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临高启明 > 全文阅读
临高启明txt下载

    “不过,京库官米并不需要都要解缴进京。”王兆敏解释说。最早洪武年间的时候,秋粮是真得要千里迢迢的运送进京的。运粮由里甲里的“粮长”负责的。耗费的人力物力不问可知。粮长往往因为这一负担破产的。

    后来考虑到地方需要,减少来回运输的损耗,就规定了部分钱粮启运到京,部分直接调运给本府需用钱粮处,也有一部分在琼州府留仓备用,只是在户部入账。

    “果然是便利多了。”邬徳点点头,送到琼州府的话,不管陆运还是海运,距离都很短,就算按照明代的水平,应该也不会太难。[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哪有这样的好事!”王兆敏摇头。他游幕十多年,从来没见过一个县的征粮缴粮是件容易事。不禁纯心卖弄一番,显显自己的本事――王兆敏现在不知怎么的,对澳洲人对自己的看法看得愈来愈重要了。

    “要只运琼州这京库官米的额度里,调昌化粮饷一千五百七十九石一升九合,上缴府官兵粮饷二千一百八十一石九斗二升五合。所以县里运粮得去五处,琼州府、昌化县、儋州、万州、陵水县。其中启运、收兑里的花销不计其数。”王兆敏故作忧国忧民状,“扰民之甚!”

    邬徳想还要去昌化?这倒是顺路的事情,自从环岛航行之后建造了昌化堡和榆林堡之后,他们就开通了环岛的定期航线。运粮到昌化那还不是举手之劳。

    “为何还要去儋州、万州这些地方?”

    “因为这几处都有府仓。”

    琼州府的官仓并非全在琼州府城里,明代琼州府有五仓。设在外县的有万州的广积仓、陵水南丰仓等四处。

    分散储粮的地点,大多是比较要紧的战略地区,特别是有“黎乱”危险的地点,便于一旦有战事可以就近取粮征伐。

    各县应缴的糙米就要运到这些仓去交兑。王兆敏说:临高要到儋州交兑一千石,万州一千二百石,陵水九百石。运昌化交给昌化千户所的粮饷是一千五百石,余下的才是运到琼州府城的。

    “要千里迢迢运粮还在其次,仓上收兑的时候还有种种花样。”王兆敏说,不管是军仓还是府仓,管仓的官儿都是小得不再小的“未入流”,但是不要说这样的未入流的小官,就是仓里的签子手、仓夫的头子,如果没有打点到位,缴粮收兑的时候也会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不是挑剔米色不好,就是硬说份量不足。等收兑时间一过,一个误期的处分就少不了。

    “原来如此!”邬徳点点头,看来穿越集团包揽县赋还是件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一个运粮交兑就有如此的花样,其他环节上的花样不问可知。

    留县的有一千三百石,做为县里的官员的俸禄、日常行政开销之用。其中还要扣除由县里开支驻军官兵粮饷五百七十二石二合,支付博铺港巡检所粮饷一十七石八斗六升。实际上就算是临高这样的小县来说,这点留县的粮食也是根本不够开支的。县里除了维持基本的行政运转之外,基本上想做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邬徳心想,包揽粮赋的事情,看起还是需要一批熟悉当地情况的土著帮忙,王兆敏此人要重点拉拢。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多谢王先生教我。”

    “哪里,哪里,”王兆敏卖弄一番之后,看到这澳洲人的大头目听得聚精会神,面色凝重,顿时精神大振,“不过一点皮毛之见。”

    “这征粮的事情,还要请王师爷多多指点。”邬徳说着,见夜已经深了,还有许多话要谈,便关照人准备夜宵。

    原本邬徳就存心要笼络王兆敏,所以这夜宵并不是张有福家的女佣做得,连灶头带厨具、调料、食品全是从东门市的妇女合作社酒楼提供的,两个厨子原本就是从广东逃难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再经过穿越集团的一番培训之后,本事更是精进。听说是大头目宴请贵客,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烹调美味。

    做得东西,在现代时空并不稀罕,不过是广式早茶的点心而已。临高本地不缺海鲜,天厨酱园又提供了各种现代调味品,所以做出来的茶点与现代时空也没太大的区别。但是在本时空,这些东西就变成极难得的“珍馐”了。

    因为缺少面粉的关系,这些“广式茶点”并不公开销售,只用作穿越者自用和招待土著贵客。王兆敏自然没有吃过,看到端上来的半透明的饺子里包着红色的虾仁,碧绿的豌豆,已经是有些呆了。待吃到嘴里,王兆敏闭目细品,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是夜宵,不备酒,但是烟和茶却是上好的。王兆敏饭后一支烟,玩味了许久,才笑道:“真是看不懂你们这些人!”

    这是比较深入的话了,和一直说得场面话不同,邬徳知道王师爷的心理防线有所松动,他有意制造轻松的气氛,正是为了和王兆敏能深入的谈谈,看看有没有收服他为己所用的可能性。

    “如何看不懂?”

    “以你们的吃穿用度,澳洲必然是个民丰国富的好地方,好好的在自己家乡不待,非要背井离乡到临高这个穷乡僻壤。到底所为何来?”

    邬徳干笑几声,想我总不能现在就对你说是为了“统六合,汇八荒”,你还不当我是神经病。就算小一点的目标――入主中原,说出来也得吓死你。只得道:“不足为外人道。”

    王兆敏却在想,大约这伙人是澳洲当地的达官显贵,大约不是国内党争败阵。就是宫闱里的斗争失利,只好带着徒众亲族涉海逃亡到大明来。看他们修道路,建房屋,疏浚河流港口,很有要在这里长居的打算。

    若是这样的话,倒可以劝他们上书,以示内附。以他们的才智以及种种精巧的澳洲货物,只要事先进京活动一番,再呈览御前,朝廷大约不会不准。要是朝廷准许他们落户在临高的话,也算是解决了眼前的一桩麻烦事。

    “贵众到了大明,难道就准备在这临高一隅长期待下去吗?”

    “王师爷有何高见?”

    王兆敏就把自己的见解说了一番。邬徳心里不以为然――这种招安的事情,眼下还根本谈不到。王兆敏见他不感兴趣,只好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邬徳却不便冷了他的心,道:“王师爷,不是我们不知道好歹。我们虽然学识浅薄,总还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王兆敏一怔,知道他说的有理。以澳洲人的所有之物,若是让朝廷知道了,且不说皇上如何,就是朝廷上下的大小官儿。还不是视他们为一块大大的肥肉?到时候种种刁难盘剥,敲诈勒索不问可知。

    “是,是,贵众顾虑的是。”

    当下不再谈这个问题,继续谈及征粮的细节。王兆敏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议“私费”,也就是征粮过程中县令照例有的一份好处。

    这份好处,不仅县令要有,县里的县丞、典史之类的佐贰官员都要沾润一点,不过大头是在县令身上。至于王师爷,也有一笔好处,照例在一百两银子上下。

    过去虽然也有包户。但不是总揽,还要到县里来汇总,到底如何分润,照例由王兆敏主持,现在既然归了澳洲人总揽,这笔费用就得事先说说明白。

    这笔好处,自然是从“浮收”里来。据王兆敏说,临高的惯例的浮收是正额每石附加三斗到三斗五升之间,视年景不同而定。

    这笔浮收里,有一斗就是“私费”,也就是县里官员的好处,常规在八百石到一千石上下。

    邬徳点头,这个数据和社会调查组得来的数字不大一样,似乎要低一些。回头得叫社会调查组再重点抽样调查一番。

    “虽说是正额一石的耗米照例是三斗,实则苦乐不均。”王兆敏提醒道,“有些粮户,连一合耗米也不缴,有些却得交上七八斗的耗米。交与不交,交多交少这些花样,就都在书办手里,他的好处,也在这里找。”

    “私费的事情,我就应了。”邬徳当即答应,“待到征粮结束,一并奉上。”说着又起身到了隔壁屋子里,他的随行警卫员带着一个信封,取了回到屋子里,双手递给王兆敏。

    “这是何物?”王兆敏故作惊讶。

    “关书。”邬徳极其诚恳的说道,“我等初来乍到,又是海外之人,对这些门道一无所知,此次即蒙县里赏识,得以总揽税赋,还得请王师爷多多指点提携。这是‘顾问’的关书。”

    “不必,不必,哪里需要。”王兆敏很是客气的推脱道,心想这玩意岂可随便接受。到时候不就成了接受“伪职”的证据了?

    但是见邬徳坚决要给,自己不收怕是要惹恼了对方,只好先收了下来,心想回去烧化了就是。(!)

    “先生还是先看一看的好,”邬徳笑道,“不然回去就销毁了,未免悔之晚矣。”

    王兆敏脸色一红,被人看穿了心思极是窘迫.被这么一说是不得不把信封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纸。

    这是一张澳洲人的纸坊制的厚纸,极其挺括,微微发黄的暗花底。触手很舒适的感觉。王兆敏心中一动,抽出来仔细看,原来是一张徳隆银行的全省通兑银票,面额是一百两。[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王兆敏因为吃补药的关系,和润世堂过从甚秘,听杨世祥说过:澳洲人现在发行了一种银票,可以在广东全省各地的指点商号里兑换现银,大宗银两不用随身携带,也毋须委托镖行运送,只要把银子存到柜上,按款额付“汇水”,就能拿到票子到异地兑换,十分便捷。

    这票子带在身上,可比大笔的银子方便多了。别得不说,一百两银子包成包裹也是很大的一包――太惹眼了。还可以在票子上加上暗记印戳,失落了也不会被冒领。

    王兆敏知道这是把自己在征粮中的“私费”先给出来了,要自己在征粮的过程中多多帮忙――这么爽气的主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心理获得了很大的满足,拱手道:“有用之处,自当效劳。”

    话说到这里,大家已经是彼此心照不宣了,长夜漫漫,谈兴正浓,邬徳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请教他,不过刚才还没到火候,现在差不多了。

    他低声道:“陈明刚此人,该如何应付?”

