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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骨朵达那双惊骇的目光在那名契丹头领的身上久久不能移开的时候,李浈却双手抱肩冲刘关五人投去一抹赞许的笑意,他不得不为自己当初收留刘关这五人的英明决定倍感自傲,一路走来似乎这五个人带给自己的只有接连不断的惊喜,没有半点失望。
反倒是刘关等五人看上去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就连自己都不曾预料得到,本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但不料最终经将那三个小队的契丹人杀得如此狼狈。
“跑了三个,活捉一个......啧啧......你们五个莫不是还有什么帮手吧!”骨朵达至此都不肯相信这是他们五个的战绩。
“呵呵,回骨将军,只有我们五个,别人都去了滦仓,哪里还有什么帮手!”刘关此时一脸憨厚地笑道,与杀人时的冷酷决绝简直判若两人。
“这......这怎么可能......”骨朵达一脸惊讶地望着李浈,他无法相信即便自己都没有胜算的一场战斗,仅仅就凭着这五个算不上强壮的士兵便能做到。
李浈并没有理会骨朵达,而是缓缓走至那名契丹头领跟前打量了一番,而后冲骨朵达使了个眼色,道:“问问他耶律撒剌带了多少兵马!”
骨朵达随即走至其跟前,一番“鸟语花香”之后,冲李浈答道:“耶律撒剌原本在北上室韦之前便预先在契丹边境安排了一万兵马,待其归来之后直接便到了突举部与迪辇议事,不料正遇见唐军偷袭,所以耶律撒剌直接便带着这一万人一路追了过来,所以此次与迪辇统共带了两万人,他们这三个小队乃是耶律撒剌亲卫,奉命来此查探敌情,却不想遇到了我们!”
闻言之后,李浈一脸诧异地望着骨朵达,直教骨朵达一脸懵逼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般看我作甚?”骨朵达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虽听不懂契丹话,但他方才明明只说了一句话,怎么你能翻译出这么多?我年纪还小,你可莫要诓我!”李浈瞪着眼睛,一脸的懵懂无知。
骨朵达闻言将脸一横,瞪着眼睛说道:“俺诓你作甚,契丹话本就如此,哪有你们汉话那般复杂!”
李浈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骨朵达,又望了望那契丹头领,撇了撇嘴道:“既然如此,你再问他,耶律撒剌去室韦作甚?又见了什么人?”
只见骨朵达想了想后,随即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而那契丹头领则连连摇头,一口气说了许久仍不见停,只听得李浈头昏脑涨如蚊蝇绕耳久久不绝,而就在李浈的耐心逐渐被消磨干净之时,那契丹头领方才戛然而止,用祈求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浈。
只见骨朵达转过身,冲李浈嘿嘿一笑道:“他说他不知道!”
李浈闻言顿时有些发懵,在原地愣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随即向后不自觉地踉跄了几步,用力捶了锤额头一脸懵逼地说道:“等等......老骨......我年纪还小,你当真没有诓我?方才他明明说了那么多,你翻译出来怎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骨朵达当即再度将脸一横,瞪着眼睛说道:“你这娃子,俺诓你作甚,契丹话本就如此,哪有你们汉话那般简单!”
而刘关五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由怔怔问道:“骨......骨将军,这契丹话到底是复杂还是简单?”
骨朵达随即站起身子,大手一挥,冲刘关一瞪眼吼道:“反正他说什么俺就翻译什么,怎么你们还信不过俺么?”
五人闻言赶忙将头转向一旁,而后四散而立,做出一副事不关己之状,唯有李浈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骨朵达那洋洋自得之状恨不得狠狠踹上几脚,但一想到骨朵达手中那根棒子,理智才终于占了上风。
“唉!老骨啊,你......学坏了!”李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望着李浈缓缓离去的背影,想到那个素来自诩精明一再取笑自己的人终于吃瘪,骨朵达脸上显得更加得意,不由问道:“去哪?”
“黠戛斯!”
“那这契丹狗贼如何处置?”
......
不知不觉,可度者已追出唐军近百里之遥,以至于其根本就不曾察觉到天边早已泛起的那抹鱼肚白,更不曾察觉到自己一路追逐的唐军早已改变了“逃窜”的方向,转而向北。
而那,却正是黠戛斯的方向。
而可度者则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两万契丹大军正在对自己戍守了数十年的滦仓发起空前猛烈的进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度者很不幸地成为了那只命运悲惨的蝉,而耶律撒剌也终于如螳螂那般高高扬起了自己的刀臂,只是耶律撒剌与迪辇或许被这天大的便宜冲昏了头脑,又或是对那别有用心的偷袭者早已失去了兴趣,总而言之,即便这是个圈套,即便自己是那只螳螂,耶律撒剌也心甘情愿地一跃而入。
“呵呵,千里兄,这耶律撒剌是不是该谢谢咱?”滦仓远处,严恒一脸的精彩。
高骈则一脸苦楚,想了想后道:“那条槊,是阿耶亲手传给我的,今日我却将他抛弃了!”
严恒闻言后点了点头,他并不能完全体会到此时此刻高骈心中的酸楚,因为他除了老爹手中最熟悉的那根藤条之外,甚至连他用什么兵器都一无所知。
“待回卢龙之后,我让大郎为你定做一条更好的!”
严恒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高骈,而高骈则苦笑一声,回身看了看自己身后又少了许多的众将士,又将目光转向北方。
“我们也走吧,徐良怕是早已快到了黠戛斯边境了,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泽远与老骨!”
朝阳之下,一队骑兵绝尘北去,映着那初升的太阳,一具具明光铁甲熠熠生辉,好似银龙一般明亮得有些刺眼。
而就在这对骑兵的前方,就在这条荒芜了许久的北上之路上,同样的一条“银龙”正在游弋而行,只是在这一前一后的两条“银龙”之间,那名原本清瘦少年将军,身前之路却投出了一条笔直的身影,直通远方。
李浈踏上了前往黠戛斯之路,而这也宣告了这场蝉与螳螂和黄雀的演出终于落下帷幕,正因李浈深知滦仓对于契丹人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才使得耶律撒剌甘心情愿地“自投罗网”。
自然,以耶律撒剌之心计又如何察觉不出这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为自己布下的一个圈套,但即便如此,对于耶律撒剌来说这场结盟同样只是自己摆下的一盘棋局,既是棋局,这其中的一切便是自己手中的棋子,只是奚族这颗棋子恰好到了被抛弃的时候而已。
或者说,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一切可以被抛弃,同样,为了利益,自己即便是做了别人的棋子又能如何?
......
李浈的双眉自离开长安之后似乎便一直不曾舒展过,每每当自己摆脱一道困境之后便立刻会有第二道困境在等待着自己,而自己却又偏偏无法逃避。
正如现在,对于李浈来说虽然摆脱契丹人的围困成功抵达黠戛斯,但心中却始终有一个疑问,一个自己必须要尽快解决的疑问。
耶律撒剌在这个时候去室韦究竟想要做什么?
显然对于四族联军来说,作为契丹一族军事实质上的统治者,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在的地方便是联军的军营之内,而并不是这里。
“泽远,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刚刚追上来的严恒不无兴奋地问道,对于刚刚迈入军营的他来说,虽然已经历过生死,但战争所带来的新奇与刺激要远远大于它的残酷和血腥。
高骈则始终深陷于失掉兵器的苦闷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浈脸上的凝重。
李浈想了想后,抬头看了看天空,缓缓说道:“我在想耶律撒剌去室韦究竟做了什么!”
