得以陆怀流露出的同情,加上他一出手就是几十两的阔绰劲儿,这事儿不难落定。

    就在她要继续往下劝的时候,她身后,年轻妇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以为她真的哭了,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对她道:“婆婆当心身子,莫和公子说这许多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妇人演得正投入,突然被儿媳妇不长眼地打断了,满心不痛快地用力抹了抹眼睛,转过头就收了满面愁容,气势飞涨地瞪着她道:“公子救了秀珠娘俩,那就不是外人!”

    “是是,公子自不是外人,可是这毕竟是在刘家,巧儿还在呢,您……”年轻妇人性格有些直楞,没明白过来王张氏为何转过头就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还是语焉不详地提醒着,可一抬头再看她的脸色,却是不敢往下再说了。

    “怎的,在刘家怎的!巧儿在这儿又怎的!”王张氏觉得儿媳简直是反了天了,竟然在这种时候来教训自己。

    她瞪大了眼睛,用力地跺了跺地面,说话间混着一股泼辣劲儿:“你给我听清楚了,那混账东西一辈子净做亏心事了,死了还要连累妻女,我到哪里都说得他!巧儿在这儿我更要说了,要她知道她爹是怎样一个混账东西,以后连纸钱也不要给他烧一张reads;霸爱左少,太性急!好好孝顺她娘就够了,就当没他那个爹!”

    年轻妇人见她这般激动,什么都不敢再说再劝了,只顺着她的话好生安抚着。

    陆怀静默地站在一旁听了王张氏的这一番话,对她的为人则有了更深的了解和判断。

    巧儿尚且年幼,再懂事也只是一个孩子,不论父亲好坏,失去父亲对她都是一种打击。可王张氏却没有考虑巧儿的感受,不仅不关心她失去了父亲这件事,还对她已然过世的父亲大加指责。甚至在有人提醒她的情况下,在巧儿的家里,还依然不管不顾,大声说出她想要指责的人与事。

    可以想见,她这样的人,虽然热心,却不是真正懂得体谅别人,初相识时,也许会特别礼貌,实际却是唯我独尊的秉性,日后处境若占了上风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再加上喜爱攀谈,守口不严,实在是泛泛就好,不可深交。

    陆怀在心里对王张氏做完了评判,余光瞥见什么,微微向一旁侧开一步,就见门口的扫帚动了动,似乎和门后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连在了一块儿。

    门后的巧儿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悄悄探出头来瞧了一眼,目光与陆怀一相碰,却立即收回了视线,与扫帚一起消失在了门后。

    接下来,陆怀能听到轻轻的扫地声,却是看不到她的人了。

    陆怀收回了望着她的方向的视线,却忘不了她刚刚的眼神。那是怎样一双清澈又复杂的眼睛,那里面有坚强,有害怕,有倔强,有无奈,有痛苦,有迷茫,有恨,又有脆弱,完全不似初见时一般,只有坚强和倔强。

    陆怀在脑海里想着她的眼神,忽然意思到,巧儿是懂事的,可是,可能也因为她太懂事了,所以没有人去注意到她懂事背后的气愤和难过,她便也将那些情绪藏了起来,直到刚才的眼神,泄露了她心中的另一面。

    陆怀自幼失怙,也曾经历过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的时光,自问从某种程度上,能够懂得巧儿心里的苦:眼看着家里遭难,母亲受苦,自己却是年纪太小,除了像今日这般在事后靠着些自己的机灵可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什么都帮不了家里了。

    可是从另外一些角度,陆怀又觉得他根本无法体会巧儿心里的苦。他虽然幼年丧父,但从未因此被人指责,族中的众人还因为他的遭遇而对他一家多加照顾。可巧儿也失去了父亲,却没人在乎她失去了父亲的关爱,再遇到王张氏这样不加顾忌的,还要不住地向她数落她父亲的不是,割裂她心中的亲情,让她难过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雪上加霜。

    她小小年纪,心里该是承受了多少?