    “虚与委蛇的话,”王兆敏闭起眼睛来,“你们未必是这个老狐狸的对手……”

    邬徳心领神会。和自己的想得差不多。

    “受教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谈话一直延续到凌晨。邬徳乘夜色回到办公室。屋子里灯火通明。县衙领导工作小组的一干人还没有睡觉,正聚在会议室里讨论问题。

    这里有一批专门为了田赋的事情而从各部门抽调来的专业人员,主要是财政方面的人才,还有个陆军的战斗工兵潘达――他被调来是因为他干过税务局,对征税体系很清楚。

    当然还有专门负责外联的熊卜佑,负责测绘的连董薇薇这个半吊子明史爱好者也来了,当然不是借重她的明史知识,而是因为她几个月一直在农村搞社会调查,掌握第一手材料。

    还有一批负责和各部委进行协调的联络员,计委的孙笑、政保署的周伯韬之类的人。

    邬徳关照人泡上浓茶,把和王兆敏谈话的内容一一做了转达。大家对这样的情报讯息很是感兴趣。不过,领导小组最大的争议是如何处置陈明刚。

    这个狡猾的书办自身当然不值分文,但是他手里的鱼麟册却是件关键的东西。全县到底有多少起课的田地,全在这本册子上。

    穿越者对全县的社会普查还只做了一半,田亩产权问题更是件复杂的事情,需要大规模的丈量田亩和进行产权核查,这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穿越者刚刚在临高的基层建立起权威来,触手还没有真正的伸展到位。

    所以,对陈明刚如何的处置,在领导小组内部就起了争议,一部分人认为应该立即逮捕公审,然后枪毙。一部分人认为先要利用他一阶段。当然对最后把此人枪毙的结果没有异议。

    “好了,我们来归纳下眼前的问题吧。”邬徳说。

    穿越集团包揽税赋的目的,主要是借此机会渗透控制县衙,其次是建立起公正、有效的新税收体制,减轻百姓的负担,增加收入。

    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就必须对县里的田亩数量、肥瘦和产权有一个全部的摸底认识。否则就无法着手。

    从春节后就开始的社会调查工作,经历了剿匪战斗,基层组织建设等一系列的工作,现在已经初步有了起色,但是离真正对全县社会状况心中有底还差得很远。

    田亩总数量的掌握,通过工作队的调查初步掌握了一些数据,有人还提出用航模飞机进行遥感测绘,掌握精确的全县田亩数量、性质和位置。但是土地的产权问题却不是靠简单的测绘就能调查清楚的。

    要调查产权,就得丈田。重新进行申报和测绘,这不但极其费力费事,而且阻力极大,封建社会里,但凡要丈田,除了新朝初立,革故鼎新的时候还容易做到,其后每次进行总是会引起士绅阶层的强烈反弹,最后往往会不了了之。

    执委会开展大规模的社会调查,其根本目的之一也正是准备进行土地的全面丈量工作,但是现在看来,进度远远赶不上。按照邬徳的统计,他们通过剿匪和工作队进驻,现在大体上已经控制了全县四分之一的基层行政。

    不过,这种行政控制还很薄弱,想依靠他们去搞土地丈量和清查是做不到的。

    而且现在是农历的八月,征粮即将开始,根据王兆敏的说法,到十一月初就得把工作结束。时间不过二个月。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就想把全县的丈田工作完成,根本不现实。

    “所以,这本鱼麟册对我们就很要紧了,至少是现在。”邬徳说,“在我们没有对全县的土地产权完全掌握之前。”

    鱼麟册虽然错谬百出,却是新的产权登记账册没有出来之前唯一的凭证。难怪户房书办能以此大发利市,再怎么改朝换代都不会断他们的财路。

    “这么看来,我们不还得和陈明刚合作吗?”熊卜佑说。

    “不就是本鱼麟册么,我们想个办法把他的鱼麟册给搞到手就是了。”周洞天慢腾腾的说,“我相信他肯定会说的。”

    “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周洞天显得信心十足,“只要你授权。”

    邬徳当然知道他打算怎么干――但是他另有打算。

    “我有的计划,丈田的工作也要做,包揽税赋的工作也要做,”邬徳说,“不过这个方案要报执委会批准,还要和王兆敏进行深度的合作,所以我们自己先商议一下……”

    秋粮还没登场,澳洲人准备包揽全县秋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县,这个消息顿时引起了轰动,也让士绅大户们感到紧张。纷纷遣人到城里打听消息,一时间县衙门前的茶馆人满为患。

    传出来的消息却很不妙,说这次是百仞村的邬老爷老包揽――所谓百仞村的邬老爷,人人都知道他是澳洲人里的大首长,此人出面包揽税赋,显然是不怀好意。家里但凡有一二百亩土地,算是个是粮户的,都有惴惴不安之感,不知道澳洲人准备怎么个搞法。

    无论是王兆敏,还是陈明刚,对澳洲人的包揽粮赋的具体做法都闭口不言。大伙不知道之后这两人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平民小户,倒也坦然,反正谁当皇帝都要纳粮。给澳洲人纳粮估计也差不多,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好在今年天候还算帮忙,风调雨顺,庄稼收成不错。许多人又通过给澳洲人打工获得了不少的收入,反而猜测今年的秋粮大约会比去年要好缴一些。

    过了几天,县里的士绅们公推张有福去和邬徳谈条件,想从他的嘴里知道澳洲人这次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张有福到邬徳那里转个圈子,听完邬徳的面授机宜之后,马上回到家里。

    客厅里聚集了一群焦急的正等着听回音的地主乡绅们,有的人自己没来,也派来了信得过的管事。

    “邬首长说了,今年还是一切照旧。”张有福说。

    人群里发出一阵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既然照旧,他们的利益就不会受到损失。虽然其中也有人的负担比较重而且不合理的,但是他们也不希望发生什么改变――毕竟眼下也过得去。真要改什么,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知道,很多事情本来就很坏,但是上面说要改好的结果往往却是越改越坏。

    “邬首长还说了,今年包揽税赋的事情,原不是他们的意思。”张有福对着大家说道,“只是考虑合理负担这码事给大家添麻烦,不如合在秋赋里一并征收了。免得大伙还要来两次。”

    这倒也未尝不可。不过合理负担是按村收的,征粮却是要按田亩计算,有人便问其中该如何折算?

    “秋粮归秋粮,合理负担归合理负担。”张有福说,“只是送缴的时候一并送来就是。”

    张有福继续宣布说,不管是合理负担还是粮赋,都可以用粮食流通券来抵偿。这个消息让地主们发出一阵声响――他们平时有到手的流通券总是立刻就把它花掉。现在听说可以抵偿粮赋许多人都觉得后悔了。

    张有福说完几点之后,大家觉得满意,纷纷散去。刘友仁坐在最后,这时候才起身过来,问张有福道:

    “老张!今年征粮的事情,还是老八经手吗?”

    “这个自然!没有老八,澳洲人手里又没有鱼麟册子,怎么征粮?”张有福奇怪道。(!)

    “我看今年老八怕是要欲壑难填了!”刘友仁沉着张脸,“这伙澳洲人,所托非人啊。”

    “刘老爷你多虑了,征粮的事情,过去怎么办,现在还是一样怎么办,有什么烦难的?难道老八会忽然转性?”张有福劝慰道。

    “哼,老八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刘友仁冷着脸道,“最会狗仗人势之辈,现在他靠上澳洲人这棵大树,可不得了了。你瞧着吧,准要闹出事来才算完。”说罢一跺脚走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张有福也不挽留,赶紧又去向邬徳汇报了。

    邬徳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只说:“以后你要记得一件事,我出差了,要走远路。所以暂时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是,是,”张有福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应道。

    “不过你有事情就得随时来找我的秘书初雨汇报,明白吗?”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初雨他认识,原来是苟家的丫鬟,现在邬徳身边的通房大丫头了。张有福知道澳洲人不忌女人掌事,抛头露面当头目的也有女子。

    邬徳又面授机宜了一番。张有福连连点头。

    最后邬徳又问了一句:“你加入了天地会吧?”

    “不错,其实小的的田地不够。”张有福说。加入天地会纯粹是为了捧场,不过加入之后天地会还真是尽心,不时有人来指点他的长工种地,还不时送来肥料之类的新鲜玩意,现在他家的几十亩地的庄稼长势极好。

    “你收拾一间屋子,天地会要派人住在你家,随时指导。”

    “是。”张有福知道这是监视自己的人,不过他们要在自己家派人,显然征粮的事情里有很大的文章要做。他试探的问了一句;

    “那小的每次和粮户们谈事,要不要告诉他?”

    “他是帮你种地,其他事情不管。记住,有事就找初雨。”

    陈明刚自己,听周七送来消息,说熊老爷已经允了今年的包揽税赋的事情,心里很是高兴。他有自己的算盘,过去征粮上面,他虽然上下其手,捞到了不少好处,但是比起琼山县、澄迈、文昌几个人口田地较多的县来说,这个好处还是稍逊一筹。本地的地主们多半都是结寨自保,朝廷的威风在这里不是很摆得出来。征一次秋粮,去掉给自己的手下爪牙的分润,真正能到收手的好处不过二三百石。这个收益对去过琼山府城,到过广州,很见过些世面的陈明刚来说,未免少了点。

    现在恰好来了个澳洲人。这伙澳洲人是硬头,平时是客客气气的,一旦杀人放火眼都不眨。不管是攻打苟家庄还是剿灭土匪,杀人抢东西真是一点不含糊,把本地的大户都吓破了胆。这回,陈明刚觉得可是有了个大靠山了。

    官府,那是可以随便买通的地方,但是澳洲人,貌似还买通不了。陈明刚这个人很善于观察,他觉得澳洲人表面上客客气气,诚实守信,本质上是一伙利益至上的人。

    只要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的事情和人,澳洲人是会维护的。

    这次包揽粮赋,他要给足澳洲人好处,同时也充分的利用他们的“威势”,在最近几年好好的打捞一笔。

    陈明刚觉得以官府办事的效率和澳洲人的武备来看,大明就算能把澳洲人赶走,起码也得是三五年之后的事情,搞不好,澳洲人会和佛朗机人一样,干脆就在临高常住下去也未尝可知。

    就算将来澳洲人卷铺盖滚蛋,他陈明刚也不会有损分毫,大不了名气太坏了辞差就是,让自己的徒弟周七先顶一阵当傀儡,然后就让儿子上位――只要有鱼麟册在手,谁来当皇帝这户房书办的差使都是他家的。反正他家自宋朝以来已经经历过二次改朝换代,再经历几次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变化。

    陈明刚打得就是这个如意算盘,但是如何取悦澳洲人,他们的胃口有多大,能允许他做到什么程度,还得去摸个底。

    他关照周七把自己的几个徒弟和县里的粮差都叫来到自家的别院里――也就是秋红的家里。上次老婆大闹之后,陈明刚干脆过了明路,堂而皇之的住到了秋红的宅里,还和县里的快班班头打了招呼,要他们有所照应。老婆和娘家人虽然气不过,也无可奈何。张五几次想闹事,都被班头压了下去,张十顾忌同道的议论,也不便再支持兄弟妹子闹下去。双方陷入冷战的状态。

