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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

    黑云涌动的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哗啦啦”地,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的雨水从青青的瓦檐下飞泻而下,顺着砸到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地面上。

    风刮得没关稳的两扇窗直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儿的见愁,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扎了自己的手。

    望着那不断摇晃的窗,她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连忙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边来,将两扇窗拉回来关上。

    窗一关,外面的雨声却半点没小。

    时不时在天边滚动的闷雷,也越来越近,好似在他们家房顶上滚动一般。

    见愁一听,不禁叹了口气。

    伸手在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抚摸,她瓷白的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兴许,这就是老天给自己最好的赐予了。

    新婚三月,见愁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快有孕。

    今晨也不知怎地,平白呕吐起来,她请了乡里的大夫来看,大夫却一个劲儿地说恭喜。见愁追问了好半天,对方才笑着说,您是有了身孕。

    好半天,她都没反应过来,连到底是怎么付了诊金,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记不起了。

    见愁,原本是只有名没有姓的孤儿。

    自有记忆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幸得好心人收养,方能安生平顺地活下来。

    后来,她遇到了谢不臣,那时候他还不是秀才,只是谢家的少爷,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谢家家道中落,谢不臣被仇家追杀,正好为见愁所救,两人才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个月前,他们终于在这小村庄落了户,成了亲。

    于是,见愁也有了姓,从此以后叫“谢见愁”。

    谢不臣熟读四书五经,在家里时便小有才名,已经是童生。后来他参加县试,又得了秀才,便越发用功读书起来。

    他舍不得见愁受苦,曾握着她的手说,等他回头拿下了更高的功名,便能做官,以后,见愁也算是个官太太了。

    今日一早,谢不臣就去了县学读书。

    往日里这时候,他也该回来吃饭了,可偏偏赶上这样的大雨天。

    见愁想着,他带了伞,多半是道中泥泞,路不好走,所以迟迟未归。

    等他回来,她便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他。

    唇边挂上一丝浅笑,听着周围嘲哳的雨声,她也不觉得心烦了。

    从窗边走回来,见愁没再拿起针线活儿,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一柄鲛皮为鞘的宝剑——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谢不臣拼死也要带走的。

    她走到了屋前,望着窄小的院门,巴望着谢不臣从雨幕里出现。

    这是很简单的农家小院,几只大白鹅被竹篾篱笆围了起来,正欢快地在雨里叫唤着,不时将修长的鹅颈转过去梳理羽毛。偶尔一抖,便见落下来的雨珠被油亮的鹅毛抖得飞旋出去,一片晶亮。

    透过厚厚的雨幕,能瞧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绿色,被雨水打湿,仿佛更浓了。

    层层的雷声,便在山那边滚动。

    见愁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摸着腹部,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伞去县学找人,雨幕里便传来了一阵穿行的脚步声。

    哗啦啦……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也渐渐近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从晕染开的雨幕之中凸显出来,伞边沿滑落的雨水,像是连线的珠串,不断地落下,溅在地面上,与周围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谢不臣的眉是长的,鼻是挺的,唇是薄的,有一线近乎冷峻的弧度。

    湿冷的水气,晕染在他眼角眉梢上,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着伞柄的手,是握笔的手,修长,白皙。

    见愁瞧见了他,脸上立时露出放心的表情来,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你回来了。”

    谢不臣淡淡点了点头,嘴唇一分,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牵出一抹笑来,走上了屋檐,将伞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门轴旁。

    见愁赶紧将他让进屋,伸手就要为他解下外面已经湿了的袍子。

    苍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变出一种与外面群山一样的墨绿色。

    见愁唯恐他着凉,却没想到,在这一刹,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顺着这一只手看过去,见愁看见了谢不臣带着浅笑的脸。

    为什么觉得有些奇怪?

    见愁不解:“你手好凉,怎么了?”

    谢不臣摇摇头,转眸一打量屋内的陈设。

    这里像是他今晨走的时候一样,除了放在简单方桌上的那几件衣裳,有一些已经叠好了放在一旁,还有两件则散放着,其中一件的袖子上还插着针线。

    见愁解释道:“方才窗没关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顾着关窗,回来便只顾着想你怎么还没回来,一时便忘了继续缝。不过其余的几件衣裳,我已经缝好了,一会儿你可以换上,下午雨小了,便继续去县学——”

    “见愁。”

    清冷的嗓音,这一次却带了一点奇异的沙哑。

    见愁以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风寒,倒担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哑了,必定是急着回来,路上不当心,在雨大的时候赶路。若是回不来,在县学里待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甜滋滋的一片。

    说着说着,唇边的笑弧便扩大了。

    谢不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浑身都湿透了,脚边全是水迹,眼前的见愁,满心满眼都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归来时见到的场面,又平静地在他脑海之中回放,同时回响的,还有那振聋发聩的苍老声音。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

    “人为*,为凡胎,心为七情六欲所系,难离酒色财气。”

    “世外有仙山,苍茫云海间。凡尘如一芥子,红尘几度皆为虚妄。问世间人,何不脱去凡根,寻仙问道?”

    “斩情根,断尘缘。若要求道,须舍尽一切,汝以何证之?”

    汝以何证之?

    短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一道天堑鸿沟,隔绝了人世与仙尘。

    而谢不臣,必须跨过去。

    他抬手,冰凉的手抚摸着见愁温暖的脸颊,淡淡笑道:“你在家,我总归要回来一趟的。”

    这手凉得,叫见愁抖了一下:“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不过你回来也好,我有件事……”

    她说着,伸出手去,温暖的掌心覆盖在谢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着,便感觉到了那种冰冷。

    叹息一声,见愁都担忧得忘了要说什么:“你身上太凉了。”

    “无事,我身子可比你壮多了。”

    谢不臣笑着,退后了一步,平静地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挂在斑驳墙壁上的那一把剑。

    乌黑的刀鞘上满布着片片鳞甲,却依旧黑亮,没有半点灰尘。

    他慢慢伸手出去,将这一柄宝剑取下,轻轻一拧,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着窗外的雨声雷声,令人不禁屏息。

    随着剑身不断抽离,隐隐的剑吟之声也渐渐清越起来。

    他抽剑,却像是要释放什么一样。

    见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告诉他自己有孕的事。

    “这剑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没沾上多少灰尘,不过倒从没拔它出来过,这模样真是漂亮,难怪你要把它带出来了。”

    谢不臣终于完全将这一柄剑抽了出来,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的深潭般的眼眸。

    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这是他自己的眼眸,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怅惘,无不舍。

    世间人,都不过梦幻泡影。

    有什么不能舍弃?

    即便是……

    见愁。

    不过证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淡静的眼眸一转,从霜寒的剑刃上移开,落在了见愁的脸上。

    打扮简单,荆钗布裙,只有一张脸是白皙的,狭长的眼尾拉开,有一种难言的端丽。纵使是在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满身的光芒。

    谢不臣从未觉得,他的妻子有这般美过。

    然而,这样的美,已经不能撼动他的心半分。

    古井不波。

    “见愁。”

    他又唤她的名字。

    见愁眨眨眼,走上来半步,张口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下一刻,迈出的脚步陡然止住。

    剧烈的疼痛来袭——

    剑!

    见愁困惑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那一柄剑。

    她顺着雪亮的剑刃看过去,看见了一只持剑的手。

    那是谢不臣的手。

    执笔的手,撑伞的手,持剑的手。

    谢不臣漠然地注视着他,昔日的柔情缱绻仿佛过眼烟云,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冷硬、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剑,像是一块冷寒的坚冰,冻得她连疼都要忘了。

    瞳孔剧烈收缩,见愁微微张开了两瓣唇,迷茫又惊痛。

    谢不臣手持着三尺青峰,而三尺青峰的剑尖,已经没入了见愁的胸口。

    鲜红的血迹晕染开来,顺着锋利的剑刃,一滴,一滴,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点在了地面上,像是一枚带血的棋子。

    谢不臣苍白的脸,被这样的鲜艳照着,也有了一分奇异的血色。

    “你……”

    见愁竭力地想要说话,可张大了嘴,像是被人抛上岸的鱼,怎么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她眸子底下,有泪光闪烁。

    为什么……

    谢不臣将她的一切神态收入眼底,却仿佛隔了一层一般,无动于衷。

    缓慢地,残酷地,又近乎优雅地,他将长剑抽回。

    见愁胸口溅开一朵血花,怎么也站不稳了。

    谢不臣淡淡地看着,剑尖斜斜点地,任由剑上的血落下,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

    “今生我负你。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今生我负你。

    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见愁站不稳,她捂着胸口的伤,低头时,只看见了指缝里汨汨流出的鲜血。

    是她心头血,眼底泪。

    身形晃了几晃,她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谢不臣提剑,脚步无声,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指用力地握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然而,只有一片湿透的衣角,从她眼前划过。

    “刷拉拉……”

    瓢泼般的雨还在下,天的边缘,依旧有闷雷滚动。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连绵群山又仿佛苍翠了一层。

    院子里的大白鹅在雨里踱步,谢不臣走出来的时候,有几只就要朝篱外扑腾,他没多看一眼,只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墙。

    几根枯草的断茎在雨里颤抖。

    院墙上有着个苍颜白发的道士,负手而立,脚却离墙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离,乃是浮在上面的。

    他沧桑的目光,仿佛通达天机,落在谢不臣的身上。

    他剑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渐渐变淡。

    微微一笑,老道开口:“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

    雨过。

    瓦蓝瓦蓝的天空里,一丝云也没有,明澈至极。

    四面环山的谷底断崖下,不知何时添了一座低矮的新坟,松散的土堆尖尖地,前面插了块简单的木牌,刻了几个字。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间茂密的枝叶上垂下点点露珠,不经意之间滑落而下,便润湿了一片土壤。

    远处起伏的山峦,有着柔和的曲线,清风拂过,吹来牧童的笛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阵调子怪怪的歌声。

    那歌声渐渐近了,哼歌儿的是一名枯瘦的老头儿,瞧着脸上脏兮兮地,脚上靸着一双破草鞋,破衣烂衫,腰上挂了个酒葫芦。

    他一手捏着一根细细的破竹竿,另一手却抓着一只鸡腿,腮帮子不停地鼓动着,正啃得欢快。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今天有鸡腿,明天吃什么?”

    嘴里咕哝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老头儿动作可没停下,没一会儿,那只肥美的鸡腿就已经被打整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半分油水也舔不出来的鸡骨头。

    停下脚步,老头儿举起手里白森森的鸡骨头,嗟叹地望着:“好饿……”

    “嗝。”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饱嗝。

    老头儿半点也不脸红,径直把骨头朝身后来路上一抛,撩起破烂泥泞的衣摆来,使劲儿擦了擦手。

    擦完手,他正要继续赶路,没料想头一低,鼻头抽动,使劲儿地嗅了嗅,竟皱起眉头来。

    哪里来的血腥味儿?

    淡是淡了一点……

    老头儿脸上的表情霎时肃穆起来,仔细朝着草丛里一看,便发现了异常。

    他走上前去,扒开前面一丛高高的蒿草,在一片翠色之中,看见了那一抹暗红。

    一双乌黑的眼眸,霎时间流动着诡异而玄妙的浅蓝色光芒。

    老头瞪大了一双眼睛,浑身紧绷着,朝着四面八方看去,嘴里喃喃自语。

    “四面环山,聚气之**。前有弯溪,带月而归……”

    这里竟是一处天地灵气汇聚之地,用凡人的话来说,乃是风水龙**。

    掐指一算,老头迷惑地摇了摇头。

    “大衍神数都推不出东西来,真是怪了。”

    行走人世间这许多年,还从没见过这等怪事,老头儿反而好了奇,顺着那有干涸血迹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前方的杂草丛里,有许多折断的痕迹,像是什么人曾从这里过去一样。

    顺着这一条草痕,老头朝着前面走去,走着走着,视野却陡然为之一空。

    青葱的草色消失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低矮的断崖。

    老头的目光,凝滞在断崖下的某个点上,眉头再次皱紧。

    那是一座坟堆。

    新鲜的泥土,只有零星雨水敲打的痕迹,显然是在雨快停的时候堆起来的坟头。

    老头挑了挑眉,“咦”了一声,干脆地直接从断崖上跳下去,竟也没摔个半死,稳稳地站在了坟前。

    简陋的墓碑上,刻着深深的几个篆字。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老头摸了摸自己长满了乱糟糟胡须的下巴,也不知怎地便一声嗤笑。

    左右一看,四下无人,他直接一个手诀掐出去,脏兮兮的两根手指一碰,当即如天雷勾动地火,“蓬”地爆闪出一团蓝光来,如一道瀑布般倾泻而出,朝着坟头扫去。

    刷拉拉。

    蓝芒消散。

    坟头松软的泥土被一扫而空,连带着坟内那棺材的盖子也被不知名的狂风卷起,摔在一旁。

    天光明亮。

    新鲜的树干剖成的棺材里,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

    是个丫头。

    眼皮紧紧地搭着,眉头亦是皱紧,仿佛死前有许多的痛苦不能道出;胸口处晕染出一片干涸的血迹,粗布衣服破了个洞,边缘整齐,乃是凡间利器所伤。

    “啧啧。”

    摇了摇头,老头儿绕着棺材踱步,嘴里不断地咕哝着什么。

    “罢了,命不该绝。”

    ***

    呆呆地坐在棺材里,见愁望着站在地上那气呼呼的老头子,依旧反应不过来。

    “老、老丈,您刚才说什么?”