    陆怀原本只是看中了巧儿的机敏,有心将她好好教养,但是经过了方才,他忽然就不只是想将她好好教养了,而是还要将她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收到羽翼之下,仔细呵护。

    陆怀心中正考虑着这件事,就听门外马儿嘶鸣,紧接着就见王掌柜引领着一位背着药箱的老郎中匆匆跨进了大门。

    老郎中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进门第一个看到陆怀便问病患所在,神情紧迫。

    陆怀估计王掌柜已经将情况与他说了,也不多赘言,对老郎中微一拱手,便立即向他示意了房间。老郎中没有半句寒暄,即刻匆匆而入,王张氏和儿媳妇也立即住了话头,随之进入了房间。

    待他们都进去了,王掌柜赶紧快步走到了陆怀身边,额头上的汗都不及擦,就不住地对他作揖:“陆大人,实在对不住,小人回来慢了!老先生出去看诊了,一回来我就即刻将他请过来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您多恕罪多恕罪!”

    事已至此,追究什么都是无益,陆怀便只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腕,宽慰道:“王掌柜不要如此,事出有因,不是您的错,我们且静等结果如何吧。”

    “哎哎,好,您不怪我就好!”王掌柜见陆怀不怪他,又是连连作揖,才敢喘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他们等了许久,连一直不肯进门的哲安都忍不住进来打听人怎么样了,老郎中才终于看完了脉象,龙飞凤舞地写了方子,由王张氏引领着,出来将方子交到了陆怀手上。

    “病人的情况不算太过严重,丢不了性命,诸位还请放心。此刻病人昏迷不醒,只是气血两亏,又受了外力所激,再过一时半刻自会醒来。若有外伤,只需内服外敷些活血化瘀的药即可。”

    陆怀听了老郎中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听他继续说道:“不过病人性命虽然无虞,眼下的情况却不太好。长期忧思过度致使肝气郁结,饮食不善以致脾胃失和,所住环境不佳又或前病未尽药力根治,致使寒邪侵袭,损害了元气。此时五行失济尚且不算严重,及时调理,还可将养回元气,再拖个一年半载,恐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陆怀听到秀珠现下的情况,心情急坠直下,付了老郎中的诊金之后,心里有一个想法渐渐清晰了。

    他反正也要买一处院子,这处院子虽说细节处有些不妥,但修整修整就能很好了,也花不了许多钱,周围住的又都是普通百姓,不会有水深莫测的人物关系要他担忧,他完全可以在这儿安顿下来。

    而他在接了娘亲过来之后,也需要买几个下人来服侍。若是秀珠母女愿意,他可以让她们留下做些杂事,供给她们吃穿,在郎中给母亲调养身子时,也可以顺便给她调理一下。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儿,唯一还需要考量的就是秀珠其人的人品秉性如何,若是也没有什么问题,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决定了reads;创逍遥。

    陆怀从神思中回过神来,忽然看到靠门站着的巧儿奔回了屋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娘!你醒了!婆婆,我娘醒了!”

    王张氏一听秀珠醒了,心里就是一喜,赶紧热热络络地招呼陆怀道:“秀珠醒了,公子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可得让秀珠好好谢谢您呐!”

    陆怀听到秀珠醒了,心里也是一喜,仿佛感到了一种心有灵犀的美好,他微笑了一下,便顺势道:“好,我去看看她。”

    哲安一见陆怀跟着进去,就感到事情不妙:这女人先是欠债没还清,后又身有病患,陆怀是个行一步事已经看好了后三步的人,若是没有再往下帮她的打算,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就走,根本不会进去瞧她。他既然进去看她,就是有往下帮她的打算。

    可赌坊不是好甩脱的,他还清了本利也可能被人再找上来;那女人身子又不好,还不得他掏钱调养,他又不欠她的,凭什么管她那么多。再说,她还有个换脸比翻书都容易的孩子,和那么个虚情假意的邻居,谁知道她身边还会不会有更奇葩的人,这些人又会怎么算计他?

