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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到了午后就一直阴沉沉的,老天爷好像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似的,拉长了脸,让人无端地就能生出三分火气来。

    山脚下的一个小土坡上,高四两和刘大头两个狐朋狗友,百无聊赖地摊开着双脚坐在草地上,一边往嘴里塞不知道从哪家的菜地里顺来的嫩黄瓜,一边闲扯。

    “妈的,嘴巴快淡出鸟来了!——这山里的兔子可真他妈的狡猾!”

    “可不是!连着十个套,他娘的一个兔子蛋都没套住!饿死爷爷了!”

    听好兄弟这么说,刘大头很仗义地把手里剩下的半根黄瓜递了过去,“这个还好,嫩!”

    “去你的!天天黄瓜豆角,再吃老子就变成一根老黄瓜了!”

    高四两人如其名,瘦得就没几两肉,个子也不高,一副天生不足后天也没怎么良过的竹竿模样。他一生下来就四两多点,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两岁不到娘过世了,爹是个痨病鬼,撑到了他八岁上,从此他就真跟只猴子似的,有一顿也是邻里看着他可怜,没一顿了他就跑山上去找食。

    这里叫小高庄,东边几里路外还有个大高庄。顾名思义,这儿姓高的多。高家的祖宗具体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也不清楚,见这儿山水尚可,还能开辟出几亩良田,就定居下来。繁衍生息若干年以后,高家庄住不下了,一些稍有能力的、胆大的、非嫡系的,就搬到了离镇上更近的山这边,大伙儿喊做小高庄,原来的高家庄就成了大高庄了。

    刘大头家就是他爷爷那辈搬到这小高庄的。刘大头也是出生时营养不良,家世可怜得跟高四两有的一拼,后来就头越长越大,现在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刘大头。

    “唉,你听说了吗,高老抠家的柴火婶子快要不行了,嘿嘿,说不定我们这两天还能捞顿肉吃呢!”刘大头想着就两眼放光,“就算捞不到多少肉,豆腐总是能让人吃个饱的吧!”

    高四两听了也神往起来,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唉,你听说了没,镇上的野人张在招人干活呢,要不我们也去问问?”

    刘大头睃了他一眼,“野人张家包的都是修路修堤坝炸石头,就你这胳膊腿,你能干得动?算了,我们还是去高老抠家吃顿饱饭再说吧!”

    正如他们所言,高老抠家此时正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最后关头。

    大伙儿并不敢当面叫高老抠的,因为他是这方圆几十里路里唯一的秀才——大高庄还有一个举人的,早就出去做官了,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是以高老抠在这附近还是很受青睐的——

    是青眼才对!远近这么多人家,就没听到谁家能为了死读书熬死了爹娘,熬光了家里的十亩良田,现在又要把家里唯一能干重活的娘子给熬死了死抠门老头!

    说这高老抠其实也不老,听说他的闺女也才十多岁,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天吟诗作对给作的,半头白发,平时都是耸肩驼背,要是听到人叫他“秀才老爷”了瞬间就能把柴火似的腰背给挺起来。他平时都是一身干净的儒衫,还成天有模有样地戴了他的秀才巾,要是不看到柴火婶子的样子,大伙儿也就觉得这是个悠闲的乡绅老爷,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柴火婶子就姓柴,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给起了这么个外号,大家就叫了起来。柴火婶子早年应该也是有点姿色的,但自从十来年前高家上面的两个老人过世,家里的十亩良田给卖了,她就不得不天天在那三亩薄田里劳作,风吹雨淋的,加上高老抠也从不给她点好吃的好衣衫穿,可不就跟镇上的叫花子一般,又干瘦又褴褛,看了都让人觉得心酸,等再看到高老抠那声“秀才老爷”也是十分的言不由衷了。

    此时,柴火婶子正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眼睛透过有些昏暗的光线看着伏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女儿,默默地淌着眼泪,怎么也舍不得闭上眼。

    这几年的辛劳已经让她灯枯油尽,她自知已经是到了最后的关头。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明白了过来,那些三从四德啊三纲五常啊就是个屁,她听老爹的话嫁给了这么一个窝囊废,因为生女儿伤了身子没能生下儿子,就一辈子低人一头,辛劳一生不说,还被骂了这十多年!

    “咳咳——”她轻轻地低喘了几声,本想集聚剩下的力气,再把前几天跟女儿说的话再吩咐几句,突然听到了门外重重的一声冷咳——那是她家相公,她拼尽全力并最终累死自己而扶持的男人,到了她的最后关头了,他都不肯进来看一眼,而是在门外用这么一声无关紧要的冷咳来问她死了没有——

    柴婶子用力抓了抓女儿的手,看到娇嫩的女儿,眼里满是愧疚,然后黑暗沉沉地袭来,她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高家姑娘高曼青一顿,然后嘶哑的声音再度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

    门外的高老抠也是一顿,半响后对着地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忆了半天当初爹娘过世的时候是怎么操持的,突然发现自己都不是很明了,于是在院子里皱着眉头徘徊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抬腿往里长家走去。

    里长也姓高,今年已经花甲了,跟他父亲是发小。他父亲当年走的时候托里长多照顾他,里长重诺,这些年没少帮他,是以他一有什么事就往会抬腿往里长家走,这条路很是熟悉了。

    直到他走出院子,他也没有想过要进后面的罩房看一眼老妻的意思。

    听到院门“哐”地一声响,哭到脑袋胀痛的高曼青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尚未合眼的母亲,愣愣地发呆。

    母亲真的就这么走了……虽然自从母亲这次重病她就有这个预感了,但当事实真正地摆在面前,还是让人跟做梦一般。

    其实母亲该吩咐的都已经吩咐了,此刻她需要做什么她也很清楚。但是一听到那声院门响,一想到那个薄情狠心的男人连进来看一眼都不曾,高曼青已被悲伤击得枯萎的心田瞬间就被恨意激得又鼓胀了起来!

    她咬着牙,轻轻地靠前,柔柔地用手拂过母亲不愿意闭上的双眼,慢慢地道:“母亲,您辛劳了这么多年,这也是解脱,您就安心地走吧!您放心,我会自强自立起来,不靠别人,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像是听到了女儿的话,柴婶子眼睛里淌下了最后一滴泪水,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头发胡子都白花花了的里长正在院子里坐着等高老抠呢。他头一天去见了那个远房的侄儿媳妇,知道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光景了,到时候那个倒霉老抠侄子肯定又会来找他的……

    哎,高老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败家子?!除了那几句话什么用都没有的之乎者也,啥都不会!他前头命好,爹娘在世的时候有爹娘照顾,爹娘过了还有个勤快的娘子,现在连娘子都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反正也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老爷们了,饿死了也就那么大的事儿,都是他自己造的孽,可是曼青那小闺女可惜了呀,投生了这么一个爹!

    想到这里里长满脸的皱纹里又添了一条。正在他愁眉苦脸的当儿,他家的小孙子砰砰跳跳地跑进院子里来,“爷爷爷爷,高老抠又往我们家来了!”

    里长心想终于来了啊,但眉毛还是一竖,瞪着小孙子道:“什么高老抠,那是你小孩子家家该叫的?论辈分,你得叫声伯——”

    里长家的婆娘,大伙儿都叫孙奶奶的正好端了一个簸箕经过院子,听到老伴儿训孙子,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打断了老头子的话,也不看他,而是转头呵斥小孙子道:“不是叫你放牛的吗,牛呢?别人来不来我们家关你什么事,还不赶紧放你的牛去!回头要是牛吃了别人家的庄稼看我不抽你!”

    小孙子冲爷爷奶奶做了个鬼脸,又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孙奶奶嘴里嘀咕了几句,继续干她的活去了。

    可不是高老抠,这一年到头地不知道来求她家老头子多少事了,但从来都是空手上门,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要不是他那倒霉婆娘到了过年还能送点荷包啊帕子的东西来,她早就不想老头子理那个死老抠的事情了!

    哎,说来都是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柴娘子那么好那么能干的女人,偏偏嫁给了高老抠这么个窝囊废,能不命苦吗?哎,还有个更命苦的曼青丫头呢……哎,一会儿还是去看看,能帮一把就一把,毕竟柴娘子在世的时候对她还是尊敬有加的……

    看到了高士进,也就是高老抠进了院子,里长照例想找几句话训斥一下,但一想这一刻人都过世了,说那么多还有什么用,于是用长长的叹息给代替了。

    “过了?”

    高士进如果说这个村子里还能在谁面前恭敬,那就是这位老叔了,因此低着头看着地面,老老实实地答道:“嗯。”

    “哎——刚过的?”

    “嗯。”

    “现在曼青丫头照看着呢?”