    等了几天,各处的粮差到齐了。临高全县的粮差有原来有将近三十个人,这里面分两拨人,一拨是包揽户,大体上是乡村小地主,因为和陈民刚有勾结或者在乡下子弟众多能够横行乡里,得了这个差使;另外一拨则是城乡里的青皮混混破落户,也有流配到此地的流犯,专门在征粮的时候充当打手。

    这次来聚会商议,已经少了一半人。原来这些人平素多半和土匪有勾结,这次剿匪活动开展了大规模的群众性“挖匪根”的运动,处死抓走了好几个,也有原本和土匪不相干,只是以往催粮的时候积累下的民愤极大,也被群众乘机戴了了勾结土匪的帽子一并处死了。工作队也乐得如此,正好名正言顺的干掉几个地方土霸势力。

    来得这些粮差,一个个对农村搞的运动还心有余悸,对澳洲人简直是畏惧如虎。特别是一个叫杜雯的女髡贼,简直让大家闻风丧胆。据说有几个尝过的她的铁腿的,下辈子基本上就只能当太监了。

    原来正惴惴不安,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如何。现在忽然接到陈书办的通知来聚会谈征粮的事情,不由得一个个精神复振。巴巴的换上体面的衣服来议事了。

    这伙人聚在一起,蝇蝇聚聚,都在诉说最近一年身边发生的变化,谁谁谁死了,谁谁谁被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次能重新聚会,听说又能继续经办征粮的事情了,颇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陈明刚见人都来齐了,咳嗽了一声,便进入了正题。

    他谈的就是今年澳洲人要包揽粮赋的事情。这件事情,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有所风闻,众人听说自己是为澳洲人当差,不但没有当“明奸”的羞愤,一个个还很是雀跃――这下可以和澳洲人搭上关系了!自己的差使不但继续可以干下去,还能借机大捞一把。

    “……只是这澳洲人的脾气,我们还不摸透,这次叫大家来就是要好好的议一个章程,才能和他们的头目去谈。”

    大家议论了一番,既然这次是由澳洲人总包揽,原来的各家包揽户就不再经手――虽然二层分包也未尝不可,但是大伙一致认为,第一次替澳洲人干活,还是小心为好。与其在转包“戴帽子”上动脑筋还不如是全力以赴的以催征为主。结结实实的替澳洲人征一笔粮饷上来才是。

    “不过多少才好?”有人发问了。

    “听熊首长的意思,是要把合理负担的部分放在里面一并征收。这就是三千‘公石’。”周七介绍道。

    “这个少了。”要是只有这些,澳洲人还何必费事来包揽粮赋?显然他们是有极大期望的。

    “没错,得翻个倍,澳洲老爷才会觉得我们爷们的本事。”

    “这就得加耗米的数量,原来一石正额加收三斗肯定是不够用了。”内中颇有几个善于心算的人,马上就把数字算了出来。

    内中一个叫“伞店小胡”的粮差道:“八爷!我看这事情如果只是一切照旧年的例的话,怕是捞不到什么大油水。”

    给县太爷的一份好处要出在里面,澳洲人的“合理负担”也是一笔大数目,他们这伙人自然也想借着机会发笔小财。如果还是萧规曹随的按照往日的惯例办理,无外乎加多耗米上去。

    加耗米固然不是大事,但是没门路的小户已经被加得喘不过气来,再勒逼也挤不出多少油水来,说不定还会找澳洲人去叫冤。大户自然是加得起的,不要说他们本身耗米缴的就少,还有许多私下开垦的隐田和帮人荫蔽的田地――只是平日里已经收了他们不少的好处,无缘无故的加上去,对方心里必然不服气,以后相处就难了……

    周七道:“怕甚?有不肯加的,让澳洲人出马,就得和苟家庄一个下场,看谁的脖子还敢梗――”

    “事情不可做绝了。”陈明刚摇头,“要挑唆起来固然不难,将来大伙还要在临高混下去,澳洲人走了,你们怎么办?”

    “伞店小胡”道:“必须得想出一个什么由头来才好,这样才能向大户们开口,要他们无话可说。将来我们也有转圜的余地。”

    陈明刚点点头,小胡这个人的悟性不错,比自己的几个徒弟高明多了。可惜此人是个瘸子,上不得台面。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周七,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厌烦的心理。(!)

    周七是他的大徒弟,按理说是最可靠的人,但是陈明刚为人很是刻薄。周七的父母早已经过世,照旧时代的规矩,陈明刚就是他最亲近的长辈,不仅有照顾的义务,也有为他娶妻成家的责任。

    陈明刚却一直没为他成亲――明代的临高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地区,外来移民大多是单身汉,妇女极少。使得娶妻成本要比大陆上高得多。而且以周七是他的徒弟的身份,不能随便找个女子,应该是本地较为殷实的小粮户或者是同行的闺女。这就得有过得去的聘礼,还得造间屋子供他们成家。

    陈明刚舍不得花这一笔钱,一直拖延下来,转眼周七已经快三十的人了――在17世纪来说,已经属于大龄未婚男青年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久久不婚,对周七来说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而且这还引起了另外一种后果,陈明刚是个极好女色的人,周七既然是他的大徒弟,很多师父的私事都是由他出头去办理。和师父的女人接触多了,师父难免就会起疑心――毕竟这徒弟即年轻又结实,比自己是强多了。

    近来一直有些风言风语,不是说他和陈明刚的女人有染,就是说他背后有极大的怨言,陈明刚虽说没怎么相信,但是对他的信任感已经少了。加上最近秋红的事情,更让他对自己的这个大徒弟的办事能力起了很大的疑问。

    “对啦,小胡说得没错,这种事情一定得有个由头来,逼得大户们答应。我们只不过是奉命当差,怨不得我们。”陈明刚说,“恶人,自然要他们去做。”

    众人连连点头,有人还要拍上几句马屁。

    “不过要找什么由头才好?”有人问,“这个由头不好找。”

    第一老百姓得相信,这个老百姓不是乡野无知的愚民,而是多少有些财产地位的地主士绅,不会给你几句空口白话就吓倒。第二是澳洲人得认帐。陈明刚知道澳洲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最忌讳有人冒用他们的名义。

    陈明刚不慌不忙,先喝了口茶。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比这群人都要高明,不仅因为自己有鱼麟册这个祖传的宝贝,更因为他能比大家看得都远,看得更明白。

    “你们从乡下来,澳洲人的工作队都在忙什么?”他忽然问道。

    众人纷纷说了起来,其实工作队在农村做的事情很多,主要搞的是社会调查:人口、土地数量、田地的贫瘠,还普遍的在帮各村建立乡勇,树围子,也行医送药。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陈明刚摇头道,“其实澳洲人最在乎的,是查清本县的底细!”

    众人面面相觑:本县的底细?

    内中有个比较老道的,想了出来:“人口、田地的数量……”

    “不错,正是这个。”陈明刚点头道,“澳洲人想在我们临高这里长期的待下去,他们得知道什么?”他用川扇拍打着手心,历数着,“首先就是要知道县里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地,地里产什么。”

    “丈田?!”伞店小胡说了出来。

    “不错!”陈明刚赞赏的看了一眼伞店小胡,“澳洲人在乡下搞工作队,在县里包揽粮赋。根子上,无非就是要闹清楚这临高县到底有多少油水。”他把扇子“啪”得打开,轻摇起来,“我们就来帮他这个忙,丈田!”

    这下大家哗然了。“丈田”顾名思义就是测量田亩,但是还不至于此,丈田的同时要绘制新的鱼麟册,重新登记土地产权和赋税状况。这在在古代社会不是件小事,往往要朝廷牵头才能举办,大明有史以来除了洪武年间丈田绘制鱼麟册之外,就只有万历初年张居正当朝的时候搞过丈田。每次丈田,不但户部和省里要派遣专门的官员来办理,还要从全省抽调生员协助,时间也是不一二个月能办成的。至少也得半年以上。

    他们这群人,虽然是“吃粮”的,对如何丈田略知一二,到底也不是专业人员,搞这个未免力不从心,而且时间也来不及。

    陈明刚示意他们静下来:“大家吵闹什么?这只是个由头!”他冷笑道,“难道我们还真得去帮他们丈田不成?就算大伙愿意,也没这个本事不是?”

    众人点头。都望着这个主心骨。

    “澳洲人想知道临高有多少底子,我们就迎合他们好了。说帮他们丈量田亩――澳洲人不会不答应。只要有了这个名义,那些大户还不是由得我们摆弄?”

    大伙轰然叫好:这主意太妙了。不但师出有名,而且澳洲人是绝对不会拒绝这个提议的。会很乐意当这个“恶人”。最后:大户们也无话可说,这一切的后果还可以推给澳洲人。

    “大户们能买帐吗?”周七有点犹豫,“他们和澳洲人之间也有勾连。”

    “有勾连不要紧,”陈明刚对穿越集团和士绅大户们之间的关系看得十分清楚,“澳洲人不喜欢士绅。现在不过是利用他们而已。”

    “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熊卜佑在邬徳的办公室里转告陈明刚的提议的时候笑道。

    “没错,真得出乎我的意料。”邬徳点点头,不胜感慨,“没想到还是这陈明刚看得清我们的心思的。县里的读书人反而一个个闹不明白。”言下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按照邬徳原有的计划,是准备让陈明刚尽情的去加派耗米,搞得士绅乡民们怨声载道,等把县里的赋税收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一出士民群情汹汹的“请愿”戏,最后由穿越集团出面扮演青天大老爷,直接就把陈明刚和他的手下人全部办了,以平民愤。

    泄完民愤,再借机推行“新政”――以避免未来再发生此类事情为由,开始在全县清丈田亩,核定税率,完成税制改革。

    邬徳也准备了后手。如果在征粮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意外,使得秋赋不能及时征集到位,他也已经取得了执委会的同意,就采用代缴的方式,由穿越集团先垫付秋粮和赋税,再慢慢从税收中扣回。

    不管采用哪一种方式,穿越集团都有把握准时准点的把今年的秋赋缴清。这样就可以从容的丈田、清理户口。而不用赶着征税期限里来做这些事情――所谓慢工出细活,邬徳的打算慢慢的熬制这“新税制”的粥。

    这对穿越集团是个很大的工程,为此执委会已经下达了好几道命令给各部委员办局和公司。

    雷州糖业公司接到指令:继续向越南销售食糖,同时可运销一部分当地需要的其他的货物,以大量套购越南的稻米。

    给海上力量部的命令是要他们集中运力,抢运越南的稻米到临高。争取在农历十一月前将临高糙米的储备提高到三万五千石。

    给外商委的指令是:利用越南的稻米在雷州的三县里用套购白银,额度是一万两。这笔银子是为了临高的“辽饷”而准备的。邬徳预计临高的米价会因为征收“辽饷”而下跌,他们正好抛出高价卖米换来的银子再低价收购粮食。

    给教育部的指令是要他们立刻开始在学生的实践课上安排测绘、简单的平面几何运算之类的课程,为全面丈量土地准备人手。

    印刷厂也接到了通知:即刻印刷大批空白地契和产权登记本。

    ……

    “陈明刚真是个人才。”熊卜佑道。

    “可惜这人才留不得。”邬徳不由得对这“劣吏”刮目相看,史学界说明清两代的基层实际上是“吏治”,果然有道理。

    熊卜佑道:“我怎么回复他?”