“到了眼下这个局面,他们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撤兵了!”严恒当即笑道。
严恒所言听上去倒也非虚,黠戛斯的参与使得原本僵持的局面迅速向利于大唐的方向发展,再加上契丹人刚刚厚颜无耻地攻占奚族这个盟友的滦仓,本就不甚牢固的四族联军即将彻底瓦解,大唐的反攻即将到来。
“若是撤兵的话,那这兵撤得也太容易些了!而且前日耶律撒剌在滦仓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攻了进去,虽说滦仓对于契丹人至关重要,但毕竟四族结盟,除非......”
“除非怎样?”严恒见李浈顿住,赶忙追问。
只见李浈眉头皱得愈发深刻,幽幽说道:“除非耶律撒剌根本就不在乎这个盟友,甚至根本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胜负!”
闻听此言,一旁的高骈也顿时为之一愣,讶异道:“既不在乎胜负,莫非他另有企图?”
“不错,另有企图!”李浈断然应道。
“那......那他到底想做什么?”严恒不解地问道。
“不知道!”李浈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因为自己根本想不出耶律撒剌还有其他的什么理由冒着损兵折将的风险入侵大唐。
冥冥之中,李浈似乎觉得滦仓倒成了自己送给耶律撒剌的一份大礼,表面上看来自己是那只笑到最后的黄雀,但细想之下自己倒成了耶律撒剌手中的一颗棋子。
似乎从始至终发生的一切,都不过只是耶律撒剌布下的一个棋局,似乎他早已料到大唐的反攻,早已料到联军的失败。
想到此处,李浈的心中顿时泛起深深的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耶律撒剌的目的,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或许......”许久,李浈缓缓说道:“黠戛斯人一直按兵不动,我们似乎该再去见见裴罗可汗了!”
“见裴罗?我们不回去了?”严恒忙问。
李浈摇了摇头,道:“回去,但不是现在!”
......
记得裴罗可汗曾说过,唐军不动我便不动,而如今唐军已然突破檀、蓟二州,但裴罗看上去却依旧没有动兵的打算,一如前些日子那般,与自己的左相一个在弓卢水畔,一个在望建水畔,只是每日依旧操练兵马,任凭室韦的探子在外围一次又一次地去而复返。
没有人知道裴罗的目的,即便是他的左相也同样一无所知。
“启禀大汗,大唐李浈求见!”清晨,账外亲卫的禀报声将裴罗从榻上拉了起来。
“呵呵,这小娃子总算来了!”
裴罗和甲而眠,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裙甲,而后轻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少倾,账帘被人自外掀开,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了裴罗视线之内。
“外臣拜见大汗,扰了大汗清梦,心中着实有愧!”李浈脸上泛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呵呵,看不出李将军与契丹人关系倒是匪浅,竟将诺大的滦仓拱手相送了出去!”裴罗笑着,伸手示意李浈入座。
“大汗明鉴,实是外臣的无奈之举,我若不送他些大礼,想必他也不会放我出来,保命要紧,保命要紧!”李浈大笑道。
“哈哈哈,听闻大唐将士悍不畏死,怎么李将军却偏偏如此惜命?难道就不怕坏了大唐将士的威名?不怕大唐天子降下雷霆之怒?”裴罗同样大笑道,但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呵呵,外臣一人性命自然不足为虑,但身后还有那数千兄弟,在出关之前外臣曾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回去的!”李浈笑着,神情却逐渐变得有些凝重。
裴罗闻言之后轻轻点了头,道:“嗯,身为将者自当爱兵如兄如子,你小小年纪能有此体悟倒也实属不易,罢了,本汗便信了你这句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
“现在,你可以问了!”裴罗紧接着笑道。
“不知大汗想要外臣问什么?”李浈故作讶异之色,一脸懵逼。
“怎么?难道本汗猜错了?也好,稍后本汗送你粮草,你这便回去吧!”裴罗轻捻胡须,朗声大笑。
李浈见状则讪讪一笑,道:“大汗且慢,外臣突然想起的确有些事情需要大汗指点一二!”
“哈哈哈!若再在本汗面前装疯卖傻,本汗便将你送到契丹人那里!”说罢之后,裴罗话锋一转,笑道:“在你发问之前,本汗先带你看一样东西!”
弓卢水,作为狼居胥山最重要的一条天然屏障,在这些北方游牧民族人的心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一直以来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亦或是回鹘,乃至如今的黠戛斯,都更习惯于称其为“弓卢水”,而大唐则更喜欢称其为“胪朐河”。
“你可知,此水何名?”裴罗可汗指着面前的滔滔河水问道。
“自然是胪朐河!”李浈正色答道。
裴罗可汗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们更喜欢称作弓卢水!你可知为何?”
“外臣不知,还请大汗示下!”李浈拱手说道。
裴罗可汗最终还是回答李浈,反倒是陷入沉默,尽管前方什么都看不清,但其双目仍旧紧紧盯着对岸。
而李浈此时心跳却是骤然加快,虽然裴罗可汗没有明示,虽然自己装作不懂,但这却只是“装作”罢了。
李浈明白裴罗可汗说这句话的意思,也正因为明白,所以他才会害怕,也正因为害怕,所以他才只能装作不懂。
“本汗知道你所为何来!”突然,裴罗可汗静静说道。
“大汗圣明!”李浈强挤出一抹笑意。
裴罗可汗转身看了看李浈,而后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匈奴雄踞大漠南北八百年,后被鲜卑取而代之,鲜卑一族继而亡于柔然,此后突厥复灭柔然,而突厥又亡于回纥,谁曾想到尔时盛极百年之久的回纥,今时今日却又被本汗所灭,这茫茫大漠之中权欲的更迭、朝代的兴衰,始终都有其固有的规则,没有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则!”
说到此处,裴罗可汗微微一笑,道:“贵使可知这规则为何?”
“敢问这是大漠的规则,还是大汗的规则?”李浈不假思索地问道。
“哦?有何不同么?”裴罗笑问。
“并无不同!”李浈躬身答道。
“既然并无不同,那贵使又为何有此一问?”裴罗有些好奇,收回目光转过身重新打量着李浈,虽面目含笑,却又不失威仪。
“虽无不同,但在外臣看来大汗方才所言只言其一,却未言其二!”李浈轻声说道,尽管此时的李浈已较以往强壮了许多,但与裴罗壮硕的身躯相比起来仍是略显得单薄一些,只是其挺拔的身姿依旧如同一把剑,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人,那个像剑一样的人。
“哦?贵使不妨说来听听!”裴罗说着,双脚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而后抬头说道:“匈奴之衰在于强汉,若无武帝之威,柔然绝无可乘之机;而柔然之败在于北魏,若无北魏太武之强,突厥敕勒部怕是还要做上几年奴役;同样,突厥之亡在于我朝太宗、高宗、中宗、玄宗四帝,若无我朝四帝之谋,九姓回纥也断无昔时之盛;而回纥之没落则在于......”
说到这里,李浈突然缄口不言,却不料裴罗却是面色铁青地紧接着说道:“在于何?”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垂首说道:“大汗自是心知肚明,又何须外使言破?”
“放肆!”裴罗闻言立时勃然大怒。
锵——
几乎同一时刻,裴罗身侧数十名护卫抽刀而上将李浈团团围住,只待裴罗一声令下,便可让李浈瞬间身首异处。
见状之后,李浈徐徐抬头环视周遭,而后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裴罗的脸上,虽面目含笑,但四目相对之时却分明有森森杀意充斥其间。
“你不怕?”裴罗冷冷问道。
“外臣什么都不曾说,惧从何来?”李浈笑答。
“你不怕本汗杀了你?”