    “呀呀呀呀真是气煞山人了!”老头儿都要气疯了,使劲儿挠着自己头上不多的头发,“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是我路过这里把你从坟里挖出来,救了你一命!不要什么老丈老丈地叫,我乃扶道山人,扶道山人!你爹娘没教你怎么尊重老人家吗?!”

    “……我,我没爹没娘……”

    见愁讷讷地开口。

    自称是“扶道山人”的老头儿长大了嘴巴,像是被她这一句话给噎了个半死,眼睛瞪得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久,他才猛地捶胸顿足起来:“叫你手贱,叫你手贱,行善积德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吗?叫你手贱,再不敢手贱了吧?!”

    见愁不明白,眼前这一位自称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扶道山人”,为什么忽然就大怒了起来?她不过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木木的一片,她只觉连望着周遭的山峦,树木,花草,都觉得陌生无比。

    有零碎的画面,从她脑海之中闪过去。

    农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当作响的窗,出现在雨幕里的伞……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谢不臣。

    见愁终于想起来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一把挂在墙上的剑,便是被他亲手送入她滚烫的胸膛……

    可在低头看时,竟然没有流血,伤口一点也不疼,像是从来就没有过那一剑,像是……

    谢不臣不曾杀她。

    可衣服上那个破洞,却轻轻地咧着嘴。

    那一瞬间,见愁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脸色苍白,手指颤抖。

    昔年相处的一点一滴,都无法控制地从她记忆里疯涌而出。

    枝叶茂密的树上,谢不臣躲在浓荫之中,手里捏着一卷书,轻轻念着:“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她就坐在树下,抄写着谢母要的经文。

    聒噪的蝉声无法打破他们平静的相处……

    ……

    小巷子里,出来避祸的谢不臣脸上,带着难掩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撑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窜,跑着跑着最后没有了路,谢不臣抱着她滚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干草将两个人遮挡起来……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

    成亲的那一日,谢不臣用喜秤挑开她的盖头。

    见愁还记得他脸上温暖的笑意,比旁边燃着的红烛还要叫她心神摇曳。

    ……

    闪烁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谢不臣持剑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里描过千遍万遍的轮廓,是她许之以真心,要将终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却持剑而对!

    剑上,染着的是她的鲜血!

    他们不是夫妻吗?

    莫大的悲苦与仇恨,一瞬间侵袭了见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他们曾同甘苦,共患难,甚至她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换来的竟是拔剑相向?

    见愁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仿佛有灼烫的泪水被锁在其中,可她哭不出来,反而想笑。

    大笑。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戏言;笑真心尽负东流水,万般转头皆成空……

    见愁难以抑制地抖动着肩膀,笑着。

    嘲讽,带着一种难言的苍凉。

    她所有的泪,都往心里淌,坐在潮湿的棺材里,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周围是散落的泥土,苍翠的树木……雨后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一切都蓬勃生长。

    只有她的一颗心,如死灰。

    旁边的扶道山人见她此番情状,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笑过了,心里也就空空的了。

    反倒是在她意识消散之前,曾听见的一句话,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谢不臣为何杀她?

    她明明已经死了,被封进了棺材,却还能死而复生,身上再无半点伤痕……

    寻仙问道。

    这世上,真有的仙人吗?

    见愁下意识地看向了那老头,扶道山人。

    脏兮兮的胡子,贼兮兮的一双眼,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猥琐。

    这时候,他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仿佛在看四周有什么情况,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鸡腿来就朝嘴里塞。

    “真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这年头救个人跟救了个祖宗一样!唉……”

    “山人。”

    见愁忽然喊了一声。

    扶道山人正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腿,陡然听见这一声清越的“山人”,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险些把手里没啃完的鸡腿给扔飞出去。

    “好端端的,忽然叫起山人来……”

    “山人,世上有神仙吗?”

    见愁的声音,也带着一缕轻愁,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世上有神仙吗?

    本是异常普通的一句,扶道山人听了却是大惊,鸡腿终于掉在了地上。

    他伸出油腻腻的手指,指着见愁:“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啊不,不是凡人的?!”

    “……”

    为什么忽然有种荒诞的感觉?

    可见愁笑不出来。

    “山人,世上有神仙吗?”她又问。

    扶道山人盯了她半天,才明白过来,她不是怀疑自己身份,只是询问。

    倒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真是丢脸。

    扶道山人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有倒是有,不过听说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弯下腰,赶紧把掉下去的鸡腿捡起来,使劲儿擦了擦,竟然半点也不嫌弃地塞进嘴里继续吃。

    他含混不清道:“怎么,难道你也想求仙问道,想要长生不死?”

    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不。

    见愁撑着树心剖成的棺材边缘,硬硬的小刺扎着她的手心,她却半点也不在意,缓缓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纤细甚至纤弱的身子,脊背挺得笔直。

    天空晴蓝,见愁的目光游弋在那一片广阔之中,只道:“我不想求仙问道,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

    说句老实话,扶道山人被见愁这一句话给吓到了。

    从十九洲仙门到人间孤岛,他见过了各种各样想要求仙问道之人。

    有的人,垂涎于仙人抬手毁天灭地的威能,渴盼强大的力量;有的人,青春老去、行将就木,却舍不得凡俗种种欲念,想要长生不老;也有的人,有思于天道循环,却不能解天道为何如此,由此陷入重重的思索,最终踏上寻仙之路……

    种种的理由,扶道山人都听过。

    这么简单又莫名的,还是头一次。

    扶道山人舔了舔已没肉的鸡骨头,神情之中颇有几分不舍意味,问见愁道:“什么为什么?”

    见愁已经起身,小心地拎起布裙的裙摆,踏上了微微湿润的泥地。

    她从棺材内出来了,站在扶道山人的面前,听他问话,却是神色一黯。正所谓是家丑不可外扬,见愁不欲多说有关于谢不臣的事。

    可想想,说又怎样?

    在他刺出那一剑的时候,两个人早就恩断义绝。

    “我夫君约莫是寻仙问道去了,我只想找到他,问上一问,为什么杀我?”

    “什么?!”

    扶道山人吓得一枚鸡骨头卡在喉咙口,险些没把自己噎死过去。

    “是你夫君杀你?”

    “正是。”见愁明亮的眼眸底下,似乎有一瞬间闪过泪光,可转眼便干涸了,“山人也不敢相信吗?”

    “……不……”

    若是寻常人听见这个,早就大呼不可思议了,可扶道山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反而摇了摇头。

    他上下打量着见愁,微微眯着眼:“世上有没有仙人我不清楚,不过这世上有许多修仙问道之人,却是不假。为求仙问道,追寻天地间的至理,便要人灭绝尘心,斩断俗缘。因而有一说,名曰:斩尘缘。”

    斩尘缘?

    见愁隐隐感觉出这一位扶道山人要说什么了。

    “您的意思是……”

    “人无牵挂,抛开欲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无上大道。所以世间修士,多会待斩尽尘缘之后,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寿数极长,远超凡人,待得人间六亲皆达往生,尘缘便自然断了。只是有些极端之人,心急难耐,难以等待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因而会做出一些非常之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仿佛绽放出一层光彩来,终于从一个老乞丐,化身为道骨仙风的山人。

    他抬手一指见愁,见她已是一脸恍然。

    “你说你夫君去求仙问道,而后杀你,约莫便是此类。”

    为求道,而杀妻?

    何等冷血?

    见愁听得几乎发笑。

    “这般冷血狠毒之辈,上苍也能允他们成仙成佛不成?”

    “不,天地不仁,天道无情。”扶道山人手里竹竿往地上轻轻一点,两手都按在竹竿上面,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便像是我如今看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野丫头。今日山人我救了你,乃是缘分,是天机,可若我今日只从这边走过去,你我之间便无交集。天地于修士,如过路之你我。”

    于见愁而言,这些都太过深奥了。

    她不理解,依旧像是她之前回答的那般,她只想问谢不臣一句:为什么?

    共患难的夫妻情义,在长生不老面前,当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声嗤笑。

    见愁朝着目光深邃的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见愁自知今日本已奔赴黄泉,乃是山人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可见愁实在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身子前倾,期待地望着见愁。

    方才那个满口“天道仁义”的老乞丐,在这一瞬间,脸上再次写满了猥琐。

    “……”

    一时之间,见愁所有道谢的话,感动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虽早觉出这一位扶道山人不像是什么靠谱人物,可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直接说出这般的话来,实在叫她尴尬不已。

    踌躇了好半天,见愁才勉强笑一声,道:“山人取笑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喽?

    扶道山人才亮起来的眼睛,顿时就暗了下去,只觉大倒胃口,长叹一口气:“果然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给救了起来……”

    见愁默默想,的确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

    这年头这些方外之人,施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还想这些?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要断情绝欲吗?

    显然,见愁的疑惑,此刻是无人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见愁最终也没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脸颇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呃,那什么,现在你人已经没事了,准备干什么去?”

    准备干什么?

    见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不臣,下一刻回荡在脑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没几月的农家小院。

    她低下头,淡淡一笑,道:“我要回家看看。”

    家。

    那还算是家吗?

    见愁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到底会遇到什么。

    她朝着断崖上面望去。

    扶道山人见状解释道:“我是从上面来发现你的,一路过来还有血迹和草痕,估计葬你的人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葬她的人?

    见愁一听,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看向那土坑。

    潮湿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里,下面还有晕染开的一团血迹,扎眼极了。前面有一块歪倒在地上的木牌,那是她的墓碑。

    见愁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将木牌翻过来,便瞧见了。

    墓碑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土,可她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上面的字迹:这是谢不臣的字迹。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没有比这讽刺的事情了。

    谢见愁?

    不,她现在不姓谢,更不是谢不臣的妻子。她有名无姓,无父无母,只这天地之间的一根飘萍。

    “杀了你,还葬了你,真不知这一位的尘缘,到底有没有斩断……”

    背后传来扶道山人模糊的声音,同时还有吧唧嘴的响动。

    见愁不用回头,都能知道扶道山人又开始啃鸡腿了。

    她直起身来,最后看了那墓碑一眼,便回头来对着扶道山人,见他果然又开始啃鸡腿,终于忍不住问:“山人,这鸡腿是哪里来的?”

    “这?”扶道山人眼珠子一转,看了看自己手中鸡腿,嘿嘿笑道,“你也想吃?我不给你!”

    说完,嘴巴一张,咔嚓一口直接把整只鸡腿全吞了下去。

    “咕噜”一声响,仿佛是鸡腿进了他的肚子。

    扶道山人得意地看向见愁。

    见愁终于没忍住,嘴角一抽:“怎没噎死你呢!”

    “你!”

    扶道山人见鬼了一样睁大眼睛。

    “你刚刚说什么?”

    见愁转身看了看那一片断崖。

    黄色的泥土最近浸饱了雨水,将断崖断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几棵老树扎根在岩缝里,枝干遒劲。断崖不高,两侧有树木掩映,左边便有一道斜坡,上头长满了杂草,像是可以经行。

    仿佛自己方才根本没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一样,见愁一面朝那斜坡走,一面淡淡道:“我说了什么吗?”

    扶道山人鼓着眼睛,跟上她脚步:“你说怎么没噎死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诶,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又没想吃你的鸡腿。”

    见愁方才只是好奇,正正经经地想跟扶道山人说话,没想到两人对话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所以才出了那一句“恶言”。

    “我只是问您,您为什么没噎死。”

    这语气可不对!