    “暗示他可以这么办。你得表现出对丈田的兴趣很大。”邬徳决定让陈明刚就这个问题去闹一闹。等于也给本地的大户们先吹吹风,正如每次要出台什么政策之前,先来个苛刻的试试水,让舆论口诛笔伐一番之后,再低调的推出一个稍微改善下条件的方案,就容易让大众接受了。邬徳决定也来这么一套。

    “不过绝对不能明示。”邬徳面授机宜,“你和他的谈话要安排人录像,要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你先和宣传部的人商量下话该怎么谈,这样便于将来剪辑画面,得让他表现的竭力推荐我们丈田--”

    “我明白了。”熊卜佑点头。

    “陈明刚无非是准备让我们当恶人,自己来发财。原本这个恶人我们也可以当。”邬徳有些惋惜,“要是他真肯出力踏踏实实的帮我们丈田的话。”

    “哈哈哈哈,这你可就是与虎谋皮了。”熊卜佑和胥吏们接触多了,很清楚他们的为人,“不过是一群体制上的蠹虫而已,想得就是如何给自己捞取好处。哪有这么高的觉悟!”

    “还有件事情,陈明刚问我们:收粮的粮柜设在哪里,柜上要用几个我们的人?”

    “设柜还是在县里,”邬徳早就想好了,“我们的人,一个不用。让他们照旧。”邬徳说,“既然要他们背黑锅,就背得彻底一点好了。”(!)

    周伯韬拿起一份刚刚放到他桌面上的档案卷宗,这是周洞天的纸厂本地制造的,黄色的粗糙的厚纸,沉甸甸的拿着很有份量。他打开封面,里面是一页一页的个人材料,贴着照片――这些是几天参加会议的“粮差”们的材料,刚刚对他们的个人情况调查完毕。

    秋红家原本就列入了行动处的监视范围,因为四周有人守护,不便安装窃听器,周伯韬也没安排人用小贩之类的方法接近监视――这样未免太奇怪了,毫无市面可言的乡村住宅旁,聚集了一堆小贩,谁都看得出里面有诈。他安排的是远处用望远镜进行监视。

    现在他们已经查清了临高全县的“粮差”名单和底细。周伯韬打算仔细的看看这伙人的情况,有没有可利用的地方,当然,也可能不准备利用他们,而是直接“消灭”。这就要看执委会的意思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周伯韬翻到最后几页的关于周七的材料上,他对这个陈明刚的大徒弟很感兴趣,因为在调查中得知,这师父很怀疑他和自己的二奶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一直没有证据。

    周伯韬对男女关系上的流言蜚语很感兴趣,就他当侦探的经验来说,男女关系上一旦到了有流言蜚语的阶段,这事情多半就是确有其事了。正好像老婆一旦怀疑自己的先生出轨,调查下来大多就是确有其事。

    他叫人把乌项叫来,把材料递给他:“你去调查一下周七。”

    “是陈八爷的徒弟?”乌项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气。

    周伯韬不满的看了一眼:“怎么,你怕他?”

    乌项咽了口唾沫:“不怕。”

    “这就对了,”周伯韬说,“你现在是我们的人,怕他鸟个八爷九爷的。好好的把周七的底细给我查清楚了,以后就一直盯住他,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连他什么时候拉屎什么时候睡觉也要查得明明白白,知道了吗?”

    “是,明白了。”

    这个回答还算标准。看着乌项离开的背影,周伯韬给了一个鄙视的眼神。这家伙还算是身有家仇呢,原来看重他身上有血仇,对旧社会痛恨,而且在学校里也表现的很有仇恨感,没想到一到实际工作上一点胆气也没有。看到县衙里的人和当地的土豪还是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恭顺的态度。

    “看来仇恨这玩意,也不是万有灵药。”周伯韬说着,拿起了一份书面命令,拆开了看了一眼。他打铃叫来了自己的通讯员:

    “叫特别宣传组的组长来。对,马上!”

    陈明刚拜会过熊卜佑,得到对方的许可之后,立刻着手大干起来。征粮除了照例由县衙出布告和散发“粮由”――也就是催缴通知单之外,把手下的徒子徒孙纠集起来,在县里的官仓前设柜征粮。

    征粮的第一阶段自然是等粮户们上门自缴。要到第一阶段结束之后,才会进入下乡催征的阶段,但是今年,陈明刚指令手下的“粮差”们全部下乡去,大造“丈田”的声势。

    一时间,澳洲人要“丈田”的消息传遍了全县,大小粮户们大为惊扰。

    士绅们自然是不愿意搞丈田的。不管原有的体制如何的腐败低效,他们毕竟已经和这个体制形成了和谐关系,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作为“润滑剂”,在这个体制下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现在来了一股新的势力,居然要重新丈量田亩,登记产权,这岂不是晴天霹雳。粮户们顿时紧张起来,接着从下乡的粮差们嘴里,他们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说澳洲人这次不但要征粮,还要先丈田,根据丈田的结果按亩数征粮。

    粮户们赶紧派人四处打听消息。果然,县城和东门市沸沸扬扬的都在传说这件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在陈明刚手下混事的一干闲人,个个趾高气扬。但是也有奇怪的消息传出来:说根本没这回事,完全是陈明刚一伙拉大旗扯虎皮的唬人。

    众人赶紧找到张有福那里要他去确认有无此事?但是从他那里也没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张有福说负责征粮的邬首长“出远门”了,没人能答复。张有福对事情的变化有点吃惊,不过他想起邬徳曾经关照过的他的话,觉得这事情背后肯定有蹊跷,也不敢乱说,当下自己到百仞城来求见初雨,把情况汇报了一番。

    当然,从初雨那里他得不到什么回音。张有福站在自家的宅院里,看着粮差刚送来的“粮由”,皱了几分钟的眉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

    刘友仁坐在自家的正院的台阶下的一张竹榻上,抽着旱烟,一股股的青烟袅绕。一张竹桌上放着茶壶茶盏,还有一张粗糙的毛边纸。这个就是“粮由”了。

    粮由是催粮的通知单,官府原本没这个玩意,只有粮串――收粮凭证。这是衙门里自己搞的一套,极粗的毛边纸,用木戳子印好的格式,上面留空,由粮差填写粮户名称和应收正耗米的数额。粮户们接到单子之后,就要按时到县缴纳。期限有头限、二限、三限之分,三限一过,就进入到追比阶段,当即把欠粮户拿到衙门隔三日五日的行杖追比,也有枷号示众的。

    不过这也是说说而已,真得会被抓到县衙打屁股戴枷板的,都是些势单力孤的普通小粮户――就如当初的张兴教这样的。一般在地面上略有势力的粮户,衙役就不敢如此。有的粮户是地方无赖,虽然没什么政治实力,但是是块敢打敢杀滚刀肉,不愿意足额缴粮就派身强力壮的人冒充户主来顶罪,再稍稍贿赂下皂班的衙役,打板子的时候作弊混过去。捱到旧历年底具保放人,这一年就算是完事了。等而上之的粮户,就可以和粮差、书办“讲斤头”谈条件,在耗米多少上讨价还价。再厉害一点的主,除了正额之外一概不交的。至于士绅豪强们,他们多数隐瞒了大量田地,根本就是什么也不交,衙门就算知道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刘家,过去是加来的土豪,刘友仁捐个监生在身上之后,就成了“绅士”。他家的土地在册的不到四百亩,实际上有将近二千亩。而“诡寄”在他家名下的土地更是多达三千亩以上。

    这些土地,刘家除了自己雇用长工种植,全部都有收取地租。但是除了四百亩在册的水田之外,其他土地是从来不交一粒米的粮赋的。

    刘友仁过去对澳洲人是抱着和过去应付土匪一样的策略:一面是自己结硬寨,练乡勇自保,一面虚与委蛇,要点好处,只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就应付一下,买个平安。反正这地方自他祖辈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自从去开了政治协商会议之后,见识了髡贼的实力,他的想法就变了。刘友仁意识到,仅仅象过去应付土匪那样去应付髡贼是要吃亏的。澳洲人体现出来的实力和种种作为,表明他们有极大的野心。这个野心,不大可能是在临高就能满足的。

    这样的野心,当然不是他这种乡村土豪能够螳臂挡车的。刘家寨要在临高生存下去,不落得和苟家庄一样的下场,就得显得主动一些。这样起码能够自保。

    因此他虽然不大去东门市,实际对澳洲人的一举一动很注意。天地会一成立,他就加入了。当初他的这个举措,让刘家的长辈们很是吃惊。纷纷表示反对――自家的底子,怎么能露给澳洲人看?虽说是按照起课的田亩数字上报的,但是澳洲人的农技员不是傻子,多下乡来几回搞那劳什子“技术指导”总会闹得明白。

    刘友仁却耐心的说服他们:就算自己不参加,难道澳洲人就会不知道刘家寨有多少土地吗?这在县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自然有献殷勤的人去向澳洲人汇报。与其等着人家找上门来,不如先和他们打打交道,便于周旋。

    加入天地会之后,天地会来了“农技员”,帮他堆肥、送秧苗、指导长工们种地,竟然十分的卖力,这大大出乎刘友仁的意料――他不懂澳洲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仅仅是为了赚几个“服务费”,一纸命令给联络员,哪个村落敢不缴,何必做这吃力费事的勾当。

    正当他一直想不通的时候,这次包揽粮赋的事情,又让他觉得迷雾重重,感觉完全闹不明白澳洲人的想法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这张粮由上,上面的正额和耗米的数字没有填写,送来的“粮差”说,根据澳洲老爷的命令,这次征粮要顺带“丈田”,各家须在头限之前上报田地数量,按照新的田亩数量征粮。

    “八爷说了,这次是澳洲老爷们第一次在县里包揽粮赋,各家最好要帮衬一点,把自家的田亩数报得确实些――免得惹恼了他们。”来得“粮差”皮笑肉不笑的说,“这样大伙都过得去,我们办差的人也好有个交代。”(!)