    “……嗯。”应该是的,他没进去看,但是那丫头一向是守在她娘身边的。

    “家里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

    “……嗯?”要准备什么?就是不知道要准备什么所以才来找您啊——

    已经很少动怒的里长大人闻言火气就一下子烧到了眉毛,他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指着面前这个活死人一般的大侄子,“你你你——”了半天,才迸了一句,“怎么死的不是你呢?”

    这时在旁边也听着的孙奶奶也忍不住了,抢前几步就指着高老抠骂了起来:“我上次去看侄儿媳妇的时候不是都跟你说了吗,这后面的事情你都要备起来,你耳朵是用来出气的吗,一句都没记住?这么多天了,你都干嘛去了啊你?读你的狗屁诗书就能吃饱肚子啊,我那侄儿媳妇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到死都还不安心……”

    高老抠为了以示自己不跟女人一般见识,把头撇向了一旁。

    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句话他一直都觉得很有道理,也一直不屑跟女人一般计较的。

    孙奶奶看这个时候他还那副读书人清高的鬼样子,气得直接就要去抄扫帚,最后还是被里长给拦住了,“哎,人死为大,老婆子,就看在侄儿媳妇的面子上,过了这阵子再说!”

    气得胸膛呼呼作响的孙奶奶“啪”地一声把扫帚扔在高老抠的脚面上,然后抬腿就往高老抠家走去。

    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气不过,又回过头来冲着高老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为那可怜的柴家娘子抹了几把泪。

    高老抠吓了一跳,但还不及抗议,就被里长叔吼道:“还呆站着干嘛啊,还不赶紧回去?!家里就曼青一个小丫头,怎么能行?!亏你也是个男人!”

    路上孙奶奶还招呼了村里几个热心的大娘大婶,里长也招呼了几个青壮,一起往高家走去。众人都知道高老抠家的情形,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秀才老爷了,没谁不叹柴娘子命苦,曼青丫头更命苦之类的话。大伙儿本以为到了高家肯定是冷冷清清的,什么都没准备,就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小丫头呢,不想还没到院门口,就听到了一串爆竹声。

    这一带的风俗,人来到这世上,人离开这个世上,都要用爆竹声来相迎相送。

    众人以为是别人提前去帮忙了,都加快了步伐,但是走到院子口时都惊住了,只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小姑娘,头批麻布,身穿麻衣,正小心翼翼地把爆竹往一边的篱笆上拖,她好整理一下从院子到堂屋的路。而堂屋里原本放着桌子的地方已经被她挪开了。

    这个小姑娘没有在哭泣了,而是已经着手准备她娘的后事。但这个坚强的样子,跟大伙儿身后那个还浑浑噩噩的缩头缩手的男人相比,更让人心酸!

    孙奶奶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快步上前,“我可怜的曼青啊——”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抹起了眼泪。

    曼青因为爆竹在响,慢了半拍才看到众人。看到一向和蔼的孙奶奶快步朝自己走来,她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孙奶奶,我娘去了!”

    按风俗,丧事要请别人帮忙,得孝子去别人家门口跪着,请别人过来帮忙。但他们家早就不成体统了,是以曼青赶紧给众人跪了下来,以示补全这个礼。

    见曼青这丫头这么懂事,在场的大妈大婶们都眼眶红了,一个嗓门最大的六婶子搂着曼青就大哭了起来!

    男人们虽然看了心酸,但更多是关心眼下。于是也不用里长吩咐,整理院子的整理院子,整理堂屋的整理堂屋,大家都忙了起来。

    曼青看到众人已经开始行动了,也不哭了,给众位大妈大婶们磕了个头,“曼青还要多多劳烦诸位大妈大婶了!大恩不言谢,曼青先给你们磕个头!”

    众人还在抹着泪客气呢,曼青自己就站了起来,红着眼睛拉着孙奶奶的手道:“孙奶奶,我年纪小,很多事还要您帮我做主了!一会儿我去打水,还要劳烦您帮我给我娘换身衣裳!”说着也不等孙奶奶回答,又走向里长,“三爷爷,我家的白布和白纸都放在后面的小库房了,劳烦您带几个叔叔来帮我一起拿一下好吗?”

    众人都惊讶了好一瞬才明白过来,曼青这小丫头不是没有准备,而是已经当起这个家来了!

    孙奶奶看着曼青酷似柴娘子年轻时清秀坚强模样,心里点了点头,对着后罩房柴娘子的方向喃喃道:“总算没把好好的一个孩子给教坏!只要这孩子有她娘的坚毅,这以后的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众人也都是这般心思,纷纷把刚才对高老抠家的绝望减轻了一点,然后都很配合地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大伙儿穿梭忙碌着,没有一个人去搭理那个在自家的院子里反而像个客人似的、站在院门边完全不知所措的可怜可悲又可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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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时间异常忙碌,就算曼青想静下来悲伤一下,也已经分身乏术了。柴娘子在生前已经手把手地告诉过曼青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但家里银子实在有限,加上曼青只是抽空去了两趟镇上,因此很多东西都是不全的。好在里长老两口帮忙出面了,其他人也都看在曼青的面子上,东平西凑的,总算度过了慌乱的第一天。

    这乡下有停七天的,要是夏天和穷人家,大多就只停个两天,第三天上就送上山了。现下已是春末,加上高家精穷,所以第三天上就准备送上山,所以这第二天晚上是正餐,需要招待前来帮忙的友邻和参加丧礼的亲朋好友乡亲。若是讲究的人家,这一天的席面有什么八大碗十大碗的,但高家已经几乎是家徒四壁了,就勉强拼了两三个荤菜,豆腐做的菜倒是上了四五个。

    这席面是孙奶奶出面请村里做豆腐的麻三嫂子来做的。本来这席面得请专门做酒席的人做,但高家穷,做不出几个肉菜,干脆就请了这做豆腐好吃的麻三嫂子来。麻三嫂子最拿手的就是蘑菇清炖豆腐,正好符合丧礼上最后一个菜,煮白豆腐——寓意这最后的一顿席面了,让往者清清白白地去吧。

    高四两和刘大头两个早早占好了位子,就坐在高家院子靠大门的那一桌上——要是有人赶他们呢,他们抬腿就可以溜,要是没人赶呢,他们就吃饱了再溜……一般丧礼上是很少有人会赶人的,而且这高家都是些远亲近邻,谁能帮他们硬出头啊!

    高四两人瘦脖子长,不时探长了脖子看看这看看那,正当他得意地向刘大头示意他们这一桌就他们五六个人,一会儿可以多抢点菜的时候,突然从门外涌进来了几个拖儿带女的妇人,跟昂头挺胸找食吃的母鸡一样,咕咕咕地叫着就要往里冲。

    带头的妇人就是嗓门大的六婶子。她这两天没少给曼青家帮忙,这不刚给忙完这边的活,因为没时间回家做饭,就急急忙忙地回家把家里的三个小的给带了过来。她心想着自己帮了高家那么多,都没图过什么,这让三个小的吃一顿饭,总没人说什么吧——

    可这天晚上这么想的不止六婶子一个人。但是早早地就让孩子坐到席上也不像话,于是都掐着快上菜了的这个点赶紧把孩子带过来,一会儿人家就算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是?于是几个妇人汇合到了一处,就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

    可他们一进来发现高家摆的这五六桌基本上都已经坐满了人,虽然小孩子不占座位——咦,院门口的这桌还有三四个空位呢,于是哗啦啦地,一下子坐下来了三四个大人外加七八个孩子,原本最为冷清的一桌一下子就拥挤了起来!

    高四两和刘大头一时不妨突生变故,顿时气得眼睛都红了!要是他们俩是饿了好几天的豺狼,那这帮正在长身子的半大小子们就是饿死鬼投胎!还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饿死鬼,还有他们俩份儿吗?

    刘大头“唰”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指着其中一个半大小子就恶声恶气的吼道:“瞎眼了你!撞到你爷爷我了!”

    原本闹哄哄的席上瞬间静了一静,然后那个小子被刘大头怪异的样子给一吓,转头看向他娘,“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一声就跟炸了油锅似的,顿时小孩们你推我搡的打闹声,大人们的呵斥声,刘大头继续的恶声恶气,高四两的帮腔……直到六婶子的一声大吼,才稍稍听得到是几个人在说话。

    “刘大头你个死鬼,做事的时候没看到你,现在捞吃的就看到你了,你还有脸在这里给老娘唧唧歪哇?!”

    刘大头不姓高,在这帮姓高的人面前自称起爷爷祖宗来毫无压力,“爷爷我愿意来吃柴火婶子的酒席,高老抠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就要吃我就要吃,你管得着吗你?!”

    “行,我不管你,”六婶子也被气得脸都红了,“那我辛辛苦苦地在这里干了活,我让几个小孩子来吃点东西又关你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

    “我才不管你咧,要不是这个猴小子撞到了我,我才不管你们拖家带口地来吃呢——”

    “他个小孩子才多大,又能怎么着撞到你了?你是豆腐做的还是豆腐渣捏的?刘大头我告诉你,你别在这里撒野,老娘不怕你!”