    哲安担心着陆怀,可陆怀已然进屋去了,他也不能硬去把他拉出来,原地转了两圈,也只有跟着进去了。

    他们几人一进屋,屋里的空间立即显得促狭起来,年轻的妇人便自动退了出去,与王掌柜互相避讳着,在门外一左一右地站着等候,也往门里瞧着热闹。

    陆怀之前已经将屋子里看了个大概,但是直到进到屋子里面,才深切地感受到这间屋子的压抑:四壁的泥墙没挂任何颜色,阴沉昏暗不说,还往外透着股潮气,让人闻着就已是很不舒服。

    再看那破烂的小床和矮小缺角的小桌小柜,简直每一道木纹都在透着岌岌可危的气息,让人心生压抑。还好巧儿已经先行将屋里的地面清理了一下,不然再加上满地狼藉,这个屋子可真是没法待了。

    陆怀看屋子里的布置,就是母女俩平常住的,有些不愿相信她们平日里就蜗居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心下对她们母女俩又多了一分怜惜,目光也慢慢聚拢在床上躺着的秀珠身上。

    见她挣扎着起来,似是要给自己行礼,陆怀赶紧压了压手道:“不必多礼,你躺着休息就好,我来看一眼就走。”

    王张氏一听这话,立即就给巧儿使眼色,低声催着她:“巧儿,还不赶紧给你恩公搬个凳子来,你要恩公站着跟你娘说话吗!”

    巧儿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去搬了个凳子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陆怀身后,对他道:“恩公请坐。”

    这时的巧儿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锐利戒备,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旧因哭过微微红着,显得既可爱又惹人怜惜。

    陆怀对王张氏支使巧儿时的态度颇为不喜,本不想坐,但是看着她含着些期待和请求的眼神,想了想,对她微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

    坐下来才能好好聊,慢慢聊。王张氏一见他坐下去了,心里一喜,脸上又笑出朵花。哲安一看她这副诡计得逞的笑,就冷冷地哼了出来。

    陆怀察觉到了后面的两个人斗上了气,也不想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只当做不知道,温和地看着秀珠,轻声问她:“现在感觉如何,还好吗?”

    他问话的同时,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她生得很美,鹅蛋脸,精致而秀气,细看时比乍一搭眼看上去更美,面上两道细眉状若柳叶,一双杏眼似梦如烟,双颊清减半锁忧愁,樱桃小口欲语还休。

    她合着眼睛时有一种安静的美感,如今醒来时又别有一番娴静温柔的气质reads;麻辣逗妻,夫君个个如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神情之中含了太多凄苦,肌肤的细纹里藏了太多疲累,使她光艳照人的美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令人扼腕而心碎。

    陆怀想,若是他能够照顾她,一定要让她恢复原本的光彩照人,不令她辜负上天对她垂青与恩赐。

    陆怀心中正勾画着,就见秀珠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又微微有些吃力地从床上下来,跪到了他的脚边。

    地上凉潮,陆怀正欲扶她起来,就听她悲悲切切,有气无力,却是声音坚定地开了口:“多谢恩公仗义搭救,只是妾身贫贱,无力偿还,唯一所有的便是先夫留下的这座宅院,且以此相抵吧。”

    说着,她便俯身叩拜了下去。陆怀伸手扶她,总觉得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

    见她虚受着他的搀扶,从地上起来,却不是要回到床上,而是向巧儿的方向走了一步,对她道:“娘没用,护不住你,你要好好活着,莫要怪娘……”

    陆怀心说一声不好,就要拉住她,然而他却慢了一步,她已换了方向,一头向屋子正中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眼看她就要头破血流,陆怀的心都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却飞扑了过去,将她险险推开,与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原来是那王张氏离她较近,反应过来,及时推开了她。不过王张氏事先也没料到秀珠会做这傻事,还是动作慢了,让她的额头上都撞得肿起了一块。

    陆怀重重地松了口气,然而心情还没放松下来,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哭嚎的却不是秀珠,而是那王张氏,她紧紧抱着额头红肿默默垂泪的秀珠,又愤怒又心疼地痛骂:“啊!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这么傻啊!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寻死觅活干什么!”