    “三伯!这肯定又是老八想出来的勒索的新花样!”他的一个族侄刘光表按奈不住的说道

    刘光表在府城学过生意,能打算盘记账,懂各种商业上的花样,在临高这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才了,所以刘家干脆要他回来当了个总账房,管理家里的产业。

    刘友仁没吭气,陈明刚借机勒索这是不用说的事情。问题在于:澳洲人到底有没有丈田的打算?到底是只是用这个敲山震虎,逼大伙多出几石“合理负担”,还是真得想把全县的田亩数字搞清,来个改朝换代式的另起炉灶?[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这里的出入可就很大了。要是只是敲山震虎,对策倒是容易,无非是多出些好处买通陈明刚,让他再报个百十亩土地上去,自己多出份钱粮就是;要是后者,事情可就麻烦多了。

    刘友仁一直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此时也陷入了彷徨之中。澳洲人不比官府,这是个一个更有效率,行事果断,而且也敢于做事的集团。这点他早就看得明白。以吴明晋这样还算过去的“好官”,在县里想做些事业也没做成过,澳洲人来了,说做就做,多少繁难的事情都一一办了下去。就算他们真得想搞一次全县的彻底丈田清理户口也不为怪。

    想靠过去应付官府、土匪的一套,对他们是没有用处的。来硬得,澳洲人不怕搞灭门屠杀,大约还会很高兴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来软得,澳洲人出奇的廉洁,金钱贿赂对他们没有用处。

    澳洲人到底想干什么呢?刘友仁想,如果真得是要丈田,自己或许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家里的田亩数量报上去才是最好的选择,至于诡寄在自家名下的的土地倒可以不忙。但要是这只是一次虚张声势,自己这么老实,只不过白白的便宜了一干胥吏而已,还徒然被人嗤笑――这个份,他可丢不起。

    “张老爷怎么说?”他问道。所谓张老爷,就是居间的传话人张有福。

    “他说他去过了,经手这事的邬首长不在家。其他人不管这事情,也不清楚。”

    “不在家。”刘友仁咀嚼着这话的味道,“真不在家?”他喃喃自语,这伙人,还真是高深莫测。

    “天地会的那农――农――”

    “农技员。”刘光表说。

    “对,郧老爷来了没有?”郧老爷者,勋素济是也。因为农业专业人员比较短缺,他对种菜很有心得,也被天地会聘请为兼职农技员,当然事先经过了专门的培训。天地会的人现在在临高百姓心目中有一层神秘光环笼罩,所以叶雨茗宁可找半路出家的穿越者也暂时不用土著农技员,这就好比改革开放初期,大伙都特别相信洋货一样。

    “他要逢三的日子才来。”

    刘友仁一算,还得有七八天他才来,不禁有些失望。要是这勋素济来了,倒是可以设法打听下他们里面的情况――探出点口风也好。

    可惜一般的好处,他们没兴趣。刘友仁再一次为穿越者刀枪不入的廉洁奉公精神所叹气。当官有权的人不收贿赂,这还真不习惯。

    刘光表人很机灵,知道家主正为这事情烦恼,他心里早有个想法,现在觉得时机成熟了。

    “三伯!”刘光表小心的说,“四房里的美兰,年纪不小了,她个子生得高大,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婆家――”说着眼睛在刘友仁脸上打转。

    “噢!”刘友仁当然知道这侄子想说什么,金钱的路走不通,女人或许就可以。他早就听说:澳洲人里女人很少,许多人一天到晚除了看“秘影戏”泻火之外就没辙了……

    刘友仁过去想过送个丫鬟之类的女人给勋素济作为酬劳。但是想到刘家寨的丫鬟不比城里的大户人家的婢女,不但自身是农家出身,在刘家也是终日操劳不停,粗手大脚,皮肤黝黑。这勋首长从来就没表现出过对她们有半点兴趣。

    相比之下,还是本族里的女孩子嫁一个给他比较好。丫鬟终究是个外人,嫁过去是奴婢的身份,没什么地位,也不会被人看重。要是真得和勋素济联上姻了,他总得照顾照顾老婆的娘家。

    刘美兰是四房里的一个姑娘,因为长得又高又壮,一直被人嗤笑――毫无女孩子的模样,转眼十九了还是没有婆家。这个族侄孙女倒是可以考虑。这家在族里地位不高,就算不愿意也不敢违碍。

    刘友仁点了点头,心想所费不大:美兰家是远支,就算澳洲人以后被官府打败了,对本家也不会有太大的牵累,是个牺牲的起的棋子。

    “好。你去和她爹说!”刘友仁下了决心。

    “是,”刘光表暗暗称心,他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阴暗的企图。刘美兰过去因为在收祭米的事情上得罪过他,他早就想报复了。

    “哼,这次就把你丢火坑里去尝尝滴蜡的味道。”刘光表在东门市听过一个看过澳洲人的“秘影戏”的土著很神秘的说过,澳洲人在房事上很淫虐:喜欢把女人捆得像粽子一样,再加以种种的折磨,还喜欢用蜡烛热油去滴女人的裸体……

    刘友仁不知道自己的族侄阴暗的想法。他思量了一会,道:“明日你备一张帖子,请周七来。”

    “不请陈八爷?”

    “恐怕现在我是请不动他了。”刘友仁说,“周七是他的大徒弟,说话一样管用。”

    “来人,送陈八爷。”黄守统招呼道。

    “不敢不敢,请黄老爷留步――”陈明刚满脸堆笑,自带着手下的人走了。

    黄守统望着他们出了院门,招呼管家道:“他手下的几个人,都打发了?”

    “回老爷话,”管家道,“每人三百文‘草鞋钱’,还招待了一顿酒饭。”

    “好,你去吧。”黄守统咳嗽了一声,他的二儿子黄禀坤赶紧过来扶他。黄守统自从去年参加反攻战斗受了伤,身子大不如前。

    “不碍事。”他说道,问:“你最近怎么不去县学里念书?”

    “儿子又不是廪生,原本就不用非去不可的。”

    “这可使不得。”黄守统摇头道,“你好歹是个秀才,总得中个举人才能光耀门庭。”

    黄禀坤苦笑道:“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大明开国二百多年,县里拢共也没出过十个举人,儿子大约没这样大的福份。”

    黄守统摇头道:“虽说是场中莫论文,你也不可太颓唐了。”他回到后宅的厅上坐下,“眼下县里被澳洲人袭扰不安,大伙都有些无心念书了,越是这样你就越得多下功夫在功课上,免得荒废了……”

    黄禀坤原以为爹要和自己商量这澳洲人丈田收秋赋的事情,没想到开场白却是一大通要他好好念书的陈词滥调,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有些昏聩了。

    “老爷!”他忍不住道,“这次秋赋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办?”

    “哼,这伙髡贼,简直是不臣之心毕露。”黄守统很是气氛的拍了下桌子,“丈田也是他们搞得?!”

    “老爷,我们该如何应对?”

    “这事情很有几份玄奥。”黄守统道,“老八这个人到底吃了什么澳洲迷魂药,这么起劲的帮着髡贼折腾粮户?”他哼道,“难道他以为这天下自此就是髡贼的了?真是没了天理王法了!”

    “这种胥吏走卒,无非是唯利是图罢了。老爷不用生气。”

    “丈田的事情,对老八来说不过是虚晃一枪。”黄守统道,“他根本就没打算丈什么田,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勒逼大伙多交粮赋,他自己即讨好澳洲人,又能大捞一票好处。”

    “是,儿子也这么想,髡贼大约也是被老八说动了,以为能多收粮食。今天看老八的话很是活络,儿子想再多许他些私人的好处,摊派给寨子里的合理负担,再添加上几十石……”

    “不,丈田虽然是虚晃一枪,但是事却没这么简单。”黄守统一摆手,“髡贼是什么人,会被老八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他们想干什么?”

    “钱粮,大约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黄禀坤说,“你想想,临高能有多大的油水?再说他们要是要征粮叫联络员关照一声,哪个村子敢不缴?何必要挑老八发财?多番手脚――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难道他们是想乘机――”

    “杀鸡儆猴!”黄守统阴沉着脸,“借着这个丈田的机会立威!我看这次小户倒是容易过――不但容易过,泰半还能有些好处。我们这样的大户,这关可就不容易过了。”

    黄禀坤顿时紧张起来:要说这临高里的大户谁最找髡贼恨,自家和刘大霖大约是堪称双璧了。当初对付髡贼,一个是出谋划策,一个亲自出马大打出手。髡贼大约早就恨之入骨了。但是刘大霖有“本县唯一的进士”的帽子,名望极大,髡贼也不得不买帐。从上次茉莉轩书院重新开幕的事情上就知道,刘大霖是他们重点拉拢的对象。相比之下,自家就是个极好的靶子了。(!)

    想到苟家庄的下场,黄禀坤不由得一阵胆寒。三弟死在髡贼手里不算,难道真要来灭他们的门了么?

    想到父亲几天前忽然把大哥父子打发去府城买田地置办处新庄子,还带去了很多银两。原本他还疑惑,家里原本没有买地的打算,而且大哥原本是寨子里的乡勇头目,极少离开庄子,更不用说这样长时间的离开了――难道父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在府城为黄家留个退路?

    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小心道:“老爷,是不是把寨墙再修缮一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百仞滩战败之后,黄守统虽然受了伤,但是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自家的防卫,防着髡贼来报复。几个月里寨墙加高了,还修了墩台,从大陆上搞来了火炮和鸟铳,收集制造了大量的火药和铁子。储备了粮食,又新挖了好几口水井。

    乡勇们日以继夜的枕戈待旦,这样紧张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召开临高政治协商会议之后才结束。

    自从他把会议上的情况回报之后,爹对黄家寨的守御的事情就不甚关注了。只是一般的注意土匪和海盗的侵扰而已。黄禀坤也知道:就算寨墙修得再好也抵挡不了髡贼的火炮。人要灭自己,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到底是不好受的,黄家父子几个月来一直在暗中商议,该如何应对髡贼。

    暂收爪牙,雌伏在地自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是他们认为髡贼是不会放过自己的。长治久安的法子,自然是引官军来进剿,才能一了百了。

    本府的官军,理论上是遍及全岛,本县里也有卫所,但是真正堪称能打仗的,只有琼州府的海口千户所白沙水寨的二千多官军。

    黄家父子在临高固然很受县里的器重,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土豪而已。不要说琼山县的汤参将根本不会买他的帐,就算本县的千户百户们也懒得理会他。黄守统从少年时候起就受够了他们的白眼。

    本事没有,却一个个眼高手低;自己无能,也不许别人显露本事;不愿办事,功劳要争。这是黄守统几十年来和官军合作之后得出的总得结论。除了镇压没有几件铁器,拿竹木为兵的黎人暴动的时候官军还堪称敢战之外,其他时候的表现实在不敢恭维。

    就算汤参将肯倾巢出动,也不是这伙髡贼的对手。要剿灭髡贼,非得全省会剿不可。出动四千到六千战兵,二三百条大战船才有可能。黄守统自己都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这不得出动一二万人了!