    六婶子一旁的几个妇人也不时地参与进来帮腔,高四两虽然更挂心于吃,但也不时插两句话帮帮好兄弟。

    就在这一桌人就要把好好的丧礼变成赶集了时,突然人群里响起了一个清冽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请婶子们稍微让一下,上菜了!”

    听到“上菜了”这三个字,众人唰地看向来人,然后个个做好了准备准备大抢一番。六婶子等人看到端菜的人,都讪讪地一笑,然后纷纷站起来客气道:“曼青啊,你怎么自己出来端菜了呢?你可是孝子,这些活——呵呵,还不快点接过来!曼青一个小姑娘怎么端的动那么重的碗?!——哎呀你给我轻点啊,要是摔了看我揍你!”

    六婶子本来也是被安排去端菜的,但她急着拉自家几个孩子过来吃饭,就把这事给忘了。而且,这几个大碗都是从她家借来的,要是摔了可不是得心疼死她!

    曼青微微一个苦笑,先是稳稳当当地把第一道有几块鸡肉的大菜碗放在桌子上,然后后退几步,慢慢地双膝跪地,给众人磕了一个头——正席前孝子给吃席的人磕头也是这里的规矩,“我知道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家什么都没有,要不是乡亲们,我们家怕是连着酒席都——大恩不言谢,曼青都记在心里呢!这席面我知道不像话,但是我们家现在也就这样了,还希望各位婶子大哥弟弟妹妹们不要见怪!”

    她只字不提刚才的混乱,只是说着自己的愧疚——她有什么好愧疚的,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她那个败光了家的死老抠爹!众人立即就讪讪起来,加上菜已经上桌了,还是有几块鸡肉的荤菜——众人冲她拜拜手,客气的说了几句“不客气”,就带着一帮小的开始抢了起来!

    曼青忍着膝盖上的透骨的疼痛,缓缓起身,后退几步去看这一桌的激烈战况。那个之前叫嚷得最凶的刘大头抢得最凶,六婶子也不示弱,还有那几个半大小子……那一碗菜很快就要见底了。

    还是赶紧走开吧,曼青心里不忍看到最后抢光了的那一幕。

    按理,孝子只要在灵前跪着就行,但是这一两天她除了众人都走了的深夜,就没时间去跪过。厨房,堂屋,院子,哪里需要人手她就哪里去。更何况她家现在哪里还有理可说?

    曼青也顾不上别人说什么了,现在她饥肠辘辘,一双膝盖肿得老高,眼睛因为连续多天没怎么睡,加上哭了太多,现在已经快撑不起来了……她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活下去。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到,原来一直叫嚷声不低的高四两正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连好久没吃了的鸡肉都忘了去抢了。

    高四两一直都知道高老抠家有一个丫头,约莫十多岁,但她甚少出门,说是大家小姐似的娇养着的——这也是大家暗地地嘲笑高老抠的地方之一。

    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把个女儿当小姐养!

    那高家姑娘也是的,爹混蛋,但没看到娘快累死在地头上了吗,也很少见她出来帮个忙……

    他们有很多议论和猜测,因此这两天见了高曼青也是有些惊讶的。但最让高四两惊讶的是,高家姑娘原来这么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曼青一身白衣,原本就清秀的五官因了这些日子的伤心和劳累,脸色有些青黑,但也难掩那一股楚楚可人的小荷初绽般的可爱;她一头黑发就用一根麻绳拢在了一处,一些垂在腰后,但一弯腰的时候总有一些调皮地跑到身前来;她的身子长得不错了,胸前已经有了一些起伏,尤其是微微弯腰的时候;她的腰间也是一根麻绳缚了几圈,有些松垮,但河边小杨柳一般的腰身已经初现端倪……

    在这档口,或许有男人会多看几眼曼青,但是一看到这个尽是麻烦的破烂家庭就打消了念头——高老抠还没死呢,人家好歹也是一个秀才公,见了县太爷都不用跪的!年轻小伙子里也不是没有多看曼青几眼的,但曼青一直忙得团团转,也没个凑到跟前去看的由头——只有高四两,趁着曼青端菜和下跪的时间,将她看了个仔仔细细,并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他觉得他有限的几十年人生里,高家姑娘绝对是高高在上的第一名好看、温顺、善良、可怜、可亲……并适合当老婆的!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姑娘而他高四两居然是现在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这魂魄都好似不是他的了……

    那一顿饭高四两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吃了一些东西,也不知道是肉还是豆腐,然后身边的刘大头好似一直在骂骂咧咧愤愤不平,最后两人好像不知道什么缘由被推搡了几把就给推出了高家的院子。

    此时天已经黑透,因了下雨,晚上一丝月光都没有。村里的小路也因为之前的那场大雨而满是泥泞,摸黑一脚下去,踩到了什么只有靠运气了。

    刘大头扯着高四两走了一段路,直到身后高家忽闪的灯火和嘈杂的人声不那么明晰了才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对着高家就是一口啐:“去他娘的晦气!不过就是一顿死人饭,想叫老子来吃老子还不想来吃呢!我这是给高老抠面子!妈的,那个什么六婶子的,给老子记住,看老子不抽空糟蹋完你家的庄稼老子就不姓刘……你发什么愣呢?刚刚也不知道多帮着我骂,还说什么好兄弟呢,哼!”

    高四两稍稍回过神来,忙对着刘大头讨好地一笑,“我帮你骂了啊!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嘴巴笨,不太会骂人的——”

    “放屁!白天是谁跟我说逮兔子说的天花乱坠的?!你高四两还嘴巴笨这世上就没有会说话的人了!”

    “嘿嘿,瞎说,我——我哪有你刘爷能说!”

    刘大头忽地“嘿嘿”一笑,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贼贼的光芒,“你当我瞎啊,你不就是看高老抠家的小闺女看呆了嘛!我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个什么东西!那高老抠再怎么混人家也是秀才老爷,随便把闺女嫁一嫁也能嫁到镇上去吧……不过那小闺女也真的长得好看,嘿,那脸蛋儿,那小身条儿,嘿!我看你也别想啦,还是想想今晚我们睡哪儿吧,我家是漏雨全漏湿了没法睡了,也不知道你家是不是还有地儿是干的……”

    高四两好似被泼头浇了一盆冰水,顿时从无边的想象中回到现实来。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不断下沉的心……

    刘大头还在扯这扯那,高四两都好似没有听进去。临到了他家门口了,他才突然坚定地冒出了一句:“明天不去逮兔子了,明天我们去镇上野人张那找活干去!”

    “你失心疯啦!那些活儿是你能干的吗?你想累死爷爷我你就直接说!……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操,你家也到处都是水!”

    且不说这两个混混当天怎么睡觉,高家这边等到众人都散去了,曼青实在是守不住了,就把她娘睡过的被子拖到堂屋的灵堂边上,先给她娘磕了几个头,烧了几把纸点了几注香,然后裹着被子往墙边一窝就睡了过去。

    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怕她再因为那些狗屁俗礼而委屈了自己,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好好地活下去,是以曼青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睡得很是香沉。

    正睡得不省人事,梦中好似听到了什么呜呜咽咽的饮泣声,悉悉索索的不绝于耳,曼青不满地皱皱眉头,但随即觉得不对,立即睁开了睡眼去瞧。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块白布罩了的棺材前,高秀才一边悲悲戚戚地往火盆里烧纸钱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曼青缓缓地从梦境中抽离出来,这才想起好似有大半天没有看到这个爹了。白天在她忙得团团转快要倒下了的时候也没看到他,这会儿半夜三更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心里冷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打量这个男人。他显然憔悴了一些,脸上胡茬比头上万年不变的秀才巾还要凌乱,而那身儒衫早已经是皱巴巴的了,下摆还满是泥点,哪有半点儒雅的模样?

    外人都说他们家是女人外出干活,男人成天吟诗作对,唯一的女儿也在家里当大小姐养。前面两个都对,就最后一条差得有点远。娘已经在外面累死累活了,她怎么可能还窝在家里当大家闺秀?从她记事起,家里的大小伙计都是她来干的。洗衣,做饭,扫地,院子后面的小菜园,除了爹娘一致坚持不许她出门,其余家里什么事情她没做过?比如说高秀才身上的儒衫,这几年来都是她给洗的!

    但是最近家里已经如斯情况了,谁还有心给他洗衣衫!爱装就装,但从今以后,她是不愿意管了。

    想到这里,曼青也懒得去听那只黄鼠狼到底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头一歪,继续睡了过去。

    他明天可以继续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睡觉,但是她不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呢!