    扶道山人越发气愤,跺脚不停:“山人我修行通天,怎么可能被个小小的鸡腿给噎死?都说了我是山人了,你怎么会问这么弱智的问题?”

    见愁已经走上了斜坡,瞧着有一些陡峭。

    她必须很小心地才能走上去,不摔下来,这一会儿,实在是没心思应付扶道山人了,顾不上说话,只咬着牙攀上去。

    扶道山人可不像她这样狼狈,走在斜坡上,那叫一个如履平地。

    他一面使劲用破竹竿戳着满坡的杂草,一面愤愤不平地指责见愁。

    “你知道我救你的时候花了多大的力气吗?修士的法力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救了那么多人,像你这么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见!”

    见愁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回头认真地问他:“山人,您救过多少次人?”

    “这个么……等我数数……”扶道山人连忙掐着手指头连点,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哦,那有多少个忘恩负义的来着?”

    “三百六十七。”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愤。

    “哦……”

    见愁恍然大悟。

    “说到底不忘恩负义的也就一个呀?那真好,我会是第二个。”

    “恩?”

    扶道山人诧异地看着她。

    第二个不忘恩负义的人。

    见愁没有解释,方才苍白的脸色,已经因为爬坡过于吃力,而染上一层病态的晕红,她只是勉强笑了一笑,便转身过去继续。

    眼前的杂草丛不浅,从里面走过的时候,偶尔会割伤手上的皮肤。

    见愁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扶道山人就在旁边跟着走,仔细打量见愁,一直异常聒噪的他,这会儿也不知为什么没了声音。

    见愁倒没注意,只想这一段斜坡不很长。。

    她最后一步爬上来,果然看见眼前一片开阔。

    草丛如地毯一般平铺而去,远处树木葱郁,一条大道向着林中延伸,又朝着远处的山峦蜿蜒盘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经开始逐渐变暗,山坳之中的小村庄,似有袅袅的炊烟飘起。

    见愁想,她这是从地府爬上来,又回人间了。

    在断崖下,她觉得景物都陌生,可上来一看,便立刻知道不远处那小村庄便是她家所在的位置。

    之前没想起来的一串疑惑,陡然都浮上了见愁心头。

    谢不臣还在吗?

    埋了她之后,他去了哪儿?

    村里的乡亲们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他们又怎么样?

    家里,还是原来模样吗?( )

    “你真要回去吗?”

    自开始上斜坡就没怎么说话的扶道山人,眼见着见愁满脸的怅惘,忍不住开口问道。

    还没等见愁回答,他又补道:“你都下葬过了,说不定你们村里人都知道你死了,现在你回去,肯定吓死一堆人。死而复生,在凡人看来可都是可怕的事情,你当心被人抓起来,回头绑到柱子上用火烧喽!”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见愁回头看一眼扶道山人,道:“山人是怕我被烧死吗?”

    “瞎说!你们女人,就爱自作多情!”扶道山人冷哼一声,“山人不过是怕自己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功德就这样没掉罢了,你要是被烧死,我不是白救你了吗?”

    “那还是怕我被烧死了?”

    见愁禁不住笑起来。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再次噎了个半死。

    “本山人懒得跟你们这群凡夫俗子计较!就你还说不忘恩负义呢?欺负本山人来这里没几百年是不是?”

    “几百年?”见愁惊诧。

    扶道山人赶蚊子一样摆摆手,像是要赶开见愁:“大人的事,小丫头片子少管。”

    “几百年”这一词,说得有些意思。

    见愁心里虽好奇,却也没真的追问下去。

    扶道山人这人吧,嘴巴碎,人又脏,还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猥琐气,可偏偏好像心地还不错。

    见愁并不讨厌他。

    重新迈步出发,见愁朝着外面那一条道上走去。

    扶道山人又碎碎地絮叨起来:“唉,真是劝也劝不住,回去能有什么好下场啊。万一还有别人在怎么办?万一你家的房子都没了怎么办?万一你夫君还在怎么办?再万一,你瞧见他跟另一个女人搂搂抱抱怎么办?”

    “……”

    脚步骤然停下,见愁沉默片刻,接着抬眼看扶道山人。

    “若如此,我便杀了他。”

    杀了?

    真是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扶道山人真没想到,这话竟然能从见愁的嘴里说出来。

    这不过就是柔柔弱弱一女子,哪里能跟大男人相比?

    可……

    为什么听上去这么爽快呢?

    这时候,见愁已经重新朝着外面走。

    盯着见愁清瘦的背影,扶道山人的眼睛,不由有些发亮,方才就已经在他脑海里晃荡的那个念头,又开始隐隐冒了出来。

    其实,扶道山人是个很讲求缘法的人。

    遇到见愁,何尝不是一种缘法?

    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早已经没了见愁人影。

    “人呢?”

    他一愣,接着朝四面一望,只看见见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了老远。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啊?才活过来就蹦跶,你也不怕再死过去?真是气煞山人,气煞山人了!哎,你等等我啊!”

    一路高喊着,可扶道山人的脚步却没见快,一步跨出,下一刻就直接到了见愁的身边。

    “真是,不懂体恤老人家!”

    对于这一位山人的手段,见愁已经有所见识,可这骤然瞧见他竟一步到了自己身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扶道山人得意地一扬眉:“见识了吧?这叫缩地成寸!”

    约莫是个术法的名字?

    这就是谢不臣要求的仙吗?

    见愁压下心头的惊讶,或者说惊艳,终是道一声:“好像很厉害。”

    “那是!”扶道山人立刻翘起了尾巴。

    见愁笑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就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小村庄的轮廓了。

    他们站在山上,俯视着山坳。

    傍晚的夜色,渐趋迷离,缓缓笼罩下来。

    小村庄里,有一星又一星的灯火亮起来,照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瞧得仔细了,还能看见窗上闪过的人影。风里隐约飘来几丝烟火气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动,使劲嗅了嗅:“哎哟,有哪家在烤**猪!还有野鸡!好香,好香好香!”

    近乡情更怯。

    可就在站在这高处,看见村庄的一刹那,却有一种情绪在见愁的胸膛里激荡。

    那个受过剑伤的位置,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见愁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那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一路顺着山道而下。

    看似近,可等见愁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挂。

    扶道山人照旧轻松地跟在见愁身边,四下里张望,仿佛在找什么好吃的。

    她的家,在村东头,几乎要穿过整个村落,才能到达。

    或是狭窄,或是宽敞的村道边上,堆放着村民们煮饭做菜需要的柴禾;村子最中央,有一棵大大老树,夏日里,正是它枝叶繁密的时候,抬起头来,能瞧见上面垂下的一根根许愿的红绸;越往村东头,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里的,只有零星的灯火。

    见愁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虽轻,却也惊动了某些人家养的狗。

    “汪汪……”

    一声犬吠在夜里响起。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声音,仿佛有人起来,开口问:“谁呀?”

    见愁脚步停下,侧头望去。

    “吱呀”一声,旁边那一户人家的柴门开了,一个圆脸的农妇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了走在路上的见愁,有些惊讶:“是谢家娘子呀,你怎么回来了?前儿谢秀才不是带你去城里享福去了吗?”

    去城里享福?

    前天?

    见愁一怔,转眼就明白了过来。

    看来,村里人还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过了一次,想是谢不臣对人说,他带着她进城了。

    莫名地一笑,见愁和善地对那农妇道:“劳张家大姐记挂了,有些东西没拿,所以回来找找。”

    “原来这样啊。”

    张家大姐倒没怎么怀疑,知道这一对儿小夫妻是伉俪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谢不臣以后是要做官老爷的。

    她笑得淳朴又热情,道:“你们去了城里,也多回来转转,若有什么好吃的,可千万别忘记咱们啊。”

    “哎。”

    见愁应了一声,却发现张家大姐的目光从始至终落在自己的身上,像是根本看不见旁边的扶道山人一样。

    她奇怪。

    扶道山人却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说话。

    张家大姐浑然没发现半点异常,夜里也看不清见愁衣服上的血迹,只催她道:“拿东西就赶紧去吧,这大晚上的我还当是谁呢。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好。”

    见愁依旧这么答。

    张家大姐这才重新将身子缩了回去,返身关上门。

    狗也没叫了,夜里再次陷入安静。

    见愁站了好久,才继续向前走。

    前面就是她家了,一间小院,一片漆黑,半点灯火也瞧不见。

    扶道山人的竹竿在地上点着,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看来大家都以为你没死啊。这就是你家吧?”

    见愁点点头,停下了脚步。

    她面前,是一农家小院,用木栅栏围起来,当中朝南开了一道门,也都是用树木拼起来的,顶上撒着茅草遮雨。

    此刻,那两扇门上,竟然还有一把黄铜小锁。

    门锁着。

    无边的回忆,再次从见愁脑海之中划过。

    她走上前去,站到门前,轻轻地踮起脚尖,伸手朝着门框里面一摸。

    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见愁将之取出,摊开放在手里,果然是一把钥匙。

    谢不臣即便是撒了谎离开,钥匙也还像以前一样放着……

    见愁眨了眨眼,直觉心底一股悲凉涌上,险些抑制不住,就要哭出来。

    在看到门锁着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谢不臣不在。

    在翻出钥匙的时候,她却能肯定,当年的那些情义都绝非作伪。

    “今生我负你。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见愁倒想找他索命。

    一面这样想着,她一面将泪意压回眼眶,用钥匙开了锁,将门一推。

    “吱呀……”

    细细的,悠长的一声响。

    门开了。

    干干净净的院落,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草,靠西的墙边围着篱笆,里面原本的一群大白鹅,不知为何,只剩下了最后一只,正缩在角落睡着。正面则有三间屋子,门没锁,看得出只是虚掩着,门轴旁还立着那一日谢不臣撑回来的青色油纸伞。

    见愁走了进去。

    扶道山人探头探脑,跟在她身后,瞧见这环堵萧然模样,忍不住啧啧叹气。

    “你家也真是够破败的,这还有什么回来的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说,不如你顺便直接拜我为师算了,山人带你走遍天涯海角,说不定你以后还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么样?只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扶道山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在经过养鹅的篱笆时,他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那一只大白鹅,肥肥的,正缩在那边睡觉。

    他两眼陡然亮起来。

    多好的鹅啊!

    羽毛油亮,膘肥体壮,若能扒了毛下锅,不多不少,正好一锅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篱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过去。

    同时,他没忘对见愁来一句:“那什么,只要你让这大白鹅跟山人我走,什么拜师的束脩都给你免了!”

    见愁一直往前走,来到了门口,没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没在意,此时此刻,眼底只有那只大白鹅。

    他走到了它旁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着大白鹅的头,像是在摸着一个好孩子。

    “好肥的鹅啊……”

    这时候,见愁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倒没注意背后扶道山人在做什么。

    又推开门,入目所见乃是一片的漆黑。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从窗台上摸到了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来,照亮了屋内熟悉的简单摆设。

    三只凳子,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没点的油灯,放着叠好的衣服,还没做完的针线活儿……

    见愁只觉得两脚都跟灌了铅一样,有些走不动。

    她来到桌前,将火折子靠在油灯边,点着了,便把火折子灭了。

    一星弱火升腾起来,见愁的脸在晕黄的灯光里,有几分明灭不定的阴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着这空寂的屋子,对面墙上已经空荡荡一片。

    那一把剑不见了。

    见愁的心里也空荡荡地。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谢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针脚都异常细密。针线篓子里,斜斜靠着一把剪子,是平日用来剪碎布的。

    见愁伸手就想拿过来。

    然而,在她握紧了剪子,将它拿开之后,针线篓子下面,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旁边盘着一根红绳,系着一个小小的银锁,上头刻了个“谢”字。

    那一瞬间,见愁的手一下颤抖了起来。

    拨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后,她从货郎的手里买来的;银锁是谢不臣小时候用的,说等他们有了孩子,便将这一把小小的银锁传给孩子。所以她那天找了一根红绳,给穿了起来。

    如今再见到这一切……

    缠着红布的剪子,从见愁的手中滑回了针线篓中。

    一时之间,她只觉心痛如绞。

    缓缓收回手来,见愁下意识地抚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头,看向黑漆漆的门外,大声一喊:“山人!山人!”