    这远远超出了黄守统的办事能力了。所以事情也就冷了下来。

    现在眼看着自己快要变成被杀的鸡,黄家父子不由得又把这事情提上了议事日程。

    “修寨墙是白费,”黄守统道,“还是要请官军来进剿。”

    “这事难办――”黄禀坤早想过,还是没相处什么好法子能够请动官军。

    “我们一己之力当然是办不到的,但是全县士绅呢,”黄守统道,“现在他们不是要搞丈田吗?士绅大户们能愿意?我们居中联络下,说不定就能发起大伙联合写禀贴。”

    全县士绅写禀帖到省,这就不是件小事了,不管总督、巡抚,总得有个态度拿出来。如果再派人去活动一番,官军进剿的事情,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儿子这就去派人活动!”黄禀坤到底年轻,一听事情有希望,立马就要行动起来。

    “慢!”黄守统止住了他,“不急。这会大伙还没看清髡贼的真面目,大约有不少人还没觉悟过来,打算来个委曲求全。等老八他们把临高闹得天怒人怨的时候,大伙自然就心齐了。”

    “爹见教的是!”

    “还有,明天起,你还是到县学里去附学,听听生员们是怎么说的,顺便煽煽风。全县的生员若是也能起个禀帖,这事情就更有把握了。”

    “好,你回县城之后,去见下刘先生。”黄守统吩咐他,“去问问他的想法――对刘先生不妨开门见山。他自家大约没什么田地,但是寄在他名下的田亩大约不在少数。这事他没法置身事外。”

    “儿子明白了。”

    “还有张有福,也要去拜会几次。”

    “这人死心塌地的给髡贼们办事,去拜会他……”

    “哼,张有福是个老滑头,未必会真得卖身投靠。反正这事也不指望他出力――他和髡贼走得近,你多去看看他,探下他的口风。”

    县里的粮户们,但凡上些规模的,这几天都在慌乱中度过,夜里一落黑,掌事的家里人就聚集在灯下窃窃私语,商议着这次丈田的对策。原本刨出来的财物,这会又被埋藏下去,有的则派人急急忙忙的在买去琼山的船票,把箱笼行李往琼山县和邻县的亲戚家寄送。

    高广船行的客票忽然卖得俏了起来,这种反常现象立刻由港务办公室和船行两条线同时汇报到了政保总署,冉耀不敢怠慢,赶紧派人下去调查。

    “财产外流?”邬徳望了一眼急急忙忙来向他汇报的周伯韬。

    “没错,粮由一出之后,县里的粮户们都纷扰不安。往外县转移财物的现象很严重啊。”

    “嗯,就让他们转移好了。”邬徳说,“反正土地他们是带不走的,银子铜钱,我们本来也不稀罕。”

    “你是说――”

    “他们自动离开临高,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嘛。”邬徳看了眼报告。

    大户们带不走土地,也带不走长工和佃户。留下的土地和人口自然就成了他们的财产了。可惜多数人还是要坚守阵地的――也好,干脆就让陈明刚一伙彻底的闹一闹,给他们施加点压力。

    “靠,原来你们有这一手,是搞变相土改吧。”

    “非也,不是搞土改。”邬徳摇摇头,“这不过是个副作用而已。”他接着问:“监视报告出来了吗?”

    “出了。”周伯韬拿出几页纸。

    “有重点的干货没有?”

    “有件事情你肯定感兴趣,”周伯韬说,“黄禀坤,就是去年和我们大打出手的乡勇头目黄守统的儿子,回县学读书了。”

    “噢,那个威风凛凛冲过壕沟,坚持了几分钟之后坠马的老家伙。”邬徳还记得这老头子――当年他给穿越者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记得他没死。”

    “受了点伤跑了,后来就老实多了。协商会议的时候他派二儿子,也就是这个黄禀坤来开得会。不管是合理负担还是剿匪上态度很合作。”

    “然后呢?”

    周伯韬把黄家的卷宗递了过来,“看起来这老小子背后有小动作。”

    邬徳打开监视报告,周伯韬介绍道:“黄禀坤说是来县学读书的,但是他只是个增生,县学修复之后也没见他来过,这次突然来了,行为很可疑。”

    报告上列举了他来到县城之后立刻拜会了县里的好几个主要士绅,还去拜见了刘大霖,俩人谈了差不多二个小时。在县学杂役中发展的眼线也汇报说:黄禀坤每到休息的时候,总和生员们有意无意的谈论秋赋的事情。

    “的确很可疑。”

    “而且黄家应该属于最危险的‘反动分子’,”周伯韬侃侃而谈,“根据张有福的揭发,黄守统和刘大霖两个是d日之后采取敌对行动最积极的人。而且黄家和我们是有私仇的――他家的三子就是被郭逸打死的。所以这次黄禀坤的举动很有可能别有用心。”

    “那就继续盯着他,看看他想干嘛。”邬徳笑道,“其实我也不反对出几个大户中的忠臣义士之类的。”

    “眼下不对付他?”

    “盯住他就是了,别让他捣蛋。现在我们要收拾胥吏,还没轮到士绅大户们。”

    收拾完陈明刚一伙胥吏,下一步再收拾几家不听话的大户以儆效尤。这是执委会的既定目标。温水煮青蛙,一个个的来。

    “周七的工作怎么样了?”

    “流言已经放出去了,也派人盯住了他,”周伯韬说,“一时间查不出周七和秋红有什么猫腻……”

    “没有猫腻,要制造猫腻么!”

    “这个――”周伯韬知道他的意思,但这事情并不容易:古人也不是傻子。搞得太简陋了,人未必相信,“我再好好想想。”

    “抓紧了,最近周七和他师父单独活动的机会比较多。要栽赃陷害正是时候。”邬徳打算在周七和他师父之间制造严重的隔阂,继而拉拢他。

    拉拢周七的一个目的是要他充当顾问。旧得粮赋征收体制里有哪些弊病、作弊的方式……这是这一特殊行业里的秘密,是看多少古籍资料也看不来的,周七跟着陈明刚十几年,这方面的积累一定很多。

    另一个目的是在清算胥吏的时候能让其搞揭发――周七既然是陈明刚的大徒弟,衙门胥吏阶层里的丑事肯定知道的不少,正是把人批倒批臭的好材料。一般人总把私徳和公事联系在一起。私徳上的丑闻不但可以整人,而且还能让整人变得群众喜闻乐见。(!)

    周伯韬的手下提出了个简单粗暴的方法:直接把周七迷倒了塞到秋红的床上去。再把陈明刚引来。看起来虽然粗糙,但是做到了一定有效。就算陈明刚知道有人设局,碍于面子也得把周七逐走。

    不过这个法子有极大的后遗症,陈明刚马上就能知道是有人要对付他。会引起其警惕。而且实地查勘之后周伯韬觉得这事情不大容易――秋红宅子附近监视守护的陈明刚的手下就有六七个,院子里还有四五个佣人,牵涉到的人太多了。陈明刚到底也不是傻子。

    在外面下手也很难,根据监视人员的汇报:秋红很少出门。原本陈明刚也不大允许她出去。她又不是本地人,县里也没什么熟人能走动。临高又是个小地方,连个象样的庙宇也没有――古代社会女人常有的休闲活动进庙烧香的机会也没有。[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就这么躲起来,倒也无可奈何。打不进去,拉不出来。周伯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继续让特殊宣传组的人继续散布流言蜚语。

    周七自己还浑然不觉。开征秋赋之后,他的事情多极了。陈明刚把大多数事情都交代给他去做。周七也觉得这是师父对自己的信任――他原本为秋红被打的事情感到惴惴不安,这会觉得自己在师父面前宠信未减,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

    虽说今年打出了“丈田”的的牌子,但是师父早已经和他们透过底,关键是要和大户们“讲斤头”。

    “咱们爷们的好处,这是第一要议得。”陈明刚指示他,“但是澳洲人那里,也一定要敷衍好,原先少报、隐田还有诡寄的田数,要大户们多少吐些出来,这事情才能过去。”

    至于各家吐多少出来,虽说具体多少是要谈价钱的,但是陈明刚也列了单子定了个底线,每家都得按规模上报一些田亩,想花钱消灾一亩不报是绝对不行的。

    陈明刚很清楚,要借用澳洲人的势力,就得实实在在的干出点业绩来,全靠受贿来办事在澳洲人手里是不行的。

    周七很能体会师父的心意,所以这些天来忙忙碌碌在乡下四处奔波,基本上就是在和人讲斤头谈条件中度过的。

    当然事情办得并不容易,陈明刚提出的条件很苛刻:不仅要每家上报一些隐田,在耗米的数量上也有增加。过去有粮户不缴耗米或者少缴的,这次陈明刚毫不妥协,坚决要求他们按份例缴清。

    “现在不狠狠的勒逼他们一把,以后这样的好机会说不定就没有了。”陈明刚指示他,“话,不要怕说僵,更不要怕说狠话。有澳洲老爷给我们撑腰,你怕个什么?咱们不怕闹大――党那门这么猖狂,脑袋不也给挂城门口去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周七却不愿意这么干。师父是师父,他是他,自己以后能不能当上衙门的书办还很难说――照现在这个样子,大约自己是没指望了。陈明刚有三个儿子,最大一个也有二十了。师父年纪还算不大,再干个十年不成问题,到时候自然是传给自己的儿子的。到时候谁知道这个师弟会对他是什么态度!

    自己不是正式的吏,说来说去不过是个没“黑人”罢了。古代也很看重“编制”的。周七抱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对大户们还是非常的客气,而且总是先打招呼在前:这是“上面”安排的,不是自己的主意。

    “小的也是身不由己,”他总是和大户们陪着笑脸,“你看小的三十了,连个老婆也没有,不过混口饭吃,还得请老爷们多多体谅!”

    这话无非就是暗示大家:好处可不是我拿得。冤有头债有主。

    刘家寨。

    “这么说,非得要多报几亩才能过关?”刘光表问道。

    刘友仁让刘光表代表刘家和周七谈条件,这样万一谈崩了,还有个转圜的余地。

    “没错。”周七很肯定的点头,“澳洲人要搞丈田,总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吧。一点面子也不给。”

    “嗯,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刘光表死死得盯着周七,想从周七的面孔上看出什么花样来,但是周七还是满脸堆笑,唯唯诺诺。

    “老七,就划个道出来吧,要多少花数?”刘光表问。

    “花数不忙,请刘三爷示下,刘家寨打算报多少上去?”多报少报直接关系到私费的多少。这个过节不能弄错。

    周七有陈明刚开给他的底单。过去也给刘家寨办过纳粮的事情。知道这里在田赋册的起课不到四百亩。而刘友仁实有土地在二千亩以上。

    “总计五百亩起课地如何?”