    第二天一早,里长带了几个青壮来,在高家吃了一顿几乎都是豆腐的早饭后,就开始准备一应抬棺上山程序了。高家就曼青一个姑娘,近点的亲戚都没有了,远点的呢,谁家也不愿意将自家的儿子推出来给一个妇人做这等孝子该做的事。更何况高老抠还没死呢,要是后头再娶一个再生几个呢……于是摔盆打藩的除了曼青也没别人来领这差事。

    照说,这女儿家做了男儿家该做的事,就是自立为男儿顶门户的意思,以后就只能招婿进门了……但又一想高家这个鬼样,还不如远远嫁出去呢……于是众人也没去细究曼青这是什么意思,以后的打算如何等。

    高家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家也没法用俗礼来细究这样一个孤苦的姑娘家。

    至于曼青是怎么想的,很简单,先让母亲入土为安,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于那些规矩,哼,等着瞧吧,她高曼青会一一蔑视给众人看的!

    她甚至自作主张地将柴氏的坟选在了离自家不远的一块地头上,正好遥对着自家的院子。要知道,高家是祖坟的,还是很好的一块地!

    谁在乎高家的祖坟呢,让那个死老抠以后去住吧!曼青心里狠狠地想,选地的时候却是很坚定地告诉了几位叔伯,坟地她早就选好了,她家人也是没有意见的。

    那几位汉子一听她家人也同意了——她家人还有谁啊,不就高老抠么?既然高老抠都同意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那高老抠也忒不是人了,柴婶子为了他劳苦了十多年,最后连进祖坟的资格都没有……哎!

    这边吹吹打打,众人瞧了一番热闹以后,不长的人群就慢慢地往地头去了。这其中曼青哭得死去活来的,旁人看看也就是恻恻然一番,至多心软的姑娘妇人们抹抹眼泪,然后该干嘛的干嘛去。春末夏初,可是播种的好季节。

    那边通往镇上的大道上,也骑马走来了好几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从河道上监工回镇上的野人张张野和他的几个帮手。

    当初高家祖宗之所以看上这个地方,与附近的一条大河桐河很有关系。这桐河乃是长河的重要支流,但在这处还只是从发源地出来不远,因此清澈,随着山路七拐八拐的,不会大到泛滥淹到了附近的农庄,也不会小到船都过不了。加上有河就能开渠种田,还能引水养殖……这附近端的是个好地方。从桐河的小渡口到镇上有一段距离,中间的这条路就经过大高庄,并从小高庄的旁边经过。

    最近这一两年这条路上很是繁忙,因了现任的这位县令是个善钻营的。他早就听闻了这附近产桐油,尤其是桐河边上的一带,桐油质量那是可以作为上贡用,奈何产量不高。于是他就组织了些人马,想法子将桐河边的桐树林子多产点有。上令下行,桐河边上的桐树林子里就热闹了起来。

    张野是这附近的地头蛇,活动了一番就承包了这河边的大部分活儿。他是个心思活的,见人来往的多了,干脆自己掏了腰包,把这路也修了一修。镇上的几个头儿一看,嘿,这个人还不错,知道为官老爷们分忧,于是承包给他的活儿就更多了。

    话说这野人张,也是这附近的一个传奇。他自小就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好不容易活下来。幼时当乞丐,少年当混混,到了十三四岁上,镇上的一个老木匠看他可怜,就招了他做学徒。他学了一年多木匠,定不下心来,又去打了一年铁,后来听说还去砌过墙……后来攒了点钱就自己在镇上弄了个住处,东西南北地招活干,慢慢的慢慢的,也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一个包工头了。如今他不过二十来岁,不单在镇上有了自己的房子,还跟上面的官老爷们关系融洽,手下也有了好几个人,也算是这附近的一个人物了。

    像张野、刘大头这拨人,都是二十来年前逃难到这里的。近二十年前南方数州发过一次严重旱灾,这附近的灾民无数,本地的,外地的,还有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次过后这附近都多了不少孤儿和孤坟。大伙儿只知道张野娘姓张,后来张氏饿死了,众人救济让这孩子活了下来,也没个名字啊,东一顿西一顿的,那就叫“野”吧。后来张野的成长却是让这个名儿没叫错:之前当乞丐当混混野就算了,得了老木匠的助了还不定心,一会儿木匠一会儿铁匠,后来还尽拉帮结派做些中间人的事儿——那一阵老人家教训儿郎们都是这样说的:做人啊,得干一行敬一行,可不能像那野人张!

    如今好了,那野人张什么不干,跑河边中桐树修路去了!

    但众人仍然不是那么看好,只是偷偷地打量着,等着看后续如何。

    ——可不得偷偷打量,那野人张真长得跟个野人似的,牛高马大,膀圆腰粗,头发茂盛凌乱,脸上的胡子更茂盛凌乱!偏他那眼神也是冷冽的,随便一瞪就能吓死个人——听闻有一年有个小媳妇傍晚时分在路上突然看到他,愣是给吓晕了过去……

    这会儿那野人张正带了几个人往镇上赶。他在河边修葺管理桐树园子,吃住都在河边的草棚里,好几天没回家了,因此很是疲累不堪。即使如此,见到有出丧的队伍,他们还是远远地停了下来,等着那一群人过去。

    他还没问,身边一个叫胡财的就感叹上了,“这高家娘子终于咽气了啊!哎,能撑这么久也算不错了!”

    他是这一年才跟着野人张干活的,因此很想表现一下。此时见他的话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就声音稍稍大点道:“也不知道高老抠来没来送葬——咦,他们家居然是那个小闺女举的幡啊,啧啧——高家可真是的,让一个小丫头来做这事,可不是绝了她以后嫁人的路吗?!这高老抠可真是个高老抠,看以后还有谁家的敢娶他家的闺女……”

    这一队人里就胡财平时话最多,平时有人搭理说一堆,没人搭理就说一通。加上这会儿大伙儿又累又脏的,一心想回家歇息去,因此也没人理他。正当胡财因无人应答而稍感尴尬时,突然就听到一向不多话的老大说话了,“嗯,是不容易。”

    胡财刚刚的小尴尬立即跑到了九霄云外,立即附和起来:“可不是!老大你可是不知道,那高老抠对婆娘小气得简直能饿死耗子!他家婆娘天天下地下田干活,穿的连乞丐都不如!还又瘦又干,巴拉巴拉——”

    张野不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人群里那个举着幡跟在薄棺后哭得死去活来的身影。清瘦,身条子还蛮柔软的——哭得上半身都快趴到地上去了,脚下还能踉跄着往前走……

    有什么可怜的,她至少还有个娘可以哭哭。像他,只知道娘的坟在乱葬岗里,具体是哪一个都不知道。

    纵使再不舍,送葬的队伍还是慢慢地蜿蜒过了大路,往地头上去了。这边胡财还在喋喋不休高老抠的事迹,张野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走了!回家休息一天,明天辰初镇东门汇合!驾——”

    对曼青来说,这天上午虽然没下雨,但也似凄风凄雨,漫天阴霾。到了出门的时候,她浑已经忘了身上的疼痛,只想将那一腔悲愤给抒发出去!她已经不记得旁人的人跟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了,眼里只有那一个慢慢隆起的土堆,和漫天的白色……

    到了中午时分,大家陆陆续续地都散了,孙奶奶和六婶子他们也将一身瘫软的曼青给扶回了高家院子,安慰了她几句后就各自回家了。在高家忙活了这几天,家里还有不少活儿等着呢。农家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去伤春悲秋啊!

    曼青愣愣地在堂屋母亲的牌位前瘫坐着,直到门外突然轰隆一声,一个暴雷响起。接下来就是噼里啪啦的大雨直接砸了下来,顿时院子里被一片雨雾给笼罩了。好似神思从天边被抽了回来似的,曼青想起房间里的窗户可能没关,这样的大雨可别把被子给弄湿了——

    她努力撑起腿,这才发现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胀痛不已,而且不用看,膝盖上下肯定全是青的……这一动,好似身体的感觉都全部回来了:痛、饿、冷……

    很饿很饿,她也不记得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但是这会儿心里还跟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估计也塞不下,于是她还是扶着墙挪着往后罩房走。

    高家院子是曼青爷爷在世时翻修过。正中一个大堂屋,两边两个正房,旁边还各有两个厢房。这都是农家的基本配置,但是高家为了体现自己的书香气息,正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两边各有一个罩房,一边给了曼青这个家里第一次小孙女住,另一边的给了高老抠当书房。

    从曼青隐隐记事起,高老抠就老是谩骂母亲,后来母亲就干脆搬来她的后罩房睡了,直到她过世。

    这村里稍微有点讲究的人家都会有个习惯,刚过世的人的房间是不住人的,起码得到七七或者是一年以后。但是高家此时哪里还有这等规矩,再说曼青也没地方去。

    好在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样不好,反而还有一种母亲还在世还跟自己在一起的踏实感。

    回到房间,她去将窗户关了,然后四下看看,母亲的衣物被褥都已经烧给她了,现在这屋里也不过几件普通的东西,留给她做念想。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身上泥泞的衣衫给换了下来,然后倒下,昏睡了过去。

    下雨的时候她总是能睡得特别安稳特别安心。因为下雨天就不能下地干活了,母亲就会留在家里。母亲只要留在家里,好些家务活她就会接过去,这样她就可以清闲下来。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对,就是这种感觉。

    睡得黑甜之际,曼青恍然听到了一些声响,就像以往母亲会在她睡觉的时候进房间里来拿东西,轻手轻脚的,有时候还会轻轻地叫她一声,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曼青翻了个身,嘴角带了微微的笑,继续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前面屋子里好似传来了高老抠的声音,声音很大,在朝着这边谩骂——让他骂吧,他自诩君子,是从来不进女人的房间的,再说,前面还有娘呢,她会去跟他说的……

    曼青直到天黑了都没有醒来。她在梦中自是香甜,但高老抠穿着一身皱巴巴满是泥巴印子的长衫,在堂屋和通往曼青住的后罩房的小走廊间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回合了!眼看天都黑了,没有热饭菜,没有热水,没有干净衣衫,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个死丫头还就跟死在了房间里了一般,怎么都不出来!