    院子里,扶道山人已经两手搂住了大白鹅的脖子。

    大白鹅惊觉有敌人来袭,死命地叫唤起来,更把一对肉肉的翅膀使劲儿扑腾,顿时只见鹅毛乱飞,泥水四溅,搅得扶道山人满身都是狼藉。

    这死蠢的大白鹅,竟然敢这样扑腾!

    扶道山人心里发了狠,眼馋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对着一只大白鹅行什么不轨之事,冷不丁听见里面见愁在喊,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就缩回手,两手高举,朝着屋内见愁道:“我没偷鹅!”

    见愁已经起身,脚步踉踉跄跄,背后一盏油灯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实有身孕。可否……请您为我诊个脉?”( )

    见愁的声音,在夜里,被夜风吹着,仿佛深秋树梢上挂着的树叶一样,飘零又颤抖。

    见惯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看多了修士们之间的尔虞我诈,再看见这样的见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脚大夫,需要通过把脉,才能判断一个人的情况。

    这一双眼睛,只消一看,便什么都知道了。

    “山人?”

    见愁又问了一声,满含着希冀。

    或恐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无自觉。到了如今,才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将为人母!

    掰着手指头算算,也就那么几个时辰而已。

    扶道山人两只手慢慢放下来,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脉?山人怎么可能会这种凡人才干的事?我说丫头啊,你问错人了。”

    “……”

    见愁一下变得颓然起来,扶在门框上的手,也顺着滑了下来。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语的真假。

    “山人神通广大,即便不会诊脉,别的法子也总能……”

    “我哪里会?”

    扶道山人连忙摇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会儿看看檐角的青瓦,一会儿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山人我夜观天象,星月齐出,乃是这世上要出一个有大造化之人啊!丫头,说不定就是你了!”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见愁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硬了。

    他慢慢回转头来,看着见愁。

    见愁神色之中有颇多凄惶,在看见扶道山人的反应之后,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从棺材里出来的时候,那一滩血色,忽然浮现在了见愁的脑海里。

    扶道山人身负神奇之术,看来也没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两个月的婴孩,就这样离她而去了?

    的确,是只有几个时辰啊。

    她甚至都不曾有一个即将为人母的自觉……

    短得像是一场梦。

    见愁陡然觉得浑身无力,喉咙里像是卡着千万把尖锐的刀片。

    她僵硬地转过了身子去,嘴里喃喃:“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见愁重又坐了下来。

    放在针线篓里的那一把剪刀,尖得像是能扎破她的眼,更不用说下面映光闪烁的那一把银锁了。

    她呆呆坐着,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院子里的扶道山人见状,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重新将目光放回了大白鹅的身上。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背后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压抑而隐忍的抽泣声。

    那哭声的主人,仿佛在百般控制自己内心的悲痛,可终究控制不住。

    洪水于是霎时决堤,席卷一切。

    原本隐秘的抽泣,一下变为了悲恸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切一切的委屈和无助都宣泄出来。

    她经历的是丈夫的背叛,是丧子的苦痛,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不过来的……

    扶道山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翻过了篱笆,把满地乱跑的大白鹅往怀里一抱,不顾大白鹅拼死的挣扎,幽幽开口道:“鹅啊鹅,这会儿山人心情不大好,你可千万别扑腾……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大白鹅浑身一抖,修长的脖颈顿时垂了下去,仿佛听懂了扶道山人的话一样,再也不敢动了。

    扶道山人这才满意地摸着大白鹅的羽毛。

    “好鹅,好鹅啊。生作畜生多好,这些人的悲欢离合,你都能不懂……”

    他摸一下,大白鹅就颤抖一下,险些被折腾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

    屋子里的哭声,也渐渐止了。

    扶道山人抬起头去,看向屋门口。

    见愁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抬首望着那一片夜空,过了好久,才开口问:“山人,你刚才说要收我为徒,这话可当真?”

    扶道山人心里猜想她应该好不少了,不过说收徒之事,却不能这般贸然。

    他道:“方才我问你,你半句话不答,可见你一点也不想拜我为师。可如今你却改了主意,那山人便问你一句:你拜我为师,要干什么?”

    “求仙问道。”

    见愁笃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半点不相信:“是求仙问道,还是去报仇?”

    见愁不说话了。

    哭过了一场,她眼圈红红的,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进她波光潋滟的眼底,一时竟有几分难言的美。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为徒。只是若你入我门,修我道,只是为了复仇,不说在修道路上无寸功之进,即便有所建树,他日也会因今日之遭遇,而成无上心障。心障一起,寻仙问道,不过是个笑话。”

    扶道山人这一番话,难得地正经和严肃。

    修士之路,往往充满了艰辛和险阻。

    世上之人千千万万,大半都是凡夫俗子,能有大智慧大成就者得无二三,一万个炼气期的修士之中,兴许能有十个筑基期,十个筑基期的修士里,却不一定能有一个修炼到金丹期。

    修行,本就是万中无一的事情,出不得半点差池,对天赋和心性的要求,高得离谱。

    以见愁此刻的心性,着实不适合这一条路。

    此前扶道山人会开口询问见愁,只因为其诚心所感,又与见愁有一点缘法在,所以想要收徒。

    心性能决定一个人的成败。

    见愁遭逢大变,仍能偶有欢颜,甚至说出“我会是第二个”这样的话来,扶道山人并非已通达天意、全无人情之人,自然也能感觉到,见愁心地如何。

    至于“若如此,我便杀了他”一句,又偏偏有修行之人独有的一分强硬冷漠,近乎天道。

    若无心障,他收她为徒,未必不能有大作为。

    可惜了……

    扶道山人就要将收见愁为徒这个念头,彻底抛开。

    然而下一刻……

    “大白鹅跟你一起走,你收我为徒。”

    见愁从屋檐下走出来,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声音镇定而冷静。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他们身处于这山坳之中的小村庄,如果不是周围的一切太过破败,如果不是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只一身荆钗布裙!

    扶道山人简直以为她说的是“万世仙皇的剑冢给你,你收我为徒”了!

    开什么玩笑?

    区区一只大白鹅!

    扶道山人低头看着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大白鹅,一脸的愤懑。

    “山人在你眼底便是这般俗不可耐吗?我像是那么贪小便宜的人吗?修道可是大事!山人我当年一根竹竿挑遍了六道十九洲,人人见了我都要磕头叫一声爷爷,我这么厉害的人,你拜我为师竟然只给一只大白鹅?!实在是欺人太甚!”

    两只鼻孔里仿佛都要喷出气体来,扶道山人瞪着见愁的眼睛都要红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就被一只大白鹅收买吗?!”

    说完,他的愤怒似乎已经到达了顶点,只把怀里大白鹅往地上一摔。

    “至少也要两只吧?!”

    “……”

    见愁定定地看着扶道山人,目光里尽是一种一言难尽的鄙夷。

    这人真的是……

    让人有种翻白眼的冲动啊。

    见愁也不知到底应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她沉默了很久,才从那种诡异的情绪之中逃出来,道:“眼下我家的鹅都跑了,没有第二只。不过找鹅是简单的事,他日见愁愿再给您寻一只来。”

    “这还差不多。”

    扶道山人哼一声,算是满意了。

    他看见方才摔在地上的鹅,那鹅现下已被摔蒙了,像是完全没明白自己之前那般“得宠”,现在怎么就被打入“冷宫”了。

    连忙一弯腰,扶道山人又把地上那只大白鹅抱起来。

    刚才因为气势需要,一把把大白鹅扔了,随做了点手脚保护,必定不会出事,可千万别受惊了。

    他头都没抬一下,只对见愁道:“那我们就这样成交了,你行个拜师礼吧。”

    “拜师礼?”

    见愁只在路上见识了他一些神奇手段,知道这位不普通。可到底应该怎样行拜师礼,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礼节,却是一概不清楚了。

    她不耻下问:“还请山人指点。”

    大白鹅在扶道山人的怀里,简直被吓坏了,变成了一只呆头鹅,没什么反应。

    扶道山人忧心不已,叹了一口气对见愁道:“你家的大白鹅都比你有灵性,拜师礼有什么可指点的?磕三个响头就是。”

    说着,他表情却忽然一肃。

    另一只空着的手握着竹竿,往地上一敲。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便有一道深蓝的光圈以竹竿与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水波一样,最终泛到了一丈三尺六的位置定住。

    光圈定住之后,只维持了三息,便渐渐隐没下去,像是藏在了泥土之中。

    见愁与扶道山人,呃……还有一只大白鹅,都在这圈子里。

    这般神奇的手段,见愁还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脸上仿佛也笼罩了一层光环,道:“拜吧。”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尊师重道的道理,见愁比谁都明白。

    可这种感觉也挺奇怪,自己竟然也要有师父了,而且也是要踏上仙道?

    将身前的粗布裙摆提起,见愁跪在了地上,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下,贴到额头的位置,而后俯身而拜。

    月斜风清。

    树影摇摇。

    随着见愁下拜,向下的掌心,自然地贴在了院子里润湿的泥土上。

    冰冷的泥土,像是她此刻波澜不动的心。

    若说六亲灭绝是尘缘尽斩,那么此刻的自己,约莫也算是斩尽尘缘了。

    她无父无母,不知自己从何处来,更不知今后要往何处去,夫君已背她而去,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儿已再无叫她娘亲的机会。

    天地虽大,竟再无一人一物一事,能叫她牵肠挂肚。

    这感觉,空落落,寂寥寥。

    一拜一叩首,再拜再叩首,三拜三叩首。

    在拜师礼成的那一刹那,一阵濛濛的微光忽然亮起,以见愁所在之地为中心,朝着周围幅散开去。

    那光芒很淡,有一种灰扑扑的混沌感,暗暗地,并不很分明。

    可在这样的夜里,已经足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八角图形,上面有四个方向交错纵横的线条,将整个八角划分成了无数的小格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八角棋盘。

    随着见愁起身,这八角棋盘的图案又渐渐隐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刚才这是……”

    见愁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好像这图案是因拜师礼成才出现的。

    她望向扶道山人,却见他一脸的呆滞。

    这时候,扶道山人已经有点做梦的感觉了。

    后知后觉的大白鹅终于反应了过来,从他怀里跳了出去,他竟然也没回头多看一眼:“一丈……一丈的万象斗盘……”

    万象斗盘?

    “那是什么?”见愁好奇起来。( )

    “万象斗盘,是世间万物修行的基础,如同千丈高台,必有层石垒土。寻常言,一个人在初初踏入修行之路,完成拜师礼后,便能在天地契约之力的引动下,激发斗盘。斗盘越大,则此人的天赋便可能越高。”

    扶道山人渐渐恢复了神智,看着见愁的目光,也渐渐发亮起来。

    那一瞬间,见愁险些以为自己就要变成一个鸡腿,一只大白鹅。

    她强忍着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问:“您的意思是,我的天赋不错?”

    “……算不错吧。”扶道山人点了点头。

    见愁明白了,那就是已经非常好了的意思。

    她一想,又不禁好奇:“斗盘是每个人修行都会有的吗?那您的斗盘一开始多大?三丈吗?”

    “……”

    面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来,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四处乱看:“呃……好像,一丈零一寸吧!”

    一丈……

    零一寸?

    见愁怀疑地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你不信是不是?”

    “徒儿不敢。”见愁心里已经明白了,老老实实道,“您说是多少就是多少。徒儿虽比不上师父,可看师父的斗盘还能变大,想来此刻斗盘的大小也不决定一切。”

    好吧,这话勉强还算动听。

    扶道山人巴不得把天赋斗盘大小这事儿赶快揭过去,连忙道:“那是当然了,一般而言,万象斗盘会在踏入修行之中变大,至于变大多少,就看个人能力。所以如今的天赋,也不过是暂时的而已。修行之路,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多少天才夭折在了道上?反而是当初那些天赋一般的,更能有所作为。等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就会知道,能点亮斗盘的才是真天才。”

    如今的一切概念,于见愁而言,都很新鲜。

    外头夜风吹着,她困意全无,续问道:“点亮斗盘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呀呀你好烦啊!怎么一直问一直问?”

    扶道山人抱着大白鹅,有种晕厥过去的冲动,带个徒弟怎么这么麻烦?太久没带徒弟,他都快忘记自己当初带徒弟是多艰难的一件事了。

    现在一听见见愁开始问问题,往昔的记忆就直接冲破了大堤,朝着扶道山人狂奔而来。

    见愁默默道:“圣人说,不耻下问……”

    “那叫个屁的圣人!”