    “刘老爷名下到底有多少土地,您比我清楚,”周七慢悠悠道,“再说了,这加来洋这么大的一片地,您总不能说只有五百亩吧――澳洲首长也不傻啊。”

    刘光表明白这意思是报个一二百亩意思下是不能过门的。他说:“老七你的意思是――”

    “至少得报个半数,一千二百亩。”

    “一千二百亩!”刘光表象被吓坏了一样,“这如何使得,太……太……”

    “刘三爷!”周七加重了语气,“您别心疼,有这一半,还有另一半呢。您要觉得报太多了,到时候澳洲人自己下乡来勘察――到时候恐怕一分一厘都要做成册子了……”

    刘光表知道这是漫天要价,就等自己就地还钱了。他想了想:

    “您就开个价吧,最大能减多少?”

    双方一阵讨价还价,最后谈好价钱:刘家寨新报二百三十亩上去,这样总起课的田地是七百十几亩。至于耗米,双方议定今年是每石正赋附三斗三升--也有增加,过去刘家寨的耗米不过一斗二升而已。新增的部分中有一斗就是陈明刚的“私费”。这个数目也是前所未有的。

    送走了周七,原本一直在后堂听着的刘友仁踱了出来。刘光表赶紧迎了上去:

    “三伯!您看――”

    “没事,这事你应对的不错。”刘友仁叹了口气,这周七的口气虽然恭顺,但是今年陈明刚一伙的胃口真是太大了。过去不过给个十两八两银子就能对付了,这次不但加耗米、报隐田,连他们这伙的私费都敢附在耗米里了!

    “这伙澳洲人,真是害人不浅!”刘光表痛恨道,“过去陈明刚哪敢这样的猖狂!”

    “嗯。”刘友仁没有说话。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所谓丈田,大约的确是澳洲人的意思。但是被陈明刚利用了,成了他敲诈生财的工具。否则不可能非要大家报些隐田上去,报得少了还不成――陈明刚也知道澳洲人不能随便糊弄,得有点实绩出来。

    他只是觉得奇怪,澳洲人为什么由着陈明刚一伙胡闹?以他们的本事,自己下乡来丈田不是能精准,而且也不会扰民……

    刘友仁忽然想到,要是真是澳洲人自己下乡来丈田,那自己这样的大户哪里还能搞手脚!恐怕就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把田亩都报上去了。说起来有陈明刚这个蠹虫在,还是有点好处的。

    不过,他心里被勒索的厌恶感始终挥之不去。

    “居然要向这等小人委曲求全!”他恨恨道。看来要不受欺负,就得和澳洲人直接挂上钩。他陈明刚都不怕和澳洲人鬼混,公然出头露脸替他们办事,他一个乡间财主,捐来的监生怕什么?

    “郧首长来了之后,你好好招待他。”他吩咐刘光表,“多和他拉关系,把这次的事情和他说说。”

    “是,侄儿明白!”

    “还有美兰的事情,你也得多花心思。我看郧首长这次来就让美兰去伺候……”说到这里他想太荒唐了,美兰不是丫头,不能就这么塞给人家。反而会让对方看轻了。

    “这个侄儿来想办法。”刘光表心领神会。

    “她爹答应了?”

    “能巴结上澳洲老爷,她爹喜欢都来不及。”刘友仁当然知道这个侄儿在胡说八道,大概又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不过这无所谓:刘美兰这家在族里无足轻重,谁也不会在乎他们的想法的。

    “年底分祭米的时候,多给他家一点。”刘友仁道,“美兰出阁时候的陪嫁,也由官中出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人。”

    “三伯考虑的周详!”刘光表笑道,“不仅他家可以多给,各房今年领祭米都能加不少。今年的收成还真是不错。比领近的几家都好!老爷加入天地会这步还真走对了。”

    说起收成,刘友仁的心情才稍微松快一点:幸好今年的收成不坏!

    第一难得风调雨顺,没大灾;第二加入天地会之后,郧首长确实是尽心竭力,用了许多法子来帮着自家种田。有些法子他觉得也不甚稀奇,有些却是匪夷所思。现在稻田里已经放完水晒田,刘友仁虽然是个地主,但是农活很精通,看到今年的稻穗不仅枝数多而且普遍很沉。他随手摘过一枝数了数,不但上面的谷粒要比原先多得多,而且极少有空穗瘪谷。(!)

    统算下来,天地会帮忙种的三百亩水田,每亩要产量比过去涨出五成来。这个业绩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难怪人家都说澳洲人种地有秘法。

    “要是不闹丈田这一出,今年的年成要多出不少来。”刘光表表示惋惜,“三伯!明年开春就把所有的地都包给天地会……”他忽然停下了,大约是觉得不妥。

    刘友仁没吱声,所有的地都包给天地会,那澳洲人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家有多少田地了吗?他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两难的选择。[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光表,我倒觉得这丈田的事情是澳洲人自己做得话,反而会好些。”

    “三伯?”刘光表不解。以澳洲人毫厘必诛的态度和他们令人恐怖的办事能力,恐怕不要说只报一半,连自家名下的诡寄的田也跑不掉。

    “澳洲人办事严苛,但是治理却比官府宽仁。”刘友仁低声道,“该严的地方就严,该宽的地方就宽――所谓‘宽严相济’。相形之下,官府倒是有些乱来……”

    “三伯!”刘光表被吓了一跳,三伯这番话近乎叛逆,虽说临高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府的威信还是有的,“您可别乱说!”

    “哼,这话当然是你我之间说说。”刘友仁说。事情暂时先这样对付一下,等郧首长来了之后听听他的说法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一连半个多月这样的磋商和讨价还价在全县的每家大户里在进行中。紧张和不安的气氛笼罩在各家头上,彼此之间有点关系的人家,都在四处走动,打听消息。和天地会有来往的大户顿时成了全县的焦点,上门来拜访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连大户们一直看不起的暴发户:靠着为澳洲人采购货物发家的“全福行”的林全安也忽然成了香饽饽,三天两头有人来拜访,有的放下礼物就走得,也有的坐下来天南海北的不知所云的乱扯一气。闹得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林全安之外,就是“润世堂”了,这家药店的买卖忽然变得极好,大户家里忽然都有人“生了病”,都指名要“润世堂”的东家杨世祥看病,药医同源,他倒是平日里也悬壶济世,只是没想到忽然生病的人如此之多。

    当然,从这些人嘴里是打听不出什么具体消息来的。不要说林全安、杨世祥这样和田地根本没什么关系的人,就是号称和澳洲人走得最近,消息最灵通的张有福也没能透露的内容。

    反倒是无财无势的小粮户这次没什么惊扰。他们本来就无多余的田亩可报,有的甚至还承担了根本不是自己的田地的粮赋,再要挤也不会有大油水了。当然这并非陈明刚大发善心放过他们――胥吏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大油水小油水,石子里也要榨出油来――而是陈明刚觉得澳洲人主要是要整治大户,去大费周章的挤小户意义不大,出不了成绩,还容易引起小户们的反弹。陈明刚觉得澳洲人对老百姓的态度和大明官府对百姓的态度完全不同。真闹出事情来,自己讨个没趣是肯定的了。

    大户们频繁的串联交通,给政保总署一个极好的机会,行动处的监视部门据此绘制出一幅“县内大户关系图”。中国人遇到困难,最先找的,自然是自家的亲戚朋友,这次可以大概了解他们彼此之间的亲疏程度。

    刘大霖家也成了漩涡的焦点。黄禀坤第一次拜访他家的时候。刘大霖对他提出的问题不置可否。清理田亩的事情,在他看来是站在理上的――不管有没有澳洲人这码事,隐田、诡寄这样花样都是损害了朝廷的收益。

    当然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切身利益总是要照顾的。个人与政府的利益相碰撞的时候,多数人还是选择维护自身的利益。刘大霖家过去不过是中人之产,自从他父亲一代开始有了科名之后,官定的免征额的就足够免除他家的全部钱粮了,但是人总是有亲戚朋友要照顾的。都是至亲好友的――他到底不是圣人,也就应了。时间一长,不知不觉中,刘家名下的土地居然多到了一千亩。

    这次丈田的事情,刘大霖自己倒没受什么骚扰――陈明刚知道澳洲人对这个进士很是尊重的,有利用他的意思在内,所以和往年一样,根本没去送粮由。连过去每到此时登门请安打秋风弄个几贯钱花的惯例都免了。

    但是陈明刚还是打算杀一杀这位过去现在谁都不敢碰的刘进士的威风。他不给刘大霖送粮由,但是诡寄在他名下的田主们,这次就没这么幸运了。陈明刚手里有很清楚的单子,知道每家诡寄在刘大霖名下的土地数量是多少,便直接给这些田主送去了粮由,要他们限时自报土地数量以备开征。

    这下,刘家的三亲六眷,至亲好友都闹翻了天。大伙都知道陈明刚此人狠毒难缠,赶紧都上城里来看刘大霖了,要他出个主意。刘家在县西门内的宅子门前顿时挤满了轿子和从人。

    刘大霖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喜静不喜闹,自从他的腿脚不便之后,更是极少出门,现在一下子来了这许多的亲朋好友,个个都要见他要他拿主意、想办法、办交涉。闹得他六神无主,只关照管家出面应付,自己躲到了书房里。

    听着前面闹哄哄的说话声,刘大霖觉得无计可施。他即觉得愧对亲友,又很讨厌他们。似乎自己的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家是累世书香,祖父没有科名,但是颇有文名。父亲当过知州。自己又是进士。堪称本县响当当的缙绅之家了。要是过去,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写张片子往县衙里一送,没有办不下来的。现在,往县衙里送再多的片子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得和澳洲人交涉才行了。

    但是和澳洲人打交道,是他最不愿意做得事情。

    以澳洲人对他的优待尊崇来说,若是肯出面周旋一番,澳洲人总要买他几分面子,事情是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出这个头。

    澳洲人虽然没干过什么坏事,但是总是化外之民,不服王化之徒,在临高擅自筑城建号,形同割据之势力。自己原本就避之不及,哪里还能轻易招惹他们!髡贼若是存心要利用他,自己求人办事,不免就要落下把柄。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