    他都叫了三回了!

    以往只要他叫一回,里面立即就会出来一个女人,不管是老妻还是女儿,吩咐他们该做的事情也会马上做好,可现在呢?

    高老抠看看堂屋里高高贡起的静默的牌位,突然意识到,老妻不在了……

    这边曼青睡得香甜,那边的野人张也是一觉好眠。他在河边的草棚里真的跟野人似的住了几天,这会儿回到了自己的窝,躺在了干净干燥的床上,很有种重新做回了人的感觉。

    这一觉睡了两三个时辰,醒来时屋外的雨已经小了下来。他走出房间,伸伸懒腰,来了几个舒展的拳脚动作,然后被屋檐下竹篓里的一堆脏衣服给吸引住了眼光。

    那是这几天在河边换下来的衣衫和刚刚睡前换的,看起来也有好大的一堆了。

    他皱皱眉头,有些奇怪隔壁的李婆子怎么没有过来帮忙洗衣裳。

    他一个人独居,这个院子也不算太大,不过三四间屋,而且还没有水井。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讲究,更不耐烦自己去做些什么浆洗缝补的,因此都是叫了隔壁一个叫李婆子的人来帮忙。以往只要他回来了,李婆子就会过来帮忙洗洗衣衫,顺便给他做一顿晚饭。他则每个月给李婆子两三百个钱就行。

    看着雨不大了,他也懒得带雨伞,直接迈步就往隔壁走去。

    “哦,张大哥你找我婆婆啊,她不在家!我小姑子前几天生了个女儿,她去伺候我小姑子做月子去了!嘿,放着自家孙子不管,去伺候女儿坐月子!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张野不耐烦听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头也不回地就回家了。

    他少年时混了不少行业走了不少地方,这样的人和事见得多了,但没有几件不是鸡毛蒜皮的,是以也完全不往心里去。

    但凡做乞丐做混混的,一般都很容易走了两个极端,要么油嘴滑舌到了极点,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靠一张嘴皮也能活下去,要么就慢慢的像他这样了,越来越不爱说话,靠了拳头和本事活下去。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爱说话了,可能是太多人说他可怜,而他又不知道怎么回的时候开始吧。他永远都忘不了老木匠师傅跟他说的那句话:孩子,你得活得像个人样儿!那个时候他跟其他混混一样,野狗似的到处晃荡觅食,让自己活下去……

    忙过这阵就去看看老师傅,也不知道他的风湿好点没,张野默默地对自己道。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两个明显是无业游民样的小子探头探脑地往自己家院子里瞧。他对这类人再熟悉不过,而且最近他也需要人手,于是慢慢地踱了过去,“看什么呢?”

    高四两先是被那低沉的声音一吓,然后转过头来看到这么一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又是一吓,差点话都不会说了,“我——我们——”

    刘大头就属于慢慢地靠嘴巴吃饭的那一类,于是马上接了过来,“我们是来问问张爷,最近有没有活干?嘿嘿,我们兄弟想找个活干,吃饱肚子就行!”

    扫了这两人一眼,张野大致有了决断,“进来吧。”

    他大刀金马地往堂屋里的太师椅上一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坐。”

    刘大头立即点头哈腰眉开眼笑,一边恭维一边应诺着找了把椅子坐下了,而高四两有点受宠若惊,很惶恐地坐在了旁边。

    张野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对高四两稍稍有了点好感。

    人落魄不怕,最怕落魄了还没有羞愧感,那样就只能一直落魄下去了。这个跟猴子似的家伙还能惶恐,说明还有自尊心,那就还有救。至于这个刘大头嘛——

    “你去,帮我把外面竹篓里的衣衫都洗了!水井出门右拐,大樟树下就是。洗干净点!”

    这家伙还需要多磨磨,否则就是一个偷奸耍滑的料!

    刘大头唯唯诺诺地捧起了竹篓,但一出了院门,出了张野的视线,那腰立即就挺了起来。他先是看看身后关上了大门,再看看左右,确定没人注意他了,才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装什么大爷呢,不就是一个包工头吗?比秀才老爷架子还大!”

    气话是气话,他到底还是不敢往那一篓衣衫上啐,更加不敢把刚刚跟捧了一盆宝的脏衣服给扔到地上去。可问题来了,他自己的衣衫都从来没洗干净过,怎么把这个野人的衣衫洗干净呢?

    正好巷子另一头过来了一个端着盆的妇人,看样子是要往井边去的,刘大头赶紧跟了上去,涎着脸讨好去了。

    等刘大头辛辛苦苦把那一篓衣衫洗好回到张家的小院子,高四两已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这让刘大头平衡了点,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一向自诩比高四两更聪明更强壮,就是家里的破屋子也比高四两家里的大一点,因此一直是很有优越感的。

    他不知道这就叫五十步笑百步,典型的。

    刘大头伸脖子看了看屋子里,没有看到野人张,就用眼神问高四两,人去哪儿了。

    高四两用眼神示意院子外面。刚刚其实刘大头前脚一走,后面野人张也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也没吩咐他做什么,他是自己找事做,把这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打扫了一遍。

    刘大头一明白野人张不在院子里,胆子和嗓门立即就大了起来,“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在里面呢!妈的,老子这辈子洗自己的衣衫都没这么用心过!哎你不知道那个妇人可真是一点儿情面都不讲,我磨得嘴皮子都快干了,她就是不帮我洗——我说你也够会拍马屁的,这院子扫得,啧啧,比你家床上都干净了吧!”

    高四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头一天晚上见过了高家姑娘以后,就一直不想说话,心里总觉得压了块大石头,好多事好多话都没法做没法说了……因此闻言也没有反驳,而是弯腰去将几片树叶归拢到墙角的那棵石榴树下去。

    刘大头见他这样忍不住了,大声道:“哎我说你是不是着魔了?这一天你才说了几句话?不就是高家的那个小娘们吗,有那么好看吗,你至于——”

    “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高四两急了,“你乱扯什么,我不想说话就是不想说话,与别人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什么时候时候这么一整天一个屁都没放过?还说不是昨天晚上见了高老抠家的小闺女才这样的……”

    “瞎说!你再乱说?!你再乱说?!”

    张野站在院门口,把他们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高老抠家的闺女?就是上午出殡队伍里举幡的,身子很是柔软的那个?嗬,看来不简单,只让那个瘦猴子只见了一面就这么魂不守舍,还有了羞愧心了……

    他并没有吩咐高四两扫院子,也是想看看晾着他他会怎么应对。而他准备出门买点吃的,既然打算把这两个人招来干活,请他们吃一顿,多了解了解下也是好的——反正他一个人吃也是吃。

    至于把高四两一个人留在院子里,他不是怕被偷的,这一个甜水镇还真没人敢偷他的东西。

    这会儿听到里面的两人都要动手了,他干咳了一声,拎着两包吃的,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里面的两人立即松了手看了过来,“张爷回来了啊!”

    酒是男人间拉近距离最好的东西。酒过三巡,张野脸上也有笑容了,高四两也不战战兢兢不会说话了,而刘大头,话更多了……

    “张爷,您是不知道,我这兄弟多没出息,不过就见了一眼高家小娘子一眼,整个魂都被吸掉了!以前一张口就是粗话,现在话也不会说了,连晚上睡觉被我踢到地上也不跟我争了,哈哈!张爷您不知道,四两这个家伙上山逮兔子可在行了!我们俩本来说今天去山上看看的,但他一心想来张爷您这,说是要正正经经干活了!哈哈,我看啊,就是看上高家的小娘子了,所以想干点正经事了,是不是啊兄弟?!”说着他一把搂过高四两的脖子,“哈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猴样子!人家好歹也是秀才家的女儿,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只猴子!你就别痴心妄想啦哈哈!——张爷,您说是不是?”