    秀珠撞得头昏眼花,听到她这般震耳欲聋的哭嚎,更是觉得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

    她本来没有昏迷,只是害怕那刀疤脸会硬要将她和巧儿带走,才躺在地上装作疼昏了过去。到得陆怀仗义出面,为她还钱,她心中感激,却不知道他的来路和帮她的目的,怕他比那刀疤脸还要不如,才继续装昏。

    等到听了他的谈吐,又听他要为她延医看病,就确定了他是个好人,正想起来感谢,却听到了哲安对王家的议论。

    听到哲安的议论,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三个月去求王张氏帮衬时,借到的米越来越少,钱则是一次没能借到过,也许不是因为王张氏借不出来,而是她觉得她与巧儿没有出头的日子,不想再继续帮下去罢了。

    如果连王张氏也不想帮她了,那么她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与其到最后她要被刀疤脸侮辱糟蹋不说,还要连累巧儿,那她还不如死了,让刀疤脸惹了她这条人命,不敢再逼巧儿。

    到时候,巧儿聪明机灵,又失了双亲,王张氏怎么也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一口饭吃。若是巧儿命好,让这救了她的大善人发了善心收养了,那以后也能衣食无忧了,说不定来日还能许个好人家。那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她都想好了,就死在此刻,让巧儿在他们的面前失去了娘,让他们一定会动恻隐之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让她没死成呢!

    秀珠不禁想起了刀疤脸那句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威胁来,当即感觉心口更闷,急促地气喘起来。

    王张氏一看秀珠这个模样,觉得将她和陆怀捆到一块儿的机会来了,立即仰着一双泪眼看向陆怀,悲愤地大声道:“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个富贵人,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彻底帮帮秀珠娘俩吧!”

    她情绪激动,抱着秀珠,全身都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好像陆怀才是逼得秀珠这样惨的人一般,痛心疾首地对他高声道:“您看看,秀珠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您就忍心看着她撞死吗?您看巧儿多乖巧,您就忍心看着她没了爹又没了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吗!”

    她相信就陆怀这心善又斯文的模样,多半是个书念得太多脑子不够用的读书人。她见过好多这种读书人,知道他们根本顶不住这样声泪俱下的逼问,甭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让这悲戚的形势一压,自然就会认下了她想逼迫的事。

    陆怀看着王张氏这副赖定了他的嘴脸,心中微愠,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气恼。

    王张氏见他并未生气,以为他没有应承下来是逼得火候不够,当即又用更悲怆的声音更大声地对他道:“陆公子,您倒是说句话啊,没看秀珠都是这般样子了吗reads;无爱不做,腹黑总裁强宠妻!”

    陆怀并不意外她会再来第二次,正欲开口,就听哲安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抢先他一步,站到了他身前。

    哲安就担心陆怀会有麻烦,没想到还真来了,而且是这么不要脸地冲着他来的,当即也不客气地抢白了回去:“合着你的意思是,这女人自个儿受不了苦了寻死觅活的是我们逼的,她自个儿把孩子扔下不管了,也是我们给逼的。我说你活这么大年纪了,要点老脸行么。

    你以为哭得声高喊得声大就有理啊?心疼她们娘俩你倒是帮啊,那刀疤脸丑八怪到房子里摔盆子摔碗没见你出来,出来踩这小寡妇脸没见你出来,老郎中看完病没见你伸手给钱。这会儿我们人也救了病也看了,她自个儿寻死觅活往柱子上撞,你却出来倚老卖老作上了,你是跟这小寡妇有亲戚还是跟那刀疤脸有一腿啊,合起伙来讹人啊!”

    王张氏满以为场面这样悲惨,自己说得又这般愤慨和言之凿凿,陆怀骑虎难下一定也就认下了,没想到他身边的人看着像个秀气的小白脸,抢白起人来却比那最泼的小媳妇还狠。听他说到自己和那差着辈分的流氓头子有一腿,王张氏差点气得背过气儿去。

    “你你你——”王张氏指着哲安,气息不顺,半天没能说上话来,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批头就骂:“你这混账小子,休得胡言!”然后,就又气闷起来。王张氏的儿媳妇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给她揉胸拍背地顺气劝慰。