“若杀外臣一人能让大汗下定决心,那外臣死又如何?或许身后还能得赐一个美谥!况且......”李浈淡定自若,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
“如何?”裴罗追问。
李浈看了看裴罗,而后幽幽说道:“况且大汗是不会杀了外使的!”
裴罗闻言一滞,而后不由朗声大笑,同时摆了摆手示意亲卫退下,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奸猾,你们汉人还果真是青出于蓝呢!”
李浈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确定裴罗知道什么,所以他必须等裴罗先开口。
果然,在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之后,裴罗说道:“我黠戛斯一族乃是大汉李陵将军之后,所以我族与大唐素来关系和睦,也正因如此才遭到回纥人屡屡压迫欺辱,说我族亲汉也好,亲唐也好,本汗都不在乎,你可知为何?”
“因为大汗如今已拥有大漠南北的广袤土地,因为回纥人已不足为虑,更因为大唐与黠戛斯一族源远流长的血脉亲情!”李浈不假思索地答道,对于拍马屁这种事李浈素来得心应手,而且百试不爽。
不料裴罗闻言后却并未显得有多么开心,甚至脸色看上去反而有些阴沉。
“这些恭维之言外使还是收回去吧,如此反倒让本汗看轻了你!”裴罗瞥了李浈一眼继续说道:“我族与汉人血脉相通不假,但这并不是本汗亲唐的理由!”
“唐人无信而善变,回纥便是个例子,当年回纥人在平定安史叛军时出力尤甚,可如今呢?还不是被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支离破碎、亡国成奴?甚至如今还不忘落井下石!看到今日回纥的下场,难免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你们唐人素来喜好称我们为夷狄,但你们却忘了,大唐李氏的血脉里还流淌着鲜卑人的血脉,这难到不算是忘本么?”
裴罗在说这番话时显得有些激动,看得出这些话已经埋藏在其心中许久。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反倒是安定了许多,因为裴罗的这番话最真实,但同时也最危险,若不是绝对信任之人,裴罗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而在李浈看来,此时的裴罗更像是一名牢骚满腹的妇人,而不是那个声震大漠、勇冠南北的黠戛斯可汗。
见李浈始终微笑不言不语,裴罗不忿地说道:“因何发笑?难道本汗说错了不成?”
李浈闻言微微垂首,笑道:“外使在笑大汗只看到了其表,而未见其内,或者说大汗根本就不想看见其内!”
裴罗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子背对着李浈,“本汗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
“外使斗胆想起了四个字!”不待裴罗说完,李浈抢先说道。
“说吧!”
“兔死狐悲!”
裴罗闻言后竟意外地没有暴怒,反倒是轻笑一声道:“你很聪明,也很善于揣摩旁人的意图,但聪明人若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聪明的话......”说到这里,裴罗转头看了一眼李浈,“会死得很快!”
“人总会死的,死得聪明一些,至少在身后还能搏个好名声!”李浈笑道。
裴罗闻言不禁朗声大笑:“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娃子,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本汗觉得如鲠在喉,但却偏偏让本汗又生不出杀你的念头,这样的本事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吧!”
不待李浈说话,只见裴罗转身瞥了李浈一眼紧接着说道:“既然你如此聪慧,那么倒来说说此次这四族联盟所为何由?说对了,本汗即刻出兵,若说错了......”
裴罗轻笑:“那么还请贵使自便吧!”
闻言之后,李浈自顾搓了搓下巴,脸上尽带得意之色,讪笑道:“大汗明鉴,原本外臣正因不解此事才前来拜见大汗以求解惑,不想问题却被大汗先抢了去!”
“在你来时本汗便已说过知道你为何而来,所以......也便是说贵使解不出来了?”裴罗虽语中带笑,却依旧背对着李浈,让人无法揣摩其心中所想。
“说到底,大汗仍在怀疑外臣、甚至我大唐皇帝陛下的诚意,外臣早已说过,黠戛斯与回鹘不同,以前不同,现在不同,以后也不会相同,所以大汗心中的顾虑尽可放下!”
说到此处,李浈稍稍一滞,想了想后说道:“既然大汗问起四藩结盟之事,那外臣斗胆便来猜上一猜!”
裴罗负手而立,静如山岳;
李浈昂首而视,势若利剑。
“诚如外臣方才所言,对于此事外臣在昨日之前从未去想过,也从未去怀疑过什么,但昨夜耶律撒剌的出现,让外臣不得不静下心来去想,去怀疑!”
“哈哈哈,今日一早本汗还与众臣打赌,说此事定是你一手谋划,本汗此生还从未有过看走了眼的时候呢!”裴罗大笑,但依旧不看李浈一眼,语气中尽显得意。
“不敢欺瞒大汗,此事却是外臣所为,只是让外臣没想到的是,耶律撒剌竟也出现在了那里!”
“呵呵,继续说下去!”
李浈应声称喏,而后继续说道:“原本外臣的意思是要瓦解四族结盟打破这个僵局,由此促使大汗引兵进攻室韦,但现在看来,即便外臣什么都不做,四族联军不日也必将退兵!”
“哦?这又是为何?”裴罗终于转过身子望着李浈,虽有此问,但其脸上却是一副了然于胸之状。
李浈笑道:“说来惭愧,大汗慧眼如炬看来早已参破了这个局,而外臣却刚刚才想到些眉目!”
“哈哈哈!如此,倒让本汗越发有兴趣听听贵使高见了!”裴罗大笑。
“大汗莫要折煞外臣了,其实无论四族结盟也好,联合攻唐也罢,此事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天大的阴谋,只是外臣凑巧成了此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即便没有外臣的出现,即便没有我卢龙与成德军的矛盾,即便没有仆固温的谋反,四族攻唐也势在必行,同样,即便我大唐什么都不做,甚至将檀、蓟二州拱手送出去,四族联军也必将很快退兵!”
闻言后,裴罗轻轻点了点头,对于李浈所言表示赞许,看了李浈一眼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外臣不知耶律撒剌是何时回来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后去了哪里,想必这定然瞒不过大汗的耳目,他去了室韦,正值此时,战局显然对联军不利,耶律撒剌既身为契丹主帅,便应当知道阵前没了主帅的后果,那么原因便只有一个,在其离开之前便已铺好了契丹军队撤兵的后路!”
“嗯,不错,但你可曾想过,耶律撒剌为何要冒着背信弃义的骂名而临阵撤兵?”裴罗反问道。
“利益,足够的利益!”李浈不假思索地答道。
“利益又从何而来?室韦么?”裴罗也当即问道。
“呵呵,以大汗之谋虑又何须明知故问,若是与室韦有关的话,那么室韦大军又何须死死守着蓟州纹丝不动,大汗莫要忘了,此时在室韦的地界上,还有一族!”李浈笑道,虽然明知裴罗是在有意考校自己,但却仍是不敢有丝毫保留。
“呵呵,回纥!不,如今你们大唐称其为回鹘!”裴罗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尽管还未得到自己期待中的答案,但却知道李浈此番言论无疑已经句句切中要害。
“贵使距离真相不远了,继续说下去!”
裴罗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李浈躬身回敬,想了想后,继续说道:“话已说到了这里,其实事情早已不难猜测,耶律撒剌去了回鹘,至于其见了谁,我想肯定不会是乌介!”