    高四两刚开始还红着脸想争辩几句,但越听脸越红,到了后面就开始变白,最后快要哭出来了!

    他隐藏得怎么都说不口的心事,就这么直白地轻易地被说了出来,还说得这么准确——

    张野微微笑着抿了一口手里的酒,看看微醺的刘大头,再看看快要哭出来的高四两,突然很多心事被触发了起来,于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不见得是痴心妄想。好好干,有希望的!”

    高四两一听这话眼眶是真的红了,顿时像门口等着吃肉的小狗一般,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了张野。张野嘿嘿一笑,冲他举了举杯。

    他不知道,就是多了这么一句嘴,让他这辈子多了一个最大也是最甜蜜的一个麻烦。

    告诉那两个有些醉醺醺的家伙第二天一早镇东门集合,让他们自行回家准备,张野就回到屋子倒头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居然是个大晴天,阳光普照,宿鸟虫鸣,一副春夏之交的繁复景象。

    张野看看更漏,发现时辰还早,就起来胡乱收拾了一个包裹,牵了马,慢慢地往镇上走去。

    甜水镇因附近一口甜水井而得名。那口井不大,水却是少有的甘甜。因为有名,后来打水的人越来越多,衙门见有利可图,干脆将井水围了起来,派了个人天天坐在那里收费。好在不贵,几个子儿也能装上一大通。但这井水因了这项手续,就成了这附近商家的噱头了。比如说,普通馒头一个子儿一个,但甜水馒头呢,就得两文钱三个。这附近还产豆腐,都冠上了甜水豆腐的名儿,远近闻名。

    这一条街上的人都认识张野,但因了他不苟言笑,也没几个跟他打招呼的。张野也不在意,牵着马缓步往前走,到了熟识的鲁记早点铺上,栓好马,往凳子上一坐,鲁娘子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豆浆上来了。

    “大兄弟,好几天没来了,忙哪?”

    张野冲鲁娘子笑笑,“嗯”了一声,搓搓手,低头去喝豆浆。豆浆清香甘甜,不凉不烫,正好入口。

    只是他那个笑在络腮胡子的掩饰下颇有些神秘的味道,旁人见了也只觉得这人不苟言笑,鲁娘子热脸贴冷屁股了。

    鲁娘子不以为意,又端了一碗豆浆给旁边刚来的一人,这才转过来问道,“依旧两个肉包子两个酸菜包子?”

    “嗯。”

    “好咧,马上来!”

    这鲁娘子四十上下,开朗大方健谈,卖的东西也是量足价格实惠,这一条街上的人都爱来吃。她对张野尤其好,好些人还曾传过他们的坏话,但都被鲁家男人给骂了回去,鲁娘子也不以为意,见了面依旧对张野嘘寒问暖得好。

    鲁家男人和鲁娘子有一次去山那边收黄豆,路上被几个无赖给拦住了。那几人意图对鲁娘子动手,好在被张野遇上了,化险为夷。但是这事儿张野不让他们说出去。鲁家的以为张野怕被报复,所以都闭口不言。至于那几个混混,在野人张手下吃了亏丢了面子,自然也是不敢提的。

    他们不知道,其实张野是不想别人知道他有功夫。这年头无赖不少,都是些无聊眼睛又长在头顶上的,若是知道了这个,铁定能烦死他。他事情多,不想惹这些麻烦。

    他们在这头美美地吃早餐,那边的曼青却是给饿醒了。

    曼青缓缓地睁开眼睛,入眼一片绚烂阳光。那一瞬间好似开启了一个新世界,虫鸣鸟叫,叶茂花香,所有的色彩都一下子涌入眼帘,将睡前的那个灰白的世界给挤到了角落。她的嘴角也忍不住逸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阳光,真好!

    再一动,好吧,其他的感觉也都回来了。

    痛!全身无一处不痛!膝盖和胃尤其痛!

    “哎——”曼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地撑着坐了起来。入眼看到了一两件母亲留下来的东西,顿时昨日之前的事情又全部回到了脑海,“唉——”她又是一声长谈。

    逝者已矣,生者还得活下去。

    怎么活?眼前是一片从何收拾起都不知道烂摊子。这时对面不远的书房里又传来摔书的声音了——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高老抠就是这样,要是有什么不如意,又不肯屈尊下顾来他们母女的房间外示意,就在离他们房间最近的书房里摔书。他这么一摔,母亲就会赶紧走过去看看,帮他解决各种不爽。

    但那是以前。以前的种种已经随着母亲入土了。

    现在嘛,等着吧。曼青狠狠地瞪了那边一眼。

    想是这么想,曼青早就想明白了,高老抠不能死,他得帮她对外撑起这个家:用他的秀才称号来省点田税和博得里长等人的帮忙,用他的父亲身份来帮她阻挡被随便拉出去配人的悲惨境遇,用他的男人角色来让这个家暂时处于安全环境,不至于被别人明摆着欺负,否则她一个孤苦弱女子在这个世上是没法活下去的。

    只要撑到她嫁人就可以了。

    所以她还是得管高老抠,不饿死他,不让他生病,撑过这几年再说。

    想着她撑着下了床,整理了下房间,拉了拉衣角,挺了挺肩膀,推开了房门,把外面的阳光和诸般生活杂事都放了进来。

    终于等到女儿出了房间门,高老抠立即站起身来,把书房门狠狠地一摔,就往堂屋去了。

    真是不孝女,害他一个秀才公不得不亲自去厨房自己弄吃的,冷冰冰的就算了,还是剩下的残羹冷炙!

    但是他在堂屋他专属的太师椅上坐了半天了,也没有看到女儿走过来问安问好。又饿又气的高老抠火了,右手捏拳狠狠地砸在椅靠上,不想一口气没出不说,还把自己疼得差点就要呲牙咧嘴坏了斯文了。

    他气冲冲地准备回书房去再砸几本书,但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了一些声响,于是就调转了方向。

    厨房里曼青看着一片狼藉灶上灶下,顿时觉得头又疼了几分。其实昨天孙奶奶和六婶子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帮她大概收拾过了,但之所以这么乱显然是某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而跑来乱翻导致的。

    乱翻也就算了,难道不知道哪里拿的就放到哪里去吗?一肚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曼青告诉自己就把那个人当成是一个会吃东西会说话的牌位好了,不能跟他置气,否则绝对会被他气死的。

    他已经把爷爷奶奶娘气死了,她可不能蹈他们的后辙。

    她大略收拾了下,开始生火,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煮了,等米开了以后,再将剩下的放在橱柜里的一点肉粒剩菜倒下去,一起狠狠煮。那些菜已经被挑挑拣拣得不成样子了,要不是实在饿了,她也不想要了——多煮一会儿吧,煮成粥就什么什么都看不出,也就不会嫌弃了。

    高老抠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时候,粥刚刚滚起来。曼青懒得看他,只是盯着炉火,思索着自己的事情。

    高老抠轻咳了一声,但是随即就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人完全没反应,看都没有看过来!

    这要是是以前,柴氏立即站起来走过来问询了,夫君,可是哪里不舒服?夫君,可是需要点什么?

    他这几十年都是这样的。自从开始念书起,爹娘就会围在他身边,儿啊,可是哪里不舒服?儿啊,可是需要点什么?后来中了秀才,风光无二,就是当时的县老爷见了他也是贤弟贤弟的,想当时——

    肚子传来的“咕噜咕噜”声把他从想当年给拉了回来。他才恍然地发觉了两个事:第一,里面烧火的不是他的糟糠之妻柴氏了,第二,女儿这个安静的样子真像柴氏年轻的时候啊……

    他心想得体恤女儿刚刚失恃之痛,因此又轻咳了一声,特意放柔了声音道:“早膳可好了?”

    但一说到早膳他就觉得更饿了,一饿那火气又忍不住了,“女儿家怎可如此贪睡!日上三竿了还不起身,起身了也不晨省昏定,谁教你的规矩?”

    恍然间他想起来,女儿家的规矩应该是母亲教的,但柴氏刚去——他一甩脏兮兮的袖子,“早膳好了就端到膳厅来!”

    直到这时曼青才转头来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了他自认为潇洒地甩脏袖子的一幕。她忍不住好笑:这人好似还不知道她完全不是她娘,完全不吃他那一套么?

    还膳厅呢,不就是厨房旁边的一个厢房,因为家里人少,干脆拿出来做了吃放的地方。说起来高老抠和她都得感谢过世了的爷爷奶奶,建了这么个还算大和齐整的院子,尤其是后院的那几丛茂密的竹子,要不然房子太小的话一抬头就是高老抠,她再心宽也宽和不起来。

    说起来高老抠还有一个少有的优点:他自诩文人君子,远包厨,也谨遵男女之防,不会对她干涉太多。

    也就所以他没有发现她自从懂事后就一直远着他吧,更不会知道,早在几年前,她就在心里叫他高老抠了。

    高老抠高老抠,我就不主动提出给你洗衣衫,看你穿着那身脏兮兮的秀才袍子能潇洒到哪里去!