    她儿媳妇哄着她,哲安可不惯着她,听她骂人了,张口就要用他在宫里练出来的十八般骂人功夫回敬回去,话到嘴边见到秀珠从王张氏怀里挣扎出来,向着他和陆怀的方向艰难地爬过来,叉着腰,就想连秀珠一块儿骂了。

    可是他还没开口,就被陆怀伸手挡住了。

    “干嘛拦着我,这种不要脸的人就是欠骂!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想让别人当冤大头给她养孩子,”哲安不甘愿地看着陆怀,又对他道:“你说你进来看这女人干什么,扔下点钱就得了,看现在让她们给讹的,还不管不行了似的。”

    说着,哲安想到什么,又看了看慢慢向他们爬来的秀珠,见她长得娇娇滴滴,楚楚可怜的,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地看着陆怀问:“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寡妇了!”

    “没有。”陆怀无奈地回答,不知他怎么会有此一问,他分明和他是一样的人,怎么会对女人有什么想法。

    陆怀回答得干脆,哲安却不信,他之前就快被心里的猜想逼疯了,此刻这猜想又冒出了苗头,就更收不住了,他委屈又不安地看着陆怀道:“你要是没看上她,那就马上和我回去!”

    和他回去,回到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皇宫里去,回到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的地方去,他就相信他,他就能停下那些要将他逼疯的胡思乱想!

    “还不行,这件事还没有处理完。”陆怀温和着声音,想要先稳住莫名其妙就变得不对劲的哲安。

    哲安看他不肯走,就更认定了他是看上了秀珠,更认定了他心里的猜想马上就要应验了。可他不愿意相信,固执地要用自己的判断方法来验证。

    他看着陆怀,坚持要他在秀珠和自己之间进行选择:“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陆怀无奈地看着哲安,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正想再解释两句,哲安却一甩袖子,走了。

    哲安不想听陆怀解释,他害怕他越解释越让他验证心里的担心,索性一走了之。

    陆怀看着他快步离去,背影里透着浓浓的伤心和低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reads;一枕贪欢,总裁请离婚。低头看看秀珠,见她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而那头,王张氏还气得上不来气。

    眼见这一摊事没法立即撒下手不管,陆怀飞快地考虑了一下,只有对不知所措王掌柜道:“有劳王掌柜去帮我拦下他,务必拦下他!我稍后就过去。”

    王掌柜正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听到陆怀吩咐后,赶紧连连称好,向哲安追去。

    陆怀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便伸手去虚扶秀珠,想让她起来。可是秀珠却不肯起身,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地道歉:“对不起,恩公,我不该那么有那么多私心,想让旁人帮我抚养巧儿……可是……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那赌债我一辈子都还不起,那刀疤脸却不依不饶,要捉了我们去……我,我……”

    秀珠抽噎着,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滑满了泪痕。陆怀看得心里难受,又要扶她,却又被她躲过了。

    秀珠侧向一边,一连给陆怀嗑了三个响头才又跪直身子看向他,抽泣着道:“恩公,求您收下巧儿吧!妾身不敢奢求别的,能让她跟着您,吃饱穿暖就行。她跟着妾身,实在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恩公就收下她吧,求求您了!”

    王张氏为了帮她,不惜去讹陆怀,可是陆怀这样的人岂能看上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左右都是没脸,那就直接求人吧,兴许还有些机会。王张氏她是不好再去求了,只盼望陆怀能发一发善心,收养了巧儿。

    她满心地盼着陆怀点头同意,一直僵在墙根处的巧儿却手脚僵僵地从那边走了过来,慢慢地跪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轻轻地与她商量:“娘,我不怕吃苦,我乖乖听话,不要把我送人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开……”

    巧儿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秀珠知道她哭了,却是强忍着不去看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怀,希望他可怜可怜她们,点头答应。

    陆怀看着她母女二人这般模样,心下颇感动容。原本他想多留一会儿,就是想品一品秀珠的人品秉性,好确定心中的打算是否可行。

    听了秀珠的一番话,觉得她虽然想过用寻短见的方式让别人代她抚养孩子,但那也是生活将她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想出那样的办法,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抛开这一点来看,她在求他的时候态度诚恳,老老实实,有一说一,而没有再想对他用什么小花招,或是耍什么小心思去达到目的,还是让他比较满意的。只要她能一直这样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那么他收了这座宅子之后,她就可以和巧儿一起留下。