“为何?”裴罗问。
“因为乌介除了一个可汗的虚名外已是身无他物,就连兵权都已被那利骗了去,所以乌介给不了耶律撒剌任何实质上的利益,如此一来,便只剩了两个人!”
“何人?”
“葛捻与逸隐啜!”李浈笑道,方才还有些模糊的思路此时已是变得渐渐清晰明了起来,紧绷了多日的那颗心也变得松缓了许多。
不待裴罗发问,李浈紧接着说道:“外臣虽不知回鹘族事,但却也听说过,其族内政务早已被大相逸隐啜与其弟葛捻操控,乌介稀里糊涂地把兵权又交了出去,只怕是直到此时还沉浸在复国的美梦之中,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哦?何出此言?”裴罗故作讶异。
“很显然,乌介若死,那么葛捻毫无悬念地便能成为新的可汗,葛捻做了二十年的特勤,也在乌介之下卑躬屈膝了二十年,若说回鹘族内有谁最希望乌介死的话,那么葛捻必是最渴望的那一个!无奈乌介手中兵权在握,即便葛捻想动也动弹不得,而那利的出现,却给了葛捻种种可能!”
“嗯,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已是难能可贵了!”裴罗轻轻点了点头,望向李浈的眼中多了些许惊讶。
“多谢大汗谬赞,不知大汗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呢?”李浈躬身笑问。
“既然话已至此,那贵使便说完吧!”
李浈点头称是,而后继续说道:“至于葛捻许了耶律撒剌什么条件,外使不得而知,也无从揣测,但仅从表面上看来,四族结盟一事不过是回鹘那利趁机骗了乌介的兵权,而对于耶律撒剌来说,无疑也借此消耗了奚族与室韦的实力,所以耶律撒剌势必不会尽其全力,从这段时间的战事上也可印证这一点!”
“嗯,由此你便推断出四族不日即将退兵?”裴罗笑问。
不料李浈却摇了摇头道:“不,若是仅仅如此,还不够,至少不会在近日退兵!”
“近日?哈哈哈,不错,若是没有你设计引走滦仓守将,滦仓也不会落入契丹人的手中,如今四族联盟业已瓦解,怕是明日便要退兵了!”裴罗大笑道。
李浈闻言轻叹一声,道:“原本外使不过是想打破如今这个僵局,从而使得大汗尽快出兵,但如今看来,大汗早已洞悉一切,无论滦仓在谁的手中,以大汗之英明,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裴罗看了李浈一眼,而后目视远方,口中轻声说道:“不错,回鹘余孽一日不除,本汗便一日寝食难安,说来本汗还应多谢贵使才对,这个人情,算是本汗欠你的!”
“大汗言重了,若非大汗点拨的话,外臣只怕如今依旧还在为此事伤脑筋!”李浈躬身答道。
“呵呵,点拨谈不上,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有些人总需考虑周全些,如今我黠戛斯汗国坐拥三十万控弦之士,本汗要在有生之年将所有可能威胁到汗国的危险彻底清理干净!”裴罗点了点头轻声笑道。
言罢之后,裴罗微微一顿,而后才又缓缓说道:“你方才说得不错,本汗确实对大唐心存顾虑,若大唐北境边患尽除,那么谁也说不准你们会不会转过身来对付我黠戛斯!”
“可大汗还是决定出兵了!”李浈插话道。
“嗯,虽然本汗出兵势在必行,但还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才让本汗最终下定决心!”
“何人?”李浈讶异道。
“正是贵使!”裴罗转过说道,神情有些严肃,顿时让李浈觉得有些不太自然。
“外臣?”李浈不解。
“虽说贵使仅弱冠之岁,但心中所谋所虑皆非常人所及,更重要的是......”裴罗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神色略显复杂,“贵使深得大唐皇帝的宠爱!”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赶忙说道:“大汗何出此言?若外臣得宠的话,又怎会被打发到卢龙藩镇来遭这份罪?”
“哈哈哈!贵使不必辩解了,若本汗连这份眼力都没有的话,便不站在这里了!”裴罗摆手笑道。
“本汗说过今日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尽可直言!”
“如此,那外臣便代我大唐皇帝陛下多谢大汗了!”李浈赶忙躬身说道。
“谢倒是不必了,只是还望贵使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言!”裴罗正色说道。
“外臣自然明白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请大汗放心便是!”
“嗯,既然如此,那本汗便不留你了,今日戌时,我与左相兵分两路直取室韦!”
......
别过裴罗,李浈悬而未定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沉落,心情也瞬间明朗了许多,至少与徐良、高骈二人想比起来轻松了太多。
而对于徐良、高骈来说,此次出关虽搅得契丹与奚族天翻地覆,但与二人原本设想的功业来说还是有些微不足道,就这么打道回府心中着实有些不甘,尤其是高骈连自己的家传马槊都折损的情形下。
“泽远,眼下大战在即,我们真的就这么回去了?”半晌之后,高骈终于忍不住问道。
徐良闻言之后也凑了过来,虽说对李浈不敢如高骈、严恒那般随意,但相比出发时的拘谨,已是放开了不少。
而李浈自有李浈的苦衷,自己攒起来这三千精骑着实不易,实在不愿再有丁点折损,用李浈的话说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打仗的机会很多,没必要在自己立足未稳的情况下全部押上去。
而且如今卢龙与黠戛斯不知多少支大军正虎视眈眈望着关外这块肥肉,即便自己能抢到些许功劳,也总是有限的。
无奈之下,李浈只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二人细想之下也只能同意。
至于严恒,对于军功倒没什么特殊的渴望,一来其尚未及冠,即便立了功,朝廷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奖励;二来在李浈长期耳语目染的荼毒之下,变得尤为惜命,打仗这种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严恒是绝不会如高骈、徐良那般趋之若鹜的。
唯有骨朵达,如铁塔一般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或许还沉浸在大仇已报的惆怅中,这个看似莽撞的粗糙汉子,再无往日的呱噪喧嚷。
行走在漠南广袤的草原之上,众人心中各有所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唯有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与甲胄发出的铿锵声,一路挥洒。
......
待李浈等人率三千精骑出现在檀州城外时,张直方与李茂勋早已候在城外多时。
而此时距离李浈兵出渝关,已是过去了近一个月之久。
“回来了?!”张直方率先策马迎了上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来了!”李浈答道,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发自内心的笑。
此时只见李茂勋也迎了上来,侧身望了望李浈等人身后,表情有些惊讶:“敢问李将军出关带了多少兵马?”
“三千精骑!”李浈有些不解。
“那此次回来多少?”李茂勋又问。
“两千七百一十九人!”高骈插话道,他自然知道李茂勋为何有此一问,更明白他脸上的惊讶因何而出。
“只......折损了不到三百人?”李茂勋瞪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张直方闻言后不禁探身而望,只见李浈身后三千铁骑分十队而立,身着玄甲,神情肃穆,虽无战旗招展,但那股隐而不发的肃杀之气却直摄人心魄。
“啧啧,这哪里有深入敌后、长途奔袭半月之久的样子,怎么个个看上去都比我还要精神些?”张直方不由咋舌叹道。
而李茂勋的眼中更是顿现讶异之色,从军十余载,看惯了功成归来时的昂扬,也见多了功败垂成时的颓丧,却从不曾见过眼前这支军队般的云淡风轻,似乎更像是即将出征前的那般庄重,即便是伤兵残将,也依旧是一脸泰然之色。
“这些人......便是你带出去的那些......”李茂勋依旧难以置信地问道。
“让李将军见笑了,此行出关御敌,原想着带他们建功立业,到头来敌人没杀了几个,却凭白折损了些人马未力寸功,倒让李某无颜面对使君了!”