    想着她看看锅里已经在翻腾的粥,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拿出一个碗,用水缸底部的一点水随意洗了洗,就盛了一碗米是米菜是菜的杂煮放在托盘上,再将灶上高老抠没有收的菜碗里的菜倒了一些进去,搅均匀了。临走前她想了想,为了少听几句话,还是把表面功夫做好吧,于是把托盘和筷子都好好地洗了洗,才端到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高老抠面前。

    高老抠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时也顾不得教训女儿如此怠慢了,拿起筷子扒开最上面的粥就开始用膳。

    曼青默默地退出了厢房。跨过门槛时回头看了眼,心里有个坏坏的小人在得意地笑着:那些菜他没有放回橱柜,在外面过夜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老鼠和蟑螂爬过……哼,活该。

    高老抠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觉得饿了好多顿以后,有这么热乎乎的一顿饭吃,刚刚的火气似乎也没有那么大了。

    孺子可教,看来柴氏也不算一无是处,这个女儿在孝心上尚可。

    “一会儿再给我盛一碗来!”吃了一半,他冲隔壁的厨房说道。

    以往他都是直接吩咐老妻,一句“柴氏”即可,至于怎么直呼女儿,他也没想好。既然没想好,那就不用叫了,反正家里也没别人。

    他完全不记得问一声女儿有没有吃,锅里还剩下多少——不怪他,这么多年了,他没有问别人这几句话的习惯。

    心情好了点的曼青也不生气,闻言又盛出了半碗送了过去。剩下了直煮到浓稠溢香了,她才就着窗外的阳光和虫鸣鸟叫,慢慢地填满自己已经干涸了的胃和心。

    吃过早饭,曼青才感觉活了过来。但随即问题就来了:厨房已经快没有柴火了,水缸没水了,米缸里没米了,菜篮子也是空的,厨房还一团乱……再往外面看,院子里一片凌乱,因了前几天下过大雨,还泥泞不堪;她有好些衣衫该洗了,还有这次给娘办丧事,借的两三两银子……

    就在她出神的档口,高老抠用完了他的早膳,冲着厨房清咳了一声,施施然地往外走,消食去了。

    高家院子就在山脚边,出了院子右拐是小高庄,左拐,再穿过一片土坡荒地,就是小青山了。小青山不甚高也不甚矮,肯定没有大型猛兽,但有几只野兔子野鸡也不那么好抓。这山本来平常,但好在山脚蜿蜒出了一条小溪,小溪的拐角平顺处还长了好些芦苇,让这平常的山脚也变得有了几分景色。

    小溪边因为是荒地,少有人路过,唯一不宽的那条小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高老抠一个人在上面走。吃过饭啦,读书累啊,他就会拿了本书,双手背在身后,走走停停,嘟嘟囔囔,真个跟指点江山一样。

    曼青看到他老人家依旧潇洒的背影,很是奇怪这人到底有心没心,家里都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是那样一副明天就能考中状元的鬼样子。

    哎,不能跟这种纯没心没肺的人比。坚持,坚持到出嫁吧!

    曼青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厨房。好吧,米缸里的米大概还能吃上个十来天,还可以缓一两天再想办法;但是水缸是真的没水了,等一下必须去院子里的井里提,要不中饭都做不成;柴火凑合凑合大概还能做两顿饭……

    她捶捶酸痛不堪的腰,去外面提了个桶去打水。

    水井就在院子的一角,井上架了个轱辘,比直接提水方便。但即使如此,只提了两桶水,曼青就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尤其是第二桶提上来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膝盖,那一下子简直疼到了她的骨头里去了。

    在她出来打第一桶水的时候高老抠就已经回来了。他经过院子,经过她身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还是进去后面的书房了。

    曼青也没有抬头去看他,更不要说叫住他帮忙给提水。

    蹲在地上缓了半天,曼青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把第二桶水踉踉跄跄地提到了厨房的水缸里。高家的水缸还是高爷爷置办的,又大又沉,一桶水下去只是没了个底——她第二桶水也不往下倒了,干脆就放在了旁边。

    打了水,收拾了厨房,曼青就有点停不下来了,干脆来到了院子里继续收拾。她做惯了家务,虽然身体到处痛而速度不快,但慢慢的院子里也有了几分柴娘子在世时的整齐样儿。

    还有好些地方暂时还没法收拾,因为都需要用水冲洗一下。曼青抚了抚额头,看着已经偏高的日头,突然发现这半天过得相当快,已经快中午了。

    中午就意味着要给高老抠做午饭了。高家即使在最穷的日子里,其他人可以吃两顿,但是高老抠是三顿一顿都不能少的。但这会儿曼青眉头一皱,随即就无声地笑了。

    她早就看高老抠啥都不管偏偏还要吃三顿不爽了!可惜娘在世的时候不许她抵抗,现在嘛,呵呵,她就不做,看高老抠喝水去!

    想着她赶紧进到厨房,把早上还剩下的一点粥给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了件干活的衣衫,把房间门一锁,提了个篮子,拿了把锄头,去菜地上了。

    高家原来几十亩良田,为了考出个秀才陆陆续续地卖了,等到高老抠爹娘过世的时候,最后的十亩也卖了……如今就剩了三亩。去年之前那三亩地都是柴氏自己来种,但是今年她一生病,实在种不了,就佃给了别人。她自己又在山脚下开了一块地,加上后院边上开的地,家里的菜蔬是不愁的。

    山脚那块地其实也在小溪边,离高老抠常常散步的小路不远,离去桐河的大路也不远。这一个多月柴氏疾病缠身,基本没下来床,她平时也不让曼青一个人来干活,因此到了地里一看,嗬,得杂草里找菜了!

    春夏之交,本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的稻子还没成熟,番薯刚刚下秧,豆子花生也是出苗一寸来高——这季节,就是青菜都没多少可以吃的。

    曼青一边慢慢地拔草,一边把能吃的野菜给挑出来。今年雨水好,野菜倒是肥得很。拔了一会儿,她还惊喜地发现了几朵淡紫色的小蘑菇,大伙儿叫涨水菌子的,最是香滑爽口。

    她在这边忙,高老抠在家里快把地面给跺穿了!

    他快饿死了,做饭的女儿不见了人影!

    他一个大男人,早上吃两碗粥能抵多久啊,到了中午时分正坐在书房里等着女儿来叫他用午膳呢,不想半天没动静。他心想莫不是柴氏在世的时候没有告诉她做好了午膳要来请自己过去用?想着他决定原谅女儿的年幼无知,自己轻咳了一声走过饭厅,一看,啥都没有!再一探脖子看看厨房,好嘛,人都不在!

    一个女孩子家家,不在家里呆着,跑到哪里野去了呢?真是越大越没规矩,成何体统!

    他狠狠地发了一顿脾气,然而发脾气不管饱,他也实在想不到女儿会去哪里——他在书房里摔了好多本书了,对面房间也没有动静,看来也不在房间里,最最可气的是,人不见了,厨房还一点吃的都没有!

    橱柜里也没有!

    高老抠自诩斯文一世,也忍不住骂了几句粗话,然后回房间生气外加想办法要让曼青好看了。

    辗转半天,肚子实在饿得睡不着,看看也是平时饭后消食的时候了,高老抠坐起身来,穿好衣衫往外走。

    嗯,这几身衣衫也该洗了!——回头可得好好说说那死丫头!

    往河边走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气鼓鼓的,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高老抠还有一个人人皆知的特点,死要他的秀才面子。哪怕是吃糠咽菜了,他在别人面前也能表现出一派书生的意气风流的。

    好在这午后时分河边的人也不多。走了一段路排解了一点,这时他突然看到旁边自家的那块地里有动静——他心里一个灵光,立即猜到死丫头去哪里了。

    他先是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了再往前走——大庭广众下训斥女儿可不是君子所为,“高——曼青!”这个名字有一点点拗口,“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点回去做午膳!”

    曼青正好有些累了,闻言就停下手来,坐在地上歇息歇息。至于那个饿到肯来这里寻人的高老抠,让他骂吧,看他饿着肚子有多少力气骂。

    “高曼青!为父叫你,为何不理?!”

    “高曼青!你这是为人子女应该有的姿态吗?你母亲难道没有教你什么叫三从四德!”

    “高曼青!你还坐着做甚,还不赶紧回家!你是要饿死为父吗?”

    曼青只觉得吵死了!而且她也不是木头做的,那些话真是越听越火,她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想反驳几句,不想蹲太久了,又起得太快,头发晕,差点又没摔到地上去!