    但是自家的亲戚朋友,又不能不有所交待,否则一个“刻薄”的名声,他也担待不起。

    正在发愁,只见伺候他妻子的一个丫鬟来了,见他满面愁云,不敢开口,只站在屋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还是刘大霖发现了他,“有事进来说话。”

    “是,老爷!”丫鬟赶紧进来,“几位舅老爷、姨太太都来看夫人。现在在后堂说话,他们都想过来看您。夫人怕您身子不舒服,先拦着了……”

    “知道了,”刘大霖挥了下手,“你退下吧。”

    丫鬟迟疑了一下,又说:“夫人请您看看,能不能照顾下娘家的几位至亲……”

    “你先回去伺候夫人,这事情我自有主意。”

    丫鬟退了出去。说是“自有主意”,实则主意在哪里还根本不知道。刘大霖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竟然没个可以商量的人。

    朋友,他自然是有的,但是这些朋友不是谈性理讲教化,便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说这些头头是道,真遇到了实际的事情一点有用的主意都出不了。大伙都奉承他“道高操洁,志行光明”,这话,他原也当得起,可是眼下的问题,却不是这“道高操洁,志行光明”能应付得了的。

    想来想去,只有黄家寨黄老爷子的二公子黄禀坤――他好几天前就来拜访过,问自己将如何应对这次丈田的事情。因为刘家自他父亲为官起享受优免已经二代,平日里除了逢年过节应付下打秋风的胥吏之外,已经很久不过问粮赋的事情了。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想来,黄家父子倒是可以商量商量。黄家虽然是户土豪,但是多年来保卫乡梓出过死力。刘大霖对县里的事颇为热心,所以对黄家父子很是尊敬,彼此互通庆吊。黄禀坤过去考中生员,他还亲自登门道贺,给了黄家极大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了一丝光亮。赶紧转动轮椅的轮子到门口,叫来佣人:

    “去向各位老爷说,他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请他们先回去,到时候自然有个回音。”

    “是!”佣人正要离开。

    “慢!”刘大霖知道这伙人大约都送来了礼物,“所送的礼物,一概退还。”

    “是――”

    “夫人的几位娘家客人,礼物也不要收,照样说这话!”

    吩咐完毕,他又叫来一个贴身的书童,吩咐道:

    “你去县学一趟,请黄家二少爷过来一叙。”(!)

    “这会是下午了。请黄二少爷来用晚饭吗?”

    “不,”刘大霖想了想,用晚饭的话议事就要到晚间了。他自认处事光明磊落,夜里谈事未免有行踪诡异之议,“让他明早来。”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黄禀坤就来登门拜访了――这个年轻人早就被要干一番事业的想法冲昏了头脑。[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上一次,俩人没谈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来,这次刘大霖忽然找他,大约是这“丈田”的狂风也吹到了他的头上。

    要是刘大霖愿意出面写禀贴,事情可就成了一多半了!其实以黄禀坤的见识来说,也知道就算省里派出官军,要赶走澳洲人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是他对髡贼的敌视心理让他不愿意正视现实。

    “……我也是束手无策。”刘大霖苦笑道,“我自家的地,就算要我全部起课也认了――反正也没有几亩。可是亲戚朋友寄在名下的,他们即来求我,不能不有个交代。”

    “伯父,这回丈田的事情,据小侄看看是项庄舞剑。清理隐田诡寄是假,对付县里的士绅大户是真。”黄禀坤道。

    刘大霖很是注意的听着。问:“这话我也听家人传进来过。不过清理田亩,原是官府的正办,澳洲人以此为由,又借了县衙的牌子,驳不倒他。世兄有什么法子?”

    “小侄以为,这一切的根子,就在髡贼身上。”黄禀坤低声道,“陈明刚这些跳梁小丑,不过是借此聚敛,但是髡贼的此举却包藏着极大的祸心,再与他们周旋下去,恐怕会先伤及自身。”

    “世兄你的意思是?”刘大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看他一副极有决断的面孔,显然是大事。不由得慎重起来。

    “串联全县士绅、粮户和读书人,一起写禀帖,派人送到省城。”黄禀坤道,“此事还要伯父鼎力相助才成。”

    明清官员很重科名和乡谊,但凡地方上的士绅要办事,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上都得有官员支持才行。而临高自古至今,就出了刘大霖这么一个进士,所以乡谊这块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刘大霖中举和登科时候的同年,任官的人不少,算是一条线路。在黄禀坤想来,如果刘大霖肯写几封“八行”,士绅大户们筹上五六千两银子去省城活动活动,事情还是有希望的。

    “写禀贴?”刘大霖听了他的建议。有些出乎意料。他赶紧抬眼看了下门口,承值书房的佣人是他家的家生子,很是可靠。

    “正是,伯父!”黄禀坤道,“士民上书不是小事……”

    刘大霖却不这么认为。要说从大户头上聚敛的话,髡贼纵兵大掠,别说士绅大户,就是平民百姓也连骨头都吞下去了,何必来搞什么丈田。他虽然不喜欢澳洲人,但毕竟是读过许多书,明白道理的人:澳洲人在临高,不但当得起“秋毫无犯”,甚至堪称“仁义之师”,再者这次征粮,大头还是为大明征得么。

    他摇头道:“不是我推脱。临高这里科名不显,不要说朝里,就是本省,也找不出几个临高籍的官员来,有的也不过教谕、训导、最大不过州县官,这禀贴上去有多大用处……”

    “至于我的同年,”刘大霖叹了一声。“登科之后就染疴回乡,并未授过一天的实官,同年之谊也有限的很,唉!”

    “只求伯父多写几封八行,自然派得力人手进省活动,无非多花了几个钱。”

    刘大霖道:“省里接了禀贴如何――派遣官军来进剿?”

    “这个自然,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嗯。”刘大霖不语,他的内心很是矛盾。从感情上来说,他希望临高回到澳洲人到来之前的模样,他可以继续过他平静的书斋生活:每日里读书做诗,训导子弟读书。夏日的时候去城外的田庄避暑,有时兴致起来了,和好友们去县里的名胜游览一番,喝几杯薄酒。若是县里有事,再出来帮忙议议事,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但是这伙澳洲人来了之后,做了许多造福本地的好事。刘大霖世居此地,对临高的变化是是最清楚的:这一年来,不管是县里的士农工商,个个都得了澳洲人的好处,原本死气沉沉,荒僻的南陲小县,倒显得有些兴旺的景象出来。特别是最近他们重修县学,资助茉莉轩书院,还资助本县穷苦的读书人,这一切都是刘大霖过去想做而没做到的事情,这使得他对穿越集团的好感度大为上升。虽然自个是对其敬而远之,但是心里已经把他们的“乱贼”帽子摘掉了。

    现在黄禀坤要他起头串联写禀贴,刘大霖实在不愿意下这个决心。他并不怕事情败露之后会遭到什么后果。但是省里若是真得是出动官军进剿。这多年不遇,难得的欣欣向荣局面就会立刻化为飞灰。

    刘大霖没有中进士之前曾在大陆上游学过很长时间。当然知道官军是什么货色,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败澳洲人,不管胜负如何,临高被其荼毒一番是免不了的事情了。

    “世兄!”刘大霖沉声道,“此事要慎重!你和你父亲在本县剿匪镇黎多年,总知道官军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来了,本县向来公私匮乏,拿什么伺候这班丘八?这几年军伍哗变之事可是屡有所闻啊!”

    黄禀坤哑口无言。刘大霖说得没错。别说是不是靠着一张禀贴就得能请来官军,就算官军真得来了,恐怕髡贼还没被打跑,县里先被这群丘八洗劫一空。当年提南村和马矢黎人暴动的时候,来镇压的官军的胡作非为他爹黄守统可是亲眼看见而且多次和他说起过的。要不是当年黄家寨已经壁垒森严,恐怕也得被抢个精光。为此黄守统多次告诫过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官军一起打仗,要时刻提防官军,不仅要防备他们忽然逃跑,也要防备他们来抢劫友军:从人头、财物到粮食。

    想到这里,他的盼“天兵”的兴头灭了一多半。要是官军真来进剿,别得不说,就是供给支应这块就够大户们肉疼上几年了,到时候多半是要嫌自己多事了。

    黄禀坤顿时泄了气,但是他不甘心这样的失败。又道:“髡贼在临高。现在不过是暂伏爪牙。等他们羽翼丰满了,难说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到时候我临高可就是沉沦万劫不复之地了!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个自然要忧到。”刘大霖道,“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澳洲人真要敢做出谋逆的大罪来,本县的士绅读书人都是不能容他的!”

    这话说和没说一样。黄禀坤无语。

    “还是要请人和他们折冲交涉才是。”刘大霖说,“须得找个合适的人来传话,把全县粮户的意思传达到。澳洲人不是蛮横无理之辈……”

    黄禀坤的眼睛一亮:“若是这样,不如串联县里的粮户们一起给髡贼写禀帖如何?”

    “给澳洲人里送禀帖。”刘大霖若有所思。

    “不错,就为今年的征粮之事。”黄禀坤说就请王师爷或者张有福居中接头,双方谈个合适的解决方法――重点是:不要陈明刚插手。

    “这倒是可行,”刘大霖说。“不过此事……”

    他的话没说下去,这事情,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让个张三李四之类的小人物出马,要让澳洲人重视,出面的人物必须有一定份量。

    本县澳洲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人,显然不是吴明晋,而是刘大霖自己。

    刘大霖心里斗争了许久,他是不愿意出头露面去做这种事的,更何况对方又是来路不明的澳洲人。

    最后,他还是点头了:“也好,这事情,还是由我出面比较好。”

    “伯父您的身子――”黄禀坤很诚恳的说,“还是让家父出面。”

    “不可,”刘大霖打定了主意,这件事情自己不出面的话,恐怕临高也没什么人能出面了。看澳洲人,还有一点“向化”的意思,自己晓之以理,说不定还能收到点效果。总算对全县的士绅粮户们也有个交代,免去被陈明刚一伙勒索之苦。

    黄禀坤心中大喜,刘大霖肯出面,原本犹豫摇摆,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粮户们就肯参加这次的请愿了。也能让髡贼们打得是什么算盘,也够他们好好的难受一番了。

    澳洲人会不会让步,黄禀坤并无十分的把握,但是此事能让穿越集团头疼一阵他是肯定的。要是寻常的海盗土匪,自然不吃你刘进士黄进士这一套,但是澳洲人一天到晚要表现自己的“爱民”,绝不会破脸。为了应付刘大霖,大约也不得不做点姿态来。

    “你们不是一天到晚‘保境安民’,这会粮户们都骚动起来,看你们如何的‘安民’!”

    黄禀坤暗暗得意,虽然不能去省城告状,但是借着这次机会把大户们都串联起来也是很大的成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