    凡人的圣人,扶道山人有不是没听过,当即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了。这是你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了啊,我回答完这个,你不许再问。”

    “……好。”

    他不回答,自己也拿他没办法。

    见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

    于是,扶道山人轻轻摸了摸大白鹅的头,靸着破草鞋的一只右脚伸出来,在湿润的泥地上轻轻一点。

    刷拉——

    那一瞬间,整个院落都被奇异的光彩照亮了。

    一个巨大的三丈方圆的八角斗盘出现在扶道山人脚下!

    那庞大的斗盘,甚至蔓延到了见愁的脚下,也蔓延到了屋檐下,微微闪烁的光影一下衬得这农家小院有种梦幻之感。

    与见愁方才那个暗淡的混沌的斗盘不同,扶道山人的斗盘颜色要亮得多,尤其是上面交错纵横的经纬线,竟然呈现出一种亮眼的雪白。

    在这斗盘之上,竟然还密密麻麻地落有不少黑色的“棋子”。这些“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三五个成一组,在雪白经纬线的勾勒之下,竟然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印符。

    “看到这八个方向的光线了吗?”扶道山人手里的破竹竿,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轻轻点在了斗盘的其中一根线条上,“六道十九洲,统称它为坤线。坤为地,这坤线长在斗盘上,贴地而生,乃是修行的根基。”

    坤线。

    见愁仔细地辨认了那四根八个朝向的线条,牢牢地记下了它的名字。

    扶道山人破竹竿收回,重新一点。

    这一次,是斗盘上的“棋子”。

    “黑色的这些,看着像是棋子,我们称它们为道子。天行有常,星汉灿烂,有道生焉。这道子,便是一名修士修行的法门,乃是‘术’。不同的道子排列,会形成不同的术法。”

    道子。

    又是一个新的词。

    见愁默默地点着头,认真听着。

    原本扶道山人觉得,一个对修行毫不了解的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就在他正要收回破竹竿的时候,抬头一看,见愁脸上一片的认真,眉眼低低,注视着他踩在脚下的斗盘。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举起的破竹竿,鬼使神差地又落了下去,在一组非常靠近的七枚棋子周围一划。

    “你可以看到,整个斗盘上的道子排布,都有其规律,有时候有些地方会没有道子,把坤线组成的格子空出来。这七枚,是山人我修行的一个法术,在斗盘上,它们被称为道印。”

    道印。

    瞧着那排布玄奥的几枚道子,见愁想,这个也能明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问道:“师父救我时候用的也是这斗盘上的术法吗?”

    扶道山人眉毛一扬,听见见愁提起自己救人的事情,得意之情顿时涌上心头,立刻开口道:“那是当……啊呸!”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刻截住了。

    抬眼,怒瞪见愁,扶道山人咋咋呼呼:“都说了刚才就是你最后一个问题了!你这徒弟怎么这么不自觉不省心?实在是太坏了!”

    “我——”

    见愁有些傻眼,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

    扶道山人一摆手:“不许说话!”

    见愁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只好生生吞了回去,把嘴巴闭得紧紧地。

    “看你还不老实。”

    这一下,扶道山人才算是满意了,优哉游哉地把竹竿往肩膀上一扛,道:“万象斗盘,坤线,道子,道印,你都该明白了。现在,不必我解释,你也该明白斗盘为何名之为‘斗盘’了。刚才你问的是,点亮斗盘,其实就是点亮这些坤线。斗盘本身混沌,人力有修为积累,于是自天元而起……呃,天元?”

    好像忘了说这个挺关键的东西。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有些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将自己的一只脚抬起来,露出之前一直被踩在他脚底下的那一团光。

    原来,在整个斗盘的最中间,竟然还有一颗最大的“棋子”,约莫有拳头大小。

    这一颗的颜色,与整个斗盘原本的颜色很接近,只是要亮得多,仿佛拿一束光对准了弥漫的雾气,萤火样的光斑不断在“棋子”内闪烁。

    不用扶道山人说,见愁都知道,这一颗就是“天元”了。

    “哈哈,天元,天元在这里。”

    干笑两声,扶道山人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竟然连最关键的东西都忘了。

    “天元乃是一名修士刚刚踏入修行的关键,吸收天地灵气之后,便要渐渐填满天元,天元发亮,其后才能点亮原本灰暗的坤线。你看这些坤线,都是发亮的,有的却是不亮的。理论上讲,斗盘上的每条坤线都能点亮,只是人力有时而尽,天赋与努力限制,很多人无法将之全盘点亮,便开始筑基。”

    也就是说,修行的话,是要先点亮斗盘上的天元,其后再以天元为中心,将尽可能多的坤线点亮。

    见愁理解起来也不困难,一面听,一面点头。

    扶道山人续道:“筑基只是修行之中的一个境界,在此之前乃是炼气期。练气,即炼精化气,便能逐渐点亮斗盘。点亮斗盘之后可以封存斗盘,冲击筑基,成功筑基后再开始修炼灵宝法术,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现在懂了吧?”

    “谢师父赐教,弟子明白了。”

    见愁总算是牢牢记住了这几个概念,同时也在心里猜测:每个人最开始出现的天赋万象斗盘,可能大小不一,而自己的这一块斗盘,并不算小。

    也就是说,她并非毫无潜质。

    只是不知道,谢不臣的斗盘如何?

    不知不觉地又想到这个人,见愁恍惚了一下。

    扶道山人没察觉,心想徒弟也收了,大白鹅也收了,真是两全其美。

    他心里也美滋滋地,抬头来便道:“那你收拾收拾跟山人走吧,既然要踏入修道之路,这地方也没什么待头了,师父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要走么?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乍然提起来,见愁也有些惶惑。

    沉默片刻,见愁望了望这农家小院,道:“如此,还请师父宽容一会儿,容见愁处理些事情,再收拾收拾东西。”

    扶道山人眼睛一亮:“难道你家还藏着许多只大肥鹅?”( )

    为什么她的师父满脑子都是大白鹅?

    见愁实在有些无法理解,有一瞬间想要剖开扶道山人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飞着一千只大白鹅。

    她愣了半天,僵硬地回答道:“不是。”

    扶道山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顿足道:“师父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倒霉徒弟!连鹅都不知道多养几只,真是罪孽,罪孽啊……我的绿叶老祖诶,怎么叫我遇到了你?”

    这惨呼声,那叫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可见愁只注意到一个词:“绿叶老祖是谁?”

    扶道山人白了她一眼:“一个很厉害的老妖婆,不许你提她!”

    “明明是师父您先提的。”见愁小声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看着扶道山人这么凶,见愁也知道这一位“绿叶老祖”约莫是不能提了,赶紧闭嘴。

    “我回屋收拾去。”

    她转过身,赶紧进了屋去。

    这时候天还很黑,夜还很深。

    屋子里那一盏油灯,依旧静静地燃烧着,不时晃动的火焰,让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都有些闪烁不定,在明灭之间。

    见愁掀开了里屋的帘子,一阵灰尘飘起,里屋内的摆设也与往日一样。

    她想起与谢不臣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曾受过许多人的恩惠,既然自己要走了,总要还上这些人情的。

    普通的双鱼柜子上摆着一面铜镜,昏昏地映出见愁的影子。

    她看到桌上还有零散的胭脂水粉,俱是自己往日用的。她记得不远处刘家的大妞挺喜欢这些东西,兴许可以留给她……

    见愁这样想着,就坐到了妆镜前。

    伸手将高高绾成髻的发放下来,一时之间,只见黑瀑洒下。

    顺滑的头发贴在见愁的脸颊边,她慢慢用梳子将头发梳好,重新绾了一个简单的髻。

    衣箱里还有着干净的衣物,见愁也翻了出来,将那一身沾有血迹的衣裙换下。

    一身浅青色的衣裙,裙裾翩翩,随着见愁的走动而摇摆。

    她重新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回忆起来:那代表已嫁为人妇的发髻,她竟只盘了三个月。

    伸出手,见愁慢慢将铜镜翻了过去,轻轻盖在了桌上,只露出铜镜的背面花纹。

    不再多看一眼,见愁转身去收拾屋里的东西。

    谢不臣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

    甚至,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见愁发现了,却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毫无意义地一勾唇。

    她去找了一张不小的青色粗布,铺在外面的桌上,又将收拾好的东西都放到粗布上。

    不一会儿,上头就铺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把小斧头。

    必须的换洗衣物被她放到了另一个小包袱里,另有一些散碎的银钱,则放入了钱袋,系在腰上。

    站在外间的桌前,油灯的光已经暗了不少。

    灯盏里的灯油,已经渐渐要见底。

    见愁并未为它续上油,只是转眸瞧向桌面。

    针线篓,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把穿了红绳的银锁。

    外面,扶道山人嚎了半天,也没见见愁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停了,等她收拾完了出来。

    可等了好半天,只听见叮叮咚咚各式各样的响声。

    他一时纳闷儿: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吗?

    实在等得不耐烦,扶道山人直接迈步走了进来,便瞧见见愁站在桌旁,桌上则放着零零碎碎一大堆的东西!

    “我的绿叶老祖诶,你这是出行呢,还是搬家呢?你都是修行中的人了,还带这么多干什么?”

    赶紧掏个鸡腿出来吃,压压惊!

    扶道山人真是没想到,看见愁是个挺聪明的丫头,怎么要出门了居然这么麻烦?

    见愁摇摇头:“不都是要带走的。”

    她声音平缓,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伸手过去,终于还是拿起了针线篓子里,那一把用红绳穿着的银锁。

    温热的手指指腹,抚摸着冰冷的花纹,见愁却觉得心里烙得慌。

    她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去,才将银锁也收了起来,道:“我好了,师父,我们走吧。”

    说完,她将那个装着衣物的小包袱背在了肩上,另一只手却拎起了另一个较大的包袱,甚至还有那一柄斧头。

    扶道山人嘴角抽搐个不停:“拿包袱也就算了,你拿斧头到底是想干什么?!”

    见愁淡淡道:“总比你抱一只鹅来得好些。”

    “……”

    呜呜呜,这个徒弟的嘴好毒的样子!

    扶道山人觉得自己受伤了,再也不想说话了。

    见愁轻轻吹灭了油灯,一缕青烟在黑暗里袅袅升起。

    只有屋外,还有霜白的月光。

    一地碎银。

    见愁出了门,将门掩上,经过养鹅的篱笆,终于站到了门口。

    回望一眼,眼前的庭院简单极了。

    周遭静寂,偶尔有虫鸣之声响起。

    她之前的二十三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了过去,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

    这农家小院,便是她这二十三年的终点。

    而在今夜之后,她将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以后会怎样?

    她不知道。

    转身的那一瞬间,见愁似乎将从前的那些都放下了。

    她走出大门,见扶道真人抱着大白鹅也跟了出来,便一笑。

    “吱呀。”

    门被她重新拉上。

    “哗。”

    铜锁往门上一挂,轻轻一按,便锁住了。

    见愁照旧把钥匙放到门框边,像是她只是出一趟远门,以后还会回来一样。

    扶道山人望着这一幕,一手抱着大白鹅,一手拿着破竹竿,腰上挂个酒葫芦,脸上则露出一种很莫名的笑容。

    “嘿嘿,心境很复杂吧?”

    “也不算。”

    有一点罢了。

    见愁缓缓呼出一口气,便转过身,踏上了她回来时的道。

    扶道山人指着另一头:“你家在村庄最东头,我们直接继续往东走不就出村了吗?你怎么还往那边走?”

    见愁没答。

    她一路往前走。

    这时候,村里的人早已经歇了,四处都是一片的黑暗,只有满天的星斗,显得格外明亮。

    距离见愁家最近的一户人家,姓徐。

    她与谢不臣刚搬来的时候,曾蒙这家人帮忙,前段时间谢不臣还借了他们家的斧头要做一张凳子。

    见愁弯下腰,将手里那一把小斧头靠在了徐家紧闭的门口。

    接着,是李家,张家……

    夜里,见愁的身影在一扇又一扇门前停留。

    胭脂水粉也被她带了出来,用一个小匣子装了起来,放在了刘家的门口。

    也许,明天早上太阳从山谷里爬出来,照亮整个村落,刘家大妞醒来,将门打开,就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吧?