李浈虽没有正面回答李茂勋的问话,但这番话却也足以说明了一切。
“哈哈哈,若你李泽远此番还不算建功立业的话,那此次边患之危便再无立功之人了,昨日阿耶还对众将说,待你伏远大将军归来之日,便是为你上表朝廷请功之时,这次的功劳太大,连阿耶都不敢随便应承你什么,只得请奏陛下降恩了!”
而后,张直方又低声笑道:“阿耶说了,此次让你封个县子的爵位应是问题不大!”
言罢之后,张直方翻身下马,竟一把抓起李浈坐骑的缰绳:“我卢龙素来只看军功,不论出身,今日我张直方便为贤弟牵马捉绳!”
李浈见状抬腿正欲下马,却被张直方一把又推了回去,“莫要婆婆妈妈的,像个婆娘!”
“走!”张直方扯起嗓子大喊一声,也不顾自己身后众卢龙将士苦笑不得的目光,只管向着城门的方向径直走去。
张直方走得很慢,身前百骑开路,身后大军随行,而沿路两侧则是檀州城的百姓。
李浈危坐马上,他感受得到众将与百姓投来的那抹炽热的目光,如炭似火,炙烤得李浈周身发烫,大汗淋漓。
这是李浈第二次生出这般异样的感觉,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做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心机也好,算计也罢,还从未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将自己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来承受众人的追捧与喝彩。
第一次,是在大明宫花萼楼的中秋夜宴之上,李浈十步做诗十首,冠绝当朝,名扬长安。
这一次,三千铁骑兵出渝关,灭乙室、入渤海、谋滦仓,甚至在未得到李忱任何承诺的情形下将黠戛斯十万大军引入室韦。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今日就在这檀州城下,就是这个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大汗淋漓的少年,他的名字即将响彻河朔三镇。
进入檀州之后,李浈并未做过久停留,翌日清晨便已整集兵马向着幽州的方向开进,而张直方因奉命与李茂勋驻守檀州处理战后事宜并未随行。
从张直方的口中李浈得知,就在黠戛斯大军攻破室韦的前一日,回鹘乌介可汗被大相逸隐啜杀死,而后不出所料地拥立葛捻为新任可汗,那利则继续掌回鹘兵权。
对于那利而言,自己距离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可汗梦又近了一步,葛捻也好,逸隐啜也好,都不过是其手中的一颗棋子,唯有文韬武略的自己,方能胜任可汗之位。
但那利却不曾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回来的第二日,黠戛斯人来了,带着他们的弯刀利箭,带着他们与回鹘人挥之不去的仇恨。
那一日,十数万回鹘人被杀红了眼的黠戛斯人屠戮殆尽,心犹不甘的那利被黠戛斯铁蹄剁为肉泥,葛捻与逸隐啜在数千人的保护下狼狈逃向大唐,而后销声匿迹。
回鹘既灭,裴罗自然不介意捎带着敲打一下室韦人,此战,回鹘就此覆灭,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黠戛斯占室韦和介、乌罗护、山北及西室韦四部之地,生生将室韦赶到了望建水以北、那水以南的弹丸之地。
而卢龙军则兵发奚、契丹两族,与此前早已埋伏在室韦外围的周綝三万兵马,分三路共七万大军对其展开南北合击之势。
三日之后,在奚族兵力尽灭的情形下,奚王匿舍朗率部西逃,最终在妫州北部藏匿于山林之间,再不敢踏出半步。
而契丹一族虽未有覆国之运,但其却也被卢龙军打得精锐尽失,若无十年之功怕是再难恢复今日之盛。
一战之后,大唐北境边患尽除,就连李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毕竟这比史书记载之日整整提前了半年,而直到此时李浈方才明白,改变历史的结果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悲观。
至少自己还活着,至少自己没有损失了什么,至少事情正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着,至少自己在卢龙、在河北总算是立足了脚跟。
更何况自己麾下还有将近三千的铁骑,而这,不过是自己在河北走出的第一步,虽说这三千铁骑暂时还攥在自己手里,但毕竟是卢龙、成德、横海三镇临时抽调来的,他们操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习惯,更有着各自不同的军籍。
李浈不知道这将近三千人中有多少人甘愿放弃原属军队来追随自己,即便有,这其中的忠诚又有多少,李浈要的是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力量,不容外人染指的力量。
对于未来,李浈有着自己的计划,但同时他又是一个不依计划行事的人,他习惯于临机应变,而非按部就班。
对于这三千铁骑,李浈自然不会再还回去,但若这样的话,那么就必须让这些人彻底忠于自己。
训练军队,李浈自认不及高骈、徐良,甚至连郑畋都无法企及,但若论参透人心,笼络人脉,李浈有着对自己无与伦比的自信。
“万事利当先,那么,就让我来给你们想要的一切吧!”
马背上的李浈面带微笑,自顾沉吟。
会昌六年,十二月,晦日,已登基足足九个月李忱几乎在一日之内接连发出了数道敕命。
卢龙节度使张仲武讨藩有功,进检校司徒,加同平章事衔,食实邑五百户,赐帛千匹,钱万贯,然,又因驭下不利而致河北大乱,使藩贼有机可乘,卢龙辖十三州之地,以至军情来往返复恐有延误,今以易州、定州两地纳归成德节制。
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大义为先,助卢龙讨藩有功,进检校司徒,兼兵部尚书,加同平章事衔,食实邑四百户,赐帛千匹,钱万贯。
横海节度使刘约讨藩有功,开府仪同三司,加同平章事衔,食实邑四百户,赐帛千匹,钱万贯,各式滋补珍品不计。
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李浈,兵出渝关深入敌境,忠勇可嘉,擢升游击将军,赐帛千匹,钱万贯。
至于表中所奏其他文武官员,均登记在册论功封赏。
“没......没了?!”张直方瞪着眼睛,晃了晃手中的圣旨,言语中尽是不忿。
“怎么?你还想要什么?”张仲武却是一脸淡然之色。
“连老骨这样的藩将都封了个归德郎将,怎么泽远却只是个游击将军,不过才升了区区一阶,而且还是个有名无实的散官,说好的爵位呢?陛下如此厚此薄彼难道不怕寒了人心?”张直方梗着脖子争辩道。
“够了,够了!”张仲武双目微闭,向张直方摆了摆手,像赶苍蝇般地将其赶了出去。
但当待张直方退下之后,张仲武却又缓缓睁开眼睛,看似浑浊的目光望向西侧。
那是长安的方向。
片刻之后,张仲武的脸上略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自己表中所请奏的有功人等李忱全部毫无异议地应允下来,却唯独李浈。
除了那些金银钱财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奖赏,即便是散官官职也只是从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升到了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至于自己所请允的爵位更是只字未提,即便是功册之上也仅仅只有“忠勇可嘉”四个字。
以至于卢龙军上下怨声沸腾,若非张仲武强压着的话,怕是这些人早已联名上书朝廷了。
所有人都为李浈遭受的冷遇而抱打不平,但唯有张仲武知道,李忱此举或许另有深意,自己目前尚且无法揣测的深意。
张仲武知道,李浈并未失宠,也从未失宠过。
“李浈,呵呵,你倒让老夫摸不透了啊!”张仲武轻叹一声,而后便又合上双目沉沉睡去。
李府。
接连几日,一波又一波前来探望的卢龙大小官员络绎不绝,上至诸司副使,下至通判参军,使得无所事事的李浈整日下来倒也还算充实。
“大郎,今日收了多少?”李浈翘着腿坐在几案之上,一脸的慵懒之色。
闻言之后,严恒咧着嘴笑道:“嘿嘿,单单今日便有两百七十贯钱入账呢,若是加上前几日的话,总共是......一百三十二加上一百......”