    陆怀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过他不打算直接告诉她们,他不希望秀珠误会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她用眼泪和苦求换来的。

    萍水相逢出手相救是一回事,将她们留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日后她们也同意以佣人的身份留下,那么他是一家之主,她们就是家里的下人。管一个家也好,管一群人也好,都是一样的,没有规矩就是一盘散沙,就会混乱,那是他所不可允许的。

    如果她们以为眼泪和苦求就能影响到他,换来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那就会给她们一种错误的暗示,让她们以为她们也许可以突破规矩的限定,用这样一种错误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这种错误的想法在某些关键的时候就会酿成大错,他希望从一开始就避免她们产生这种错误的想法。

    陆怀想了想,严肃下目光看着秀珠,缓缓地道:“你起来,凡事可以商量,莫要这般相求。”

    陆怀总是温和着的,可一旦严肃起来,周身就会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来,让人不敢不从。

    秀珠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好男子,本身就很害怕男人,此刻看到陆怀像是生气了,就没来由地深深地恐惧了起来,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听话地慢慢站了起来。

    陆怀又扫了一眼巧儿,巧儿很懂看眼色,看他那样看向自己,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她心里害怕被娘亲再提起让他带她走,起来之后便悄悄挪到了秀珠的身后,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在她身侧,小心而仔细地看着陆怀。

    陆怀一见秀珠听话,心里对她的好感就多了一分。再看巧儿那般看着他,又有些心疼,又有些忍俊不禁。

    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让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之后,陆怀思索了一会儿,看向秀珠,认真地对她道:“对于赌债,你就不必再担心了,那伙人以后不会再来了reads;一醉沉欢,裴少诱拐小蛮妻。你也不要再想着将巧儿送与别人养,有娘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说着,陆怀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对她道:“这块碎银子足够你们母女两个用上一段时日,我会在你们用完之前过来。在我再来之前,你们就安心过日子,有什么事等我来时再说,能做到么?”

    秀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碎银子,有些不确定他的意思,正想问他问题,就看到他看着她的眼神,立即想起了他的话:有什么想说的都等着下一次再说再问。赶紧点了点头。

    “好。”陆怀对她的领会能力和听话态度感到满意。

    抬眼看了看那边的王张氏,见她的气喘得不那么急了,应该也无大碍,便对秀珠和巧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过些日子我再过来。你好好歇着吧,巧儿照顾好你娘,都不必送我了。”

    说完,他便轻撩衣摆,跨过门槛儿离开了。秀珠拉着巧儿,不敢违拗他的话,跟到门口处,忐忐忑忑,满是盼望他莫要忘了回来地对他道了一声“恩公慢走”,就不敢再往前送了。

    看着他消失在檐廊拐角,秀珠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碎银子,才能确定刚才的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她做了一场白日美梦。

    巧儿看着她手里的碎银子,有些开心地笑起来,眼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快乐的光泽。她轻轻地拉了拉秀珠的衣袖,问她道:“娘,恩公说我们不用担心赌债了,他是要帮我们还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秀珠并不确定,因为刚刚陆怀并没有说他会帮她们还上剩下的钱,可是若是不还上剩下的钱,她又想不到那伙人为何会不再来了。所以,她想,陆怀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吧,只是没有明说出来。

    秀珠点点头,对巧儿道:“应该是的,恩公说我们不需要再担心了,那些坏人不敢再来了。”

    巧儿闻言,眼里都迸发出亮亮的光泽,然后,忽然又变得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那……娘,我们不欠债了,你是不是不会再想把我送走了?”

    巧儿这句话一问出来,就将秀珠的眼泪又引出了眼眶。她蹲下身,紧紧地搂住了巧儿,像楼主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着她,用她最温柔最耐心的声音对她道:“娘不会将你送人了,娘从来都不想离开你,从来都不想将你送走,从前只是没办法,娘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不要再害怕了!”