    想着,见愁轻轻一笑,在放下了匣子之后,拍拍手,直起了腰。

    这时候,她带出来的那个大包袱已经不见了,只有简单的一个小小包袱。

    整个过程中,扶道山人一开始像是看怪物一样看她,到后来已经只有满心的赞赏。

    见愁返回来,与扶道山人一起朝着外面走,笑着道:“师父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奇怪。”扶道山人脚步很轻,悠闲得很,“有恩当报,有情当还,是至情至性,山人喜欢。”

    至情至性?

    见愁倒不知这一句是不是真的能安在自己身上。

    她想,既然师父都这样说了,她就受着吧。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村子最中间那一棵老树旁。

    见愁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却停下了脚步,看着上面飘来飘去的许愿红绸布。

    他道:“把你那一把银锁挂上去吧。”

    “师父?”

    见愁诧异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得放下。”扶道山人这般道。

    见愁下意识地皱眉,摇头,表示自己不愿,苦涩一笑:“我未出世的孩子,只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念想,这都不容我带走么?”

    扶道山人望着她许久,最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罢了,走吧。”

    兴许,以后她会明白的。

    见愁回望了老树一眼,月光洒满枝桠,红绸迎风摆动,有新有旧,像是无数的人,无数的心愿。

    她默默思索着扶道山人让自己这样做的含义,却最终不愿放下那一把银锁,只将这无数的念头抛开,一路出去。

    “师父,我们去哪儿?”

    “呃……”

    扶道山人挠了挠头,抱着大白鹅,思索着。

    “你知道十九洲吗?”

    “不知道。”

    见愁老实回答。

    扶道山人道:“修行者能力通达,强者更有毁天灭地之人,所以一直不与凡人在一处。如今你所处之世,乃为大夏朝,乃是一块不小的陆地,四面都是海,我们称之为‘人间孤岛’。海外则向来有仙山,渡海而去,便是十九洲,修者云集,大能遍地。我们,便是要去那边。”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拍脑门,道:“也不对,我在这边还有一件事没办,得办了再走。所以,我们往南面走吧。师父一路教你修炼,然后等办完那件事,就带你去十九洲!”

    “人间孤岛,这名字也是够奇怪的……”

    见愁背着包袱,走在山道上,背后的小村庄已经离她很远。

    天边的星子,依旧闪闪发亮。

    她瞥一眼扶道山人抱着的大白鹅,忍不住提醒道:“师父,你抱着它不累吗?放它自己下来走吧。”

    “什么?”

    扶道山人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顺着见愁目光一看,他才知道,原来说的是大白鹅。

    这一下,扶道山人想起来了,干脆地往地上一坐,嘿嘿笑起来:“你不提我都忘了,现在这只鹅是我的了,山人决定,吃了它再走!”

    “吃了它?”

    见愁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她养了许久的一只鹅,多少有些感情,再说了……

    “这鹅什么时候归你了?”

    “啊?”扶道山人有些蒙,“你要我收你为徒的时候,不是说大白鹅跟我一起走吗……”

    “哦……”

    见愁似乎恍然,然后面色一淡。

    “对啊,大白鹅跟你一起走,那就请师父放它下来走吧。”( )

    知了声声,夏日炎炎。

    长长的蜿蜒山道上,一素衣女子与一老头儿并肩走来。

    那素衣女子身上背了个小包袱,发乌如墨。

    虽是夏日炎炎,可她手里举着一片绿莹莹的荷叶遮挡,真像是炎日里走来了一阵凉风,更兼肤白眼大,实在养眼至极。

    可另一老头便不然了,虽无满头大汗,却见满脸悲愤,一身破衣烂衫,腰上挂个黄黄的酒葫芦,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却牵着一根麻绳。

    麻绳后面,拖着一个小小的安了滚轮的板车;板车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的大白鹅。

    没错,这老头正是仙风道骨、自称威震六道十九洲的扶道山人,旁边的素衣女子,自然是见愁无疑。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小山村的第十日。

    出了小山村之后,他们便一路往南行去。

    只是可怜了扶道山人,这一路来竟然要带着一只大白鹅。原以为收了个徒弟,就算是没有这样那样的束脩,至少也能得两只大白鹅,最近他真是有些馋了。

    可没想到,原来前面还有个大坑等着自己。

    那一日他说想要吃大白鹅,见愁这才道破真相,气得扶道山人哇哇大叫。

    那时,见愁见他恼怒,倒是笑了一下。扶道山人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不生气了。

    这是见愁丫头那几日唯一一次发自真心的笑意。

    他这徒儿,受难颇多,却还强颜欢笑,着实让人心疼。

    扶道山人想想,直接就带着这大白鹅上路。

    然后,事实证明一时心软要不得!

    他们走,大白鹅也走,可偏偏扶道山人还要赶路,时间一长,大白鹅哪里能跟得上人的脚程?扶道山人又实在舍不得这一只鹅。

    见愁看着扶道山人那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只劝扶道山人放了那一只鹅,叫它自生自灭去,或者干脆杀了。

    没想到,扶道山人也不知哪根筋抽了,坚决不肯,最后想出了个馊主意,竟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辆小小的板车,把大白鹅放了进去。

    从此以后,扶道山人走到哪里都拖着这一只鹅。

    见愁彻底无话可说,为扶道山人脑子里奇怪的想法所折服——

    见过牛车,马车,可这辈子还真没见过人车!

    车后面载的还是只鹅!

    眼下,扶道山人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走着,大白鹅在后面“嗷嗷呜呜”地怪叫着。

    见愁听着这聒噪的声音,望了望前面的道路,无奈极了。

    “师父,我们还要走多久?”

    传说中的仙人不都是会飞的吗?

    怎么扶道山人带只鹅都要拖着走?

    见愁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扶道山人听着,站住了脚,擦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望她一眼,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鸡腿来啃。

    “山人不急徒弟急,你属太监的啊?”

    “……”

    见愁幽幽地盯着他,真的想说,她就这么一问,没急。

    扶道山人一副早就看透她的样子,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来拜师学艺的,可我还没教你任何东西,是师父不对,可是师父一路上要吃鸡腿,要抱鹅,还要给你指路,很忙的好么?你也不要急,沉得下心来也是一种修行……”

    不,我不急……

    不对!

    有时间吃鸡腿,抱大白鹅,给她指路……

    还很忙?!

    见愁听着,忽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忍不住瞪他:“你不说不教我修行是为了让我沉下心来,磨练心境吗?”

    “咦,我有说过?”

    哎呀,露馅儿了。

    喉咙里的鸡腿肉也不知怎么就哽了一下,扶道山人左右看看天,:“咳咳……那什么,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忙着赶路吗?而且,我们至少要找一个灵气充足的地方,才能开始修炼。师父这不是没找到地方吗?”

    见愁捏着包袱带的那只手,渐渐握紧,脸上的笑意深了一分。

    “哦?师父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懒得教?”

    “对对对。”

    扶道山人点头如捣蒜。

    “你放心,师父已经为你画好了一条通天坦途!再走上半天,我们就会到你们大夏很出名的青峰庵,就在东海岸上的黛城。师父、师父在那边有一位故人,想要去见见,正好那个地方在海边,灵气充溢,且性极温和,适合毫无基础的凡人修炼。到那儿,师父去办事,你就修炼。”

    见愁打量着他,没说话。

    扶道山人凑上前来,带着几分讨好:“好啦,师父绝对不是那种满口胡言靠不住的人!师父怎么可能让你落于人后?到时候,你一定是整个十九洲最新一代最厉害的那一个!再走半天就好。”

    见愁下意识地望了望天。

    天上并没有牛在飞。

    虽然不觉得扶道山人有多靠谱,可瞧他那一脸信誓旦旦小心翼翼模样,见愁心里其实半点火气都没有。

    “师父,我真不急。我只是觉得……”

    觉得你满嘴胡说八道的毛病该改改了。

    “算了。”

    “嘿嘿,放心放心,绝对只有半天!”

    扶道山人连忙保证。

    于是,两人这才继续往前。

    可走了没两个时辰,见愁就知道,这一位果然不靠谱。

    山道往前一转,终于平缓了起来。

    站在半山腰上往下一看,连绵的群山,自北向南渐渐低矮,终于将自己起伏的脉络,藏入一望无际的浩淼平原。

    平原之上,繁华的城镇错落分布,已然一派人间烟火气。

    青峰庵在东海岸附近的黛城,东海岸!

    他们从小山村出来,乃是一路向南!

    也就是说,现在扶道山人还要带着见愁一路向东!

    在看见前面平原的那一瞬间,见愁终于知道自己迟早被扶道山人坑死。

    “这就是师父说的半天?”

    “那什么,脚程快点还是可以的。”

    “……大白鹅还我!”

    见愁忽然不想跟扶道山人讲道理了,她看出来了,这师父没点压力会这么一直不靠谱下去!

    “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提鹅啊!”

    扶道山人看着前面的平原,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懵。

    不对啊,这跟自己想的方向不一样啊。

    他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听见了见愁冷血无情不讲理的话。

    扶道山人登时就炸了毛,一把弯腰过去把大白鹅抱了起来,戒备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微笑:“那师父你能给个话,真的是半天?”

    “你你你你你急什么!我说半天就半天,半天是六个时辰,这才过去了……一二……两个半时辰!还有三个时辰呢,一定可以到!”

    扶道山人信誓旦旦。

    怀疑的目光从扶道山人的头发丝刷到了破草鞋,见愁手一指远方无尽的平原,只看得到一片渺渺的云气。

    “你说还有三个半时辰我们能过平原?”

    “我说能过就能过。”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哼,非得让你看看山人的看家本事了——剑!”

    见愁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扶道山人口中一声断喝!

    剑!

    咔嚓咔嚓一阵脆响!

    见愁惊讶地看过去,只见方才地上的那一个木板拼的小板车,竟然迅速地合拢!

    刷地一道璀璨蓝光过去,原本的小板车竟然就变成了一把木剑,缓缓悬浮在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

    扶道山人死死搂着的大白鹅立刻死命地扑腾翅膀,像是在喊:我的车,我的车,我的剑,我的剑!

    见状,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地给了大白鹅一爪子。

    “老实点!”

    大白鹅立时委顿下去,垂下了鹅颈,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一把木剑。

    木剑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剑,宽有两掌并排,长则有四尺。钝而无锋,颜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还有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个一个小蝌蚪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印记。

    整把剑,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可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见愁却感觉出了一种融于天地的朴实与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见愁的惊讶,总算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剑名‘无’,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还有剑闭上眼睛能看到的吗?”

    修界果真无奇不有。

    见愁嘴角抽搐了一下。

    “没见识,没见识!真是,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赶紧上车……哦不,上剑!”

    扶道山人自己当先一脚踩了上去,站在剑尖一尺处,那木剑竟纹丝不动,依旧浮在地面上。

    见愁迟疑了片刻,约莫明白过来:这是要飞了。

    她走上来,小心地踩在后头靠近剑柄的位置,因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师父,这不会摔下去吧?”

    “你站稳了就不摔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却摸了摸自己怀里大白鹅的头,道,“好鹅,好鹅,这就带你乘风御剑去也!无剑,起!”

    乘风御剑去也!

    迎面一阵狂风吹来,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躯在乱颤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击,可他的眼神,却霎时炽热而明亮起来,有一种莹然饱满的光彩蕴蓄在他身体之中。

    他稳稳地站在剑尖,手诀一掐,便见一道蓝色的毫光自木剑剑身溢出。

    原本漂浮在地面上的木剑,竟然陡然拔起,自这山道上一飞冲天!

    道旁高大的树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却在见愁的视野之中飞快退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斜斜往上的剑,将她带得更高。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越高,颜色越是纯粹。

    只是片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群山万壑,向着广阔平原而去。

    浮云飞快地从脚下飘过,繁华的城镇都被那一层淡淡的浮云笼罩,只看得见一点模糊的影子。

    见愁站在这层云之上,一时之间,也心神摇荡起来。

    秀丽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雕像,伫立在平原的边缘,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脉搏。

    广阔山河,都在脚下。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羽化而登仙。

    见愁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能明白此刻见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见地没有多话。

    脚下的广阔平原,在御剑的急速之下,早已经不是长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剑无,化作一道雪蓝的毫光,自天际飞掠而去。

    茫茫东海,已近在眼前。

    深蓝的海水自天边而来,翻出滚滚的波涛,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脉,当中最高的那一座,名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远远地,扶道山人就瞧见了黛山后山那一道绝壁,只控制着木剑,朝那边而去。

    “落!”