“台文,我昨日跟你说的是多少来着?”严恒红着脸向郑畋问道。
“哦......忘了......”郑畋不假思索地答道。
严恒:“......”
严恒只得掰着手指头心无旁骛地计算着,只是眉头却越皱越紧。
一旁的郑畋与高骈见状也不说话,只是脸上却挂着笑,不怀好意的笑。
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严恒的眉头突然变得舒展开来,一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抬头对早已酣然入睡的李浈说道:“哈!俺算出来了!这几日加起来足足有三千七百多贯!”
“三千七百多贯?多贯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是多少?”李浈打着哈欠,对于严恒的答案显然很不满意。
“三千一百三十二贯!”这一次严恒回答得很干脆。
“哦?可我记得昨日你说的是三千两百二十五贯,加上近日的两百七十贯应是三千四百九十五贯啊,另外的三百六十三贯......你吃了?”郑畋故作惊讶道。
“你......你不是说你忘了么,郑台文,你诓俺!”严恒登时起身,指着郑畋怒声叱道。
“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抢着来算账的,怎么算错了倒还赖我了!”见严恒此状,郑畋不由大笑。
而一旁的高骈却早已笑得趴在案上直不起身子。
李浈见状也不禁没好气地说道:“大郎,以后你只负责守着这些钱便好了,算账的事还是交给台文兄比较好!”
言罢之后,郑畋也缓缓收起笑意,对李浈说道:“泽远,如今咱们这个明目张胆地收钱,真的好么?”
李浈却是一摆手笑道:“怕什么,他们自是心甘情愿地送上来的,况且咱们也并没有答应他们什么好处,不过是看我可怜,施舍些财物罢了!”
“看你可怜,当初若非你频频暗示的话,你当人家愿意给你送钱?”高骈不由笑道。
“哎,千里兄此言差矣,既然是来安慰我的,两手空空地来总是不好的吧,传出去对他们的名声也不好,有损声望的!”李浈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着“无耻”这两个字。
光明正大收钱这种事无论郑畋也好,高骈也好,若放在了以前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即便是今日李浈所为,二人心中也颇感不妥。
只是他们知道,钱对于现在的李浈来说尤为重要,先不说那三千铁骑的军饷,单是安顿其家人便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更何况日常的一些封赏总要比其他兵将更优厚一些的。
士兵之所以成为士兵,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家国情仇、民族大义,他们更多的只为了生存下去,为家人免去一份徭役赋税,为妻儿挣些银钱,为自己谋个遥不可及的前途,仅此而已。
若要让他们放弃与家人团聚而死心塌地地待在异乡他处,那么便一定要给予他们更多的东西,包括钱财,也包括前途。
前途,李浈暂时给不了他们,也无法应承什么,所以李浈只能以大量的金钱去买他们的心,但同时李浈也深知,单单靠银钱收买人心始终都是脆弱的,一旦某一天有人能给予他们更多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
唯有前途,一个光明璀璨的前途无疑能让任何人都失去抵抗力,也是最长久和稳妥的。
四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郑畋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回来也有快半月了,你打算何时去跟王元逵和刘约正式要这一千精骑?毕竟这些人的军籍也还都在他们手里攥着,他们不松口的话,怕是我们早晚也得放他们回去!”
高骈与严恒二人闻言后连连称是,郑畋所言不错,不仅成德、横海的那两千精骑,即便是张仲武调拨的那一千精骑在归来之后按军律也该马上交还回去。
而如今归来已是半月有余,李浈却仍将这将近三千人马攥在手里,既不还,也不去要人,完全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若是放在贞观年间,怕是早已被御使扣上“谋逆”的帽子了。
更令所有人费解的是,即便李浈如此胆大妄为,无论王元逵也好,刘约也罢,甚至就连张仲武在内,对这些人马只字未提,从未有过的默契。
不料李浈闻言后却是讪笑一声,右手摩挲着下巴上已是有些喇手的青须,道:“这都半个月了么?估摸着也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三人一头雾水。
“军籍啊!这么多人吃我的喝我的,没有军籍我怎么发军饷?”说到此处,只见李浈猛地一拍几案,而后面带喜色道:“难道是王元逵与刘约要帮我发军饷?若是如此的话,那倒是能省好大一笔开销啊!”
闻言之后,郑畋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泽......泽远莫闹......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不料严恒却是在旁笑道:“若能真如大郎所说这般的话,倒也不错!”
高骈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色道:“嗯,每年再不济也能省个十万贯!”
“你们......莫不是疯了吧!”
郑畋目瞪口呆地望着三人,而后竟无言以对。
李浈见状不由大笑道:“哈哈哈!台文兄莫要多虑了,此事......”
话未说完,便只听刘关在门外说道:“启禀将军,成德军、横海军来人了!”
闻言之后,四人相互对视一眼,郑畋则苦笑道:“你看,人家来要人了!”
“那不一定!”李浈笑了笑,而后朗声说道:“有请!”
少倾,房门被轻轻推开,
只见两名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李浈面前,均是身着青色文官官服,从其官服规制来看显然是从八品,但其中一人腰间却配着与其官阶不符的银鱼袋。
除非皇帝降恩特赐,否则只有五品官员才有资格佩带银鱼袋,若按规制的话,一个从八品的官员是根本不够资格佩带鱼袋的。
似乎察觉到了李浈等人的目光,只见其有意整了整腰间蹀躞带,恰恰将那银鱼袋拨到了最显眼之处,而后才一脸得意之色地踱步上前,拱手说道:“在下成德节度副使张翰,敢问哪位是李司马?”
李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反倒是严恒一脸怒色,双目直勾勾地瞪着张翰。
而其身旁另一人却是微微一躬身,轻声说道:“下官横海节度副使杨如秋,特奉刘使君之命拜见李将军!”
二人官职相同,品阶相同,年龄也相仿,一个自称在下,一个自称下官,一个拱手,一个躬身,一个称李司马,一个称李将军,显然杨如秋的态度显得更为恭敬一些,也更合乎礼制。
李浈年纪尚幼,但却任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虽说同样为从八品,但其散官官职却已是从五品,更重要的是此番出关讨敌功不可没,在卢龙军内还是有一定声望的。
张翰自称在下倒也算不得无礼,但眼下这种情形下,总会让人觉得太过狂妄些。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张翰的那一声“李司马”的意思很明显,无非想要告诉众人一件事:我与李浈官阶相同。
而反观杨如秋却是毕恭毕敬,一声“李将军”便将自己前面自称的那句“下官”解释得无可挑剔。
毕竟“李将军”指的是李浈从五品的散官官职,若是这么论的话,显然要比杨如秋正七品的散官官职大一些,是以那声“下官”说得名正言顺。
杨如秋很聪明,也很谨慎。
而张翰却是对杨如秋一脸的嘲弄之色。
只见李浈看了一眼张翰腰间的银鱼袋,而后笑道:“不知二位副使前来所为何事?”