    高老抠见状愣了一愣,他是想骂女儿没错,但也没想把女儿骂晕啊!“高曼青,你惺惺作态给谁看,为父一把年纪都还没有不适,你小小年纪——”

    这时一个尖嗓门高高地响起,“我说高老抠,你女儿都快累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个屁啊,你没看到你女儿快晕了吗?啧啧,柴婶子才死,你就这么等不及地想逼死你的女儿啦?!”刘大头丝毫不怕高老抠,见自己几句话就把高老抠说的面色青紫,心里大有成就感,再眼睛一扫默不出声丝毫没有为高老抠说话的意思的高姑娘,心里顿时活了起来,“我看高老抠您也别老是骂你女儿啦,既然看她不惯,把她嫁给我算了!哈哈,我保证每天都给您做午——午什么来着,哈哈,不就是午饭嘛!”

    高老抠气得直哆嗦,一只手指先是指着刘大头“你你你”了半天,然后发现女儿一声不吭不帮腔,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一甩袖子,回家去了。

    剩下的两个人颇有些面面相觑的尴尬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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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大头也万万没有想到高老抠如此禁不起挑衅,但最让他愕然的是,他这厢准备调戏他的女儿呢,他居然就这么拂袖走了……接下来他直接调戏高老抠的女儿不是一点阻碍都没有了?

    这也太容易了吧——当混混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从心底生出一丝胜之不武的小小愧疚感,于是就放软了声调,斜着脑袋看向又低下头去干活的高家小姑娘。

    “小娘子,我说你爹也不管你了,你还是听哥哥一句话,嫁给哥哥算了!别的哥哥不敢保证,但肯定是不会让你出来干粗活的!”话一开了口,接着说下去就容易了,“你别看哥哥个子不高,但力气大着呢,干这点活儿不在话下!嘿嘿,我说小妹子你白白嫩嫩的,还是让哥哥我来干吧——”

    说着他还试探着想往前走几步,看看高家小姑娘的反应。

    其实刘大头往日在乡里乡间胡混,但调戏正经家姑娘这事儿还真没干过。一是他二十岁不到,身子又长得慢,还没那么多冲动,二是这十里八乡的谁都认识,正经人家的小姑娘一般都有人护着,谁能轻易让他们给调戏到?再者,胡混是一回事,但太出格了,乡亲们也是容不下的。

    但今天还恰恰不一般。昨儿跟高四两两个在野人张家喝酒,那野人张甚是热情,居然让他们敞开了喝,这一不小心就喝醉了,最后迷迷糊糊地好像跟高四两两个一起倒在了张家的小客房里睡了一夜。可等他醒过来,懵了,野人张和高四两都不见了。

    最后还是隔壁的一个婶子过来帮忙锁门和收拾,他才知道,野人张和高四两一大早出发去河边了,他们,都没叫他!

    高四两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居然也没有叫他!

    顿时刘大头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又是难过又是懊恼,还有一肚子对高四两的忿恨……他干脆在张家搜刮了一点吃食,吃得半饱了才往家里走。这一路走一路窝火,加上太阳又大,到了午后又饿,于是贼胆就大了。

    这会儿曼青心里也很是后悔。她刚刚应该就势跟着高老抠一起回家的!当然不是回去给他做饭,但是得避开眼前的这个混混啊!

    她一直觉得熬到自己出嫁就好了,但是,找谁嫁呢?难道找这个流里流气一看就知道不着调的家伙?

    那她还不如跟娘一起去了!

    曼青看看周边,好在还带了一把锄头。她咬咬牙,撑着锄头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冷脸看着那个靠近了好几步的混混,口齿异常清晰地道:“你要是敢过来,我的锄头可没有长眼睛的!”

    刘大头本来还有点忐忑呢,一看高家姑娘这纯吓唬小孩子的架势,反而放松了,“哎哟喂,我说妹妹啊,那你可得当心点,那锄头怪笨重的,可小心伤了你自己——要不哥哥来帮你拿着?”

    曼青一看也有点急了,她哪知道这句话一出来这小混混不退反进了啊,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用尽全力抡起锄头狠狠地砸在脚前方不远处!

    锄头落地时溅起好几块土疙瘩,还把好不容易见了一点天日的豆苗给砸回了土里。

    刘大头也吓一跳,他本以为这个姑娘就跟高老抠一般,是个文弱书生,最多就是板起脸来说几句狠话,不想这姑娘还有几斤蛮力!他顿时退了好几步,“哟哟哟,妹妹别生气啊,哥哥就是跟你开开玩笑的!哈哈,锄头还是挖地锄草吧,用来打人就不好了——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一兜豆苗就这样被你给砸死了,多可惜啊!”

    “谁是你妹妹,快给我滚!”曼青狠狠盯着他,手里在暗暗摩挲,以平复刚刚用力过猛而带来酸麻。

    刘大头巴不得这个好看的便宜妹妹多说两句话呢,立即接腔道,“怎么就不是妹妹了?!你看,我比你大点是吧,咱们是街坊邻居是吧,我当然能叫你一声妹妹啦!我说妹妹你也别瞪我,哥哥我就是想帮你干点活儿,你那么生气做什么呢?——哎哎,锄头拿好点,再砸到豆苗就不好啦!”

    他看曼青还想上前几步来砸他,心里顿时有些犹豫:是顺势动手接住她的锄头,再动手调戏她呢,还是就此算了,因为那样的话可能就要闹大了……

    正好这时大路上远远地过来了两个人,刘大头就势下坡,“妹妹啊,哥哥今天有事就不给你干活了啊,改天,改天哥哥一定来!嘿,改天见啊!”说着他就往自己家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曼青也看到了远远过来的那两个人,不由身体一松,差点坐在了地上。

    她怎么没想到呢,作为一个娘死爹不管的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地方干活,会不安全的!

    看到朝她走来的救星一般的两个人,曼青顿时眼眶发酸,有点坚强不下去了。

    来的是小高庄的一对夫妇,是六婶子的小叔子,那妇人曼青得叫声七婶子。小高庄大部分人姓高,七婶子他们一家兄弟堂兄弟有十来个,论序叫下去,现在已经有了十婶子了。不过曼青家跟他们家隔了好几代了,也就是一个称呼,平时也不见来往的。

    事实上整个小高庄跟高老抠家最近的也隔了三代左右,基本都没有来往了。

    七婶子是个干瘦的妇人,话不多,跟六婶子高胖大嗓门形成鲜明的对比。老七家几个兄弟都差不多,个子不高,敦实憨厚。他们刚刚都看到了刘大头匆忙溜走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来做了什么了。

    高老七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七婶子走到眼睛红红的曼青身边,低声安慰她,“——你别怕,那些人都是混吃等死的,不会真的怎么样的!我们小高庄也不是没有人了,不会就这么看着他欺负你的!”

    这话让本来眼眶发酸的曼青顿时眼睛里湿了,但她立即调整了过来,不让委屈把自己淹没,“七婶子,多亏你和七叔来了!——我娘在世的时候老是提起你,说你虽然话不多,但是热心人,一直都帮她呢!”

    一听到刚过世的柴氏,七婶子的眼眶也不由地酸了酸,不由地伸出手来拉住了曼青的手,“哎,好人不长命啊!你娘多好的人啊——难为你了,姑娘!”

    “七婶,你叫我曼青就行了!”

    “哎哎,好!曼青啊,你听婶子说,以后啊,你就不要一个人来这边干活了!我的地就在那边,到时候我们约好了一起来!有我们在,你放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敢来的!”

    曼青闻言赶紧转头看了看旁边不远的几块整整齐齐的地,心里却是在打鼓:这里有七婶子家的地?她怎么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块呢?

    但嘴上立即应承道:“那就太好了!谢谢七婶!”说着她还不忘往站在稍远但在听他们说话的七叔道,“也谢谢七叔!”

    高老七闻言赶紧摆摆手,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七婶他们是来干活的,也没多少时间跟曼青一起闲磕,说了几句话以后就跟七叔两个一起往自己的地头上去了。曼青一直注意着他们,直看到他们到了哪块地上才收回眼光。

    刚刚他们走的时候她听到七叔在跟七婶小声说,秀才公家的闺女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在家里当个小姐养啊——

    曼青苦笑。什么秀才公,就是一个高老抠!什么当小姐养,家里的活都是她干的好不好!只是高老抠要面子,不许娘带她出来地头干活而已!

    提到娘,曼青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柴氏在最后的时光里才醒悟过来,让她抛却那些三从四德,认真活下去,她哪有功夫给女儿讲村里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奸的?!

    娘也不知道,她其实早就恨死所谓的三从四德,早就想反抗了!村里的这些人,有一些是从唯一的闺蜜桂花那儿听来的,有一些是这几天办丧礼她观察到的,与娘可没有什么关系。

    说到桂花,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来看过她两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呢!看来她得找个时间去找找桂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