    手诀再掐,木剑剑尖向下。

    见愁险些有站立不稳的感觉,可脚却牢牢固定在剑上,想来是有什么防护。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动,师父嘴上嫌弃自己,御剑时却想着她。

    说着,她朝前面看去。只见扶道山人搂着那只大白鹅,像是搂着亲儿子一样!

    到底谁才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来的感动,霎时化为乌有。

    见愁心里梗了一下,说不出的感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长舒了一口气。

    见愁也从剑上下来,放眼朝四面打量。

    东海岸的物候与她昔日所处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叶片油亮,脚下的山崖石质灰白,有一层碎末,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风给吹成这般。

    这是一道高高的绝崖,崖壁上斜着几棵没长几片叶子的老树。

    阵阵的罡风从崖底吹来,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却凛然不惧,在风吹来的那一刹那,陡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见愁以为有哪里不对劲。

    扶道山人摇头道:“无事,只是有人给山人送信?”

    “人在哪里?”

    见愁四处看了看,也没瞧见有人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扶道山人站在悬崖边,破衣烂衫随风飘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感受着风的轨迹,而后微微眯眼,眉头皱起,手指在风中轻轻搅动。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食指中指一并,竟在风的轨迹之中一夹!

    一道银亮的毫光被他从虚空之中夹出。

    “没人,信在这里。”

    银色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里,见愁看着奇怪。

    “这就是信?”

    点了点头,扶道山人算是给了见愁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眉头皱起,只用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一碾,那一道银光就炸裂开来,散成一片银雾,漂在了空中,而后一凝,成为一行行的文字。

    这是?

    见愁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字迹在自己看来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却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扶道山人敬启,昆吾山横虚拜上。”

    “诚依天道之常,曾以大术测算百年,昆吾百年内有大劫将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献昆吾,遂于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于门下。”

    “此子心性绝佳,尘缘尽斩,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尽通百家。虽左手持道,然天赋卓绝,十日筑基,实乃吾生平仅见。”

    “山人与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诚请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归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两排牙齿磨得山响。

    “横虚老怪物!不就是刚收了个徒弟吗?什么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修行又不看脸!还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说那么文雅干屁!装,装,装!十日筑基有什么了不起?徒儿,徒——”

    他大声喊着,看向了见愁,声音却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见愁,身无半点修为,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筑基”,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险些就要吐出来。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这徒弟……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已是满脸的沧桑。

    见愁方才听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听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么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十日筑基……

    还有——

    左撇子。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师父,你说的这个横虚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

    “我怎么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信上没说啊。”

    扶道山人一指已经开始渐渐消散的银光,翻了个白眼。

    他又开始叹气:“徒儿啊徒儿,这横虚老怪物,乃是师父自踏足修路之后,遇到的毕生仇敌!此人奸诈狡猾,无恶不作,为非作歹,哄骗少女……”

    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

    好像说错了……

    “咳咳。”咳嗽了一声,扶道山人面皮都没见红一下,正色道,“总而言之,这就是整个十九洲如今最大的毒瘤,偏偏还占据着第一人的名头,实在令人发指!徒儿,你一定要争气啊!”

    语重心长。

    见愁想听的不是这些。

    在扶道山人说自己不知道以后,她就失望地垂下了眼眸。

    十日筑基。

    不久前收的徒弟。

    应该没有那么巧吧?

    见愁不断地想要安慰自己,可“左手持道”几个字,却又不断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心底那一股仇恨,激荡。

    “师父,横虚老怪物很厉害吗?”

    见愁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

    扶道山人冷哼一声,面露不满:“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吧,就这么多!”

    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轻轻掐了那么一点。

    这表情动作,与说自己的天赋万象斗盘比见愁的大出那么一寸的时候,一般无二。

    见愁一下就知道真实的答案了。

    她没戳穿,又问道:“他是什么人?”

    “挺厉害一人吧。十九洲分南、北、中、极四域,中域居中,内有无数门派,横虚老怪便是中域之首昆吾山的首座。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我。”

    说到后面,扶道山人生怕被自家徒儿看清了,连忙补上一句。

    “那也真的挺厉害了……”

    昆吾山,横虚老怪,中域第一门派第一人?

    会是他吗?

    见愁心里思绪翻转,却只一片的冰寒。

    “那……十日筑基呢?”

    “……”

    扶道山人的脸一下就绿了。

    “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山人绝不相信!当年爷爷我惊才绝艳,横空出世,筑基也花了整整百日,十九洲所传‘百日筑基,踏破凡尘’便是山人我!如今横虚老怪一定是故意整出这风头,要压我一头!”

    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很对。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一脸肯定地看向见愁:“一定是这样!十日筑基根本不可能!”

    见愁还记得,炼气点亮斗盘之后,才可封盘筑基。

    扶道山人称当年他的斗盘乃是一丈多一寸,就算那一寸是假话,可见愁还是相信,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如此,也花了百日才筑基,这一位传说中的“左手持道”之人,却能只花十日。

    她可不与扶道山人一般自欺欺人,觉得这是假。

    如果此人真是谢不臣,见愁回忆回忆乘风御剑时候的心旌摇荡,倒能明白谢不臣怎么会愿意舍弃一切,去寻仙问道了。

    只可惜,能明白不代表不恨。

    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闪过心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从某个地方升腾而起。

    十日。

    “师父,那寻常人筑基需要多久?”

    “快则数月,慢则数载,还有人一辈子也筑不了,无缘修道一途呢。”扶道山人随口答道。

    心底泛上几分苦涩。

    见愁忽然低笑出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笑什么?”老觉得有点怪怪地,自打他刚才抱怨了一通之后,见愁就不对劲了,扶道山人未免有些心虚,“我又不是真的觉得你这个徒儿不好,反正山人是个很讲缘法的人,我救了你,便是有缘,所以收你为徒。师父真的不嫌弃你的……”

    扶道山人向来是个不会安慰人的,竟连什么“不嫌弃你”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见愁幽幽望了他半晌,心情虽有一种奇怪的低落,可说出来的话,却气得扶道山人倒仰过去。

    “师父,徒儿也不嫌弃你的。”

    “……”

    扶道山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忍,我忍,我使劲儿忍!

    忍……

    忍个屁!

    实在是忍不了!

    欺人太甚,这个坏徒儿欺人太甚了!

    “啊哇哇哇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什么叫你不嫌弃我?你什么天赋,我能收你为徒乃是你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竟然还敢嫌弃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时候,扶道山人一下就想起横虚老怪的那一封信来,一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

    “你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啊。再看看我这徒弟,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十日过去了半点修为都没有!”

    “师父。”

    见愁淡淡喊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扶道山人像是没听见,去把那一只大白鹅抱在怀里:“我怎么这么倒霉,收了这个这么不孝顺的徒弟啊,人家的徒弟十日筑基,我的徒弟十天了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哎哟喂……”

    “师父……师父!”

    见愁嘴角抽搐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喊一声。

    “呃?”

    正哭喊得起劲儿的扶道山人一下回过头来,看着见愁。

    他愤愤:“还喊我干什么?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尊重老人家的!”

    “师父说我十日之中修为全无,徒儿倒要问,师父这十日教了徒儿什么?”

    见愁脸色淡淡。

    “……这……”

    扶道山人老脸一红,想起自己刚才抱怨的那些话……

    忽然觉得……

    有些心虚。

    “咕嘟。”

    轻轻吞了吞口水,扶道山人眼珠子乱转,眼神乱晃:“那什么……师父这不是忙吗?”

    “忙着赶路,忙着吃鸡腿,忙着抱大白鹅,忙着看美——”

    见愁想想最后那一个词,实在是不好说出来,有辱师长颜面,眼瞧着说了一半出来,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总之,师父你有什么脸面夸人家的徒弟好?!”

    徒弟总是别人家的好,那也要看看师父到底什么样啊!

    见愁内心已经有些崩溃了。

    同样,这会儿扶道山人内心也是崩溃的。

    叫他嘴贱!

    数落人家之前,没好生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扶道山人连忙安抚见愁:“你别急,你别急,这一次真是师父的错,但是理由师父不已经给你解释过了吗?都说了是没灵气啊。师父也就是一时生气,怎么可能觉得你不如横虚老怪那个左撇子徒弟?你看——”

    在提到横虚老怪的左撇子徒弟的时候,见愁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她不知道十九洲有多少个十日之前被修士们收为徒弟的左撇子修士,也不敢去想。

    扶道山人伸手朝着后面山下一指,见愁顺着看过去。

    芳草嘉树,禽鸟啁啾。

    青峰庵就在黛山山腰上,朴素的浅淡灰白色矮墙在林间穿过,露出隐约的痕迹。

    见愁能隐约看见挂着“青峰庵”三个字匾额的庵门。

    “下面就是青峰庵了,师父有事在身,要下去办一件事。现在此处灵气温和又充足,这山崖之上少有人来,师父传你口诀,你就在此处修炼,等着为师办完事回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不乐意了。

    他伸手一招,右手两指并拢如刀,朝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无剑轻轻一点,便听得“唰”一声,无剑飞回,一下插在了见愁面前三尺处。

    扑簌簌,剑身进入了岩石之中,震起了一小片灰尘。

    “开!”

    扶道山人凝眉怒目,又是一个指诀一掐,同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

    “当!”

    见愁耳边似有钟鼓齐鸣之声,身体内的气血一阵翻涌,险些有些受不住。

    她定睛朝前面一看,竟然有一道深蓝的光圈,以无剑为中心,逐渐升起,最终在离地三丈高的位置合拢,形成一个深蓝色的光罩。

    此时,红日西斜,残阳铺地。

    深蓝色的光罩有一种绚丽的颜色,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在一群群昏鸦的鸣叫之中,如同脉搏一样,轻轻地膨胀,收缩。

    像是……

    这深蓝色的光罩,本身就有生命,会呼吸一样。

    见愁不禁屏息。

    扶道山人倒已经习以为常,道:“你入内,盘腿坐下,把眼睛闭上。”

    “是。”

    见愁依言走了过去,踏入蓝光之内的一刹那,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无剑静静地扎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明明是一把木剑,竟能破开这坚硬的岩石。

    兴许,这就是寻仙问道的魅力所在吧?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散去,见愁盘膝坐下。

    扶道山人并未走进来,只道:“所谓修行,便是以*凡胎,沟通天地。天地有气,名曰灵气,蕴藏于万物之中,非有灵者不能见。凡人看不见灵气,也就无法修炼,除非天地之间有大才者,能领悟得一些天道,能发现灵气,不然根本无法修炼。现在,师父便为你开心眼。”

    所谓“开心眼”,又称为“开灵目”。

    见愁静静坐着,扶道山人一弹指,便有一道暗光从他手中飞出,霎时间便到了见愁的眉心处,抖着尾巴往里面一钻,一下不见了影子。

    同时,见愁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眉心,似乎滑入了一点凉凉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灵台一时清明至极。

    那进来的东西,像是一股清泉,不断在她头脑之中洗涤。

    见愁一下觉得昏昏沉沉起来,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

    她感觉有风从自己的身边吹过,远远近近的鸟雀声,也能听见,空气里有青草的香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炊烟……

    不。

    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

    见愁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它们像是忽然出现在她感知之中,有的细细的,有的一团团,像是随时在流动,云朵一样,有的高,有的低。

    莫名地,见愁就有一种想要触碰它们的*。

    她念头一动,那些东西就自动朝着她靠拢过来。

    见愁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随着它们的靠近,自己周身也一下放松了起来,像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放松,亲切又自然。

    那些东西从她皮肤的毛孔里,从她周身的气**处,从她的眉心,掌心……

    涌了进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剔透的瓶子,只要将瓶塞拔开,就不断地吸纳外面的东西。

    风好像大了一些,身体仿佛充盈饱满了一些。

    见愁感觉身上暖洋洋地,清凉凉地。

    矛盾的感觉,几乎同时出现。

    说不出到底应该怎么形容……

    它们很乖,进来之后,就顺着某个路线,在她的身体之中游动,像是在河流里游动一样。

    见愁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

    如呼吸一般收缩又膨胀的蓝色光罩外,扶道山人保持着一弹指的姿势,动也没动过一下。

    此刻,他因震惊张开的嘴巴已经大得能塞下一只鸡蛋。

    他怔怔地看着无剑领域内的见愁,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一阵阵发紧。

    疯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这丫头片子不是跟自己一样,天赋斗盘一丈吗?怎么可能有这么逆天的天赋!