“在下奉王使君之命,特来为李司马......”
张翰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冲杨如秋笑道:“杨副使可有话要说?”
话被李浈硬生生打断,张翰不由得面色一变,而杨如秋却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地躬身言道:“下官奉刘使君之命前来与李将军处理那一千精骑的军籍交接之事!”
此言一出,郑畋、高骈顿时为之一愣,唯独严恒始终直勾勾地瞪着张翰,直将其看得有些脸色微红。
“嘁,一个大男人居然会脸红,像个娘们!”严恒嗤笑一声,这才将脸别过,声音虽不高,但却刚好能让张翰听得清楚。
无端被人辱骂,张翰正欲发作,却只见李浈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刘使君这便见外了,我正想着再过几日便将人带马一并交还过去,不料......”
“启禀将军,观察判官田云晟求见!”
李浈话未说完,便只听门外刘关通报。
“我正与二位副使说话,先将田判官引至偏厅等候!”李浈应道,面色有些不喜。
但紧接着瞬间便又换做了一副笑脸,继续对杨如秋说道:“上次一别刘使君已是一个月了,不知使君身体可还好?”
话刚说完,便又听刘关在外说道:“启禀将军,井陉县县蔚张佐求见!”
“先引至偏厅候着便是了!”李浈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但看向杨如秋时却又立即变得和颜悦色。
待李浈说完,杨如秋拱手说道:“回将军,前几日承蒙陛下恩赐了些滋补珍品,使君如今身体健朗得很!”
“哦,那在下便放心了,烦劳副使转告刘使君,再过几日将手头一些杂事理清了,一定登门拜访!”
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用下巴向偏厅的方向指了指,而后尽显无奈之色。
张翰见二人一言一语聊得正欢,自己反倒像是个多余的存在,不由故意咳嗽一声,而后张口欲言。
话未出口,便只听门外再度传来刘关的声音:“启禀将军,柳城军军使何睿将军求见!”
闻言之后,张翰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柳城军军使虽说官阶仅为正六品,但其手握一城之军,担任戍边要务,非勇将不能胜任此职。
而就是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却屈尊前来拜会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而且看李浈的态度竟丝毫不以为然。
此时此刻,张翰稍稍有些不知所措,而就在其发怔之时,却只听门外又报:“启禀将军,北口守捉使、盐城守捉使求见!”
“不论何人来见,一律偏厅候着!”李浈怒声呵斥道,而后又对郑畋说道:“烦劳台文兄代我应付一二,便说这厢有要客来访!”
郑畋闻言心领神会,赶忙应声称喏,而后转身离去。
杨如秋的脸上依然一如方才,不卑不亢,波澜不惊,反倒是张翰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仅仅是方才来的这些官员,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哪一个都要比自己官阶大上不少,但在李浈这里却被统统赶到了偏厅避而不见。
“杨副使,李,李将军真......真的只是行军司马么?”趁李浈不注意时,张翰凑到杨如秋身旁低声问道。
“怎么,张副使以为呢?”杨如秋反问,略显诧异。
此时却只见李浈稍稍一探身,冲张翰笑道:“敢问张副使是几品官职?”
张翰闻言后顿时一愣,而后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随后苦笑一声道:“在下职事官阶从八品,散官官阶乃是正七品的宣德郎。”
“哦,若我没记错的话,宣德郎是正七品下吧!”李浈重新将身子靠在凭几上,脸上漾着的笑,如沐春风。
“李司马所言不错,确是正七品下阶!”虽然张翰并不相信李浈真的会不知道,但还是如实答道。
“哦,不知张副使那银鱼袋......”李浈指了指张翰腰间的蹀躞带。
张翰闻言不无得意地答道:“在下乃是开成元年殿试二甲,文宗皇帝陛下所赐!”
“开成元年......”李浈想了想后,又问:“那便是十一年前了?”
“正是!”张翰答道。
作为当年殿试二甲,一直以来张翰都以此为荣,也因此对那些非科举出身的官员多有鄙夷之意。
学高,说话行事自然也便张狂些。
“哦,十一年了,敢问张副使怎么还是个从八品的节度副使?这其中可有何隐情?”李浈面带讶异之色,探身问道。
看上去似乎并无取笑之态,听上去却尽是嘲讽之意。、
严恒与高骈二人闻言顿时纵声大笑。
笑得毫无顾忌,笑得丧心病狂。
张翰原本已稍稍恢复正常的脸色瞬间变得赤红无比,正欲说话,却只见李浈丝毫不给其辩驳之机,紧接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敢问张副使此行所为何事?”
话音方落,便只听门外刘关又道:“将军,左厢兵马使李将军与方进将军来了!”
不等张翰答话,李浈起身笑道:“二位副使还请暂且歇息,这二位在下可不能再赶去偏厅了!”
“李将军还请自便!”杨如秋赶忙躬身说道。
张翰接连被堵了几句话,虽心有不甘,但面对李茂勋欲张直方二人自忖不敢造次,只得连连称是,只是此时的态度已全然没了方才的傲然之色。
杨如秋还好些,至少已是说明来意,而李浈看上去也无明显拒绝之意,但张翰便比较憋屈了,自己被冷落了许久不说,就连来意都不曾说清楚,显然这与王元逵所交代的任务相去甚远。
直到此时,张翰方才有些后悔,原本以为这李浈不过就是靠着门荫入仕的纨绔,与长安城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一般无二,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军功,也不过是由旁人代劳而已。
但仅仅从方才的那番话、那些细枝末叶的一举一动来看,若无一双独到的慧眼,若无一颗洞悉人情世事的心,是断然无法做到的。
张翰虽不敢自诩学贯五车、经纶满腹,但也是进士二甲出身,是经过了文宗皇帝殿试后的博学良才,只是境遇不佳方才在藩镇中谋得一官半职。
但就在面对李浈的时候,张翰心底竟莫名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是自卑,是恐惧,亦或是懊悔,张翰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从一踏入这个门槛便已被那个少年人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这个少年面前竟全部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名叫“自取其辱”的笑话。
张翰垂着头缓步走出房门,看了看身旁的杨如秋,而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看不起杨如秋那般的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读书人便应有读书人的骨气。
但事实再一次无情地证明自己错了,无论何时何地,杨如秋这样的人始终会活得更好些。
骨气,大多时候不仅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好处,甚至还会引祸上身。
“唉......”张翰轻叹一声,却正与张直方撞个满怀。
“咦!你是什么东西?”在卢龙军横冲直撞习以为常的张直方不由怒声骂道。
张翰怒目而视瞪着张直方,只是此时的他早已没了读书人的骨气,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张翰深深躬下身子,轻声说道:“下官成德节度副使张翰,拜见张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哼!”张直方冷哼一声,而后瞪了一眼张翰,径自推门而入。
反倒是李茂勋对张翰与杨如秋笑了笑,随即便跟着张直方走了进去。
张翰的自尊心又一次被击得粉碎,碎尸万段的那种。
“杨兄,你说我们读书何用?”张翰苦笑一声,却已泪眼迷蒙。
杨如秋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一如刚才见到李浈那样。
......
“泽远贤弟,你没事吧!我与老李又来看你了!”张直方刚一进门便扯着嗓子喊道,惹得李茂勋一脸的嫌弃。
李浈依旧慵懒地靠在凭几上,一段时间的相处,其早与这二人异常熟络,而二人也对李浈看似无礼的举动毫不介怀。
只见李浈伸着脖子看了看二人空无一物的双手,当下便是不耐烦地说道:“你俩一天来我这八次,却从不见带什么礼物过来,也不学学人家!”