    巧儿眼里也滑出了两道泪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也同样像拥抱着时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住了秀珠。

    秀珠今日哭得太多,又撞了那一下,让她的头仍觉得有些晕晕的,可是此刻拥抱着巧儿,她却觉得这种眩晕感里含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幸福到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感受着这难得的幸福,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就见王张氏满脸深意地看向她,脸上的笑容,让她的脊背后感到一阵微微的凉……

    大门外,陆怀走到马车处,看到王掌柜满头是汗地站在车辕旁边,给他使着眼色,便知道哲安被劝住了,正在马车里。

    他将王掌柜拉到一旁,低声对他道了谢。又嘱咐了他回去莫要与唐老板细说今日之事,只要帮他打听好赌坊的背景,托人告知给他,他另有打算,便请他先行离开了。

    待王掌柜离开后,陆怀才掀开车帘,进了车里,又看了一眼秀珠家的门脸之后,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车里,哲安原本面朝向外,看他进来了,立即像要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将身子扭向了里侧。

    陆怀自问很了解哲安,平日里一猜他的心思都是一个准reads;宋宫凤栖梧桐。可是此刻,看他这样同他闹别扭,他却真是一点儿头脑也摸不到,难道就因为他帮了秀珠母女,他就生气了?

    与他沉默而对半晌,陆怀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无法,只有先开口,温和了声音对他道:“阿哲,你到底怎么了,同我说说好吗?”

    哲安一直在生闷气,为了陆怀没有追出来找他。可是此刻一听到他的这声“阿哲”,所有的埋怨、气恼就通通消失不见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与陆怀开口说他的真实想法。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在意陆怀在意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程度。之前知道陆怀要离开他,他就完全接受不了,好不容易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可一想到陆怀可能会与别人有比他更亲密的关系,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还要强烈。

    他感觉自己气得要发疯,恨得要发狂,而且根本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曾经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对他是兄弟之情,舍不得他离开,可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可以解释的,似乎有一种隐秘的情感就要穿透层层阻隔,摆到他面前来。

    他不敢再去想,他害怕去面对。他是受过刑的,已经是一个怪物了,他怕那种情感一旦从心里冲出来,就会将他变得更奇怪,奇怪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那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特别是陆怀就要离他而去,从此他都要自己在深宫里面对那一切!

    哲安紧紧地攥住了拳,阻止自己再去想那奇怪的一切。他强迫自己理智下来,用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和思维面对陆怀。

    这样努力了很久,他看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回答的陆怀,试图只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去关心他以后的生活。可是一问出口的,还是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看上了那个小寡妇吗?”哲安问得很平静,然而内心里,他却想因自己问了这个问题而掐死自己。

    “没有。”陆怀还是同之前一般肯定而确定的回答。

    他不知道哲安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件事,不过他觉得如果和他解释一下,能让他放开对这个问题的执拗,或是让他心里舒服一些的话,那么也是值得的。

    所以,他认真地看着哲安,耐心地同他解释:“我不会‘看上’秀珠,也不会‘看上’任何女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尽力挑了一个不会伤害彼此的角度继续道:“我与你说过的,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毕竟是与常人不同了,勉强自己过常人过的日子,心里也并不会好过。”

    哲安听到他这般回答,他知道他该是难受的,即便不为了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也该为陆怀感到难过,毕竟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可是此刻他却完全无法让自己感到难过,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愉快地飞起来了,因为陆怀不会同任何女人在一起,发展出超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他都不能与陆怀做的事!

    可他还是有点不理解,陆怀为何要帮秀珠母女,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事实上,但凡是在深宫里浸**过一段时间的人,特别是在当年那样黑暗的时光里浸**过的人,都很难再对什么人和什么事抱有同情了。

    陆怀已然是一个足够例外的人了,而今天,他更是超过了他平日里会有的极限,这才让他很难相信他对秀珠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哲安的眼睛在那里转啊转,陆怀自然是瞧了个分明,明白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承认,秀珠生得很美,我也很喜欢她的美貌。但是,”陆怀停顿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强调:“我帮她不是因为她很美,让我想要据为己有。帮她固然有喜爱和怜惜她的美貌的心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她有着容易掌控的简单背景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