    扶道山人都要疯掉了!

    日头早已经沉入了山谷,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悬崖上罡风猎猎,吹得崖上的花树草木狂颤不已。

    只有那三丈方圆的深蓝光罩,纹丝不动,依旧收缩,膨胀,呼吸不停。

    这青峰山上的灵气,像是集会一样,不断地朝着光罩内涌来,见愁就在当中盘膝而坐。

    在她身下,那一丈方圆的斗盘,以一个恒定的速度,缓缓旋转。

    斗盘最中间的那一点——

    天元。

    竟然正在逐渐由灰暗变得明亮,甚至在不断地变大。

    有一点又一点的淡淡星光,从见愁的身体里漫出,又像是微尘一样洒落,落到了经纬纵横、旋转不停的斗盘上。

    星光落下的刹那,斗盘上距离最近的坤线便会发出一阵耀眼的亮光,随后变暗。

    那一点星光,也就被吸入了坤线之中,并且逐渐顺着坤线,慢慢朝着天元汇拢。

    越朝着中间,星光越是璀璨,仿佛有一团星云,被见愁坐在身下。

    山风吹起了见愁柔顺的头发,点点星光如萤火一样,映照着她瓷白的脸颊。

    汇拢的星云逐渐下落,灿灿的亮光闪闪烁烁。

    黑暗的悬崖上,树影摇曳,大白鹅已经将脖颈转过去,藏到身后,似乎正在酣眠,扶道山人站在这凛冽的山风之中,一双眼亮得惊人,枯瘦的身体竟如一杆老树一样遒劲。

    此时此地,举世皆暗。

    唯眼前——

    星河璀璨!( )

    漫长的黑夜,还没有过去。

    扶道山人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他靠着旁边一棵老树坐了下来,将还在沉睡的大白鹅抱在了怀里,看着沉入修炼之中的见愁,人还在恍惚之中。

    这种天赋,自己看见过吗?

    不,还没有。

    传闻之中,世上有人被称为“道之子”,乃是修行一途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才。

    这一类人,因其心无杂念,所以亲近自然,融合于天地。

    不踏入修行之途则已,一旦踏入修行之途,便可畅通无阻,他们修行一日,当得上旁人修行百日。

    眼前的见愁……

    他只为她开了心眼,让她能感知到周围天地灵气的存在,可她却无师自通,竟然开始自动地吸收运转。

    或者说,不是见愁无师自通,而是这灵气,这天地,对她有好感,所以愿意在她经脉之中自行流转。

    人与天,本就有感应。

    而见愁的感应,约莫……

    强得可怕。

    扶道山人想着,竟有一种倒吸凉气的感觉。

    多久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场面了?

    点点的灵气不断通过周身窍**汇入见愁的身体,又在运转之后漫散出点点星光,落在斗盘上,被斗盘的坤线收集,而后汇入中心的天元处。

    天元,在不断地变大。

    十日筑基?

    扶道山人想起横虚老怪说的他徒弟,又想起见愁问自己,普通人筑基需要多久。

    他记得自己说自己百日筑基已经很厉害了,可如今这徒儿……

    即便不能十日筑基,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只是筑基与筑基之间也有差距,若能有一些灵药阵法辅助,筑基会越发完美,更何况他们这一门有些出奇,若见愁在外筑基,只怕有不好。

    现如今,扶道山人只希望见愁这一段修炼不要持续太久,否则他必须要出手打断了。

    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开始修行,又未得到足够的指点,万一走火入魔,将会是扶道山人生平一件憾事。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待得见愁结束这一段的修炼,便立刻去处理那一件事,而后带着见愁速速回到宗门,以期能一举突破。

    多久了?

    多久没有这种因为一个人,而热血沸腾过了?

    扶道山人记不清了。

    兴许,天才们,总是最让人激动的吧?

    就像是当年的自己。

    不知不觉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来,扶道山人的脸上也带着了一点点的笑意。

    夜,还在渐渐变深。

    见愁身下,万象斗盘缓缓旋转,夜空之中,素月隐没,只有满天的繁星点缀,星光闪烁。

    天上地下,遥相呼应。

    星斗。

    见愁的身上,似乎也缠着一点淡淡的薄雾,缭绕起来。

    此刻,万象斗盘之中的天元位置,已经渐渐充盈起来,有婴儿拳头大小,里面一片的混沌和朦胧,只有星尘一样的光芒,游弋其中,灵性十足,仿佛有生命。

    虫鸣鸟语,越发衬得此处寂静。

    山下,青峰庵也是一片的黑暗,只有零星几处有一些灯火闪烁。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人在修炼。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扶道山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见愁的身上,错也不错一下。

    满天星斗,被渐趋明亮的天光给衬得暗淡了,慢慢消失在爬出海面的日光之中。

    一线光明,陡然从远处的海上,倾泻而出。

    这一刻,见愁万象斗盘上的天元,仿佛感知到什么一样,猛地一颤,光芒大放,那流溢而出的光彩,一下注入外部坤线之中。

    刷拉。

    一条坤线,以天元为中心,竟然一点一点地变亮!

    原本暗淡的灰色,逐渐变成了炫目的白色!

    点亮!

    第一根坤线!

    也是在这一刹那,见愁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有奕奕的神采从她瞳孔之中投射而出,一转才没了影子。

    此处山崖,乃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从这里,能远远看见东面的一片茫茫大海,漫无边际。

    一轮红日,此刻便从远处跃出,缓缓升高。

    夺目的光芒,绽放在粼粼的海平面上,深蓝色的大海,在那一瞬间,仿佛要跟着这一团亮光,一起燃烧起来。

    目之所及,一片炽烈。

    见愁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日出,竟然怔了好半晌。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跟着,是扶道山人的声音:“海外有仙山,缥缈云海间。人们都说,日出之出,便有仙人居住。”

    “那日出的地方是十九洲吗?”

    见愁心神已为眼前画面所夺,并未回头,只下意识地问道。

    扶道山人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是。”

    见愁这才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扶道山人。

    一夜过去,扶道山人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瞧着那荒诞不经的神情已经收起来许多,披着满身的光,别有一种道骨仙风的味道。

    若此刻说扶道山人乃是神棍,她是信的。

    “师父,我……”

    “幸好只过去了一夜。”

    毫不客气的一个白眼翻过去,扶道山人哼了一声。

    “我倒没想到,你竟是个天才。”

    或者说,没想到天才到这地步。

    见愁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昨夜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里,她明明不懂怎么修炼,可那些漂浮在天地之间,仿佛是“灵气”的东西,却像是故意来引导自己。

    她不知不觉就为其所惑,随着心意而去。

    经扶道山人一提醒,她才连忙起身,低下头。

    身下,一轮万象斗盘,在旋转之中渐渐暗淡,可见愁依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半尺方圆的天元!

    一条雪白的坤线!

    甚至……

    她隐隐约约感觉出,就连斗盘都似乎大了一点点。

    “这……”

    见愁有些目瞪口呆。

    她还记得,十日之前,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像是做梦一样。

    可现在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脚底下!

    心神一分,脚下那斗盘亮了一下,旋即便隐没不见。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绕着见愁走了两圈,不住地摸着自己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看见愁。

    “小丫头片子,怎么样?惊讶了吧?”

    “还请师父解惑。”

    传道授业解惑,师父可也不是好当的。

    该问的时候,见愁不会“口下留情”。

    扶道山人也没准备给见愁卖关子,只道:“你是一下进入了亲和自然,融于天地的状态,倒得了无边的好处,你师父我都要看红了眼睛了。你是不是感觉那些灵气引导着你修炼,在你经脉之中自动运行?”

    “是。”

    见愁听着,扶道山人像是知道这种情况,心也就定下来大半。

    扶道山人续道:“这就对了,兴许是你天生性子并不功利的原因,它们格外喜欢你也是寻常。这种融于天地获得意外收获的情况,一般被称为‘顿悟’。但对于初初涉足修行的人而言,我们一般称为‘天眷道之子’。也就是说,这个人被天眷顾,是天道认为最适合领悟的人。”

    声音一下变得酸溜溜的。

    扶道山人又绕着见愁踱步,好像想要把她仔细扒开看看一样。

    “你说说你,经历简单,无父无母,又有过丈夫,准确地说是曾为人妇的人,按理早就过了亲近自然的时候啊。凭什么?山人真是不明白了,难怪那些老家伙们时不时就要叫唤一声‘天道不仁’。爷爷的,山人我算是见识到了!”

    唉。

    扶道山人忧郁地望着她。

    “难道,以后我十九洲之中,竟要多多收一些已为人妇甚或为人母的凡人为徒了?”

    想想那个场面,扶道山人忍不住头皮一麻。

    他赶紧掏出一只鸡腿塞进嘴里。

    绿叶老祖诶,这回可真得压压惊了,真是要被自己给吓死了!

    整个过程中,扶道山人的目光都极为古怪。

    见愁自己也没闲着,一直在回想当时扶道山人介绍给自己的一些境界划分。

    “您说天元落成,便算是真正踏入了修行之途。待点亮斗盘,便能封盘筑基。如今徒儿已经点亮天元并坤线一根,是否是说已经算是一名修士?”

    “这倒是不错。”

    扶道山人含糊地说着,咕咚一声,将最后一口鸡腿肉吞了进去,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见愁思索片刻,又问:“那依师父所见,徒儿筑基会花多久?”

    “……”

    不知为什么,在听见见愁这一句话之后,扶道山人有一种掐死她的冲动。

    憋了好半天,他才梗着脖子道:“不会很久吧。”

    “不会很久是多久?”

    怎么自己这个师父老是这样含含糊糊?

    见愁皱着眉追问。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没眼色的徒弟气得半死,他把竹竿往地上使劲戳着,灰尘不断溅起,他也不停手。

    “不会很久就是不会很久!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想要欺师灭祖不成?你师父我百日筑基容易吗?我容易吗?啊?前儿来了一个十日筑基的气我也就罢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徒弟都不知道体恤一下师父脆弱的小心灵,你到底是有多想努力修炼把师父踩在脚底下!”

    “这……”

    见愁总算是听明白了一点点,然而……

    “可是不把师父你踩在脚底下,怎么能把您痛恨的横虚老怪的徒弟踩在脚底下?”

    “……”

    扶道山人好想喷她一脸鸡腿啊!

    “你这徒弟,山人我教不了了!拿着!”

    打怀里一阵掏摸,扶道山人早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把摸出来的一本破烂小册子砸给了见愁。

    见愁吓了一跳:“师父?!”

    两手慌忙接住小册子,她低头一看,封皮破破烂烂、油油腻腻,上头好像写着什么字,但见愁着实辨认不出。

    扶道山人只把大白鹅一抱,气呼呼地:“这就是修炼的方法了,你既然要把山人踩在脚底下,那就好好踩去!我下去办事,你好好在这里给我修炼。若我回来瞧见你在偷懒,哼哼,仔细你的皮吧!”

    说完,他直接一扭头,朝着悬崖背后的长道而去。

    “师父!”

    见愁有些惊讶,大喊了一声。

    扶道山人背对着她摆摆手:“别喊了,生气了!”

    “……”

    彻底无话可说。

    见愁忽然叹气,这师父,也真是……半句玩笑都开不起。

    她知道约莫也到了扶道山人办事的时间了,毕竟昨天守了自己一夜,可是……

    你办事就办事,把大白鹅抱去干什么?

    眼见着扶道山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山道上,见愁心知他是要办事去了,目光不禁往下挪移,落到了前面人烟稀少的青峰庵上。

    师父一个十九洲修行之人,会在这凡俗世间办什么事呢?

    见愁不禁好奇起来,想着等师父回来了得好好问问。

    至于现在……

    目光收回,落到这一本小册子上,见愁想,是时候修炼了。

    她从袖中取出那一把穿着红绳的银锁,想起那未出世的孩子,想起扶道山人口中的“十日筑基”之人,只有一种烈焰灼心之感。

    谢不臣……

    手指缓缓收紧,重新将这一把银锁握在掌心,硌得生疼。

    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提醒自己:她没有资格停下。

    她还要为自己,为她腹中无辜丧命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

    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见愁慢慢盘膝坐下,将破烂的小册子放在喜头,慢慢翻开。

    灿烂的金色阳光铺满大地,青峰绝崖上,见愁的影子孤零零地。

    一页,一页。

    又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