说着,李浈指了指偏厅的方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李泽远,你说这话便是忘恩负义了,若不是我张直方在这军中广布谣言......不不,传言......也不对,流言......”
“是谣言!”李茂勋很确定地说道。
“胡说!哪里是谣言了!”张直方梗着脖子争辩道。
“不是谣言,你说得我都快拔剑自刎了,怎么是谣言呢!”李浈白了一眼张直方没好气地说道。
“大郎,其实方进兄若不这么说的话,咱们哪来的这么多不义之财!”严恒咧着嘴笑道。
一听此言,李浈气得险些吐血,高骈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严恒兄弟说得不错,如今这卢龙一镇大小官员怕是有一半都来了吧,你这每日的进项比我一年的俸禄还多,不过才吃你几顿酒肉便心疼了?”张直方大笑,自顾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嗯,方进说得有理,不过几顿酒肉而已,于你而言九牛一毛!”李茂勋也坐至张直方身旁,笑着说道。
“你们两个以前不是冤家么?怎么到我这里却又成了一丘之貉了!”李浈笑骂。
自从那日李茂勋为张直方求情戴罪立功后,张直方对其态度也大为好转,直到在吃李浈这件事上,二人已是变得不分你我了。
玩笑之后,李茂勋这才正色问道:“泽远,你需如实告诉我,这三千兵马你是真的不打算还回去了么?”
“还他个鸟!如今王元逵凭白得了我卢龙定州之地,拿他区区一千兵马又能如何!”张直方一派几案,高声骂道。
“方进莫急,虽说朝廷将定、易二州给了王元逵,但实则也只是定州一地罢了,易州不还是在咱们手中么?”李茂勋轻声劝道。
“嗯,李将军所言不错,张使君不过只给了定州一地,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你以为易州真的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你当朝廷就真的不知道此事?”
说罢之后不待张直方说话,李浈赶忙岔开话题,毕竟此时皆因自己而起,否则说到最后终究还会算到自己头上,介时说不得会被张直方这一根筋指着鼻子骂上一通。
“李将军以为我是该还还是不该还呢?”李浈笑问。
“自然不还了!不仅王元逵那一千兵马不还,刘约那一千兵马也不还!”
张直方的注意力成功地被转移开来,只是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下又道:“阿耶那一千也不还!”
闻言之后,李浈、李茂勋、高骈、严恒四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张直方,眼神中具是一脸惊讶之色。
“怎么?这一千兵马是跟着泽远出生入死从关外打回来的,为卢龙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小气也便罢了,阿耶说什么也要厚待泽远才是,我张方进为兄弟说句公道话怎么了?便是阿耶在这里我也是这句话!”
张直方拍着胸脯,一脸的大义凛然,只是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说罢之后还不自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稍后便去找使君,方进兄不妨同去?”李浈大笑。
“哎,算了算了,这种事我还是不出面的比较好!泽远自去,泽远自去!”张直方顿时吓得冷汗淋漓,连连摆手说道。
众人见状自是一阵哄笑,而李浈虽没有明确回答李茂勋所问,但李茂勋自然也听得出一些端倪,显然李浈并没有打算将这些兵马还回去。
只见李茂勋接着说道:“若泽远真有此打算的话,可想好了善后之法?张使君那一千兵马自是不必多虑,但成德与横海的那两千兵马不可不防,若泽远已有应对之法那自是不必多说,若没有的话......”
李茂勋看了看李浈,而后缓缓说道:“若没有的话,宁可不要!”
“哦?不知李将军此言何意?”李浈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似乎李茂勋意有所指。
“哈哈哈,李将军所说的善后之法便是钱吧,这个自是不必担心!”严恒与高骈对视了一眼,而后笑道。
李茂勋闻言微微一笑,道:“有些东西能用钱买得来,有些东西却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李浈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然李茂勋并未直说,但李浈却已明白了其言外之意。
许久,李浈方才轻叹一声,道:“是啊,这几日尽被这些琐事缠着,无暇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若非李将军提醒的话,我只怕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李茂勋笑着点了点头,张直方与严恒二人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高骈似乎也明白些什么,但也依旧摸不清头绪。
“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究竟什么麻烦,赶紧说来听听!”张直方一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李茂勋不禁大笑道:“哈哈哈!方进性子率直,自是对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不屑一顾,倒是泽远对这些事情颇有心得啊!”
李浈闻言白了一眼李茂勋,道:“李将军还真是会夸赞人啊!既然如此,那我便向诸位解释一二,不过眼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也请诸位谋划替我一二!”
李浈稍稍一顿,而后缓缓说道:“暂且抛开卢龙军者一千精骑不论,单说这横海与成德的两千精骑,虽然眼下我可以给他们更优厚的军饷,但诸位莫忘了,他们的家始终不在这里!”
“不错,而且若我猜得不错的话,方才成德与横海的两名副使前来的目的便是转交这两千人的军籍吧!”此时只见李茂勋插话道。
“李兄莫闹,你当王元逵与刘约是傻子不成?他们会将这两千兵马拱手相让?那可是并非是个小数目,一千精骑,虽说成不了什么大事,但也是足以横行一方的力量了!更何况这些都是各自军中精锐!”张直方显然并不同意李茂勋的猜测。
“呵呵,是精锐不假,但王元逵与刘约也不傻,但方进莫要忘了,此次泽远讨藩功不可没,但陛下只升了他一阶的官职,却赏了与张使君同样数量的钱财,你以为陛下是真糊涂了不成?”李茂勋笑道。
“那,那不是糊涂还能是什么?依我看就是糊涂了,老糊涂了......”张直方毫不避讳地说道,却让李浈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骂的可是自己的皇帝老爹。
高骈见张直方越说越离谱,赶忙打断道:“方进莫急,让李将军说完!”
“不错,陛下看上去确是赏罚不明,但方进却只看到了表面,更不曾揣测到陛下的真正用意!”
“真正用意?那是什么?”张直方此时已是一脸懵逼。
“看似冷落,实则恩宠!”李茂勋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却一直望着李浈。
李茂勋说得不错,以李浈的悟性其实早在旨意到来之初便已猜到了一二,首先自己皇帝老爹是没有理由冷落自己的,既然派自己来幽州,那么便说明他是信任自己的,也应该信任自己。
其次,自己所立之功朝野皆知,按照其一贯的做法,这样足以在史书上留下一页纸的功劳根本不可能被冷落。
所以李忱降下这道旨意的目的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李浈的散官品阶由昭武校尉升至游击将军,这样的擢升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重要的是钱万贯、帛千匹,竟与张仲武的赏赐毫无差别。
显然,自己的皇帝老爹知道一件事,自己缺钱,很缺钱,但若官职升得太快,那么这钱帛之物就必然不能太多,更不可能与张仲武相同。
所以李忱必然不会给李浈太大的官职,况且以李浈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封爵,因为他是皇长子,日后是要封王,甚至入主东宫的。
既然如此,不妨便实惠些,李浈养兵、练兵需要钱,打造兵器、甲胄需要钱,引进战马更需要钱,虽然这万贯钱、千匹帛并不算多,但至少在这个时候是勉强够用了的。
李茂勋自然不可能猜到最不可告人的这一部分,而这不过只是其一,显然,李茂勋却猜中了其二。